厚黑学全本

2023/09/06 厚黑学全本 共 679737 字,约 1943 分钟

厚黑之学不是教人自私,而是帮人去心结的学问。厚字去的是好面子的心结,黑字去的是妇人之仁的心结。

豆瓣书评

厚黑学

代序一 被忽略的大师

柏杨

天下有很多“奇缘”的事,使人无法解释,柏杨先生之得来《厚黑教主传》,便属其中之一。这本《厚黑教主传》和《厚黑学》,都是绝版书,曾经托许多朋友代觅一读,以便大开茅塞,结果全归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电话,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书可供你。”届时驾至,原来是他以五百元代价在书摊购得之《厚黑教主传》也。大喜,留吃晚饭,以示谢意。

这本书之好,在于告诉国人,一个盖世奇才,对日非的世局,其内心的悲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为人作事,比柏杨先生不知高级多少,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鱼鳖虾蚧的疮疤,其被围剿,自在意中。

在全部《厚黑学》和传记之中,有两点值得大书特书,国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道德仁义,不能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凡是我的学生,一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识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不认识他……”

二是,有一个道貌岸然之官,闻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学而义愤填膺,写了一本《薄白学》,在成都报上发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贻害苍生,结果,该官因贪污渎职,奸淫扰民,被处死刑,其尊头悬在少成公园,以观其薄白学之风行于世焉。

这两件事,给我们很多启示,现在且介绍一二,此中学问甚大,不可等闲视之也。

在全部厚黑学中,李宗吾先生以谈三国英雄开始,他曰……(参看本书第一部)

以上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原文,接着他便追溯而上,而举楚汉的事来证明。盖项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刘邦先生的心肠之黑,是与生俱来,可谓“天纵之圣”;至于脸皮之厚,还需加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先生,张良先生的业师,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钵真传,彰彰可考,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的种种作用,无非是教张先生脸皮厚也,张先生拿来传授刘先生,一指点即明。试问不厚不黑的项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敌手乎?韩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的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宫内,身首异处,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先生,可以说心肠很黑,无夸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求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该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结论曰:他把这些人的故事,反复研究,才将千古不传的成功秘诀,发现出来,一部廿四史,必须持此观点,才读得通。这种学问,原则上很简单,运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说法,普渡众生。

有“学”便有“经”。经,在国人眼光中的地位,尊严万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运,发明了《厚黑经》,以阐扬《厚黑学》焉。

除了《厚黑学》、《厚黑经》。李宗吾先生还著有《厚黑传习录》问世。共包括三大项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办事二妙法”。他首先严肃地指出发扬厚黑学的必要,并举出几个伟大的例子,然后假托一个想求官做的人向他问业,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宝。

法宝之一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贡”、“冲”、“捧”、“恐”、“送”是也。

李宗吾先生曰,只要做到六个字,包管发生奇效。

一介平民,如果想当官的话,自然要靠本闲话所推荐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后,把官——无论是市长也好,部长也好,县长也好,委员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则必需懂得保官之道,否则一年半载,垮了下来,岂不前功尽弃乎?李宗吾先生有鉴于此,在《厚黑传习录》中,除了发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还发明了“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绷”、“凶”、“聋”、“弄”是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传习录三大法宝中的“办事二妙法”,内容更为精彩,非有绝世之姿,恐怕真有点领会不动也。

二妙法者,一为“锯箭法”,一为“补锅法”。

厚黑学发展到传习录,可谓登峰造极。但到抗战中期,李宗吾先生把传习录内容更加扩大为四,一曰厚黑史观,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学的应用,四曰厚黑学发明史。其立论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说啥就说啥,口中如何说,笔下如何写,或谈学术,或追述平生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的写一段,或短短写几句,不受任何限制。下笔时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历史上从没有这种事件或从没有这种典故,那怎么办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个。”盖思想家与考据家不同,思想家只是说出他的见解,平空难以开口,不得不顺手牵羊,以增力量,连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制,何况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经经的“学”、“经”、“录”,三大著作之外,平生好写梯突文章,或用杂文体,或用小说体,无一篇不嬉笑怒骂。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间一大讽刺。”是非常不错的也。盖他不但讽刺世人,亦讽刺自己,不过当他讽刺自己的时候,更也是恶毒的讽刺世人。厚黑一词,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却一身独当,曾有人质问之曰:“你为啥骂人乎?”他答曰:“我怎敢骂人,我骂我!”于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闭起嘴来也。

除了“学”、“经”、“录”三大著作之外,他还有《怕老婆的哲学》一文,并附“怕经”,以比儒学的孝经,这种对圣崽们的冒犯,可说是尖锐之极。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们不知道,但他却是极力提倡朋友们应设立“怕学研究会”的,其见识诚高人一筹。

《怕老婆的哲学》内容是说,大凡一国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中国号称礼义之邦,首推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所以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建立在“孝”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然而自从欧风东渐,“孝”先垮台,全国失去重心,国家焉得不衰落乎?李宗吾先生曰:五伦之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更是早都抛到九霄云外,所幸尚有夫妇一伦存在,我们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立在这一伦之上。天下儿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文化,应当建立在“怕”上,“怕”自然成为全国重心也。

李宗吾先生曰:怕学中的先进,应首推四川。宋朝的陈季常先生,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东狮吼的故事,已传为怕界佳话,故苏东坡先生赞之以诗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陈季常先生并非泛泛之徒,乃是有名的高人逸士,而高人逸士,却是如此的怕老婆,可见怕老婆一事,乃天地经义者矣!

李宗吾先生曰:时代更早的,还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刘备先生,他对怕学一门,可说是发明家而兼实行家,新婚之夜,就向老婆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不得了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以下跪为家常便饭,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的这一套办法,真可说是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凡遇着河东狮吼的人,可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顿呈祥和焉。

李宗吾先生更用史事来证明,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大发脾气,杨坚先生便跑到山上躲避,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先生把皇后劝好了之后,才敢回来。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机坚先生之统一天下,谁曰不宜耶?

李宗吾先生不但从历史上探讨出怕老婆哲学的基础,而且从当代政治舞台人物身上去考察,获得此结论曰:凡官级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也越深,官级和害怕的程度,几乎成为正比。于是,由古今事实,厚黑教主乃归纳出若干定理,名之曰:“怕经”,以型后世。

李宗吾先生之能够寿终正寝,而未被绳捆索绑到公堂,岂真是天眷之也与?

李宗吾先生笃于友情,道义千古,他一生不轻易推许人,择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后,却以生死相许。他有两个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驱张列五先生,辛亥光复后,被推为四川第一任都督,后充总统府顾问,被袁世凯先生所杀。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胆忠心,有作有为,如他在世,四川决不会闹得乌烟瘴气。一位是理学家廖绪初,先任审计院长,后见国事日非,郁郁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作事,公正严明,道德之高,每使敌党赞叹不止,如他执政,世间哪有贪污乎?李宗吾先生平未了的心愿便是没有为他的这两位仁友作一个传。当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最猛烈时,他还数次给《厚黑教主传》的作者张默先生去函,说到“张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图关,此时想必成为伪土!”其慎重择交如此,其敦笃友谊如此,谁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伤心人以冷笑代呜咽,呜呼!

李宗吾先生于 1943 年 9 月 28 日,病逝于自流井本宅(亦即新定的孔子诞辰之日,岂冥冥中自有主者耶?),五月间他的身体还很好,后来忽得中风不语之症,终于不治。次日,成都各报即用“厚黑教主”的称谓,刊布他逝世的专电,自流井各界人士亦为他开追悼会,备极哀荣。我们且抄几联当时的挽联,作为介绍教主的结束,也作为盖棺的定论。至于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孙儿孙女当时已长大,教主有灵,对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对于国事,一塌糊涂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当痛哭乎?

任瑞如先生挽曰——

“教主归冥府,继续阐扬厚黑,使一般孤魂野鬼,早得升官发财门径;先生辞凡尘,不再讽刺社会,让那些污吏劣绅,做出狼心狗肺事情。”

李坚白先生挽曰——

“寓讽刺于厚黑,仙佛心肠,与千正言先后辉映;致精力乎著述,贤哲品学,拟念四史今古齐名。”

杨仔耕先生挽曰——

“品圣贤常作翻案,抒思想好作奇谈,孤愤蕴胸中,纵有雌黄成戏谑;算年龄逊我二筹,论学问加我一等,修文归地下,莫将厚黑舞幽冥。”

李符亨先生挽曰——

“定具一片铁石心,问君独尊何在,试看他黑气弥天,至死应遗蜀酋憾;纵有千层桦皮脸,见我无常倏到,也只有厚颜入地,招魂为读怕婆经。”

其婿杨履冰先生挽曰——

“公著述等身,愤薄俗少完人,厚黑一篇,指佞发奸挥铁笔;我惭为半子,贪贤郎皆早世,嫠孤满目,临丧进泪洒金风。”

代序二 蜀中楚狂人

南怀瑾

李宗吾的厚黑学,听说现在还很畅销,台湾、香港、大陆,很多人都喜欢看。但是,现在的读者可能不大了解书的历史背景,了解李宗吾的人恐怕就更少了。李宗吾是四川人,自称厚黑教主。所谓厚黑,脸厚皮黑也。我同李宗吾还有一段因缘,在我的印象里,李宗吾一点也不厚黑,可以说还很厚道。

我同李宗吾认识大约在抗战前期,具体日子记不起来了。那时,我在成都。成都是四川的首府,不象香港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节奏那么快。在我的印象里,大家都很悠闲,到现在,我对成都还很怀念。

我从浙江辗转来到成都,才二十出头。我们这些外省人被称为下江人或足底人。那时我一心想求仙学道,一心想学得飞剑功夫去打日本人。所以,我经常拜访有名的、有学问的、有武功的人。

那时成都有一个少成公园,里面有茶座、有棋室。泡上一壶茶,坐半天一天都可以,走的时候再付钱。中间有事离开一下,只要把茶杯盖反过来放,茶博士就不会把他收掉。没有钱的不喝茶也可以,茶博士问你喝什么,你说喝玻璃,就会送来一玻璃杯的开水。这种农业社会的风气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了。

少成公园是成都名人贤士、遗老遗少聚会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穿长袍、着布鞋的,各种各样古怪的人。这些正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就成了少成公园的常客。在这些人面前,我还是个孩子。我穿一身中山装,又是浙江人,蒋介石的同乡,开始时,他们当中有的人对我有点怀疑,这个家伙可能是蒋老头子派来的。慢慢地,他们了解了,我只是想求学问道,也就不怀疑了,好几个人还成了我的忘年交。

有一天,我正在少成公园里同几个前辈朋友喝茶下棋。这时,进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背稍稍有点驼,戴一顶毡帽,面相很特别,象一个古代人。别人见他进来,都向他点头,或打招呼。我就问梁老先生这位是谁,梁老先生就说,这个人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四川很有名的。梁先生就向我讲起李宗吾的故事。我说我很想结识,请先生引荐。梁先生就把我带过去,向李宗吾介绍,这位南某人是足底人,是我的忘年交。我赶紧说:久仰先生大名。其实我是刚刚听到他的名字,这种江湖上的客套总是要的。

于是,厚黑教主请我们一起坐下喝茶聊天。所谓聊天就是听这位厚黑教主在那里议论时事,针砭时弊,讲抗日战争,骂四川的军阀,他骂这些人都不是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结识厚黑教主,后来,在少成公园的茶馆里常常能见到他。

有一次,厚黑教主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不过,我想教你一个办法,可以更快地当上英雄。要想成功、成名,就要骂人,我就是骂人骂出名的。你不用骂别人,你就骂我,骂我李宗吾混蛋该死,你就会成功。不过,你的额头上要贴一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纸条,你的心理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我没有照他这个办法办,所以没有成名。

有一次,我就对他讲,老师,你就不要再讲厚黑学了,不要再骂人了,他说,不是我随便骂人,每个人都是脸厚皮黑,我只不过是把假面具揭下来。我说;听说中央都注意你了,有人要抓你呢。他说,兄弟,这个你就不懂了,爱因斯坦与我同庚,他发明了相对论,现在是世界闻名的科学家,而我在四川、在成都都还没有成大名,我希望他们抓我,我一坐牢,就世界闻名了。

李宗吾后来没有被抓,也没有世界闻名,他曾经对我说:我的运气不好,不象蔡元培、梁启超那样,不过,他的厚黑学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还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读,恐怕是他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他那个厚黑教主完全是自封的,他也没有一个教会组织,也没有一个教徒,孤家寡人一个,当年,他的书很多人喜欢读,但许多人不敢和他来往,怕沾上边,我不怕,一直同他来往。

过了一两年,我的一个朋友,在杭州认识的和尚去世了,他死在自流井,就是现在的自贡。我欠他的情,自流井一定要去一趟,我的好朋友钱吉,也是个和尚,陪我去。我们走了八天,从成都到自流井,找到了那个朋友的墓,烧了香,磕了头。从自流井到成都,还要八天,我们身上的盘缠快没有了,正在发愁,我突然想起: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家就在这里,李宗吾是个名人,他家的地址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他家的房子挺大,大门洞开。过去农村都是这样,大门从早上打开,一直到晚上才关门,不象现在的香港,门都要关得严严的。我们在门口一喊他,里面迎出来的正是厚黑教主,他一看见我,很高兴,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一个死人朋友。他误解了,以为我在打趣他,说:我还没有死啊!我赶紧解释。他看我们那个狼狈相,马上安排做饭招待我们。现杀的鸡、从鱼塘捞出来的活鱼、现成的蔬菜,吃了一顿正宗的川菜。酒足饭饱之后,我就开口向他借钱,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回成都没有盘缠了,他说:缺多少?我说:十块钱。他站起来就到里屋拿出一包现大洋递给我,我一掂,不止十块,问他多少,他说二十块。我说他多了,他说拿去吧,我说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他说先用了再说,从我借钱这件小事来看,厚黑教主的为人道德,一点儿也不厚黑,甚至是很诚恳、很厚道的。

饭后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来叫我不要回成都了,留下来,我说留下来干什么,他说:你不是喜欢武功吗?你就在这里学,这里有一个赵家坳,赵家坳有一个赵四太爷,武功很是了不起。他接着向我介绍赵四太爷的情况,赵四太爷从小就是个瘸子,但是功夫很好,尤其是轻功,他穿一双新的布底鞋,在雪地里走上一里多路的来回,鞋底上不会沾上一点污泥。他教了一个徒弟,功夫也很好,但这个徒弟学了功夫不做好事,而干起采花的勾当,就是夜里翻墙入室,强奸民女。赵四太爷一气之下,把这个徒弟的功夫废了,从此不再授徒传艺。厚黑教主觉得赵四太爷的功夫传不下来,太可惜了,就竭力鼓励我留下来跟他学。我说他都停止收徒了,我怎么能拜他为师,他说你不一样,因为你是浙江人,赵四太爷的功夫就是跟一对浙江来的夫妇学的,我推荐你去,他一定会接受。他说:跟赵四太爷学三年,学一身武功,将来当个侠客也不错。他还提出,这三年的学费由他承担。我看他一片诚意,不好当面拒绝。学武功挺有吸引力,只是三年的时间太长了,我说容我再考虑考虑。当晚,我和钱吉回客栈过夜。第二天一早,李宗吾来到客栈,还是劝我留下来学武功,我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直觉得遗憾,说“可惜,可惜。”我又回到了成都。

不久,我到峨嵋闭关三年,同外界断绝了联系,对外面的世事沧桑都不了解。只有从山下挑米回来的小和尚,偶尔带来一点新闻。和尚是方外之人,对抗战不是太关心,所以听不到这些方面的消息。有一天,小和尚回来说:厚黑教主李宗吾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我借他的二十块现大洋也没法还了,我就每天给他念金刚经,超度他……

后来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安详,也算寿终正寝了。

代序三 赤诚相见之独尊

林语堂

近人有个李宗吾,四川富顺自流井地方人,看穿世态,明察现实,先后发布《厚黑学》、《厚黑经》、《厚黑传习录》,著书立说,其言最为诙诡,其意最为沉痛。千古大奸大诈之徒,为鬼为蜮者,在李宗吾笔下烛破其隐。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惟有李宗吾铁论《厚黑学》不会误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药方,西洋镜一经拆穿,则牛渚燃犀,百怪毕现。受厚黑之牺牲者必少,实行厚黑者,无便宜可占,大诈大奸,亦无施其技矣!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只得“赤诚相见”。英雄豪杰,攘夺争霸,机诈巧骗,天下攘攘!亦可休矣!李先生之《厚黑学》,有益于世道人心,岂浅鲜哉!读过中外古今书籍,而没有读过李宗吾《厚黑学》者,实人生憾事也!此时此境,我论此学,作此文,岂徒然耶?

李氏于 1943 年冬抗战时期,死于成都。抗战时期,李氏著作,风行西南,人手一册。咸谓意味无穷,全面妙言快语云。

李氏死了。要知李氏发布《厚黑学》,是积极的,并非消极的,不只是嘻笑怒骂而已;对社会人心,实有“建设性”。旨在“烛破奸诈”,引人入正!他在《厚黑学》自序里有言:

“……最初民风浑朴,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众人必为所制,而独占优势。众人看了,争相仿效,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独有一人,不厚不黑,则此人必为街人所信仰,而独占优胜。譬如商场,最初商人,尽是货真价实,忽有一卖假货者,参杂其间,此人必大赚其钱。大家争仿效,全市都是假货,独有一家货真价实(认清目标),则购者云集,始终不衰、不败……”

世乱正殷,“英雄豪杰”满天下,出卖灵魂,认贼作父,表面糊上一层仁义道德,爱国救民,动人听闻,一究其实,心之黑,脸之厚,较三国时曹操、刘备、孙权,尤有过之。正义沦亡,是非不辨,无法无天以枪杆武器作后盾,大行其厚黑之道。小焉者,只图自己衣食,乃为人工具,为人傀儡,摇旗呐喊,人云亦云,厚颜事人,跟了人家亦步亦趋,帮凶与帮闲,不是黑,便是厚,天下扰攘,国乱民困,厚黑猖獗。

李宗吾(别署“独尊”、“蜀尊”)厚黑学之发布,已有三十多年,厚黑学一名词人多知之。试对人曰:“汝习厚黑学乎”,其人必勃然大怒,认为……此即李宗吾发布厚黑学之精髓处,收效如何?不言可知!

大哉孔子!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圣人绝了种,怪事也!然则近代之新圣人,其唯发布厚黑学之李宗吾乎!

代序四 狂狷嘲世一教主

张默生

宗吾大谈他的厚黑方法,自称教主,自然是警世骇俗,令人感到怪异。于是友人就善意地劝他说:“你的废话少说些吧!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他说:“我爱名誉,我更爱真理。”话说得说不得,我在内心会作出判断,在没有下笔之前,我一定审慎考虑。已经说出了,就听任别人攻击,我并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果能令我心服,我还是加以修正的。

有时友人不客气的责备他说:“你何必天天说这些鬼话呢?”他说:“我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请问,当今之世,不说鬼话,说什么?但我发表的许多文字,又可说:‘人见到了就是人话,鬼见到了就是鬼话。’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有人对他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他便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的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脱出这个原则。”

他这样的嬉笑怒骂,毫不顾忌,自然得罪了社会,尤其得罪了以术道自命的大人先生。据说有一位关心世道的官人,首先出来对他声讨罪行,并著作一本《薄白学》,在成都某报纸连续发表,满口道德话,对于“厚黑学”大肆攻击,并且说:“李宗吾呀!赶快把你的厚黑学收回去吧!”但他读后置之不理,许多人劝他著文辩驳,他便说:“这又何必呢?世间的学问,各人讲各人的,信不信,听凭众人。就好比粮食果木的种子,我说我的好,你说你的好,彼此不须争执,只管把它种在土里,将来看它的收获就是了。”他们说:“你不答辩,可见你的理屈,是你的学说被打倒了。我们如今不再奉你为师,要去给他拜门,学‘薄白学’去。”他说:“你们去向他拜门,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们几句话,《厚黑经》说:‘脸厚心黑的人可以得到一个大国的统治权,如果脸不厚、心不黑,连一碗大米饭、一匙汤都得不到。’将来你们讨饭吃,不要怪我。”后来那位“薄白学”的发明家,因为有依法横暴的事实,他的脑壳被人砍下来挂在成都公园的纪念碑上示众若干天,人人反而大为称快,这真是一件怪事了。

如今我们再反观厚黑教主的品行怎样呢?他认为“薄白学”是可以藏在心里去实行的,不必拿在口头上说;厚黑学也是可以藏在心里去实行的,决不许拿在口头上说。当年王简恒学习厚黑学时说过“做得说不得”的话,宗吾承认是至理名言。但后来宗吾既然把《厚黑学》不仅公然发表了,而且还逢人对人强说不休,于是就又变出了一条公理,那便是,厚黑是“说得做不得”的。所以他自从发表《厚黑学》以来,反而成了天地鬼神,在天空注视,在身旁监察,每想做一件事,刚一动念头,自己就想:“像这样去做别人岂不会说我实行厚黑学吗?”因此凡事不放手去做。你想,重庆海关的监督,是何等天字第一号的肥缺啊!但他不肯干,即使有人劝,劝也不干。官产竞卖处和官产清理处的经理处长,也不能不说是发财的机会吧!但前者他要求减薪,后者裁撤时,落得没有归家的路费。于是他自己解嘲地说:“我之所以不能成为伟人,根源就在于此。厚黑学呀,厚黑学,你真是把我误了!”

第一篇 厚黑学

自序

我于民国元年,曾写一文曰《厚黑学》,此后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十六年汇刻一册,名曰《宗吾臆谈》,中有一文,曰《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扩大之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近年复有些新感想,乃将历年所作文字,拆散之,连同新感想,用随笔体裁,融合写之,名曰《厚黑丛话》。自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写一二段,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约有二万字为一卷,每两卷印一单行本,现已写满六卷。我本是闲着无事,随意写来消遣,究竟写若干长,写至何时止,我也无一定计划,如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如不高兴,随时都可终止。惟文辞过于散漫,阅者未免生厌,而一般人所最喜欢者,是听我讲厚黑学,因将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学》单行本,略有点窜,重行付印,用供众览。

许多人劝我把《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重印,我觉得二书有许多地方,应该补充,叫我一一修改,又觉麻烦,因于丛话中,信笔写去,读者只读丛话,即无须再读二书,因二书的说法和应该补充之点,业已融化在丛话中了。

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李君澄波,周君雁翔,曾作有序。十七年刊《社会问题之商榷》,吴君毓江,郝君德,姚君勤如,杨君仔耘,均作有序。一并刊列卷首,聊作《厚黑丛话提要》,俾读者知道丛话内容之大概,苟无暇晷,即无须再读丛话。

《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业已各检二本,寄存四川图书馆,因忆自非家中尚有数本,撮取来一并邮寄南京、北平及其他图书馆存储,借表现在所写《厚黑丛话》与昔年思想仍属一贯也。

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

李宗吾于成都

一 绪论

我读中国历史,发现了许多罅漏,觉得一部二十四史的成败兴衰和史臣的论断,是完全相反的;律以圣贤所说的道理,也不符合。我很为诧异,心想古来成功的人,必定有特别的秘诀,出于史臣圣贤之外。我要寻它这个秘诀,苦求不得,后来偶然推想三国时候的人物,不觉恍然大悟,古人成功的秘诀,不过是脸厚心黑罢了。

由此推寻下去,一部二十四史的兴衰成败,这四个字确可以包括无遗;我于是乎作一种诙谐的文字,题名《厚黑学》,分为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民国元年三月,在成都《公论日报》上披露出来。那个时候,这种议论,要算顶新奇了,读者哗然。中卷还未登完,我受了朋友的劝告就停止了。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为普通的名词;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人请讲《厚黑学》,我就原原本本的从头细述。听者无不点头领会,每每叹息道:“我某事的失败,就是不讲厚黑学的缘故。”又有人说:“某人声威赫赫,就是由于《厚黑学》研究得好。”有时遇了不相识的人,彼此问了姓名,他就用一种很惊异的声调问我:“你是不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抑或旁人代为介绍道:“他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更可笑者:学生做国文的时候,竟有用这个名词的,其传播的普遍,也就可以想见了。

当初本是一种游戏的文字,不料会发生这种影响,我自己也十分诧异,心想这种议论,能受众人的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我于是继续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渊源于性善说,是相等的。古人说:“仁义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说:“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我说:“小儿见了母亲口中的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东西的时候,见他哥哥来了,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阳明讲学,受一般人欢迎,所以《厚黑学》也受一般人欢迎。

有孟子的性善说,就有荀子的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知良”三字,这“厚黑学”三字,也可与之对抗;究竟人性是怎样做起的,我很想把他研究出来,寻些宋、元、明、清讲学的书来看,见他所说的道理,大都是支离穿凿,迂曲难通,令人烦闷欲死。我于是乎把这些书抛开,用研究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学,才知道心理学与力学是相通的。我们研究人性,不能断定它是善是恶,犹之研究水火之性质,不能断定它是善是恶一样。

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俱是一偏之见,我所讲的《厚黑学》,自然是更偏了,其偏的程度,恰与王阳明“致知良”之说相等。读者如果不明了这个道理,认真厚黑起来,是终归要失败的,个中因由能把我著的《心理与力学》看一下,就自然明白了。但是我们虽不想实行厚黑,也须提防人在我们名下施行厚黑,所以他们的法术,我们不能不知道。

二 厚黑学

我自读书识字以来,就想为英雄豪杰,求之四书五经,茫无所得,求之诸子百家,与夫廿四史,仍无所得,以为古之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传之秘,不过吾人生性愚鲁,寻他不出罢了。穷索冥搜,忘寝废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国时几个人物,不觉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为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维妙维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本事。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著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子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夺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着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不相上下,忽然在曹丞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着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开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熏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妇孤儿,心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辱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得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候,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把他几个人物的事,反复研究,就把这千古不传的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贯之:“厚黑而己。”兹再举汉的事来证明一下。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叱咤风云,横扫千军,为什么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他失败的原因,就是韩信所说的:“妇人之仁,匹夫之勇”这两句话包括尽了。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鸿门之宴,项羽和刘邦,同坐一席,项庄已经把剑取出来了,只要在刘邦的颈上一划,“太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挂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刘邦逃走。垓下之败,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他偏偏又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念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些话,真是大错特错!他一则曰:“无面见人”;再则曰:“有愧于心。”究竟高人的面,是如何长起得,高人的心,是如何生起得?也不略加考察,反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吧。

我们又拿刘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记载:项羽问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请问笑谢二字从何生出?刘邦见郦生时,使两女子洗脚,郦生责他倨见长者,他立刻辍为之谢。还有自己的父亲,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亲生儿女,孝惠鲁元,楚兵追至,他能够为了逃命推他们下车;后来又杀韩信,杀彭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请问刘邦的心子,是何状态,岂是那“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项羽,所能想到的?太史公著本纪,只说刘邦隆准龙颜,项羽是重瞳子,独于二人的面皮厚薄,心之黑白,没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的称号。

刘邦的面,刘邦的心,比较别人特别不同,可称“天纵之圣”。刘邦对黑字的运用,真是“生和安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厚字方面,还加了点学历,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圯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张良脸皮厚罢了。这个道理,苏东坡的留候论,说得很明白。张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经指点,言下顿悟,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这种无上妙法,断非钝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种学问,全是关乎资质,明师固然难得,高徒也不容易寻找。韩信求封齐王的时候,刘邦不肯几乎误事,全靠他的业师张良在旁指点。就像在学校中,教师改正学生习题一般。以刘邦的天资,有时还有错误,这种学问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见了。

刘邦天资既高,学历又深,把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关系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除净尽,所以能够荡平群雄,统一海内。一直经过了四百几十年,他那厚黑的余气,方才消灭。汉家的系统于是乎才断绝了。

楚汉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皮最厚,心不黑,终归失败,此人为谁?就是人人知道的韩信。胯下之辱,他能够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刘邦之下。无奈他对于黑字欠了研究;他为齐王时,果能听蒯通的话当然贵不可言,他偏偏系念著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说:“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讥诮项羽是妇人之仁,可见心子不黑,作事还要失败的,这个大原则,他本来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也在这里失败,这也怪韩信不得。

同时又有一个人,心最黑,脸皮不厚,也归失败,此人也是人人知道的,姓范名增。刘邦破咸阳,系子婴,还军坝上,秋毫不犯,范增千方百计,总想把他置之死地,心子之黑,也同刘邦仿佛;无奈脸皮不厚,受不得气,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王,增大怒求去,归来至彭城,疽后背死,大凡做大事的人,那有动辄生气的道理?“增不去,项羽不亡”,他若能隐忍一下,刘邦的破绽很多,随时都可以攻进去。他忿然求去,把自己的老命,把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因小不忍,坏了大事,苏东坡还称他为人杰,未免过誉。

据上面的研究,厚黑学这种学问,法子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把它学完了,就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各得一偏,也能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时,偏偏与厚黑兼全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是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凭其在厚黑上的一得之长,博取王候将相,炫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不负人。

上天生人,给我们一张脸,而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颗心,而黑即在其中。从表面上看去,广不数寸,大不盈掬,好象了无奇异,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无限的,它的黑是无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贵、宫室妻妾、衣服车马,无一不从这区区之地出来,造物生人的奇妙,真是不可思议。钝根众生,身有至宝,弃而不用,可谓天下之大愚。

厚黑学共分三步功夫,第一步是“厚如城墙,黑如煤炭”。起初的脸皮,好象一张纸,由分而寸,由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最初心的颜色,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炭色、而青蓝色,再进而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功夫;因为城墙虽厚,轰以大炮,还是有攻破的可能;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都不愿挨近它。所以只算是初步的功夫。

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他一点不动,刘备就是这类人,连曹操都拿他没办法。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中原名流,倾心归服,真可谓“心子漆黑,招牌透亮”,能够到第二步,固然同第一步有天渊之别,但还露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操的本事,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三步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上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这个境界,很不容易达到,只好在古之大圣大贤中去寻求。有人问:“这种学问,哪有这样精深?”我说:“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方能终止;学佛的人,要讲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算正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做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总之,由尧舜禹以至于今,王候将相,豪杰圣贤,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成,无一不出于此;书册俱在,事实难诬,读者倘能本我指示的途径,自去搜寻,自然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三 厚黑经

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中散为万事,末复合写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离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在第一章,宗吾述古人不传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厚黑备己于而不可离,次言存养厚黑之要,终言厚黑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以下各章,杂引宗吾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宗吾曰:“厚黑之道,易而难。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曹、刘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曹、刘亦有所不能焉。厚黑之大,曹刘犹有所憾,而况于世人乎!”

宗吾曰:“人皆曰予黑,骗而纳诸煤炭之中,而不能一色也;人皆曰予厚,遇乎炮弹,而不能不破也。”

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诸身,征诸众人,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宗吾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厚黑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宗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厚黑者而从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

宗吾曰:“天生厚黑于予,世人其如予何?”

宗吾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说也。”

宗吾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厚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宗吾曰:“如有项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刘邦不足观也已!”

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

宗吾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厚黑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宗吾曰:“道学先生;厚黑贼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曹刘之道,故曰:厚黑之贼也。”

宗吾曰:“无惑乎人之不厚黑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人讲厚黑亦罕矣!吾退而道学先生至矣!吾其如道学先生何哉?今夫厚黑之为道,大道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宗吾发明厚黑学者也,使宗吾诲二人厚黑,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宗吾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道学先生将至,思窃圣贤之名而居之,则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其资质弗若欺?曰:非也。”

宗吾曰:“有失败之事于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其失败犹是也,君子曰:反对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用厚黑以杀禽兽,又何难焉?”

宗吾曰:“厚黑之道,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而未尝不可几及也。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身不厚黑,不能行于妻子,使人不以厚黑,不能行于妻子。”

我著厚黑经,意在使初学的人便于诵读,以免遗忘。不过有些道理,太深奥了,我就于经文上下加以说明。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面皮很薄,慢慢的磨练,就渐渐地加厚了;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道德仁义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宗吾曰:“厚黑者,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天生庶民,有厚有黑,民之秉彝,好是厚黑。”这是可以试验的。随便找一个当母亲的,让她抱着亲生孩子吃饭,小孩见了母亲手中的碗,就伸手去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被小孩打烂;母亲手中拿着糕饼,孩子一见就伸手来拿,如果母亲不给他,把糕饼放在自己口中,他就会伸手把母亲口中糕饼取出,放在他自己的口中。又如小孩坐在母亲的怀中吃奶或者吃饼的时候,哥哥走上前来,小孩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这些事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这即是“良知良能”了。把这种“良知良能”扩充出去,就可建立惊天动地的事业。唐太宗杀他的哥哥建成,杀他的弟弟元吉,又把建成和元吉的儿子全行杀死,把元吉的妃子纳入后宫,又逼着父亲把天下让与他。他这种举动,全是把当小孩时,抢母亲口中糕饼和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普通人,有了这种“良知良能”不知道扩充。惟有唐太宗把它扩充了,所以他就成为千古的英雄。故宗吾曰:“口之于味也,人同嗜焉;耳之于声也,人同听焉;目之于色也,人同美焉。于至而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厚也,黑也。英雄特扩充我面与心之所同然耳。”

厚黑这个道理,很明白的摆在面前,不论什么人都可见到,不过刚刚一见到,就被感应篇、阴骘文或道学先生的学说压伏下去了。故宗吾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斧斤伐之,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其濯濯也。虽存乎人者,岂无厚与黑哉!其所以摧残其厚黑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则其厚黑不足以存。厚黑不足以存,则欲为英雄也难矣!人见其不能为英雄也,而以为未尝有厚黑焉,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厚黑日长;苟失其养,厚黑日消。”

宗吾曰:“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皆知抢而夺之矣,人能充其抢母亲口中糕饼之心,而厚黑不可胜用也,足以为英雄为豪杰。是之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苟不充之,不足以保身体,是之谓‘自暴自弃’。”

有一种天资绝高的人,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实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种人资质鲁钝的人,已经走入这个途径,自己还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众也。”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惟有厚黑学绝不会误人,就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当乞丐的时候,讨口,也比别人多讨点饭。故宗吾曰:“自大总统以至于乞儿,一是皆以厚黑为本。”

厚黑学博大精深,有志此道者,必须专心致志,学过一年,才能应用,学过三年,才能大成。故宗吾曰:“苟有学厚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四 厚黑传习录

有人问我道:“你发明厚黑学,为什么你做事每每失败,为什么你的学生的本领还比你大,你每每吃他们的亏?”我说:“此话差矣。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比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更低一层,愈趋愈下,其原因就是教主的本领太大了。西洋的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的机械,有种种的用途,这是发明蒸汽、电气的人万万没想到的。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我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领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道:“你把厚黑学讲得这样神妙,为什么不见你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究竟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情?”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了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局面实际安在?你不去质问他们,反来质问我,明师难遇,至道难闻,这种‘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的法子,你听了还要怀疑,未免自误。

我把厚黑学发表出来,一般人读了,都说道:“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难于领悟,请指示一条捷径。”我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我想弄一个官来做,并且还要轰轰烈烈的做些事,一般人都认为是大政治家。”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

(一)求官六字真言

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闲之意,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贡,这个字是借用的,是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钻进钻出”可以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营,这是众人知道的,但是定义很不容易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错了!只说得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孔。

3.冲,普通所谓之“吹牛”,四川话是“冲帽壳子”。冲的工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二是文字上的。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司的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贴条陈两种。

4.捧,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忠贤出来了,那华歆的举动,便是绝好的模范。

5.恐,是恐吓的意思,是及物动词。这个字的道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说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予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是少了恐字的工夫;凡是当权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大吃一惊,立刻把官送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中有恐,旁观之人,看他在上司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是暗击要害,上司听了,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看他傲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司,其实受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巧匠能予人规矩,不能予人巧”,此需求官之人细心体会。最要紧处,用恐字的时候,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老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就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这又何苦?非到无可奈何之时,恐字不能轻用。

6.送,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大送,把银元钞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肘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手握取舍之权者,二是手无取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所谓大人物,独坐而深思时,自言自语说: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多次(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智(这是冲字的效用),对我很好(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歪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见桌上黑压压地,或者白亮亮地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担任。

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请到军政各机关,把壁上的文字读完,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什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连着。

2.恭,就是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类而言。

3.绷,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然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恭字对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有时甑子之权,不在上司,则对上司亦不妨绷;有时甑子之权,操诸下属或老百姓,又当改而为恭。此道原是活泼,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4.凶,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道德仁义。

5.聋,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聋字中包含有瞎子的意义,文字上的谩骂,闭着眼睛不看。

6.弄,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就有弄。这个弄字,最要注意,是要能够在公事上通得过才成功。有时通不过,就自己垫点腰包里的钱,也不妨;如果通得过,任他多少,也就不用客气了。

以上十二个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的精义,都没有发挥,有志于为官者可按门径,自行研究。

(三)办事二妙法

1.锯箭法。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杆锯下,即索谢礼。问他为什么不把箭头取出?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这是一段相传的故事。

现在各军政机关,与成大事者,都是用的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据某某所呈之情,实于法不合,特令该县知事,查明严办。”“于法不合”这四个字是锯箭杆,“该县知事”是内科,抑或“转呈上司核办”,那“上司”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个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字是锯箭杆,“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杆,“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杆,并不命其寻找内科的,也有连箭杆都不锯,命其径直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补锅法。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请点火来我烧烟。”他乘着主人转背的时候,用铁锤在锅上轻轻的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及主人转来,就指与他看,说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很惊异的说:“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这个锅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

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这就是补锅法了。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了来医。”这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宦场,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者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的公例,无论古今中外,合乎这个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个公例的即失败。管仲是中国的大政治家,他办事就是用这两种方法。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绝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胜齐国,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锅敲烂了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奇才”。

明末武臣,把李自成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然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信说:“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说:“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专等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这种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历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保其成为管子而后的第一个大政治家。

五 结论

说了一大堆的话,在这收头结大瓜的时候,不妨告诉读者一点秘诀:厚黑的施用,定要在表面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的表现出来。王莽的失败,就是由于露出了厚黑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还在孔庙里吃冷猪肉。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也是定要的。即如我著这本《厚黑学》,你们应当秘藏枕中,不可放在桌上。假如有人问你:“你认识李宗吾吗?”你就要做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这样说,但,心里应当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你们能够这样做去,生前的事业,一定惊天动地,死后一定入孔庙吃冷猪肉无疑。所以我每听见人骂我,我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点,我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同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没趣?这个时候,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个字。若遇着了讲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阶级斗争,劳工专政”八个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面子上应当糊以什么东西,是在学者因时因地,顺势而为,而里子的厚黑二字,则万变不离其宗。有志斯学者,细细体会!

第二篇 厚黑原理

自序一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上发表一文,题曰《厚黑学》,谓:古今成功之英雄,无一非面厚心黑者。这本是一种游戏文字,不料自此以后,厚黑学三字,遂传播四川,成一普通名词。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此等说法,能受一般人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继续研究下去,始知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在学理上是有根据的,然私心终有所疑。遍寻中外心理学诸书读之,均不足解我之疑,乃将古今人说法尽行扫去,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之变化,处处是跟着力学规律走的。从古人事迹上、今日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处处可通,乃创一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民国九年,写一文曰《心理与力学》,藏之箧中,未敢发表,十六年方刊入拙著《宗吾臆谈》内。兹特重加整理,扩大为一单行本。

我这《心理与力学》一书,开始于民国九年,今为民国二十七年,历时十八年,而此书渊源于厚黑学。我研究厚黑学,始于满清末年,可说此书之成,经过 30 年之久。记得唐朝贾岛做了两句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己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今日发表此书,真有他那种感想。

我的思想,好比一株树;厚黑学是思想之出发点,等于树根;因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等于树身;其他所写《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度之商榷》、《中国学术之趋势》,与夫最近所写的《制宪与抗日》等文,都是以“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这条臆说为根据,等于树上生出的枝叶花果。故我所写,虽种种不同,实是一贯。

去岁遇川大教授福建江超西先生,是专门研究物理的,并且喜欢研究易学,是博通中外的学者。我把稿子全部拿与他看,把所有疑点提出请教。承蒙一一指示,认为我这种说法讲得通,并赐序一篇,我是非常感激。然而我终不敢自信,请阅者不吝赐教。

我研究这个问题,已经闹得目迷五色,文中种种说法,对与不对,自己无从知道。我重在解释心中疑团:阅者指驳越严,我越是感激,绝不敢答辩一字。诸君赐教的文字,可在任何报章杂志上发表,发表后,请惠赠一份,交成都《华西日报》转交,以便改正。

二十七年一月十三日

富顺李宗吾于成都

自序二

我发表此书后,得着不少的批评,使我获益匪浅,至为感谢。除全部赞成和全部否认者外,其有认为大致不差,某某点尚应该改者,我已遵照修改。有些地方,虽经指示,而我认为尚应商酌者,则暂仍其旧,请阅者再加指正。所有赐教文字,请交重庆《国民公报》转交,以便加以修改。

读者常驳我道:“人之心理,变化不测,哪里会有规律?”我说:物理也是变化不测,何以又有规律?今之科学家,研究物理,可谓极精了。我们试取一瓷杯,置之地上,手执一铁锤,请问:此锤击下去,此杯当成若干块?每块形状如何?恐怕聚世界科学家研究之,无一人能预知,所可知者,铁锤击下,此杯必破裂而已。何也?杯子内部分子之构造,无从推测也,我们不能因此就说,物理变化,无有规律。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与瓷杯之分子相同,所以心理变化,如珠走盘,横斜曲直,不可得知,所可知者,必不出此盘而已。人持弓箭,朝东射,朝西射,我们不能预知,但一射出来,其箭必依抛物线进行,这即是力之规律。我所谓心理变化有规律可寻者,亦就是也。

我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原是一种臆说,不能说是公例。公例者,无一例外之谓也。当初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三例,许多人都不承认,后来逐渐证明,逐渐承认,最后宇宙各种现象,俱合牛顿规律,惟天王星不合,有此例外,仍不能成为公例。直到 1846 年,有天文家将天王星合牛顿规律这部分提出,将其不合规律之部分加以研究,断定天王星之外,另有一行星,其形状如何,位置如何,加入此星之引力,天王星即合规律了。此说一发表出来,众天文家,依其说以搜求之,立把海王星寻出,果然丝毫不差错,牛顿之说,乃成为公例。心理之变化,较物理更复杂,更奇妙。我之说法,不为一般人所承认者,概例外之事太多也。我不认为我之臆说有错,而认为人心中之海王星太多。我们亦能只握着大原则,以搜求各人心中之海王星耳。

有人说:你想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从前许多人都做过这种工作,无奈这条路走不通。我说:苏伊士运河,从前许多人都说凿不通,卒之凿通。巴拿马运河,许多人都说凿不通,卒之也凿通。我认为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物理上之规律,必可适用于人事,不过我个人学识不够,不能把他沟通为一罢了。学术者,世界公物,当合全世界研究之,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也。尚望读者诸君共同研究,如我这种方式走不通,希望读者另用他种方式把他弄通。我研究这个问题,如坠五里雾中,诸君其亦怜我之愚,而有以教之乎!

物理纷繁极矣,牛顿寻出规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诸,而科学因之大进步。世界纷乱极矣,我们在人事上如能寻出规律,则世界学说,可归一致,人世之纠纷,可以免除,而文明自必大进步。此著者所为希望诸君共同研究者也。

三十一年十月八日

李宗吾于陪都

一 性灵与磁电

科学上许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种假设,根据这种假设,从各方试验,都是符合的,这假设就成为定理了。即如地球这个东西,自开辟以来就有的,经过了若干万万年,人民生息其上,视为固然,于地球之构成,不求甚解,距今二三百年前,出了一个牛顿,发现万有引力,说:“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团,成为一个地球。”究竟地心有无引力,无人看见,牛顿这个说法,本是假定的。不过根据他的说法,任如何试验,俱是合的,于是他的假说,就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体之物,都要受引力的吸引。到爱因斯坦出来,发明相对论,把牛顿之说扩大之,说:“太空中的星球发出的光线,经过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由于太空中众星球互相吸引之故,于是以直线进行之光线,就变成弯弯曲曲的形状。”这也是一种假说,然经过实践检验,证明不错,因此也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无体之乐线,也要受引力之吸引。我们研究心理学,何妨把爱因斯坦之说再扩大之,说:“我们的心中,也有一种引力,能把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心,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我们这样的设想,则牛顿三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可适用到心理学方面,而人事上一切变化,就可本力学规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称的心,是由于一种力,经过五官出去,把外边的事物牵引进来,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视之,即是一种力从目透出去,与那个物连结。我将目一闭,能够回忆那物的形状,即是此力把那物拖进来绾住了。由于这种方式,把耳闻目睹,与夫身所经历的事项,一一拖进来,集合为一团,就成为一个心,所以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说:自己有一个心,佛氏出来,力辟此说,说:人莫得心,通常所谓心,是假的,乃是六尘的影子。圆觉经曰:“一切众生,无始以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们试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则六尘影子之经过,亦如雁过长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留了。而我们见雁之过,能记忆雁之影相者,即是心中有一种引力,能把雁影绾住的原故。

佛家说:“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成为种子,永不能去。”这正如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为种子一般。我们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于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是由于人心有引力。因为有引力绾住,所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即知无一不从外面进来,其经过路线,不外眼耳鼻舌身,虽说人能发明新理,然仍靠外面收来的知识作基础,犹之修房子者,必须购买外面的砖瓦木料,才能建筑新房子一样。我们如把心中各种知识的来源,一一清出来,从目进来者,仍令从目退出去,从耳进来者,仍令从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从来路退出去,此心即空无所有了。人的心,果然能够空无所有,对于外物无贪恋,无嗔恨,有如湖心雁影,过而不留,这即是佛家所说,还我本来面目。

地球之构成,源于引力,意识之构成,源于种子。试由引力再进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种子再进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则只有所谓寂兮寥兮的状况,而二者就会归于一了。由寂兮寥兮生的引力,而后有地球,而后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种子,而后有意识,而后有人。我们这样的研究,觉得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而物理学的规律,就可适用于人事了。

我们把物体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业已证明了的。人是物中之一,我们的身体,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的心理,不能逃磁电学的规律,不能逃力学的规律。

心的现象,与磁电的现象,是很相似的。人有七情,大别之,只有好恶二种,心所好的东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恶的东西,就推之使远,这种现象,岂不与磁电相似吗?

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与情合并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电同性相推,异性相引,其相推相引,有似吾人之情,其能够判别同性异性,更是显然有知,足见磁电这个东西,具有知、情,与人之心理相同。

阳电所需要的是阴电,忽然来了一个阳电,要分他的阴电,他当然要把他推开;阴电所需要的是阳电,忽然来了一个阴电,要分他的阳电,他当然也要把他推开。这就像小孩食乳食糕饼的时候,见哥哥来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现象。至于磁电异性相引,犹如人类男女相爱,更是不待说的。由此知磁电现象,与心理现象,完全相同。

佛说:“真佛法身,映物现形。”宛然磁电感应现象。又说:“性灵本融,周遍法界。”宛然磁电中和现象。又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简直是物理学家所说:“能力不灭”。因此之故,我们用力学规律去考察人性,想来不会错。

物质不灭,能力不灭,是科学上之定律。吾身之物质,是从地球之物质转变而来,身死埋之地中,物质退还地球。物质不灭之说,算是讲得通,独是吾人之性灵,是一种能力,请问此种能力,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我们要答复这个问题。可以创一臆说,曰:“人之性灵从地球之磁电转变而来。”吾人一死,身体化为地球之泥土,同时性灵化为地球之磁电,如此则性灵生有自来,死有所去,能力不灭之说,就讲得通了。世言成仙成佛者,或许是用一种修养力,能将磁电凝聚不散耳。俗云“冤魂不散”,当是一种嗔恨心,将磁电凝住,迨至冤仇已报,嗔恨心消失,磁电无从凝聚,其鬼即归消灭。

有了“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这条臆说,则灵魂存灭问题,就可以答复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质,退还地球,性灵化为磁电,则灵魂即算消灭。然而吾身虽死,物质尚存,磁电尚存,亦可谓之灵魂尚存。此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也。

禅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静中,此心明明白白,迨至事务纷乘,此明明白白之心,消归乌有。学力深者,事务纷剩,此心仍所明明白白,是谓“动静如一”。然而白昼虽明明白白,晚间梦寐中,则复昏迷。学力更深者,梦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谓“寤寐如一”。学力极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谓“死生如一”。到了死后明明白白,则谓之灵魂永存可也。

楞严经曰:“如来从胸卐字,涌出宝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尘,普佛世界,一时周遍。”此宝光,盖即电光也。阿难白佛言:“我见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尝自思惟,此相非是欲爱所生,何以故?欲气粗浊,腥臊交遘,脓血杂乱,不能发生胜净妙明,紫金光聚。”释迦修养功深,已将血肉之躯变而为磁电凝聚体,故能发出宝光,遍达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今者无线电发明,已可证明其非诬。释迦本身即是一无线电台,将来电学进步,必能证明释迦所说,一一不虚,而“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之臆说,或亦可证明其不虚。

老子言道,屡以水为喻,佛氏说法,亦常以水为喻,我们不妨以空气为喻,所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古今、无边际、无内外,种种现象,空气是具备了的。倘进一步,以中和磁电为喻,尤为确切。若更进一步,假定:“人之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用以读老佛之书,觉得处处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为高出万物,这不过人类自己夸大的话,实则人与物,同是从地球生出来的,身体之原素,无一非地球之物质。自地球视之,人与物并无区别,仿佛父母生二子,长子曰人,次子曰物,不过长子聪明,次子患瘫病而又哑聋罢了。我们试验理化,温度变更或参入一种物品,形状和性质都要改变。吾人遇天气大变,心中就烦躁,这是温度的关系;饮了酒,性情也会改变,这是参入一种药品,起了化学作用。从此等处考察,人与物有何区别?

人身的物质和地球的物质,都是电子构成的,吾人有灵魂,地球亦有灵魂,磁电者地球之灵魂也,通常所说地心吸力者,即是磁电吸力之表现。地球的物质化为植物,同时地球的磁电,即变为植物的生机。吾人食植物,物质变为吾身的毛发骨肉,同时磁电即变为吾人的性灵。由泥土沙石变而为植物,变而为毛发骨肉,愈变愈高等。同时由地球的磁电变而为植物的生机,变而为吾人的性灵,也是愈变愈高等。虽经屡变,而本来之性质仍在,故吾身之原素,与地球之原素相同,心理之感应,与磁场之感应相同,所以本书第二章甲乙丙图,其现象与磁场相同,与地心吸力相同。然既经屡变,吾身之毛发骨肉,与地球之泥土沙石不同,吾人之性灵,也与地球之磁电不同,何也?在地球为死物,在吾身则为活物也。所以用力学规律以考察人事,我们当活用之,而不能死用之。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所谓道,即释氏所谓真如也。释氏谓: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内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变现出来的,其说与老子正同。真如者,空无所有也(实则非空非不空)。忽焉真如不守自性,而变现为中和磁电,由是而变现为气体,回旋太空中,几经转变,而地球生焉。由是而生植物,生动物,生人类。佛氏所谓阿赖耶识的状态,与中和磁电的状态绝肖。二者都是冲漠无朕,万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我们可以说:真如变现出来,在物为中和磁电,在人为阿赖耶识,犹之同一物质,在地球为泥土沙石,在人则为毛发骨肉也。今人每谓人之性灵,与磁电迥不相同,犹之无科学知识之人,见毛发骨肉,即认泥土沙石,迥不相同也。中和磁电,是真如最初变现出来之物,真如不可得见,我们读佛老之书,姑以中和磁电,作为道与真如形态,觉得处处可通。

老子著书,开端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释迦说法四十九年,结果自认未说一字,归之于不可道,不可说而已。苏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道与真如,不可思议者也,阿赖耶识,与中和磁电,可思议者也,借可思议者,以说明不可思议者,此所谓言其似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可解之曰,道者空无所有也,一者中和磁电也,中和磁电发动出来,则有相推相引两作用,所谓二也。由这两种作用,生出第三种作用,由是而辗转相生,千千万万之事物出焉。老子曰:“抱一以为天下式。”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一也,母也,都是指中和磁电,在人则为阿赖耶识。故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又曰:“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专守阿赖耶识,故著出之书,可以贯通周秦诸子,可以贯通赵宋诸儒,可以贯通易经,贯通佛学,又为后世神仙方士所依托,据严又陵批,又可以贯通西洋学说(其说具见拙著《中国学术之趋势》)。《道德经》一书之无所不包者,正因阿赖耶识之无所不有也。佛氏则打破此说,而为大圆镜智,以“空无所有”为立足点。此由于佛氏立教,重在出世,故以“空无所有”为立足点。老子立教,重在将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故以阿赖耶识为立足点。由阿赖耶识而向内追寻,则可到大圆镜智,而空诸所有。由阿赖耶识而向外工作,则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二氏立足点,所由不同也。

我们假定“人之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则佛告波斯匿王及阿难诸语,与夫宋儒所谓“如鱼在水,外面水便是肚里水,鳜鱼肚里水,与鲤鱼肚里水,只是一样”,明儒所谓“盖天地皆心也”等等说法,都可不烦言而解。《中庸》曰:“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中。”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胆上座本来面目。”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庄子曰:“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都是阿赖耶识现象,也即是磁电中和现象,中和磁电,发动出来,呈相推相引之作用,而纷纷纭纭之事物起矣。所以我们要研究人世事变,当首造一臆说曰:“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研究磁电,离不得力学,我们再造一臆说曰:“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有这两个臆说,纷纷纭纭之事物,就有轨道可循,而世界分歧之学说,可汇归为一,中、西、印三方学说,也可汇归为一。

佛谓:山河大地及人世一切事物,皆是幻相,牛顿造出三例,所以研究物理之幻相也;我们造出两个臆说,所以研究人事之幻相也。本章所说种种,乃是说明造此臆说之理由。第二章以下,即依据这两个臆说,说明人世事变,不复涉及本体。佛言本体,我们言现象,鸿沟为界。著者对于佛学及科学,根本是外行。所有种种说法,都是想当然耳,心中有了此种想法,即把他写出,自知纯出臆断,以佛学科学律之,当然诸多不合,我不过姑妄言之,读者亦姑妄听之可耳。

二 孟荀言性争点

孟子之性善说,荀子之性恶说,是我国学术史上,未曾解除之悬案,两说对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说:人性皆善,主张仁义化民;宋儒承袭其说,开出理学一派,创出不少迂廖的议论。荀子生在孟子之后,反对其说,谓人之性恶,主张以礼制裁之;他的学生韩非,以为礼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强,遂变而为刑名之学,其弊流于刻薄寡恩。于是儒法两家,互相诋斥,学说上、政治上生出许多冲突。究竟孟荀两说,孰得孰失?我们非把他彻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谓:“孩提之音,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这个说法,是有破绽的。我们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他亲生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如不提防,就会落地打烂。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又母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就伸手来拖,如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请问这种现象,是否敬兄?五洲万国的小孩,无一不如此。事实上,既有了这种现象,孟子的性善说,岂非显有破绽;所有基于性善说发出的议论,颁布的法令制度,就不少流弊。

然则孟子所说“孩提爱亲,少长敬兄”,究竟从什么地方生出来?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只好用研究物理学的法子去研究。盖人之天性,以我为本位,我与母亲相对,小儿只知有我,故从母亲口中把糕饼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亲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饼吃的人,母亲与哥哥相对,小儿就很爱母亲,把哥哥打开推开。长大了点,出而在外,与邻人相遇,哥哥与邻人相对,小儿就很爱哥哥。走到异乡,邻人与异乡人相对,则爱邻人。走到外省,本省人与外省人相对,就爱本省人。走到外国,本国人与外国人相对,就爱本国人。我们细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说爱亲敬兄,都是从为我之心流露出来的。

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亲,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邻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国人,第七圈是外国人。细玩此圈,即可寻出一定的规律:“距我越近,爱情越笃,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其规律与地心吸力相似,并且这种现象,很像磁场现象。由此知:人之性灵,与磁电相同,与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顿所创的公例,可适用于心理学。上面所绘甲图,是否正确,我们还须再加考验:假如暮春三月,我们约着二三友人出外游玩,见着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恶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烦闷,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体,所以物类好,心中就愉快,物类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们又走至一个地方,见地上许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飘零,我心对于落花,不胜悲感,对于碎石,则不甚注意,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石是无生之物,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诗、落花赋,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诗词中,吟咏落花,推为绝唱者,无一不是连同人生描写的。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将毙之犬,哀鸣宛转,入耳惊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断,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花是植物,犬与我同是动物,故不知不觉,对于犬特表同情。又假如归途中见一狰狞恶犬,拦着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乱击,当此人犬相争之际,我们只有帮人之忙,断不会帮犬之忙,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犬是兽类,我与那人同是人类,故不知不觉,对于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归家,刚一进门,便有人跑来报道,先前那个友人,走在街上,同一个人打架,正在难解难分。我闻之立即奔往营救,本来是与人打架,因为友谊的关系,故我只能营救友人,不能营救那人。我把友人带至我的书房,询他打架的原因,我倾耳细听,忽然屋子倒下来,我几步跳出门外,回头转来喊友人道:你还不跑呀?请问一见房子倒下,为甚么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门了,才回头来喊呢?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为本位的证明。

我们把上述事实绘图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规律是“距我越远,爱情越减,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与甲图是一样的。乙图所设的境界,与甲图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结果,完全一样,足证天然之理,实是如此。兹再总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时呈于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会以我为本位,视距我之远近,定爱情之厚薄,与地心吸力、电磁吸力无有区别。

力有离心同心二种,甲图层层向外发展,是离心力现象;乙图层层向内收缩,是向心力现象。孟子站在甲图里面,向外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爱亲,稍长爱兄,再进则爱邻人,爱本省人,爱本国人,层层放大;如果再放大,还可放至爱人类爱物类为止,因断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举斯心,加诸彼。”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性善扩而充之。孟子喜言诗,诗是宣导人的意志的,凡人只要习于诗,自然把这种善性发挥出来,这即是孟子立说之本旨。所以甲图可看为孟子之性善图。

荀子站在乙图外面,向内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见花就忘了石,看见犬就忘了花,看见人就忘了犬,看见朋友,就忘了他人,层层缩小,及至房子倒下来,赤裸裸的只有一个我,连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断定人之性恶。故曰:“妻子具而存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又曰:“拘木待栝蒸矫然后直,钝金待砻厉然后利。”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恶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礼,礼是范围人的行为的,凡人只要习于礼,这种恶性自然不会发现出来。这就是荀子立说之本旨。故乙图可看为荀子之性恶图。

甲乙二图,本是一样,自孟子荀子眼中看来,就成了性善性恶,极端相反的两种说法,岂非很奇的事吗?并且有时候,同是一事,孟子看来是善,荀子看来是恶,那就更奇了。例如我听见我的朋友同一个人打架,我总愿我的朋友打胜,请问这种心理是善是恶?

假如我们去问孟子,孟子一定说道:这明明是性善之表现,何以言之呢?友人与他人打架,与你毫无关系,而你之愿其打胜者,此乃爱友之心,不知不觉,从天性中自然流出,古圣贤明胞物与,无非基于一念之爱而已。所以你这种爱友之心,务须把他扩充起来。

假如我们去问荀子,荀子一定说道:这明明是性恶之表现,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觉,从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战,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无非起于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这种自私之心,务须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举,同是一事,而有极端相反之两种说法,两种说法,都是颠扑不灭,这是甚么道理呢?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只须绘图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请问友字这个圈,是大是小?孟子在里面画一个我字之小圈,与之比较,就说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画一个人字之大圈,与之比较,就说他是小圈。若问二人的理由,孟子说:友字这个圈,乃是把画我字小圈的两脚规张开来画成的,怎么不是大圈?顺着这种趋势,必会越张越大,所以应该扩充之,使他再画大点。荀子说道:友字这个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两脚规收拢来画成的,怎么不是小圈?顺着这种趋势,必定越收越小,所以应该制止之,不使之再画小。孟荀之争,如是如是。

营救友人一事,孟子提个我字,与友字相对,说是性善之表现;荀子提个人字,与友字相对,说是性恶之表现。我们绘图观之,友字这个圈,只能说他是个圈,不能说他是大圈,也不能说他是小圈。所以营救友人一事,只能说是人类天性中一种自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孟言性善,荀言性恶,乃是一种诡辩,二人生当战国,染得有点策士诡辩气习,我辈不可不知。

荀子而后,主张性恶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说,在我国很占势力,我们可把他的学说再加研究。他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个说法,也是性善说的重要根据。但我们要请问:这章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是何道理?性善说之有破绽,就在这个地方。

怵惕是惊惧之意,譬如我们共坐谈心的时候,忽见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杀一人,我们一齐吃惊,各人心中都要跳几下,这即是怵惕。因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见刀,仿佛是杀我一般,所以心中会跳,所以会怵惕。我略一审视,晓得不是杀我,是杀别人,登时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为被追之人,对乎他起一种同情心,想救护他,这就是恻隐。由此知:恻隐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会有恻隐,可以说:恻隐二字,仍是发源于我字。

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绘之为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与孺子,同是人类,井是无生物。见孺子将入井,突有一“死”的现象呈于吾前,所以会怵惕,登时对于孺子表同情,生出恻隐心,想去救护他。故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我们须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恻隐者怜悯他人之死也,故恻隐可谓之仁,怵惕不能谓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来丢了。但有一个问题,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此心作何状态?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及我之死,不能顾及孺子。非不爱孺子也,变生仓卒,顾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险,神志略定,恻隐心才能发出。惜乎孟子当日,未把这一层提出来研究,留下破绽,遂生出宋儒理学一派,创出许多迂谬的议论。

孟子所说的爱亲敬兄,所说的怵惕恻隐,内部俱藏有一个我字,但他总是从第二圈说起,对于第一圈之我,则略而不言。杨子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却专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顶放踵,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张爱无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杨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们两家,都不知道: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层层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荀子说是层层缩小,就不免流于一偏了。我们取杨子的我字,作为中心点,在外面加一个差等之爱,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

我们综孟荀之说而断之曰:孟子所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一类话,也莫有错,但不能说是性善,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荀子所说“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一类话,也莫有错,但不能说是性恶,也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然则学者奈何?曰:我们知道:人的天性,能够孩提爱亲,稍长敬兄,就把这种心理扩充之,适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说法。我们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够孝衰于亲,信衰于友,就把这种心理纠正之,适用荀子“拘木待栝蒸矫然后直,钝金待砻厉然后利”的说法。

孟荀之争,只是性善性恶名词上之争,实际他二人所说的道理,都不错,都可见诸实用。我以为我们无须问人性是善是恶,只须创一条公例:“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把牛顿的吸力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心理学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岂不简便而明确吗?何苦将性善性恶这类的名词,哓哓然争论不休。

三 宋儒言性误点

战国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其时游说之风最盛,往往立谈而取卿相之荣,其游说各国之君,颇似后世人主临轩策士,不过是口试,不是笔试罢了。一般策士,习于揣摹之术,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彻了,出而游说,总是把真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成为偏激之论,愈偏激则愈新奇,愈足耸人听闻。苏秦说和六国,讲出一个理,风靡天下;张仪解散六国,反过来讲出一个道理,也是风靡天下。孟荀生当其时,染有此种气习,本来人性是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从整个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论,曰性善,其说新奇可喜,于是在学术界遂独树一帜;荀子出来,把孟子遗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性恶,又成一种新奇之说,在学术界,又树一帜。从此性善说和性恶说,遂成为对峙之二说。宋儒笃信孟子之说,根本上就误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误,宋儒则大误,宋儒言性,完全与孟子违反。

请问:宋儒的学说乃是以孟子所说(1)“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2)“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两个根据为出发点,何至会与孟子之说完全违反?兹说明如下:

小孩与母亲发生关系,共有三个场所:(1)一个小孩,一个母亲,一个外人,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特别亲爱,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母亲;(2)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依恋不舍,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母亲;(3)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发生了利害冲突,例如有一块糕饼,母亲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亲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来,放在自己口中。这个时候,断不能说小孩爱母亲。孟子言性善,舍去第三种不说,单说前两种,讲得头头是道。荀子言性恶,舍去前两种不说,单说第三种,也讲得头头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学说,本身上是不发生冲突的。宋儒把前两种和第三种同剂讲之,又不能把他贯通为一,于是他们的学说,本身上就发生冲突了。

宋儒笃信孟子孩提爱亲之说,忽然发见了小孩会抢母亲口中糕饼,而世间小孩,无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说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创一名词曰:“气质之性。”假如有人问道:小孩何以会爱亲?曰此“义理之性”也。问:即爱亲矣,何以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曰此“气质之性”也。好好一个人性,无端把他剖而为二,因此全部宋学,就荆棘丛生,迂谬百出了。……朱子出来,注孟子书上天生民一节,简单明了地说道:“程子之说,与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他们自家即这样说,难道不是显然违反孟子吗?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见孺子将入井,就会发生怵惕心,跟着就会把怵惕心扩大,而为恻隐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扩大,推至于四海,此孟子立说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谓之仁,恻隐是怜悯他人之死,方能谓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错,不过文字简略,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大出来的”。不料宋儒读书不求甚解,见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为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即是恻隐,忘却上面还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笔抹杀。我们试读宋儒全部作品,所谓语录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发挥恻隐二字,对于怵惕二字置之不理,这是他们最大的误点。

然而宋儒毕竟是好学深思的人,心想:小孩会夺母亲口中糕饼,究竟是甚么道理呢?一旦读礼记上的乐记,见有“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等语,恍然大悟道:糕饼者物也,从母亲口中夺出者,感于物而动也。于是创出:“去物欲”之说,叫人切不可为外物所诱。

宋儒又继续研究下去,研究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发出来的第一念,只是赤裸裸一个自己畏死之心,并无所谓恻隐,遂诧异道,明明看见孺子将入井,为甚恻隐之心不出来,反发出一个自己畏死之念?要说此念是物欲,此时并莫有外物来诱,完全从内心发出,这是甚么道理?断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抢母亲口中糕饼,也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欲二字。告其门弟子曰: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即是恻隐,尧舜和孔孟诸人,满腔子是恻隐,无时无地不然,我辈有时候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发出来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恻隐之心,此气质之性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们须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为孔孟,为尧舜。天理者何?恻隐之心是也,即所谓仁也。这种说法,即是程朱全部学说之主旨。

于是程子门下,第一个高足弟子谢上蔡,就照着程门教条做去,每日危阶上跑来跑去,练习不动心,以为我不畏死,人欲去尽,天理自然流行,就成为满腔子是恻隐了。像他们这样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恻隐”。试思:恻隐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无,恻隐何有?我身既无,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无妨,见孺子入井,哪里会有恻隐?

程子的门人,专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专做“去怵惕”的工作。门人中有吕原明者,乘轿渡河坠水,从者溺死,他安坐轿中,漠然不动,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见从者溺死,不生恻隐心。程子这派学说传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张南轩、其父张魏公,苻离之战,丧师十数万,终夜鼾声如雷,南轩还夸其父心学很精。张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恻隐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撄冠而救之可也。”吕原明的从者、张魏公的兵士,岂非同室之人?他们这种举动,岂不是显违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于残忍。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往往身临刑场,谈笑自若,是其明证。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发出“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议论。故戴东原曰:宋儒以理杀人。

有人问道:怵惕心不除去,遇着大患临头,我只有个畏死之心,怎能干救国救民的大事呢?我说:这却不然,在孟子是有办法的,他的方法,只是集义二字,平日专用集义的工夫,见之真,守之笃,一旦身临大事,义之所在,自然会奋不顾身的做去。所以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平日集义,把这种至大至刚的浩气养得完完全全的,并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阶,把那种畏死之念去得干干净净的。孟子不动心,宋儒亦不动心。孟子之不动心,从积极的集义得来;宋儒之不动心,从消极的去欲得来,所走途径,完全相反。

孟子的学说:以我字为出发点,所讲的爱亲敬兄和怵惕恻隐,内部都藏有一个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处处不脱我字,孟子因为重视我字,才有“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才有“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说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学说,专作剥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是孟子业已判决了的定案。韩昌黎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子极力称赏此语。公然推翻孟子定案,岂非孟门叛徒?他们还要自称承继孟子道统,真百思不解。

孔门学说,“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利己利人,合为一事。”杨子为我,专讲利己,墨子兼爱,专讲利人。这都是把一个整道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学术界公例:“学说愈偏则愈新奇,愈受人欢迎。”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孔子死后,未及百年,他讲学的地方,全被杨墨夺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杨墨,发挥孔子推己及人的学说。在我们看来,杨子为我,只知自利,墨子兼爱,专门利人,墨子价值,似乎在杨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反把杨子放在墨子之上,认为去儒家为近,于此可见孟子之重视我字。

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极端尊重我字,然杨子同时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不许他人拔我一毛,同时我也不拔他人一毛,其说最精,故孟子认为高出墨子之上。然由杨子之说,只能做到利己而无损于人,与孔门仁字不合。仁从二人,是人与我中间的工作。杨子学说,失去人我之关联,故为孟子所斥。

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则为损己利人,与孔门义字不合。义字从羊从我,故义字之中有个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从羊。由我择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谓义。事在外,择之者我也,故曰义内也。墨子兼爱,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损我,是牺牲我一人,以救济普天下之人,知有众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萨心肠也。其说只能行之于少数圣贤,不能行之于人人,与孔门中庸之道,人己两利之旨有异,自孟子观之,其说反在杨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图之中心点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点是也。

墨子之损我,是我自愿损之,非他人所得干预也;墨子善守,公输九攻之,墨子九御之,我不欲自损,他人固无如我何也。墨子摩顶放踵,与“腓无肱,胫无毛”之大禹何异?与“栖栖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何异?孟子之极口诋之者,无非学术上门户之见而已。然墨子摩顶放踵,所损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欲,则损及内心矣,其说岂不更出墨子下?孔门之学,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无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则为我甘饿死以殉夫,遂欲天下之妇人,皆饿死以殉夫,我甘诛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诛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义不如杨子。孟子已斥杨墨为禽兽矣,使见宋儒,未知作何评语?

综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实则宋儒之学说,完全与孟子违反,其区分之点曰:“孟子之学说,不损伤我字,宋儒之学说,损伤我字。”

再者宋儒还有去私欲的说法,究竟私是个什么东西?去私是怎么一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的话来解释的。韩非原文:“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厶,画一个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圈子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妻子,环吾身画一个圈,妻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撤去,环妻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圈子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草木道:你为甚么要在我们身上吸收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未免自私。太阳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的牵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它徇私,他不牵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飞往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他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就立即消灭了。

我们这样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寻不出一个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内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宋儒去私之说,如何行得通?

请问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着,又未免害人,应当如何处治?应之曰:这是有办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于万有引力,我们用处治万有引力的法子,处治人心之私就是了。本章(丙)图,与第二章(甲)(乙)两图,大圈小圈,层层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现象,厘然秩然。我们应当取法之,把人世一切事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众星球相维相系一般,而人世就相安无事了。

人类相争相夺,出于人心之私;人类相亲相爱,也出于人心之私。阻碍世界进化,固然由于人有私心;却是世界能够进化,也全靠人有私心。由渔佃而游牧,而耕稼,而工商,造成种种文明,也全靠人有私心,在暗中鼓荡。我们对于私字,应当把他当如磁电一般,熟考其性质,因而利用之,不能徒用铲除的法子。假使物理学家,因为电气能杀人,朝朝日日,只研究除去电气的法子,我们哪得有电话电灯来使用?私字之不可去,等于地心吸力之不可去,我们只好承认其私,使人人各遂其私,你不妨害我之私,我不妨害你之私,这可说是私到极点,也即是公到极点。有人问:人性是善是恶?应之曰:请问地心吸力是善是恶?请问电气是善是恶?你把这个问题答复了再说。

孟子全部学说,乃是确定我字为中心点,扩而充之,层层放大,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他不主张除去利己之私,只主张我与人同遂其私:我有好货之私,则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我有好色之私,则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宋儒之学,恰与相反,不惟欲除去一己之私,且欲除去众人之私,无如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欲去之而卒不可去,而天下从此纷纷矣。读孟子之书,霭然如春风之生物;读宋儒之书,凛然如秋霜之杀物。故曰:宋儒学说,完全与孟子违反。

四 告子言性正确

人性本是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告子的说法,任从何方面考察,都是合的。他说:“性犹湍水也。”湍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我们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早用“性犹湍水也”五字把他包括尽了。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意即曰:导之以善则善,诱之以恶则恶。此等说法,即是《大学》上“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的说法。孟子之驳论,乃是一种诡辩,宋儒不悟其非,力诋告子。请问《大学》数语,与告子之说有何区别?孟子书上,有“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之语,宋儒极口称道,作为他们学说的根据,但是《大学》于尧舜桀纣数语下,却续之曰:“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请问,民之天性,如果只好懿德。则桀纣率之以暴,是为反其所好,宜乎民之不从了,今既从之,岂不成了“民之秉夷,好是恶德”?宋儒力诋告子,而于《大学》之不予驳正,岂足服人?

孟子全部学说都很精粹,独性善二字,理论未圆满。宋儒之伟大处,在把中国学术与印度学术沟通为一,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是千古不磨之功绩(其详具见拙著《中国学术之趋势》一书)。宋儒能建此种功绩,当然窥见了真理,告子所说,是颠扑不破之真理,何以反极口诋之呢?其病根在误信孟子。宋儒何以会误信孟子?则由韩昌黎启之。

昌黎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本是无稽之谈。此由唐时佛教大行,有衣钵真传之说,我们阅《五灯会元》一书,即知昌黎所处之世,正是此说盛行时代,他是反抗佛教之人,因创此“想当然耳”的说法,意若曰:“我们儒家,也有一种衣钵真传。”不料宋儒信以为真,创出道统五说,自己欲上承孟子;告子、荀子之说,与孟子异,故痛诋之。曾子是得了孔子衣钵之人,传之子思,转授孟子,故《大学》之言,虽与告子相同,亦不驳正。

昌黎为文,喜欢戛戛独造。伊川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必有所见。”即曰:“非是蹈袭前人。”是为无稽之谈。既曰“必有所见”,是为“想当然耳”。昌黎之语,连伊川都寻不出来源,宋儒道统之说,根本上发生动摇,所以创出的学说,不少破绽。

程明道立意要寻“孔子传之孟轲”那个东西,初读儒书,茫无所得,求之佛老几十年,仍无所得,返而求之六经,忽然得之。请问明道所得,究竟是甚么东西?我们须知:“人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心。”明道出入儒释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觉,把这三种原素吸收胸中,融会贯通,另成一种新理。是为三教的结晶体,是最可宝贵的东西。明道不知为创获的至宝,反举而归诸孔子,在六经上寻出些词句,加以新解,借以发表自己所获之新理,此为宋学全部之真相。宋儒最大功绩在此,其荆棘丛生也在此。

孟子言性善,还举出许多证据,如孩提爱亲,孺子入井,不忍衅钟等等。宋儒则不另寻证据,徒在四书五经上寻出些词句来研究,满纸天理人欲,人心道心,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等名词,闹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云。我辈读宋元学案,明儒学案诸书,应当用披沙拣金的办法,把他这类名词扫荡了,单看他内容的实质,然后他们的伟大处才看得出来,谬误处也才看得出来。

孟子的性善说和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说相合,即是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怎能与荀子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五十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睛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由此知:孟荀言性之争点,只在善与恶的两个形容词上,至于人性之观察,二人并无不同。

据宋儒的解释,孩提爱亲,是性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未免流于穿凿。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乳哺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心理原是一贯,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是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类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

告子观察人性,既是这样,则对于人性之处置,又当怎样呢?告子设喻以明之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又曰:“性犹杞柳也,义犹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告子这种说法,是很对的,人性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譬如深潭之水,平时水波不兴,看不出何种作用,从东方决一口,可以灌田亩,利行舟,从西方决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们从东方决口好了。又譬如一块木头,可制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为碗盏以装食物,我们制为碗盏好了。这种说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书中,载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犹杞柳也,曰性犹湍水也,曰性之谓性,曰食色性也,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贯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原书俱在,告子之说,始终未变,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谓告子言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其说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则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忽又提出矫揉二字,岂非自变其说乎!

朱子注“生子谓性”章说道: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俱是一贯说下,并无所谓“纵横缪戾,纷纭舛错”。“生之谓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讲。生存为人类重心,是世界学者所公认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为出发点,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说,有“性无善无不善”之说,又以杞柳湍水为喻,其说最为精确,而宋儒反认为根本错误,此朱子之失也。然朱子能认出“生之谓性”一句为告子学说根本所在,亦不可谓非特识。

告子不知何许人,有人说是孔门之徒,我看不错。孔子赞周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朱子以生字言性,可说是孔门嫡传。孟子学说,虽与告子微异,而处处仍不脱生字,如云:“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又云:“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于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论,窃意孟子与告子论性之异同,等于子夏子张论交之异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心地隐微之际亦知之,二人交谊之深可想。其论性之争辩,也不过朋友切磋,互相质证。宋儒有道统二字,横亘在心,力诋告子为异端,而自家之学说,则截去生字立论,叫妇人饿死,以殉其所谓节,叫臣子无罪受死,以殉其所谓忠,孟子有知,当心引告子为同调,而摈程朱于门墙之外也。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释道二家之言,在《尚书》上寻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语,诧为虞廷十六字心传,遂自谓生于一千四百年以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嗣经清朝阎百诗考出,这四句是伪书,作伪者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经之语。阎氏之说,在经学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铁案,这十六字是宋儒学说的出发点,根本上就杂有道家和荀学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老子,借孟子以排荀子,遂无往而不支离穿凿。朱子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请问:所禀既有不善,尚得谓之本善乎?既本善矣,安用矫揉乎?此等说法,真可谓“纵横缪戾,纷纭舛错”。以视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论,明白简易,何啻天渊!

宋儒谓人心为人欲,盖指饮食男女而言,谓道心为天理,盖指爱亲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无异于说:当小孩的时候,就是孔子也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假如不是这样,小孩生下地即不会吸母亲身上之乳,长大来,看见井就会跳下去,世界上还有人类吗?道理本是对的,无奈已侵入荀子范围去了。并且“人生而静”数语,据后儒考证,是文子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他采入《乐记》的。《文子》一书,有人说是伪书,但也是老氏学派中人所著,可见宋儒天理人欲之说,不但侵入告子荀子范围,简直是发挥老子的学说。然则宋儒错了吗?曰不惟莫有错,反是宋儒是大功绩。假使他们立意要将孔孟的学说与老荀告诸人融合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极力反对老荀告诸人,而实质上乃与诸人融合为一,才足证明老荀告诸人之学说不错,才足证明宇宙真理实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主者对仆而言,道心为主,人心为仆;道心者为圣为贤之心,人心者好货好色之心;听命者,仆人职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听也。细绎朱子之语,等于说:我想为圣为贤,人心即把货与色藏起,我想吃饭,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人心就把货与色献出来,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难通矣。总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继孟子道统,不得不拥护性善说。一方面要顾真理,一方面要顾孟子,以致触处荆棘,愈解释,愈迂曲难通。我辈厚爱宋儒,把他表面上这些渣滓扫去了,里面的精义,自然出现。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下文孟子只驳他义外二字,于食色二字,无一语及之,可见“食色性也”之说,孟子是承认了的。他对齐宣王说道:“王如好货,与民同之,于王何有?”“王如好色,与民同之,于王何有?”并不叫他把好货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货好色之私。后儒则不然,王阳明传习录曰:“无事时,将好货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扫除廊清。”这种说法,仿佛是:见了火会烧房子,就叫人以后看见一星之火,立即扑灭,断绝火种,方始为快,律以孟子学说,未免大相径庭了。

传习录又载:“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出来,扫除廊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余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法。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悚然。”我们试思:王阳明是极有涵养的人,平日讲学,任如何问难,总为勤勤恳恳的讲说,何以门人这一问,他就动气,始终未把道理说出?又何以承认说这话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这就很值得研究了。

怵惕与恻隐,同是一物,天理与人欲,也同是一物,犹之烧房子者是火,煮饭者也是火,宋明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为截然不同之二物。阳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明德亲民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独不能把天理人欲二者看作一物,这是他学说的缺点,门人这一问,正击中他的要害,所以就动起气来了。

究竟剜肉做疮四字,怎样讲呢?肉喻天理,疮喻人欲,剜肉做疮者,误天理为人欲,去人欲即伤及天理也。门人的意思,即是说:“我们如果见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扑灭,自然不会有烧房子的事,请问拿甚么东西来煮饭呢?换言之,把好货之心连根去尽,人就不会吃饭,岂不饿死吗?把好色之心连根去尽,就不会有男女居室之事,人类岂不灭绝吗?”这个问法,何等利害!所以阳明无话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阳明沿袭宋儒之说,力辟告子,把“生之谓性”和“食色性也”二语,欠了体会之故。

阳明研究孟荀两家学说,也未彻底。传习录载阳明之言曰:“孟子从源头上说来,荀子从流弊上说来。”我们试拿孟子所说“怵惕恻隐”四字来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恻隐,怵惕是“为我”之念,恻隐是“为人”之念,“为我”扩大,则为“为人”。怵惕是源,恻隐是流。荀子学说,从为我二字发出,孟子学说从为人二字发出。荀子所说,是否流弊,姑不深论,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头,我们也不必深考,惟孟子所说恻隐二字,确非源头。阳明说出这类话,也是由于读孟子书,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的原故。

传习录是阳明早年讲学的语录,到了晚年,他的说法,又不同了。《龙溪语录》载,钱绪山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是师门定本。王龙溪谓:“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亦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时阳明出征广西,晚坐天泉桥上,二人因质之。阳明曰:汝中(龙溪字)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颜子问道所不敢言。今既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阳明至洪都,门人三百余人来请益,阳明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以待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明年广西平,阳明归,卒于途中。龙溪所说,即是将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阳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来。因此知:门人提出剜肉做疮之问,阳明正色斥之,并非说他错了,乃是恐他躐等。

钱德洪极似五祖门下之神秀,王龙溪极似慧能。德洪所说,即神秀“时时勤拂拭”之说也,所谓渐也。龙溪所说,即慧能“本来无一物”之说也,所谓顿也。阳明曰:“汝中须用德洪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见,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顿悟渐修之说也。龙溪语灵,所讲的道理,几于六祖坛经无异。此由心性之说,惟佛氏讲得最精,故王门弟子,多归佛氏,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杨龟山诸人,后来也归入佛氏。佛家言性,亦谓之无善无恶,与告子之说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虽不相师,而结果是相同的。阳明虽信奉孟子性善说,卒之倡出“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语,仍走入告子途径。儒家为维持门户起见,每日“无善无恶,是为至善”。这又流于诡辩了,然则我们何尝不可说:“无善无恶,是为至恶”呢?

有人难我道: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一个言性,一个言心之体,何为混为一谈?我说道:性即是心之体,有阳明之言可证。阳明曰:“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矣。”性即是心之体,这是阳明自己加的解释,所以我说:阳明的说法,即是告子的说法。

吾国言性者多矣,以告子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以医病喻之,“生之谓性”和“食色性也”二语,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疗之方。孟荀杨墨申韩诸人,俱是实行疗病的医生,有喜用热药的,有喜用凉药的,有喜用温补的,药方虽不同,用之得宜,皆可起死回生。我们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种治疗技术俱学会,看病情如何变,施以何种治疗即是了。

治国者,首先用仁义化之,这即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为善那种天性诱导出来。善心生则恶心消,犹之治水者,疏导下游,自然不会有横溢之患。然人之天性,又可以为恶,万一感化之而无效,敢于破坏一切,则用申韩之法严绳之,这就等于治水者之筑堤防。治水者疏导与堤防二者并用,故治国者仁义与法律二者并用。孟子言性善,是劝人为善;荀子言性恶,是劝人去恶。为善去恶,原是一贯的事,我们会通观之可也。

持性善说者,主张仁义化民;持性恶说者,主张法律绳民。孟子本是主张仁义化民的,但他又说道:“徒痒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则又是仁义与法律二者并用,可见他是研究得很彻底的,不过在讲学方面,想独树一帜,特标性善二字以示异罢了。我们读孟子书,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诋杨墨为禽兽等语和告子论性数章,其全部学说,都粹然无疵。

世界学术,分三大支,一中国,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学术,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发生冲突,相推相荡,经过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来,把他打通为一,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种新学说,即所谓宋学。这是学术上一种大发明。不料这种学说,刚一成立,而流弊跟着发生,因为明道死后,他的学说,分为两派,一派为程(伊川)朱,一派为陆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寿,宋学中许多不近人情的议论,大概属乎伊川这一派。

中国是尊崇孔子的国家,朱子发见了一个道理,不敢说是自己发见的,只好就《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一番,说我这种说法,是为孔门真传。王阳明发见了一个道理,也不敢说是自己发见的,乃将《大学》“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释,说道:朱子解释错了,我的说法,才是孔门真传。所以我们研究宋明诸儒的学说,最好的办法,是把我们所用名词及一切术语扫荡了,单看他的内容。如果拿浅俗的话来说,宋明诸儒的意思,都是说:凡人要想为圣为贤,必须先将心地弄好,必须每一动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着,恶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纯是善念了。关于这一层,宋明诸儒的说法,都是同的。惟是念头之起,是善是恶,自己怎能判别呢?在程朱这一派人说道: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每遇一事,就细细研究,把道理融会贯通了,以后任一事来,你都可以分别是非善恶了。陆王这一派说道:不需那么麻烦,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把自家的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明镜一般,无纤毫渣滓,以后任一事来,自然可以分别是非善恶。这就是两派相争之点。在我们想来,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岂不是合程朱陆王而一之?然而两派务必各执一词,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恶之争,于整个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论,即成对峙之两派,是之谓门户之见。

孙中山先生曾说:马克思信徒,进一步研究发明了“生存为历史重心”的说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谓性”一语,这是值得研究的。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合得到告子所说“生之谓性”。达尔文学说,本没有错,错在因生存竞争而倡言弱肉强食,成了无界域之竞争,已经达到生存点了,还竞争不已,驯至欧洲列强,掠夺弱小民族生存的资料,以供其无厌之欲壑。尼采则由达尔文之说更推进一步,倡超人主义,谓爱他为奴隶道德,谓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因而产出德皇维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战;产出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日本军阀,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推原祸始,实由达尔文对于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达尔文多说一句曰:“竞争以达到生存点为止。”何至有此种流弊?

中国之哲学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说法,孟荀都是承认了的,荀子主张限制,不用说了,孟子对于食字,只说到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为止,对于色字,只说到无怨女无旷夫为止,达到生存点,即截然止步,虽即提倡礼义,因之有“衣食足而礼义兴”的说法,这是中国一贯的主张,绝莫有西洋学说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于西洋现行学说中求之,当于我国固有学说中求之。我国改革经济政治,与夫一切制度,断不能师法欧美各国。即以宪法一端而论,美国宪法,算是制得顶好的了,根本上就有问题。美国制宪之初,有说人性是善的,主张地方分权,有说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张中央集权,两派之争执,经过许久,最终后一派战胜,定为中央集权(详见孙中山先生民权主义),此乃政争上之战胜,非学理上之战胜,岂足为我国师法?据我们的研究,人性乃是无善无恶的,应当把地方分权与中央集权融合为一,制出来的宪法,自地主看之,则为地方分权,自中央看之,则为中央集权,等于浑然的整个人性,自孟子看之,则为性善,自荀子看之,则为性恶。

古今中外,讨论人性者,聚讼纷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证以印度佛氏之说,是合的。他说:“生之谓性。”律以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是合的,律以马克思信徒“生存为历史重心”之说,也是合的。至于他说:“食色性也。”现在的人,正疯狂一般向这二字奔去,更证明他的观察莫有错。我们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而告子曰:“性犹湍水也。”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我们这条臆说,也逃不出他的范围。性善性恶之争执,是我国二千多年未曾解决之悬案,我们可下一断语曰:告子之说是合理的。

五 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

宇宙之内,由离心向心两力互相作用,才生出万有不齐之事事物物,表面上看去,似乎参差错乱,其实有一定不移之轨道。人与物,造物是用一种大力,同样鼓铸之,故人事与物理相通。离心力与向心力,二者互相为变,所以世上有许多事,我们强之使合,他反转相离,有时纵之使离,他双自行结合了。疯狂的人,想逃走的心,与禁锢的力成正比例,越禁锢得严,越是想逃走,有时不禁锢他,他反不想逃走了。父兄约束子弟,要明白这个道理,官吏约束百姓,也要明白这个道理。

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转浑朴起来,其间确有规律可寻,并非无因而至。我们手搓泥丸,是增加向心力,越搓越紧,若是紧到极点,即是向心力到了极点,再用大力搓之,泥丸立即破裂,呈一种离现象。水遇冷则收缩,是向心现象,越冷越收缩,到了摄氏四度,再加冷也呈离心现象,越冷越膨胀,可知离心向心,本是一力之变。比方我们持一针向纸刺去,愈前进距纸愈近,这是向心现象,刺破了纸,仍前进不止,即愈前进距纸愈远,变为离心现象,此针进行之方向,并未改变,却会生出两种现象。因为凡物都有极限,水以摄氏四度为极限,纸以纸面为极限,过了极限,就会生反对的现象,父兄约束子弟,官吏约束百姓,须察知极限点之所在。

由上面之理推去,地球之成毁,也就可知了,地球越冷越收缩,到了极限点,呈反对现象,自行破裂,散为飞灰,迷漫太空,现在的地球,于是告终。又由引力的作用,历若干年,又生出新地球。我们身体上之物质,将业是要由现在这个地球介绍到新地球去的。人身体的物质,世世生生,随力学规律旋转,所以往古来今的人的心理,都是随力学规律旋转。

万物有引力,万物有离力,引力胜过离力,则其物存,离力胜过引力,则其物毁。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故有万有引力之说,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早已消灭,无人看见,所以万有离力一层,无人注意。

地球是现存之物,故把地面外的东西向内部牵引,心是现存之物,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小儿是求生存之物,故看见外面的东西,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人类是求生存之物,故见有利己之事,即牵引到自己身上去。天然的现象,无一不向内部牵引,地球也,心也,小儿也,人类也,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作用,消归乌有的,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他那向内部牵引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说,怎能办得到?

人心之私,既不能除去,我们只好承认其私,把人类画为一大圈,使之各遂其私,人人能够生存,世界才能太平。我们人类,当同心协力,把圈外之禽兽草木地球(如本书第三章丙圈)当作敌人,搜取他的宝物,与人类平分,这才是公到极点。也可以说是私到极点。如其不然,徒向人类夺取财货,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

心理之变化,等于水之变化,水可以为云雨,为霜露,为冰雪,为江湖,为河海,时而浪静波恬,时而崩腾澎湃,变化无方,几于不可思议,而科学家以力学规律绳之,无不一一有轨道可循。

人的心理,不外相推相引两种作用,自己觉得有利的事,就引之使近,自己觉得有害的事,就推之使远。人类因为有此心理,所以能够相亲相爱,生出种种福利;又因为有此心理,所以会相争相夺,生出种种惨祸。主持政教的人,当用治水之法,疏凿与堤防二者并用。得其法,则行船舟,灌田亩,其利无穷,不得其法,则漂房舍,杀人畜,其害也无穷。宋儒不明此理,强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创出天理人欲种种说法,无异于说,行船舟,灌田亩之水,其源出于天,出于理,漂房舍杀人畜之水,出于人,出于气。我不知一部宋元明清学案中,天人理气等字,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好说他迂曲难通。

我们细察己心,种种变化,都是依着力学规律走的,狂喜的时候,力线向外发展,恐惧的时候,力线向内收缩。遇意外事变,欲朝东,东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碍,力线转折无定,心中就呈慌乱之状。对于某种学说,如果承认他,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认他,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种学说,似有理,似无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孤疑态度。

我心推究事理,依直线进行之例,一直前进,推至甲处,理不可通,即折向乙处,又不可通,即折向丙处,此心之曲折,与流水之迂回相似。水本是以直线进行的,虽是迂回百折,仍不外力学规律。我们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种种现象,细究之,终不外推之引之两种作用。有时潜心静坐,万缘寂灭,无推引者,亦无被推引者,如万顷深潭,水波不兴,即呈一种恬静空明之象。此时之心,虽不显何作用,其实千百种作用,都蕴藏在内。人之心理,与磁电相通,电气中和的时候,毫无作用,一作用起来,其变态即不可思议。我们明白磁电的理,人的心理,就可了然了。

水虽是以直线进行,但把他放在器中,它就随器异形,器方则方,器圆则圆,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各种嗜欲,其所以不任意发露者,实由于有一种拘束力,把他制住。拘束力各人不同,有受法律的拘束,有受清议的拘束,有受金钱的拘束,有受父兄师长朋友的拘束,有受因果报应及圣贤学说的拘束,种种不同,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他的嗜欲,立时呈露,如贮水之器,有了罅漏,即向外流出一般。

贪财好色之人,身临巨祸,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本人则茫然不知。因为他的思想感情,依直线进行公例,直线在目的物上,两旁的事物,全不能见。譬如寒士想做官,做了官还嫌小,要做大官,做了大官,还是向前不止;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还想做皇帝。秦皇汉武,做了皇帝,在中国称尊,还嫌不足,要起兵征伐四夷,四夷平服了,又要想做神仙。这就是人类嗜欲依直线进行的明证。

耶教志在救人,以博爱为主旨,其教条是:“有人批我左颊者,并以右颊献上。”乃新旧教之争,酿成血战惨祸,处置异教徒,有焚烧酷刑,竟与教旨显背,请问这是甚么道理?法国革命,以自由平等博爱相号召,乃竟杀人如麻,稍有反对的或形迹可疑的,即加诛戮,与所标主旨全然违反,这又是甚么道理?我们要解释这个理由,只好求之力学规律。耶稣、卢梭的信徒,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热情刚烈,犹如火车开足了马力向前奔走一般,途中人畜无不被其碾毙。凡信各种主义的人,都可本此公例求之。

凡事即都有变例,如本书乙甲两图,是指常例而言,是指静的现象而言,是指未加外力而言,若以变例言之,则有帮助外人攻击其兄者,则有爱花,爱石,爱山水,而忘其身命者。语云:“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心中加了一个忠字、烈字,往往自甘杀身而不悔。又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者,动的现象也,从容者,静的现象也。中日战争,我国许多无名战士,身怀炸弹,见日本坦克车来,即奔卧道上,己身与敌人同尽,彼其人既不为利,复不为名,而有此等举动,其故何哉?孟子曰:“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盖我之外,另有一物,为其视线所注也。耶稣、卢梭信徒,求达目的,忘却信条,吾国志士,求达目的,忘却己身,此其间确有一定的轨道,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可以死惧之。”目的可以随时转变,其表现出来者,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然而终不外力学规律。我们悟得此理,才可以处理事变,才可以教育民众。

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以直线进行,便表现出来,却有许多弯弯曲曲、奇奇怪怪的状态,其原因出于人群众多,力线交互错综,相推相引,又加以境地时时变迁,各人立足点不同,观察点不同,所以明明是直线,转变成曲线。例如:我们取一块直线板,就在黑板上,用白墨顺着直线板画一线,此线当然是直线,假使画直线之时,黑板任意移动,结果所画之线,就成为曲线了。我们如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运用到人事上,就可把这个道理解释明白。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线,各力线俱向外发展,宜乎处处冲突,何以平常时,冲突之事不多见?因为力线有种种不同:有力与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与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心,想害某人,旋想他的本事也大,我怕敌他不过,因而中止。有力与力相合的,例如抬轿的人,举步快慢,自然一致。有力与力相需的,例如卖布的和缝衣匠,有布无人缝,有人缝无布卖,都是不行,相需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父母命他作某事,他心中虽是不愿,仍不能不作,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对力制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违忤,能够容忍,因为彼此间的凝结力很大,小小冲突之力,不能表现。诸如此类,我们下细考察,即知人与人相接,力线交互错综,如网一般,有许多线,不惟不冲突,反是相需相成,人类能够维系,以生存于世界,就是这个原因。

通常的人,彼此之力相等,个个独立,大本事人,其力大,能够把他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来成一个团体,成了团体以后,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其势力就遍于天下。东汉党人,明季党人,就是这种现象。如果同时有一人,力量也大,不受他的吸引,并且把自己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成一团体,也是越吸引越大,就成了对峙的两党。宋朝王安石派的新党,司马光派的旧党,是这种现象,程伊川统率的洛党,苏东坡统率的蜀党,也是这种现象,现在各党之对峙,也是这种现象。两党相遇,其力线之轨道,与两人相遇一样。凡当首领的人,贵在把内部冲突之力取消,一致对外,如其不然,他那团体,就会自行解散。有些团体,越受外界压迫,越是坚固,有些一受压迫,即行解体,其原因即在那当首领的人,能否统一内部力线,不关乎外力之大小。

有人说:群众心理,与个人心理不同,个人独居的时候,常有明了的意识,正当的情感,一遇群众动作,身入其中,此种意识情感,即完全消失,随众人之动作为动作。往往有平日温良谦让的人,一入群众之中,忽变而为犷厉嚣张,横不依理的暴徒。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一入群众之中,忽变而为热心公义,牺牲身命的志士。法人黎朋著《群众心理》一书,历举事实,认为群众心理,不能以个人心理解释之,其实不然,我们如果应用力学规律,就可把这个道理说明。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一人之力,不敌众人之力,群众动作,身入其中,我一己之力,被众人之大力相推相荡,不知不觉,随同动作,以众人的意识为意识,众人的情感为情感,自己的脑筋,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因为有这个道理,所以当主帅的人,才能驱千千万万的平民效命疆场,当首领的人,才能指挥许多党徒为杀人放火的暴行。

个人独居的时候,以自己之脑筋为脑筋,群众动作,是以首领之脑筋为脑筋。当首领的人,只要意志坚强,就可指挥如意。史称:“李光弼入军,号令一施,旌旗变色。”欲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就是这个道理。

水之变化,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吾人心理之变化,也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每每会议场中,平静无事,忽有一人登台演说,慷慨激昂,激情立即奋发,酿成重大事变,此会议场中的众人,犹如深潭的水一般,堤岸一崩,水即汹涌而出,漂房舍,杀人畜,势所不免。所以我们应付群众暴动的方法,要取治水的方法,其法有三:(1)如系堰塘之水,则登高以避之,等他流干了,自然无事;(2)如系有来源之水,则设法截堵,免其横流;(3)或疏通下游,使之向下流去。水之动作,即是力之动作,我们取治水之法,应付群众,断不会错。

两力平衡,才能稳定,万事万物以平为归,水不平则流,物不平则鸣,资本家之对于劳工,帝国主义之对于弱小民族,不平太甚,可断定他终归失败。处顺利之境,心要变危,处忧危之境,又要有一种迈往之气,使发散收缩二力保其平衡,才不失败。达而在上的人,态度要谦逊,穷而在下的人,志气要高亢,不如此则不平。倘若在上又高亢,我们必说他骄傲,在下又谦逊,我们必说他卑鄙。此由我们的心,是一种力结成的,力以平为归,所以我们的心中,藏得有一个平字,为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不过自己习而不察罢了。心中之力,与宇宙之力,是相通的,故我之一心,可以衡量万物,王阳明的学说,就是从这个地方生出的。

六 人事变化之轨道

我们既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力之变化,可用数学来说明,故心理之变化,也可用数学来说明。力之变化,可绘出图来,寻求他的轨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类心理留下的影像,我们取历史上的事,本力学规律,把他绘出图来,即知人事纷纷扰扰,皆有一定的轨道。作图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为一个物体。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与之连结。心中喜欢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欢,即是想把他推之使远,从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轨道寻出来。

孙子曰:“吴人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这是舟将沉下水,吴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来,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平日的仇人都会变成患难相救的好友。凡是历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绘图研究。

韩信背水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汉兵被陈馀之兵所压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惟有转身去,把陈馀之兵推开,才有一条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所以乌合之众,可以团结为一。其力线之方向,与韩信相同,所以韩信就坐收成功了。

张耳、陈馀,称为刎颈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后来张耳被秦兵围了,求除馀救之,馀畏秦兵强,不肯往,二人因此结下深仇。这是张耳将秦兵向陈馀方面推去,陈馀又将秦兵向张耳方面推来,力线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会变成仇敌,卒之张耳帮助韩信,把陈馀杀死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一齐响应,陈涉并未派人去联合,何以会一齐响应呢?这是众人受秦的苛政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他推开,利害相同,心理相同,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不消联合,自然联合。

刘邦项羽,起事之初,大家志在灭秦,目的相同,成了合力线,所以异姓之人,可以结为兄弟。后来把秦灭了,目的物已去,现出了一座江山,刘邦想把他抢过来,项羽也想把他抢过来,力线相反,异姓兄弟就血战起来了。

再以高祖与韩彭诸人的关系言之,当项羽称霸的时候,高祖心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韩彭诸人也想:只要把项羽杀死,我就好了。思想相同,自然成为合力线,所以垓下会师,立把项羽杀死。项羽既灭,他们君臣,无合力之必要,大家的心思,就趋往权利上去了。但是权利这个东西,你占多了,我就要少占点,我占多了,你就要少占点,力线是冲突的,所以高祖就杀起功臣来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与汉朝一样,事成之后,唐则弟兄相杀,明则功臣族灭,也与汉朝无异。大凡天下平定之后,君臣力线,就生冲突,君不灭臣,臣就会灭君,看二力之大小,定彼此之存亡。李嗣源佐唐庄宗灭梁灭契丹,庄宗之力,制他不住,就把庄宗的天下夺去了。赵匡胤佐周世宗破汉破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也把周之天下夺去了。这就是刘邦不杀韩彭诸人的反面文字。

光武平定天下之后,邓禹、耿诸人,把兵权交出,闭门读书,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线,自己先行走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线明白说出,叫他们自家让开,究其实,汉光武、宋太祖的心理,与汉高祖的心理是一样,我们不能说汉高祖性情残忍,也不能说汉光武、宋太祖度量宽宏,中能说是一种力学公例。

岳飞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桧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飞想把徽钦挽之使南,高宗想把徽钦推之使北,高宗与秦桧,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其方向恰与岳飞相反,岳飞一人之力,不敌高宗、秦桧之合力,故三字冤成,岳飞不得不死。

历史上凡有阻碍路线的人,无不遭祸,刘先帝杀张裕,诸葛亮请其罪,先帝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芳兰何罪?罪在生非其地。赵太祖伐江南,徐铉乞缓师,太祖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酣睡何罪?罪在睡非其地。古来还有件奇事:狂矞华士、昆弟二人,上不臣天下,下不友诸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明明是空谷幽兰,酣睡自家榻上,宜乎可以免祸了;太公至营丘,首先诛之,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太公在那个时候,挟爵禄以驱遣豪杰,偏偏有两个不受爵禄的,横亘前面,这仍是阻了路线,如何容他得过?太公是圣人,狂矞华士是高士,高士阻了路线,圣人也容他不过,这可说是普通公例了。

逢蒙杀羿,是先生阻了学生之路,吴起杀妻,是妻子阻了丈夫之路,高祖分羹,是父亲阻了儿子之路,乐羊子食羹,是儿子阻了父亲之路,周公诛管蔡,唐太宗诛建成、元吉,是兄阻弟之路、弟阻兄之路。可见力线冲突了,就是父子兄弟夫妇,都不能幸免的。王猛明白这个道理,见了桓温,改仕苻秦;殷浩不然,即遭失败。范蠡明白这个道理,破了吴国,泛舟五湖;文种不然,即被诛戮。此外如韩非囚秦,子胥伏剑,嵇康见诛,阮籍免祸,我们试把韩非诸人的事实言论考一下,又把杀韩非的李斯,杀子胥的夫差,和容忍阮籍、诛戮嵇康的司马昭各人心中注意之点寻出,考他路线之经过,即知道:或冲突,或不冲突,都有一定的公例存乎其间。

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本是对的,但他在当日,因这三句话,得了重谤,我们今日读了,也觉得他盛气凌人,心中有点不舒服,假使我们生在当日,未必不与他冲突。陈宏谋说:“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三句话的意义,本是与王安石一样,而我们读了,就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王安石仿佛是横亘在上,凡有“天变”、“人言”、“祖宗”从路上经过,都被他拒绝转去。陈宏谋是把己字、人字、数字,列为三根平行线,彼此不相冲突。我们听了王安石的话,不知不觉,置身“人言不足恤”那个人字中,听了陈宏谋的话,不知不觉,置身“毁誉听之于人”那个人字中,我们心中的力线,也是喜欢他人相让,不喜欢他人阻拦,所以不知不觉,对于王陈二人的感情就不同了。我们如果悟得此理,应事接物,有无限受用。

力学中有偶力一种,也值得研究。宋朝王安石维新,排斥旧党,司马光守旧,排斥新党,两党主张相反,其力又复相等。自力学言之:“两力线平行,强度相等,方向相反,是为偶力作用。”磨子之旋转不已,即是此种力之表现。宋自神宗以来,新旧两党,迭掌政权,相争至数十年之久,宋室政局遂如磨子一般,旋转不已,致令金人侵入,酿成南渡之祸。我国辛亥而后,各党各派,抗不相下,其力又不足相胜,成了偶力作用,政局也如磨子般旋转,日本即乘之而入。

人世一切事变,乃是人与人接触发生出来的,一个人,一个我,我们可假定为数学上之二元,一个 Y,一个 X,依解析几何,可得五线:(1)二直线;(2)圆;(3)抛物线;(4)椭圆;(5)双曲线。人事千变万化,总不外人与人相接,所以任如何逃不出这五种轨道。本章前面所举诸例,皆属乎二直线,第二章甲乙两图,第三章之丙图,则属乎圆,此外还有抛物、椭圆、双曲线三种,叙述如下:

甚么是抛物线呢?我们向外抛出一石,这是一种离心力,地心吸力,吸引此石,是一种向心力,石之离心力,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下坠,此石所走之路线,即是抛物。弱小民族,对于列强所走路线,是抛物线。例如:高丽人民想独立,这是对于日本生出一种离心力,而日本用强力把它制伏下去。冲不破日本的势力范围,等于抛出之石,冲不破地心吸力,终于坠地一般。

我们抛出之石,假定莫得地面阻挡,此石会绕过地心,仍回到我之本位,而旋绕不已,成为地球绕日状态。这种路线,名曰椭圆,是离心力和向心力二者结合而成。自数学上言之,有一点至两定点之距离,其和恒等,此点之轨迹,名曰椭圆,其和恒等者,即其值恒等之谓也。买卖之际,顾客交出金钱,店主交出货物,二者之值相等,即可看作一物。这是顾客抛出一物,绕过店主,回到他的本位,在店主方面看来,也是抛出一物,绕过顾客,回到他的本位,成一种椭圆形,买卖二家,就心满意足了。顾客有金钱,必定向某店购买,这是离心力,但他店中的货物,足以引动顾客,又具有引力。店主有货物,必定卖与某客,这是离心力,但他怀中的金钱,足以引动店主,又具有引力。由引力离力的结合,顾客出金钱,店主出货物,各遂所欲,交易遂成,是为椭圆状态。

又如自由结婚,某女不必嫁某男,而某男这爱情,足以系引他,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爱情,足以系引他,引力离力,保其平衡,也系椭圆状态。

地球绕日,引力和离力,两相平衡,成为椭圆状态,故宇宙万古如新。社会上一切组织,必须取法这种状态,才能永久无弊。我国婚姻旧制,由父母主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缺乏了离力,所以男女两方,有时常感痛苦。外国资本家专横,工人不入工厂做工,就会饿死,离不开工厂,缺乏了离力,所以要社会革命。至若有离力而无引力,更是不可,上古男女杂交,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是缺乏了引力。我国各种团体,有如散沙,也是缺乏了引力,所以政治家创一制度,不可不把离心向心二力配置均平。

有一点至两定点之距离,其差恒等,此点之轨迹,名曰双曲线,其形状,有点像两张弓反背相向一般。凡两种学说,成两种行事,背道而驰,可称为走入双曲线轨道。例如性善说和性恶说,二者恰相反对,对方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越讲得精微,相差越远,犹如双曲线越引越长,相离越远一样,究其实,无非性善恶之差,是谓其差恒等。又如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二者是背道而驰的,利己主义,和利人主义,二者也是背道而驰的,凡此种种,皆属乎双曲线。椭圆绘出图来,有两个心,双曲线绘出图来,也有两个心,椭圆之图,是两心相向,双曲线之图,是两心相背,所以我与人走入椭圆轨道,彼此相需相成,若走入双曲线轨道,心理上就无在不背道而驰。我们把各种力线详加考察,即知我与人相安无事之路线有四:(1)不相交之线。我与人目的物不同,路线不同,各人向着目的物进行,彼此不生关系。平行线,是永远不相交,有时虽不平行,而尚未接触,亦不生关系;(2)合力线。我与人利害相同,向着同一之目的进行,如前面所说吴越人同舟共济是也;(3)圆形宇宙事事物物,天然是排得极有秩序的。详玩甲乙丙三图,即知凡事都有一定范围,我与人有一定的界限,倘能各守界线,你不侵我之范围,我不侵你之范围,彼此自然相安;(4)椭圆形。前面所说自由贸易、自由结婚等是也。凡属权利义务相等之事,皆属乎此种。

四线中,第一、第三两种线的结果,是利己而无损于人,或利人而无损于己。第二、第四两种线的结果,是人己两利。我们每遇一事,当熟察人己力线之经过,如走此四线,人与我绝不会生冲突。

我们把上述四种线求出,就可评判各家学说和各种政令之得失。我国古人有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者,合得到第一种线,有所谓“通功合作”者,合得到第二种线,有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者,合得到第三种线,有所谓“通功易事”者,合得到第四种线,西人谓:人人自由,以他人之自由为界限,合得到第三种线,都是对的。尼采的超人主义,其病在损人,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其病在损己,律以四种,俱不合,故俱不可不行。

二直线也,圆也,抛物线也,椭圆也,双曲线也,五者,是人与人相遇之路线,而此五线是变动不居的,只要心理一变,其线即变。例如:吴之孙权,蜀之刘备,各以荆州为目的物,孙权把荆州向东拖,刘备把荆州向西拖,力线相反,故郎舅决裂,夫妇生离,关羽见杀,七百里之连营被烧,吴蜀二国,俨成不共戴天之仇。后来诸葛亮提出魏为目的物,约定共同伐魏,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二国感情,立即融洽,合作到底,后来司马昭伐蜀,吴还起兵相救,听说刘禅降了,方才罢兵。这就是心理改变,力线即改变之明证。

我国从前闭关自守,不与外国相通,是不相交之二直线,五口通商而后,受帝国主义之压迫,欲脱其势力范围而不能,是走的抛物线,一旦起而抗战,与帝国主义成一反对形势,彼此背道而驰,即为两心相背之双曲线。我们联合被侵略者,向之进攻,即成为合力线。帝国主义,经过一番重惩之后,翻然悔悟,工业国和农业国,通功易事,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就成为两心相向之椭圆状态。将来再进化,世界大同了,合全球而为一个国家,就成为一个圆心之圆形了。所以这几种线的轨道,是随时可以改易的,只看各人心理如何罢了。

性善说、性恶说,二者背道而驰,是双曲线状态,倘知人性是浑然一体,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即成为浑然之圆形了。入世法和出世法,背道而驰,利己主义和利人主义,背道而驰,这都是双曲线,倘能把他融会贯通,入世出世,原是一理,利己利人,原是一事,则又成为圆形了。

我们做一切事,与夫国家制定法令制度,定要把路线看清楚,又要把引力离力二者支配均平,才不至发生窒碍。我们详考世人的行事和现行的法令制度,以力学规律绳之,许多地方都不合,无怪乎纷纷扰扰,大乱不止。

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第一句是对的,第二句就不对。我们执规以画圆,执矩以画方,聚五洲万国之人而观之,不能说不圆,不能说不方。惟圣人则不然,孔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皆所谓圣人也,诸圣人定下的规律,各不相同,以此圣人之规律,绳彼圣人之信徒,立生冲突,其故何哉?盖圣人之规律,乃尺也、斗也、秤也,非画圆之规,画方之矩也;诸圣人之尺斗秤,长短大小轻重,各不相同,只在本铺适用。今者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一市之中,有了几种尺斗秤,此世界文化所由冲突也。所以法令制度,如果根据圣人的学说制定出来,当然不能通行世界。力学规律,为五洲万国所公认,本章所述五种线,是从力学规律出来的,是规矩,不是尺斗秤,依以制定法令制度,一定通行五洲万国。

七 世界进化之轨道

人世一切事变,从人类行为生出来的,人类行为,从心理生出来的,而人之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故世界进化,逃不出力学规律。

世界进化,乃是一种力在一个区域内动作,经过长时间所成之现象也。其间共有三物,一曰力,二曰空间,三曰时间。我们可认为是数学上之三元,其最显著者,为摆线式与螺旋式。古人说:“天道循环无端,无往不复。”今人说:“人类历史,永无重复。”我们把两说合并起来,就成为摆线式与螺旋式。

凡人无论思想方面或行为方面,都是依着力学规律,以直线进行,然其结果,所表现者,乃是曲线,不是直线,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向前进行之际,受有他力牵引,而两力又相等,遂成为圆形。古人说:“循环无端。”环即圈子即是说:宇宙一切事物之演进,始终是循着一个圈子,旋转不已。这个说法,可举例来说明:假如我们在地球上面,无论东西南北,任取一直线向前进行,无丝毫偏斜,结果仍回到原来之地点,因为我们站在地面,是被地心力吸着的,开步向前走,是摆脱地心吸力,而以离心力向前进行,然而仍被地心力吸着。由离心力向心力两相结合,其路线遂成为圆形,而回到原来之地点,任走若干遍,俱是如此,是之谓“循环无端”。然而世界之进化,则不为圆周形,而为摆线形或螺旋线形。

甚么是摆线呢?我们取一铜元,在桌上滚起走,其圆周所成之线,即是摆线。铜元能滚者,力也,滚过的地方,空间也,不断的滚者,时间也。铜元旋转不已,周而复始,是谓“循环无端”。其路线,一起一伏,对直前进,是谓“永无重复”。宇宙事物之演进,往往有此种现象,如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周流不息,是为“循环无端”,然而日月递更,寒暑代运,积之则为若干万万年,虽是循环不已,实是前进不已,这算是摆线式的进化。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殊不知:物质与意志,是互相支配的。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有了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生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势,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势,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看起来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时势造英雄,英雄又造时势,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鸡与蛋和心与物,都是一物体之两方面,鸡之外无蛋,蛋之外无鸡,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二者之进化,都等于一个铜元在桌上滚起走,有点像摆线式的进化。

我们细加研究,即知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和鸡生蛋,蛋生鸡这类现象,是纯粹的摆线式进化,因为日月也,寒暑也,鸡与蛋也,状态始终如一,等于一个铜元之状态始终如一,其画出之线,一起一伏,也始终如一。惟英雄造出的时势,较造英雄的时势,更为进步,物质与意志,辗转支配,也是后者较前者为进步。其现象则为历时愈久,社会文明愈进步,而政治家和科学家之智能,亦愈进步,其形式与摆线式微异,而为螺旋线的进化。

甚么是螺旋线呢?我们手执一块直角三角板,以长边为轴,旋转一周,所成体积,即是圆锥体。假如用圆锥体的钻子去钻木头,这钻子所走的路线,即是螺旋线,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世界即是以此种状态而进化的。我们取一截竹子,用一针在竹上横起画一圈,此针本是以直线进行,然而始终是在这个圈上旋转不已,是之谓“循环无端”。假设此针进行之际,有人暗中把竹子轻轻拖起走,则此针画出之线,绝不能与经过之路线重合,是之谓“永无重复”。针之进行是力,画出之圈是空间,其拖起走,则属乎时间,但世界进化,不是在竹子上画,乃是在笋子画圈,乃是从尖笋画起走,有人持笋尖拖之,其线越画越长,圈子越画越大,因笋子即圆锥形也。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成汤时三千国,周武王时一千八百国,春秋时二百四十国,旧中国时,只有七国,到了秦始皇时,天下就一统了。其现象是:历时越久,国之数目越少,其面积越大,这即是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是为螺旋式进化。竖的方面者,时间也;横的方面者,空间也。现在五洲万国的形势,绝像我国春秋战国时代,由进化趋势看去,终必至全球混一而后止。所异者,从前是君主时代,嬴秦混一,有一个皇帝高踞其上,现在是民主时代,将来全球混一,是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

宇宙事事物物之演变,都是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作用生出来的,有一力以直线进行,同时又有一相反之力牵制之,遂不得不作回旋状态,而又前进不已,即成为摆线状态或螺旋线状态,日月迭更,寒暑代运,鸡与蛋辗转相生,是未参有人类意志的,只是循着自然之道而行,故依摆线式进化,始终如一,机器与时势,是参有人类意志,而人类天性,是力求进步的,故依螺旋式进化,历时愈久,路线愈扩大。国际之关系,全是人类的意志作用,所以依螺旋式进化,必至全球混一而后止。人类是日求进步的,社会是日益文明的,全球混一,特文明进步之一幕耳。全球混一后,社会文明,又依螺旋式前进,而无有终止,其现象亦犹日月迭更,寒暑代运,依摆线式前进,而无有终止也。

人事千变万化,都是由离心向心二力生出来的,离心者,力之向外发展也,向心者,力之向内收敛也,发展到极点,则收敛,收敛到极点又能发展,此即古人所说,盈虚消长,循环无端也。以虚为起点,由是而发展则为长,发展到极点则为盈,到了极点即收敛而为消,收敛到极点则为虚,由虚而又为长,为盈,为消,为虚,是之谓“循环无端”。春夏秋冬,即盈虚消长之现象也。春者长也,夏者盈也,秋者消也,冬者虚也。一部易经和老子道德经,俱是发明此理,所谓物极必反也。所以宇宙间事事物物,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此古人治国,所以有一张一弛之说也。嬴秦荷虐,汉初则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孔明则治之以申韩,都是顺应此种趋势的。

我们合古今事变观之,大约可分三个时期:以婚姻制度言之,上古时男女杂交,生出之女子,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这个时候的婚制,离心力胜过向心力,是为第一时期。后来制定婚制,子女婚姻,由父母主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向心力胜过离心力,是为第二时期。现在已入第三时期了,某女不必定嫁某男,而某男之爱情,足以系引她,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爱情,足以系引他,离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就成第三时期的自由婚制。此种婚制,本带得有点回旋状态,许多青年,看不清此种趋势,以为应该回复到上古那种杂交状态,就未免大错了。

人民的自由,也可分三个时期。上古人民,穴居野处,纯是一盘散沙,是为第一时期。后来受君主之压制,言论思想,极不自由,是为第二时期。经过一番革命,政府干涉的力量与人民自由的力量保持平衡,是为第三时期。自力学方面言之,第一时期,离心力胜过向心力,第二时期,向心力胜过离心力,第三时期,向心离心二力,保持平衡。第三时期中,参得有第一时期的自由,带得有点回旋状态。卢梭生当第二时期之末,看见此种回旋趋势,误以为应当回复第一时期,所以他的学说,完全取第一时期之制以立论,以返于原始自然为第一要义。他说:“自然之物皆善,一入人类之手,乃变而为恶。”他的学说,有一半合真理,有一半不合真理。因其有一半合真理,所以当时备受一般人之欢迎。因其有一半不合真理,所以法国革命实行他的学说,酿成非常的骚乱,结果不得不由政府加以干涉,卒至政府之干涉与人民之自由保持平衡,法国方能安定。

民主主义流行久了,法西斯主义之独裁,因而出现,这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之表现。自墨索里尼倡出法西斯主义后,希特勒和日本军阀,相继仿效,因而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战,其独裁制度,已越过时势之需要,可断言:此种独裁制,不久必将倒毙,另有一种制度代之。此种制度,一定是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两种结合而成的。

人类分配赀财的方法,也分三个时期。上古时人民浑浑噩噩,犹如初生小儿,不知欺诈,不知储蓄,只有公共的赀财,并无个人的私财,这是有公而无私,是为第一时期。再进化,人类智识进步,自私自利之心,日益发达,把公共的赀财攘为个人私有,这是有私而无公,是为第二时期。再进化,人类智识更进步,公私界限,有明了认识,把公有的赀财归之社会,私有的赀财归之个人,公与私并行不悖,是为第三时期。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第二时期之末,第三时期之始。关于经济方面,应该把公私界限划分清楚,公者归之公,私者归之私,社会才能相安无事。

中国从前,自诩为声明文物之邦,以为周公的制度和孔孟的学说好到极点,鄙视西欧,不值一顾,此为第一时期。自甲午、庚子两役而后,骤失自信力,以为西洋的制度和学说,无一不好到极点,鄙视中国,不值一顾,此为第二时期。至今则入第三时期了,既不高视西洋,也不鄙视中国,总是平心考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这是折衷于第一时期和第二时期之间。我国初与欧人接触,庞然自大,以为高出外国之上。自从两次战败,遂低首降心,屈处列强之下。到了第三时期,我国与列强立于平等线上,这也是折衷于第一时期和第二时期之间。

总之,世界进化,都是正负二力互为消长,处在某一时期,各种现象,都是一致,犹如天寒则处处皆寒,天热则处处皆热。现在帝国主义盛行,同时资本主义也盛行,而工商界也就有汽车大王、煤油大王、钢铁大王、银行大王等等出现,民族间就有自夸大和民族是最优秀民族,日耳曼民族是最优秀民族,凡此种种都是第二时期残余之说。跟着就入第三时期,帝国主义消灭,资本主义消灭,工商界某某大王和某某最优秀民族,这类名词也消灭,这是必然的趋势。所以主持国家大计者,必须看清世界趋势,顺而应之,如其不然,就会受天然之淘汰。

八 达尔文学说之修正

我同友人谈及达尔文,友人规戒我道:“李宗吾,你讲你的厚黑学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学范围。达尔文是生物学专家,他的种源论,是积数十年之实验,把昆虫草木,飞禽走兽,一一考察遍了,证明不错了,才发表出来,是有科学根据的。你非科学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闹笑话。”我说道:“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难道我李宗吾不可称科学家吗?二者相较,我的学力,还在达尔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种源论,是说明禽兽社会情形,我的厚黑学,是说明人类社会情形,他研究禽兽,只是从旁视察,自身并未变成禽兽,与之同处,于禽兽社会情形,未免隔膜,我则居然变成人,并且与人同处了数十年,难道我的学力,不远在达尔文之上?达尔文在禽兽社会中,寻出一种原则,如果用之于禽兽社会,我们尽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类社会来了,我们当然可以批驳他,人类社会中,寻得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禽兽社会中,寻不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足证两种社会截然不同,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用于人类社会。”

今人动辄提科学家三家,恐吓我辈普通人,殊不知科学家聪明起来,比普通人聪明百倍,糊涂起来,也比普通人糊涂百倍。牛顿可称独一无二的科学家,他养有大小二猫,有天命匠人在门上开一大小二洞,以便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开一大洞,大小二猫俱可出入,而牛顿不悟也,这不是比普通人糊涂百倍吗?牛顿说:地心有吸力,我们固然该信从,难道他说“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我们也信得吗?所以我们对于科学家和学说,不能不慎重审择,谨防他学说里面藏牛顿的猫洞。

因为科学家有时比普通人糊涂百倍,所以专家之学说,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岂非经济家,而他的学说就不通。我辈之话,不足为证,难道专家之批评,都不可信吗?……呜呼,诸君休矣,举世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者,皆达尔文、斯密士……诸位科学家之赐也。

达尔文讲竞争,一开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讲厚黑,一开口,即是曹操也,刘备也,孙权也。曹刘诸人,是千古人杰,其文明程度,不知高出豺狼虎豹若干倍,他且不论,单是我采用的标本,已比达尔文采的标本高得多了。所以基于达尔文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于鄙人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极文明的世界,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鄙人当然可称科学家,不过达尔文是生物学的科学家,鄙人是厚黑学的科学家罢了。

达尔文研究生物学数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虫草木,飞禽走兽,都研究完了,独于他实验室中有个高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学说,就留下破绽。请问甚么高等动物?答曰:就是达尔文本身,他把人类社会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为忽略了,所以创出的学说,不能不有破绽。

达尔文实验室中,有个高等动物,他既未曾研究,我们无妨替他研究,达尔文一生下地,我们就用采集动物标本的法子,把他连儿带母活捉到中国来,用中国的白米饭把他喂大,我们用达尔文研究动物的法子,从旁视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发见他的学说是自相矛盾的。

达尔文一生下地,就拖着母亲之乳来吃,把母亲的膏血吸入腹中,如不给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着要吃,这可说是生存竞争,从这个地方视察,达尔文的学说莫有错;长大点能吃东西了,母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会伸手,把糕饼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如不提防,即会坠地打烂,这种现象,也是生存竞争,达尔文的学说也莫有错;若是再大点,自家能端碗吃饭了,他一上桌,就递一个空碗,请母亲与他盛饭,吃了又请母亲盛,母亲面前,现放着满满一碗饭,他再不去抢了,竞争的现象,忽然减少,岂非很奇的事吗?再大点,他自己会往甑中盛饭,再不要母亲与他盛,有时甑中饭不够,他未吃饱,守着母亲哭,母亲把自己的饭分半碗与他吃,他才好了,母亲不分与他,他断不能去抢。更大点,饭不够吃,母亲把自己碗中的饭分与他吃,他不要,他自己会拿囊中之钱在街上买食物来吃。到了此时,竞争的现象,一点莫有,岂不更奇吗?这是小孩下地时,只看见母亲身上之乳,大点即看见母亲碗中之饭,再大点即看见甑中之饭,更大点即看见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达尔文长大成人,学问操好了,当大学教授了,有穷亲友向他告贷,他就慨然给予,后来金钱充裕,还拿钱来做慈善事业或谋种公益,这种现象,与竞争完全相反,岂非奇之又奇?于此我们可以定出一条原则:“同是一个人,智识越进步,眼光越远大,竞争就越减少。”达尔文著书立说,只把当小孩时估食母亲之乳抢夺母亲口中糕饼这类事告诉众人,不把他当教授时施舍金钱、周济家人,做慈善事业这类事告诉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一。

达尔文当小孩时抢夺食物,有一定的规律,就是:“饿了就抢,饱了就不抢。”不推不抢,并且让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个例外,见了好吃的东西,母亲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听,结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场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饱为限,过饱即有弊害。我们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则:“竞争以适合生存需要为准,超过需要以上,就有弊害。”达尔文只说当小孩时,会抢夺食物,因而长得很肥胖,并不说因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于是达尔文之竞争,遂成了无界或之竞争,欧入崇信其说,而世界遂纷纷大乱,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二。

达尔文说:“万物都是互相竞争,异类则所需食物不同,竞争还不激烈,惟有同类之越相近者,竞争越激烈。虎与牛竞争,不如虎与虎竞争之激烈,狼与羊竞争,不如狼与狼竞争之激烈,欧洲人与他洲士人竞争,不如欧洲各国互相竞争之激烈。”他这个说法,证以第一次欧洲大战,诚然不错,但是达尔文创出这种学说,他自己就把他破坏了。达尔文的本传上说:“1858 年,他的好友荷理士,从南美洲寄来一篇论文,请他代为刊布,达尔文读这篇论文,恰与自己十年来苦力思索得出的结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别人,为争名誉起见,一定起嫉妒心,或者会湮没他的稿子,乃达尔文不然,直把这篇论文交与黎埃儿和富伽二人发布。二人知达尔文平日也有这样的研究,力劝他把平日研究所得著为论文,于 1858 年 7 月 1 日,与荷理士论文同时发布,于是全国学者,尽都耸动。”本传之言如此,在替他作传的人,本是极力赞扬他,实际上是攻击他,无异于说:他的学说: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与荷理士同是欧洲人,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国人,较之其他欧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并且同是研究生物学的人,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著作,宣布出来,足以夺去达尔文之名,于他最有妨害,达尔文不压抑他,反替他宣布,岂不成了同类中越相近越不竞争吗?达尔文是英国人,对于同类,能够这样退让,何以欧战中,那些英国人,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可以定出第三条原则:“同是一国的人,道德低下者,对于同类,越近越竞争,道德高尚者,对于同类,越近越退让。”达尔文不把自己让德可风的事指示众人,偏把他本国侵夺同洲同种的事指示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三。

达尔文说:“竞争愈激烈,则最适者出焉。”这个说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欧战之激烈,为有史以来所未有,请问达尔文:此次大战结果,哪一国足当最适二字?究其实战败者和战胜者,无一非创痛巨深。他这个说法,岂非毫无征验?乃返观达尔文不与荷理士竞争,反享千古大名,足当最适二字,他这个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坏了。他的论文,与荷理士同时发表后,他又继续研究,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发布《种源论》,从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几于无人知道,这是由于达尔文返而自奋,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们可以定出第四条原则:“竞争之途径有二:进而攻人者,处处冲突,常遭失败:返而自奋者,不生冲突,常占优胜。”达尔文不把自己战胜荷理士之秘诀教导众人,偏把英国掠夺印度的方法夸示天下,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下者四。

有人问:我不与人竞争,别人要用强权竞争的策略,向我进攻,我将奈何?答曰:这是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五条原则:“凡事以人己两利为主,二者不可得兼,则当利人而无损于己,抑或利己而无损于人。”有了这条原则,人与我双方兼顾,有人来侵夺,我抱定“不损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五。

达尔文说,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争,我们从各方面考察,觉得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让。因为人类进化,是由于合力,彼此能够相让,则每根力线,才能向前直进,世界才能进化。譬如,我要赶路,在路上飞步而走,见有人对面撞来,我当侧身让过,方不耽误行程。照达尔文的说法,见人对面撞来,就应该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来,沿途推翻,遇着行人挤做一圈,我就从中间打出一条路,向前而走。请问世间赶路的人,有这种办法吗?我们如果要讲“适者生存”,必须懂得这种相让的道理,才是适者,才能生存。由达尔文的眼光看来,生物界充满了相争的现象,由我们的眼光看来,生特界充满了相让的现象,试入森林一看,即见各树俱是枝枝相让,叶叶相让,所有树枝树叶,都向空处发展,厘然秩然。树木是无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让,可见相让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为不相让,就不能发展,凡属生物皆然。深山禽鸟相鸣,百兽聚处,都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辈朋友往还之际,也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们可以定出第六条原则:“生物界相让者其常,相争者其变。”达尔文把变例认为常例,似乎莫有对,事势上遇着两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就该取法树枝枝叶,向空处发展。王猛见了桓温,而改仕苻秦,恽寿平见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习花卉,皆所谓向空处发展也。大宇宙之中,空处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与人无须互相争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六。

依达尔文的说法,凡是强有力的,都该生存,我们从事实上看来,反是强有力者先消灭。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类战他不过了,何以虎豹反会绝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皇势务最大,宜乎称雄世界,何以反会失败?袁世凯在中国势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会失败?有了这些事实,所以达尔文的学说,就发生疑点。我们细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灭,是由全人类都想打他,德皇之失败,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凯之失败,是由全中国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为方向相同之合力线,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凯也,都是被合力打败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七条原则:“进化由于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违反合力的就消灭,懂得合力的就优胜,违反合力的就劣败。像这样的观察,则那些用强权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七。

达尔文的误点,可再用比喻来说明:假如我们向人说道:生物进化,犹如小儿身体一天一天的长大。“有人问:”小儿如何会长大?“我们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够生存,自然会长大。“问”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饭吃,就能够生存。“问:”如何才有饭吃?“我们还未回答,达尔文从旁答道:”你看见别人有饭,就去抢,自然就有饭吃,越吃得多,身体越长得快。“诸君试看:达尔文的答案,错莫有错?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达尔文说生物进化莫有错,说进化由于生存莫有错,说生存由于食物也莫有错,惟最末一句,说食物由于竞争就错了。”我们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对了。问:“怎样修正?”就是通常所说的:“有饭大家吃。”平情而论,达尔文教人竞争,无有限度,固有流弊,我们教人相让,无有限度,也有流弊。问:如何才无流弊?我们可以定出第八条原则:“对人相让,以让至不妨害我之生存为止,对人竞争,以争至我能够生存即止。”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八。

综而言之,人类由禽兽进化而来,达尔文以禽兽社会之公例施之人类,则是返人类于禽兽,这自违进化之说,而况乎禽兽相处,亦未必纯然相争也。他的学说,可分两部分看。他说“生物进化”,这部分是指出事实。他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部分是解释进化之理由,事实莫有错,理由错了。一般人因为事实不错,遂误以为理由也不错,殊不知:进化之原因多端,相争能进化,相让能进化,不争不让,返而致力于内部,也能进化。又争又让,改而向空处发展,也能进化。其或具备他种条件,如克鲁泡特金所谓互助,我们所谓合力,也未尝不能进化。达尔文置诸种原因于不顾,单以竞争为进化之惟一原因,观察未免疏略。兹断之曰:达尔文发明“生物进化”,等于牛顿发明“地心吸力”,是学术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说“生存竞争”,因而倡言“弱肉强食”,流弊无穷,我们不得不加以修正。

九 克鲁泡特金学说之修正

正克鲁泡特金之误点,也与达尔文相同,达尔文是以禽兽社会状况,律之人类社会,故其说有流弊。克鲁泡特金,因为要指驳达尔文之错误,特别在满洲、西比利亚一带,考察各种动物及原始人类状况,发明互助说,以反驳达尔文之互竞说。他能注意到人类,算是比达尔文更进步了。然而原始人的社会,与文明人的社会,毕竟不同,且克鲁泡特金考察原始人,也是从旁观察,并未曾与之共同居处若干年,而我辈则置身文明人社会中,与之共同居处若干年,所以我辈能发现克鲁泡特金之误点,而指出其流弊。

原始人类,无有组织,成为无政府状态,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说,从原始社会得来,故他提倡无政府主义。所以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也可分两部分看,他主张互助不错,因互助而主张无政府主义就错了。

生物之进化,好比小儿一天一天的长大,由昆虫,而禽兽,而野蛮人,而文明人,好比吾人,由婴孩,而少年,而壮年。达尔文研究生物,以动物为主,正如小孩抢夺母亲口中饭物时代,故倡互竞说。克鲁泡特金所研究者,以原始时代人类为主,较动物更进化了,是小孩更大了点,不抢母亲口中食物,只请母亲与他盛饭,故倡互助说。至于长大成人,独立生活的现象,他二人都未看见。

一个国家之进化,也好比不孩一天一天的长大。我国春秋战国时代,弱肉强食,正是小孩抢夺食物时代。后来进化了,汉弃珠崖,是母亲分饭与他吃,他都不要。再进化,到了明初,郑和下南洋,各国纷纷入贡,希望得中国的赏赐,这是穷亲友来告贷,慨然给予。再进化,到了明季和清朝,把蛮夷之地改土归流,每年还要倒贴若干金钱,等于做慈善事业,把贫人子弟收来,给以衣食,延师训读一般。我国进化程度,历历如绘。

西洋开化,比我国迟二千多年,其进化才至我国春秋战国时代,故其弱肉强食与我国春秋战国极相似,而达尔文之互竞说,遂应运而生。要防小孩抢夺食物,不得不用专制手段,故墨索里尼之治意大利,希特勒之治德意志,与商鞅之治秦绝似,而皆收同一之效果,因其为同一时期之产物故也。秦始皇统一六国了,仍复厉行专制,二世而亡,这是世界更进化了,等于身体长大了,再穿小孩衣服,不得不破裂;文景之世,政尚宽大,号称郅治,这是儿子长大了,父母不加干涉,他能独立成为好人。后来历代常有变乱,这是儿子长大成人,父母过于放纵,遂日流于非的原故。然因其日流于非,而遂欲以待婴孩之法,待长大成人之儿子,则又不可。故今之治国者,如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直是师法商鞅,返吾国于春秋战国时代,是谓违反进化,是谓开倒车。

今人每谓我国无三人以上之团体,很抱悲观,这未免误解。无三人以上之团体,正是人人能独立之表现,此时如用达尔文之互竞主义以治国,则是把人民当如怀中小儿,常常防他抢母亲口中食物,这是不可的。如用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以治国,则是把人民当如才能吃饭之小儿,须母亲与之盛饭,这也是不可的。今即长大成人矣,无三人以上之团体,人人能独立矣,故此时治国者,当采用合力主义。譬如射箭,悬出一个箭垛,支支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是之谓合力。我国无三人以上之团体,当采用此种方式,悬出一定之目的,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根根独立,直向目的物射去,你不妨害我之路线,我也不求助于你,彼此不相冲突,不相依赖,这种办法,才适合我国现情。非然者,崇信达尔文之互竞说,势必压制他人,使他人之力线郁而不伸,而冲突之事以起;崇信克鲁泡特金之互助说,势必借助他人,养成依赖性,而自己不能独立,于我国现情俱不合。

达尔文说:互竞为人类天性,而他自己不与荷理士竞争,这条公例,算是他自己破坏了。克鲁泡特金说:互助为人类天性,这条公例也是克鲁泡特金自己破坏了的。请问:人类天性既是互助,为甚克鲁泡特金,要讲无政府主义,想推翻现政府,而不与政府讲互助?为甚政府要处罚他,推之下狱,而不与克鲁泡特金讲互助?有了这种事实,所以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也不能不加以修正。

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故考察事物,非置身局外,不能得其真相。我辈是人类,站在人类社会之中,去考察人类,欲得真理,诚有不能。达尔文用的方法,是因人为动物之一,先把动物社会考察清楚了,把他的原则适用于人类社会,论理本是对的,无如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毕竟不同,故创出之学说,不无流弊。克鲁泡特金则更进步,从人类社会加以考察,他以为我辈处在现今之社会,不能见庐山真面,乃考察原始人类社会,置身旁观地位,寻出一种原则,以适用于现今之社会,论理也是对的,无如野蛮人之社会与文明人之社会毕竟不同,故创出之学说,也有流弊。

婴儿在母胎,成形之初,其脑髓像鱼蛙之脑,再一二月则像禽鸟之脑,再一二月则像兔犬之脑,再一二月则像猿猴之脑,最后才成为人类之脑,而小儿之脑筋皱纹少,大人则皱纹多,野蛮人之脑筋皱纹少,文明人则皱纹多。小儿下地之初,脑筋与禽兽相去不远,故其抢夺食物,与禽兽相似,稍大点,脑筋之简单类于原始时代的人,故其天真烂漫,也与原始人类相似。然而禽兽之脑筋,与人类有异,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于人类;原始人类之脑筋,与文明人有异,故克鲁泡特金的学说,不适用于文明社会。

禽兽进化为人类,故人类有兽性,然既名之曰人,则兽性之外,还有一部分人性,达尔文只看见兽性这一部分,未免把人性这一部分忽略了。原始人进化为文明人,故文明人还带有原始人的状态,然既成为文明人,则原始状态之外,还有一部分文明状态,克鲁泡特金只看见原始状态这一部分,未免把文明状态这一部分忽略了。禽兽有竞争,无礼让,人类是有礼让的,达尔文所忽略的,是在这一点。原始人类,浑浑噩噩,无有组织,成为无政府状态,文明人则有组织,有政府,克鲁泡特金所忽略的是在这一点。

我们生在文明社会中,要考察人类心理真相,有两个方法:(1)一部二十五史,是人类心理留下的影像,我们熟察历史事迹,既可发见人类心理真相,这是本书前面业已说明了的;(2)凡物体,每一分子的性质,与全物体的性质是相同的,社会是积人而成的,人身是社会之一分子,我们把身体之组织法运用到社会上,一定成为一个很好的社会。

治国采用互竞主义有流弊,采用互助主义,也有流弊,必须采用合力主义。人身之组织,既是合力主义,身体是许多细胞构成,每一细胞都有知觉,等于国中之人民,大脑等于中央政府,全身神经,都可直达于脑,等于四万万五千万人,每人的力线,都可直达中央,成为合力之政府。目不与耳竞争,口不与鼻竞争,手不与足竞争,双方之间非常调协,故达尔文之互竞主义用不着;目不须耳之帮助而能视,口不须鼻之帮助而能言,手不须足之帮助而能执持,个个独立,自由表现其能力,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也用不着。目尽其视之能力,耳尽其听之能力,口鼻手足,亦各尽各之能力,把各种能力,集合起来,就成为一个健全之身体,是之谓合力主义。我国古人有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已经发见了这个原则。

国有中央政府,有地方政府,人身亦然。我们的脚被蚊子咬了,脚政府报告脑政府,立派右手来,把蚊子打死。万一右手被蚊子咬,自己无法办理,报告脑政府,立派左手来,把蚊子打死。有时睡着了,脑政府失其作用,额上被蚊子咬,延髓脊髓政府代行职务,电知手政府把蚊子打死,脑政府还不知道。耳鼻为寒气所侵,温度降低,各处本救灾恤邻之道,输送血液来救济,于是耳鼻就呈红色。万一天气太寒,输送了许多血液,寒气仍进逼不已,各地方政府协商道:“我们再输送血液去,仍无济于事,只好各守防地,把输送到耳的血液,与他截留了。”于是耳鼻就呈青白色。

我说至此处,一定有人起而质问道:“你说的救灾恤邻之道,正是克鲁泡特金的互助主义,他的学说,何尝会错?”我说道:他讲的互助不错,错在无政府主义,必须有了政府,才能谈互助,无政府是不能互助的。举例来说:前清时,我们四川对于云贵各省有协饷,这可说是互助了,满清政府一倒,协饷即停止,这即是无政府即不能互助之明证。并且满清政府一倒,川滇黔即互相战争起来,由此知:在无政府之下,只能发生互竞的现象,断不会发生互助的现象。

人身有中央政府,有省县市区各种政府,脑中记忆的事,都由各政府转报而来,各政府仍有档案可查,施催眠术的人,是蒙蔽了中央政府,在省县市区政府调阅旧卷,所以人在催眠中,能将平素所做之事说出,而醒来时又全不知道。疯人胡言乱语,这是脑政府受病,中央政府失了作用,省县市区政府,乱发号令。所以疯人说的话,都是他平日的事,不过莫得中央政府统一指挥,故话不连贯;夜间做梦,是中央政府休职,各处政府的人,跳上中央舞台来了,人一醒,中央政府复职,他们立即躲藏。有时中央政府也能察觉,故梦中的事,也能略记一二。我们可以说:疯狂和做梦,都是讲无政府主义的。

古来亡国之时,许多人说要死节,及到临头,忽然战栗退缩。因为想死节,是出于理智,从脑中发出,是中央政府发的命令;战栗退缩,是肌肉收缩,是全国人民不愿意。文天祥一流人,从容就死,是平日厉行军国民教育,人民与中央政府,业已行动一致了。许多人平日讲不好色,及至美色当前,又情不自禁,因为不好色是脑政府的主张,情不自禁,是身体他部分的主张。我们走路,心中想朝某方走,最初一二步注意,以后即无须注意,自然会向前走去,这回是中央政府发布号令后,人民依着命令做去,如果步步注意,等于地方上事事要劳中央政府,那就不胜其烦了。我们每日有许多无意识的动作,都是这个原因。古人作诗,无意中得佳句,疑有神助。大醉后写出之字,比醒时更好,这是由于中央政府平日把人民训练好了,遇有事来,不需中央指挥,人民自动作出之事,比中央指挥办理还要好些。心理学书上,有所谓“下意识”者,盖指除政府以外其他政府而言。

理智从脑而出,能辨别事理,情欲从五官百骸而出,是盲目的,故目好色,耳好声,身体肌肤好愉快,往往与脑之主张相违反。古代哲学家,如希腊的柏拉图等,和中国的程朱等,都是崇奉理智,抑制情欲。例如程子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又把韩昌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二语,极力称赞,只要脑中自认为真理,就可把五官百骸置之死地,与暴君之专制是一样。所以这样学说昌明时代,也即是君权极盛时代。后来君主打倒了,民主主义出现,同时学说上也盛行情欲主义,纵肆耳目之欲,任意盲动,无所谓理智,等于政治上之暴民专制。我们读历史,看出一种通例:君主时代,政府压制人民,同时哲学家即崇理智而抑情欲,民主时代,人民敌视政府,同时哲学家即重情欲而轻理智。

据上面之研究,可知身体之组织,与国家之组织是很相同的,我们返观吾身,知道脑与五官百骸是很调协的,即知道:我们创设一种学说,必使理智与情欲相调协,不能凭着脑之空想,以虐苦五官百骸,亦不能放纵五官百骸,而不受理智之裁判。建设一个国家,必使政府与人民调协,不能凭着脑政府之威力压制人民;而为人民者,亦不能对政府取敌视行为。吾身之组织,每一神经俱可直达于脑,故脑为神经之总汇处,与五官百骸,不言调协而自然调协。因此每一人民之力线,必使之可以径达中央,中央为全国力线之总汇处,政府与人民,不用调协而自然调协。能这样的办理,即是合力主义,才可以救达尔文和克鲁泡特金两说之弊,而与天然之理相合。

十 我国古哲学说含有力学原理

宇宙之力,是圆陀陀的,周遍世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吾人生存其中,随时都可看见,有人看见一端,即可发明一条定理。例如看见苹果坠地,即发明万有引力,看见壶盖冲动,即发明蒸汽,看见磁铁功用,即发明指南针,看见死蛙运动,即发明电气,种种发明,可说是同出一源。因为苹果坠地,是力之内敛作用,壶盖冲动,是力之外发作用,磁气电气,是力之内敛外发两种作用。达尔文看见此力向外发展,有如水然,能随河岸之曲折,而适应环境,向前流去,故创进化论。又见进化中所得着的东西,能借收敛作用把持不失,故说凡物有遗传性。此外种种科学,与夫哲学上种种议论,都是从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生出来的。譬如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果,有人在树上摘下一花,又有人在树上摘下一枝一叶,为物虽不同,其实都在树上摘下来的。所以百家学说,归于一贯,中西学说,可以相通。

我国周易一书,一般人都说它穷造化之妙,宇宙事事物物,都逃不出易理,这是甚么原因?因为易经所说的道理,包含有力学原理,宇宙事事物物,既逃不出力学规律,所以就逃不出易经所说的道理。我们如就卦爻来解说,读者未免沉闷,兹特另用一个法子来说明:

假定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圣人都是现在的人,我们把他四位请来,对他说道:现在西洋的科学,很进步了,一切物理,都适用力学规律,我们想把力学原理编译成一部书,不惟用在物理上,并且要应用到人事上。我们订有一个编译大纲,你们照此编译。(1)西洋的力字,译作气字,正负二力,译作阴阳二气;(2)发散的现象,用阳字表示,收敛的现象,用阴字表示;(3)正负二力相等时,阴阳二电中和时,俱是寂然不动的,这种现象,译作“太极”。他动作的时候,有发散收缩两种现象,称之曰“两仪”;(4)由内向外发展,称之曰“其动也辟”,辟是开放之意。由外向内收缩,称之曰“其静也翕”,翕是收合之意;(5)凡物运动,都是以直线进行,若不受外力,他是一直永远前进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动也直”,直是不弯曲之意。凡物静止的时候,若不受外力,他是永远静止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静也专”,专是不移易之意;(6)正负二力变化,有八种状态,可把他描画下来,名之曰八卦又把这八卦,错综变化起来,把它所有的变态,穷形尽致的表示出来;(7)每一卦作一说明书,把宇宙事事物物的变态包含其中,使读者能够循着轨道推往知来;(8)这部书言盈虚消长之理,由虚而长而盈,是发散作用,由盈而消而虚,是收缩作用,可定名为易经。易有变易交易两解,经字即常字之意,使人见了易经二字,即知书中所说的,是阴阳二气变化的常理,换言之,即是正负二力变化的规律。以上八条,即是我们所订的编译大纲。他们果然这样做去,把书作成了,各书坊都有发售,阅者试读一部,检查一下,看与编译大纲合不合,即知与力学规律合不合。我们说:周易与力学相通,更可引严又陵之言为证。严复译《天演论》,曾说道:“夫西学之最切实而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而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顿(即牛顿)之三例,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尤与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严氏之言如此,足为周易与力学相通之明证。

老子是周秦诸子的开山祖师,他在中国学术界之位置,等于西洋物理学中之牛顿。牛顿看见万物都向内部牵引,因创出万有引力的学说。其实这种现象,老子早已看见了。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将恐蹶。”老子的意思,即是说:天地万物,都有一个东西把他拉着,如果莫得那个东西,天就会破裂,地就会发散,神就会歇绝,谷就会枯竭,万物就会消灭,侯王就会倒下来。看他连下裂发歇竭灭蹶六个字,都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可见牛顿所说的现象,老子早已看见。牛顿仅仅用在物理上,老子并且应用到人事上,他的观察力,何等精密!他的理想,何等高妙!

近代的数学,以 X 代未知数,遇着未知物,也以 X 代之,如 X 光线是也。古代的数学,以一代未知,故中国古代的天元数,和西洋古代的借根方,都是以一代未知数,老子看见万物都向内部牵引,不知是个甚么东西,只好名之为一。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又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又说:“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这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值得老子如此赞叹?如今科学昌明了,我们仔细研究,才知他所说的,即是向心离心二力稳定时的现象,也即是阴电阳电中和时的现象。他看见有一个浑然的东西,本来是寂然不动的,一动作起来,就非常奇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个东西,动作起来,就生出一发散、一收缩两个东西,由这两个东西,就生出第三个东西,由此辗转相生,就生出千万个东西了。

数学上用 X 或一字代未知数,是变动不居的,可以代此数,又可代彼数,故用一字代未知物,可以代此物,又可代彼物。我们研究老子书中的一字,共有两种。他说:“天得一以清”的一字,是指万物向内部牵引之现象而言。他说:“一生二,二生三”的一字,是指离心向心二力稳定时之现象,也即是阴阳二电中和时之现象。我们这样的研究,老子书中的一字就有实际可寻了。

西人谈力学,谈电学,都是正负二者,两两对举;老子每谈一事,都是把相反之二者,两两对举。如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有无难易对举。“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虚实强弱对举。他如:言静躁,言雌雄,言洼盈等等,无一非两两对举,都是描写发散和收缩两种状态。

正负二力,是互相消长的。老子知道:发散之后,跟着即是收敛,收敛之后,跟着即是发展,所以他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他以为要想向外发展,必先向内收敛,因此他主张俭,主张啬,俭的结果是广,啬的结果是长生久视,俭与啬者收敛也,广与长生久视者发展也。一般人都说老子无为,其实误解了。他是要想有为,而下手则从无为做起走,故曰:“无为则无不为。”他的话,大概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为成事长。”等等皆是。我们用科学的眼光看去,即知他是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人事上。

我们生在今日,可以援用力学公例,老子那个时候,力学未成专科,当然无从援用,但老子创出的公例,又简单,又真确,即是用水作比喻,如“上善若水”,“江海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等语,都是以水作比喻。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他以水作比喻,即可说是援用力学规律。

学术是进化的,牛顿之后,出了一个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他的学说,比牛顿更进一步;老子之后,出了一个庄子,他的学说,也比老子更进一步。庄子虽极力推尊老子,然而却不甘居老子篱下,你看他《天下篇》所说,俨然在老子之外独树一帜,这是他自信比老子更进一步,才有那种说法。

庄子学说,与爱因斯坦酷似,所异者,一个谈物理,一个谈人事,爱因斯坦谈物理,从空间时间立论,庄子谈人事,也从空间时间立论。爱因斯坦名之曰相对,在庄子则为比较,从空间上两相比较,从时间上两相比较,比较即是相对之意,庄子和爱因斯坦,所走途径,完全相同。

庄子说:“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又说:“彭祖为夭,殇子为寿。”这类话,岂不很奇吗?我们知道他是从比较上立论,也就不觉为奇了。拿泰山和秋毫比较,自然泰山很大,秋毫很小;如拿恒星行星和泰山比较,泰山岂不很小吗?拿原子电子和秋毫比较,秋毫岂不很大吗?拿彭祖和殇子比较,自然殇子为夭,彭祖为寿;但是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拿彭祖与之比较,彭祖之命岂不很短吗?蜉蝣朝生暮死,木槿朝开暮落,拿殇子与之比较,殇子之命,岂不很长吗?庄子谈论事物,必从比较上立论,认为宇宙无绝对之是非善恶,世俗之所谓是非善恶者,乃是相对的。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发明的原则,庄子谈论人事,早已适用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必兼空间时间二者而言之,庄子学说亦然,泰山秋毫一类话,是从空间立论,彭祖殇子一类话,是从时间立论,所以说:庄子所走的途径,与爱因斯坦完全相同。

毛嫱西施,世人很爱她,而鱼见之则深入,鸟见之则高飞,同是毛嫱西施,人与鱼鸟之自身不同,则爱憎即异。骊姬嫁与晋献公,初时悲泣,后来又欢喜,同是骊姬,同是嫁与晋献公,时间变迁,环境改易,连自己的观察都不同。我们平日读庄子的书,但觉妙趣横生,今以爱因斯坦之原则律之,才知他的学说是很合科学的。

儒家的学说,把相对的道理忽略了,对于空间时间的关系,不甚措意,认为他们所定的大经大法,是万世不易的。庄子懂得相对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为凡事须要看清空间时间的关系。儒家开口即谈仁义,庄子则曰:“仁义先王之蔽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之处。”此等见解,实较儒家为高。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学》、《中庸》二书,《中庸》“放之则弥六合”,是层层放大,“卷之则退藏于密”,是层层缩小,具备了发散收缩两种现象;《大学》亦然。《大学》说:“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层层缩小。又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层层放大。绘图如(丁),阅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仰观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创出的学说,极合自然之理,而《大学》、《中庸》,遂成为儒家嫡派之书。

诚意之意字,朱子释之曰:“意者,心之所发也。”而明儒王一庵、刘蕺山、黄宗羲诸人,均谓,身之主宰为心,心之主宰为意,故曰:主意。其说最确,故可绘图如(丁):西欧学说,无论利己主义,利人主义,均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则从身字推进两层,寻出意字,以诚意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国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寻出石底,方从事建筑;西人从我字起点,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筑,基础未固,建筑愈高,倒塌下来,压毙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学说之结果,会酿成社会革命;由达尔文学说之结果,会酿成世界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如实行中国学说,绝无此流弊。(详见拙著《中国学术之趋势》)

孔子问礼于老子,其学是从老子而来。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向内收敛。又曰:“无为则无不为矣。”这是向外发展。《中庸》“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我们绘之为图,岂不与丁图一样?足知孔老学说,原是一贯。

仲尼祖述尧舜,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绘出图来,也与丁图一样,足知孔门学说,是尧舜家法。

西人讲个人主义的,反对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讲国家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讲社会主义的,反对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个人即所谓我,社会即所谓天下。西人之我也,国家也,天下也,三者看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国之学说则不然,把此三者融合为一,细玩丁图,于三者之间,还要添一个家字,老子还要添一个乡字,看起来,并无所谓冲突。《礼记》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此种学说,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来,世界处处冲突,此强权竞争,优胜劣败之说所由来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处处取平行线态度,绝无所谓冲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齐走入中国主义这条路不可。

中西人士,聪明才智是相等的,不过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国古人把他聪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物理上种种学说;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来了,创出人事上种种学说。然而物理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力学规律,人事上种种学说,逃不出心理学。我们定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即可将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也即是将中西学说沟通为一。

中国古人所说上行下效,父慈子孝,与夫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类话,都含磁电感应原理,社会上一切组织,看似无有条理,而实极有条理,看似不科学,而实极合科学。本书所绘甲乙丙丁四图,纯是磁场现象,厘然秩然,可说中国古人是将磁电原理运用到人事上来了,西人则父子兄弟夫妇间的权利义务,都用簿式计算,以致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必须灌注以磁电,才有一种祥和之气。

中国古人,喜欢说与天地合德、与天地同流一类话,初看去,不过是些空洞的话,而今科学昌明了,大家都知道:所谓天体,是循着力学规律走的。古人窥见了真理,他说与天地合德同流,无异说:吾人作事,要与力学规律符合。

吾人作事,根于心理,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古人论事,多以水作喻,可以说:都是援引力学规律。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孟子曰:“源泉混混。”他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与夫“器方则水方,器圆则水圆。”等等说法,无一不取喻于水。孙子曰:“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故孙子十三篇,俱可以力学规律绳之。如本书第六章,举孙子所说:“吴人越人,同舟济而遇风。”韩信背水阵,引孙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俱可本力学规律,绘图说明。

宋儒子《孔记》中,特别提出《大学》、《中庸》二篇,程朱诸人,复精研易理,于真理都有所窥见。周子太极图,俨然是螺旋式的回旋状况,所以宋儒之理学,能于学术上开一新纪元。宋儒发明了理学,愈研究愈精微,到了明朝王阳明出来,他的学说风靡天下,我们只把阳明提出来研究即是了。他的学说,最重要者:(1)致良知;(2)知行合一。此二者均含有力学原理。

(1)致良知。王阳明传习录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草木暂不说,请问瓦石是无生之物,良知安在?我们把瓦石加以分析,除了泥沙,别无他物,细加考察,即知它有凝集力,能把泥沙分子结合拢来,对于外物有一种引力,把瓦石向空抛去,它能依力学规律向下而坠。由此知:阳明所谓良知,不外力之作用罢了。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指仁爱之心而言,只是一种引力,阳明则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自必引之使近,非者自必推之使远,具有向心离心二力之作用,故阳明学说,较孟子学说圆满。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阳明所谓致良知者,无非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而已。

(2)知行合一。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这个道理,可画根力线来说明。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直到病人面前为止。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故曰:“知是行之始。”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之终点,故曰:“行是知之成。”两点俱在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都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引之推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道: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先把同性异性判定了,然后才去引之推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既知即行”的现象。

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乃是思想与行为合一,如把知字改为思想二字,更觉明了,因为人的行为,是受思想支配的。故阳明曰:“知是行的主意。”所以我们观察人的行为,即可窥见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预料其行为。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又说:“中心达于面目。”又说:“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旋于四体”等语。我们下细研究,即知这些说法,很合力学规律。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力线一动,即依着直线进行的公例,达于面目,跟着即见于行事。但有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竟未见诸实行,这是甚么缘故呢?是心中另起一种念头,把前线阻住了,犹如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发生障故,路线被阻一般。此种现象,在阳明目中看来,仍与实行了无异,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实行,只要动了看病人的念头,即等于行。故曰:知行合一。

阳明说:“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普通心理学,分知、情、意三者,这“好好色”,明明属乎情,何以谓之行呢?因为一动念,力线即射到色字上去了,已经是行之始,故阳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说的“知行合一”乃是“知情合一”。所以我们要想彻底了解阳明学说,必须应用力学规律,根据他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绘出一根直线,才知他的学说不是空谈,而是很合自然之理的。

十一 经济、政治、外交三者应采用合力主义

我国古代,不但哲学家的学说,合得到力学原理。就是大政治家的政策,也合得到力学原理,以春秋战国言之,其时外交上发生两大政策,第一是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苏秦合六国以抗强秦的政策;这两大政策,俱合力学规律,故当时俱生重大的影响。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他提出尊周二字,九合诸侯,把全国力线集中于尊周之一点,内部力线,既已统一了,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遂崛起而称霸了。春秋时楚国最强,齐自襄公之乱,国力微弱,远非楚敌,召陵之役,齐合鲁宋陈卫郑许曹诸国以击楚,是合众弱国以攻打一个强国,合得到力学上的合力方式,所以能取胜。后来晋文公合齐宋秦诸国以伐楚,也是师法管仲政策,采用合力主义。

苏秦合六国以攻强秦,这是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各发出一根力线,集中于攻打强秦之一点,其政策名曰合纵,是合六根力线,从纵的方向向强秦攻去,也是一种合力主义,故他的政策实行后,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

诸葛孔明,是三代下第一个政治家,他的外交政策,是联吴伐魏,合两个弱国,攻打一个强国。史称:“孔明自比管仲乐毅。”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以之自比,尚属相似,请问孔明生平哪一点像乐毅,为甚以之自比?我们考《战国策》:燕昭王以乐毅为上将军,率燕赵楚魏宋五国之兵以伐齐;孔明的《隆中对》,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与乐毅和燕昭王那篇议论完全相似,可知孔明自比管乐,全是取他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这一点。这是孔明在南阳同诸名士研讨出来的政策,不过古史简略,只载“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未及详言之耳。后来孔明的政策成功,曹操听说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际联合了,他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由此知合力主义之利害。

大凡列国纷争之际,弱小国之惟一办法,是采用合力主义,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已经成了历史上铁则。而强国对付之惟一办法,是破坏他的合力主义,设法解散弱国之联盟,故六国联盟成功,秦即遣张仪出来挑拨离间,吴蜀联盟成功,曹操即设法使孙权败盟。

弱国能否战胜强国,以弱国之合力主义能否贯到彻底为断。齐合八国之师以伐楚,晋合四国之师以伐楚,燕合五国之师以伐齐,是合力到底,故能成功。苏秦合六国以抗秦,而六国自相冲突,故归失败;吴蜀联盟,中经孙权败盟,关羽被杀,后来虽重行联合,而势力大为衰减,故仍不能成功。

合力主义,不但施之外交,且应施之内政。齐桓之能够称霸,是由管仲作内政,寄军令,内部力线是一致的;孔明治蜀,内部力线也是一致,故魏人畏之如虎。秦自商鞅而后,内部事事一致,六国既彼此相冲突,而各国内部复不讲内政,故秦兴而六国灭。管仲与宁鲍诸人,同心一德,合得到合力主义,故成功;苏秦有一个好友张仪,反千方百计,驱之入秦,违反合力主义,故失败。

主持国家大计,贵在把全国力线,根根都发展出来,集中于中央政府,用以对外,自然绰有馀裕,所以身负国家重责的人,必须有笼罩万有的气象。古人云:“万方有罪,罪在联躬。”即是此种气象,秦誓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也是此种气象。刘邦豁达大度,能把敌人方面的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诸人收己用,智者尽其谋,勇者尽其力。项羽则局量狭小,不惟韩彭诸人容留不住,连一个忠心耿耿的范增也不能用。刘邦用众人之力,项羽用一己之力,故汉兴而楚灭。

武王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这是违反了合力主义。“予有臣三千,惟一心。”这是合乎合力主义,故武王兴而殷纣灭。他如光武之推心置腹,诸葛孔明之集思广益,都可谓之实行合力主义。

互竞主义,力线是横的,彼此相互冲突;互助主义,彼此虽不冲突,然力线仍是横的,成立不起政府,不得不流而为无政府主义。若行合力主义,则力线是纵的,可以成立政府,而力线则根根直达中央,彼此不相冲突。讲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弊流于你死我活,讲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其弊流于你活我死,最好是行合力主义,你与我大家都活。

我国治国之术,有主张用仁义感化的,其说出于孟子一派的儒家,是建筑在性善说上面,性善说是一偏之见,故纯用仁义感化有流弊;有主张用法律制裁的,其说出于申韩一派的法家,是建筑在性恶说上面,性恶说是一偏之见,故纯用法律制裁,也有流弊。我们知道: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无所谓善,无所谓恶,这是把性善说和性恶说合而为一,施之治国,则一面用仁义感化,等于治水者之疏瀹,使之向下流去,一面用法律制裁,等于治水者之筑堤,不使其横流。治水者,既是疏瀹与筑堤并行不悖,所以治国者仁义法律亦可并行不悖。水之变化,即是力之变化,用治水之法治民,断不会错。

世界之所以纷争不已者,实由互相反对之两说,同时并行之故,而此互相反对之两说,大都一则建筑在性善说上,一则建筑在性恶说上。例如:个人主义经济学之鼻祖是斯密士,他说:“人类皆有自私自利之心,利用这种自私自利之心,就可把人世利源尽量开发出来。”因主张营业自由。故知《原富》一书,是建筑在性恶说上。社会主义经济学之倡始者,是圣西门诸人,他们都说:“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类,并莫有给人类罪恶痛苦,人类罪恶痛苦,都是恶社会制成的。”故知共产诸书,是建筑在性善说上,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故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就两相冲突。民主主义的学说,发源于卢梭,卢梭说:“自然之物皆善,经人类之手,乃变而为恶。”这是属乎性善说。倡独裁主义者,则谓人心好乱,必须采用独裁制,才能镇压下去,这是属乎性恶说,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民主主义与独裁主义,遂两相冲突。达尔文倡优胜劣败之说,发挥人类自私自利之心,这是属乎性恶说。克鲁泡特金,起而反对之,说:“动物和原始人类,都知道互助。”这是属乎性善说。性善说与性恶说,既两相冲突,故达尔文学说,克鲁泡特金学说,遂两相冲突。我们试思:同一社会之中,有种种两相冲突之主张,同时并行,世界乌得不大乱?我们要想解除世界纷争,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不可,人性研究清楚了,再来定经济政治外交三者的实施办法。我们主张:性无善无恶,算是把性善说与性恶说合而一之,因此我们拟具的经济制度,是把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合而一之,拟具的政治方式,是把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合而一之。至于外交方面,我们把被侵略者联合为一,算是互助主义,进而对侵略者抗战,算是互竞主义,这可说是把克鲁泡特金学说和达尔文学说合而一之。基于经济之组织,生出政治之组织,基于经济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由民生,而民权,而民族,三者一以贯之,而三民主义,就成为整个的了。

孙中山先生学说,业经国内学者详加阐发,独于他的学说,系根据力学原理立论,许多人都未注意。他讲五权宪法,曾说道:“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好比物理学里头,有离心力与向心力一般。”他主张两力平衡,才能达到安全现象。他讲民权主义,以机器为喻,以机器中之活塞为喻。又说:放水制和接电纽等等,都是把力学上原理运用到政治方面,中山先生把人事与物理会通为一,故创出的学说,很合宇宙自然之理。此书初版,对于政治经济外交三者,本着合力主义,一一拟具实施办法。

此次再版,因为曾写了一本《社会问题之商榷》,又写了一本《制宪与抗日》,后来又总括大意,写入《我的思想统系》中。其大旨:关于政治一层,人民行使四权,先从一村一场开始,各村各场办好了,联合为区,各区办好了,联合为县,由是而省而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有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合力政府。大总统去留之权,操诸人民之手,兴革大政,由全体人民裁决,大总统违法,可由人民总投票,撤职讯办,是为民主主义。大总统在职权内发出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反,俨然专制时代之皇帝,是为独裁主义。像这样的办法,民主制和独裁制,即合而为一了。关于经济一层:土地、工厂、银行和经济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之组织,悉仍其归,个人主义、社会主义融合为一。人民私有之土地,始而收归一村一场公有,继而收归全区公有,全县公有,全省公有,终而收归全国公有(详细办法,具载拙著《我的思想统系》中)。关于外交一层,由我国出来,组织“新的国际联盟”,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以弱小民族为主体,进而与列强联合,以这个新的国联为推行我国王道主义之机关,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把全世界土地收归全人类公有。

自有历史以来,都是人同人争,其力线是横的,我们改为纵的方向,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人类向之进攻,把他内部蕴藏的财富取出来,全人类平分,人同人争之现象,永远消灭,是为合力主义之终点。

第三篇 厚黑丛话

自序

民国十六年,我将历年作品汇刊一册,名曰《宗吾臆谈》,内容计:(1)厚黑学;(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3)心理与力学;(4)考试制之商榷;(5)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为一单行本,题曰《社会问题之商榷》。第六章有云:“我讨论这个问题,自有我的根据地,并未依傍孙中山,乃所得结果,中山已先我而言之,真理所在,我也不敢强自立异。于是把我研究所得,作为阐发孙中山学说之资料”,云云。此书流传至南京,石青阳与刘公潜见之,曾电致四川省政府刘主席自乾,叫我入京研究党义,我因事未去。本年我到重庆,伍君心言对我说:“你著的《社会问题之商榷》,曾揭登南京《民生报》,许多人说你对于孙中山学说,有独到之见。你可再整理一下,发表出来,大家讨论。”我因把原作再加整理,名曰《改革中国之我见》。

《社会问题之商榷》理论多而办法少,我认为现在所需要者,是办法,不是理论,乃将原书大加删除,注重办法。原书偏于经济方面,乃再加入政治和外交,基于经济之组织,生出政治之组织,基于经济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换言之,即是由民生而民权,而民族,三者联为一贯,三民主义就成为整个的东西了。书成拿到省党部,请胡素民、颜伯通二君批评。二君道:“此书精神上,对于三民主义完全吻合,但办法上,有许多地方,孙中山未曾这样说,如果发表出来,恐浅见者流生出误会,你可以不必发表。”我因把原稿收藏起。我是发明厚黑学的人,还是回头转来讲我的厚黑学,因此才写《厚黑丛话》。

我生平揭的标帜,是“思想独立”四字。因为思想独立,就觉得一部二十四史和四书五经,与宋元明清学案,无在不是破绽。《厚黑学》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学案的黑幕。马克思的思想,是建筑在唯物史观上;我的思想,可说是建筑在厚黑史观上。

我的思想,既以厚黑史观为基础,则对于人性不能不这样的观察,对于人性既这样观察,则改革经济、政治、外交等等,不能不有这样的办法。今之研究三民主义者,是置身三民主义之中,一字一句研究。我是把中国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宋元明清学案,与夫外国的……斯密士、达尔文、卢梭、克鲁泡特金、孟德斯鸠,等等,一齐扫荡了,另辟蹊径,独立研究,结果与三民主义精神相合,成了殊途同归,由此可以证明孙中山学说是合真理的。

孙中山常说:“主义不能变更,政策可因时势而变更。”主义者精神也,政策者办法也,我们只求精神上与三民主义相合,至于办法上,大家可提些出来,公开讨论……。办法生于理论,我的理论,以厚黑史观为基础,故从厚黑学讲起来。

此次所写《厚黑丛话》,是把我旧日作品和新近的感想糅合写之。我最近还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曾拿与友人舒君实、官梦兰二君看,二君都说可以发表,我也把他拆散写入,将所有作品冶为一炉,以见思想之一贯。中间许多说法,已越出厚黑学范围,而仍名之为《厚黑丛话》者,因种种说法,都是从厚黑学生出来,犹之树上的枝叶花果,是从树干生出来,题以厚黑二字,示不忘本也。

我这《厚黑丛话》,从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逐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每日写一两段,每两个月合刊一册,请阅者赐教。旧著《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我送有两本在成都图书馆,读者可便中取阅。有不合处,一经指出,即当遵照修改。

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

李宗吾于成都

致读者诸君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成都快报》载有窦枕原君所写《读〈厚黑丛话〉与〈厚黑学的基础安在〉后的意见》,说道:“《厚黑丛话》是李先生宗吾宗自己的意见写的。《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是客尘先生批评厚黑而写的。我呢,因为站在壁上观的立场,不便有什么言论,来判定谁是谁非,但我亦不是和事老的鲁仲连。我的意见便是请求两先生的文章,按月刊成单行本,露布书店,使阅者得窥全豹,同时又可使阅者有研讨的可能。愚见如此,不知你们的尊意怎样?”窦君这种主张,我极端赞成,决定每两月刊一册,自八月一日至九月卅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的《厚黑丛话》,业已加以整理,交付印刷局,不日即可出版,馀者续出。

同日快报载客尘君《答枕原先生兼请教读者》一文,内云:“出单行本却不敢有此企图,最大的原因,便是囊空如洗,一钱莫名,并且文字是随便写的,异常拖沓拉杂……。”客尘君既不自出单行本,我打算纂一部《厚黑丛话之批评》,以若干页为一册,挨次出版,册数之多寡,视批评者之多寡为断。快报十一月十日所载窦君及客尘君两文,决定刊入。又成都《新四川日报》十月十三日载子健君《健斋琐录》,对于厚黑学亦有批评,亦当录入。至客尘君所著《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我希望客尘加以整理,力求短简明洁,在报上重新发表,以便刊行。如或过长,只好仍请客尘君自印单行本。

客尘君在快报上宣言要向我总攻击,所谓总攻者,无所不攻之谓也。客尘君写了如许长的文字,只攻击我“厚黑救国”四字,拙作中类此四字者很多,请一一攻击,俾知谬点所在。我为客尘君计,可每文标一题目,直揭出攻击之点,简简单单的数百字,一日登完,庶阅者一目了然。不必用《厚黑学的基础安在》那种写法,定一个大题目,每次登一两千字,几个星期都未登完,致流于拖沓拉杂之弊。客尘君以我的话为然否?并希望其他的批评者也这样办。

我这《厚黑丛话》,不断写去,逐日《华西日报》发表,究竟写好长,写好久,我也无一定计划。如无事故,而又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凡批评的文字,只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过的,无论赞成或反对,俱一一刊入;且反对愈烈者,我愈欢迎。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常喜欢攻击他人,因之也喜欢他人攻击我。有能痛痛快快的攻击我,我就认他是我的同志,当然欢迎。惟文字冗长,词意晦涩者则不录。其直接寄我之信函,而未经报章杂志披露者亦不录。

我平居无事,即寻些问题来研究,研究所得,究竟合与不合,自己无从知道,特写出来,请求阅者指正。我研究这些问题,已闹得目迷五色,好像彷徨失路的人。诸君旁观者清,万望指我去路,我重再把这些道理研究明白。只要把真理寻出就好了,不必定要是我寻出的,犹之救国救民等事,只要人民的痛苦能够解除就好了,不必定要功自我出。我只埋头发表我的意见,或得或失,一任读者批评,自己不能置辩一字,我说错了,自当改从诸君之主张,不敢固执己见。

我这《厚黑丛话》,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庆《新蜀报》发表的一些文章,《济川报》发表的《汲心斋杂录》,连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写之,所讨论的问题,往往轶出厚黑二字之外。诸君可把这“厚黑丛话”四字当如书篇名目,如《容斋随笔》、《北梦琐言》之类,如把这四字,认为题目,则我许多说法,都成为文不对题了。

诸君批评的文字,在报章杂志上发表后,请惠赠一份,交成都《华西日报》副刊部转交,无任感盼。

李宗吾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厚黑丛话卷一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

著者于满清末年发明厚黑学,大旨言一部二十四史中的英雄豪杰,其成功秘诀不外面厚心黑四字,历引史事为证。民国元年,揭登成都《公论日报》,计分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发表出来,读者哗然。中卷仅登及一半,我受友人的劝告,也就中止。原文底稿,已不知抛弃何所。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把三卷大意摘录其中。去年舍侄等在北平,从《臆谈》中抽出,刊为单行本,上海某杂志,似乎也曾登过。

我当初本是随便写来开玩笑,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二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词。我也莫名其妙,每遇着不相识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绍,必说道:“这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几于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学三字合而为一,等于释迦牟尼与佛教合而为一,孔子与儒教合而为一。

有一次在宴会席上,某君指着我,向众人说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学的先进。”我赶急声明道:“你这话错了,我是厚黑学祖师,你们才是厚黑学的先进。我的位置,等于佛教中的释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当然称为祖师。你们亲列门墙,等于释迦门下的十二圆觉,孔子门下的四科十哲,对于其他普通人,当然称为先进。”

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我把他发明出来,可谓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处,就有人请我讲厚黑学,我身抱绝学,不忍自私,只好勤勤恳恳的讲授,随即笔记下来,名之曰《厚黑丛话》。

有人驳我道:“面厚心黑的人,从古至今,岂少也哉?这本是极普通的事,你何得妄窃发明家之名?”我说:“所谓发明者,等于矿师之寻出煤矿铁矿,并不是矿师拿些煤铁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来有煤有铁,矿师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铁自然出现,这就谓之发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书五经、宋儒语录和感应篇、阴骘文、觉世真经等等蒙蔽了,我把它扫而空之,使厚与黑赤裸裸的现出来,是之谓发明。”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这种引力,也不是牛顿带来的,自开辟以来,地心就有吸力,经过了百千万亿年,都无人知道,直至牛顿出世,才把他发现出来。厚黑这门学问,从古至今,人人都能够做,无奈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发现出来。牛顿可称为万有引力发明家,李宗吾当然可称厚黑学发明家。

有人向我说道:“我国连年内乱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学,才闹得这样糟。现在强邻压迫,亡国在于眉睫,你怎么还在提倡厚黑学?”我说:“正因亡国在于眉睫,更该提倡厚黑学,能把这门学问研究好了,国内纷乱的状况,才能平息,才能对外。”厚黑是办事上的技术,等于打人的拳术。诸君知道:凡是拳术家,都要闭门练习几年,然后才敢出来与人交手。从辛亥至今,全国纷纷扰扰者,乃是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实地练习,他们师兄师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练习好了,开门出来,与人交手,真可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我基于此种见解,特提出一句口号曰:厚黑救国。请问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强,除了厚黑学,还有甚么法子?此《厚黑丛话》,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强,要有力量,国人精研厚黑学,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从前是关着门,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强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谓厚黑救国,如是而已。

厚黑救国,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践是也。会稽之败,勾践自请身为吴王之臣,妻入吴宫为妄,这是厚字诀。后来举兵破吴,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愿身为臣,妻为妾,勾践毫不松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这是黑字诀。由此知:厚黑救国。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继之以黑,勾践往事,很可供我们的参考。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其失败之原因,韩信所说“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两句话就断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不厚。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讲厚黑学,谆谆然以不厚不黑为大戒。但所谓不厚不黑者,非谓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当厚而黑,当黑而厚,也是断然要失败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对满洲轻于作战,是谓匹夫之勇。对流寇不知其野性难驯,一意主抚,是谓妇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国,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国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国现在内忧外患,其情形很与明朝相类,但所走的途径,则与之相反。强邻压境,熟思审处,不悻悻然与之角力,以匹夫之勇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内部党争愈激烈。崇祯已经在煤山缢死了,福王立于南京,所谓志士者,还在闹党争。福王被满清活捉去了,辅立唐王、桂王、鲁王的志士,不在闹党争。我国迩来则不然,外患愈紧迫,内部党争愈消灭,许多兵戎相见的人,而今欢聚一堂。明朝的党人,忍不得气,现在的党人,忍得气,所走的途径又与明朝相反,这是更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则知民国之所以兴矣。”我希望有志救国者,把我发明的“厚黑史观”下细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见客厅中坐一个很相熟的朋友,一见面就说道:“你怎么又在报上讲厚黑学?现在人心险诈,大乱不已,正宜提倡旧道德,以图挽救,你发出这些怪议论,岂不把人心越弄越坏吗?”我说:“你也太过虑了。”于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说与他听,直谈到二更,他欢然而去,说道:“像这样说来,你简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学简直是救济世道人心的妙药,从今以后,我在你这个厚黑教主名下当一个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说:“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学术界一种损失。”不料他 56 岁就死了,学术界受的损失,真是不小。古来的学者如程明道、陆象山,是 54 岁死的。韩昌黎、周濂溪、王阳明,都是 57 岁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陆韩周王之下,讲到年龄,已经有韩周王三人的高寿,要喊梁程陆为老弟,所虑者万一我一命呜呼,则是曹操、刘备诸圣人相传之心法,自我而绝,厚黑界受的损失,还可计算吗?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写文字,余岂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马克思发明唯物史观,我发明厚黑史观。用厚黑史观去读二十四史,则成败兴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观去考察社会,则如牛渚燃犀,百怪毕现。……我们又可用厚黑史观攻击达尔文强权竞争的说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论上的立场。我希望阅者耐心读去,不可先存一个心说:“厚黑学,是诱惑人心的东西。”更不可先存一个成见说:“马克思、达尔文是西洋圣人,李宗吾是中国坏人,从古至今,断没有中国人的说法,会胜过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这样想,就请你每日读华西副刊的时候,看见《厚黑丛话》一栏,就闭目不视,免得把你诱坏。

有天我去会一个朋友。他是讲宋学的先生,一见我,就说我不该讲厚黑学。我因他是个迂儒,不与深辩,婉辞称谢。殊知他越说越高兴,简直带出训饬的口吻来了。我气他不过,说道:“你自称孔子之徒,据我看来,只算是孔子之奴,够不上称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们讲宋学的人,神龛上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之位’。你既尊孔子为师,则师徒犹父子,也可说等于君臣。古云:‘事父母几谏’。又云:‘事君有犯而无隐。’你为甚么不以事君父之礼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学说,有许多地方,对于现在不适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谐臣媚子之所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够得上称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战则克。’孟子则曰:‘善战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说法,孔子是该处以枪毙的。孟子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说得极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论语》上明明载,孔子曰:‘剂桓公正而不谲。’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孟子的话,岂不显与孔子冲突吗?孔子修《春秋》,以尊周为主,称周王曰‘天王’。孟子游说诸侯,一则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则曰:‘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未知置周王于何地,岂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称,则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对于孔子,是脱了奴性的,故可称之曰孔子之徒,汉宋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于你吗!满口程朱,对于宋儒,明知其有错误,不敢有所纠正,反曲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称曰‘孔子之奴’,犹未免过誉。”说罢,彼此不欢而散。阅者须知,世间主人的话好说,家奴的话不好说,家奴之奴,更难得说。中国纷纷不已者,孔子家奴为之也……达尔文家奴为之也,于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学说,更不知有马克思学说和达尔文学说,我只知有厚黑学而已。问厚黑学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强。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资格,向四万万人宣言曰:“勾践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于抵抗列强者,即是同志。何者是异党?心思才力,用于倾陷本国人者,即是异党。”从前张献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张,咱老子也姓张,咱与你联宗罢。”我想,孔子在天之灵,见了我的宣言,一定说:“咱讲内诸夏,外夷狄,你讲内中国,外列强,咱与你联合罢。”

梁任公曰:“读春秋当如读楚辞,其辞则美人香草,其义则灵修也,其辞则剂桓、晋文,其义则素王制也。”呜呼,知此者可以读厚黑学矣!其词则曹操、刘备,其义则十年沼吴之勾践、八年血战之华盛顿也。师法曹操、刘备者,师法厚黑之技术,至曹刘之目的为何,不必深问。斯义也,恨不得起任公于九原,而一与讨论之。

我著厚黑学,纯用春秋笔法,善恶不嫌同辞,据事直书,善恶自见。同是一厚黑,用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以图谋众人之公利,是至高无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笔法者,不可以读厚黑学。

民国六年,成都国民公报社把厚黑学印成单行本,宜宾唐倜风作序,中江谢绶青作跋。绶青之言曰:“宗吾发明厚黑学,或以为议评末俗,可以劝人为善,或以为凿破混沌,可以导人为恶。余则谓:厚黑学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亦视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诛叛逆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或善或恶,于厚黑无与也。”绶青这个说法,是很对的,与我所说春秋笔法,同是一意。

倜风之言曰:“孔子曰:‘谏有五,吾从其讽。’昔者汉武帝欲杀乳母,东方朔叱令就死。齐景公欲诛圉人,晏子执而数其罪。二君闻言,惕然而止。宗吾此书,大有东方朔、晏子遗意,其言最诙谐,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所谓诛奸谀于既死者非欤!吾人熟读此书,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几出而应世,不为若辈所愚。彼为鬼为蜮者,知人之烛破其隐,亦将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试其技。审如是也,人与人之间,不得不出于赤心相见之一途,则宗吾此书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也,岂浅鲜哉!厚黑学之发布,已有年矣,其名词人多知之。试执人而语之曰:‘汝固素习厚黑学者。’无不色然怒,则此书收效为何如,固不俟辩也。”倜风此说固有至理,然不如绶青所说尤为圆通。

庄子曰:“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呜呼!若庄子者,始可与言厚黑矣。禅让一也,舜禹行之则为圣人,曹丕、刘裕行之,则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谓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风披览《庄子》不释手,而于厚黑学,犹一间未达,惜哉!”晚年从欧阳竟无,讲唯识学,回成都,贫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联,有云:“有钱买书,无钱买米。”假令倜风只买厚黑学一部,而以馀钱买米,虽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风不悟也。厚黑救国中,失此健将,悲夫!悲夫!

我宣传厚黑学,有两种意思:(甲)即倜风所说,“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民国元年发布的《厚黑传习录》所说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等等,皆属甲种。(乙)即绶青所说:“用厚黑以为善。”此次所讲厚黑救国等语,即属乙种。

阅者诸君对于我的学问,如果精研有得,以后如有人对于你行使厚黑学,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学生,我与你同班毕业,你那些把戏,少拿出来耍些。”于是同学与同学辟诚相见,而天下从此太平矣,此则厚黑学之功也。有人说:“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学公开讲说,万一国中的汉奸,把他翻译为英法德俄日等外国文,传播世界,列强得着这种秘诀,用科学方法整理出来,还而施之于我,等于把我国发明的火药加以改良,还而轰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说:惟恐其不翻译,越翻译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马光为宰相,辽人闻之,戒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公矣,勿再生事。”列强听见中国出了厚黑教主,还不闻风丧胆吗?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可行也。”我国对外政策,应该建筑在一个诚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国现遍设厚黑学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圣先师越王勾践之神位’。厚黑教主开了一个函授学校,每日在报上发讲稿,定下十年沼吴的计划。这十年中,你要求什么条件,我国就答应什么条件,等到十年后,算帐就是了。”我们口中如此说,实际上即如此做,决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译的汉奸先生,译厚黑学时,定要附译一段,说:“勾践最初对于吴王,身为臣,妻为妾。后来吴王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允,非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加了几倍的利钱。这是我们先师遗传下来的教条,请列强于头钱之外,多预备点利钱就是了。”从前王德用守边,契丹遣人来侦探,将士请逮捕之,德用说:“不消。”明日,大阅兵,简直把军中实情拿与他看。侦探回去报告,契丹即遣人来议和。假如外国人知道我国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学,自量非敌,因而敛戢其野心,十年后不开大杀戒,则厚黑学之造福于人类者,宁有暨耶。此即汉奸先生翻译之功也。彼高谈仁义者,乌足知之?传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来之化身欤!

友人雷民心,发明了一种最精粹的学说,其言曰:“世间的事,分两种,一种是做得说不得,一种是说得做不得。例如夫妇居室之事,尽管做,如拿在大庭广众中来说,就成为笑话,这是做得说不得。又如两个朋友,以狎亵语相戏谑,抑或骂人的妈和姐妹,闻者不甚以为怪,如果认真实现,就大以为怪了,这是说得做不得。”民心这个学说,凡是政治界学术界的人,不可不悬诸座右。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

做得说不得这句话,是《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脚,说得做不得这句话,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礼》一书的注脚。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当高等顾问,决不会把天下事闹得那么坏。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变,全城秩序非常之乱,杨莘友出来任巡警总监,捉着扰乱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摹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斩斩斩,大得一般人的欢迎。全城男女长幼,提及杨总监之名,歌颂不已。后来秩序稍定,他发表了一篇《杨维(莘友名)之宣言》,说今后当行开明专制,于是物议沸腾,报章上指责他,省议会也纠举他,说:“而今是共和时代,岂能再用专制手段!”殊不知莘友从前用的手段,纯是野蛮专制,后来改行开明专制,在莘友算是进化了,只因把专制二字明白说出,所以大遭物议。民心说:“天下事有做得说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个例证。观于莘友之事,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的解。

我定有一条公例:“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厚黑以图谋众人公利,是至高无上之道德。”莘友野蛮专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颂不已,何以故?图谋公利故。

厚黑救国这句话,做也做得,说也说得,不过学识太劣的人,不能对他说罢了。我这次把厚黑学公开讲说,就是想把他变成做得说得的科学。

胡林翼曾说:“只要有利于国,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干。”相传林翼为湖北巡抚时,官文为总督。有天总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寿,手本已经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将手本索回,折身转去。其他各官,也随之而去。不久林翼来,有人告诉他,他听了,伸出大拇指说道:“好藩台!好藩台!”说毕取出手本递上去,自己红顶花翎的进去拜寿。众官听说巡抚都来了,又纷纷转来。次日官妾来巡抚衙门谢步,林翼请他母亲十分优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为义女,林翼为干哥哥。此后军事上有应该同总督会商的事,就请干妹妹从中疏通。官文稍一迟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哪一点比我们胡大哥?你依着他的话做就是了。”因此林翼办事,非常顺手。官胡交欢,关系满清中兴甚巨。林翼干此等事,其面可谓厚矣,众人不惟不说他卑鄙,反引为美谈,何以故?心在国家故。

严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这是众人知道的,后来皇上把他拿下,丢在狱中,众臣合拟一奏折,历数其罪状,如杀杨椒山、沈炼之类,把稿子拿与宰相徐阶看。阶看了说道:“你们还是想杀他?想放他?”众人说:“当然想杀他。”徐阶说:“你这奏折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来,何以故呢?世蕃杀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动的要杀他。”此折上去,皇上就会说:“杀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么诬在世蕃身上?”岂不立把他放出吗?“众人请教如何办。”徐阶说:“皇上最恨的是倭寇,说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阶关着门把折子改了递上去。世蕃在狱中探得众人奏折内容,对亲信人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不几天我就出来了。”后来折子发下,说他私通倭寇,大惊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杀了。世蕃罪大恶极,本来该杀,独莫有私通倭寇,可谓死非其罪。徐阶设此毒计,其心不为不黑,然而后人都称他有智谋,不说他阴毒,何以故?为国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国藩得意门生,国藩兵败靖港、祁门等处,次青与他患难相共。后来次青兵败失地,国藩想学孔明斩马谡,叫幕僚拟奏折严参他,众人不肯拟。叫李鸿章拟,鸿章说道:“老师要参次青,门生愿以去就争。”国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折我自己拟就是了。”次日叫人与鸿章送四百两银子去,“请李大人搬铺”。鸿章在幕中,有数年的劳绩,为此事逐出。奏折上去,次青受重大处分。国藩此等地方手段很辣,逃不脱一个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国藩死,哭以诗,非常恳挚。鸿章晚年,封爵拜相,谈到国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无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图谋私利,岂非至卑劣之行为吗?移以图谋公利,就成为最高尚之道德。像这样的观察,就可把当伟人的秘诀寻出,也可说把救国的策略寻出。现今天下大乱,一般人都说将来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国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学曾、胡,从何下手?难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读,句句学吗?这也无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强上面,目无旁视,耳无旁听,抱定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与曾、胡一般无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听,你在表面上换两个好听字眼就是,不要学杨莘友把专制二字说破。你如有胆量,就学胡林翼,赤裸裸地说道:“我是顽钝无耻。”列强其奈你何!是之谓厚黑救国。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强对外的秘诀发现出来,其方式不外两种,一曰劫贼式。一曰娼妓式。时而横不依理,用武力掠夺,等于劫贼之明火劫抢,是谓劫贼式的外交。时而甜言蜜语,曲结欢心,等于娼妓媚客,结的盟约,毫不生效,等于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谓娼妓式的外交。

人问列强以何者立国?我答曰:“厚黑立国。”娼妓之面最厚,劫贼之心最黑,大概军阀的举动是劫贼式,外交官的言论是娼妓式。劫贼式之后,继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后,继以劫贼式,二者循环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毁弃盟誓则厚之中有黑。劫贼之心黑矣,不顾唾骂则黑之中有厚。我国自五口通商以来,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强这两种方式的亏。我们把他的外交秘诀发现出来,就有对付的方法了。

人问:“我国当以何者救国?”我答曰:“厚黑救国。”他以厚字来,我以黑字应之;他以黑字来,我以厚字应之。娼妓艳装而来,开门纳之,但缠头费丝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饰剥了,逐出门去,是谓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强横不依理,以武力压迫,我们就用张良的法子对付他。张良圯上受书,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他面皮厚罢了。苏东坡曰:“高帝百战百败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们以对付项羽的法子对付列强,是谓以厚字破其黑。

全国人士都大声疾呼曰:“救国!救国!”试问救国从何下手?譬诸治病,连病根都未寻出,从何下药?我们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寻着病根了。寒病当用热药,热病当用寒药,相反才能相胜。外人黑字来,我以厚字应;外人厚字来,我以黑字应。刚柔相济,医国妙药,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对付之,他讲亲善,我即与之亲善,是为医热病用热药,医寒病用寒药。以此等法医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医国,国家必亡。

《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笑谢二字,非厚而何?后来鸿沟划定,楚汉讲和了,项王把太公、吕后送还,引兵东归,汉王忽然败盟,以大兵随其后,把项王逼死乌江,非黑而何?我国现在对于列强,正适用笑谢二字,若与之斗力,就算违反了刘邦的策略。语曰:“安不忘危。”厚黑经曰:“厚不忘黑。”问:“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践之先例在,有刘邦对付项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国元年,就把厚黑学发表出来,苦口婆心,谆谆讲说,无奈莫得一人研究这种学问,把一个国家闹成这样。今年石青阳死了,重庆开追悼会,正值外交紧急,我挽以联云:“哲人其萎乎,呜呼青阳,吾将安仰;斯道已穷矣,吁嗟黑厚,予欲无言。”袁随园谒岳王墓诗云:“岁岁君臣拜诏书,南朝可谓有人无,看烧石勒求和币,司马家儿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无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尝说我们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峡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门口;中国的人,目光不出吴淞口。阿比西尼亚,是非洲弹丸大一个国家,阿皇敢于对意大利作战,对法西斯蒂怪杰墨索里尼作战,其人格较之华盛顿,有过之无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杰哉!将来战争结果,无论阿国或胜或败,抑或败而至于亡国,均是世界史上最光荣的事。我们应当把阿皇的谈话,当如清朝皇帝颁发的“圣谕广训”,楷书一通,每晨起来,恭读一遍这就算目光看出吴淞口去了。

有人问我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我问:“我著的《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问:“《厚黑学》单行本,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只听见人说:‘做事离不得脸皮厚,心子黑。’我就照这话行去。”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生命而还,还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学》,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贯之,是为‘厚黑史观’。我著《心理与力学》,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为‘厚黑哲理’。基于厚黑哲理,来改良政治、经济、外交与夫学制等等,是为厚黑哲理之应用。其详俱见《宗吾臆谈》及《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连书边边都未看见,就去实行,真算胆大。”

厚黑学这门学问,等于学拳术,要学就要学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拳师的门也未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习拳术,自己就出手伸脚的打人,焉得不为人痛打?你想:项羽坑降卒 20 万,其心可谓黑到极点了,而我的书上,还说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败。吕后私通审食其,刘邦佯为不知。后人诗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面皮厚到这样,而于厚字还是欠研究,韩信求封齐王时,若非有人从旁指点,几乎失败。厚黑学有这样的精深,仅仅听见这个名词,就去实行,我可以说越厚黑越失败。

人问:“要如何才不失败?”我说:“你须先把厚黑史观、厚黑哲理与夫厚黑哲理之应用彻底了解,出而应事,才可免于失败。兵法:‘先立于不败之地。’又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厚黑学亦如是而已。”

孙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处世不外厚黑,厚黑之变,不可胜穷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处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厚黑学与《孙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败国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实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闻者曰:“你这门学问太精深了,还有简单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两条公例,你照着实行,不须研究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为英雄,为圣贤。如欲得厚黑博士的头衔,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穷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败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败;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为本位,为我之心,根于天性。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势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则妨害于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敌千万人之身,焉得不失败?人人既以私利为重,我用厚黑以图谋公利,即是替千万人图谋私利,替他行使厚黑,当然得千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我是众人中之一分子,众人得利,我当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攘夺他人之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有许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之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谋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等,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觑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个,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致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会给他呢?我们提倡厚黑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发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圣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学适用,哪个知道发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我同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案,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 62 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年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者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再讲厚黑学。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许多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五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辩证法;(5)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门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朱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新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得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检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伸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鹃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城“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以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繁易,彖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借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门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诂本义,字字讥弹之,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说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以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著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龙溪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尝说“四有四无”之语,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与王学争执也无自而起。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谈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门下出了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的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发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的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

厚黑丛话卷二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有人问道:“你这丛话,你说内容包含厚黑史观、厚黑哲理、厚黑学之应用、厚黑学辩证法及厚黑学发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类写出,则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岂不目迷五色吗?岂不是故意使他们多费些精神吗?”我说:“要想研究这种专门学问,当然要用心专研,中国的十三经和二十四史,泛泛读去,岂不是目迷五色,纷乱无章吗?而真正之学者,就从这纷乱无章之中寻出头绪来。如果惮于用心,就不必操这门学问。我只揭出原则和大纲,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阅发,第二步加以编纂,使之成为教科书,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门别类,挨一挨二地讲,乃是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我从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谈》。内面的篇目:(1)厚黑学;(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3)心理与力学;(4)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5)考试制之商榷。后来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成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这是业已付了印的。近来我又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已脱稿,尚未发布。这几种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个系统,是建筑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独立写去,看不出连贯性。因把他拆散来,在丛话中混合写去,一则见得各种说法互相发明,二则谈心理、谈学术是很沉闷的,我把他夹在厚黑学中,正论谐语错杂而出,阅者才不至枯燥无味。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就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的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抑,同时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了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个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一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马克思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人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的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尝强人信从,结果反无人不信从。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感应篇和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岂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是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见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叫人人独立的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哪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取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烂。朱元晦、陆象山风不及此,以致朱陆分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家,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只好付之一叹。

拙著《宗君臆谈》,流传至北平,去岁有人把《厚黑学》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并说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该欧化,他老人家那套笔墨,实在来不倒。等我们与他改过,意思不变更他的,只改为新式笔法就是了。”我闻之,立发航信说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吗?他们只知我笔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学》,思想之途径,内容之组织,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于八股者,看不出来。宋朝一代讲理学,出了文天祥、陆秀夫人诸人来结局,一般人都说可为理学生色。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个厚黑教主来结局,可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从八股中出来,算是真正的国粹。我还希望保存国粹的先生,由厚黑学而上溯八股,仅仅笔墨上带点八股气,你们都容不过吗?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则不必翻印。”哪知后来书印出来,还是与我改了些。特此声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学》是赝本,以免贻误后学。

大凡有一种专门学问,就有一种专门文体,所以《论语》之文体与《春秋》不同,《老子》之文体与《论语》不同,佛经之文体与《老子》又不同。在心为思想,在纸为文字,专门学问之发明者,其思想与人不同,故其文字也与人不同。厚黑学是专门学问,当然另有一种文体。闻者说道:“李宗吾不要自夸,你那种文字,任何人都写得出来。”我说:“不错,不错,这是由于我的厚黑学,任何人都做得来的缘故。”

我写文字,定下三个要件:见得到,写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这三个要件就够了。我执笔时,只把我胸中的意见写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话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吗字,任便用之。民国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谈》,十八年刊的《社会问题之商榷》,都是这样。有人问我:“是什么文体?”我说:“是厚黑式文体。”近见许多名人的文字都带点厚黑式,意者中国其将兴乎!

有人说:“我替你把《厚黑学》译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刘备这些典故改为西洋典故,外国人才看得懂。”我说:“我的厚黑学,决不能译为西洋文,也不能改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学这门学问,非来读一下中国书,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不可,等于我们要学西洋科学,非学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赝本《厚黑学》,有几处把我的八股式笔调改为欧化式笔调,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有两点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声明:(1)我发明厚黑学,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证过,觉得道理不错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举以为例。又追溯上去,再举刘邦、项羽为例,意在使读者举一反三,根据三国和楚汉两代的原则,以贯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这原是就楚汉人物,当下指点,更觉亲切。北平赝本,把这几句删去,径说韩信以不黑失败,范增以不厚失败。诸君试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败者,岂少也哉!鄙人何至独举韩范二人。北平赝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2)《厚黑传习录》中,求官六字真言,先总写一笔曰:“空、贡、冲、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声。做官六字真言,总写一笔曰:“空、恭、绷、凶、聋、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声,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叠韵,念起来音韵铿锵,原欲宦场中人朝夕持诵,用以替代佛书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或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倘能虔诚持诵,立可到极乐世界,不比持诵经咒或佛号,尚须待诸来世。这原是我一种救世苦心。北平赝本把总写之笔删去,径从逐字分疏说起来,则读者只知逐字埋头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语或佛号虔诚讽诵,收效必鲜。此则北平赝本不能不负咎者也。

近有许多人,请我把《厚黑学》重行翻印,我说这也无须。所有民元发表的厚黑学,我把他融化于此次丛话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写出,读者只读丛话就是了,不必再读原本。至于北平赝本,经我这样的声明,也可当真本使用,诸君前往购买,也不会贻误。

厚黑学,共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人的面皮,最初薄如纸一般,我们把纸叠起来,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再进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墙虽厚,轰炸得破,即使城墙之外再筑几十层城墙,仍还轰炸得破,仍为初步。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几垆缸墨水,众人仍不敢挨近他,仍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丝毫不能动。刘备就是这样人,虽以曹操之绝世奸雄,都把他莫奈何,真可谓硬之极了。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是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杰,奔集其门,真可谓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渊之别。但还着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刘的本事,我们一着眼就看得出来。

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下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此种人只好于古之大圣大贤中求之。有人问:“你讲厚黑学,何必讲得这样精深?”我说:“这门学问,本来有这样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才能终止。”学佛的人,要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能证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吾道分上中下三乘。前面所说,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我的话互相矛盾,其实始终是一贯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仍滴滴归源,犹如树上千枝万叶,千花百果,俱是从一株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别有树之生命在。《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若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诸君如想学厚黑学,须在佛门中参悟有得,再来听讲。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勤勤恳恳,言之不厌其详,乃领悟者殊少。后阅《五灯会元》及论、孟等书,见禅宗教人以说破为大戒;孔子“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引而不发,跃如也”;然后知禅学及孔孟之说盛行良非无因。我自悔教授法错误,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谈》,厚黑学仅略载大意,出言弥简,属望弥殷。噫!“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厚黑学是内圣外王之学,我已说二十四年,打算再说二十六年,凑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说一年。

有人劝我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语:‘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未下笔之先,迟回审慎,既著于纸,听人攻击,我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有个姓罗的朋友,留学日本归来,光绪三十四年,与我同在富顺中学堂当教习。民国元年,他从懋功知事任上回来,我在成都学道街栈房内会着他,他把任上的政绩告诉我,颇为得意。后来被某事诖误,官失掉了,案子还未了结,言下又甚愤恨。随谈及厚黑学,我细细告诉他,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见他听入了神,猝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厉声说道:“罗某!你生平作事,有成有败,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失败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你摸着良心说,究竟离脱这二字没有?速说!速说!不许迟疑!”他听了我的话,如雷贯耳,呆了许久,叹口气说道:“真是没有离脱这二字!”此君在吾门,可称顿悟。

我告诉读者一个秘诀,大凡行使厚黑学,外面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赤裸裸的显露出来。王莽之失败,就是由于后来把它显露出来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庙中,还有王莽一席地。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诸君不可不知。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须放出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心中却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果能这样做,包管你生前的事业惊天动地,死后还要在孔庙中吃冷猪肉。我每听见有人说道:“李宗吾坏极了!”我就非常高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层,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向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莫趣?此时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字。若遇着讲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阶级斗争,劳工专政”八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厚黑二字是万变不离其宗,至于表面上应该糊以什么,则在学者因时因地,神而明之。

《宗吾臆谈》中,载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许多人问我是怎样的,兹把原文照录于下:

我把《厚黑学》发布出来,有人向我说:“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我们读了,不能受用,请你指示点切要门径。”我问:“你的意思打算做什么?”他说:“我想做官。”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闲之意,分两种:(1)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诸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跑在成都住起,一心一意,专门求官;(2)指时间而言,求官要有耐心,着不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贡这个字是借用的,是我们川省的方言,其意义等于钻营之钻,钻进钻出,可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门子,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定义很不好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错了,错了!你只说对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眼。

3.冲普通所说的吹牛,川省说是“冲帽壳子”。冲分为二,一口头上,二文字上。每门又分为二,口头上分普通场所及在上峰面前两种,文字上分报章杂志上及投递条陈说帖两种。

4.捧即是捧场面那个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

5.恐是恐吓之意,是他动词。这个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讲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就是少了恐字工夫。其方法是把当局的人要害寻出,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骇,立把官儿送出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见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上峰听之,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见他丰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听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者之细心体会。最要紧的,用恐字时,要有分寸,如用过度,大人先生老羞成怒,与我作起对来,岂不与求官之宗旨大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时,恐字不可轻用。切嘱!切嘱!

6.送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一大送,把银元一包一包的拿出来送;二小送,如送春茶、火肘及请上馆子之类。所送之人有二:一操用舍之权者,二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有人能把六字一一做到,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道:“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久(空字之效),他与我有某种关系(贡字之效),其人很有点才具(冲字之效),对于我也很好(捧字之效),但此人有坏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恐字之效)。想至此处,回顾室中,黑压压的或白亮亮的,摆了一大堆(送字之效),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至此,功行圆满,于是能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洞的意思,分二种。一,文字上:凡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读者请往各官厅,把壁上的文字从东辕门读到西辕门,就可恍然大悟。二,办事上,任办任事,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得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闹出移交不清及撤任查办等笑话。

2.恭即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姨太太等而言。

3.绷即俗语所谓绷紧,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上述对上司用恭,对下属及老百姓用绷,是指普通而言。然亦不可拘定,须认清饭甑子所在地,看操我去留之权者,在乎某处。对饭甑子所在地用恭,非饭甑子所在地用绷。明乎这个理,有时对上司反可用绷,对下属及老百姓反该用恭。

4.凶只要能达我之目的,就使人卖儿贴妇,亡身灭家,也不必管;但有一层要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仁义道德。

5.聋即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聋字句有瞎字之意,文字上的诋骂,闭目不视。

6.弄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往往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十一字,都为此字而设。弄字与求官之送字相对,要有送,才有弄。但弄字要注意,看公事上通得过通不过。如果通不过,自己垫点腰包也不妨;如通得过,那就十万八万,都不谦虚。

以上十二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精义,都未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着门类自去研究。

有人问我办事秘诀,我授以办事二妙法如下:

1.锯箭法相传:有人中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下,即索谢礼。问何不将箭头取出?答:“这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现在各官厅,与夫大办事家,都是用着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云:“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等语。“不合已极”四字是锯箭干,“该知事”已是内科。抑或云“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我说:“此事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个字是锯箭干,“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干,“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干,并不命寻内科的,也有连箭干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补锅法家中锅漏,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皮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道:“请点火来我烧烟。”乘着主人转背之际,用铁锤在锅上轻轻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主人转来,指与他看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说道:“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我这锅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有人曾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来医。”这即是用的补锅法。《左传》上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用兵讨伐,也是补锅法。历史上这类事很多,举不胜举。

大凡办事的人,怕人说他因循,就用补锅法,无中生有,寻些事办。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锯箭法,脱卸过去。后来箭头溃烂了,反大骂内科坏事。我国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场是用锯箭法,变法诸公是用补锅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公例,合得到这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公例的就失败。我国政治家,推管子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这两个法子用得圆转自如。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灭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在齐国之上,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把锅烂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书道:“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道:“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以待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此等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而后第一个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经》,说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仁义道德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中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不同,物产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质也就不同。于是文化学术,无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庄,两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术分南北两派,禅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尽是。厚黑学是一种大学问,当然也要分南北两派。门人问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欤?北方之厚黑欤,任金革,死而不愿,北方之厚黑也,卖国军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轨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机分子居之。人问:“究竟学南派好,还是学北派好?”我说:“你何糊涂乃尔!当讲南派,就讲南派,当讲北派,就讲北派。口南派而实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实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纯是相时而动,岂能把南北成见横亘胸中。民国以来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复南而北,北而南,往返来回,已不知若干次,独你还徘徊歧路,向人问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实在无从答复。”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败?何以你的学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经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又低一层,一辈不如一辈。老子发明道教,释迦发明佛教,其现象也是这样,这是由于发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机械,有种种用途,为发明蒸汽电气的人所万不及料。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事,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我道:“你既发明厚黑学,为什么未见你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说道:“你们的孔夫子,为什么未见他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去把他们问明了,再来同我讲。”

世间许多学问我不讲,偏要讲厚黑学,许多人都很诧异。我可把原委说明:我本来是孔子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孔子之意。光绪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学堂开堂,我从自流井赴成都,与友人雷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来讨论。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教不能满我之意,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之旗帜。今年岁在乙亥,不觉已整整的 32 年了。自从改字宗吾后,读一切经史,觉得破绽百出,是为发明厚黑学之起点。

及入高等学堂,第一次上讲堂,日本教习池永先生演说道:“操学问,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师。教育二字,在英文为 Education,照字义是‘引出’之意。世间一切学问,俱是我脑中所固有,教师不过‘引之使出’而已,并不是拿一种学问来,按入学生脑筋内。如果学问是教师给与学生的,则是等于此桶水倾入彼桶,只有越倾越少的,学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学生每每有胜过先生者,即是由于学问是各人脑中的固有的原故。脑如一个囊,中贮许多物,教师把囊口打开,学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这种演说,恰与宗吾二字冥合,于我印象很深,觉得这种说法,比朱子所说“学之为言效也”精深得多。后来我学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错。池永先生这个演说,于我发明厚黑学有很大的影响。我近来读报章,看见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觉得讨厌,独有池永先生,我始终是敬佩的。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至今还常在我脑中。

我在学堂时,把教习口授的写在一个副本上,书面大书“固囊”二字。许多同学不解,问我是何意义?我说:并无意义,是随便写的。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说明,恐怕后来的考古家,考过一百年,也考不出来。“固囊者,脑是一个囊,副本上所写,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题此二字,聊当座右铭。

池永先生教理化数学,开始即讲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脑中搜索,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看还可以引出点新鲜的东西否。以后凡遇他先生所讲的,我都这样的工作。哪知此种工作,真是等于王阳明之格竹子,干了许久许久,毫无所得。于是废然思返,长叹一声道:“今生已过也,再结后生缘。”我从前被八股缚束久了,一听见废举,兴学堂,欢喜极了,把家中所有四书五经,与夫诗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内住了许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学道街买了一部《庄子》。雷民心见了诧异道:“你买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我说:“雷民心,科学这门东西,你我今生还有希望吗?”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许多道理,也莫得器械来试验,还不是等于空想罢了。在学堂中,充其量,不过在书本上得点人云亦云的智识,有何益处?只好等儿子儿孙再来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国古书上寻一条路来走。“他听了这话,也同声叹息。”

我在高等学堂的时候,许多同乡同学的朋友都加入同盟会。有个朋友曾对我说:“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非常高兴,心想古来当英雄豪杰,必定有个秘诀,因把历史上的事汇集拢来,用归纳法搜求他的秘诀。经过许久,茫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有一夜,睡在监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触类旁通,头头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贯之。那一夜,我终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俨然像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发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样。

我把厚黑学发明了,自己还不知这个道理对与不对。我同乡同学中,讲到办事才,以王简恒为第一,雷民心尝呼之为“大办事家”。适逢简恒进富顺城来,我就把发明的道理,说与他听,请他批评。他听罢,说道:“李宗吾,你说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我要忠告你,这些话,切不可拿在口头说,更不可见诸文字。你尽管照你发明的道理埋头做去,包你干许多事,成一个伟大人物。你如果在口头或文字上发表了,不但终身一事无成,反有种种不利。”我不听良友之言,竟自把它发表了,结果不出简恒所料。诸君!诸君!一面读《厚黑学》,一面须切记简恒箴言。

我从前意气甚豪,自从发明了厚黑学,就心灰意冷,再不想当英雄豪杰了。跟着我又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这些都是民国元年的文字。反正后许多朋友,见我这种颓废样子,与从前大异,很为诧异,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讲厚黑学,埋头做去,我的世界或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是厚黑学误我,还是我误厚黑学。

《厚黑学》一书,有些人读了,慨然兴叹,因此少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有些人读了,奋然兴起,因此又多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我发明厚黑学,究竟为功为罪,只好付诸五殿阎罗裁判。

我发表《厚黑学》的时候,念及简恒之言,迟疑了许久。后来想到朱竹垞所说:“宁不食两庑无豚肩,风怀一诗,断不能删。”奋然道:“英雄豪杰可以不当,这篇文字不能不发表。”就毅然决然,提笔写去,而我这英雄豪杰的希望,从此就断送了,读者只知厚黑学适用,那知我是牺牲一个英雄豪杰掉换来的,其代价不为不大。

其实朱竹垞删去风怀一诗,也未必能食“两庑豚肩”,我把厚黑学秘为独得之奇,也未必能为英雄豪杰。于何征之呢?即以王简恒而论,其于吾道算是独有会心,以他那样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时,他到成都,张列五委他某县知事,他不干,回到自井。民国三年,讨袁之役,熊杨在重庆独立,富顺响应,自井推简恒为行政长。事败,富顺廖秋华、郭集成、刁广孚被捕到泸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简恒东藏西躲,昼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缠绵至次年死,身后非常萧条。以简恒之才具之会心,还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读我厚黑学的人,切不可自命为得了明人的指点,即便自满。民国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论日报社内,与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同住,他们再三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来。绪初并说道:“你如果写出来,我与你做一序。”我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之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发表,当然可以发表,我遂逐日写去,我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意,绪初用淡然的别号作一序曰:“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成书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嬉笑怒骂,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与夫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他日更刊为单行本,普渡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发表,读者哗然。说也奇怪,我与绪初同是用别号,乃廖大圣人之称谓,依然如故,我则博得李厚黑的徽号。”

绪初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民国八年,他当省长公署教育科科长,其时校长县视学(县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长)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杨省长对于绪初,倚畀甚殷,绪初签呈任免之人,无不照准。有时省长下条子任免某人,绪初认为不当者,将原条退还,杨省长不以为忤,而信任益坚。最奇的,其时我当副科长,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曰:“此廖大圣人之赐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往往对人说道:“这是李厚黑干的。”成了个“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绪初今虽死,旧日教育科同事诸人,如侯克明、黄治畋等尚在,请他们当天说,究竟这些事,是不是我干的?究竟绪初办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卸责于死友,乃是举出我经过的事实,证明简恒的话是天经地义,厚黑学三字,断不可拿在口中讲。我厚爱读者诸君,故敢掬诚相告。

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他说及我,绪初即说道:“某某事是我干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干。”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代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学做得说不得。”真绝世名言哉!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圣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与大盗的真相,庄子是看清楚了。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圣勇义智仁五者,本是圣人所做的,跖能窃用之,就成为大盗。反过来说,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诈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圣大贤。试举例言之,胡林翼曾说:“只要于公家有利,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要干。”又说:“办事要包揽把持。”所谓顽钝无耻也,包揽把持也,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林翼能善用之,就成为名臣了。

王简恒和廖绪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只知为公二字,什么气都受得,有点像胡林翼之顽钝无耻。简恒办事,独行独断,有点像胡林翼之包揽把持。有天我当着他二人说道:“绪初得了厚字诀,简桓得了黑字诀,可称吾党健者。”历引其事以证之。二人欣然道:“照这样说来,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我说道:“百年后有人一与我建厚黑庙,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厚黑学》,有天绪初到我室中,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谓至矣。及为齐王,果从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独奈何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这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谓非咎由自取哉!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了一遍,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默然不语,长叹一声而去。我心想道:“这就奇了,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对举,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我下细思之,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来。患寒病的人,吃着滚水很舒服;患热病的人,吃着冷水很舒服;绪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韩信一段,是他对症良药,故不知不觉,深有感触。

中江谢绶青,光绪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学堂与我同班毕业。其时王简恒任富顺中学堂监督,聘绶青同我当教习。三十四年下学期,绪初当富顺视学,主张来年续聘,其时薪水以两计。他向简恒说道:“宗吾是本县人,核减一百两,绶青是外县人,薪仍旧。”他知道我断不会反对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对人说:“绪初这个人万不可相交,相交他,银钱上就要吃亏,我是前车之鉴。”有一事更可笑,其时县立高小校校长姜选臣因事辞职,县令王琰备文请简恒兼任。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高小校校长的薪水,我很想支来用。照公事说,是不生问题。像顺这一伙人,要攻击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他廖圣人酸溜溜说道:‘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这个脸放在何处?只好仍当衣服算了。”我尝对人说:“此虽偶尔谈笑,而绪初之令人敬畏,简恒之勇于克己,足见一斑。”后来我发明《厚黑学》,才知简恒这个谈话,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尝同雷民心批评:朋辈中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而以绪初为第一。够得上讲黑字者,只有简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说:“你叫我面皮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来,宜乎我作事不成功。”我说:“特患你厚得不彻底只要彻底了,无往而不成功。你看绪初之厚,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并且厚黑教主还送了一百银子的贽见。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万不可自暴自弃。”

相传凡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脑壳削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同人对坐闲谈,他就要留心看你颈上的刀路。我发明厚黑学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发见些重要学理。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无志用世矣,否则这些法子,我是不能传授人的。

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叨叨絮絮,说个不休。我睁起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忽然脸一红,噗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实在没法了,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我说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语云:“对行不对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我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硬是说明了来干,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顺。

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凡人情冷暖,与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对我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

辛亥十月,张列五在重庆独立,任蜀军政府都督,成渝合并,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长。他设一个审计院,拟任绪初为院长。绪初再三推辞,乃以尹仲锡为院长。绪初为次长,我为第三科科长。其时民国初成,我以为事事革新,应该有一种新学说出现,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及我当了科长,一般人都说:“厚黑学果然适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来了。”相好的朋友,劝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于是众人又说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长官,厚黑学就不登了。”我气不过,向众人说道:“你们只羡我做官,须知奔走宦场,是有秘诀的。”我就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着相好的朋友,就尽心指授。无奈我那些朋友资质太钝,拿来运用不灵,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反是从旁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倒还很出些人才。

在审计院时,绪初寝室与我相连,有一日下半天,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声震屋瓦,我出室来看,见某君仓皇奔出,绪初追而骂之:“你这个狗东西!混帐……直追至大门而止(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绪初转来,看见我,随入我室中坐下,气忿忿道:“某人,真正岂有此理!”我问何事,绪初道:“他初向我说:某人可当知事,请我向列五介绍。我唯唯否否应之。他说:‘事如成了,愿送先生四百银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说!这些话,都可拿来向我说吗?’他站起来就走,说道:‘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气他不过,追去骂他一顿。”我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为此已甚。”绪初道:这宗人,你不伤他的脸,将来不知还要干些甚么事。我非对列五说不可,免得用着这种人出去害人。“此虽寻常小事,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评绪初“厚有余而黑不足,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何以此事忍不得气?其对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范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反复研究,就发见一条重要公例。公例是什么呢?厚黑二者,是一物体之两方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则未尝不能厚;刘备之面至厚,刘璋推诚相待,忽然举兵灭之,则未尝不能黑。我们同辈中讲到厚字,既公推绪初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遗我以鸣琴,我好佩,他就遗我以玉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如去见他,必定缚我以献于君,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人问: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我答道:有!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

绪初辱骂某君一事,询之他人,迄未听见说过,除我一人而外,无人知之,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也未听他重提。我尝说:“绪初辱骂某君,足见其人刚正,虽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后绝口不言,隐人之恶,又见其盛德。”但此种批评,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暂。”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其以黑字对付某君,是暂时的现象;事过之后,又回复到厚字常轨,所以后此十多年隐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于心不安,故此后见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因事犯规,绪初悬牌把他斥退。后来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这件事我疚心。”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复常轨的明证。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生平品行,粹然无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至今谈及,无不钦佩。去岁我做了一篇《廖张轶事》,叙述绪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诸《华西日报》。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就是异党人,只能说他党见太深,对于他的私德,仍称道不置。我那篇《廖张轶事》,曾胪举其事,将来我这《厚黑丛话》写完了,莫得说的时候,再把他写出来,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个厚字。我曾说:“用厚黑以图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绪初人格之高尚,是我们朋辈公认的。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可证明我的话不错,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

我发表《厚黑学》,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与朋友写信也用别号,后来我改写为“蜀酋”。有人问我蜀酋作何解释?我答应道:我发表《厚黑学》,有人说我疯了,离经叛道,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那吗,我就成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为蜀酋。我发表《厚黑学》过后,许多人实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有人向我说道:国中首领,非你莫属。我说:那吗,我就成为蜀中之酋长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讲授厚黑学,得我真传的弟子,本该授以衣钵,但我的生活是沿门托钵,这个钵要留来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脱与他穿。所以独字去了犬旁,成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则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则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称为蜀酋了。

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惟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道之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身有仙骨,于半夜三更传授他,张良言下顿悟,老人以王者师期之。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遇着了,也难于领悟。苏东坡曰:“项籍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授受渊源,使人知这门学问,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要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许多人说我不通,这也无怪其然,是之谓知难。

刘邦能够分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得气,怒而大骂,使非张良从旁指点,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沼吴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亏范蠡悍然不顾,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须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谓行难。

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论及沼吴之役,深以范蠡的办法为然。他这篇文字,是以一个黑字立柱。诸君试取此二字,细细研读,当知鄙言不谬。人称东坡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种妙谛。诸君今日,听我讲说,可谓有仙缘。噫,外患迫矣,来日大难,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

厚黑丛话卷三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四年十月

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莫有说错,只怕你们那个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莫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既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学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认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伟人,小孩时那种心理,丝毫莫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廿四年并莫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敢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糟,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而翁轻。羹嫂,羹颉侯,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五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却是《厚黑经》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有人难我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据你这样说,岂不是应该改为‘恻隐之心人皆无之’吗?”我说:“这个道理,不能这样讲。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恻隐四字。下文忽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请问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说:‘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这是孺子对于井发生了死生存亡的关系,我是立在旁观地位。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孟子,此心作何状态?此时发出来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我之死,不暇顾及孺子之死。非不爱孺子也,事变仓卒,顾不及也。必我心略为安定,始能顾及孺子,恻隐心乃能出现。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为我的念头,恻隐是为人的念头。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讲仁义,以恻隐为出发点。我讲厚黑,以怵惕为出发点。先有怵惕,后有恻隐,孟子的学说是第二义,我的学说才是第一义。”

成都属某县,有曾某者,平日讲程朱之学,品端学粹,道貌岩岩,人呼为曾大圣人,年已七八十岁,当县中高小学校校长。我查学到校,问:“老先生近日还看书否?”答:“现在纂集宋儒语录。”我问:“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论,其意安在?”他听了沉吟思索。我问:“见孺子将入于井,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他信口答道:“是恻隐。”我听了默然不语,他也默然不语。我本然想说;第一念既是恻隐,何以孟子不言“恻隐怵惕”而言“怵惕恻隐”?因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问,只问道:“宋儒之书,我读得很少,只见他们极力发挥恻隐二字未知对于怵惕二字,亦会加以发挥否?”他说:“莫有。”我不便往下再问,就谈别的事去了。

《孟子》书上,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是性善说最根本的证据。宋儒的学说,就是从这两个证据推阐出来的。我对于这两个证据,根本怀疑,所以每谈厚黑学,就把宋儒任意抨击。但我生平最喜欢怀疑,不但怀疑古今人的说法,并且自己的说法也常常怀疑。我讲厚黑学,虽能自圆其说,而孟子的说法,也不能说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孟子所说:孩提知爱和恻隐之心,又从何处生出来呢?我于是又继续研究下去。

中国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告子言性无善无恶,扬雄言善恶混,韩昌黎言性有三品。这五种说法,同时并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连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于医生连药性都未研究清楚。医生不了解药性,断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国?今之举世纷纷者,实由政治家措施失当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当者,实由对于人性欠了精密的观察。

中国学者,对于人性欠精密的观察,西洋学者,观察人性更欠精密。现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道理讲不通……这都是对于人性欠了研究,才有这类不通的学说。学说既不通,基于这类学说生出来的措施,遂无一可通,世界乌得不大乱?

从前我在报章杂志上,常见有人说:“中国的礼教,是吃人的东西。”殊不知西洋的学说,更是吃人的东西。阿比西尼亚被墨索里尼摧残蹂躏,是受达尔文学说之赐,将来算总帐,还不知要牺牲若干人的生命。我们要想维持世界和平,非把这类学说一律肃清不可。要肃清这类学说,非把人性彻底研究清楚不可。我们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设施,国际上的举动,才能适合人类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维持。

我主张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谈及。友人说:“近来西洋出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你虽不懂外国文,也无妨买些译本来看。”我说:“你这个话太奇了!我说个笑话你听:从前有个查学员视察某校,对校长说:‘你这个学校,光线不足。’校长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购买去了。’人人有一个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仪器标本,随时随地都可以试验,朝夕与我往来的人,就是我的试验品,你叫我看外国人著的心理学书,岂不等于到上海买光线吗?”闻者无辞可答。

我民国元年著的《厚黑学》,原是一种游戏文字,不料发表出来,竟受一般人的欢迎,厚黑学三字,在四川几乎成一普通名词。我以为此种说法能受人欢迎,必定于人性上有关系,因继续研究。到民国九年,我想出一种说法,似乎可以把人性问题解决了,因著《心理与力学》一文,载入《宗吾臆谈》内。我这种说法,未必合真理,但为研究学术起见,也不妨提出来讨论。

西洋人研究物理学研究得很透彻,得出来的结论,五洲万国无有异词,独于心理学却未研究透彻,所以得出来的结论,此攻彼讦。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观,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无我见,故所下判断最为正确。至于研究心理学,则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觉就参入我见,下的判断就不公平。并且我是众人中之一人,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张:研究心理学,应当另辟一个途径来研究。科学家研究物理学之时,毫无我见,等他研究完毕了,我们才起而言曰:“人为万物之一,物理与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适用于人事。”据物理的公例,以判断人事,而人就无遁形了。声光磁电的公例,五洲万国无有异词。人之情感,有类磁电,研究磁电,离不脱力学公例,我们就可以用力学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国九年,我家居一载,专干这种工作,用力学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学,觉到许多问题都涣然冰释。因创一公例曰:“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从古人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有了这条公例,不但关于人事上一切学说若网若纲,有条不紊,就是改革经济政治等等,也有一定的轨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团,就算打破,人性问题就算解决了。但我要声明:所谓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谓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谓解决者,是我自谓解决,非谓这个问题果然被我解决也。此乃我自述经过,聊备一说而已。

本来心理学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个讲厚黑学的,怎能谈这门学问?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等于说“水之波动,循力学公例而行”。据科学家眼光看来,水之性质和现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动不过现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谈心理,只谈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余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谈。

为甚力学上的公例可应用到心理学上呢?须知科学上许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种假说,根据这种假说,从各方试验,都觉可通,这假说就成为定理了。即如地球这个东西,自开辟以来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经经过了若干万万年,对于地球之构成就无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个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说“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团,成为地球。”究竟地心有无吸力,无人看见,牛顿这个说法,本是假定的,不过根据他的说法,任如何试验,俱是合的,于是他的假说就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体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爱因斯坦出来,发明相对论,本牛顿之说扩大之,说:“太空中的星球发出的光线,经过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众星球互相吸引之故,于是以直线进行之光线,就变成弯弯曲曲的形状。”他这种说法,经过实地测验,证明不错,也成为定理。从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无体之光线,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们要解决心理学上的疑团,无妨把爱因斯坦的说法再扩大之,说:“我们心中也有一种引力,能把耳闻目、无形无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心。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我们这样的设想,牛顿的三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可适用到心理学方面,而人事上一切变化,就可用力学公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称的心,是由于一种力,经过五官出去,把外边的事物牵引进来,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视之,即是一种力从目透出去,与那个物连结;我将目一闭,能够记忆那物的形状,即是此力把那物拖进来绾住了。听人的话能够记忆,即是把那人的话拖进来绾住了。由这种方式,把耳濡目染与夫环境所经历的事项一一拖进来,集合为一团,就成为一个心。所以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说自己有一个心,佛氏出来,力辟此说,说:“人莫得心,通常所谓心,是假的,乃是六尘的影子。”圆觉经曰:“一切众生,无始以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们试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则六尘影子之经过,亦如雁过长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见雁之过,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种引力把雁影绾住的原故。所以我们拿佛家的话来推究,也可证明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是相似的。

佛家说:“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成为种子,永不能去。”这就像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为种子一般。我们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于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是由于人心有引力。因为有引力绾住,所以谷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尘影子在八识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即知其无一不从外面进来。其经过的路线,不外眼耳鼻舌身。虽说人能够发明新理,但仍靠外面收来的智识作基础。犹之建筑房屋,全靠外面购来的砖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种智识的来源考出了,从目进来的,命他仍从目退出去,从耳进来的,令他仍从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从来路退出,我们的心即空无所有了。人的心能够空无所有,对于外物无贪恋,无嗔恨,有如湖心雁影,过而不留,这即是佛家所说“还我本来面目”。

地球之构成,源于引力,意识之构成,源于种子,试由引力再进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种子再进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则只有所谓寂兮寥兮的状况,而二者就会归于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后有地球,而后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种子,而后有意识,而后有人。由此知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物理与人事相通,故物理学的规律可适用于心理学。

心理的现象,与磁电现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别之,只有好、恶二种。心所好的东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恶的东西,就推之使远。其现象与磁电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与情合并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电同性相推,异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现象。能够差别同性异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见磁电这个东西,也具有知、情,与我们的心理是一样的。阳电所需要的是阴电,忽然来了一个阳电,要分他的阴电,他当然把他推开。阴电所需要的是阳电,忽然来了一个阴电,要分他的阳电,他当然也把他推开。这就像小儿食乳食糕饼的时候,见哥哥来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现象。至于磁电异性相引,犹如人类男女相爱,更是不待说的。所以我们研究心理学,可当如磁电学研究。

佛说:“真佛法身,映物现形。”宛然磁电感应现象。又说:“本性圆融,用遍法界。”又说:“非有非无。”宛然磁电中和现象。又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简直是物理学家所说“能力不灭”。因此之故,我们用力学公例去考察人性,想来不会错。

孟子讲性善,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我讲厚黑学,说:“小儿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小儿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见哥哥走近来,就用手推他打他。”这两种说法,岂不是极端相反吗?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我们下细观察,即知小儿一切动作,都是以我为本位,各种现象,都是从比较上生出来的。将母亲与己身比较,小儿更爱己身,故将母亲口中糕饼取出,放入自己口中。母亲是怀抱我、乳哺我的人,拿母亲与哥哥比较,母亲与我更接近,故更爱母亲。大点的时候,与哥哥朝夕一处玩耍,有时遇着邻人,觉得哥哥与我更接近,自然更爱哥哥。由此推之,走到异乡,就爱邻人;走到外省,就爱本省人;走到外国,就爱本国人。其间有一定之规律,其规律是:“距我越近,爱情越笃,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与牛顿万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我们把他绘出来,如甲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亲,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邻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国人,第七圈是外国人。这个图是人心的现象,我们详加玩索,就觉得这种现象很像讲堂上试验的磁场一般。距磁石越近的地方,铁屑越多,可见人的情感与磁力相像。我们从甲图研究,即知我说的小儿抢母亲口中糕饼和孟子所说孩提爱亲,原是一贯的事,俱是以我字为出发点,性善说与厚黑学就可贯通为一。

上面所绘甲图,是否真确,我们可再设法证明:假如暮春三月的时候,我们约着二三友人出去游玩,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觉得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恶的地方,心中就戚然不乐,这是甚么缘故呢?因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与我本是一体,所以物类好,心中就愉快,物类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们又走至一个地方,见地上许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飘零,我们心中很替落花悲戚,对于碎石不甚动念,这是甚么缘故?因为石是无生之物,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对于落花更觉关情。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将毙之犬,哀鸣宛转,那种声音,入耳惊心骤闻之下,就会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这是甚么缘故?因为花是植物,犬与我同是动物,自然会起同情心。我们游毕归来,途中见一只犬拦住一个行人,狂跳狂吠,那人持杖乱击,人犬相争,难解难分,我们看见,总是帮人的忙,不会帮犬的忙。因为犬是兽类,那人与我同是人类,对乎人的感情,当然不同。假如我们回来,一进门就有人来对我说:某个友人,因为某事,与人发生绝大冲突,胜负未分,我就很替这个友人关心,希望他得胜。虽然同是人类,因为有交情的关系,不知不觉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我把朋友邀入室中,促膝谈心,正在尔我忘情的时候,陡然房子倒下来,我们心中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防卫自己,第二个念头,才顾及友人。我们把各种事实、各种念头、汇合扰来,搜求他的规律,即知每起一念,都是以我字为中心点,我们步步追寻,层层剥剔,逼到尽头处,那个我字,即赤裸裸的现出来了。我们可得一个结论:凡有两个物体,同时出现于我的面前,我无须计较,无须安排,心中自然会有亲疏远近之分。其规律是:“距我越远,爱情越减,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终不外牛顿万有引力的定律。我们把它绘出图来,如乙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它的现象仍与磁场一般。我们绘这乙图,是舍去了甲图的境界,凭空另设一个境界,乃绘出之图与中图无异,可知甲图是合理的,乙图也是合理的。这两个图,都是代表人心的现象,既是与磁场相像,与地心引力相像,即可说心理变化不外力学公例。

孟子讲性善,有两个证据,第一个证据是:“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前已绘图证明,是发源于为我之心,根本上与厚黑学相通。他第二个证据是:“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我们细细推求,仍是发源于为我之心,仍与厚黑学相通。兹说明如下:

怵惕是惊惧的意思,是自己畏死的表现。假如我们共坐谈心的时候,陡见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杀一人,我们一齐吃惊,各人心中都要跳几下。这个现象,即是怵惕。这是因为各人都有畏死的天性,看见刀仿佛是杀我一般,所以心中会跳,所以会怵惕。我略一审视,晓得不是杀我,是杀别人,登时就会把畏死的念头放大,化我身为被追的人,对乎他起一种同情心,就想救护他。这就是恻隐。先有怵惕,后有恻隐,是天然的顺序,不是人力安排的。由此可知:恻隐是从怵惕生出来的,莫得怵惕,就不会恻隐,可以说恻隐二字,仍发源于我字。

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我们把他绘为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与孺子同是人类,井是无生之物,孺子对于井生出死生存亡的关系,我当然对孺子表同情,不能对井表同情。有了第一圈的我,才有第二圈的孺子。因为我怕死,才觉得孺子将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我也认为不要紧的事,不起怵惕心。看见孺子将入井,也认为不要紧的事,断不会有恻隐心。莫得我,即莫得孺子,莫行怵惕,即莫得恻隐,道理本是极明白的。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恻隐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看见怵惕心能放大而为恻隐心,就叫人把恻隐心再放大起来,扩充到四海。道理本是对的,只因少说一句:“恻隐是怵惕扩充出来的。”就生出宋儒的误会。宋儒言性,从恻隐二字讲起走,舍去怵惕二字不讲,成了有恻隐无怵惕,知有第二圈子孺子,不知有第一圈之我。宋儒学说,许多迂曲难通,其病根就在这一点。

我们把甲乙两图详加玩味,就可解决孟荀两家的争执。甲图是层层放大,由我而亲,而兄,而邻人,而本省人,而本国人,而外国人,其路线是由内向外,越放越大。孟子看见人心有此现象,就想利用他,创为性善说。所以他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举斯心,加诸彼……推恩足以保四海。”力劝人把圈子放大点。孟子喜言诗,诗是宣畅人的性情,含有利导的意思。乙图是层层缩小,由石而花,而犬,而人,而友,而我,其路线是由外向内,越缩越小。荀子看见人心有此现象,就想制止他,创为性恶说。所以他说:“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又说:“拘木待栝蒸矫然后直,钝金待砻厉然后利,人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生怕人把圈子缩小了。荀子习于礼,礼是范围人的行为,含有制裁的意思。甲乙两图,都是代表人心的现象,甲图是离心力现象,乙图是向心力现象。从力学方面说,两种现象俱不错,即可说孟荀二人的说法俱不错。无奈他二人俱是各说一面,我们把甲乙二图一看,孟荀异同之点就可了然了。事情本是一样,不过各人的看法不同罢了。我们详玩甲乙二圈,就可把厚黑学的基础寻出来。

王阳明讲的致良知,是从性善说生出来的。我讲的厚黑学,是从性恶说生出来的。王阳明说:“满街都是圣人。”我说:“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此两说何以会极端相反呢?因为同是一事,可以说是性善之表现,也可说是性恶之表现。举例言之:假如有个友人来会我,辞去不久,仆人来报道:“刚才那个友人,出门去就与人打架角孽,已被警察将双方捉去了。”我听了,就异常关心,立命人去探听。听说警察判友人无罪,把对方关起了,我就很欢喜。倘判对方无罪,把友人关起,我就很忧闷。请问我这种心理,究竟是善是恶?假如我去问孟子,孟子一定说:“这明明是性善的表现,何以故呢?你的朋友与人相争,与你毫无关系,你愿你的朋友胜,不愿他败,这种爱友之心,是从天性中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此种念头,是人道主义的基础。所谓博施济众,是从此种念头生出来的,所谓民胞物与,也是从此种念头生出来的,所以人们起了此种念头,就须把他扩充起来。”假如我去问荀子,荀子一定说:“这明明是性恶的表现,何以故呢?你的朋友是人,和他打驾的也是人,人与人相争,你不考察是非曲直,只是愿友胜不愿友败;这种自私之心,是从天性中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此种念头,是扰乱世界和平的根苗。日本以武力占据东北四省,是从此种念头生出来的,墨索里尼用飞机轰炸阿比西尼亚,也是从此种念头生出来的,所以人们起了此种念头,即须把他制伏下去。”我们试看上面的说法,两边都有道理,却又极端相反,这是甚么缘故呢?我们要解决孟荀两家的争执,只消绘图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此心愿友得胜,即是第二圈。请问这第二圈,是大是小呢?孟子寻个我字,与友字比较,即是在外面画个小圈来比较,说第二圈是个大圈。荀子寻个人字,与友字比较,即是在外面画个大圈来比较,说第二圈是个小圈。孟子以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其路线是向人字方面扩张出去,故断定人之性善。荀子以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缩小而成,其路线是向我字方面收缩拢来,故断定人之性恶。其实第二圈始终只有那么大,并未改变。单独画一个圈,不能断他是大是小;单独一种爱友之心,不能断他是善是恶。画了一圈之后,再在内面或外面画一圈,才有大小之可言。因爱友而做出的事,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才有善恶之可言。

愿友胜不愿友败之心理,是一种天然现象,乃人类之通性,不能断他是善是恶,只看如何应用就是了。本此心理,可做出相亲相爱之事,也可做出相争相夺之事,犹之我们在纸上画了一圈之后,可以在内面画一小圈,也可以在外面画一大圈。孟子见人画了一圈,就断定他一定会把两脚规张开点,在外面画一个较大之圈。荀子见人画了一圈,就断定他一定会把两脚规收拢点,在内面画一个较小之圈。若问他二人的理由,孟子说:“这个圈,明明是由一个小圈放大而成。依着它的趋势,当然会再放大,在外面画一个更大之圈。”荀子说:“这个圈明明是由一个大圈缩小而成。依着它的趋势,当然会再缩小,在内面画一个更小之圈。”这些说法,真可算无谓之争。

我发表厚黑学后,继续研究,民国九年,创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并绘出甲乙二图,因知孟子的性善说和荀子的性恶说,都带有点诡辩的性质。同时悟得:我民国元年讲的厚黑学,和王阳明讲的致良知,也带有点诡辩的性质。甚么是诡辩呢?把整个的道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说得条条有理,是之谓诡辩。战国策士,游说人主,即是用的此种方法。其时,坚白异同之说甚盛,孟荀生当其时,染得有点此种气习,读者切不可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学先生,所以我肯说真话。

力有离心、向心两种现象,人的心理也有这两种现象。孟荀二人,各见一种,各执一词。甲乙两图,都与力学公例不悖,故孟荀两说,能够对峙二千余年,各不相下。我们明白这个道理,孟荀两说就可合而为一了。孟荀两说合并,就成为告子的说法。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任从何方面考察,他这个说法都是对的。

人性本是无善无恶,也可说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说,成为性善说。遗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论,就成为性恶说。因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两说可以并存。又因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故两说互相攻击。

有孟子之性善说,就有荀子之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学与之对抗。王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讲得头头是道。李宗吾说:“小孩见着母亲口中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见哥哥近前,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讲得头头是道。有人呼我为教主,我何敢当?我在学术界,只取得与阳明对等的位置罢了。不过阳明在孔庙中配享,吃冷猪肉,我将来只好另建厚黑庙,以廖大圣人和王简恒、雷民心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学,本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有对等的价值,何以王阳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议呢?因为自古迄今,社会上有一种公共的黑幕,这种黑幕,只许彼此心心相喻,不许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会的制裁。这算是一种公例。我每向人讲厚黑学,只消连讲两三点钟,听者大都津津有味,说道:“我平日也这样想,不过莫有拿出来讲。”请问:心中既这样想,为甚么不拿出来讲呢?这是暗中受了这种公例支配的原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来,是违反了公例,当然为社会不许可。

社会上何以会生出这种公例呢?俗语有两句:“逢人短命,遇货添钱。”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着一个人,你问他尊龄?答:“今年五十岁了。”你说:“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几的人,最多不过四十岁罢了。”他听了,一定很欢喜,是之谓“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见一张桌子,问他买成若干钱?他答道:“买成四元。”你说:“这张桌子,普通价值八元,再买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会买。”他听了一定也很喜欢。是之谓“遇货添钱”。人们的习性,既是这样,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这种公例。主张性善说者,无异于说:“世间尽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欢迎?主张性恶说者等于说:“世间尽是坏人,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排斥?荀子本来是入了孔庙的,后来因为他言性恶,把他请出来,打脱了冷猪肉,就是受了这种公例的制裁。于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庙中,大吃其冷猪肉。

《孟子》书上有“阉然媚于世也”一句话,可说是孟子与宋明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恶说是箴世,性善说是媚世。性善说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妇媚语也。性恶说者曰: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妇多而志士少,箴言为举世所厌闻,荀子之逐出孔庙也宜哉。呜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蒋维乔著《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说:“荀子在周末,倡性恶说,后儒非之者多,绝于一人左袒之者,历一千九百余年,俞曲园独毅然赞同之……我同主张性恶说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园是经学大师,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经学,他著的性说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说中国言性恶之书,除荀子而外,几乎莫有了。箴言为举世所厌闻,故敢于直说的人,绝无仅有。

滔滔天下,皆是讳疾忌医的人,所以敢于言性恶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舍得牺牲者不能。荀子牺牲孔庙中的冷猪肉不吃,才敢于言性恶。李宗吾牺牲英雄豪杰不当,才敢于讲厚黑学。将来建厚黑庙时,定要在后面与荀子修一个启圣殿,使他老人家借着厚黑教主的余荫,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猪肉。

常常有人向我说道:“你的说法,未免太偏。”我说:诚然,惟其偏,才医得好病,芒硝大黄,姜桂附片,其性至偏,名医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药也。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参甘草,请问世间的大病,被泡参甘草医好者自几?自孟子而后,性善说充塞天下,把全社会养成一种不痒不痛的大肿病,非得痛痛地打几针,烧几艾不可。所以听我讲厚黑学的人,当说道:“你的议论,很痛快。”因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针之灸之,才觉得痛;针灸后,全体畅适,才觉得快。

有人读了《厚黑丛话》,说道:“你何必说这些鬼话?”我说:我逢着人说人话,逢着鬼说鬼话,请问当今之世,不说鬼话,说甚么?我这部《厚黑丛话》,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

我不知过去生中,与孔子有何冤孽,他讲他的仁义,偏偏遇着一个讲厚黑的我,我讲我的厚黑,偏偏遇着一个讲仁义的他。我们两家的学说,极端相反,永世是冲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与孔子讲和好了。我想个折衷调和的法子,提出两句口号:“厚黑为里,仁义为表。”换言之,即是枕头上放一部厚黑学,案头上放一部四书五经;心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壁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从此以后,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们两家学说,永世不会冲突了。千百年后,有人出来做一篇《仲尼宗吾合传》,一定说道:“仁近于厚,义近于黑,宗吾引绳墨,切事情,仁义之弊,流于麻木不仁,而宗吾深远矣。”

讳疾忌医,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医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针灸了一下,医界就哗然,说他违反了公例,把他逐出医业公会,把招牌与他下了,药铺与他关了。李宗吾出来,大讲厚黑学,叫把衣服脱了,赤条条的施用刀针。这是自荀子而后,二千多年,都莫得这种医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疯子也。

昨有友人来访,见我桌上堆些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一类书,诧异道:“你怎么看这类书?”我说:“我怎么不看这类书?相传某国有一井,汲饮者,立发狂。全国人皆饮此井之水,全国人皆狂。独有一人,自凿一井饮之,独不狂。全国人都说他得了狂病,捉他来,针之灸之,施以种种治疗,此人不胜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饮之。于是全国人都欢欣鼓舞,道:‘我们国中,从此无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医疯疾,针之灸之,只好读宋明诸儒的书,自己治疗。”

人性是浑然的,仿佛是一个大城,王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攻进去之后,所见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样。人性以告子所说,无善无不善,最为真确。王阳明倡致良知之说,是主张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等语,请问此种说法,与告子何异?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是性恶说这面的说法。民国九年,我创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种说法,即是告子的说法。告子曰:“性犹湍水也。”湍水之变化,即是循着力学公例走的,所以“性犹湍水也”五个字,换言之,即是“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

有人难我道:“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一个言性,一个言心体,何能混为一谈?至于你说的‘心理变化’,则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牵涉到体上。”我说:我的话不足为凭,请看阳明的话。阳明曰:“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矣。”心体即是性,这是阳明自己下的定义。我说:“阳明的说法,即是告子的说法。”难道我冤诬了阳明吗?

告之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请问东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请问水之流东流西,能否逃出力学公例?我说:“‘性犹湍水也’五个字,换言之,即是‘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凿附会。”

阳明曰:“性,心体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为体不可见,故只就用上言之,因为性不可见,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又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谓性善者,乃是据情之善。因以断定性之善。试问人与人的感情,是否纯有善而无恶?所以孟子的话,就会发生问题,故阳明易之曰:“有善有恶意之动。”意之动即用也,即情也。阳明的学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说较孟子更圆满。

王阳明从性善说悟入,我从性恶说悟入,同到无善无恶而止。我同人讲厚黑学,等于用手指月,人能循着手看去,就可以看见天上之月,人能循着厚黑学研究去,就可以窥见人性之真相。常有人执着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于在我手上寻月,真可谓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学,拿与此等人读,真是罪过。

厚黑丛话卷四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两月前成都某报总编辑对我说:“某君在宴会席上说道:李宗吾做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把孔子的面子太伤了,我当著一文痛驳之。”静待至今,寂然无闻,究竟我那篇文字,对于孔子的面子,伤莫有伤,尚待讨论,原文于民国十六年载入拙著《宗吾臆谈》内,某君或许只听人谈及,未曾见过,故无从着笔。兹特重揭报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的联合起来。原文如下:

我先年对于圣人,很为怀疑,细加研究,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曾做了一篇《圣人之黑幕》。民国元年,本想与厚黑学同时发表,因为厚黑学还未登载完,已经众议哗然,这篇文字更不敢发表了,只好借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现在国内学者,已经把圣人攻击得体无完肤,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本不该乘圣人之危,坠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过程,不妨把当日怀疑之点略说一下。底稿早不知抛往何处,只把大意写出来。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出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莫产生一个。秦汉而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人,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得到学不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有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拚命去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他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创一种学说,自以为寻着真理了,自信如果见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悚慕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肯听从,世间权势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并耕的托于神农,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著医书的,著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诸子,每人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懿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

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算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义,不过是“闻声知情,事无不通”罢了,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字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字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为僭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杨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是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都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字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诋斥。随后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著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方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惟有关羽死了过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著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堪舆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东西,就会改变形象,带绿色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绿色,带黄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黄色。周秦诸子,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变形象,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无肱,胫无毛,忧其黔首,颜色黎墨,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懦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是个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驱遣神怪,又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著者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余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圣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了,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杀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为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着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著者按:后来我偶翻太玄经,见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词,惟理牝欲牝的名词,我还未看见)。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做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地说道:“周西伯昌之脱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侯,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鹗?清世宗呼允禩为阿其那,允禟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是圣人,哥哥是圣人,侄儿也是圣人。鸱鹗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载以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忤不假,只怕“以至仁伐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圣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他当如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消,惟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衷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康非薄汤武,司马昭也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钢刀,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以此说进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时,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达尔文诸人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达尔文诸人,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执行圣人的任务。有人违反了他们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达尔文诸人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圣人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批评,如果我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我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达尔文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蹉商,不许孔子、达尔文诸人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达尔文诸人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圣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录天下: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著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智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智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对圣人之怀疑》的原文。这原是我满清未年的思想,民国十六年才整理出来,刊入《宗吾臆谈》内。因为有了这种思想,才会发明厚黑学。此文同《厚黑学》,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坏工作。自民国九年著《心理与力学》起,以后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设工作。而《心理与力学》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点。

民国九年,我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又绘出甲乙两图,以后一切议论,都以之为出发点。批评他人的学说,就以之为基础,合得到这个方式的,我就说他对,合不到的,我就说他不对。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万事万物。我也自知不脱我见,但我开这间铺子,是用的这把尺子,不能不向众人声明。

我们试就甲乙两图,来研究孟荀杨墨四家的学说:孟子讲“差等之爱”,层层放大,是很合天然现象的,便他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与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类话,总是从第二圈说起走,对于第一圈之我,则浑而不言。杨子主张为我,算是把中心点寻出了,他却专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论。墨子摩顶放踵,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张“爱无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杨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两家都不知: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层层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荀子说是层层缩小,就不免流于一偏了。我们取杨子的我字,作为中心点,在外面加一个差等之爱,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恶,杨子为我,墨子兼爱,我们只用“扩其为我之心”一语,就可将四家学说折衷为一。

孟子言“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恻隐是悯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会悯人之死,怵惕自然会扩大为恻隐,因教人再扩大之,推至于四海。道理本是对的,只因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又未把“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此心作何状态”提出来讨论,以致生出宋明诸儒的误会,以为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就是恻隐,忘却恻隐之上还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总是尽力发挥恻隐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现,恻隐是利人心之表现。怵惕扩大即为恻隐,利己扩大即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恶说;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说。我们可以说:荀子的学说,以怵惕为出发点;孟子的学说,以恻隐为出发点,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节,恻隐是第二节。孟子的学说,叫人把利人心扩充出来,即是从第二节生枝发叶。荀子的学说,主张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他在第一节就生枝发叶横起长,以致生不出第二节。两家都是勉人为善,各有见地,宋儒扬孟而抑荀,未免不对。我解释厚黑经,曾经“汉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杀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这即是竹子在第一节,就生枝发叶横起长。

王阳明传习录说:“孟子从源头上说来,荀子从流弊说来。”荀子所说,是否流弊,姑不深论,怵惕之上,有无源头,我们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讲之恻隐,则确非源头。怵惕是恻隐之源,恻隐是怵惕之流。阳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颠倒了。

孟子的学说,虽不以怵惕为出发点,但人有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对齐宣王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又说:“王如好色,与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个我,同时又顾及他人之我,这本是孟子学说最精粹处。无奈后儒乃以为孟子这类话,是对时君而言,叫人把好货好色之根搜除尽净,别求所谓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援绝壁,另寻飞空鸟道来走。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词。孟子讲学,不脱我字;宋儒讲学,舍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话,极近人情;宋儒的话,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舍去了我字。韩昌黎说:“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子很为叹赏,这也是舍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读孺子将入井章,未能彻底研究,其弊流于自己已经身井在中,宋儒还怪他不救孺子。诸君试取宋儒语录及胡致堂著的《读史管见》读之,处处可见。

孟子的学说,不脱我字,所以敢于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敢于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于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宋儒的学说,舍去我字,不得不说:“臣罪当诛,天王圣明。”

宋儒创出“去人欲存天理”之说,天理隐贴恻隐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欲二字,界说不清。其流弊至于把怵惕认为人欲,想尽法子去铲除,甚至有身蹈危阶,练习不动心,这即是铲除怵惕的工作。于是“去人欲,存天理”变成了“去怵惕,存恻隐”。试思:怵惕为恻隐的来源,把怵惕去了,怎样会有恻隐?何以故呢?孺子为我身之放大形。恻隐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圆心也,圆心既无,圆形安有?怵惕既无,恻隐安有?宋儒吕希哲目睹轿夫坠水淹死,安坐轿中,漠然不动。张魏公苻离之败,死人三十万,他终夜鼾声如雷,其子南轩,还夸其父心学很精。宋儒自称上承孟子之学,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吕希哲的轿夫,张魏公的部下,当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们这样漠不动心,未免显违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会流于残忍,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身临刑场,往往谈笑自若,就是明证。

我们研究古今人之学说,首先要研究他对于人性之观察,因为他对于人性是这样的观察,所以他的学说,才有这样的主张。把他学说的出发点寻出了,才能批评他的学说之得失。

小孩与母亲发生关系,共有三个场所:(1)一个小孩,一个母亲,一个外人,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格外亲爱。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2)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依恋不舍。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3)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发生了利害冲突,例如:有一块糕饼,母亲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亲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来,放在自己口中。这时候,断不能说小孩爱亲。

孟子看见前两种现象,忘了第三种,故创性善说。荀子看见第三种现象忘了前两种,故创性恶说。宋儒却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但不知这三种现象原是一贯的,乃造出气质之性的说法,隐指第三种现象;又用义理之性四字,以求合于孟子的性善说。人的性只有一个,宋儒又要顾孟子,又要顾事实,无端把人性分而为二,越讲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创性善说,以为凡人都有为善的天性,主张把善念扩充之以达于天下。荀子创性恶说,以为凡人都有为恶的天性,主张设法制裁,使不至为害人类。譬诸治水,孟子说水性向下,主张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时,诗者宣导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说也。荀子说水会旁溢,主张筑堤,免得漂没人畜。荀子喜言礼,礼者约束人之行止,此筑堤之说也。告子曰:“性犹湍水也。”治水者疏瀹与筑堤二者并用。我们如奉告子之说,则知孟荀二家的学说可以同时并用。

苏东坡作《荀卿论》,以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门下会有李斯,很为诧异,其实不足怪。荀卿以为人之性恶,当用礼以制裁之。其门人韩非,以为礼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于是改而为刑名之学,主张严刑峻法,以制止轨外的行动。李斯与韩非同门,故其政见相同。我们提出性恶二字,即知荀卿之学变而为李斯,原是一贯的事。所以说:要批评他人的政见,当先考察他对于人性之观察。苏东坡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论时事,论古人,俱有卓见,独于这篇文字,未免说外行话。

学问是进化的,小孩对于母亲有三种现象,孟子只看见前两种,故倡善性说;荀子生在孟子之后,看见第三种,故倡性恶说;宋儒生在更后,看得更清楚,看见小孩抢夺母亲口中糕饼的现象,故倡物欲说。这物欲二字,是从《礼记》上“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两句话生出来的。物者何?母亲口中糕饼是也。感于物而动,即是看见糕饼,即伸手去抢也。宋儒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真算特识。所以朱子注孟子,敢于说:“以事理考之,程子较孟子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于性字之外,发明了一个气字,说道“论性不论气不备。”问:“小孩何以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曰:“气为之也,气质之性为之也。”宋儒虽把三种现象同时看见,惜乎不能贯通为一。把小孩爱亲敬兄认为天理,抢夺母亲口中糕饼认为人欲,把一贯之事剖分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说明也。

宋儒造出物欲的名词之后,自己细思之,还是有点不妥,何也?小儿见母亲口中糕饼,伸手去抢,可说感于物而动,但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此时只有赤裸裸一个怵惕之心,孟子所谓恻隐之心,忽然不见,这是甚么道理呢?要说是物欲出现,而此时并无所谓物,于是又把物欲二字改为人欲。抢母亲口中糕饼是人欲,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无恻隐,也是人欲,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欲二字,就可把二者贯通为一了。他们这种组织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题的手笔。我辈生当今日,把天理人欲物欲气质等字念熟了,以为吾人心性中,果有这些东西,殊不知这些名词,是宋儒平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们的手笔看得出来。

宋儒又见伪古文尚书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语,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欲,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无异于说:当小孩的时候,就是孔子也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无恻隐。何以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故。因为凡人必有这种天性,故生下地才会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会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换言之,即是人若无此种心,世界上即不会有人。道理本是对的,无奈这种说法,已经侵入荀子学说范围去了。据阎百诗考证: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伪古文尚书者,窃取荀子之语,故曰侵入荀子范围。因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观察,俱见得到,荀子见得到,朱子也见得到,故不知不觉与之相合。无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继孟子道统,研究出来的道理,虽与荀子暗合,仍攻之遗余力,无非是门户之见而已。

细绎朱子之意,小孩抢母亲口中糕饼是人心,爱亲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气,是人欲,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气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这些五花八门的名词,真把人闹得头闷眼花。奉劝读者,与其读宋元明清学案,不如读厚黑学,详玩甲乙二图,则小孩抢母亲口中糕饼也,爱亲敬兄也,均可一以贯之,把天人理气等字一扫而空,岂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主者对仆而言,道心为主,人心为仆。道心者,为圣为贤之心,人心者,好货好色之心,听命者,仆人职供驱使,唯主人之命是听也。细绎朱子之意,等于说,我想为圣为贤,人心即把货与色藏起,我想吃饭,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人心就把货与色献出来。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总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说横亘胸中,又不愿抹煞事实,故创出的学说,无在非迂曲难通。此《厚黑丛话》之所以以不得不作也。予岂好讲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与恻隐,同是一物,天理与人欲也同是一物,犹之煮饭者是火,烧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创出去人欲之说,其弊往往流于伤害天理。王阳明传习录说:“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这种说法,仿佛是:见了火会烧房子,就叫人以后看见了一星之火,立即扑灭,断绝火种,方始为快。传习录又载:“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出来,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法,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我们试思:王阳明是很有涵养的人,他平日讲学,任人如何问难,总是勤勤恳恳的讲说,从未动气。何以门人这一问,他会动气?何以始终未把那门人误点指出?又何以承认说这话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为阳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明德亲民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独不能把天理人欲看作一物。这是他学说的缺点,他的门人这一问,正击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动起气来了。究竟剜肉做疮四字,怎样讲呢?肉喻天理。疮喻人欲,剜肉做疮,即是把天理认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伤及天理。门人的意思,即是说:“我们如果见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扑灭,自然不会有烧房子之事,请问拿甚么东西来煮饭呢?换言之,即是把好货之心连根去尽,人就不会吃饭,岂不饿死吗?把好色之心连根去尽,就不会有男女居室之事,人类岂不灭绝吗?”这个问法何等利害!所以阳明无话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诸儒主张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疮的工作。其学说之不能餍服人心,就在这个地方。

以上一段,是从拙作《社会问题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恶之研究”中录出来的,我当日深疑阳明讲学极为圆通,处处打成一片,何至会把天理、人欲歧而为二,近阅《龙溪语录》所载“天泉证道记”,钱绪山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是师门定本。王龙溪谓:“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时阳明出征广西,晚坐天泉桥上,二人因质之。阳明曰:“汝中(龙溪字)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阳明至洪都,门人三百余人来请益,阳明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以待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明年广西平,阳明归,卒于途中。龙溪所说,即是把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阳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来,由此知:门人提出剜肉做疮之问,阳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门人躐等之弊。传习录是阳明早年的门人所记,故其教法如此。

钱德洪极似五祖门下的神秀,王龙溪极似慧能,德洪所说,时时勤拂拭也,所谓渐也。龙溪所说,本来无一物也,所谓顿也。阳明曰:“汝中须用德洪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见,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顿悟渐修之说也。《龙溪语录》所讲的道理,几与六祖坛经无异,成了殊途同归,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所见,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来说,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二说相合,即成为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怎样与荀子学说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请问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吗?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天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 50 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吗?性善说与性恶说,既可合而为一,则王阳明之致良知,与李宗吾之厚黑学,即可合而为一。人问:怎么可合为一?我说: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厚黑经》曰:“大好色终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厚黑经》曰:“八百岁而慕少艾者,予于彭祖见之矣。”爱亲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爱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父母。同时就可把少壮好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少艾。昔人说:王学末流之弊,至于荡检逾闲,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学致出来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爱亲,是性命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真是穿凿附会。其实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饮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贯的,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为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故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少壮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类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

告子观察人性,既是这样,则对于人性之处置,又当怎样呢?于是告子设喻以明之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又曰:“性犹杞柳也,义犹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告子这种主张,是很对的。人性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譬如深潭之水,平时水波不兴,看不出何种作用。从东方决一个口,则可以灌田亩,利行舟;从西方决一个口,则可以漂房舍,杀人畜。我们从东方决口好了。又譬如一块木头,可制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为碗盏装食物。我们把他制为碗盏好了。这个说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书中载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犹杞柳也,曰性犹湍水也,曰生之谓性,曰食色性也,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贯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自今观之,告子之说,始终未变,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为告子言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其说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则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忽又提出矫揉二字,岂非自变其说乎?

朱子注“生之谓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贯说下,并无所谓纵横缪戾,绘纭舛错。“生之谓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讲,生存为人类重心,是世界学者所公认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为出发点,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说,有“性无善无不善”之说,又以杞柳湍水为喻,其说最为合理。宋儒反认为根本错误,一切说法,离开生存立论,所以才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怪话。然朱子能认出“生之谓性”一句为告子学说根本所在,亦不可谓非特识。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释道二家之说,在《尚书》上寻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语,诧为虞廷十六字心传,遂自谓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嗣经清朝阎百诗考出,这四句出诸伪古文尚书,作伪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经之语。阎氏的说法,在经学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铁案。这十六字是宋儒学说的出发点,根本上就杂有道家和荀学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无往而不支离穿凿。朱子曰:“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又要顾事实,又要回护孟子,真可谓“纵横缪戾,纷纭舛错”也。以视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论,明白简易,何啻天渊。

告子不知何许人,王龙溪说是孔门之徒,我看不错。孔子赞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说是孔门嫡传。孟子学说,虽与告子微异,而处处仍不脱生字。如云:“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于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论,窃意孟子与告子论性之异同,等于子夏、子张论交之异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与告子之交谊,当如子夏与子张之交谊,平日辨疑析难,互相质证。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心地隐微之际亦知之,交谊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统二字横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诋告子为异端,而其自家之学说,则截去生字立论,叫妇人饿死,以殉其所谓节,叫臣子无罪受死,以殉其所谓忠。孟子有知,当必引告子为同调,而斥程朱为叛徒也。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全是从需要生出来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饮我食我之父母;少壮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满色欲之少艾与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谓目标,目标一定,则只知向之而趋,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标在功名,则吴起可以杀其妻,汉高祖可以分父之羹,乐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标在父母,则郭巨可以埋儿,姜诗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尸。目标在色欲,则齐襄公可以淫其妹,卫宣公可以纳其媳,晋献公可以父妾。著者认为:人的天性,既是这样,所以性善性恶问题,我们无须多所争辩,负有领导国人之责者,只须确定目标,纠正国人的目标就是了。我国现在的大患,在列强,压迫,故当提出列强为目标,手有指,指列强,口有道,道列强,使全国人之视线集中在这一点。于是乎吴起也、汉高祖也、乐羊子也、郭巨也、姜诗也、伍子胥也、齐襄公也、卫宣公也、晋献公也,一一向目标而趋。救国之道,如是而已。全国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列强。根根力线,挺然特立,此种主义,可名之曰“合力主义”,而其要点。则从人人思想独立开始。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当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据你说:你不懂外国文,有人劝你看西洋心理学译本,你也不看,像你这样的孤陋寡闻,怎么够得上称教主?”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译本未读过,连西洋这个名词,都未听过,怎样会称至圣先师?你进文庙去把他的牌位打来烧了,我这厚黑教主的名称,立即登报取消。我再问:西洋希腊三哲,不惟连他们西洋大哲学家康德诸人的书一本未读过,并且恐怕现在英法德美诸国的字,一个也认不得,怎么会称西洋圣人?更奇者:释迦佛,中国字、西洋字一个都认不得,中国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个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闻,万倍于我这个厚黑教主,居然在为五洲万国第一个大圣人,这又是甚么道理?吁,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正在划出厚黑区域,建立厚黑哲学,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诸君哓哓置辩也。”

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说道:“可惜你不懂科学,所以你种种说法,不合科学规律。”我说:“我在讲八股,你怎么同我讲起科学来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学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义法。我把达尔文的《种源论》,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评八股之法评之,每书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而不谓西洋科学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于中国之八股。现在全世界纷纷扰扰,就是几部死不通的文章酿出来的。因为达尔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会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因为孟德斯鸠的文章不通,我国过去廿四年,才会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会组织不健全。人问:“这部书也不通,那部书也不通,要甚么书才通?”我说:“只有厚黑学,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学也!如果我懂了科学,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达尔文圣人也,斯密士圣人也,孟德斯鸠圣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无一非圣人也。”怎么会写《厚黑丛话》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这《厚黑丛话》为新刑律,把古之达尔文、斯密士、孟德斯鸠,今之墨索里尼、希特,一一处以枪毙,而后国际上、经济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国的八股研究好了,不过变成迂腐不堪的穷骨头,如李宗吾一类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学家,达尔文诸人的学说研究好了,立即要“尸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国圣人的话说完了,再来怀疑西洋圣人。

我之所以成为厚黑教主者,得力处全在不肯读书,不惟西洋译本不喜读,就是中国书也不认真读。凡与我相熟的朋友,都晓得我的脾气,无论甚么书,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几页,或从末尾倒起看,或随在中间乱翻来看,或跳几页看,略知书中大意就是了。如认为有趣味的几句,我就细细的反复咀嚼,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别个地方去了。无论甚么高深的哲学书和最粗浅的戏曲小说,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视之,都是一样读法。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种,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著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种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译本为?

我读书的秘决,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触目即刺眼。我打马飞跑时,瞥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芥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缝里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中来。”

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莫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愚。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党案,才有朱陆之争。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我写《厚黑丛话》,遇着典故不够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人问:何必这样干?我说:自有宇宙以来,即应该有这种典故,乃竟无这种典故出现,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个所以补造化之穷。人说:这类典故,古书中原有之,你书读少了,宜乎寻不出。我说: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昼夜摆在面前,举目即见。既是好典故,我写《厚黑丛话》时,为甚躲在书堆中,不会跳出来?既不会跳出,即是死东西,这种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说:“你主张思想独立,讲来讲去,终逃不出孔子范围。”我说:岂但孔子,我发明厚黑学,未逃出荀子性恶说的范围;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犹湍水也”的范围;我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范围;格外还有一位说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范围。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够细心观察,得出的结果,俱是相同。我主张思想独立,揭出宗吾二字,以为标帜,一切道理,经我心考虑而过。认为对的即说出,不管人曾否说过。如果自己已经认为是对的了,因古人曾经说过,我就别创异说,求逃出古人范围。则是:非对古人立异,乃是对我自己立异,是为以吾叛吾,不得谓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释迦也,甚至村言俗语,与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炉而冶之,无畛域,无门户,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谓宗吾。

宗吾者,主见之谓也。我见为是者则是之,我见为非者则非之。前日之我以为是,今日之我以为非,则以今日之我为主。如或回护前日之我,则今日之我,为前日之我之妈,是曰奴见,非主见,仍不得谓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张信徒也,皆达尔文诸人信徒也,一听见厚黑学三字,即破口大骂。吾因续老子之语曰:“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不骂不足以为道。”

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么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的,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却齐存鲁,破吴霸越。以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何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智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智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入。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谈些“谨防你把写入《厚黑丛话》!”我说:“两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预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两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们写入《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庙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来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录之如下:

我有个六十六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写入《厚黑丛话》第一卷。读者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读者或许照顾过。昨日我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我诧异道:“你怎么干这个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写十三经一通,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通,现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而垂示子孙。”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荥经等县知事,我游踪所至,询之人民,你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事业。归而询知,退为庖师,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个生活。须知:古今干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若乃尔!鄙人所长者厚黑学,故专读厚黑学,你所长者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与夫《资治通鉴》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

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充烹饪教师,曾分‘薰、蒸、烘、爆、烤、酱、酢、卤、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滋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出之,积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门类,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选。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即敬临母也。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法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尝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近有某君发行某种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说:我做则做,但有一种条件,我是专门讲厚黑学的,三句不离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则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吓,婉言辞谢。我执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没法,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只知我会讲厚黑学,殊不知我还会作各种散文。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志传状等件,请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绝不会蹈韩昌黎谀墓之嫌。至于作寿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戏,寿星老读之,必多活若干岁。君如不信,有谢慧生寿文为证。寿文曰:

慧生谢兄,六旬大庆,自撰征文启事云:“知旧矜之而锡之以言,以纠过去六十年之失,乃所愿承。苟过爱而望其年之延,多为之辞,乃多持(慧生名)之惭且,益不可仰矣。”等语。慧生与我同乡,前此之失,惟我能纠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为献。

民国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报上发表《厚黑学》。其时张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见着我,说道:“你疯了吗?甚么厚黑学,天天在报上登载,成都近有一伙疯子,巡警总监杨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刚,其他如卢锡卿、方琢章等,朝日跑来同我吵闹,我将修一疯人院,把这些疯子一齐关起。你这个乱说大仙,也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噫!我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把他认为疯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担忧。”后来列五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之进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会着我,说道:“昨夜谢慧生说:‘下细想来,李宗吾那个说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岂妄哉!疯子的话,都听得吗?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经倒了。今当临别赠言,我告诉你两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笃,后在天津织袜,被袁世凯逮京枪毙。他在天牢内坐了几个月,不知五更梦醒之时,会想及四川李疯子的学说否?宣布死刑时,列五神色夷然,负手旁立,作微笑状。同刑某君,呼冤忿骂。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大约列五此时,大梦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实系违反疯子学说所致。

同学雷君铁崖,留学日本,卖文为活,满肚皮不合时宜,满清末年跑在西湖白云寺去做和尚。反正时,任孙总统秘书,未几辞职。作诗云:“一笑飘然去,霜风透骨寒。八年革命党,半月秘书官。稷下竽方滥,邯郸梦已残。西湖山色好,莫让老僧看。”他对时事非常愤懑,在上海,曾语某君云:“你回去告诉李宗吾,叫他厚黑学少讲些。”旋得疯癫病,终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乱说,常常独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见,把他弄回,时愈时发,民国九年竟死。我这种学说,正是医他那种病的妙药,他不惟不照方服药,反痛诋医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铁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对我的学说,结果如此。独慧生知道,疯子的学说,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岁。倘循着这条路走去,就再活六十岁也是很可能的。我发明厚黑学二十余年,私淑弟子遍天下,尽都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偏偏同我讲学的几个朋友,列五、铁崖而外,如廖君绪初、杨君泽溥、王君简恒、谢君绶青、张君荔丹,对于吾道,均茫无所得,先后憔悴忧伤以死。慧生于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认识了,独不解何以蛰居海上,寂然无闻?得非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窥涯,亦获享此高寿,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进之可以干惊天动地的事业,退之亦可延年益寿。今者远隔数千里,不获登堂拜祝,谨献此文,为慧生兄庆,兼为吾党劝。想慧生兄读之,当亦掀髯大笑,满饮数觞也。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后来我在重庆,遇着慧生侄又华新自上海归来,说道:“家叔见此文,非常高兴,说道:‘李先生说我,还要再活六十岁,那个时候,你们都八九十岁了,恐怕还活我不赢!’”子章骷髅不过愈疟疾而已,陈琳檄文不过愈头风而已,我的学说,直能延年益寿。诸君试买一本读读,比吃红色补丸、参茸卫生丸,功效何啻万倍!

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后,我在成都会着一人,瘦而长,问其姓名,为隆昌黄容九。他问了我的姓名,而现惊愕色,说道:“你是不是讲厚黑学那个李某?”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北京听见列五说过。”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传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为之庆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坝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历叙近况及织袜情形,并说当局如何如何与他为难,中有云:“复不肯,乞怜于心性驰背之人!”我读了,失惊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闻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请名人题跋,以为信道不笃者戒。

列五是民国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枪毙,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这疯子的徽号,最初是他喊起的。诸君旁观者清,请批评一下:“究竟我是疯的,他是疯的?”宋朝米芾,人呼之为“米癫”。一日苏东坡请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为米癫,我是否癫?请质之子瞻。”东坡笑曰:“吾从众。”我请诸君批评,我是不是疯子?诸君一定说:“吾从众。”果若此,吾替诸君危矣!且替中华民国危矣!何以故?曰:“有张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国过去二十四年的历史在。”

厚黑丛话卷五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五年一月二月

去岁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从我的厚黑史观推论出来,必然的结果,不过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做篇文字。我说:做则必做,但我做了,你则非刊上不可,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廿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 1936 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且看事实之证明。

昔人说:“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至今已二十五年,遗臭万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在我个人方面,也可说是厚黑年,是应该开庆祝大会的。我想我的信徒,将来一定会仿耶稣纪年的办法,以厚黑纪年,使厚黑学三字与国同休,每二十五年,开庆祝大会一次,自今以后,再开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国万年了。我写至此处,不禁高呼曰:中华民国万岁!厚黑学万岁!

去年吴稚晖在重庆时,新闻记者友人毛畅熙,约我同去会他。我说:“我何必去会他呢?他读尽中外奇书,独莫有读过厚黑学。他自称是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此次由重庆,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观园中的风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独于大观园外面,有一个最清白的石狮子,他却未见过。次迎吴先生,我也去了来,他的演说,我也听过,石狮子看见刘姥姥在大观园进进出出,刘姥姥独未看见石狮子!我不去会他,特别与他留点憾事。”

有人听见厚黑学三字,即骂曰:“李宗吾是坏人!”我即还骂之曰:“你是宋儒。”要说坏,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坏人,要说好,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圣人。就宋学言之,宋儒是圣人,李宗吾是坏人,就厚黑学言之,李宗吾是圣人,宋儒是坏人。故骂我为坏人者,其人即是坏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说。程伊川身为洛党首领,造成洛蜀相攻,种下南渡之祸,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讲性善,流而为洛党,在他们目中视之,人性皆善,我们洛党,尽是好人,惟有苏东坡,其性与人殊,是一个坏人。王阳明讲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一变而为东林党。吾党尽是好人,惟有力抗满清的熊廷弼是坏人,是应该拿来杀的。清朝的皇帝,披览廷弼遗疏,认为他的计划实行,满清断不能入关,悯其忠而见杀,下诏访求他的后人,优加抚恤。而当日排挤廷弼最力,上疏请杀他的,不是别人,乃是至今公认为忠臣义士的杨涟、左光斗等。这个道理,拿来怎讲?呜呼洛党!呜呼东林党!我不知苍颉夫子,当日何苦造下一个党字,拿与程伊川、杨涟、左光斗一般贤人君子这样用!奉劝读者诸君,与其研究宋学,研究王学不如切切实实的研究厚黑学。研究厚黑学,倒还可以做些福国利民的事。

宋儒主张去私,究竟私是个甚么东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子之语来解释。韩子原文,是“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厶,画一个圈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圈子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妻子,这是环吾身画一个圈;妻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子撤去,环妻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外,又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圈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木道:你为甚么要吸取我的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问太阳道:你为甚么把我向你牵引?你未免自私。太阳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的牵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他徇私,他不牵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他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灭。

我们从上项推论,绘图如丙,就可得几个要件如下:

(1)遍世界寻不出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内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

(2)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无怪宋儒去私之说,行之不通。

(3)我们讨论人性善恶问题,曾绘出甲乙两图,说:“心理的现象,与磁场相象,与地心引力相像。”现在讨论私字,绘出丙图,其现象仍与甲乙两图相合。所以我们提出一条原则:“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想来不会错。

我们详玩丙图,中心之我,仿佛一块磁石,周围是磁场,磁力之大小,与距离成反比例。孟子讲的差等之爱,是很合天然现象的。墨子讲兼爱,只画一个人类的大圈,主张爱无差等,内面各小圈俱无之,宜其深为孟子驳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杨朱主张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来,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杨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认为杨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为近,岂非很奇的事吗?这正是孟子的卓见,我非宜下细研究。

凡人在社会上做事,总须人己两利,乃能通行无碍。孔孟的学说,正是此等主张。孔子所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大学》所说:“修齐治平。”孟子所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王如好色,与民同之”等语,都是本着人己两利的原则立论。叫儒家损人利己,固然绝对不做,就叫他损己利人,他也认为不对。观于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问,和孟子所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语,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来,此等主张,最为平正通达。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舍去我字,成为损己利人之行为,当然为孔门所不许。

杨子为我,是寻着了中心点,故孟子认为他的学说,高出墨子之上。杨子学说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四语(见《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我,把他存起;同时知道,他人也有一个我,不去侵犯他。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然而尚为孟子所斥,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儒家的学说,是人己两利,杨子只做到利己而无损于人,失去人我之关联。孔门以仁字为主,仁字从二人,是专在人我间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于人人。所以杨子学说,亦为孟子所斥。

我因为穷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图,据三图以评判各家之学说,就觉得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了。即如王阳明所讲的“致良知”,与夫“知行合一”,都可用这图解释。把图中之我字作为一块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离心向心两种力量。阳明所说的良知,与孟子所说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爱之心而言,是一种引力;阳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远,两种力量俱具备了的。故阳明的学说,较孟子更为圆通。阳明所谓致良知,在我个人的研究,无非是把力学原理应用到事事物物上罢了。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说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个道理,用力学公例一说就明白了。例如我闻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这样想,即是心中发出一根力线,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着这根力线一直前进。知友人病重,是此线之起点,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线的终点,两点俱一根直线上,故曰:“知行合一”。一闻友病,即把这根路线画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画定了,即沿着此线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阳明把明德亲民二者合为一事,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合为一事,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者合为一事,即是用的这个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线上,从起点说至终点。

王阳明解释《大学。诚意章》“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二句,说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一个心去恶。”他这种说法,用磁电感应之理一说就明白了。异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电的定例。能判别同性异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们在讲室中试验,即知磁电一遇异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并不是判定同性异性后,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简直分不出来,恰是阳明所说“即知即行”的现象。

历来讲心学者,每以镜为喻,以水为喻,我们用磁电来说明,尤为确切。倘再进一步,说:“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一源。”讲起来更觉圆通。人事与物理,就可一以贯之。科学家说:“磁电见同性自然相推,见异性自然相引。”王阳明说:“凡人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说:“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乳吃糕饼,见哥哥近前来,自然会推他打他。”像这样的讲,则致良知也,厚黑学也,就成为一而二,二而一了。

万物有引力,万物有离力,引力胜过离力,则其物存,离力胜过引力,则其物毁。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故有“万有引力”之说。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早已消灭,无人看见,所以“万有离力”一层,无人注意。地球是现存之物,故把外面的东西向内部牵引;心是现存之物,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小儿是求生存之物,故见外面的东西,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人类是求生存之物,故见有利之事,即牵引到自己身上。我们旷观宇宙,即知天然现象,无一不是向内部牵引,地球也,心也,小儿也,人类也,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的作用,消归乌有的,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他那向内牵引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说,等于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办得到?只好承认其私,提出生存二字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够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学所以不得不作,阅者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说是私到极点。也即是公到极点。杨朱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他说道:“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即是“各遂其私”的说法;同时他又恐各人放纵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着即说:“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这种学说,真是精当极了,施之现今,最为适宜,我们应当特别阐扬。所以研究厚黑学的人,同时应当研究杨朱的学说。杨氏之学,在吾道虽为异端,然亦可借证,对钝根人不能说上乘法,不妨谈谈杨朱学说。

地球是一个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两种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们视觉之外,只能看见他引而向内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说地球有引力,不能说地球有推力。人心犹如一块磁石,是具备了引之推之两种力量,由这两种力相推相引,才构成一个社会,其组织法,绝像太空中众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贼相害,是出于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亲相爱,也出于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扩充出来,可以造成战争,扰乱世界和平;殊不知人类由渔猎,而游牧,而农业,而工商业,造成种种文明,也由于一个私字在暗中鼓荡。斯义也,彼程朱诸儒,乌足知之!此厚黑学所以为千古绝学也。

厚黑二字,是从一个私字生出来的,不能说他是好,也不能说他是坏,这就是我那个同学朋友谢绶青跋《厚黑学》所说的:“如利刃然,用以诛盗贼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我发明厚黑学,等于瓦特发明蒸汽,无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车,驾驶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驾驶不得法,就会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国”的口号,就是希望司机生驾驶火车,向列强冲去,不要向前日朝岩下开,也不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碾死行人。

物质不灭,能力不灭,这是科学家公认的定律。吾人之性灵,算是一种能力,请问:其生也从何而来,其死也从何而去,岂非难解的问题吗?假定: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这个问题,就可解释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质,变为吾身之毛发骨血,同时地球之磁电,变为吾之性灵;其死也,毛发骨血,退还地球,仍为泥土,是谓物质不灭。同时性灵退还地球,仍为磁电,是谓能力不灭。我们这样的解释,则昔人所谓“浩气还太虚”,所谓“天地有正气,下为河岳,上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所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种种说法,就不是得空谈了。倘有人问,灵魂是否存在?我们可以说:“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为泥土,性灵化为磁电,可谓之灵魂消灭。然吾身虽死,物质尚存,磁电尚存,即谓之灵魂尚存,亦无不可。性灵者吾人之灵魂也,磁电者地球之灵魂也,性灵与磁电,同出一源。我所绘甲乙丙三图,即基于此种观察生出来的,是为厚黑哲学的基础。至于实际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认为合理,就写出来,是之谓宗吾。”

我虽讲厚黑学,有时亦涉猎外道诸书,一一以厚黑哲理绳之。佛氏说:佛性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无边际,无终始;楞严七处征心,说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我认为吾人之性灵,与地球之磁电,同出而异名,则佛氏所说,与太空磁电何异?佛说:“本性圆融,周遍法世。”又说:“非有非无。”推此与磁电中和现象何异?黄宗羲著《明儒学案》自序,开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龙自序为学之次弟云:“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耶?觅注不得,忽于小学中见其解曰:‘腔子犹言身子耳’,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我们要解释黄高二氏之说,可假定宇宙之内,有一致灵妙之物,无处不是灌满了的。就其灌满全身躯壳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满宇宙言之,名之曰磁电,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电,其途虽殊,终有沟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西人发明催眠术,发明无线电,也是能见远处之物,能闻远处之语,这即二者沟通之初基。

我们把物质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业已证明了的。我们的身体,是物质集合而成,也即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心理的变化,逃不出磁电学的规律,逃不脱力学的规律。

人类有夸大性,自以为万物之灵,仿佛心理之变化,不受物理学的支配。其实只能说,人是物中之较高等者,终逃不出物理学的大原则。我们试验理化,温度变更或参入他种药品,形状和性质均要改变。吾人遇天气大热,心中就烦燥,这是温度的关系。饮了酒,性情也会改变,这是参入一种药品,起了化学作用。从此等地方观察,人与物有何区别?故物理学中的力学规律,可适用到心理学上。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即是“思想与行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为明了。因为人的行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观察人的行为,即可窥见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预料其行为,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又说:“中心达于面目。”又说:“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这都是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力线一发动,即依着直线进行的公例,达于面目,跟着即见于行事了。但有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竟未见诸实行,这是甚么缘故呢?这是心中另起一种念头,把前线阻住了,犹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见阻一样。

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动了看病人的念头,即算行了。他说:“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知。”普通心理学,分知、情、意三者,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谓之行呢!因为一动念,这力线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经是行之始,故阳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说的“知行合一”,可说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们学过物理,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因为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致受列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力线排顺,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我说:你只有研究厚黑学,我所写的《厚黑丛话》,即是引导铁条的磁石。

我国有四万万人,只要能够联为一气,就等于联合了欧洲十几国。我们现受日本的压迫,与其哭哭啼啼,跪求国联援助,跪求英美诸国援助,毋宁哭哭啼啼,跪求国人,化除意见,协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驱逐了,再说下文。人问:国内意见,怎能化除?我说:你把厚黑学广为宣传,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义及厚黑学使用法,自然就办得到了。

我发明厚黑学,一般人未免拿来用反了,对列强用厚字,摇尾乞怜,无所不用其极;对国人用黑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把中国闹得这样糟。我主张翻过来用,对国人用厚字,事事让步,任何气都受,任何旧帐都不算;对列强用黑字,凡可以破坏帝国主义者,无所不用其极,一点不让步,一点气都不受,一切旧帐,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办到,其下手方法,则在调整内部,把四万万根力线排顺,根根力线,直射列强,这即是我说“厚黑救国”。

人问我:对外的主张如何?我说:我无所谓主张,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当门之虎,欧美诸强国,是宅左宅石之狮豹,请问诸君,处此环境,室内人当如何主张?

世界第二次大战,迫在眉睫,有主张联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张联合日本以抗俄国的,又有主张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学推论之,都未免错误。我写的《厚黑丛话》第二卷内面,曾有“黑厚国”这个名词,迩来外交紧急,我主张将“厚黑国”从速建立起来,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国的国王,将来还要钦颁厚黑宪法。此时东邻日本,有甚么水鸟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来,同我的厚黑弟子讨论一下:

我们学物理化学,可先在讲室中试验。惟有国家这个东西,不能在讲室中试验,据我看来,还是可以试验,现在五洲之中,各国林立,诸大强国,互相竞争,与我国春秋战国时代是一样的。我们可以说:现在的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当日的春秋战国,即是我们的试验品。

春秋战国,贤人才士最多,他们研究出来的政策,很可供我们的参考。那个时候,共计发生两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时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战国时代,苏秦“联六国以抗强秦”的政策。自从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齐国遂崛起为五霸之首;后来晋文称霸,也沿袭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张。这个政策,很值得我们的研究。战国时,苏秦倡“联六国以抗强秦”之议,他的从约成功,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国现在情形,既与春秋战国相似,我主张把管仲、苏秦的两个法子融合为一,定为厚黑国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苏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终而失败。究竟成功之点安在?失败之点安在?我们可以细细讨论。

春秋时,周天子失了统驭能力,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间侵入,弱小国很受蹂躏,与现在情形是一样的。楚国把汉阳诸姬灭了,还要问鼎中原,与日本灭了琉球、高丽,进而占据东北四省,进而占据平津,是一样的。那个时候,一般人正寻不着出路,忽然跳出一个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雳一声,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用周天子的名义驱逐外夷,保全弱小国家的领土,大得一般人的欢迎。他的办法,是九合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来,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卫邢。这是用一种合力政策,把外夷各个击破。以那时国际情形而论,楚国是第一强国,齐虽泱泱大国,但经襄公荒淫之后,国内大乱。桓公即位之初,长勺之战,连鲁国这种弱国都战不过,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国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适宜之战。我国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则有之,小则未也,绝像春秋时的齐国,天然是盟主资格。当今之世,“管厚黑”复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拥护中央政府,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然后进而联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来,向诸大强国攻打。”基于此种研究,我国当九一八事变之后,早就该使下厚黑学,退出国际联盟,另组一个“世界弱小民族联盟”,与那个分赃集团的国联成一个对抗形势,由我国出来,当一个齐桓公,领导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对诸大强国奋斗。

到了战国,国际情形又变,齐楚燕赵韩魏秦,七雄并立,周天子已经扶不起来,纸老虎成了无用之物,尊周二字,说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时,为夷狄之国,到了此时,攘夷二字更不适用。七国之中,秦最强,有并吞六国之势,于是第二个大厚黑家苏秦,挺身出来,倡议联合六国,以抗秦国,即是联合众弱国,攻打一强国,仍是一种合力政策,可说是“管厚黑政策的变形”。基于此种研究,我们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诸国,合看为一个强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国,当然组织一个“弱小民族联盟”,以与诸强国周旋。

诸君莫把苏秦的法子小视了,他是经过引锥刺股的工夫,揣摹期年,才研究出来。他这个法子,含有甚深的学理。他读的是太公阴符,阴符是道家之书。古阴符不传,现行的阴符,是伪书。我们既知是道家之书,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经》来说明。《老子》一书,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战国时厚黑大家文种、范蠡,汉初厚黑大家张良、陈平等,都是从道家一派出来的。管子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内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为根据。鄙人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创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还读老子之书,就觉得处处可用力学公例来解释,将来我讲“中国学术”时,才来逐一说明。此时谈厚黑外交,谈到苏秦,我只能说,苏大厚黑的政策,与老子学说相合,与力学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明明是归到一个平字上。力学公例,两力平衡,才能稳定。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鸣。苏秦窥见这个道理,游说六国,抱定一个平字立论,与近世孙中山学说相合。他说六国,每用“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和“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孙中山说:中国人,连高丽、安南等亡国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当名曰“次殖民地”。其论调是一样的,无非是求归于平而已。苏秦的对付秦国的法子,是“把六国联合起来,秦攻一国,五国出兵相救”。此种办法,合得到克鲁泡特金“互助”之说。秦虽强,而六国联合起来,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达尔文“强权竞争”之说。他把他的政策定名为“合纵”,更可寻味。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明明是力学上的合力方式。他这个法子,较诸管仲政策,含义更深,所以必须揣摹期年,才研究得出来。他一研究出来,自己深信不疑地说道:“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果然一说就行,六国之君,都听他的话。《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战国时候,百家争鸣,是学术最发达时代,而苏厚黑的政策,能够风靡天下,岂是莫得真理吗?

管苏两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虽不同,里子是一样的,都是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苏秦之政策终归失败,纵约终归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苏秦,都是起的联军,大凡联军,总要有负责的首领。唐朝九节度相州之败,中有郭子仪、李光弼诸名将,卒至溃败者,就由于莫得负责的首领。齐国是联军的中坚分子,战争责任,一肩担起,其他诸国,立于协助地位。六国则彼此立于对等地位,不相统辖,缺乏重心。苏秦当纵约长,本然是六国的重心,无奈他这个人,莫得事业心,当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的气,才发愤读书,及佩了六国相印,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满意得,不复努力。你想当首领的人,都这个样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来当六国的纵约长,是决定成功的。

苏秦的政策,确从学理上研究出来,而后人反鄙视之,其故何也?这只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克复领教李宗吾的学说。他陈书数十箧,中间缺少了一部《厚黑丛话》,不知道“厚黑为里,仁义为表”的法子。他游说六国,纯从利害上立论,赤裸裸的把厚黑表现出来,忘却在上面糊一层仁义,所以他的学说,就成为邪说,无人研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用厚黑史观的眼光看去,他这个人,学识有余,实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两截看:从刺股至当纵约长,为一截,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为一截,是实行上之失败。前一截,我们当奉以为师;后一截,当引以为戒。

我们把春秋战国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来研究魏蜀吴三国的外交政策。三国中,魏最强,吴、蜀俱弱。诸葛武侯,在隆中,同刘备定的大政方针,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合两弱国以攻一强国,仍是苏大厚黑的法子。史称:孔明自比管、乐。我请问读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自比管仲,尚说得去,惟他平生政绩,无一点与乐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战国策》:燕昭王伐齐,是合五国之兵,以乐毅为上将军。他是联军的统帅,与管仲相桓公,帅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样。燕昭王欲伐齐,乐毅献策道:“夫齐霸国之余教,而聚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因主张合赵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对刘先帝说道:“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因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其政策与乐毅完全一样。乐毅曾奉昭王之命,亲身赴赵,把赵联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齐打破。孔明奉命入吴,说和孙权,共破曹操于赤壁,其举动也是一样,此即孔明自比乐毅所由来也。至于管仲纠合众弱国,以讨伐最强之楚,与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联吴伐魏的主张,不外管仲、乐毅的遗策。

东汉之末,天子失去统驭能力,群雄并起,与春秋战国相似。孔明隐居南阳时,与诸名士讨论天下大势,大家认定:曹操势力最强,非联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灭,希望有春秋时的管仲和战国时的乐毅这类人才出现。于是孔明遂自许:有管仲、乐毅的本事,能够联合群雄,攻打曹魏。这是所谓“自比管乐”了。不过古史简略,只记“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把他和诸名士的议论概行删去了,及到刘先帝三顾草庐时,所有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一一消灭,仅剩一个孙权,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这种政策,是同诸名士细细讨论过的,故终身照着这个政策行去。

“联合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是苏秦揣摹期年研究出来的,是孔明隐居南阳,同诸名士讨论出来的,中间含有绝大的道理。人称孔明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宁静,颇近道家,他生平所读的,是最粗浅的两部厚黑教科书,第一部是《韩非子》,他治国之术,纯是师法申韩,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申子之书不传,等我讲厚黑政治时再谈。第二部是《战国策》,他的外交政策,纯是师法苏秦。《战国策》载:苏秦说韩王曰:“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三国志》载:孔明说孙权,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我们对照观之,孔明的策略,岂不是与苏厚黑一样?

“联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非统筹全局从大处着眼看不出来。这种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吴只有鲁肃一人能了解。鲁肃主张舍出荆州,以期与刘备联合,其眼光之远大,几欲驾孔明而上之。蜀之关羽,吴之周瑜,吕蒙、陆逊,号称英杰,俱只见着眼前小利害,对于这种大政策全不了解。刘备孙权有相当的了解,无奈认不清,拿不定,时而联合,时而破裂,破裂之后,又复联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听见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落了。其实孙刘联合,不过抄写苏厚黑的旧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听了都要心惊胆战,这个法子的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结论曰:“当今之世,诸葛武侯复生,他的政策,决定是:退出国联,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向诸大强国进攻。”

我们倡出“弱小民族联盟”之议,闻者必惶然大骇,以为列强势力这样的大,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岂不触列强之怒,岂不立取灭亡?这种疑虑,是一般人所有的。当时六国之君,也有这样疑虑。张仪知六国之君胆怯,就乘势恐吓之,说道:“你们如果这样干,秦国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劝你还是西向事秦,将来有如何的好处。”六国听他的话,遂连袂事秦,卒至一一为秦所灭。历史俱在,诸君试取战国策细读一过,看张仪对六国的话,像不像拿现在列强势力,去恐吓弱小国一般?六国信张仪的话而灭亡,然则为小民族计,何去何从,不言而决。

苏秦说六国联盟,是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张仪劝六国事秦,也是从利害立论,也是说得娓娓动听。同是就利害立论,二说极端相反,何以俱能动听呢?其差异之点:苏秦所说利害,是就大者远者言之,张仪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害,虽以关羽、周瑜、吕蒙、陆逊这类才俊之士:尚不免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况六国昏庸之主?所以张仪之言,一说即入。由后日的事实来证明,从张仪之说而亡国,足知苏秦之主张是对的。今之论者,怕触怒列强,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恰走入张仪途径。愿读者深思之!深思之!

苏秦与张仪同学,自以为不及仪,后来回到家中,引锥刺股,揣摹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学力遂超出张仪之上,说出的话,确有真理。孟子对齐宣王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这种说法,宛然合纵声口。孟子讥公孙衍、张仪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独未说及苏秦。我们细加研究,公孙衍、张仪教六国事秦,俨如妾妇事夫,以顺为正,若苏秦之反抗强秦,正是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学说,最富于独立性。我们读孟子答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问,答“齐人筑薛”之问,答“事大国则不得免焉”之问,独立精神,跃然纸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绝不会仰承列强鼻息,绝不会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够彻底研究,得出的结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苏秦“合众弱国以抗一个强国”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学说,也是合的,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也说合纵是六国之利,足征苏秦的政策是对的。我讲厚黑学有两句秘诀:“厚黑为里,仁义为表。”假令我们明告于众曰:“我们应当师法苏秦联合六国之法,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诧异道:“苏秦是讲厚黑学的,是李疯子一流人物,他的话都信得吗?信了立会亡国。”我们改口说道:“此孔孟遗意也,此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马温公之主张也。”听者必欢然接受。

大丈夫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宁为玉碎,无为瓦全。我国以四万万民众之国,在国联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强马首是瞻,亡国之祸,迫于眉睫。与其坐以待毙,孰若起而攻之?与其在国联中仰承列强鼻息,受列强之宰割,曷若退而为弱小民族之盟主,与列强为对等之周旋?春秋之义,虽败犹荣,而况乎断断不败也。

晋时李特入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我国有这样的土地人民,而受制于东邻三岛,千秋万岁后,读史者将谓之何!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万万民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快快的厚黑起来,向列强进攻。

孙中山演说集,载有一段故事,日俄战争的时候,俄国把波罗的海的舰队调来,绕过非洲,走入日本对马岛,被日本打得全军覆没。这个消息传出来,孙中山适从苏彝士河经过,有许多土人,看见孙中山是黄色人,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来问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孙中山说道:“我是中国人。你们为甚么这样的高兴呢?”他答应道:“我们东方民族,总是被西方民族压迫,总是受痛苦,以为没有出头的日子。这次日本打败俄国,我们当如自己打胜仗一样,这是应该欢喜的,所以我们便这样的高兴。”我们试想:日本打败俄国,与苏彝士河边的土人何关?日本又从莫说过要替他们解除痛苦的话。他们现出这种样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见了。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口号,大受弱小民族的欢迎。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于“民族自决”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号,对内自决,对外互助,当然更受欢迎。且威尔逊不过徒呼口号而已,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有特设之机关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于本身上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威尔逊代表美国,美国是列强之一,是站在压迫者方面。威尔逊个人虽有这种主张,其奈美国之立场不同何?我国与弱小民族是站在一个立场,出来提倡民族自决,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彼此互助,是决定成功的。

至于和会上威尔逊之所以失败者,则由威尔逊是教授出身,不脱书生本色,未曾研究过厚黑学。美国参战之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巴黎和会初开,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尔逊当如救世主一般,以为他们的痛苦可以在和会上解除了。哪知英国的路易。乔治,法国的克利满梭,都是精研厚黑学的人,就说克利满梭,绰号“母大虫”,尤为凶悍,初闻威尔逊鼎鼎大名,见面之后,才知黔驴无技,时时奚落他,甚至说道:“上帝只有十诫,你提出十四条,比上帝还多了四条,只好拿在天国去行使。”威尔逊只好忍受。后来意大利全权代表下旗归国,日本全权代表也要下旗归国,就把威尔逊吓慌了,俯首贴耳,接受他们要求,而民族自决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这个厚黑教主是威尔逊,我就装痴卖呆,听凭他们奚落,坐在和会席上,一言不发,直待意大利下旗归国,日本下旗归国,已经出了国门,猝然站起来,在席上一拍巴掌说道:“你们要这样干吗?我当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你们认了可,我美国才参战,而今你们这样干,使我失信于美国人民,失信于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领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们英法意日四国决一死战,才可见应谅于天下后世。你母大虫说我这十四条应拿在天国行使,你看我于一个星期内,用鲜血将这个地球染红,就从这鲜血中现出一个天国,与你母大虫看!”说毕,退出和会,应用我的补锅法,把锅敲破了再说,三十分钟内,通电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来,对列强反戈相向,由美国指挥作战。这样一来,请问英法敢开战吗?当日事实俱在,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德国战斗力并未损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国封锁耳。只要接济他的粮食,单是一个德国,已够英法对付。大战之初,英法许殖民地许多权利,弱小民族抛弃旧日嫌怨,一致赞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党徒帮助英国,原想战胜之后,可以抬头,哪知和会上,列强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喷天。有了威尔逊这样的主张,他们在战地,还有不立即倒戈吗?兼之美国是生力军,国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实行开战,可断定:一个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这个战火,请问英法敢打吗?如果要我美国不打,除非十四条条条实行,并须加点利息,格外增加两条。何以故呢?因为你英法诸国,素无信义,明明白白的承认了的条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条之外,非增加两条,以资保障不可。威尔逊果然这样干,难道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吗?无奈威尔逊一见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归国,就手忙脚乱,用“锯箭法”了事,竟把千载一时之机会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头在内面陆续发作,我国东北四省,无端失去,阿比西尼亚,无端受意大利之摧残。世界第二次大战,行将爆发。凡此种种,都由威尔逊在和会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学之不可不讲也!

上述的办法,以威尔逊的学识,难道见不到吗?就说威尔逊是书呆子,不懂厚黑学,同威尔逊一路到和会的,有那么多专门人才,那么多外交家,一个个都是在厚黑场中来来往往的人,难道这种粗浅的厚黑技术都不懂得,还待李疯子来说吗?他们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这样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美国是压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这种大矛盾,美国怎能这样干呢?

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四字,与他本国的立场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学的,窥破威尔逊有此弱点,就在和会上提出“人种平等”案,朝着他的弱点攻去,意若曰:“你会唱高调,等我唱个高调,比你更高。”这本是厚黑学的妙用,果然把威尔逊制住了。然而威尔逊毕竟是天禀聪明,他并莫有读过厚黑学译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决之主张,为列强所不许,为本国所不许,竟大吹大擂起来,闹得举世震惊,此即是鄙人“办事二妙法”中之“补锅法”也,把锅之裂痕,敲得长长的,乘势大出风头,迨至意大利和日本全权代表要下旗归国,他就马马虎虎了事,此“办事二妙法”中之“锯箭法”也。威尔逊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贯彻者,非我不尽力也,其奈环境不许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赞成何。”是无异外科医生对人说道:“我之只锯箭干而不取箭头者,非外科医生不尽力也,其奈内科医生袖手旁观何!”噫,威尔逊真厚黑界之圣人哉!

中国八股先生有言曰:“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发明补锅法锯箭法,此先知先觉之东方圣人也。威尔逊实行补锅法、锯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虽欲不谓之西方圣人,不可得已。

我当日深疑:威尔逊是个老教书匠出身,是一个书呆子,何以会懂得补锅法,锯箭法?后来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后站有一位军师,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阴谋家,是威尔逊的脑筋。威尔逊之当总统,他出力最多。威尔逊的阁员,大半是他推荐的。所有美国绝交参战也,山东问题也,都是此公的主张。他专门唱后台戏,威尔逊不过登场之傀儡罢了。威尔逊听信此公的话,等于刘邦之听信张子房。我们既承认刘邦为厚黑圣人,就呼威尔逊为厚黑圣人,也非过誉。

一般人都以为巴黎和会,威尔逊厚黑学失败,殊不知威尔逊之失败,即是威尔逊之成功;他当美国第二十八届的总统,试问:从前二十七位总统,读者诸君,记得几人姓名?我想除了华盛顿、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数威尔逊了。任人如何批评,他总算是历史上有名人物。问其何修而得此,无非是善用补锅法、锯箭法罢了,假使他不懂点厚黑学,不过混在从前二十七位总统中间,姓名若有若无,威尔逊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则建千古不朽之盛业,败亦留宇宙大名,读者诸君快快的与我拜门,只要把脸儿弄得厚厚的,心儿弄得黑黑的,跳上国际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强打得弃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会,聚世界厚黑家于一堂,钩心斗角,仿佛一群拳术家在擂台上较技。我们站在台下,把他们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当用何种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了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觉。当初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大得弱小民族之欢迎,深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决”四字,可以击中列强的要害。及后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威尔逊就哑口无言,而“民族自决”案就无形打消,可知“人种平等”四字,可以击中欧美人的要害。我国如出来提倡“弱小民族联盟”,把威尔逊的“民族自决”案和日本的“人种平等”案合一炉而冶之,岂不更足以击中他们的要害吗?

美国和日本,是站在压迫者方面的,威尔逊主张的“民族自决”,日本主张的“人种平等”,不过口头拿来说说,并无实行的决心,已经闹得举世震惊,列强大吓;我国是站在被压迫者方面,循着这个路子做去,口头这样说,实际上就这样做,并且猛力做,当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战,先要侦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敌人某处虚、某处实,既把虚实明了了,然后才向着他的弱点猛攻。陆逊大破刘先帝,就是用的这个法子。刘先帝连营七百里,陆逊先攻一营不利,对众人说道:“他的虚实,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于是纵火烧之,刘先帝遂全军溃败。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案,举世震动,算替弱小民族侦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种平等”案,就把威尔逊夹持着了,算是向列强略略攻了一下。他们几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点尽情暴露,我们就向着这个弱点猛力攻去,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可以一举而摧灭之。

刘先帝之失败,是由于连营七百里,战线太摆宽了。陆逊令军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营,烧一营,同时动作,刘先帝首尾不能相顾,遂至全军溃败。列强殖民地太宽,仿佛刘先帝连营七百里一般。我们纠约世界弱小民族,同时动作,等于陆逊烧连营,遍地是火,列强首尾不能相顾,他们的帝国主义,当然溃败。英国自夸:凡是太阳所照之地,都有英国的国旗。我们把“弱联会”组织好了,可说:凡是太阳所照之地,英国人都该挨打。刘先帝身经百战,矜骄极了,以为陆逊是个少年,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知陆逊能够忍辱负重,是厚黑界后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这位老厚黑打得一败涂地。列强自恃军械精利,把我国看不在眼,矜骄极了。我国备受欺凌,事事让步,忍辱负重,已经到了十二万分,当然学陆逊,猝然而起,奋力一击。

有人谓:弱小民族,极形涣散,不易联合。这也不必虑,以历史证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陈涉振臂一呼,山东豪俊,群起响应,立即嬴秦灭了。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人人积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发出的力线,成为方向相同的合力线,所以陈涉起事之初,并未派人去联络山东豪俊,而山东豪俊,自然与之行动一致。现在列强压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较诸嬴秦,有过之无不及,嬴秦亡国条件,列强是具备了的。我国出来,当一个陈涉,振臂一呼,世界当然闻风响应。

刘备、孙权两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亲,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荆州上,刘备把他向西拖,孙权把他向东拖,力线相反。于是郎舅决裂,夫妇生离,关羽被杀,七百里之连营被烧,刘先帝东征兵败,身死白帝城,吴蜀二国,几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后来诸葛亮遣邓芝入吴,约定同齐伐魏,目标一变,心理即变,于是仇雠之国,立即和好。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横的方向,彼此是冲突的,是纵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冲突。

我国连年内乱,其原因是由国人的目光注射在国内之某一点,彼此的力线,成了横的方向,当然生冲突。我们应当师法诸葛武侯,另提目标,使力线成纵的方向,国内冲突,立即消灭。问:“提甚么目标?”答曰: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之主张,全国人一致去干这种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强为箭垛,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支箭,支支箭向同一只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每支箭是不生冲突的。于是安内也,攘外也,就成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劝读者诸君,如果有志救国,非研究我的厚黑学不可。

我们学过物理学,即知道凡是铁条,都有磁力。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才显不出磁力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内部分子,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我国四万万人,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凌乱,故受外人的欺凌。我们只要把内部排顺了,四万万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线上,发出来的力量,还了得吗?问:“四万万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线上呢?”我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一块磁石,你把他向国人宣传,就等于在铁条上引导了一下,全国分子,立可排顺,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学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强?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诘我道:据你说,吴蜀二国结下不解之深仇,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说,以魏为目标,二国立即和好。而今你们中国人仇视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联合,抵抗苏俄”的主张,以苏俄为目标,岂不与诸葛武侯联吴伐魏的政策一样吗?怎么你这个厚黑教主,还说要攻打日本呢?我说:你这话可谓不通之极!荆州本是孙权借与刘备的,孙权取得荆州,物归原主,吴蜀二国,立于对等地位,故能说联合伐魏的话。日本占据东四省,进窥平津,纯是劫贼行为,世间哪有同劫贼联合之理?必须恢复了九一八以前的状况,荆州归还了孙权,才能说联合对俄的话。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国是卧门之虎,欧美列强,是宅左宅右之狮豹,必须把室中之狼驱逐出去了,才能说及门前之虎,才能说及宅左宅右之狮豹。

厚黑丛话卷六

成都《华西日报》二十五年三月四月

我是八股学校的修业生,中国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寝馈数十年,只能说是修业。不敢言毕业。我作八股有两个秘诀:一曰:抄袭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题,寻一篇类似的题文,略略改换数字,沐手敬书的写去,是曰抄袭古本。我主张弱小民族联盟,这是抄袭管仲、苏秦和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说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说,冬瓜做得甑子并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还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里面蒸的东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连甑子都可以当饭吃。此种说法,即所谓翻案文字也。我说:厚黑可以救国,等于说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学说最切实用,是可以当饭吃的。

剿袭陈言,为作文之大忌,俾斯麦唱了一出铁血主义的戏,全场喝采,德皇维廉第二,重演一出,一败涂地,日本接着再演,将来决定一败涂地。诸君不信,请拭目以观其后。

抄袭古本,总要来得高明,诸葛武侯,治国师法申韩,外交师法苏秦,明明是纵横杂霸之学,反人反说他有儒者气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说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袭古本的圣手。

剿写文字的人,每喜欢剿写中式之文,殊不知应当剿写落卷,铁血主义四字,俾斯麦中式之文也,我们万不可剿写,民族自决四字,是威尔逊的落卷,人种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书出来,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这类事,与其诉诸国联,诉诸英美,无宁诉诸非洲澳洲那些野蛮人,诉诸高丽、台湾那些亡国民,表面看去,似是做翻案文字,实在是抄写威尔逊的落卷,抄写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见着推车的、抬轿的、邀驮马的、挑担子的,来来往往,如蚂蚁一般,宽坦的地方,安然过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骂,你怪我走得不对,我怪你走得不对。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尝是走得不对,无非是路窄了的关系。我国组织、政权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种抱负,非握得政权施展不出来,于是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其实非不对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许多人,等于走入窄路一般。无怪乎全国中志士和志士,吵闹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们当辟一条极宽的路来走,不能把责任属诸当局的几个人。甚么是宽路呢?提出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的主张,这个路子就极宽了,舞台就极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国外的商人、留学生和游历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运动;在国内的,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哪一界,都可担任种种工作。四万万人的目标,集中于弱小民族联盟之一点,根根力线,不相冲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这种宽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须取得政权,救国的工作,也可表现出来,在野党、在朝党,也就无须吵吵闹闹的了。

民主国人民是皇帝,无奈我国四万万人,不想当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个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强打倒,四万万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误矣!阿斗者,亡国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黄皓,诸葛亮千载不一出,且必三顾而后出,黄皓则遍地皆是,不请而自来。我国之所以濒于危亡者,正由全国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师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们何妨自己就当一个诸葛亮,自己就当一个刘先帝。我这个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当起诸葛亮来,我写的《厚黑丛话》,即是我的“隆中对”我希望读者诸君,大家都来当诸葛亮,各人提出一种主张,四万万人就有四万万篇“隆中对”。同时我们又化身为刘先帝,成了四万万刘先帝,把四万万篇“隆中对”。加意选择。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联盟”选上了,我们四万万刘先帝,就亲动圣驾,做联吴伐魏的工作,想出种种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蛮国,与夫高丽、台湾、安南、缅甸那些亡国民联为一气,向世界列强进攻。

欲求我国独立?必先求四万万人能独立,四万万根力线挺然特立,根根力线,直射列强,欲求国之不独立,不可得已。问:四万万力线何以能独立?曰:先求思想独立。能独立乃能合作,我国四万万人不能合作者,由于四万万人不能独立之故。不独立则为奴隶,奴隶者,受驱使而已,独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办事,包揽把持,视众人如奴隶,彼所谓抗日者,率奴隶以抗日以谓也。日本在东亚,包揽把持,视中国人如奴隶,彼所谓抗俄者,率奴隶以抗俄之谓也。既无独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们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强,当培植人民的独立性,不当加重其奴隶性。我写这部《厚黑丛话》,千言万话,无非教人思想独立而已。故厚黑国的外交,是独立外交,厚黑国的政策,是合力政策。军商政学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强行使,是之谓厚黑救国。

孔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我教门弟子曰:“汝为大厚黑,无为小厚黑。”请问大小厚黑,如何分别?张仪教唆六国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孙权和刘备,互争夺荆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苏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占据东北四省,占据平津,是小厚黑。欧美列强,掠夺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张运动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强,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敌大。”我们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强的小厚黑,当然失败。

我国只要把弱小民族联盟明定为外交政策,政府与人民打成一片,全国总动员,一致去做这种工作,全国目光,注射国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线,不但内争消灭,并且抵抗日本和列强,也就绰绰然有余裕了,开战也可,不开战也可。惜乎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于地下,而与之细细商榷。

我们一谈及弱小民族联盟,反抗列强,闻者必疑道:列强有那样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敌得过?殊不知战争的方式最多,武力只占很小一部分。以战争之进化言之,最初只有戈矛弓矢,后来进化,才有枪弹,这是旧式战争。再进化有飞机炸弹,这是日本在淞沪之役用以取胜的,是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亚用以取胜的。再进化则为化学战争,有毒瓦斯、毒菌、死光等等,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般人所凛凛畏惧的。再进化则为经济战争,英国对意制裁,即算是用这种战术。人问:经济战争之上,还有战术莫得?我答道:还有,再进化则为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曾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即是心理战争。心理战争的学说我国发明最早。战国时,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战争之说也。又云:“……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此心理战争之说也。我们从表面上看去,这种说法,岂非极迂腐的怪话吗?而不知这是战术中最精深的学说,一般人特未之思耳。

现在列强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战国时代。春秋战国,为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贤人才士最多。一般学者所倡的学说,都是适应环境生出来的,都是经过苦心研究,想实际的解决时局,并不是徒托空谈,所以他们的学说很可供我们今日之参考。即以兵争一端而论,春秋时战争剧烈,于是孙子的学说应运而生,他手著的十三篇,所谈的是军事上最高深的学理。这是中外军事家所公认的。到了战国时代,竞争更激烈,孙子的学说已经成了普通常识。于是孟子的学说,又应运而生,发明了心理战争的原则,说道:“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无奈这种理论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了解,以为世间哪有这类的事!哪知孟子死后,未及百年,陈涉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岂非很奇的事吗?

现在全世界兵争不已,识者都认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战国时情形也是这样,所以梁襄王问:“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也认为:非统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则用何种方法来统一呢?现今的人,总是主张武力统一,而孟子的学说则恰恰相反。梁襄王问:“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主张武力统一者,正是用杀字来统一,孟子的学说,岂非又是极迂腐的怪话吗?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统一了,迨至汉高入关,除秦苛政,约法三章,从“不嗜杀”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夺了。孟子的学说,又居然实现,岂不更奇吗?楚项羽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城南,又屠咸阳,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绝,其手段之残酷,岂不等于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亚种种暴行吗?然而项羽武力统一的迷梦,终归失败,死在汉高祖手里。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高祖的谋臣,是张良、陈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学的,懂得心理战争的学理,应用最高等战术,故把项羽杀死。这是历史上的事实,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项羽,纯恃武力,是用一个杀字来统一;汉高祖不嗜杀人,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生与杀二者,极端相反,然而俱有统一之可能,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所以杀字可以统一;凡人皆贪生,你如果拥护我,我可以替你谋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统一。孟子说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完全是从利害二字立论,律以我的厚黑学,是讲得通的,所以他的学说,能够生效。

当举世战云密布的时候,各弱小国的人民,正在走投无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个国家,定出一种大政方针,循着这个方针走去,是惟一的生路,这个国家,岂不等于父母替子弟谋生路吗?难道不受弱小国的人民热烈拥戴吗?孟子说:“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就是基于这种原则生出来的。不过我这种说法,道学先生不承认的,他们认为:“孟子的学说,纯是道德化人,若参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损孟子学说的价值。”这种说法,我也不敢深辩,只好同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项羽,用杀字镇慑人民,汉高祖用生字歆动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恶死,故秦皇、项羽为人民所厌弃,汉高祖为人民所乐戴。秦项败,而汉独成功,都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此知杀字政策,敌不过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强,极力扩张军备,用武力镇压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项羽的途径。大战爆发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无路,我们趁此时机,提倡弱小民族联盟,向他们说道:“这是惟一的生路,所谓民族自决也,人种平等也,扫灭帝国主义也,惟有走这条路,才能实现。你们如果跟着列强走,将来大战爆发,还不是第一次大战一样,只有越是增加你们的痛苦的。”我们倡出这种论调,弱小民族还有不欢迎的吗?我们获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联会组织起,以后的办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面,就进退裕如了。

楚汉相争,项羽百战百胜,其力最强,高祖百战百败,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项羽打败者,他有句名言:“吾宁斗智不斗力。”这即是楚汉成败的关键。汉高祖是厚黑界的圣人,他的圣训,我们应该细细研究。日本和欧美列强,极力扩张军备,是为斗力,我们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采用经济战争和心理战争,是为斗智。我们也不是废去武力不用,只是专门研究经济和心理两种战争的方术,辅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国主义而有余了。

请问:汉高祖斗智,究竟用的甚么法子呢?他从彭城大败而回,问群臣有甚么策略,张良劝他把关以东之地捐与韩信、彭越、黥布三人,信为齐王,越为梁王,黥布为九江王。高祖联合他们,仍是一种联军方式。高祖用主力兵,在荥阳成,与项羽相持,而使信、越等三人,从他方面进攻,项羽遂大困。鸿沟议和后,项羽引兵东还,高祖追之,项羽还击,高祖大败,乃用张良之计,把睢阳以北之地划归彭越,陈以东之地划归韩信,于是诸侯之师,会于垓下,才把项羽杀死。由是知:汉高祖所谓斗智者,还不是袭用管厚黑、苏厚黑的故智,起一种联军罢了。

我们从历史上研究,得出一种公例:“凡是列国纷争之际,弱国惟一的方法,是纠合众弱国,攻打强国。”任是第一流政治家,如管仲、诸葛武侯诸人,第一流谋臣策士,如张良、陈平诸人,都只有走这一条路,已成了历史上的定例。然而同是用这种法子,其结果则有成有败,其原因安在呢?我们可再加研究。

我们在前面,曾举出五个实例:(1)管仲纠合诸侯,以伐狄,伐戎,伐楚,这是成了功的。(2)乐毅合五国之兵以伐齐,这是成了功的。(3)苏秦联合六国以攻秦,卒之六国为秦所灭,这是失败了的。(4)汉高祖合诸侯之兵以攻项羽,这是成了功的。(5)诸葛亮倡吴蜀联盟之策,诸葛亮和孙权在时,尚能支持曹魏,他二人死后,后人秉承遗策做去,而吴蜀二国,终为司马氏所灭,这也算是失败了的。我们就这五种实例推求成败之原因,又可得出一种公例:“各国联盟,中有一国为主干,其余各国为协助者,则成功;各国立于对等对位,不相统属者,则失败。”齐之称霸,是齐为主干,其他诸侯则为协助;燕之伐齐,燕为主干,其他四国则为协助;汉之灭楚,汉高祖为主干,众诸侯为协助,所以皆能成功。六国联盟,六国不能统属;吴蜀联盟,二国也不相统属,所以俱为敌人所灭。我国组织弱联会,我国当然是主干,当然成功。

现在国际的情形,既与春秋战国相似,我们就应该把春秋时管厚黑的方法和战国时苏厚黑的方法,融合为一而用之,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先揭出尊周的旗帜,一致拥护周天子,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然后才向外夷攻打,伐狄,伐戎,伐楚,各个击破。苏秦的政策,是合六个弱国,攻打一个强秦。我们可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战国时之六国,把英法德美意俄日诸强国,合看为一个强秦,先用管仲的法子,把全国力量集中起来,拥护中央政府,以整个的中国与全世界弱小民族联合,组织一个联盟会;迨至这种聪盟组织成功,即用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向列强一致进攻,他们赤白两色帝国主义,自然崩溃。

有人问:中国内部这样的涣散,全国力量,怎能集中起来?我说:我所谓集中者,是思想集中,全国人的心理,走在一条线上,不必定要有何种形式。例如:我李疯子提出“弱小民族联盟”之主张,有人说:这种办法是对的,又有人说不对,大家著些文字,在报章杂志上讨论,结果一致认为不对,则不用说,如一般人认为对,政府也认为对,我们就实行干去。如此,则不言拥护中央政府,自然是拥护中央政府,不言全国力量集中,自然是全国力量集中。所以我们要想统一全国,当先统一全国思想。所谓统一思想者,不是强迫全国人之思想必须走入某一条路,乃是使人人思想独立,从学理上、事势上彻底研究,大家公认为某一条路可以走,才谓之思想统一。

有人难我道:你会讲厚黑学,联合弱小民族,向列强进攻,难道列强不能讲厚黑学,一齐联合起来,向弱小民族进攻吗?我说:这是不足虑的,证以过去的历史,他们这种联合,是不能成功的。

战国时,六国联盟,有人批评他:“连鸡不能俱飞。”六国之失败,就是这个原因。如果列强想联合起来,对付弱小民族,恰犯了连鸡不能俱飞之弊。语曰:“蛇无头而不行。”列强不相统属,寻不出首领,是谓无头之蛇。我们出来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我国是天然的首领,是谓有头之蛇。列强与列强,利害冲突,矛盾之点太多,步调断不能一致,要联合,是联合不起的。弱小民族,利害共同,彼此之间,寻不出丝毫冲突之点,一经联合,团体一定很坚固。

前次大战,列强许殖民地许多权利,战后食言,不惟所许利益不能得,反增加许多痛苦。殖民地含恨在心,如果大战重开,断难得殖民地之赞助,且或乘机独立,这是列强所深虑的。日本精研厚黑学,窥破此点,所以九一八之役,悍然不顾,硬以第二次大战相威胁,列强相顾失色。就中英国殖民地更宽,怕得更厉害,因此国联只好牺牲我国的满州,任凭日本为所欲为。德国窥破此点,乘机撕毁和约,英法也无如之何。墨索里尼窥破此点,以武力压迫阿比西尼亚,英国也无如之何。其惟一之方法,无非是以第二次大战相威胁而已,无非是实厚黑学而已。

世界列强,大讲其厚黑学,看这个趋势,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断不能避免的。战争结果,无论谁胜谁负,弱小民族总是供他们牺牲的。我们应该应用厚黑哲理,趁大战将发未发之际,赶急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乘机予列强一种威胁,这个大战,与其由列强造成,弱小民族居于被动地位,毋宁由弱小民族造成,使列强居于被动地位。明明白白告诉列强道:“你不接受我们弱小民族的要求,我们就把第二次大战与你们造起来。”请问世界弱小民族,哪个敢谈这个话呢?这恐怕除了我中华民国,再莫有第二个。请问我中国怎敢谈这类强硬话呢?则非联合世界弱小民族为后盾不要。

从前陈涉起事,曾经说过:“逃走也死,起事也死,同是一死,不如起事好了。”弱小民族今日所处地位,恰与陈涉相同,大战所以迟迟未发者,由于死强内部尚未准备完好,我们与其坐受宰割,毋宁先发制人,约集全世界弱小民族,死中求生。不然他们准备好了,大战一开,弱小民族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全世界已划为两大战线,一为压迫者,一为被压迫者,孙中山讲民族主义,已断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作战,是十二万万五千万人对二万万五千万人作战,无奈……日本人口,除去台湾、高丽而外,全国约计六千万,也辜负孙中山之期望,变为明火劫抢之恶贼。所以我们应当秉承孙中山遗教,纠集被压迫之十万万四千万人,向赤白两色帝国主义四万万六千万人作战,才算顺应进化之趋势。现在这伙强盗,互相火并,乃是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同时起事的好机会,我们平日练习的厚黑本事,正好拿出来行使,以大厚黑破他的小厚黑。不然,第二次大战:仍是列强与列强作战,弱小民族,牵入漩涡,受无谓之牺牲,岂不违反中山遗训吗?岂不违反进化公例吗?

我讲厚黑学,分三步工夫,诸君想还记得。第一步:面皮之厚,厚如城墙;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日本对于我国,时而用劫贼式,武力侵夺,时而用娼妓式,大谈亲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备。所谓厚如城墙,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工夫,他却毫未梦见。曹操是著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则透亮,天下豪俊奔集其门,明知其为绝世奸雄,而处处觉得可爱,令人佩服。日本则“心子与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敌,如蛇蝎一般,任何人看见,都喊“打!打!”所以日本人的厚黑学越讲得好,将来失败越厉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只懂得厚黑学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同不懂厚黑学的人交手,自然处处获胜,若遇着名手,当然一败涂地。

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用以消灭赤白两色帝国主义,本是用的黑字诀,然而这种方法,是从威尔逊“民族自决”四字抄袭出来,全世界都欢迎,是之谓黑而亮。闻者必起来争辩道:“威尔逊主义,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义之初基,岂是面厚心黑的人干得来吗?实行这种主义,尚得谓之厚黑吗?”李疯子闻而叹曰:“然哉!然哉!是谓‘厚而无形,黑而无色’。”

有人难我道:“你主张联合弱小民族,向列强攻打。我请问,一个日本,我国都对付不了,何敢去惹世界列强?日本以武力压迫我国,欧美列强,深抱不平,很同情于我国,我们正该联合他们,去攻打日本,你反要联合世界弱小民族,去攻打列强,这种外交,岂非疯子外交吗?你这类话,前几年说可以,再过若干年后来说也可以,现在这样说,真算是疯子。”我说:我历来都是这样说,不是今日才说,数年前我写有一篇《世界大战:我国应走的途径》,即是这样说的。四川省立国书馆,存有原印本,可资考证。这个话,前几年该说,现在更该说,再过若干年,也就无须说。你说是疯子外交,这是由于你不懂厚黑学的原故。我讲厚黑学,不是有锯箭法和补锅法吗?我们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应用补锅法中之敲锅法,手执铁锤,向某某诸国说道:“信不信,我这一锤敲下去,叫你这锅立即破裂,再想补也补不起!”口中这样说,而手中之铁锤则欲敲下不敲下,这其间有无限妙用。如列强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锅上裂痕增第一点;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强,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们的欲壑,我们就一锤下去,把裂痕增至无限长,纠合全世界被压迫人类,一齐暴动起来,十万万四千万被压迫者,对四万六千万压迫者作战,而孙中山先生之主张,于是乎实现。但是我们着手之初,则在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把弱联会组织好,然后铁锤在手,操纵自如,在国际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锅要有艺术,轻不得,重不得。轻了锅上裂痕不能增长,是无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长补不起。要想轻重适宜,非精研厚黑学不可。戏剧中有《补缸》一出,一锤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这种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们在国际上,如果这样干,真所谓疯子外交,岂足以言厚黑学!

我讲厚黑学,曾说:“管仲劝齐桓公伐楚,是把锅敲烂了来补。”他那种敲法,是很艺术的。讲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项,一为周天子在上,他敢于称王;二为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问出师理由,桓公使管仲对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舍去两大罪,而责问此极不要紧之事,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汉水,船覆而死,与楚何关?况且事隔数百年,更是毫无理由。管子为天下才,这是他亲自答复的,难道莫得斟酌吗?他是厚黑名家,用补锅法之初,已留锯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国真实罪状宣布出来,叫他把王号削去,把汉阳诸姬的地方退出来,楚国岂不与齐拚命血战吗?你想长勺之役,齐国连鲁国这种弱国都战不过,他敢与楚国打硬战吗?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对楚国轻轻敲一下罢了。楚是堂堂大国,管仲不敢伤他的面子,责问昭王不复一事,故意使楚国有抗辩的余地。楚王可以对臣下说道:“他责问二事,某一事,我与他骂转去,骂得他哑口无言,包茅是河边上芦苇一类东西,周天子是我的旧上司,砍几捆送他就是了。”这正是管仲的妙用,口骂无凭,贡包茅有实物表现,齐桓公于是背着包茅,进之周天子,作为楚国归服之实证。古者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周天子祭祀的时候,把包茅陈列出来,贴一红纸签,写道:“这是楚国贡的包茅”。助祭的诸侯看见,周天子面上岂不光辉光辉?楚国都降伏了,众小国敢有异议吗?我写《厚黑传习录》曾说:“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其妙用如是如是。我们把弱小民族联盟组织好了,就用铁锤在列强的锅上轻轻敲他一下,到达相当时机,就锯箭干了事。到某一时期,再敲一下,箭干出来一截,又锯一截。像这样不断的敲,不断的锯,待到终局,箭头退出来了,轻轻用手拈去,于是乎锯箭法告终,而锅也补起了。

外交上,原是锯箭法、补锅法二者互用,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我国外交之失败,其病根在专用锯箭法。自五口通商以来,所有外交,无一非锯箭干了事。九一八以后,尤为显著。应该添一个补锅法,才合外交方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应用补锅法的学理产生出来的。

现在日本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杀得我国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并且欲招架而不能。我们就应该还他一手,揭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你会讲“大亚细亚主义”,想把中国吞下去,进而侵略亚洲各国,进而窥伺全世界,我们就进“弱小民族联盟”,以中国为主干,而台湾,而琉球,而高丽,而安南、缅甸,而暹罗、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蛮民族。日本把一个大亚细亚主义大吹大擂,我们也把一个弱小民族联盟大吹大擂,这才是旗鼓相当,才足以济补锅法之穷。

民国二年,我在某机关任职,后来该机关裁撤,我与同乡陈健人借银五十元,以作归计。他回信说道:“我现无钱,好在为数无多,特向某某人转借,凑足五十元,与你送来。”信末附一诗云:“五十块钱不为多,借了一又一坡,我今专人送与你,格外再送一道歌。”我读了,诗兴勃发,不可遏止,立复一信道:“捧读佳作,大发诗兴。奉和一首,敬步原韵。辞达而已,工拙不论。君如不信,有诗为证。诗曰:‘厚黑先生手艺多,哪怕甑子滚下坡。讨口就打莲花落,放牛我会唱山歌’。”诗既成,余举未已,又作一首:“大风起兮甑滚坡,收拾行李兮回旧窝,安得猛士兮守沙锅。”我出东门,走至石桥赶船,望见江水滔滔,诗兴又来了,又作一首曰:“风萧萧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复还。”千古倒甑子的人,闻此歌,定当同声一哭。

近来军政各机关,常常起大风,甑子一批一批的向坡下滚去,许多朋友,向我叹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锅。”我说道:我的学问,而今长进了,沙锅无须守,也无须请猛士,只须所你的手杖向对方的沙锅一敲,他的沙锅打破,你的沙锅遂岿然独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对方沙锅的本事,自己的沙锅断不能保存。

东北四省,被日本占去,国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想,见日本在华北华南积极进行,又同声说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锅。”这都是我先年的见解,应当纠正。甑子与沙锅,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国的甑子打破,把里面的饭贮入他的沙锅内,国人只知双手把甑子掩护,真是干的笨事!我们四万万人,每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锅敲去,包管发生奇效。问:“打狗棒怎样敲法?”曰:组织弱小民族联盟。

我们对于日本,应该取攻势,不该取守势,对于列强,取威胁式,不取乞怜式。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即是对日本取攻势,对列强取威胁式。日本侵略我国,列强抱不平,对我国表同情,难道是怀好意吗?岂真站在公理立场上吗?日本希望的是独占,列强希望的是共管,方式虽不同,其为厚黑则一也。为我国前途计,应该极力联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战,被压迫者对压迫者作战,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齐暴动,把列强的帝国主义打破,即是把列强的沙锅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锅,才能保存。

威尔逊播下“民族自决”的种子,一天一天的潜滋暗长,现在快要成熟了。我国出来当一个陈涉,振臂一呼,揭出弱小民族联盟的旗帜,与威尔逊主义遥遥相应,全世界弱小民族,当然闻风响应。嬴秦亡国条件,列强是具备了的,而以日本具备尤多。一般人震于日本和列强之声威,反抗二字,生怕出诸口,这是由于平日不研究厚黑学,才会这样的畏惧。如果把我的《厚黑学》单行本熟读一万遍,立即发生一种勇气来,区区日本和列强,何足道哉!他们都是外强中干,自身内部,矛盾之点太多,譬诸筑墙,基础莫有稳固。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直向墙脚攻打,“弱联”一成功,日本和列强的帝国主义,当然崩溃。

我们联合弱小民族之初,当取甘地不抵抗主义,任他何种压迫俱不管,只埋头干“弱联”的工作,并且加紧工作,哪有闲心同他开战?等到“弱联”组织成功了,任何不平等条约,撕了即是,到了那时,他们敢于不接受我们的要求,就纠合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时动作,以武力解决,由我国当主帅,指挥作战,把苏秦的老法子拿来行使,“秦攻一国,五国出兵助之或山兵挠秦之后”。像这样干去,赤白两色帝国主义,哪有不崩溃之理!以英国言之,他自夸凡是太阳所照之地,都有英国人的国旗,我们的“弱联”组织成功,可以说:凡是太阳所照之地,英国人都有挨打的资格。这样干,才是图谋和平的根本办法。机会一成熟,立把箭头取出,无须再用锯箭法。我们不从此种办法着手,徒悻悻然对日作战,从武力上同他决胜负,真是苏东坡所说的:“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了,律以我的厚黑哲理,是违反的。日本倡言亲善,如果就同他亲善,事事仰承日本鼻息,不敢反抗,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更是厚黑界之小丑,够不上谈厚黑哲理。

日本是我国室中之狼,俄国是门前之虎,欧美列强,是宅左宅右之狮豹。日本是我国的仇国,当然无妥协余地,其他列强,为敌为友,尚不能预定,何也?因其尚在门前,尚在宅左宅右也。

威尔逊倡民族自决,想成一个国际联盟,以实现他的主张。哪知一成立,就被列强利用,成为分赃的集团,与威尔逊主义背道而驰。孙中山曾讲过大亚细亚主义,意在为黄种人吐气,哪知日本就想利用这种主张,以遂他独霸东亚之野心。所以我们成立弱小民族联盟,首先声明,英美德法意俄日等国永无入会之资格,日本不用说了。我们把英美等国划在会外,也不一定视为敌人,为敌为友,视其行为而定。如能赞助弱联,我们也可视为良友,但只能在会外,不能在会中说话,使他莫得利用操纵之机会。

我们对日抗战,当发挥自力,不能依赖某某强国,请他帮助。就使有时想列强帮助,也不能向他作乞怜语,更不能许以丝毫权利,只是埋头干“弱小民族联盟”的工作,一眼觑着列强的沙锅,努力攻打。要我不打破你的沙锅,除非帮助我把日本驱出东北四省,恢复九一八以前状况,我们也可以锯箭干了事。因为九一八之变,是国联不能执行任务酿出来的,当然寻国联算帐,当然成一个“弱联”,推翻现在的“国联”。所以对付列强,当如对付横牛,牵着鼻子走,不能同他善说。问:列强的鼻子,怎能受我们的牵?曰努力的联合弱小民族,即是牵列强的鼻子,如列强扭着鼻子不受我们牵,我们就实行把沙锅与他打烂,实现孙中山之主张,十万万四千万被压迫者,对四万万六千万压迫者实行作战,忍一下痛苦,硬把箭头取出,废去锯箭法不用,更是直截了当。我认为这种办法,是我国惟一的出路,请全国厚黑同志研究研究。

和平是整个的,现在世界关联密切,一处发生战事,就波动全世界,就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可能。列强殖民地太宽,弱小民族受了威尔逊的宣传,早已蠢蠢欲动,大战争一发生,列强的沙锅就有破裂的危险。这一层,日本和列强都是看得很清楚的。日本自九一八以后,一切事悍然不顾,墨索里尼侵占阿比西尼亚,也悍然不顾,都是看清此点,以世界大战相威胁,料定国联不敢动作。果然国联顾忌此点,不敢实行制裁,只好因循敷衍,牺牲弱小民族利益,以饱横暴者之贪囊,暂维目前状况,于是国际联盟,就成为列强的分赃集团。我们看清此点,知道“国联”已经衰朽不适用了,就乘机推翻他,新兴一个“弱联”,以替代“国联”这种机构,催促威尔逊之主张早日实现。这种办法,才适合时代之要求。这种责任,应由我国出来担负,除了我国,其他国家是担负不起的。

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把甘地办法扩大之,改良之,当然发生绝大的效果。印度是亡了国的,甘地是赤手空拳,尚能有那样的成绩。我国是堂堂的独立大国,有强大的战斗力,淞沪之役,已经小小的表现一下,有这样的战斗力,而却不遽然行使,只努力干“弱联”工作,所得效果,当然百倍甘地。这种办法,我想一般厚黑同志,决定赞成的。

我是害了两重病的,一曰疯病,二曰八股病,而我之疯病,是从八股病生出来的。八股家遇着长题目,头绪纷繁,抑或合数章为一题,其作法,往往取题中一字,或一句,或一章作主,用以贯穿全题。曾国藩者,八股之雄也,其论作文之法曰:“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九章,但挈一领。”斯言也,通于治国,通于厚黑学。我国内政外交,处处棘手,财政军政,纷如乱丝,这就像八股家遇着了合数章书的长题目,头绪纷繁,无从着笔。如果枝枝节节而为之,势必费力不讨好,所以我们解决时局,就该应用八股,寻出问题之中心点,埋头干去,纷乱的时局,自必厘然就绪。我们做这篇八股,应该提出抗日二字为中心点,基于抗日之主张,生出内政外交之办法。内政外交的方针既定了,一切措施,都与这个方针适应,是之谓:“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九章,但挈一领。”我以后所写文字,就本此主张写去,但我从满清末年,就奔走宦场,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八股一道,荒废已久,写出的文字,难免不通,希望八股老同志纠正纠正。

科举时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试场中片纸不准夹带,应考的人,只好把朱子的《四书集注》读来背得,所以朱子可称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决时局的办法,是很合八股义法的。他生当南宋,初见宋孝宗即说道:“当今之世,要首先认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敌,断绝和议,召还使臣,这层决定了,一切事才有办法。一般怀疑的人,都说根本未固,设备未周,进不能图恢复,退不能谋防御,故不得已而暂与金人讲和,以便从容准备,殊不知这话大错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设备不周,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讲和之说的原故。一有讲和之说,则进无决死之心,退有迁延之计,其气先馁,而人心遂涣然离沮。故讲和之说不罢,天下事无一可成。为今之计,必须闭门绝和,才可激发忠勇之气,才可言恢复。”这是朱子在隆兴元年对孝宗所说的话。他这篇文字,很合现在的题目,我们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认定日本是仇国,使全国人有了公共的目标,然后才能说“对内团结,对外抵抗”的话。我国一般人,对于抗日,本下了最大决心,不过循着外交常轨,口头不能不说说亲善和调整这类话,不知亲善和调整这类名词,是西洋的八股话,对于中国全不适用,其弊害,朱子说得很明白。

国人见国势日危,主张保存国粹,主张读经,这算是从根本上治疗了。八股是国粹的结晶体,我的厚黑学,是从八股出来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国文先生,把朱子对孝宗说的这段文字选与学生读,培养点中国八股智识,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国的八股,有甚深的历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鱼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气,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韩慕庐一类八股也;严又陵文字,管韫山一类八股也;康有为文字,“十八科闱墨”一类八股也;梁启超文字,“江汉炳灵”一类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试场中,截搭题一类八股也;当代文豪,某某诸公,则是《聊斋》上的贾奉雉,得了仙人指点,高中经魁之八股也。“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黄兴、蔡松坡,秀才也;吴稚晖、于右任,举人也;谭延、蔡元培,进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乡同学,几个革命专家,廖绪初举人也;雷铁崖、张列五、谢彗生,秀才也;曹叔实,则是一个屡试不售的童生。猗欤!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满清末年,一伙八股先生,起而排满革命,我甚愿今之爱国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国的八股,才好与我们的仇国日本奋斗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欢三苏,因为苏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学。老泉之学,出于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老泉《嘉佑集》,一切议论,极类韩非,文笔之峭厉深刻,亦复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对于孙子也很有研究。东坡之学,是战国纵横者流,熟于人情,明于利害,故辩才无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为文诙诡恣肆,亦与战国策文字相似。子由深于老子,著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独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为平易。渐于黄老者深,其文固应尔尔。《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可说是古代厚黑学教科书。《老子》一书,包涵厚黑哲理,尤为宏富。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学说,则孔子所研习的诗经书经易经,不可不熟读;万一想研究厚黑学,只读我的作品,不过等于读孔子的《论语》,必须上读《老子》、《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诸书,如儒家之读《诗》、《书》、《易》诸书,把这些书读熟了,参之以廿五史和现今东西洋事变,融会贯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问我:厚黑学三字,宜以何字作对?我说:对以道德经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经和李疯子的厚黑学,不但字面可以相对,实质上,二者原是相通,于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证。《朱子全书》中有云:“老氏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卑弱底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学,如关之战,与秦将连和了,忽乘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和了,忽回军杀之。这个便是他卑弱之发处,可畏可畏。他计策不须多,只消两三处如此,高祖之业成矣。”依朱子这样说:老子一部道德经,岂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学吗?我在《厚黑丛话》卷二之末,曾说:“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朱子则直将子房之黑字揭出,并探本穷源,说是出于老子,其论尤为精到。朱子认为函关、鸿沟,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发处,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贯之事。

厚与黑,是一物体之二面,厚者可以变而为黑,黑者亦可变而为厚。朱子曰:“老氏之学最忍。”他以一个忍字,总括厚黑二者。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忍于己,故闭时虚无卑弱;忍于人,故发出来教你支持不住。张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纳之,此忍于己也;函关鸿沟,败盟弃约,置人于死,此忍于人也。观此则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为变。我特告诉读者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胁肩谄笑,事事要好,你须谨防他变而为黑。你一朝失势,首先坠井下石,即是这类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诸多不情,你也不须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会变而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历史上这类事很多,诸君自去考证。

我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得出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有了这条定理,厚黑学就有哲理上之根据了。水之变化,纯是依力学公例而变化。有时徐徐而流,有物当前,总是避之而行,总是向低处流去,可说是世间卑弱之物,无过于水。有时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则立被摧灭,又可说世间凶悍之物,无过于水。老子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能把这个道理会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经和鄙人的厚黑学,是莫得甚么区别的。

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于己之说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挡之,立被摧灭,此忍于人之说也。避物而行和摧灭人物,现象虽殊,理实一贯,人事与物理相通,心理与力学相通,明乎此,而后可以读李老子的道德经,而后可以读李疯子的厚黑学。

老子学说,纯是取法于水道德经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水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于水,故其学说,以力学公例绳之,无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学说的范围。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几句话,简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学做的赞语。面厚心黑,哪个不知道?哪个不能做?是谓“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学三字,载籍中绝未一见,必待李疯子出来才发明,岂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证吗?我国受日本和列强的欺凌,管厚黑、苏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来行使,厚黑圣人勾践和刘邦对付敌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岂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证吗?

我发明的厚黑学,是一种独立的科学,与诸子百家的学说绝不相类,但是会通来看,又可说诸子百家的学说无一不与厚黑学相通,我所讲一切道理,无一不经别人说过,我也莫有新发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于你们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么新发明。然而严格言之,儒家学说与诸子百家,又绝不相类,我之厚黑学,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学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学乎!”

老子也是一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书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谓”……一类话,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书。依朱子的说法,《老子》一书,确是一部厚黑学,而老子的说法,又是古人遗传下来的,可见我发明的厚黑学,真是贯通古今,可以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据学者的考证,周秦诸子的学说,无一人不渊源于老子,因此周秦诸子,无一不带点厚黑气味。我国诸子百家的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诸人,《汉书。艺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脱不了老子的范围。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子。与非同时,虽有《吕览》一书,但此书是吕不韦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类书,寻不出主名,故当以韩非为最末一人。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解释,呼老子为圣人。他的学问,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说:“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诸子,彻始彻终,都是在研究厚黑这种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

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有批评,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然后才独创一派学说。商鞅言法,申子言术,韩非则合法、术而一之,是周秦时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据我看来,他实是周秦时代厚黑学之集大成者。不过其时莫得厚黑这个名词,一般批评者,只好说他惨刻少恩罢了。

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论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则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发明。

道法两家的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之惨刻少恩,其中关键,许多人都看不出来。朱子是好学深思的人,独看破此点。他指出张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发处,算是一针见血之语。卑弱者,敛之之时也,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所谓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为二。

道法两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修《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后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个孔子,于诸子学术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谓李耳与韩非同传,不伦不类,力诋史迁之失,真是梦中呓语。史迁父子,是道家一派学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内行话。史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与韩非同列一传,岂是莫得道理吗?还待后人为老子抱不平吗?世人连老子一韩非的关系都不了解,岂足上窥厚黑学?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疯子也。

厚黑这个名词,古代莫得,而这种学理,则中外古今,人人都见得到。有看见全体的,有看见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见形态千差万别。所定的名词,亦遂千差万别。老子见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见之,名之曰仁义,孔子见之,名之曰庙算,韩非见之,名之曰法术,达尔文见之,名之曰竞争,俾斯麦见之,名之曰铁血,马克思见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见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学家,各有所见,各创一名,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一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人诘问我道:“你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这本是一种正义,你何得呼之为厚黑?”我说:“这无须争辩,即如天上有两个亮壳,从东边溜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溜来溜去,昼夜不停。这两个东西,我们中国人呼之为日月,英国人则呼之为 Sun 或 Moon,名词虽不同,其所指之物则一。我们看见英文中之 Sun、Moon 二字,即译为日月二字。读者见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译成正义二字可也,即译之为道德二字或仁义二字,也无不可。”

周秦诸子,无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学理,惟老子窥见至深,故其言最为玄妙。非有朱子这类好学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学问。非有张子房这类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点,不能把老子的学问用得圆转自如。

周秦诸子,表面上,众喙争鸣,里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学说能否适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为断。《老子》和《韩非》二书,完全是谈厚黑学,所以汉文行黄老之术,致治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韩之术治蜀,相业为古今所艳称。孙吴苏张,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孙吴之兵,战胜攻取,苏秦、张仪,出而游说,天下风靡。由是知:凡一种学说,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来,社会上立即发生重大影响。儒家高谈仁义,仁近于厚,义近于黑,所得者不过近似而已。故用儒术治国,不痒不痛,社会上养成一种大肿病,儒家强为之解曰:“王道无近功。”请问汉文帝在位,不过 23 年,武侯治蜀,亦仅二十年,于短时间收大效,何以会有近功?难道汉文帝是用的霸术吗?诸葛武侯,岂非后儒称为王佐之才吗?究竟是甚么道理?请儒家有以语我来,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诸子无一不窥见此点,我也不能说儒家莫有窥见,惜乎窥见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远而阔于事情”也。

老庄申韩,是厚黑学的嫡派。孔孟是反对派。吾国二千余年以来,除汉之文景、蜀之诸葛武侯、明之张江陵而外,皆是反对派执政,无怪乎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学不明,把好好一个中国闹得这样糟,所以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以期唤醒世人。每日报纸上,写厚黑丛话一二段,等于开办一个厚黑学的函授学校。经我这样的努力,果然生了点效。许多人向我说道:“我把你所说的道理,证以亲身经历的事项,果然不错。”又有个朋友说道:“我把你发明的原则,去读《资治通鉴》,读了几本,觉得处处俱合。”我听见这类话,知道一般人已经有了厚黑常识,程度渐渐增高,我讲的学理,不能不加深点,所以才谈及周秦诸子,见得我发明的厚黑学,不但证以一部二十五史,处处俱合,就证以周秦诸子的学说,也无一不合。读者诸君,尚有志斯学,请细细研究。

教授学生,要用启发式、自修式,最坏的是注入式。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只举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司马懿几人为例,其余的,叫读者自去搜寻,我写的《厚黑学》和《厚黑传习录》,也只简简单单的举出纲要,不一一详说,恐流于注入式,致减读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说:周秦诸子的学说,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说个大概,让读者自去研究。

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仪礼等书,是儒门的经典,凡想研究儒学的,这些书不能不熟读。周秦诸子的书,是厚黑学的经典,如不能遍读,可先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知道了厚黑的体用,再读诸子之书,自然头头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学说的人,开口即是“诗曰、书曰”,鄙人讲厚黑哲理,不时也要说几句“老子曰、韩非曰”。

四书五经,虽是外道的书,苟能用正法眼读之,也可寻出许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书上的“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岂非儒家学说的基础吗?鄙人就此两章书,绘出甲乙两图,反成了厚黑学的哲学基础,这是鄙人治厚黑学的秘诀。诸君有志斯学,不妨这样的研究。

第四篇 厚黑别论

自序

我原来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儒教之意。光绪癸卯年,我从富顺赴成都读书,与友人雷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彼此讨论。他对于时事,非常愤慨,心想铁肩担宇宙,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家学说,有许多缺点,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从此之后,我的思想,也就改变,每读古人的书,就有点怀疑,对于孔子,虽未宣布独立,却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二十多年前,已经树立了。

我见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颠倒错乱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学》,说古来成功的人,不过面厚心黑罢了,民国元年,曾在成都报纸上发表。我对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怀疑,做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这篇文字,我从前未曾发表。

我做了这些文字之后,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扫除干净,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的变化,处处是跟着力学轨道走的,从古人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我于是创设了一条臆说:心理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见,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与力学》一篇,请阅者赐教。

我应用这条臆说,觉得现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错误的地方,我置身学界把学制拿来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试制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学业成绩考察会之计划》,曾在成都报纸发表,并经四川教育厅印行。那个时候,我这个臆说,还未发表,文中只就现在的学制陈说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说出,诸君能把那两篇文字,与这篇《心理与力学》对看,合并赐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广平民教育之计划》,也附带请教。

我从癸卯年,发下一个疑问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对,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么地方?这个疑团,蓄在心中,迟至二十四年,才勉强寻出一个答案,真可谓笨极了,我重在解释这个疑问,很希望阅者指示迷途,我绝对不敢自以为是,指驳越严,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说错了,他人说得有理,我就抛弃我的主张,改从他人之说,也未尝不可。诸君有赐教的,请在报纸上发表,如能交成都国民公报社社长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长周雁翔先生代转,那就更好了。

我从前做的《厚黑学》及《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种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抛往何处去了,我把大意写出来,附在后面,表明我思想之过程。凡事有破坏,才有建设,这两篇文字,算是一种破坏,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独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论,我们重在寻求真理,无须乎同已死的古人争闹不休,况且我们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给许多材料,我们对于古人,只有感谢的,更不该吹毛求疵。这两篇文字的误点,我自己也知道,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

李世楷序于成都

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我先年对于圣人,很为怀疑,细加研究,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曾做了一篇《圣人的黑幕》。民国元年本想与《厚黑学》同时发表,因为《厚黑学》还未登载完,已经众议哗然,说我破坏道德,煽惑人心,这篇文字,更不敢发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现在国内学者,已经把圣人攻击得身无完肤,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本不该乘圣人之危,坠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过程,不妨把我当日怀疑之点,略说一下。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莫产出一个。秦汉而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人,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得到学不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有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再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拼命去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他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创一种学说,自以为寻着真理了,自信如果见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敬畏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能够听从。世间权势之大者,莫如人君,尤其是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并耕的托于神农,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著医书的,著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说孔子是集大成之人。

周秦诸子,个个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懿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算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思,不过是闻声知情,事无不通罢了,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字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字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为僭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扬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章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诋斥。随后张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著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方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惟有关羽死了过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著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风水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的东西,就会改变形象。带绿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绿色;带黄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黄色。周秦诸人,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形变相,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无肱,胫无毛,尤其黔首,颜色黎墨,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儒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是个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驱遣神怪,又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著者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余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圣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对厚黑学来说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弑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和《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着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做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说道:“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候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徸。清世宗呼允徹为何其那,允徺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也是圣人,哥哥也是圣人,鸱徸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载轻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们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道:“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至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下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你当如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消,惟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衷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康非薄汤武,司马昭也就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钢刀,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蹂躏,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就对燕王说了。燕王听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销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几年,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杜威、罗素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杜威、罗素,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有人违反了他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杜威、罗素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孔子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攻击,如果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己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杜威、罗素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杜威、罗素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罗素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众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寻于下。

读书三诀: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没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著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我想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智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智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怕老婆的哲学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惟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做方山子传上的陈慥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腴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着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着河东狮喉,从怕字做工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

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怕学界的先知先觉,要首推刘先生,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着不了的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诸君如遇河东狮吼的时候,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君子曰,刘先生纯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经曰:“怕夫不匮,永锡尔类”,其斯之谓欤。

陈季常生在四川。刘先生之坟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门外。陈刘二公之後,流风余韵,愈传愈广,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历数朋辈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几乎成为正比例。诸君闭目细想,当知敝言不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细细,领教我们的怕学,碾转传播,把四川的省粹,变而为中华民国的国粹,那么,中国就可称雄了。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证。

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婆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一般人都说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我们既负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协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发扬光大,成为全国的重心,才可收拾时局,重整山河,这是可用史事来证明的。

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吓极了,跑在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的话说好了,才敢回来。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入脱兔。”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也宜哉!闺房中见了老婆,如鼠子见了猫儿,此守如处女之说也;战阵上见了敌人,如猛虎之见群羊,此出如脱兔之说也。聊斋有曰:“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堪问之处。”惟其入中庭而无何有,才能气同雷电,惟其到寝门而不堪问,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龄乌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平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史称房谋杜断,房是极善筹谋之人,独受着他夫人之压迫,无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服她,就诉诸太宗。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开国明君。当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难者,他幕府中总宜多延请几个房玄龄。

我国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统一全国,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从前东晋偏安,全靠王导谢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学界的先进。王导身为宰相,兼充清谈会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谈得高兴,忽报道:“夫人来了”,他连忙跳上犊车就跑,把麈柄颠转过来,用柄将牛儿乱打。无奈牛儿太远,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没法。后来天子以王导功大,加他九锡,中有两件最特别之物,曰:“短辕犊”,“长柄麈”。从此以後王丞相出来,牛儿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长长的,成为千古美谈。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王丞相对于他的夫人,可真可谓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符坚杀得大败,其得力全在一个怕字。“周婆制礼”,这个典故,诸君想还记得,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礼改了,用以约束丈夫。谢安在他夫人名下,受过这种严格教育,养成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符坚怎是他的敌手。

符坚伐晋,张夫人再三苦谏,他怒道:“国家大事,岂妇人女子所能知。”这可谓不怕老婆了,后来淝水一战,望见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惧色,听见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他胆子怯得个这样,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养的缘故。观于谢安符坚,一成功,一失败,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说外患这样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日本一来,以怕老婆者怕之,岂不亡国吗?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厉声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操。”我多方考证,才知道这是明朝戚继光的事。继光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把他斩了,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亏,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後日本兵来,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诸君读过希腊史,都想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道:“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良果?

读者诸君,假如你的太太,对于你,施下最严酷的压力,你必须敬谨承受,才能忍辱负重,担当国家大事,这是王导、谢安、戚继光诸人成功秘诀。如其不然,定遭失败。唐朝黄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师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营而来。他听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说道:“夫人闻将南来,黄巢又将北上,为之奈何?”幕僚道:“为公计,不如投降黄巢的好。”此公卒以兵败伏法。假令他有胆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胆量去抵抗黄巢,决不会失败。

我们现处这个环境,对日本谈抗战,对国际方面,谈外交手腕,讲到外交,也非怕学界中人,不能胜任愉快。我国外交人才,李鸿章为第一。鸿章以其女许张佩伦为妻,佩伦年已四十,鸿章夫人,嫌他人老,寻着鸿章大闹。他埋头忍气,慢慢设法,把夫人的话说好,卒将其女嫁与佩伦。你想:夫人的交涉都办得好,外国人的交涉,怎么办不好?所以八国联军,那么困难的交涉,鸿章能够一手包办而成。

基于上面的研究,我们应赶急成立一种学会,专门研究怕老婆的哲学,造就些人才,以备国家缓急之用。旧礼教重在孝字上,新礼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孔子提倡旧礼教,曾著下一部《孝经》,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礼教的责任,特著一部《怕经》,希望诸君,不必高谈“裁矗”只把我的《怕经》,早夜虔诵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

教主曰:其为人也怕妻,而敢于在外为非者鲜矣。人人不教为非,而谓国之不兴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复兴中国之本欤。

教主曰:惟大人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国本定矣。

教主曰:怕学之道,在止于至善,为人妻止于严,为人夫止于怕。家人有严君焉,妻子之谓也。妻发令于内,夫奔走于外,天地之大义也。教主曰:大哉妻之为道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妻则之,荡荡乎无能名焉,不识不知,顺妻之则。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怕妻,而不知为怕者众矣。

教主曰:君子见妻之怒也,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必诚必敬,勿之有触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过,下气怡声柔色以谏,谏若不从,起敬起畏,三谏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妻子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为人夫者,朝出而不归,则妻倚门而望,暮出而不归,则妻倚闾而望,是以妻子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如闺门,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忧亦忧,妻喜亦。

教主曰:谋国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战阵无勇非怕也。一举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将为善,思贻妻子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终身者也,身体发肤,属诸妻子,不敢毁伤,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後世,以显妻子,怕之终也。

右经十二章,为怕学入门之道,其味无穷。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新礼教夫妻一伦,等于旧礼教父子一伦,孔子说了一句,“为人止于孝”,同时就说“为人父止于慈”,必要这样,才能双方兼顾。所以敝人说:“为人夫止于怕”,必须说“为人妻止于严”,也要双方兼顾。

现在许多人高唱“贤妻良母”的说法,女同志不大满意,这未免误解了。“贤妻良母”四字,是顺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贤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时,受父母之抚育,稍长出外就傅,受师保之教育,壮而有实,则又举而属诸妻子。故妻之一身,实兼有父母师保之责任,岂能随随便便,漫不经意吗?妻为夫纲,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种责任吗?

男子有三从,幼而从父,长而从师,由壮至老则从妻,此中外古今之通义也。我主张约些男同志,设立“怕学研究会”,从学理上讨论;再劝导女同志,设立“吼狮练习所”练习实行方法,双方进行,而谓怕学不昌明,中国不强盛者,未之有也。

附录 宗吾家世

张默生

大概在南宋年间,广东嘉应州长乐县崛起一个姓李的人家,家长李子敏和他的儿子李上达,创家立业,慢慢家道兴旺,子孙繁衍,就成了一个有名的氏族。后来代代相传,传到第十世上,有位名叫季润唐的,于清代雍正三年,携眷到四川来,先住隆昌萧家桥,后迁富顺自流井,遂在那里落籍了。四川自明末张献忠大屠杀以后,地广人稀,湖广一带的人民,都纷纷迁来居住,这个李姓人家的迁居,当亦不外此种原因。自李润唐入川以来,家道又慢慢兴旺,子孙繁衍,传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颗思想界的慧星,读书穷理,好立异说,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创立的李宗吾氏,这人自民国以来,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读李氏的许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识,而结为好友,始尽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论思想,他并不是象外间所传的虚妄怪诞,立意在惊世骇俗的人,他的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学”,偏偏自称为“厚黑教主”,这种“反话正说”的作风,究竟是为何而来?世人不必笑他骂他,应当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释迦并不应该入地狱,耶稣并不应该钉十字架,但释迦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耶稣偏说:“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们的门徒。”这又是所为何来?我们同样应该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谈教育,谈政治,谈学术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经的立论;不过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发前人之未发,言近人之未言,于是一般传统的学者,就骂他是旁门外道罢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论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为世人所不尽知,生前的言论思想,也有许多是被忽视的。我为纪念这位亡友起见,不惜笔墨,作此厚黑教主传,好教世人藉以评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于光绪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这是他后来一再改定的。他的名号几经改变,当他幼年的时候,脾气非常蛮横,毫不依理,见者呼为“人王”;他的父亲就把“人王”二字,合为“全”字,加上辈“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为世铨,后来私塾先生又说他命中少“木”,并不少金,他也正嫌父亲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阶字宗儒,这是表示信从孔子的意思。二十五岁,思想大变,对于儒教颇不满意,心想与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为宗吾。他常说:“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以后宗吾,字行,而世阶的名字,就几乎无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余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亲命名为“六谦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务农,惟他的七弟后来开机房,略具商业性质。宗吾是相信遗传和胎教的,他说他之好读书,是决定在先天的,因为生他的那几年,正悬他父亲闭门读书的时候。并且他还引苏氏父子为证,他说:“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考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们兄弟二人,正是老泉发奋读书时代生的。历史上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岁才发奋读书的,只有我父亲一人,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奋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为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亲发奋读书的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为学不得门径,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说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禀自他父亲,实则他家一连几代,性格都有点特殊。我们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说起,来剖视一下他的血统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异常严肃,虽是一个开染店的老板,可是道貌岸然,无人不敬畏他。凡族亲子弟,应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门,立即屏气敛容,不敢径过。但他对人并无疾言厉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温和的态度。生平从未作过亏心事,享寿七十岁。临死之前,命家人捧手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后凭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乐山,一生务农,曾耘小菜出售;暇时贩油烛及草鞋,沿街叫卖。身形魁伟,性情朴素。上街担粪,有人和他说话,他必站立对答,粪担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开心,久谈不止,他便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引得满街人捧腹大笑。他于晚饭后便睡,及至家人就寝时,他已睡醒了,以后即不再睡。睡熟时,呼亦不醒,如呼“强盗来了!”即惊然而起。他于晚睡之后,即整理明日应卖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杆,往守菜圃。菜圃临近大路,贼人偷东西从此经过的,往往被他夺下,交还失主,所以贼人非常怕他,常常绕道而行。家中平日是舍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终,他才割肉十斤,准备腌起。自己持刀修削边角,削下来的约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萝卜作汤,并切切嘱他:“大的留着出售,小的留着长成,须择一窝双生和破裂不能卖的,才拨来。”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许拔来使用了。汤热,他亲自持勺,盛入碗内,又倒入锅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想分给家人和工人,苦于不能公平和普遍啊!”这事过于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献于灵前,一见即痛哭,自语“泪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担珍藏起来,并且说:“后世子孙如昌达,常用红绫包裹,悬挂在正堂梁上,永留纪念!”据说这条扁担经他的子孙保留到民国九年,竟被贼人毁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儿,出嫁以后,终年陪着丈夫操作,挑水担粪,从无劳怨。有时归宁,看见猫犬剩余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这样的剩饭的食物?宗吾幼时,听到他的父母屡次述及此事,告诫他们兄弟说:“先人这时穷困,这般勤苦,一食之难,竟到如此地步,做儿孙的千万不可忘记啊!”

宗吾的父亲,名高仁,宇静安。他原是在外学生意的自父亲去世后,便为家农,与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终日勤劳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亲遗留的扁担,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渐裕,得以购置田产。不幸在四十岁上,因劳致疾,医生警告他说:“赶紧把家务丢了,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务完全交付给妻子,自己专心养病。三年之后,始得生愈。他在养病期间,才得到看书的机会,先寻到三国演义、列国演义等书来看,以后就看起四书讲章来,他一看再看,于是从中就看出道理来,便是“书即世事,世事即书。”

他后来只看三本书,其他各书全不看了。哪三本书呢?一是《圣谕广训》,这书是乾隆所颁行天下的,后附朱伯卢的治家格言。二是《刿心要览》,还只是看全书中的一本,中载司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为格言书。三是杨继盛参严嵩十恶五好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夕,书以训子的,所言皆居家处事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书中,还只有前二书是他手不释卷的。临死前数日,犹阅读不忍放下。他常说:“书读那么多干什么。每一书中,自己觉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照着去行;其余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

他最爱高声朗读的,在《圣渝广训》中,有这两句:“人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在《刿心要览》中,有这几句:“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侠,淫佚又生贫贱。”

他读书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从未写过一个字,尤其稀奇。当宗吾七八岁时,发生一件急事,他父亲叫他拿笔墨来,等他拿来了他父亲又说不写了。但是宗吾偏说:“我的奇怪思想是发源于我父,读书的方式,也取法于我父。”这事,久后当加以证明。

宗吾的父亲自大病之后,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过偶尔扯扯甘蔗叶,或种胡豆时盖盖灰罢了。但有暇即看书,自然是他心爱的那几本书,每当工人到田里工作时,他便携着烟竿,或火笼(一种烤火炉),挟着书,坐在田边,时而同工人淡天,时而自己看书。他对于农事,异常内行,每晨必巡视垄一次,常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间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当家人从田间归来,他常问:“工作人到何处了?”如果因末留心,对答得不确实,他便笑着道:“不要瞎说!”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说曾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的。朱伯卢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为,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虽不象他父亲那样早起,但他总是鸡鸣而起,无一日独断,就是隆冬大雪,亦无不如此。

那时还没有火柴,他每晨起来,便用火链敲火石,将灯点燃,遂以木炭生着火笼,温酒独酌,然后口含叶烟,一直坐到天明,这时,便将工人应做的工作,及自己应办的事,一一规划妥当了。所以他处理家务,都是有理有条;工人作工,时间也无片刻浪费。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误工作,而每晨呼喊他们,又觉得讨厌;于是他把堂门做得很紧,一见窗上发白色,即把堂门砰一声打开,工人自然也就惊醒了。

他因为爱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他常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

当他病愈之后,邻近有一宅院想卖给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于索价太高,就故意对卖主说:“价钱太高,我买不起。”可是彼此勾心斗角,牵牵连连,总不肯把事放过。邻人怨他当买不买,声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绕道而行,也不与人计较。结果,那庭宅院,还是卖绐与他,这时又生种种纠葛,他仍得到最后的胜利。

宗吾对我说,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亲与邻人勾心斗角时生的。果然世本为人处世,精干机警,后来他的父母死,哥嫂死,丧事都由他一人包办,办得条条有理。世本还对人说:“我无事,坐起来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幸而家中死了几个人,还算有事可办,不然这日子就真难过!”于是宗吾又据以证明他的遗传及胎教说,他希望科学研究一下。他的父亲死时,享寿六十九岁,那时已成小康之家了。

广东人的祖宗纪念,乡土观念,以及团结的精神,是很强的。李家自到蜀以来,对于原籍的先人坟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纪念着的。所以他们还派人赴粤扫墓,并慰问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设有宗祠。宗祠的设立,据说是外省人来川,常被本地人欺凌,于是他们相约,凡广东姓李的人家,成立一会,叫做,“捧捧会”,有来欺凌的,就一齐同他们拚命。以后有人说“捧捧会”是违法的,:才改立宗祠。

广东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择广东人,偶尔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门也必须学说广东话。家庭及亲戚往来,更要说广东话,否则说叫卖祖宗。李家自润唐到宗吾一辈,算来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广东人结亲的。有这强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传的个性血统,假如我们相信遗传学的话,则产生出一位赋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这是不足为奇的事。

后记

李宗吾原名世全,入学后改名世楷,字宗儒,意在宗法儒教,尊奉孔夫子。二十五岁时思想发生重大转变,认为与其宗法孔孟之道,不如宗法自己,故改名为宗吾。他早年加入同盟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历任中学校长、省议员、省教育厅副厅长及督学等职。他为人正直,聪颖机智,治学严谨,几十年间目睹人间冷暖,看透宦海浮沉,世态炎凉,愤而写出了《厚黑学》一书,并冠以独尊之笔名,旨在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从此便以“厚黑教主”自号,开创了“厚黑学派”的一家之言,李宗吾也因此被誉为“影响中国二十世纪的十大奇才怪杰”之一。

自从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问世以来,由于其影响巨大,但绝大部分版本的“厚黑学”在内容上都是大同小异,以“厚黑经”为主,而对于李宗吾先生是如何创立“厚黑学”,又如何运用这一原理去分析中国历史、哲学以及当时的社会现实问题,都付诸阙如。而此次出版的《厚黑学》一书是在《厚黑学》底稿的基础上进行整理的,并查阅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和三四十年代的报刊,重新发掘出大量的历史资料,书中收录了李宗吾先生有关“厚黑学”的全部经典著述,正可以弥补之前各种版本所存在的不足,使人们不但可以了解“厚黑学”的精髓,还可以看到李宗吾先生运用他所创立的学说对社会、政治问题所进行的鞭辟入里的论述,其生花妙笔,往往出人意料、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令人拍案叫绝。

在《厚黑学》中,李宗吾对于中国专制制度下虚伪的封建伦理和圣贤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把封建专制统治者身上的仁义道德撕了个干干净净,不但这样,他还把批判的利剑直接指向“尧舜禹汤”等“圣贤”,声称圣人乃是厚黑的最高境界,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进入“无声无臭,无形无色”之境界。无论是从批判的力度还是深度,都足可与鲁迅揭穿礼教吃人本质的《狂人日记》相媲美。《厚黑学》发表于民国初年,比新文化运动还要早。而且在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时候,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反思已经成为一股势不可挡的风潮。李宗吾,敢于以一人之力,挑战一干卫道士,其精神是可敬可佩的。

尽管李宗吾对专制文化痛批不已,但他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却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了封建专制统治者将诸子百家学说的歪曲粉饰和利用上面,他本人对儒、道、法诸家都极为推崇,但是却绝不迷信,这种精神在他所生活的民国初年是难能可贵的。他的批判,并不是针对“圣贤”本人,而是针对专制统治者对“圣贤”原意的扭曲、包装、粉饰的做法进行批判,也就是以“历代帝国专制君主之护符”面目出现的“圣贤”。

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自提出以来一直都受到学术界和思想界的广泛关注,希望此次全本《厚黑学》的出版可以使读者更加深入全面地理解这一在海内外影响深远的著作。本书旨在客观地介绍厚黑学,让广大读者真正了解这部著作的全貌,对于作者的一些并不恰当得观点要用批判的眼光加以看待和分析。

百弊放言

昔何邵公述春秋之义,曰:“恶不可隐也。贤者识马,不肖者惧马。夫处今之世,鬼蜮踞於朝,魍魉行于市,不有人马出,而钩稽探讨,穷其计伪,发为著述,以戒今儆后。若鼎之铸奸,犀之烛怪,使嚣张之徒谒然而惧,则流毒且遍兼垓世。”所谓物质文明日进,而道德日益坠落者,非与。往者坊肆有黑幕之辑,老成明达者忧之,谓:非以防奸,实导人作恶。予亦云然。方思托诸篇章,有以止沸。及读《百弊丛书》,乃复爽然。所徵引皆实事,所指摘皆大论,无秽 □ 茫森之说。而其旨,则在使贤者得防奸之具,不肖者又悚然生其悔愧之心,以勉趋乎上流。然则是书之作,匪唯防奸,实以化俗视。世之假善名欺流俗,射 □ 货利。怀才者需求资本而人不信较,不若矫作富商,吸取人财之易。于是乎集资者作弊,如社会之盲视。质朴者为人所不齿,必盗窃虚名姓,得立足。于是乎建名者作弊。古人言:“时势造英雄。”作弊之时势,乃造成作弊之英雄,理固宜然,无足怪也。予一介贫士,恨不能转移时势,然有掬诚忠告之言,愿为洁身自好之士进一商榷。凡人能勘破虚荣,强制色欲,放低生活程度,则作弊之念不期绝而自绝。夫贵贱之分,庸耳俗目中事,贤者所不屑道。则贵有何荣,贱有何损?美丑之分,不分衣貌衣饰,而在性情。平日所见淫娃荡女,虽妖冶夺目娶之适以伤廉。竭汗血以供其挥霍,而结果买得精神之上痛苦,则亦何取?明乎此,则居陋巷厌藜藿。拥无盐,亦足怡然自乐。支出既省,收入不患其微。生活既能自全,何必作弊?予友,某银行经理,尝告予:“生平但愿以劳力易工资,不愿以智术戈大利。”某君盖基督教徒也,其言诚足为救弊之良药,爱国君子当引以自勉焉。

中华民国八年十二月王晦钝根序言

第一部 衙门里的黑暗谜团

一、拨开衙门里的弊政疑云

提起旧中国的官场,人人皆知其黑暗腐败到了极点,为人所切齿痛恨。这是因为在那时的官场中,作奸犯科、营私舞弊、手辣心狠者居多,甚至草菅人命,以换取他们的功名利禄。但是,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官场的可恨,却不知其可恨之所以然,在那重重的黑幕之中,原因如何?手段如何?所获之私利又如何?就更不清楚了。在这里,笔者根据多位当时、当事人士所述,将官场中卑污龌龊的黑幕内情编篡在一起。建一座孽镜台,使读者诸君得知其中真相。

一位从旧中国经历过的人士在谈到北洋政府时期的官场时说:那时的官僚,实在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官僚都要荒谬。入仕升官,不讲资格,不管才干,甚至谈不到正式公开的捐钱买官。想当官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蝇营狗苟的贿赂。那时的所谓知名能干的一些官员,大多数为日本某某大学有名无实的学生,甚至有人足不出国门,只以金钱购得日本大学的一张毕业文凭,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出身。因此,西洋留学生都十分瞧不起东洋留学生。为什么东洋留学生会在北洋政府中占优势呢?没别的,就是因为他们会钻营罢了。

钻营的方法,或以金钱,或以美色。金钱或许不能直接送交权贵,但可求托权贵的心腹下属。权贵的亲信们也四处为权贵们勾搭贿赂者。得钱以后,他们自己留下十之二三,将其余的递交权贵。行贿者呢?也就因此而得了官。行贿者得官后,便可与权贵来往。喝喝酒,打打牌。通过打牌赌博还可以行贿。例如当时边境某省有位总督,每日必邀下属同僚打麻雀牌。打牌时,总督身后总有位机灵的仆人侍立。他看到总督需要什么牌,便用手指暗示给另外三个打牌人,那三人如果手中有此牌,便会立刻打出,让总督大人和牌。因此,与总督在一起打牌的下属每次必输数百元及至数千元。如果不输,反而赢了总督的钱,那他到了明天一定会被罢免。在北京盛行打扑克,以输钱来行贿就更方便了。行贿者与受贿者在一起打牌,双方争加赌注,待赌注数目很大时,行贿者便佯示怯状,丢下牌不敢再打,这样,受贿者便算获胜,桌上的钱尽入其袋中。某商人之所以后来能当上某部总长,便是得益于此。

至于以美色献媚者,则家中必有妖艳之妻妾,想办法让妻妾与显贵攀上世交乡谊,以进入显贵之门,往来渐密后,或与显贵的妾婢结拜干姐妹,或干脆就拜显贵为义父,使出全身媚术,使显贵对其迷恋,言听计从,以此来使她那想当官的夫婿博得显贵的可怜,赏个官当。还有些想当官却又无妻妾者,则到妓院中挑选那一向为贵官所赏识的红妓,不惜巨资,买回家中,却又故意让贵官知道。然后便邀请贵官到其家做客,贵官进屋后,不见主人,却遇到旧相好,于是重拾旧欢。主人进屋发现后,不但不怒,反在一旁阿谀奉承。贵官因而大悦,说不定要将其人破格提升。某卖国贼便是用了这种方法当上了高官。另外还有既献美人而又借美人之手行贿的,那功效便更神,高升也更快。某财政厅长的发迹史便是如此。

金钱与美人是柔性的钻营,此外还有刚性的钻营,那便是凭借外国人的势力来压迫当局,使其不得不提拔。有一个外号叫“阿瞒”的人,在某国留学时,深得该国内阁总理某侯爵的赏识。那侯爵曾对左右说:“这个人聪慧有为,可为我国所用。”于是用金钱来资助他,并为他扬名。阿瞒毕业归国后,又得该侯爵暗中帮助,进入外交部办事。当某国使用武力,向我政府提出无理要求时,外交当局交涉无效,而阿瞒却能轻易地让某国作出一些让步。于是政府惊叹阿瞒为外交奇才,将他由普通职员提升为高级长官。此后,阿瞒凭借某国之力,占据中国的高官显位,却接受着某国皇帝的密令,完全丧失了国格人格,沦为间谍。

官场如此黑暗,国家又怎能强盛?当时有人说过这一样一句话:“中国若亡,是无地理,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这便是因为官场之黑暗腐败,而使老百姓大失所望。以上所述仅只是官场黑幕之一斑,欲知其详,请您继续往下看。

二、中央衙门里的弊事丑闻

(一)公府

民国初年的公府,因与中央行政制度无什么关系,因此,人们都视公府中职员为总统的内幕私吏。在袁世凯时代,元首专权,所以公府秘书长的权势凌驾于各部总长之上。此后,元首权力渐小,公府中的职员也渐渐为人所看轻。

公府中的秘书长,既参与机要,有时也可代表总统与各方面接洽。庶务长,以官僚而为总统管理家事,若非与总统有密切关系,绝不会担任此职。公府中的翊卫处、礼官处和侍从武官处,其中虽有不少阔佬,如满蒙之王公、退职的上将中将等,但实际上还不如传宣处的官员受人奉承。其他如顾问咨议等,虽是闲职,但由于他们经年在外奔走,疏通各方关系,颇能得各省军方武人之信任,且能与在野名流声气相通,其待遇自然就不同了。所以,名心重者,便想任高等顾问,因此职外方可当一个省的省长或督军;利心重者,便愿当庶务,因此职可兼任京师税务或插入财政机关中去;欲名利双收者,便希望任秘书长,因此职调任必为一阔部的总长。至于礼官、侍从等职,则近于养老,没有多少人愿意任那里的官。

公府中的秘书厅,由于掌管文牍,所以许多事都能预先知道,如同省公署内的政务厅一样。担任秘书长的人,必是元首之心腹,而学识才干却可以不管。秘书长的应酬很多,因嫌工资不足供用,便去兼营他职,或安排子弟干些肥差。厅内职员分别办理各种事务,其中以书札、联额、祭吊文、褒奖词及题画、序书等事最繁杂,且系元首之私事,恐一般人不能胜任,因此必从前清南书房的翰林中选一二人来做此事。江湖中的名士,若没有内援,便不能久任。曾经有位丹徒人,经历了两任总统,竟没有被人排挤掉,这是十分罕见的。秘书厅受外省官吏的赠物是比较丰厚的。

公府中的庶务处长,纯粹是总统的一个大管家。有时庶务长还要兼管总统的贸易和财产,所以人们又称其为“大掌柜”。有位能干的前清小吏,任公府庶务员仅两年多,便因经手工程而拥有巨资。历任庶务长,大多兼任崇文门税务,每年都必须用几万银钱来报效总统夫人、小妾及男女公子等,所以又俗称其为“管家婆”。

公府中的传宣官,如同前清时督抚衙门内的巡捕,每日与各部诸官员相接触,消息十分灵通,因此他们的官虽小而势很重。若有外省的军民长官入京朝见元首,传宣处必向他们荐科员、荐书记、荐军需及副官等。所以一人任传宣,其家之鸡犬皆升天。至于将府中一应吉凶事件,为各省传递信息者,也以庶务、传宣等职居多。

公府中的侍从武官,专任趋奉奔走,收入亦不多。但他们若被派赴外省宣慰或犒军,便可得到优厚的赠仪。

(二)国务院

国务院这一组织,开始于民国元年(1912)六月,以各部总长为国务员、内阁总理为领袖,下辖秘书厅和法制、铨叙、统计、印铸四局。厅有秘书长、秘书,各局有局长、参事,厅、局内还设有佥事、主事、办事员等职,法制局设编译、调查之职,印铸局设技正、技士之职。国务院虽为全国行政的总机关,但除国务会议外,各部总长对院事从不过问。因此国务院的秘书长和局长只服从总理。能得到总理信任的人,视各总长如同兄弟,甚至凌驾于其上。为总理者,常常忙于同外国人的交际及本党的私事,每日到院办公时间很短,所以国务院的大权通常都是掌握在秘书长之手。如张志潭,以陆军次长的身份兼任院秘书长,以一身而当行政、军事之重任,这在世界各国都没有先例。

当时中国没有以政见集合的政党,不论是谁组阁,其所用的国务员,政见定不会一致。因此在国务会议上,不过就本部主管的事项陈述一二,如果事关全局利害,那么发言人就只有陆军、财政、内务等部的总长,而农商、教育、司法等部总长则只默默列席,至于那些不喜多事的人,更可避不出席。即使是国务院总理,也没有一定的权限。任用文吏则权绌;任用军人则权重;总统与总理亲善,国务员便都能依法会使职权;府院不睦,大权便落于秘书等人的掌握。往往会议开了多次,却连一件事都不能决定。国务院总理若能兼陆军或财政等部总长,势力便会很大。例如官员之升迁,也是国务会议的事项之一,但实际上在开会时很少有提议的人,一概听元首和总理二人的意见。就连公布的国务院组织法也是徒存其名,只是视人为强弱罢了。

国务院秘书厅。其事繁任重,更在公府秘书厅之上,印信、会议、庶务等亦归其职掌。厅中负责撰拟命令的人,如同前清时的军机章京,欲判探机密的人,必与其结交。因此他们的应酬最忙。负责监印者,无论何项公文,皆可过目,对于传递消息十分方便。会计之事,本不繁杂,但因任总理者多为政党之魁首,秘书长时常要为他们支配党费,所以颇劳筹划,名为整理本院庶务,实际上,总理的私人宴会庆吊诸事无不归其经理。所以厅中还必须要安排一些精干、漂亮的少年,专门陪伴总理的子弟吃喝玩乐。这些人不必每日按时上班,但仍能得到上司另眼相看。

国务院法制局。职掌审定各部院拟订的法律命令,因此职权非常重要。局长一席,照例为留学生担任。这个单位很容易与各部院发生矛盾,因此便有做事圆滑的人仿照前清宪政编查馆的旧法,遇事择其无关紧要者驳回或更改一二条,其余的全部通过。这个方法一实行,局内事务少了许多,职员们在班上无事可干,日日闲坐聊天。

国务院铨叙局。如同清代的吏部,所司皆依例行事,惟独在审查文官资格时可做些手脚。前些年有个亏空公款被查缉的小吏,有机会到别省做官,竟请补任县知事,铨叙局中也并无一人纠正。有人就此事批评他们,他们的回答是:“亏款被查的案件的内务属财政两部,本局不知。”但实际上是因局内的参事中有该人的亲戚,代其遮掩。又如发放抚恤金,虽不敢在数目多少上变易,但在发放时间上却可随意。若有急等钱用的人想求他们快些发放,非得托人情送礼物不可。至于核对履历、验看凭照等公务,他们往往只是草率行事。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说:“前清吏部对于各省的升迁调补是准一半驳一半,而如今之铨叙是有准无驳,核对履历、验看凭照不过是多此一举,又何必怪我们草率行事呢?”

印铸局在国务院四局中,银钱经手的事情最多。制造公文用纸,刊行公报、法令、职员录,铸造勋章、徽章、印信等,皆归其职掌。所以在行政责任上虽较法制等局轻,但与总理却最接近。若还占有其他势力的人,常愿在此为官。政府公报的篇幅虽少,但其纸张印刷费用却比市场上贵许多倍。某人任技正时,说他所经手督造的勋章、徽章多至万余枚,费用不够,只好偷工减料。此话被袁世凯听到后,特意把该人所督造的勋章取入公府比验。某位四川将军得到的一枚勋章,内中所嵌珠宝较其他人所佩的体积大,也更精致,这是由于他事先托人并送了礼。铸印在清代是由礼部职掌的。因铸资不能中饱私囊,所以有的印铸出的印大小一致,轻重也一样。今天就不同了,因此不仅铸工不好,笔法更是十分恶劣。

国务院的统计局。只是依样画葫芦,权利也很微薄。某甲任局长时,准备用统计统一事项及统计会计事项来控制各官署,于是对送来核对的表册多有驳回。内务、财务、交通三部对他不满,便将其苛求之事告诉了秘书长。不久,某甲便被调往别处。此后,统计局职员时常互相告诫:“不要再多事了。”

(三)外交部

外部交内分一厅三司,外则有各省交涉公署及驻外公使、领事官等。由于当时国势危弱,不仅外侮要仰赖友邦之扶持,就是内讧也要求外国排难解纷。外国势力日益膨胀,任外交部总长者,必与元首和总理同心同德,方可成事。外交部的尊贵丰腴并不在财政、交通部之下,但如职位在总长、次长、司长及参事以下者,收入便不能与交通部的官员相比了。

外交部总务厅分文书、统计、会计、庶务和出纳五科,电报与图书二处。内中庶务与会计两科掌管本部官产官物,度支经费并直辖各官署的会计。他们所司经费每年有数百万,其阔绰也为全外交部之冠。庶务员每日往来于各大饭店之间,他们的私居也很豪华,所用烟、酒均为高档上品,大有欧洲贵族之风。

通商司可以干预关税、外债等事项,收入也很丰厚。

交际司的礼仪、接待两科,主管招待外宾。但每逢国庆及各种大典时,各种开支均由庶务、会计管理,交际司不得过问,因此,两方面经常发生冲突。过去曾发生过一件为争一条白绉绸则彼此大斗的真实笑话,说的是每次宴会时,餐台上要放一条新白绉绸,以便摆放花瓶、果盘等物。宴会结束后,这条白绉绸便为庶务员所有了。有一次,接待科的一个职员想拿走这条白绉绸,庶务员却对他说没有先例。使参会的外国商人传为笑谈。交际司还有个勋章科,专管核准本国官员收受外国勋章及驻在本国之各国官吏侨民请求授勋事项。其职司之简单为各部所无。有一个犹太富商,非常想得到中国政府奖励的勋章,便以帮助工作为由,让外省官吏为他请奖。在外交部核复时,当时的勋章科科长不禁为之狂喜,以为这个犹太富商马上就会送来大笔金钱。不料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于是他又几次托人找那个商人,暗示要他送钱。但几次辗转往复之后,那商人仅送来三百元酬金,使科长大失所望,一直颓丧了几个月。

外交部的政务司专门处理政治交涉,没有一点活动余地,而界务裁判、诉讼交犯等事及在外的本国人关于民刑法律的事项,又没有国际法可循,所以被某君称之为“怄气司”。但各省交涉公署行政事务的准否,大半都操之于政务司,因此从天津到琼州的四十三个公署,全都服从于政务司的命令。

(四)内务部

内务部兼有前清的吏、户、工、民四部之权,事务的繁杂为各部之冠。内务部除总务厅外,还有民治、职方、警政、土木、礼俗、卫生等司。每司分设四至五科,主事多至九十人。在朱启钤任总长时,很重视市政、土木司,司官无一不是他的亲戚朋友。前清时,京师木商没有不结交内务府官吏的,今天则全部结交土木司的官员。虽然发包工程也要投标、立合同,竣工后也要派员验收,但却常有索价最低的投标者被弃用的事情。若被查问,便说是经过调查,其人不可相信。每一工程出,各大木商都会预先得到信息,投标不过是敷衍门面而已。土木司收取的回扣有九、九点五之分,另外还要收取验收费,征用土地时的弊端就更多了。所以土木司有内务部中的权力是最大的。内务部所管经费为总务厅职掌,因此土木司必须与会计科合手才行,否则到核发工费时必然会产生矛盾。各省任用县长等官,本为内务部的职司,后渐为各省长掌握了实权,只是到了正式任命时由内务部呈请。与部里总、次长有关系的人,定会派个好差事;与参事、司长等有关系者,也会有个实缺。这是内务部独有的权力,是其他部所不能比的。

民治司主管地方行政及经济事项,也管理地方自治团体及其他公共团体的行政及经济事项。该司管理的内容虽多,但其权力却都被省公署分去了,只有办理选举事与各政党有关联,还可以活动活动。

职方司主管收放官地,但实际上中央并无什么权力,只好听任各省官吏所为。一些资力较大的垦荒公司,则皆与内务部相通,职方司的官员依赖于他们,才可对地方官加以抵制。

能够与土木司相匹敌,且势力更大者,是内务部中的警政司。全国的警察均归其管辖。近些年各商埠及省会城市的警察厅长收入十分丰厚,甚至可同税关监督相比,显然是不应该的,但内务部却根本不去查核,这里的原因是可想而知的。稽查著作的出版,也是警政司职责所在,但却被他们视为无关紧要。近来淫秽出版物触目皆是,教育部尚能通令禁止学生购阅,内务部却从不过问这些事。有个在内务部任职的四川人说,民治司管救灾拯济及习艺感化所等,这些大体为贫民所设,可称之为“乞丐头”;警政司主管警察,受各省厅长的承迎趋奉,而各省厅长又受烟、赌等项的供养,可名之为“流氓头”。

近年来新药畅行,大都为不中不西的假货。稍有些效用的药品,无不加入吗啡。但只要呈请化验,卫生司一律发放凭照。有人说这就是生财的一条道。北京的地方医院也归内务部所辖,经费由卫生司统管,每次办理防疫,司中人都忙碌异常,但却面有喜色。自然是因为其中必大有钱赚。联想到前清时东三省、京津等地办理防疫,用钱二百万,官吏还都大获褒奖。以今例昔,足以说明趋利而忘义乃是古往今来的通患。

(五)财政部

财政部,始同前清的户部。其所辖除总务厅外,还有赋脱、会计、泉币、公债、库藏五司。财政部的总长被称为内阁的台柱,居此席者,必须具备一些外交手腕,可以主议借外债,又可以得到军人的欢心,其收入之丰,要超过前清时户部尚书的十倍。但他们有些时候要代总统或总理填补亏空。财政部的二个次长,比其他部的次长更具实权,这是因为总长并不都懂得外交,还要依赖次长中有一人能与洋商或外国公使接近。

财政部的总务厅分为四科七课。机要科可以参与借款,司会科掌管着本部经费,以上两科的官员都由总长的亲信来担任。财政部直辖的官署是最多的,这些官署的会计皆归总务厅稽核,要想让自己打上的报告不被驳斥,必先买通财政部的官员。电务和录两科,事繁而权微,这两科的职员被人们视之为“可怜虫”。

赋税司掌管征赋及土地清册。会计司掌管预算、决算及支付等事项。泉币司掌管货币、纸币及监督银行。这几个司的职责是十分繁重的。但是,赋税司与征收的官吏,除日常的监督外,其余事项均由各省财政厅兼管。因此,外省官员尽可以中饱私囊,赋税司官员却不能分得一丝一毫。会计司的职权范围,容易与审计院发生冲突。因此司中官吏都与审计院第一厅的官员结为好友。过去,司法部与财政部的人员常发生矛盾,因此,财政部人员在编制预算时,故意将司法经费漏载若干条,以此为报复,这都是会计司的职员所为。泉币司管理造币厂及各银行,权力是很大的。中国银行为国家银行性质,与本部有密切的关系。此外,交通、殖边、劝业三银行也在直接监督之列。其他如山西晋胜银行、东三省官银号等二十五家银行,也由财政部派出监理来监督。某人任泉币司司长时,他的两个弟弟和一子一婿皆在银行做事,他的一个表弟则在天津造币厂任职。到整理币制、调查金融时,不过是译书抄报,应付差事而已。

财政部公债司,事务极简便,而个人收入却很丰厚,被人称之为“福地”。民国开国以来,国家发行公债不过五次,民间很少有购票者。利息八厘的公债,原准备抵押外款,后为诸要人所分,国家实收尚不及四成。还有许多债券流入外国人之手。这些债券皆由公债司经手,因此司中职员皆有若干债券在手中。发行短期债券的弊病就更多了。京师竹枝词曰:“纸券初颁押品贱,酒楼高宴债精多。”其所指即此也。

库藏司掌管收纳支发,且有管理政府各种基金及监督出纳官吏的权力,事繁任重,被人们称之为“当家官”。但有时他们的痛苦也比其他司更多。民国四年以后,军费日增,中央政府的收入却只有盐税余款,自然是杯水车薪,不够支撑。主管官员每到月终或年节时,必要预先向银行借款,那时,库藏司几乎被人踏破门坎,但事过以后,门庭就冷落了。一年之内,库藏司必有几十天的忙碌,其余时间,便只是照式登记表册,作刻板文章而已。某人在库藏司任佥事时曾说,打听借款成否,乃司员惟一天职。若有一宗外债到手,必先尽强有力者提用,然后便用来敷衍各部署行政经费。这个时候,有请托发先发的,有求免核减的,也有请求结清历年积欠的。尽管是无权的司官家中,到此时也是门庭若市。

(六)陆军部

民国成立,军焰熏天,陆军部有管理全国陆军军政之权,应该有无上之权力,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其权力连内务部都比不上,更不用说与财政、交通两部相比了。这是因为军权都掌握在督军手里,根本不服陆军部的节制。当年的吴佩孚不过是一个师长,总统对他都没有什么办法,其他的便可想而知了。

陆军部除总务厅外,分军衡、军务、军械、军学、军需、军医、军法、军牧八个司,没有佥事、主事等职,代之以科长、科员、副官、法官等官衔。在总务厅当副官的人,必是总理的亲信,任秘书、参事者也如是。陆军部军官的升迁任用等事项,皆归总务厅职掌。因此该厅的势力是很大的。

军衡、军需、军务三司,所管的事都是很繁重的。但军衡司所掌管的都是例行公事,而军务司所掌管的则是编制训练及要塞运输等事项,因此,军务司官员只有学堂出身的人才能担任。军务司的科长、科员,不是总长的门生,便是次长的门生,其他人均不能入该司。军需司直接管辖各部队的军需官,服装、军粮等也都归其经理、检查、制造及购买,该司的收入自然比其他司更丰厚。

军医、军牧两司,所管事十分简单。军牧司每逢直辖各部队买马时,还有一些起色,军医司则只是填写一些统计调查表而已。几年前,有个天津人任军医司司长,准备大考各省各部队的军医、兽医。消息传出后,医官们大为恐慌,后来不知他们采取了什么办法,大考之事竟然中止了。

军学司管辖军事学校,并负责审定教科书。民国以来,军事学校减少,该司的事情也就不多了。但京师附近的各陆军学校校长,如果不能讨军学司的欢心,那么办起事来就会十分困难。青年蒋方震便因此而自杀,致使全体军校学生对军学司司长提出指控。

军法司本是掌管高等军法会审的,但军人没有一个服从中央裁判的,使军法司很难办事,甚至导致各督军、护军、镇守等署的军法科也无所事事。幸亏还有些犯抢劫、奸窃等案的匪徒划归军法司处理,因此每月尚能办上一两件事情。

陆军部的直辖机关有卫生材料厂,隶属于军医司;有呢革厂、制革厂、被服厂,皆隶属于军需司。但大宗服装仍由各军衣庄分别承包制作。经营军衣庄的多为天津人,平日向军人奉承买好,请他们喝酒吃饭、借钱给他们或代他们采购物品、送礼等,以便有事时可得到大宗的买卖。这些人对军需司的官员更是大献殷勤。某司长孩子结婚,一分钱都没有花,全是一个军衣庄老板为其操办的。

陆军部直辖学校有陆军第一预备学校、陆军军官学校、陆军军需学校、兽医学校、宪兵学校等。这些学校的经费比其他专门学校的经费要增加五倍,教职员的工资待遇也极好。学校中的许多人都与军学司时官员有密切关系。

陆军部直辖兵工厂,自北京军宝库下,有保定、三家店、上海、德州、汉阳、成都、广州等七处,全部是大厂,均隶属于军械司。该司有筹划检查军用枪炮弹药的权力,各省各部队向外国购入枪械,必经该司核准给照,通知海关方可放入。该司本来很有实力,但因向日本借款购买枪械之事发生,日本人将其无用的枪械全都卖给了我国。军械司中官员俯首听命,检查权也全部丧失。有人说这次借款,该司的人全部都得了回扣。是否如此?尚不得详,但是军械司中的官员全都非常阔气,八大胡同中的妓院之内,扑克、麻将的赌博场上,常见到该司的人。工资收入是不足以供他们这样挥霍的,难道他们的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

(七)海军部

中国自甲午战争以后,简直无海军可言。今天的第一、第二舰队和练司舰队加在一起,其排水量还比不上外国的几艘军舰。但海军部却有四个参事、四个秘书、六个司长、五十个科长、上百个科员、十个副官、八个视察,技正技士等尚不在此列。这些官员日日安闲,无所事事,但收入却比陆军部官员还优厚。军械、军需两司的职员更是不得了,看其他部的总长如兄弟伙一般。海军部可以更名为福建会馆,因为它几乎成了福建人的私产。程玉堂以广东人任总长,指挥总不能如意。刘冠雄就不同了。袁世凯称帝时,刘冠雄被封为公,所以他在北京被称为“公爷”。这位公爷在前清时并无名气,自从得到袁世凯的宠信,二次革命时南下犒劳海军,从此便坐拥巨资。每发生一次内讧,海军总有生财之法。陆军的钱,是勒饷掠民挨骂费力得来,而海军呢,时而拥卫中央,时而护法保民,只费一纸通电,立可获得重金,得钱十分容易。在外的舰队司令尚且如此,海军部更可想而知。今日的刘“公爷”,已在中国富人前十名之列了。

军械司辖舰政、兵器、机器三科,造船、购武器皆归其管理。当科长的人都是总长的心腹。海军部完全靠同乡情谊结合而成,凡事不拘仪式,职员出入总、次长的家门,如同家人子弟一样。

陆军部所辖的军区数目很多,但部内官员的私利却不及海军。这是因为各省督军都瞧不起陆军部,各部队的长官也大多擅权专政,陆军部与军队间常发生隔阂。而海军部所辖仅两舰队司令处、两军港司令处,彼此声气相通,军舰、枪械、粮草算事尽皆听命于部员。

海军部直辖局厂中,以江南造船厂为全国之冠。其余如大沽造船所、福州船政局、烟台海军练营、海军鱼雷营等,每年都要支出巨款。海军部直辖学校有南京的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烟台海军学校、福州海军学校及海军制造学校、吴淞海军学校、天津海军医学校等。自校长以下,到庶务、书记,没有不是福建籍人的。天津籍由于北洋的关系,一向为袁世凯所喜爱,所以在学校教职员中,尚能找到几位天津籍人氏。这些已在学校中成为风气,其他省的学生对此十分不满意,致使校中常起风潮。某人曾讲过这样一件事:福建人爱吃红糟酸笋、田螺之类,但其他省的人见了就要皱眉头。学校中的厨师是福建人,每天都要用这些食物供学生们吃。学生吃后,很多人都要呕吐,但校方却一点也没有改变的意思。

(八)司法部

司法独立,是各立宪国的通义,只有中华民国却并非如此。法官要受制于军人、政客,很少能自主行使职权。因此司法部在国务院中是无关重要的。但各省审检厅官员的迁调升补,除奉天一省外,其余都由司法部掌握,不受省内官吏的制约。就现有省会、商埠诸厅计算,司法官吏数已不少,有赖于此,部内官员才不至于无事可做。

司法部的总务厅分为五科,有稽核罚金、赃物、管理律师、管理本部经费及一切司法经费等职权,每年支出之款颇为可观。司法部辖二十二个高等厅、十个高等分厅、四十三个地方厅、三个高等分庭、三个审判处、一个司法筹备处。除审判处权操于都统手中,其余皆归司法部实地管辖。什么是实地管辖呢?例如各省的财政厅长,虽然由财政部委派,但必须先得到各省督军及省长的同意。但法官就不同了,各省的军人及行政官却不对此干涉。所以,各省司法厅长以下均要联络司法部职员,对总务厅尤其要刻意奉承。有一个美国留学生,曾在某商埠任会审官。他的夫人原为一名妓,有私蓄万余金。他便以此来与总务厅搞关系,使总务厅人都称誉他的能力,因此被破格调任第一商埠的地方厅长。

律师一职,是近日走红的大生意之一。但做律师的人若不能与司法部官员通气,生意便不会兴隆。民国初年,司法部已为留日学生所盘踞,而律师也不大多是留日学生,彼此间拉关系十分容易。有甲乙二人,皆留日的法政学生。前清时,他们都在京外做官,民国后一同做了律师。后来因事发生矛盾,但乙的势力大,甲只有俯首听命而已。此后,甲不再做律师,入司法部担任总务厅佥事,他便献计限制律师,并千方百计寻找乙的短处,最终将乙的凭照取消,使之不能在京师附近行使律师职责。

大理院、总检察厅及已建成的八十余个法院,其经费皆由司法部掌管,法官也由部里推荐委派。司法部以此为自豪。但总、次长却不为人所重视。其原因在于司法经费不能染指,而部中职员承前清刑部之习,把持盘踞各职,不必随长官进退。任用法官时,参事、司长都可以预先提出建议,各省厅长、推事等,一年之中常纷纷调动,很少能有长任。某人曾任广东澄海地方厅推事,不到半年便调往他处。他自己说,初到时不懂当地土语,便努力学习,待到逐渐能够说些广东话了,却又无缘无故便调到别处去了。言罢,他长叹不已。

司法部的监狱司,管理着各省监狱的六十余处。典狱长的委任,也由部里决定。近年来筑新监狱,因摹仿西式,不但支出经费很多,还有许多不合适之处。报告建成的监狱,奉天、陕西、贵州三省居多。某司长便建议分派人员赴各省考察。但陕西、贵州等省因地方很贫穷,没有人愿意去,此事便中止了。司法部派往各省监狱的职员,该监狱狱长必要好好地对待他们,否则自己的位子就保不住了。至于监狱中的种种弊端,在后面还要专门详述。

(九)教育部

教育部是第一号穷部,有势力的人都不愿在这里工作。每个月发放工资时,内务、陆军、海军三个部领到的都是现洋,其他部则搭发一些纸币,惟独教育部,不但一分钱现洋没有,还有多年的积欠难望补发,这是因为学生被人轻视的缘故。五四运动以后,学生大露头角,教育总长才渐渐为政府重视起来。但他内须对付学生,外面敷衍政府,左右做人都为难。此后学潮愈演愈烈,做教育总长的人不仅争不到什么权利,想求得往日的清闲自在也是不可能的了。

教育部分一厅三司。总务厅会计科虽有管理学校经费之权,但因实际上各省都各自为政,部吏无从干涉。部设视学十六人,每逢外出视学,各校长都小心翼翼地奉承讨好他们。所以当时人有“宁为视学,不为司长、参事”之说。

审查学校应用图书,为教育部的特权。所以一些资本雄厚的大书店,必与此部内官员通气。有位湖北省人在部中任佥事一年有余,他说,一年中除有几次应大书店之邀去赴宴外,每日只是看着其他部人员的应酬忙而已。因此,大书店呈请审查之书,无一不被批准。

教育部直辖学校有北京大学等十二校,其开支经费皆由此部规定管理。校长皆与总、次长有关系,职员都搭不上线。但学校若经费不够,向财政部催讨的事却都是由一般官员办理。这些一般官员皆苦其有义务却无权利。部所辖京师图书馆等亦与此同,其经费且要不断裁减,那便更苦了。

(十)农商部

农林、水产、畜牧、工商、矿务,皆归农商部职掌。北洋政府财政奇窘,且要扩军备战,结党营私,根本没有余钱来兴办实业,所以该部势力远在财政、内务、交通等部以下。但是,每逢总统或总理就职,必为敷衍门面而说:“我将以全力振兴农商。”此时,任农商部长者自然要加以注意,但经费没有,不过令下面的几个司多订条例,以壮观瞻,至于实行与否便不再过问了。不过农商部的权力要在教育、司法两部之上,这是因为山林矿产皆可抵押外款,而近年来多为商办实为官办的实业公司也很多,全赖农商部之力维持。但在国务会议上便没什么责任了。

以林矿诸业抵押外债,不仅是政府,连武人党魁也可任意为之,但仍对农商部提出的抗议有所畏惧:创办实业公司,或间接授予外国人,或暗中加入外国股,但无论怎样秘密也终须为人发觉,所以尤其害怕农商部的阻驳。为此,不但需结交农商部的总、次长,连普通官员也要予以酬劳。如果此事属政府所为,部里官员自然不敢阻挠,而且还能分得回扣。不过只有主要官员才能得到,一般人不能染指。

名为商办,实为官办的实业公司,以北方为最多,皆军官政客所组织,以垄断众利。例如以贱价购荒兴垦,占据官山为已有来开矿以及诸转运公司等皆依附公家,托名商业。此外还有根本就无资本的滑头公司,若非与部内官员通气,必然多有掣肘。但此类公司,大半与财政、交通两部有关联,不敢有阻,所以在请照注册之时有准无效。假如是纯民立商业,毫无官吏臭味者,则必定依法行事,种种手续齐备,始准开办,而且还要送礼托人情,否则,刁难搁置便在所难免。

处理官有荒地的事项属于农林司,本来是一大财源,但内地省份荒地不多,新疆鞭长莫及,东三省乃为强有力的武人所把持,部里官员根本无权处理。各垦荒公司也只奔走于各省巡阅督军之门,并不把农商部放在眼里。

工商司管理官办工商事业。如官立造纸、水电、制革、粮运等诸公司皆归其直辖。但这类公司的财政内容大多归各省官吏主持,部内官员无以稽查。有时这些公司的资本亏损了,便推到部中,请他们维持。所以工商司官员谈到这些官办实业时,全都要皱眉头。工商业团体事亦归该司管辖。这些商会的权力有时大,有时小,当中央势力薄弱时,商会连部里的命令都敢抵抗。只有各商埠城市的商会总理大多与部内官员友善,所以内外才不致发生隔阂,有时甚至要依靠他们的力量来维持。

(十一)交通部

交通部,即前清之邮传部。开创之初,唐绍仪为侍郎,部内官员多用广东人,此后该部则为广东人所垄断,外籍人很难加入。

财政部虽然总管财权,但收入较丰的盐务、海关税为外国人所监督,烟酒公卖又另立专署,比起交通部的自操主权,别无分支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交通事项,军人和外国人都不干涉,用人之权,都在部长手中,若非与总理有密切的关系,是不可能当上交通部长的。但交通部长有时在补助党费、接济军用等事上也要费些苦心来经营,各种应酬也特别多。例如迎送显贵的专车、权门的免票,文武官署之长电,都要以公款来作私情用,稍稍迟疑悭吝,便要得罪人,所以历来任交通部总、次长者,手笔皆异常阔大。施植之是交通部第一任总长,他虽非粤系,但却是唐绍仪之婿,因此才与部内官员关系融洽。很多人只知道交通部属于粤系,但却不知在粤系前还要冠以“北洋”二字。如不是出于袁世凯门下的粤系,也不能在交通部内长任。唐绍仪虽然是交通部开山祖师,自从他见疑于袁世凯,跳入民党,从此便对交通系无丝毫权力了。其原因可想而知。

交通部设路政、邮政、电政、航政四司。路政司的权力最大,辖有京汉等管理局十三处,川粤汉等铁路总公所四处和宁湘工程局一处。其中以京汉、津浦、京奉、京张、沪宁等五局称为“五路财神”。该司还有监督陆上运输事业之权,因此能以官力组织转运公司,取资自肥。若有借款筑路事,照例有回扣,以路押款,则回扣尤丰。司中人皆具外交手腕。至于购办车路材料、购煤等事,弊端尤多,各路局并不能独吞利润,这也是该司的一大财源。

航政司的事本很清简,因为中国航运业只有招商、大达、宁绍三个公司较大,且都是官置运轮,国内所无。招商局最初虽有半官性质,但后因盛氏脱离政界,使部、局渐不通气。日前,一个握有军政全权的督办拟在天津建筑园林,堆砌假山,需用南方的太湖石。总、次长闻信后,即命航政司办理。司员们手忙脚乱,毫无良策。招商局闻信后,主动要求帮助运石,以挽回与某督办的好感。部中人员大喜过望。所以近日申津招商轮船公司所运皆花岗石。另外,对于没收的敌侨船只,几方面相互争夺,秘密运动,航政司中人也因此而忙碌起来。据说在数天内,西餐费便高达数千金。自民国成立以来,航政司事务繁忙,仅此一时也。邮政司的实权,本操之于外国人手中。收回部管后,外国人的权力渐小,但各分支局的用人权仍在洋人手中。

电信业日有进步,电政司的权力也与日俱增。清代,电政局设于上海,另派监督,用人购料全部由该监督主持,司员从不过问。自从上海电邮局撤销后,各种权力都移到交通部电政司,各局局长直接委派,不受各省官吏干涉。其中有不少局都是肥缺,任职者可以从中捞到许多好处,因此,电政司的权力要在邮政司之上。电话也归交通部管辖,京、津、粤各市电话局,年收入十分丰厚,局长皆由部里直接委任,不拘资格。

交通部所辖学校有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唐山工业专门学校、邮电学校和铁路管理学校等四所。因经费出自本部,所以十分充裕,学生的出路也很好。只有上海工业专门学校,本名南洋公学,改归交通部所辖不久,毕业生也无实在用途。邮电学校的毕业生供不应求。铁路管理学校的学生毕业后,分为甲乙班,派在各路局实习。甲班每月给补助费三十五元,乙班给二十五元。实习期满后,派职定薪,若非与部内高官有关系或有要人事先嘱托的话,就很难派到京奉、京汉等收入高的铁路局,即使派去了也难以进入洋账房。这也是交通部的一个弊端。

(十二)参谋部

参谋部掌管国防用兵之事。各省军队任用参谋人员,名义上虽由部主政,但实际上不过是根据各省督军、师长们的请求来正式任命罢了。该部分为六局,每局设局长一人,副官一人。共设三十四科,每科有科长一人,科员总计达一百三十五人,另外还有调查员六十人。僚属济济,但职责却并不多。最初成立时,局长、科长等以湖北省人为多,其中民党伟人之爪牙羽翼也有不少,只拿薪水,却不做事,所以被人称之为“安乐窝”。

凡军事大学,皆属于参谋部,这是东西方国家的通例。民国成立以来,参谋部经多番筹划,才成立了预备陆军大学,其他学校则没有。这是因为开始时该部无总长,以后虽有总长,但权力却在陆军部总长以下,不为人所重视。该部曾多次催请海军部,准备合力筹建大学,但海军部却不想合作。后来,某局长在气愤之余,提出升吴淞海军学校为大学的建议。海军部军学司恐怕大权为人所夺,却又无理由可以拒绝,于是建议改吴淞一校为海军师范学校。但名目不对,终于未能成立。酝酿至今,竟冒昧地将升学期与见习期更易,使烟台的学生心痛明年的薪水之不可得,又有广东人从中怂恿,于是全体罢学。从此,建置大学之事更茫茫无期了。

(十三)审计院

审计院负责审查收支计算,以定每年的预算收支,是全国财政的总监督。但若实地考查,京外的官吏皆把它视为无关轻重的地方。其症结便在一个“穷”字。比如富家巨室,钱财富裕,自然请人管账,每笔费用都很清楚。但若是穷人之家,西移东挪,朝不保夕,有钱用即属幸事,哪里还有闲功夫来记账搞预算呢?如今的民国政府,已经到了贫无立锥之地,只依赖亲日系和老交通系的人居中向日、美两国借债。这两个系的人物不必入政府,已在实际上掌管着中国财政的生命。财政部的人员虽然未必都能借外债,但他们能在青黄不接之际,想出办法来敷衍一时,所以他们的地位也比较重要。审计院就不同了,他们掌现成之会计,以挑剔为能事,被人们视之为一大障碍,势力衰颓,连平政院都比不上。

审计院的第一厅主管审查外交、财政、教育等部的收支计算,其中财政方面事务较繁。第二厅主管审查陆军、海军、交通等部的收支计算,其中交通部事务较繁。第三厅主管审查内务、司法、农商等部的收支计算,其中因为各部主管警察,支出较多。在各部中,外交、陆军和海军部凭势压人,审计院根本不敢挑剔。北洋派由军警组成,内务部长若没有统率他们的能力便不能胜任。所以内务部的经费若有出入,审计院也不敢苛求。教育、司法、农商等部一向贫寒,虽搜刮亦很少有所得。因此,审计院只有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财政、交通两部,而分别主管财政和交通部的第一、第二厅便可谓富厅了,第三厅则是穷厅。有个在审计院任协审官的官员说,自己初到这里时,按照表册核阅一遍。到此三个月以后,便只阅不核。半年以后,连表册都不能看完,只看看开始几面就算了。还有一位审计院的核算官,负责核算教育部普通司所辖经费。几个月过去了,他连一本账簿都没有核算完。这个人是这样工作的:“一手握着算盘,一手支着下巴,在桌上睡觉,鼾声直传到室外。有人问他,你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工作做完呢?”他回答:“这有什么,催日即了日。”就是说,若时间太长,长官要是催他,他就随便缴卷了事。

审计院书记室设有机要、收发、会计、庶务、编译五科。审计院行使职权本无关机密,所以机要科形同虚设。编译科分编纂、翻译二处,主管编译东西方财政审计政学书籍及表册式样。昔年熊秉三出国考察宪政,带回许多外国的会计簿记格式。后来他出任东三省财政监理官时,便据此而实施。但他所派的检查人员没有不徇私的,而各衙门的购物发票又全都做假,自己印上店号、图章等。财政方面不仅一点都不清爽,而且官厅又要添用雇员数人,专司统计及一切表册等事。

与书记室并立的是外债室。民国政府连年靠借外债度日,此室人员十分繁忙。据组织法规定,该室负责稽核外债事务。但自袁世凯称帝直至今日,借款并非全通过财政部,而且借款全是秘密进行,款借到后,先提一大半,来供党费、临时兵费及收买异己离间他人之费,这些都是无从稽查的。某人主管外债室时,见报纸上登了一条借款消息,便致函国务院询问此事。国务院秘书厅对此置之不理。后来此项借款被舆论一致反对,某高官很气愤,查问此事从何处泄露。秘书厅人说,这定是审计院外债室人员所为,他们曾经有信来此探问。某高官听后非常生气,于是吩咐审计院长将该人罢官。

(十四)平政院

平政院是行政裁判机关,负责察理行政官吏的违法行为。该院分记录、文牍、会计、庶务四科,皆直接隶属于院长。另外设第一、二、三庭,每庭设庭长一人,评事四人,其中至少须有一至二人是法官出身。民国政府是有势无法的,只要是有些势力的官吏,就不是平政院所能够裁判的。而没有势力的人根本不敢与人争斗,也就无须劳烦平政院来裁判了。奉天省有一官吏,被省长弹劾,实际上他并没有犯罪,便将此事诉诸平政院。他有个朋友在平政院中任评事,闻知此事后忙对他说:“你所告的那位省长,连大总统都怕他,平政院就更不用说了,请你别给平政院惹祸吧。”

尤令平政院为难的,便是其所处理之事不可妨及司法官署行使职权。因此许多人往往以行政诉讼涉及私德而变为刑事诉讼,于是转归法庭裁判。另外,若是与军人有关联的事,更须归之军法会议处理。某日,一客人与平政院院长周长朴谈话,谈到了时局不好的问题。周长朴说:“这是做官的不能负责任,若每个官员都负起责任来,时局怎能不好呢?”客人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审理行政违法者,正是你平政院的事。今天最大的违法者,莫过于督军、护军使等。他们干涉行政,使各省官吏不能依法行使职权。你若先平此政,即便是负责任了。”周长朴听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端茶送客。

(十五)税务处

税务处主管各处海关。这个部门最初属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继而属外务部,最后以那桐为税务大臣。那桐没有在外当过官,也没有管过内务府,但他的家财巨富,在金鱼胡同的一所住宅费资百万,这些钱的来源都在税务。民国以后,孙慕韩任税司督办将近五年,打破了文官不能久任此职的先例,其原因何在呢?第一,孙曾数次任驻外使节,与外国人关系很好。第二,税务处不过在表面上是各海关的主管衙门,实际上,海关洋人根本就不服从,而各海关监督的任免,也都是财政部的事情。如上海、天津、广东等一些较大的海关,有时连财政部都不能专权,税务处更无权过问了。前清时,以外务部尚书兼管税务,各海关负责人奉命惟谨,不但给主管大臣送礼上贡的钱财很多,普通官员每年所得的赠礼也不在少数。今天就不同了,权力不属外交部,所得的外款也很少。孙慕韩说,每年所得经费尚不足应用,这样的职位应该不为人所垂涎。

某甲,风度翩翩,而且会说英语,被人荐入税务处任科员,每月工资不过百元。他便向督办的汽车司机行贿,每天督办到此处办公后,他便乘坐着督办的汽车,遍游洋行及各大宅门。税务处事本不多,科员办公与否也无人考查,所以给某甲造成了许多机会。街市上人都认识这辆督办的汽车,认为某甲必是督办的亲戚,不是义儿,便是女婿。某甲便乘此机会,向各处赊取货品,数月间款已过万。他所取的货则都进了典当铺,换成现银供其挥霍。某甲也知不可能总不被人发觉,便托词省亲,离开北京后便一去不返。

(十六)盐务署

为盐政而设专署,始于清宣统二年,是当时的度支尚书载泽集权中央的一个大计划。今天的盐务署,表面上看似乎是清盐政处的后身,实际上则是因为自五国大借款后,外国人开始监督盐政,于是成立此署为机关。民国三年五月十五日该署宣布成立,但其源则由于民国二年四月善后借款合同成立。这一年,设稽核总所于北京,财政部总长兼督办,另派一署长兼稽核总所总办,洋顾问一人兼稽核总所会办,总所内还设参事、厅长、秘书、佥事等共三十四人及运使、运办等,这些官员的委任全都由署主持,与清代时督抚分管盐政相比,中央权势更加巩固。可惜盐税除归还外债外,政府欲提用余款,必须得到稽核总所的洋人会办同意才行,而洋会办是由银行团委任的,以此原因,任署长者必与外国人有联络,并擅长交际,才能够胜任愉快。

盐务署设三厅,一是总务厅,掌管视察盐运使等以下官员办事的成绩及盐务官升迁降调事宜。上至盐运使,下迄场课知事,共三百余个官位,加上科长、科员、稽查员等,职员数何止两千,佥事主事都可荐托,更不必说厅长参事了。所以盐运使必要留几个场的知事缺,来酬报厅长等官员的亲朋好友,年节的馈赠更是丰厚,所以人称总务厅为第一厅,意思是该厅最红且阔。场产厅掌管盐场、仓栈建筑及编练场警,管辖缉私营队的职权,虽然势力不如总务厅大,但因其掌管建筑,所以在核办工程报销时,或准或驳,权均操在其手。某次,吉林官运局准备重建长春等处的盐仓,报费甚巨,但厅中却并不核减。当时张岱相任署长,他对属下说,我曾在那里做过事,深知其中情形。如今他们所报的数,要超过实际所需五倍以上,你们可不要轻轻放过。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只是相与一笑罢了。缉私营队,搜赃分肥,得利甚多,统领的年收入也不薄。虽然大多为督军等勒索而去,但对于厅员也不能一点应酬没有。所以场产厅称为第二厅,意思是该厅权利只亚于总务厅。运销厅管理文牍及运销事宜,都是例行公事,所以被称为第三厅。但是,盐署无贫员,与交通部相等,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某甲,留学归来后供职盐署,并受宠于署长,凡秘密计划,无不与之共同商量。当时的长芦盐运使,经常假借公务来北京游玩,到京后必宴请要客,某甲也时常参加这类宴会。一日,在座的客人中有财政部的一位司长,他还是财政部总长的姻亲。由于财政部总长兼任盐务署督办,所以这位司长对客人很是傲慢,毫无礼貌,并因饮酒小事几乎与某甲动起武来。某甲憋了一肚子气,回去后便努力谋求盐务署的独立。他写了几万字的报告书,尽言财政部牵掣之弊,但署长却不敢为他送上去。于是他又运动洋会办,但洋人对此不甚清楚,也没有管这件事。但是某甲此心始终未死。有一天,总长因被军队索饷所逼,无法应付,便写信给署长,要他去取盐税余款。某甲请求让他前去,不知某甲在那里运用了何等手段,竟使洋会办拒绝支付。总长莫名其妙,命署长解决此事。署长想某甲是系铃者,便仍要他解铃。某甲请求先见总长,待总长接见他时,某甲说:“近日财政部官员们狎游豪赌成风,竟带着妓女在外国人开的饭店中赌扑克牌,全被外国人看见了。我前日去找洋会办取盐税余款时,洋人问我,你们的官员如此富有奢侈,国库里怎么能没有钱呢?此话让我无言以对。请长官先戒所属,然后我再去跟洋人商量。”总长听某甲言后,便下令戒饬诸部员,言辞很是严厉。部员们后来知道是某甲的报复,虽然很恨他,但从此却再也不敢轻视署员了。

(十七)全国水利局

张季直提倡异淮计划最为热心,他当了水利总裁后,在北京设全国水利局,直属于大总统。局内设总裁、副总裁各一人,视察、佥事、主事、技正、技士、办事员各若干人,掌管全国水利及沿岸的垦辟事务。有人这样说:袁世凯政府特设的署局,都是为能因此而借款所设,水利局便是因异淮借款所设。但所借外债全部都用在了称帝及国内用兵上,异淮建议则形同虚设。水利局总裁早已南下回籍,去经营自己的实业,最初尚以副总裁代行职权,但不久副总裁亦没有人了。不过各省的水利协会仍旧存在,测量垦地尚在进行,水利局或许终会有转运之日。

水利局刚成立时,元首交下来的任务是奉天的辽河、柳河,直隶的永定河等河的修治。但因所需费用很大,所以某副总裁便建议通过大借款来治水,并派他的一个门人到奉天去视察。几天后,日本突然登载文章说,奉天治河借款须先向日本借,而且工程及垦务也要聘日本人来经管。奉天省吏很是害怕,立刻催促水利局人速速返京。那位副总裁将此事告知袁世凯,认为地方官不应将人逐走。奉天省吏则说该人招摇过市,妄图私借日款。这件事虽最后不了了之,但直隶河工局亦宣告成立,隶属于内务部。此后,水利局人很少有出京视察的事情。某师范毕业生当了水利局佥事后,自认为兼理垦辟能得到很多私利。于是他便化名成立了一家湖田垦辟公司,让其亲戚来主管,认为借公力办私事必然进行顺利。不料农商部却说他的公司与垦荒公司注册手续不符。这时恰逢异淮借款未成,中央无心及此,水利局开始大裁员,该人亦在其内,他办公司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其实民国官吏一贯倚伏官势来经营农商业,往往因此而致富,这怎能不让那个人徒生羡慕呢?

(十八)京师警察厅

京师警察厅隶属于内务部,设总监一人、都尉九人、警正三十九人、警佐一百二十人、技正二人、技士四人,分为总务、行政、司法、卫生、消防等五处。北京为全国首善之地,系中外之观瞻,枉法舞弊之事也较外省少一些,但因限于财力、卫生等诸工程多未设置完备,加之京师遍地贵官,势焰冲天,警士对此不能行使职权,警政亦无起色,自然生出许多弊端。

警察总监的年收入比内务部总长还多,但没听说历任总监中有贪赃枉法之人,这是因其经饷收捐出入至巨之故。地方官有京兆尹,维持秩序还有军队,所以警察总监无须负什么责任。某人担任总监时,频频来往于元首、总理之门,到厅办公之日很少。假如发生意外事件,他便给各处打电话,要他们去维持弹压,所以人皆称之为“电话总监”。另外,自孙佰兰掌管内务部后,市政废弛,到今天凡关系保安、卫生等种种事皆可诿过于内务部与市政公所。某警察总监曾说,愿日日在戒严期中。左右听罢十分惊诧,问为什么?他说:“戒严后,地面治安自有戒严司令部负责,我的责任就轻了。”

警察厅的总务处掌管会计,行政处管理营业建筑,卫生司主管清洁化验。这些事对于品行不端的职员来说均可上下其手以中饱私囊。过去某人主管会计时,非常清白,没有人能通过他来干违法之事。同事们都暗自憎恨他。一日,在他送给总监的工资中,竟发现有若干张假钞票,总监非常生气,竟把那人开除了。有人说这是那些人串通总监左右后所干的事。另如某人主管建筑时,凡商家欲建屋筑墙,呈送图样,他便搁置不理,甚至多方斥驳,以待请托送礼。众人便向商会诉苦。当时商会总理可直接与元首谈话,势力如同贵官,经他一言,那人立即被调往他处。有人说,他所得并非其独享,众人全都可以分到。又如某人主管医药化验时,曾因办理防疫而请加清洁经费。所加清道工人一共不过百名,每日也只是多购些石炭酸而已,但预算月费竟要增加万余金,实在是骇人听闻。

侦缉队司探访,探员必须先熟悉盗贼情形才能胜任,所以大半探员都是过来人,要不就是些流氓地痞,想让他们奉公守法十分困难。这些人的大宗进项,莫过于烟赌。北京的烟窟很秘密,而且在名义上都是经营他业。但一定会与警探通气。买卖烟土的人很多,一些有资本的探员便多布爪牙,以侦私土,查到后多数报官,少数便归已有。探员们抓赌,不敢抓达官贵人之赌,不能抓光棍地痞之赌,所抓的只有中下等商民之赌。某广东人在北京暗开了一家赌馆,一探员为其通风报信,每月就要得贿五百元,其他则可想而知。

三、地方衙门里的弊事丑闻

(一)督军署

督军以军官而掌握一省之实权。省长必得其欢心才能久任。其权力如前清时之总督,省长则如巡抚。署中有参谋、副官两处,军需、军法各课及秘书厅、军务厅。经费每年约三四十万,除国防军队外都归其所辖,而且还有以督军仍兼师长者。任何人只要一任督军,莫不立致巨富,任期长久的,数目可达数百万或数千万以上。督军的生财之道,取之于饷需、建筑,服装者为少数,取之于军粮、军械者为大数,另外还有取军费以营商业、矿务,甚至贩盐、贩烟或借战事向中央勒索军饷等,数目都不在少数。有的督军开一个生日宴会就要花费数万元,清代的督抚与之相比实可谓小巫见大巫。一个省的美缺肥差,必先尽督军所荐人员委派,省会的警察厅长、财政厅长等更必须得到督军的同意。督军署的秘书全部兼着其他职务,参谋长、副官长等人的父兄子弟也必有好差优缺。遇乱事,胜则晋勋发财,败亦无丝毫处分,督军真可称为民国的骄子了。

参谋长是督军的心腹,副官长为督军之咽喉,若不是大得宠信便不能任这两职。还有以参、副两长而兼管卫队的,收入就更丰厚了。副官长如同清代督抚的巡捕,以传达稽查为职,并代替督军经营私业。一次,某省某师开赴前敌,为人煽惑,势欲叛变。副官长奉督军命带五万金劳军。他先将三万据为己有,后又只把一万五千元给了该师长,叛谋即宣告中止,而这位副官长则有三万五千元入了腰包。再如某督军署的参谋长、副官长均为督军的弟子,军需课长则为督军的女婿,这三个人均很精干,互相争权夺利。大家称他们为珍珠、玛瑙、金刚钻。珍珠指参谋长,意思是说他圆滑漂亮,如走盘之珠;玛瑙指副官长,意思是说他虽红但价贱;金刚钻是指军需课长,意思是说他尖利,无坚不破。这些话被督军听到后,便在一个宴会上对左右下属说:“这三个人享有如此美号,那么我又是什么呢?”一个已经喝得半醉的咨议说:“您乃是盛宝之橱也。有您这样的大橱,才可使诸珍齐备。”督军听不出他的话中所含的讥讽之意,在座的军需课长却恶其狂,后来便将该咨议诬为乱党,若非有人搭救,几乎要遭枪毙。

参谋、副官非军官不能任,秘书、科长、科员、咨议等便不拘资格了。一个从日本法政学校学成归国的湖北籍留学生,倚仗黎元洪的力量,担任了某省督军署的军法课长。这个人因抽大烟导致身体很弱,每天不能早起床。有一天,一个军官因侵饷被送到军法课处理。这个军官本是参谋长的亲戚,但那位军法课长不受嘱托,依法严惩。使参谋长对他怀恨在心,从此每天早晨六点钟便要他来上班,不准迟到。不到半个月,那位军法课长便受不了了,只得向督军报告,自己因犯烟瘾而不得不旷工。但因督军自己也抽大烟,此事除妻妾外无人得知,听到报告后还认为那位军法课长是在讽刺自己,该课长因此而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二)省公署

省长为一省的最高级行政长官,道、尹、县知事等皆为其正辖属吏,财政和司法虽因受政府特别委托,不属省长管辖,但省长亦有监督权。最近省长又兼辖教育、实业两厅,其权力如清代之巡抚。但因武人权重,不得不屈节以事督军,又畏省会弹劾,不得不联络议员,所以为省长的人员难免营私舞弊之事,但心却始终忐忑不定。

某人得督军之力,任四川省长。省内的财政厅、官银行等职位都是该人的亲朋好友。这位省长还命自己下属衙门各视所入报效三成,借他与财政厅长均分。这位省长还命多印纸币,以屯购军米,收买官产,现金则尽进入私囊。该省的弊政为各省省会署之冠。后该人员被提交法庭,但最后终依靠金钱运动,只判了很轻的罪名。

某甲被任命为某省长,未到任时便送书信给某地某大老,执后辈礼甚恭。到任后,他又任大老之子为第一科科员,大老之弟为教育厅科长。自此,报纸上对某甲赞颂不绝,某甲所送的预算案,省议会绝不苛求,立即通过。不久,某甲突然以霹雳手段将某地矿厂占为官有,为其鼓吹赞助者即某大老。不料没过多少日子,某甲与某大老竟反目为仇,众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才听了解内情的人说,某大老垂涎矿厂久矣,但不自愿归公司办。某甲知其意后,便允诺可先归官有,再归大老所有。大老闻听非常高兴,便极力赞助。不料某甲的目的达到后,竟然食言,以该矿厂抵押债项,自己却将三十万元装入了腰包,从此与大老疏远。大老费了心力,却一点好处没得到,很是气愤,于是托人告某甲,称将与他拼老命。某甲听后一笑,置之不理。大老更加生气,便向督军告状。督军果然震怒,后某甲以十万元为督军做寿方才了事。

科长与科员都归政务厅节制。但当科长的人必与省长有密切关系。所以厅长对他们也不得不好言悦色。若嫌其无能,或憎其作梗,则反而要为他谋求调剂一个好差事,使他离开了事。某省公署的一个科员,实际上是省长之子的老师,以假道学善谈因果而为省长母亲所敬重。这位科员虽每日到科,但一到就走,从不办公。一日,张勋复辟的消息传来,该科员即穿上清代官员的衣服入署,劝厅长立刻悬挂龙旗,恢复宣统年号,结果遭到了厅长的严斥。该科员很生气,便假称有病,不再到省长家中教课。省长的母亲恐怕孙子废学,命人去请,该人告知实情,省长之母大怒,责骂省长不该怠慢贤者。省长便将该人升调为秘书,该人才重又到省长家授课。这是因为该人的月薪自此将由五十元升到一百元了。

秘书是省长的内幕,秘书长必为省长的心腹。秘书们主管省长的私人信件、训词、演说稿等。近世的富商巨室,凡为长者做寿,必广征诗文,尤看重督军、省长的联额,遇到这类事情,秘书们的财源便来了。撰书联额有赠,代表省长前往祝贺又有赠。一次,浙江某商人为其母做寿,其秘书代表省长前往致贺,获赠礼二百元。不久,上海某洋商家中的园林落成,省长题联额为赠。某秘书再次请求前往代省长致贺,这回秘书长不让他去了,而是另派了自己的亲信前去。果然这次所获的赠礼比前一次还要更多。

(三)教育厅

教育厅职专而权弱,索款过急时还会得罪长官与同僚,熟悉官场情形而且有一定势力的人都不愿任教育厅长之职。学款每年都要欠账,欲更换一个校长必要结清旧欠,很是困难。中学以上的校长,如果朋友多,威望高,则对厅长根本不加理睬。任教育厅长这个官,既没意思,做起来也很不容易。

教育厅的科员及省视学等,都希望能被委任为校长,而本省籍的重要士绅及有名望的教育家,遇有各校长出缺时,也都纷纷荐举自己人担任。使教育厅长不接受不行,而接受了以后缺额便不够分配,实在是左右为难。一次,某省某中学校长出缺,省会署第一科长举荐其在京师大学毕业的弟弟担任,被教育厅长拒绝了。数月后,省立商业学校校长缺出,被委任的是教育厅科长的内弟,该人只是个高等师范毕业的学生。于是省公署大哗,从此事事对教育厅长为难。厅长没办法,便想到北京去告状。待该厅长请假走后,省长却立即电告国务院,说他擅离职守,该厅长的位子就此另易他人。

(四)财政厅

财政厅掌管一省的收入支出,厘税职员均归其委任,连县知事的升迁调动也要听取财政厅长的意见,在外省官员中地位非常重要。凡大省的厅长,都是财政部总长选心腹来担任,若能别开生面,多筹收入,上可邀元首的宠信,自己也能进京担任财政部次长、盐务署长算美缺优差。一位曾担任多年财政厅长的先生说,如今无米自炊,要讨好实在不容易,但若能谨受“四字诀”,官运必然亨通。这四个字一是“软”,应付本省军需,无论有钱没钱,对军官总要软求巧推,切不可露一丝锋芒,惹其动怒;二是“硬”,收入只有此数,而政府所下的命令,不是说推广教育,便是要振兴实业,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为遮掩众人耳目。所以在这些地方一定要硬,握紧钱不能有丝毫放松。千万不要勉强支付,一旦开了口子便不好收场,对于报章上的毁誉更不要去管;三是“奇”,何为财政家?能开财源者便是。但自袁世凯政府以后,举凡验契、公产、沙田、盐税、烟酒公卖等种种方法已搜索殆尽,若不能异想天开,另辟蹊径,收入必然难以增加,于是种种新奇的苛钦法便都出来了;四是“正”,这个字在今日官场的字典中是见不到的,但任财政厅长的人有时却要借助其力。笼统地说就是能以正论是非绝私交,然后用人之权便操在自己手中了。能以正言应付议会,然后在弹劾的风潮中可以幸免。其他如催捐征税时,也要严词正色,至于拖欠短少那便是自己的事了。以一身而兼软、硬、奇、正四字,便一定可以得到荣华富贵。

财政厅设三科,除科长、科员外,另有管理库藏的库员。某甲任厅长时,三个科长中,一个是他的外甥,一个是他同僚的女婿,一个是督军所荐之人。该人长年在京,吃一份干薪,他的事皆某科员代办,该科员则为厅长之表弟。因此,某甲的这个班子被称为“亲贵内阁”。但这四人中三个都是日本留学生,自命为经济学家。某甲在厅中开财政会议,召所属官员全部赴会,在会上演讲的便是他的两个科长和一个库员。某甲每月还送给省里某报四百元津贴,要该报为其鼓吹。每逢各团体开会时,某甲虽头发花白,但仍西装革履到会演讲,于是其声望日隆。在他升官调任的时候,很多人都到路上去送行。其实某甲在任时,以公款贩米,贿买税差,又帮助督军暗借外债,得回扣若干,腰包早已塞得鼓鼓的了。

某财政厅长,性极吝啬,当官时舞弊自肥,他的下属们却分不到钱。众下属便以一齐罢工来警告他,他却说:“如今来求事的人多得很,你们要是走了,不愁找不到人。”众下属果然都不到厅办公,并把该厅长的舞弊行为一一列举,要求他限期答复。这位厅长迫不得已,只好找人出来调解。调解办法是日后若有税差缺出,必先尽厅员委用。众下属又提出附加条件,即若一人调剂出外,必提其所得津贴一半留在厅内,归总务科管理,到年终大家均分。该厅长一一答应,罢工事才告停止。事后,得到调剂的职员大多背弃定约,使年终分款的数目很少,一些职员便怀疑是总务科长从中捞钱。一日,某科员乘醉在妓院中将总务科长痛打了一顿,为警察所干涉。该厅长便乘机向省长报告,说厅内职员们积习难除,非彻底撤换不可。省长对这些职员不守规矩也非常气愤,便允其所请。于是,该厅长将厅内的职员们大半更换,旧职员十成中只留下了二成。众人在愤怒之余,准备再揭发厅长的舞弊之事,却不料厅长早已将舞弊的漏洞补好了。

(五)实业厅

实业、教育两厅设立的时间很短,论其重要皆不及财政。但民国政府依赖外债来过生活,借债则必先筹抵押品。税、盐等项均抵押罄尽后,便只有以实业作抵押了。所以言财政则必借债,借债则必以实业为抵押,二者息息相通,其权势自在教育厅之上。有人说,第一步是实业抵押外债,第二步则必有人受政府意旨而纠资设立公司。如果无人反对,便由此直接引渡,以归外人。如果有人反对,政府便佯装不知,将责任都推到实业厅去。实业厅长若因此而被免职,不久便会有一个更好的位置。这便是民国振兴实业的大计划,各省设立实业厅的原因所在。

某甲被任命为某省实业厅长后,却坚持拒绝赴任。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中国已成的实业,寥寥无几。即使有,也都握在各强有力的人手中,我辈无从干涉。另外如商、工各会,依仗团体的力量来与官府抗衡则优,为地方开利源则绌。今政府已届破产,哪里有余力来经营实力?我干这个实业厅长又有什么乐趣呢?”某甲又推荐他的表弟某乙代自己任实业厅长。某乙到任后,做成了一项林业借款,因系乙一手经理,所以他独得回扣十余万元。乙又呈请拨官荒地若干顷,称将建模范农场。他还请拨官山若干座,称将建成模范林场。但因开办经费很长时间没有到位,乙便向省长报告说:“费用不够,若听任山、地荒废,十分可惜,不如招商办理,或将山地贱价售给人民。”这时正值省库空虚如洗,省长便听从了某乙的建议,将山与地都贱价卖给了某垦荒公司。而组织这个垦荒公司的不是别人,正是某乙化名所为。买荒地的钱都来自那项林业借款的回扣。某乙以此为资本来经营,每年都可向家中寄款三十万元。某乙还很骄傲地问甲道:“如今你认为怎么样?”甲长叹一声说:“今天我才算相信所谓事在人为了。”

(六)各类监督署

海关权握之于税务司,为监督者,所得则为公费、拨饷、赔款生息等,这些均为官银号所管理,所以管银号委员也就成了监督的账房。兼管常关的监督,用人征税皆操己手,盈余也可入私囊,所以兼有常关的监督位置最好。民国成立后,各设专署,分置科员,地方官员不再兼任。监督的职责很简单,但年收入多者可达十万元,所以这个职务若没有高官为内援便很难被委任。不过任职以后,只要安分守己,不与税司发生矛盾就能够长期在任。所以税司不受监督节制,而监督却要听命于税司。

监督署内的科长科员均没有其他私人收入,所以都愿意被调剂为分关员。分关员缺亦有优劣之分,只要其地便于走私便被作弊者认为是优缺,而不以征收的多少为准。边省某关监督,检查分关很严,并大力裁减支出经费,众分关员都很怨恨他,检查时也漫不经心。这样一来,关税收入大为减少,税司也对他产生了不满。但他却自负办事认真,从无弊端,竟与洋人争吵起来。税司上报后,该人被立免其职。

在海关职员中,以验货员、签字手的私收入最富。某监督以干厘税局起家,对各种弊端都很了解。他在上任之时,将各种弊端条分缕析,一一指剖,以戒示所属。在他认为经此一说,各种弊端将被杜绝,众关员也当洗心革面。不料时间不长,关税收入竟大为减少,该人仔细检查后,也未发现有什么作弊现象。这个监督恐怕因短收被上司斥责,便自请辞职。该人辞官后,才有人对他说:你在位的时候,各分关皆溢收,只有总关的收入少,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在于分类减价招徕,税作六折,所以众商人都争相到分关去了。在经过总关时,验货员与签字手都报称货票相符,难道你还能逢货便自行查验吗?分关若与总关的验货员、签字手通同一气,任何明察之监督都不能破其弊。其中的利润全都被商人们赚去了,职员们也一点都得不到,这些人若不是深恨长官,绝不会轻易地使用这个办法。该人这才恍然大悟,但已经补救不及了。

(七)道尹署

道尹为各县知事的监督,但环顾各省,没有一位道尹能够秉公举劾属员的。沿袭至今,道尹自道尹,知事自知事,除例行启转公牍外,百事皆不过问。所以有兼别差的道尹还多少做些事,其余的都非常清闲,所得公费也仅够日常开支,若不是因这个职位可以升转为省长,一定没有人愿任此职。辖区在省城者,称为“首道”,能够经常与督军、省长相联系,势力较大,在本职外必有兼职。某浙江人在任川西道尹时,一身兼五差,人皆称之为“二巡按”。

道尹受省长委任,监督所属境内的财政及司法官员。但这一权限仅只见于公布的文字中,实际上,税员及法官并不受道尹的节制。

道尹遇到紧急情况,除呈报省长外,还可以直接呈报总统。但这只是针对非常变故而言。某福建人任道尹时,其下属皆其同乡。这些同乡署员们因署内公事不多,便联合起来打麻雀牌,每日在署中摆开四张桌子,十六个人围坐桌旁一打就是一整天。后来这种情况被报章揭载,他们又在署衙左面租了一间屋子,开便门与之相通,继续打牌。在该道尹所辖区中有一位年轻的警察,少年好事,受人怂恿,于夜半时分率领众警察前往抓赌。这时,众署员赌兴正豪,且见来人都是所辖区的警察,颇有些看不起,便有人开口谩骂警察。被激怒的警察开枪示威,众署员被吓得四散奔走,有的越墙逃跑,也有的人开门逃回署内。道尹听见署旁枪响,十分害怕,又见众署员狼狈逃归,忙问是怎么回事?署员中一人答道:“警察生变暴乱了。”吓得该道尹赶紧沿袭过去的例子直接向总统报告此事。待事后调查清楚后,该道尹几乎被判重罪。

(八)县知事署

县知事的位置虽不高,但民政诸事却无一不管,所以生出很多弊端。不过也因省份不同而有差异。大体上说来,北方各省的知事,其威风排场依照有若前清,但其节余款项多提取归公,所以谈不上有肥缺。南方各省的知事,表面虽差一些但收入却很不少。就浙江、江苏二省论,浙江逊于江苏。西南边省以护法缺饷,不免苛钦,甚至开烟禁而为筹饷的方法,地方官亦难免不染指。四川则不经手钱粮,甘肃则完全清代习气。山西一省的官吏,皆为阎系,以奉公守法为宗旨,其他省不能望其项背。湖南的官皆以行贿得来,自然要取之于百姓,所以湖南境内很难找到良吏。

某君说:“凡任县知事者,第一要义是能联络境内的武官,可倚仗其力能上通督军署。便终身受用不尽;第二是能出资运动省议员;第三则逢迎要绅。若三者皆备,则指日便可升为道尹。至于教育界、报界等,也应以余力照顾一下,在署中养几个文士,代拟几份实业计划书或劝学演化词,若能如此,便能久任。若不能如此,尽管你廉其守,勤其事,爱养其民,亦不能久任。”

县知事署为行政之起点,握一县之政权。知事以下,有警佐、承审员、各科科长、科员以及技士、书记等职。警佐有一、二、三等之别,承审员每县一人,科长每县四人,分为总务科、会计科、教育科和实业科。各科科员一二人不等,技士每县一二人,书记各科一人。这样的县知事署组织,如同一个小地方政府,职权广、事务繁、弊政更多,现在就分述如下:

县知事之弊:县知事的收入,多则每月三四百元,少则每月一二百元。县知事每月的花费,则有孝敬上司,应酬同寅,资助亲友以及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等的衣服首饰上的花费,区区月俸,似乎不足开支。但为知事者,不但不忧亏欠,且往往空箱登台,满箱归去。古谚有言:“一任清知县,三千白银子。”到了今日又何止三千,哪一位县太爷不是积累巨万呢?这些钱从何而来,一言以蔽之曰:“作弊。”

县知事弊端之一:侵吞公费。丁、漕两项为县知事收入的大宗。民国以来,每石、每两都要附带征收手数料,多者五六厘,少者也要三四厘。以江苏省各县而论,或有地丁十余万两,或有漕米近三十万石,其手数料平均以四厘计算已可得近万元。其他如附加税、契税、烟酒牌照税、屠宰税、渔杂税以及房捐、典捐等,每年也都要征收手数料,多或过千,少亦数百,而实在开支不过仅占收入的十分之三四,其余皆尽入县知事的私囊。征收丁、漕公费之外,还有行政公费和司法公费,大县每月二三千元,小县每月亦一千余元。县知事为了能侵吞这些款项,往往尽量减少用人,使一个人当二个人使用。司法一股,除请一承审员之外,像司法警察等,应用十人者减用八人;录事书记等,应用四人减用二人。其所节省的公费,即为个人收入之巨款。

县知事弊端之二:存款生息。凡丁、漕两项,县知事绝不会征收到后即向上送,而是多先存在银庄银行中,借以生息。时间也不会太长,大概为本月收进款后,再解上月之款,若数目较大,县知事每月便会有万余元流转,每年约能得数百元或千元的息金。若善于理财者,遇收数极旺的月份,向银行再做些交易,获利便更多了。只是丁、漕两项关系到政绩考查,拖延的时间不能超过一月。至于杂税杂捐则可任意延迟上解时间,甚至可迟至半年之久,其获利便可想而知了。

县知事弊端之三:隐没罚款。自民国以来,罚金一项亦为县署的大宗收入。这种案件,以烟、赌为最多。那些烟犯赌徒们,一旦被抓获,都只求能够早日释放出去,若能处以罚金,自然觉得是万分侥幸,没有不尽力筹缴的。县知事收纳到罚金以后,虽然在收条上如数填写,但是在存根上必定会隐没若干钱数。犯罪者固然不会看见,上级官厅也无从知悉。还有一些犯罪者,是在地方上有些体面的人,他们自然会竭力运动,无论罚款的数字多么大,都愿如数缴清,而不愿将自己的犯罪事实宣布出去。对这些人交的罚款,县知事可以全部隐没,无须报解一分钱。

县知事弊端之四:花销公款。在一县之中必有些地方公款。以南方各省而言,富庶的县可以多至百余万,贫苦些的县也有数十万。这些款额,或者在昔日于丁、漕项下带征积存,或者由地方绅士捐款而置,其用途无非是办理积谷、育婴、竣河、兴学、养老等各种慈善事业。要知官署对于金钱纳入容易,支出就困难了。例如近年来江苏省的几个县虫荒水荒连年不断,灾民们有的外出逃荒讨饭,有的卖儿鬻女以求生存,而各县署的积谷大都有数十万石。地方人士请求开仓发赈,县知事却借郑重公款之美名,先批驳,再调查,继而又造报表,辗转延误达数月之久。灾民们因官府实惠难得,言辞便不免激烈,行为也有些冲动,县知事便以莠民借荒闹事等词电达上官,上官即以“格杀勿论”四字来压迫。也有时上官通令办理荒政,当散米散财之时,县知事必多方克扣,待造报时又浮冒名额,转眼间其私事宜中又会多数千钱财。其他如勘荒派员、施赈派员、设局立所、巧立名目等,总之,县知事一笔开支账,动辄便数百上千金,多年的积储,很快便花销过半了。

县知事弊端之五:收受寿礼。县知事为一邑长官,在用人、行政等方面均有特权,为其下属之人,莫不奉他如神明。每遇县知事本人的生日或太太生日,甚至于少爷、小姐、姨太太生日(若其父母在堂,更会有老太爷、老太太的生日)时,其属下的职员们为了献媚讨好,都会想方法准备些丰厚的礼物送上。如遇太太、小姐、姨太太的生日,更要送上华美的衣服和珍贵的饰品。这也是县知事每年中必得的一种收入。

县知事弊端之六:公行贿赂。过去的县署关防甚严,地方士绅交结长官,甚至被列严禁之内。纵有那贪财的知县欲收贿赂,但却既少中间之人,又畏森严之法。自民国以来,法纪荡然无存,事无巨细,皆以“运动”二字为必要的手续。更有那些无赖的劣绅,甘心为虎作伥,将黄金献入,使黑白混淆。旧谚有云:“衙门堂堂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也是民国政府中到县知事的写照。

警佐之弊:自警察职权独立后,每县都设立了警察所,所长由县知事兼任,而实权多握在警佐之手。警佐之弊端有下述几种。

一、浮收报告费。地方居民每次发生口角争斗时,都要向警察所报告,以判是非。报告时要呈送一份报告书,还要照规矩交纳一定的报告费。但近年来各县警察所对于这种报告费除应收的数目之外,还要加收比规定数字多出几倍的费用,美其名为补公费之不足,但实际上则被警佐们瓜分了。

二、传单费。警察所在收到报告书以后,对于那些依法不在警务范围内的事件,应分别民刑,令当事人向该管的法署起诉。但是近年来警察所为生财起见,见到报告书后便立即发出传单。原报告人接到传单后应交纳传单费,一元或五角不等。此种费用,除酌给值差警察一些外,其余均为警佐的私收入。

三、拘留费。警察所传到犯事人后,先在警所中拘留。受拘留者须交纳拘留费,或按日计算,或因事而定。受拘留者若不交纳此费,便会受到不给饮食、不准睡觉等虐待。拘留费数字不定,少则一二元,多则七八元。

四、侵吞公费。自警察所成立以后,关于路灯、清道、修路等地方事业全部归其掌管,由警佐掌握实权。例如某城内有路灯五十盏,每日应用灯油十二斤,警佐却只给路灯夫每日十斤,至于灯光之明暗他就不管了。又如清道应用人工十名,他也要减少二三名。至于修筑道路时,一切人工材料等费用对下都大打折扣,对上则虚报冒领。因此而盈余下来的钱,或与同事瓜分,或入一人私囊。

五、收受赌规。赌规是警察所中的一大宗私收益。中国的赌风很盛,无论是通都大邑,还是僻壤穷乡,到处都有赌,时时都有赌,所以警察所的赌规收入亦终年不绝,或按日收,或按数收,一月之中,多者可收百余元,少者也有十余元。例如江苏省松江县某警察所,其管区内常有赌局十余处。据内中人言,每个赌局每天都要向警察所交纳规费,小者六七角,大者二三元,平均计算起来每日不止十元。所以该所警吏每年仅只赌规一项便有一二千元的私收入。

六、抽收烟捐。民国以来,禁烟制度是非常严的。但是那些染上烟瘾的人就像与大烟结下生死之交,始终不肯断绝往来。所以无论城镇市乡,到处都有私售私吸大烟的人。但警察的耳目甚多,这些吸、售大烟者不得以金钱来孝敬他们,以免被他们抓住受苦。于是私烟最盛之地,被视为警吏最优之缺。在江苏省青浦县有两处警察所,其烟捐数目之巨,为全省各县之冠。这两处警察所的位置在该县首镇,商务发达,居民众多,吸烟户约有百家,卖烟的也有数十处。该警察所对于在家自烧自吸的人,每季度收烟捐几十元至上百元不等,视其烟瘾大小而定。至于售烟者,每日至少要缴捐一元。致使那里的人们有“宁为警吏,不作知事”的说法。

七、隐没罚款。依照警察条例,警察所有处以十五元以下罚金的权力。但在实际上,警察所的罚金往往要数倍于此。为什么受罚者能够甘心忍受呢?原因在于:例如抓获到了烟犯,按照现行条例规定,则售烟者判死刑,吸烟者最轻也要判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警察在抓到烟犯以后,不是立即上解,而是暂拘留于所中。犯罪者也明白,若被押送上了法庭,难免照律定罪。于是急忙求托关系,说愿交罚款数百元,只求含糊了案。警察所在敲足了竹杠之后,即以“嫌疑”二字,在表面上判罚十几元,即行开释。而一笔巨款则落入警吏私囊。其他如抓到赌犯之类也是如此。

承审员之弊:承审员掌握着一县之民刑诉讼的裁审权力,其弊端有以下几种。

一、卖批。无论民事诉讼,还是刑事诉讼,都要先经过批准,然后才能有审理之日。民事诉讼没有不准之理,但若刑事诉讼一遇批驳,虽有申请再议的救济法,但当事人的财力及精神却要多费不少。而且遇有轻微伤害等各种诉讼,稍延时日,伤痕便会平复,到那时即使上诉恐怕也有理难申。卖批之弊便由此而起。此种交易之介绍人大都为检验吏、司法警察、书记及本地的律师,其费用至少要二三十元。某乡有个姓陆的,被同村人沈某打伤额角,陆某赴县署请求验伤,竟因其在署中无人而遭拒绝。沈某听说后,便找到本地律师张某,并纳费二百元。张某一面嘱其腰间用药物涂成青紫色,一面暗送给承审员五十元钱并代递状词。承审员受状批准,传讯陆某与沈某到庭审判,竟判处陆某两个月有期徒刑。

二、改供。依据审理诉讼章程,当事人的供词,由书记照录后,当庭宣读无误,便令当事人在供词之下签字,以防改供。但近来承审员往往不肯遵照这一规定执行。所以在遇到上诉案件时,常常有因供词前后不符而遭败诉的事情发生。供词之前后不符,大都由被控诉人买通承审员将原供改易所造成。这种弊端,几乎各省都有。

三、滥行拘押。刑事诉公,无论原、被告,均在集讯后方可拘留。民事诉讼,只有被告人遇必要时,方可拘留。但今日的承审员在遇到刑事案件时,往往有被告尚未传到,而原告投案待讯竟被押入看守所的情况发生。也有在民事案件中,被告无拘押之必要,竟被拘押数月而仍不释放。这种拘押的原因,全系金钱产生的作用。例如甲理直而懦弱,乙理屈而狡猾,这两个人因事涉讼,若依理判断,乙决不会得胜。于是乙便贿嘱承审员,将甲突然拘押起来,使他受到种种不自由的痛苦。甲因懦弱,便会有息讼之心。此时乙再利用其他人,或示之以威,或饵之以利,使甲自清销案,或由旁人和解,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四、延迟牌示。近年来,县知事署理民事或刑事案件不用判决书,则改用告示牌。胜诉的一方常常害怕败诉一方上诉。于是便买通承审员,将判词牌示时间故意延迟。例如刑事上诉期限只有十天,待到最后一天方才发生告示牌,而所标日期已经过了九天。此时,败诉人必然被押在看守所中。其亲属在外纵然看到了告示牌,而且即日便具状上诉,也很难办到。更不用说那些没有亲属关照的败诉人了。许多地方用这种手段来剥夺当事人上诉权利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

五、抽换案卷。这种弊端多发生在争夺继承权及田土诉讼等案件中。承审员视此为发财生意,多则二三千,少亦可得数百元。某省陈君无子嗣,入赘一婿,抚养一侄为继承人。后来陈君病故,他的侄儿与赘婿争夺其财产,众亲友调解无效,最终诉讼到了法庭。其赘婿用二千五百元买通了承审员,捏造了一份陈君在未死以前已将家产分为两股来支配的文件,并具状备案。到审讯时,承审员便以这份文件为理由,判陈君侄与赘婿平分家产。

六、颠倒刑罪。承审员一旦得到了贿赂,对刑事案件的判处往往便避重就轻。例如损坏罪,若按刑律,轻则只处以罚金,重则可判三年至五年的有期徒刑。在这个时候,承审员就要看纳贿的多少来定刑罪之轻重了。一县之中,一年之内,似这种案件不下百起,必有一半以上来运动减轻的。于是承审员便可得到一笔巨款。另外还有为争意气,花钱运动改轻为重的案件也有不少。

七、宣告缓刑。刑事犯既经判决,便当送去执行。但财产较多的人往往不惜运动费用,向承审员纳贿,请求宣告缓刑。只要在刑期以内不再有犯罪事实发生,那么到期满之后,便与未曾犯罪者毫无两样。一切权利均可享受。所以稍有些财产的犯罪者,花钱运动的第一目的是宣告无罪,若不成,第二目的便是宣告缓刑,这也是承审员的获利之源。

八、滥予假释。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刑事犯,执行满十年后可以得到假释。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刑事犯在执行过刑期二分以上也可得到假释。但假释的准与不准之权力操于承审员的手中。若想运动假释,便不得不向承审员纳费。近来犯罪者不断增多,每年承审员所获的此种收益也很不少。

总务科之弊:县公署的总务科,如同省公署内的政务厅,除有专管主科外,其余一切公事均归总务科掌握,其职权之广,不啻一小知事。总务科的弊端有以下几种。

一、侵权。总务科的这一名义含有总揽一切的意思。所以为总务科长者必须具备一定的才略。县知事遇有不易解决之事时,往往与总务科长商议,总务科长便乘机以侵知事之权。也有一些庸暗懦弱的知事,自知其才不足以应变,遇事便委总务科长办理。彼既大权在握,自然独断专行,知事则仅只是诺诺而已。

二、欺罔。总务科掌握县公署之大权,遇事欲图自利,一定会采用欺罔的手段。例如修葺房屋,估计只用百元即可完工,必要说工程浩大,非二百元不足使用。又如添置杂具,实际上几十元钱足够,却一定要说物价昂贵,没有百元以上便买不到。就在这一出一纳之间,已有数百元饱其私囊。

三、受贿。县公署中,民事与刑事诉讼均归承审员主管,若是行政诉讼,则依法该归县知事自理。但做县知事的人,个个都是喜逸畏劳,往往将此种职责委之于总务科。于是贿赂之门从此而开。松江县某乡的朱某人,出身微贱,却颇有资财。他想在该乡任自治员,又恐怕受人攻击,便向该县总务科纳费四百元。总务科长刘某不仅让他当上了该乡的自治员,而且还在地方上反对时为他庇护。但朱某每年的自治员公费全都被刘某吞没,且不时贷款,仅二三年竟耗去一千余金。

四、引用私人。县署之中,有技士、书记及收发、监印等较低的职务,用人颇多。总务科既为知事所信任,往往推荐自己的私人来担任这些职务。于是众多党羽通同一气,舞弊也更加容易,对上例蒙蔽知事,对下则蹂躏地方,为害非浅。

会计科之弊:会计科主管一邑之财政,比较其他科而言,作弊更加容易。即使是县知事,若想从财政中营私,也要先与会计科勾通,所以会计科舞弊尤为胆大气粗。其弊端主要有下列数种。

一、移动存款。一县之中,必有公款数万或数十万用以存放生息。会计科往往移动此款以取私利。例如有公款五万存于甲银行,年息为七厘。会计科提取了三万,移存乙银行,年利息为九厘。但在报销清册上却依照是年息七厘。如此一来,会计科科人每年就有数百元的私收入。存款越多,私收入也就越多。

二、挪移解款。县署向上解款,地、丁、漕、粮等项绝不能延迟,因为关系到县知事的政绩考察。而其他杂税则可以在任意时间报解。于是会计科便挪移丁、漕等款,私自存放,而将杂税之款作为丁、漕等款上解。等到杂税款催解急时,再挪移丁、漕等款送上。如此轮回周转,一年中常有数万元存放,会计科人便可得数百上千元的利息收入。

三、垫解丁、漕。丁、漕两项税款有逾期加征之说,以此来劝早完,惩滞纳。大概自开征之日起,一月内交纳者均作未逾限论,超过这个时间便是逾限。加价的数目也不尽相同。以江苏省来说,丁银每两加二角,漕银则每石加五角。只有真正殷实富裕之户才能在限期内完成,其余各户总要超些时间。会计科便在限期将满时,挪用其他杂税款及轻息存放的公款,为各户垫解,少则一二万,多则七八万。待各予陆续完税后,会计科再为收回。时间不会超过一月,而加价之银则成了他们的私利。

四、折扣发款。凡县署下发的各种款项,均须经过会计科之手。除各科的人员工资外,其余款项多有折扣。例如厨师、茶役、门房等人的工钱,至少须扣百分之五。若工匠等人还要多扣一成。至于米粮炭柴等的折扣,双方另议。此外如粮书、柜书、差人等的饭食费,折扣尤巨。还有催征吏一项,因其有额外收入,竟将他们应得的工资全数吞没。

五、包办杂捐。民国政府专事搜刮苛捐杂税,其繁重为数千年所未有。其中如屠宰税等,竟准人包办,于是会计科便又多了一宗生意。其方法是:以他人之名出面承包,自己则隐收其利。以江苏省松江县而论,每年的屠宰税实际收入为二万六千余元,而认商只一万三千余元,中间有一万多元的余得,尽为会计科科人所有。

六、浮收公费。凡牌照捐、牙帖税、契税等均征收公费,名曰手数料(今称手续费)。这些都是会计科所主管。遇营业户领照、领帖、交税之时,会计科还要额外加收数角数元。以一县之大,积成总数,便可盈千累百。

七、串吞公款。此种弊端大多与地方上的劣绅勾通。例如备荒、浚河、施医等各项公益费,会计科勾通士绅,具名请拨。但待批准发给时,却扣去几成以入私囊。

教育科之弊:教育科的事情比较简单,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弊端可以发生,但在实际上其弊端却层出不穷,现分述如下。

一、科长之弊:

① 暗盗学款。教育科掌管着一县的学款,近年虽有劝学所等组织,但其不过是领款发款而已。教育科常与县立学校的校长勾通,借建筑、修理、添置及开办运动会等名目,支用公款,暗中互相分肥。

② 分肥薪水。学校校长及劝学员、学务员等职均须由县知事委任,由教育科主管其事。于是便有人在准备运动这些职务时,宁愿牺牲几成薪水以酬其劳。这也成为教育科科长的一笔进款。

③ 暗收贴费。近来准备推销各类书籍用品的各书店,往往向各县的教育人员送上津贴。例如在上海的某个大书店,对于教育比较发达的各县的教育科长每月都要送上二三十元的干薪。因此该书店每有一书出版,教育科便会通知各学校采买。至于教科书,更要以该书记出版的书为定本,几乎类同科举时代之四书五经,无可更变。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无非是因教育科接受了该书店的钱,而各学校对教育科所指定的书籍不敢不采用。

二、视学员之弊:

① 撤换校长。一县内各小学的校长,其成绩如何,全凭县视学员的报告。所以小学校长必须与视学员联络,或以酒肉结纳,或以金钱店送。否则,该小学校不是被说成“教授不合法”,便是被说成“设备不完全”,更有甚者,还会指摘其“管理无方”或“校务松懈”,而校长也会很快被撤换。

② 荐任教员。校长欲巩固其位置,必要笼络视学员,以求得其良好的评语。而视学员则会乘机以私人向校长推荐,以充教员。这些被荐的教员,大都学问平常,其担任的教科,往往需校长来帮忙。但他们每月的薪金却不能太少,以此来全视学员之情面。

③ 合办学校。在一县之内添设小学,必须得到县署的核准才能有公费的资助。于是,谋求充当校长或教师的人便与视学员串通合办,如此方可不致遭到批驳。学校内的课程,皆由校长及教师担任,而领取到的公款,视学员却要分去几成。这种学校,无论其内容如何腐败,但视学员的评语一定会异常优美。

第二部 军警界中的那些事

一、军界之弊事丑闻

民国初期,军阀执掌着国家大权,其权力至高无上,且具万能。如总统为一国之元首,发号施令,独断专行,但也要看军阀的脸色行事;如立法机关,为产生司法、行政等一切机关之母,但军阀却可对其进行监督;如司法机关,独立办公,即使是总统亦不能参与其中,但军阀却可对其进行干涉;其他如外交、财政、交通等所有各部门,亦无一不受军阀支配。为什么军阀能够有如此之大的权力?非他,武力使之然也。军阀借助于武力,肆无忌惮,倒行逆施,胡作非为,其中之弊端何止千万。现仅择其重要者为读者揭示如下:

由于武力附属于地盘,所以军阀以保持地盘为宗旨。其保持地盘的方法是联络部下,使其与自己连为一气,指挥起来,便可如身使臂,如手使指。内部能够团结一致,其力量自然强大,即使是大总统,亦不致夺其职权。一个军阀的兵力若在一个师以上,且能得到部下的爱戴,那么,他便如同南面王一般快乐。军阀手中有兵,就等于有了生杀予夺的特权,连省长也要仰其鼻息,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例如有一二位敢作敢为的执政,对军阀横行霸道的行径不满,欲对其有所遏抑时,军阀必定会进行抵制。其抵制的第一步,是先唆使手下亲信散布军心浮动的谣言,意在使执政者知道他不是好惹的。如果该执政者不加理睬,即进行抵制的第二步:嗾众哗变。军队哗变后,该省省长便首当其冲,因为省长为执政者的代表,劫省长的目的在于威胁执政。省长被军队劫持后,就失去了自由,只有按照军阀的授意,致电政府,努力为其辩白,不外乎是说该督治军有道,功在国家,此次之事,出于双方误会,其部下热爱长官,过于激动,以致造成,情有可原等等。为执政者,虽明知该省长是在军队的胁迫下,发来此电,但仔细想想,自己也确无实力从事征讨,只得借此下台,以不了了之。昔年,某总统当国时,某督军盘踞某省,飞扬跋扈,无所不为。某总统一怒之下,将其免职。不料命令刚下,该省军队已宣告独立。总统欲进行讨伐。却又力不从心,无奈只得收回成命,并加以慰劳。某督军的位置则从此安如泰山。

军阀既借众部下来保持自己的官爵和地盘,自然会对其部下授予特殊的权力。于是其所辖官兵日益骄纵放荡,为所欲为,甚至杀害人命亦视同儿戏。然而,军阀若不加以处治,其他人纵想处治,亦不可能。

国家设立军队与警察,是为了抵御外侮,防止内乱。然而,今日中国的军警却不能当此大任。以京师为例,京师是首善之区,京师的警察亦为全国之冠。但其实力充其量只能维持京师以内的治安,如果离城十里之地,发生匪患,他们就无能为力了。掌权之人,也知道警力不足,所以一旦发生匪患,便舍警察而用军队。军队是用于抵御外侮的,按理说用他们对付小小的匪患,应该是绰绰有余。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匪皆亡命之徒,他们深知,胜才有生,败则惟死,所以都尽力奋战。而士兵则昧于大义,他们不懂得杀贼卫民是其天职,却认为事不关己,而且胜了是长官的功劳,败了我就要丧失性命,为什么要为人作嫁衣裳呢?于是,士兵们虽然勉强开赴前线,却既瞻前,又顾后,一遇匪军,就弃甲曳兵而走。尽管匪一而兵十,但最后的胜利仍属于匪。此时,为主将者却仍欲邀功请赏,但又耻于言败,于是在报告中谎称:某日某时与贼战于某处,某人运筹帷幄,某人身入贼巢,某人手刃匪首等,该部下众人之功劳,夸赞得淋漓尽致,虽无一字提及其自己,但已在无形之中显露出;所有部下之功,皆为主将之功。上级得此报告后,必首奖主将,再犒赏三军,一场战事至此宣告胜利结束。然而,匪却仍然在,患也照旧存。老百姓只有徒呼奈何而已。

以上所说是军队与匪交战而失败后的冒功请赏。下面再为您讲一个军队为匪所慑,不敢与匪交战,但仍冒功请赏的例子。

福建德化有一匪首,名叫苏亿。其人原来并不是土匪。他的父亲经营矿业,富甲一乡。苏亿本人既读过书,又精于拳术,称得上文武双全。苏亿很喜欢交朋友,上至工厂主、商人,下到乞丐等,皆与其有交往。官府中人既垂涎他的钱财,又憎恶他的性情,于是,时常假借公益之名,勒令苏亿捐款。由于苏亿多次受到官府中差役们的敲诈,心生愤怒,便广交结亡命之徒,待机揭竿而起。有人来投奔他时,他均给予资助,被群众称为“闽南大侠”。一日,德化县知事因向苏亿索钱未遂,便向上级密报苏亿将要造反。当权者不经调查,即命令统领傅凯明率兵进剿。苏亿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害怕,便拟逃往南洋群岛。不料还未成行,县中的捕役已至其家,同村人见状皆大怒,执械奋起,见到捕役就杀。苏亿此时已成骑虎之势,只好率众起事,并抢先扼守要隘。待傅凯明率官军来到时,苏亿指挥村民与其拼杀,经过一场激战,击毙官军数十人。傅凯明被吓得狼狈逃窜,躲在营中再不敢出来,并向省城请援。

苏亿打了胜仗后,又出钱购进大量枪械,德化附近的小股土匪听说了这一消息,也都纷纷响应,或前来投奔,不到一个月,苏亿的名声大振,其势力亦蔓延至德化、安溪、大田、尤溪等县境。

再说省城得到了傅凯明的求援信,知傅不敌,于是又派将军陶某率部下前去征讨。陶某有一匹好马,一天一夜能行数百里路。陶某甚爱此马,每天晚上都要亲自看着马夫给它喂食精细草料。一日,这匹马忽然不见,令陶某又急又怒,挥起鞭子,将马夫打得死去活来。后陶某忽于案头发现一封短信,上面写道:“公之马,吾暂借乘,三日后当送还也。苏亿白。”陶某见信大惊,立刻颁下戒严令,但一连数日,毫无发现。一天晚上,陶某的后营突然起火,官兵们从梦中惊醒后,七手八脚将火扑灭。在大家查看情况时,忽闻厩中有马嘶声,近前看时,原来是失马返回,方知刚才放火者,必为苏亿无疑。

又一日,陶某与部下诸将联骑过市时,误将马鞭掉落道旁。一老者上前把马鞭拾起,递还给陶某。陶某心中高兴,便重赏了那位老者。第二天,陶某忽接一函,上写道:“昨使坠鞭时,获识使君颜色。吾当乘此余暇,日日周旋左右,为公醒睡也。公意中之囚苏亿白。”陶某见信之后,吓得连话都说不出,这才知道昨日拾鞭的老者乃是苏亿所化装。

自此,苏匪日益猖獗,大众其党徒,四出劫掠,每日都有数十起到县城控告苏匪之人。然而,陶某听后却置若罔闻。省城的当权者得知此情形后,大怒,立刻下令限陶某在三个月之内肃清苏匪,否则便以养寇论罪。陶某自知非苏亿之敌,迫不得已,只好悬赏万金,买苏亿之首级。

一天,一个自称名叫陈狗的人来找陶某,说自己乃苏亿手下,并愿引导官兵到一秘密处所去抓捕苏亿。陶某听罢大喜,重赏陈狗,并派官兵随其前往。众官兵连夜奔袭了十余里地,果然在一个山洞旁发现一人醉卧,身边还有一杆十三响步枪。官兵们一齐上前,将其捆绑起来。搜检其身,又发现了一把手枪和一颗银质印章,印章上是四个篆书文字:“都司令苏”。官兵们问醉人姓甚名谁?醉人回答:“我是舒义。”官兵闻此言,都大叫大喊道:“既为苏义,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将其押解回营。陶某升帐,审问该人,该人却不住口地喊冤。陶某问他:“你果真是苏亿吗?”该人说:“我确实是舒义,但却无罪。”陶某勃然大怒道:“既是苏亿,还敢说无罪?”陶某又将各处控告苏亿罪行的诉状拿出来给他看,并指点道:“这些全都是你的罪状。”说罢,便下令严刑拷打。该人痛不能忍,只好画供招认。陶某立即致电省府,并吹嘘自己率军与匪血战数昼夜,才攻破贼巢,并在山洞中擒获匪首苏亿,现有印章及手枪为证。省府一面回电令将苏亿就地正法,一面电告中央,报称肃清匪患。陶某与其所率官兵,亦因此得了嘉奖。

几个月后,陶某突然又接到苏亿从厦门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写道:“公现已在吾掌握之中矣。公既以赝鼎为亿正身,又冒报肃清,以邀殊赏,如果世界上再见到苏亿的踪迹,公将被处以欺罔之罪。今与公约定,限你在一月之内将军队撤走,也不要再抓捕我的手下,我本人则暂游海外,以全交谊。否则,我将以都司令的名义,卷土重来,与公帐之下健儿角斗,到那时,你可不要后悔。已正法之苏亿白。”陶某看信后,即若石像一般。当日他便电告省府,将部队撤走,再有来告苏亿者,亦尽数驱逐,概不受理。从此,这一带的土匪更加肆无忌惮了。

军界近日又发现了一个新名词,叫称“开拔费”。这是军界中的一项较大弊端。所谓开拔就是将甲地的军队调往乙地,与普通百姓的迁居类同。普通百姓在迁居时,须从外面雇人来搬运物品,而军队则不必。因为军队中设有“辎重队”,专门负责搬运各种军用品。至于士兵的衣物、寝具、枪械等,则由士兵自己负责搬运;各种炊事用具,则由炊事员负责搬运,各级长官的行李,则由勤务兵负责搬运,所以在开拔一事上,除乘坐商轮以外,根本没有用款之处。如是乘火车,则军人平时乘坐尚不给钱,开拔时就更不必说了。然而,近来各大军阀每遇开拔时,却都要电告政府,索要巨款,多则数百万,少者亦要几十万,真不知此项巨款被他们用在何处。而且来时需要开拔费,往时亦需开拔费,只此一来一往,国家财政已受到巨大影响,军阀的腰包中却增加了千百万元。这些钱,全部都是民脂民膏啊!

过去在军队中,军官们常常吞吃兵饷。自《营制饷章》颁布后,很多人都懂得兵有定额,饷有定数,于是,此项弊端渐渐消除,但并没有彻底肃清。这是因为,各营中皆常有士兵因种种事情被开革,在甲兵已去,而乙兵尚未来的这段时间内,其饷银谓之“切旷”。按理说,切旷之银应在领饷时缴还公家,但不仅没人这样做,反而以多报少,中饱私囊。例如“切旷”之数为十日,但在向上报告时却只说一二日,上级自然也无从知悉。此事虽不大,但积少成多,数目也很可观。每营有五百余人,若以百分之一来计算,开革者也应在五人以上,假定平均每人十日,则切旷银当为十两左右。全国有八十余个师。每师有二十一个营,每营每日切旷银十两,全国累计便达二万左右,一年则有数十万之巨。试想,以如此细微之“切旷”,每年还要被贪污掉这么多钱,其他如枪炮、弹药、装具等巨额开支,那就更不用说了。

以上所说是正式军队的情况,此外还有属于军队,但形式却与军队不同者。例如军事调查处,该机关所用人员,薪水并无一定,同为调查员,每月薪金的数目往往判若天渊。有人一月只拿数元或十余元,有人则每月拿数十元乃至百余元,为处长者,每月便有大笔报销金额。滨海某省之调查处,有五百名调查人员,每月所有人员的开支加起来尚不足一万,但处长一人的报销费便有一万四千余元。后来,该处奉命撤销时,处长又给督军打了个报告,称该处所有调查员皆十分出力,如今既要裁撤,应发给每人数月薪金,以示优待。督军同意后,该处长就开始大肆揩油,如某人本应得三个月薪水,但却只付其一个月,领薪人因不知处长向上级报销多少,所以非但没有任何怀疑,反而对处长的“关怀”表示感谢。

狗苟蝇营,乃官场上的恶习,本不应在神圣威武的军队中出现,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那些所谓的赳赳武夫,在奴颜婢膝、溜须拍马之事上,做得比那些无赖官僚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一些寡廉鲜耻之徒,为博得长官的欢心,竟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女。例如夏某,原是一名下级军官,后因功提升为少将,并在军界担任要职。当时任都督的朱某,即是夏的顶头上司,又是他的同学,对夏某自然有许多照顾。但不幸的是,朱某不久就因病身亡,顶替其职的是与夏某无任何私交的杨某。夏某没了后台,心中很是不安,便在自己的妻子姚氏身上打开了算盘。他先千方百计与杨某拉关系,套近乎,又想办法让杨某认姚氏为义女。因姚氏颇有几分姿色,故杨某也十分乐从。从此,夏某一跃而为杨都督之快婿,夫妇两人出入督署,竟无虚日。不久,姚氏即被杨某奸污,夏某知道后,不仅不生气,反而在心中暗暗高兴。醉心利禄,竟到如此地步,真是无耻之极。

二、误国害民的旧时警务

维持社会上的治安,举发地方上的坏人坏事,是警察的职责。所以,东西方各国都很注重警务,对于警察一职,要挑选那些心地公正,才略机敏的人担任,而且组织完密,纪律严明,使警察们各尽其责,既不敢失职误公,也不敢越权妄为,于是国家与人民均受其益。中国的警察制度已经执行了许多年。全国各省、各县均有警察组织,每年且要花费国库钱一千余万,但是社会的治安不能够维持,地方上的坏人坏事得不到举发,对国家有耗,对人民无益。这是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原因:弊。

警务之弊,误国害民。例如:盗匪初起时,人数少,影响也不甚大,假如警察负责任,立刻抓捕,即可剿平。无奈身任警职者,却放弃责任,漠不关心,使盗匪更加猖狂,危害民间。更有甚者,一些警察竟然接受匪徒的贿赂,暗地与之通气,使匪徒们的胆子更大,对地方的危害也就更大。即使酿成巨祸,负有保护地方之责任的警察也不会受到丝毫责备与损失。

中国警务最根本的弊病在于,任用警察官吏,只论关系人情,而不管其品行才干。警务总监为警察中的最高级官员,任该职务的人,不是某派的领袖,便是某党的要人。他既以党派的关系获得了这个席位,所以在任命下级有时也尽量安插其党派中的私人,对于地方上的利害则全然不顾。于是警务废弛,弊政丛生。下面就将发生在警察中的弊事丑闻一一分述。

(一)苛收捐款

警察的警务费,按照规定,应由地方行政筹集,如果不足,再由国家行政予以补助。警察捐的名目很多,如房捐、茶捐、铺捐、航船捐、车马捐等不堪尽数。就官府而言,警察是捍卫地方的,取之似不为过;一般百姓也这么想:虽然当今百业凋零,生活艰难,供之确有困难,但若能示之以诚,处之以公,且真能维持社会治安的话,收些捐税也是应该的。然而,收取捐税的人却一味苛求,毫无恻隐之心。例如:收房捐时,不顾其租金多寡;收茶捐时,不问其生意盛否。收其他各捐时也是如此。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滥用威权,或封门,或拘押,为所欲为,毫不顾忌。某乡的一个小镇,其市面房屋的房租每日只不过数十文,许多贫户就依靠这一点房租来糊口。但警察在收房捐时,多者每月要收千余文,少者也要数百文。即便是做生意的店铺,也没有充实的资本,每日的营业额不过只有几千文,大半店铺没有店伙计,只有夫妇二人既当掌柜,又当店员。但是警察局的铺捐每月都要在千文以上。老百姓要缴纳这样多的捐税实在困难。然而警察局却规定,捐税款必须每月按时缴清,稍有拖欠,立刻就要将人抓入警局,最终不但捐款没有丝毫减少,而且还要花销种种私费。所以居民对于警察并不感到有受保护之益,反而徒受切肤之痛。

(二)扰害商民

民国成立以后,税捐迭出,什么印花税、牌照捐、烟酒税等等,使一般商民应接不暇。中国千百年来都是以薄赋轻徭为仁政,如今政体变为共和,但捐税却反重于君主时代数倍,使人民很不理解。何况有捐税施行的初期,老百姓对各种章程条例都不清楚,但政府却只图增加收入,动辄便给人扣上违抗国税的罪名,而将调查、监察的权力交给了警察。警察们依仗上官之命,又生出了种种扰害商民的弊端。如印花税,按照规定,应在有关信用的契据簿册上粘贴。但是警察在调查时,发现商家有未贴印花的闲杂簿册后,也指点其为逃税,并处以苛罚。还有无足轻重的抄账本,本无粘贴印花的必要,但警察看到后却认为是票据,立即处以逃税之罪。某君在青浦县开了一家米店,店中有家用日记本一册,这本是记录家中私事的,按照章程根本无须粘贴印花。不料被警察发现以后,指其为逃税罪,并勒令他交纳罚款。某君不服,与警察辩论,却立即被拘押到了警察所。某君理直,自然气壮,便与警官争辩起来。警官竟又诬其抗拒调查,侮辱警士,移交县知事署审理。县知事张某素以贪婪著名,便暗中授意于商会会长,希望通过商会让某君拿出钱来,和平了案。谁知某君十分固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张知事闻讯大怒,竟将某君处以一月的拘役,三百元的罚金。这虽是县知事的非法判断,但追根溯源,却是由警察任意扰害所造成。

(三)纵容赌徒

赌博,是最为扰害地方的事情,小则废时失业,大则窝盗藏匪。对于赌博行为,警察负有举发稽查、严加取缔的责任。但是,许多地方的警察对于赌博之事不仅不加干涉,反而收受贿赂,故意纵容。使赌徒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往往终年设局,引诱良家子弟,使其丧业倾家,危害极大。尤为奇怪的是,在一些较偏僻的村镇里,竟任用赌徒首领来当警察所的巡官、巡长。这种事几乎无县不有。如青浦县警卫队队官杨某,原因聚赌藏匪、屡犯劫案而被捕,并被定以永远监禁之罪。近日却放了出来,并一跃而成为警官。再如金山县某分所巡官,曾因设赌抽头,屡次犯案。如今也当上了巡官。他的旧日赌友专门在其管辖区内设局聚赌,如果遇人告发,该巡官便竭力为他们包庇。警察本是保护地方的,责任重大。如今却让一些屡教不改的赌徒来当警察,各地的赌风又怎能平息呢?

(四)包庇烟贩

鸦片烟的危害极大,尽人皆知,很早就已有了禁令。警察负有稽查举发的责任,如果能努力执行,烟氛定早被彻底扑灭。然而,各处的警察不但放弃了自己的职责,一味漠视,并且收受贿赂,为烟犯包庇,有时也会抓来几个烟犯归案,但这些烟犯大都是初出茅庐,还没有与警察挂上钩的,所以便不能逃免。某乡的烟禁之松,十分罕见,一乡中私售烟土之家便有六七处之多,吸烟之人较未禁以前有多无少,烟价也较从前贵了许多倍,因吸烟而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烟土皆来源于烟贩,一乡中从事贩卖烟土的有七八人,其中有三人为首领。对于买卖牵涉之地的警察,由首领出月,每月付给酬金若干,所以他们在携带烟土往来时,根本就不受检查。对于火车上的路警、暗探等,也要按季给予报酬。每月这些费用大约要四五百元。至于私售烟土之家,凡警察中有烟瘾者,便由他们供应,无烟瘾的警察,每名由这些家合送一些钱,名曰茶酒费。巡官、巡长等都是本地人,虽然不收例规,但是四时的礼物却是少不了的。至于一些大城市,市面繁盛,烟窟也更多。像芜湖、九江、汉口、天津、济南、徐州、南京、上海、苏州等地,在旅馆中居然有一榻横陈而吞云吐雾的现象。而警察在夜间检查旅客时,仅至账房看一下登记账册,便告了事。据旅馆人讲,每月都要向警察按时送上例规钱,所以警察们虽然明知有烟具,却也不闻不问。

(五)能同盗匪

稽查盗匪,是警察的责任。警察的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若能诚心实力,认真办理,那么盗匪便绝不能匿迹,更谈不到生患。但在今天,各处的警察往往有通同盗匪的事情发生。这是因为警官、巡士等,并不都是从警察学校毕业的。许多警官,本来是狡猾豪枭之徒;许多巡士,本来是失业游民之辈。这些人在未任警察之前,与盗匪大都十分接近,任警察之后,也并未与盗匪断绝关系。而盗匪也知道不勾通警察,做事就不方便。于是,盗匪与警察之间,或借旧谊而相往来,或纳贿赂而相勾结。警察与盗匪互通声气之后,遇到盗匪劫物掳人时便佯作不知,待其事毕,方才摆出一副追捕的样子。也有些警察与盗匪约定时间,乘夜深人静时,先让大批盗匪包围警察局,将人全部捆绑并掠走枪械,然后便大肆抢掠,便当地居民无一幸免。如此等等,俱足以掩人耳目,使事主不能对其产生怀疑。在青浦县某镇,有一个警察局,警察约有二十余名。一年冬天,镇里接到探报,说有大批盗匪将至。老百姓都十分惊惶,要求警官率队前往抵御。谁知警官已暗受贿赂,以众寡不敌为借口,拒绝了百姓们的要求。就在事态十分危急时,有三十余名勇敢的青年挺身而出,他们拿起自备的枪支,又向警察局借了些军械,前往迎敌。这时,已有十余艘匪船来到,并停泊在镇边。青年们众枪齐鸣,打得盗匪晕头转向。盗匪们原来认为已与警察勾通,到此将入无人之境,却不料百姓们组织起来,竟对他们迎头痛击。盗匪们不敢恋战,纷纷开船逃窜,全镇方得以保全。事后,百姓们将此事上告,上司却仅将警官罢斥了事。

(六)凌虐良民

警察章程规定:警察有处以罚金及拘押等职权。但是罚金的数目非常少,拘押的期限也很短。今日各地的警察所,便借此来凌虐良民,甚至有并不涉于警察该管范围内的事,也要加以罚金或拘押处分。例如:业主与佃户因租息矛盾发生纠纷,此乃是债权债务关系或权利争议,属于民事范围,依法应由正式法庭裁判,非警察所能干预。然而,各地的警察往往受业主的贿赂,拘佃户来管押。佃户因失去自由,感到十分痛苦,所以对业主所提的非法或无理的义务,虽不愿却也不敢不履行了。如果佃户不肯,与警察争辩,便诬之以侮辱警吏等罪,移送法庭。法官与警察如同一体,接受此类案件后,皆依警察所诉拟定罪名,老百姓如何冤枉就全然不管了。警察本以保卫人民为天职,今日竟甘为豪门傀儡,凌虐良善,真是岂有此理!

(七)收受陋规

今天的警察所,没有一个不收取规费。如近来乡镇中的茶馆,大多设有麻雀牌等类的小赌,当地的警察便视桌数的多少,来定规费之轻重,大概每日要收小洋一二角,并美其名曰贴补灯油费。其他如酒馆、水果店、食物摊、宰牲所等,每日也都要收取规费,只是数目多少不等。如果这些店铺不纳此项规费,那么,警察就要借检查物品,以重卫生的名义多方挑剔,使其不能营业,甚至拘留判罚,勒令闭门歇业。江苏省某县的警察所,对其所管辖区域内的厕所也要收例规费,并美其名曰“粪捐”。有徐某人抗不从命,警察所便派警察将他的厕所毁掉。徐某人无奈以毁坏罪起诉,警察所也以有碍公共卫生来对抗。县知事袒护警察,判徐以不顾公益的罪名,并处罚金五元。自此,该处的厕所再也无人敢抗交“粪捐”了。

(八)侵吞罚款

警察虽有判处罚金的权利,但数目却不能过大。然而,现在各处的警察所往往违例判罚。被违例判罚的人,大都是烟犯、赌犯,这些人如果送到法庭去审判,决不会仅处以罚金便告了事,所以他们明知其违反警察条例,却仍不敢不交,只有俯首听命而已。警察所对于此种罚金,除将很少数额向上呈报外,其余皆吞没为私有。在管辖区域稍广的警察所,每年仅此项收入便不下数百元。其收入远较前清时的差役捕吏为优。有龚某人,昔日曾在外蒙的一个王爷处教读汉文,每年收入约二千元。后来,他回到家乡,当了个警察分所的分所长,其每月薪水只有三十元。他的朋友问他,你为什么要舍弃收入高的教席,而甘当这个收入很少的警察分所所长呢?龚某说,在外面工作有许多辛苦,还不如在家乡尽尽义务呢。后来,龚某人的这个朋友与龚某雇用的书记谈起了此事,龚某的书记说:“他这是骗你呢,其实,龚某现在每年的收入要达到三千多元。”龚某的朋友问:“这么多钱从何而来呢?”书记答:“比如说,警所抓获了烟赌人犯,判罚至少要百余元,多者则有二三百元。这些罚款根本不给收条,可以完全吞没。再如其他居民违犯警章后的零星罚款,索要收条者不过十分之三四,其余则都是缴款完案,不要收据。既然不出收据,其罚款自然可以吞没。”这些钱,除少数分润所中诸人外,多数皆收入警官的私囊中。各位读者,区区一个警察分所,一年内侵吞罚款便有如此之巨,其他更是可想而知了。

三、侦探业也有弊事丑闻

中国的侦探业,系仿效西欧制度而建立。因为侦探可以寻幽探秘,防微杜渐,遂成为警务司法界的紧要人物。但是,中国的侦探,大半为地痞流氓所充当,这些人本来就具有敲诈的性质,任职侦探以后,更是使出许多凡人所不忍为的强暴狠戾之手段。因此,中国自有此业以来,得其利者不多,受其害者则不胜枚举。

侦探业中有暗号,同伙中谓之“切口”,仅从这一江湖下流名词便可想见此种人的品行如何了。现拣其最有关系于作弊内容的“切口”录之如下:警探曰:本犬;军探曰:巡犬;钱曰:东风;盗曰;大汉;贼曰:小汉;党人曰:财生;破获曰:出众;贩卖妇女曰:开条子;牌曰:叶子;骰子曰:点子;卖烟土者曰:黑老;私烟店曰:燕子窝;领赏曰:上清;冒功曰:遮黑。以上这些黑话都是在侦探中通用的套话,他们认为,如果不熟悉这些切口,必非同道出身,并且会在同伙中遭到蔑视。

侦探业作弊造假的手段大略有以下几种:

(一)假献功

严捕党人,为侦探第一要务。然而既为党人,联络必多,声势也大。就是大侦探也往往不敢过问。但是却常听说有被捕获到的党人,证据确凿,明正典刑,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大侦探在听说上官急欲悬赏抓捕某某党魁后,便找来几个小侦探,对他们说:“如此重赏,不知何人可以享受。然而得其首领是很困难的,但愿能抓到他的几个同伙,奖金虽然不多,却也比什么都得不到强。”小侦探们便问应该怎么做,大侦探说:“这就需要你的出庭作证了。我们随便抓上一个市井无赖,诬其为某某党人,他必然不肯承认。这时你们中的一人便挺身出庭,说与此人是同党,并证实其有罪。按照法律,必然立刻将其枪毙,而你们则属于出首作证,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我再为你们说上几句话,何愁不能得到赏金呢?”小侦探中便会有那比较蠢笨的答应愿出庭作证。几天后,小侦探们果然将一人押送法庭,法官问话时,该人茫然不知,连呼冤枉。这时,那个蠢笨的小侦探便出庭作证,称自己与该人同党,并举出凭证来指明其罪。法官按照规定,立刻将该人处决,连那因贪赏而作伪证的小侦探亦不能幸免,再想辩冤已经来不及了。至于赏金,则尽归大侦探所有。

(二)假索酬

乡镇发生盗劫案件后,一旦上报,上司必命侦探去探明强盗的出没处所,然后再派兵抓捕。如果强盗的踪迹无处寻觅,而事主又一再催迫,侦探便只好以平时所养的“白鸭”来了结此案了。什么是“白鸭”呢?这也是侦探们的一个“切口”。当侦探的,平日常搜罗几个年轻乞丐,给他衣服穿,给他食物吃,还给钱供他零用。这些被侦探养的乞丐就是“白鸭”。等到事急时,侦探便会对“白鸭”说,案子破不了,我就要倒霉了,你能帮我解除这个灾难吗?最严重不过是监禁几个月,我便会将你救出来。那“白鸭”感其大恩,正愁无处报答,必然轻易允诺。等到上了法庭,承认自己是盗匪后,“白鸭”立刻便被处死。而侦探则来到事主面前,装出一副困倦的样子说,破此案时,如何历尽艰险,同事们也都疲于奔命,现在原赃虽不可得,但却为你出了一口恨气。事主听其言,知其意,自然会给他酬谢。

(三)假赃证

侦探的一大宗进益是烟土。经常私贩烟土的人,没有不与侦探通同一气的。如果个别的烟贩未能与侦探取得联系,必定会被抓获。侦探抓到烟贩后,首先看其货物多少,货多者,将货没收而把人放走,没收的货物便入了侦探的私囊;货少者,连人带货一起押送上级,以便领取赏金。但侦探抓获后送交上级的烟贩都是些形同乞丐的人物,货也很少,不但不能取信于上司,而且不能遮外人的耳目。所以侦探便通过作弊来遮掩。其方法是:侦探先将麻油渣等类东西切成方块,晒干后,再洒上烟水,外面裹一层油纸,看上去跟烟土一样。侦探将其带到一个乡镇,暗藏于土坑或茅厕之中,然后跑到该管区域内的警务机关,报告说发现烟贩若干人,正在交头接耳,定有烟土夹带。我便尾随其到了某地,这些烟贩发觉我已察破情形,便将大包物品抛藏在某个地方。我虽想立刻将他们抓获,但是彼众我寡,势必不敌,所以赶到这里向你们报告。机关中人闻此消息,个个奋起,因知率众起赃,决不能守住秘密,便会合了当地的禁烟局,同往该地,经过搜检,果然发现有一大纸包,打开纸包一闻,烟土气味十分刺鼻,自然不会疑其有假。因这包“烟土”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获,无可藏匿,便在其上浇入煤油等物,使之不能再用,然后归禁烟局收贮,以备他日焚毁。侦探之功甚大,可领重赏。

(四)假盗匪

侦探如果很久不曾破获案件,就会显得无能,没有面子。侦探便会使人在外散布流言,声称某处有大股盗匪,约定某日夜晚去抢劫某某村落,因这些盗匪聚散不定,所以不能在事前缉捕,并警告该村中人,此消息已查明确定,切勿当作儿戏,某日夜晚一定要紧闭门户,听到有枪炮之声,不得出来观望。该村中人自然惟惟听命。而军营中的士兵素来是吃粮不管事的,听说某夜要去捕盗,莫不胆战心惊,但愿到时候做作声势,盗匪能够闻风而走,便是万幸了。当日夜晚,军队在侦探的领导下,排队出发,来到报称要出事的村落附近驻扎。乡人们早已关门闭户,谁也不敢出来窥探。等到半夜时分,远处果然闪过火光一通,枪炮之声轰然响起。兵士们以为盗匪真的来了,慌得手忙脚乱,并不问盗匪现在何方,抄起枪炮便向火光处乱放,浪费了枪弹无数。后来听得四处没有动静了,认为盗匪已闻声远窜,便高唱凯歌而归。到明日还向人夸耀说:昨夜与盗匪交锋,幸亏人人奋勇,个个当先,方才大胜回营,却不知内中皆侦探一人之计。侦探预先使同伙在远村埋伏,用鞭炮假作枪炮,冒充盗匪,以逞其探事之能。这样,一则可以向官厅邀赏,二则可以到乡村索酬,还可以在同伙间夸示自己的能力,可谓是一举三得。

(五)假恐吓

侦探中的败类,必然与恐吓党联络一气。否则为什么恐吓之事层出不穷,而所破的案子又如此之少呢?其入手办法是:先在游戏场或大商号、大宅门等处投下恐吓信,投信之人,皆系当地的地痞无赖,干这种事不费力气,又有钱赚,他们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当场被抓获,也会被送入侦探之手。侦探便称其为穷所迫,并非党人,不过为党人供驱策罢了,拘留数日便会释放。恐吓信中必注明地址,以便接洽。这些作为临时应用的地址大多为无依无靠的老妇之家,即使事主与捕役见了,也无可加罪,不过说是党人的有意诬蔑耳。如果事主坚执不允,便会用些手段来进行恐吓,将几个不会伤人的炸弹放在较易发现的地方,事主见了,必然请求侦探来侦探,却不知侦探者为此人,掷弹者也是此人。如再不答应条件,便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向事主产业附近的各商店、住宅遍投信函,让他们从速迁移,并称将于某日以能量巨大的炸弹奉赠该处,诸君若不从速迁移,恐有池鱼之殃。另外,再寄信给事主产业内的各位负责人员,让他们迅速辞职,不要因贪恋一些微薄的薪水,而招致粉身碎骨的惨祸。同时又寄信给事主,提高其索要的款额。这样一来,邻近的各商店、住宅纷纷找到事主,磋商解决办法。事主产业内的负责人等也十分恐慌,争相到事主面前献计献策。事主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拿出钱来了此纠葛。侦探业的出现,是为了加强司法工作,使匪徒不能漏网。但是中国的侦探,却如同有执照的匪徒,形同鬼魅,无恶不作。侦探也是一种专门科学,既需富有学识,还要有观察力和推断力,以鉴别其所遇到的人和事。外国的侦探大家,在遇到一个陌生人后,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通过观察其人的容貌、举止和穿着打扮,判断出其人的历史与职业,就像我们所熟知的福尔摩斯一样。中国侦探也有自己的绝技,这绝技与外国侦探的绝技完全不同,这些绝技是一一敲诈之技。

每一个侦探,必有帮手数名,为其爪牙,行内称之为“探伙”,这些探伙都是街市上的恶棍,兴风作浪,无中生有,为此辈之能。一些忠厚老实的乡下人,腰间若稍有些金钱,这些探伙们就要千方百计地敲诈勒索,不偿其所愿便不肯罢休。侦探与探伙们的敲诈之术,层出不穷,或冒认亲友,捏造借据,例如侦探从某甲的所带的行李上得知其姓名,便令探伙向其打招呼,笑语盈盈,历道别后之思慕,就像很早就认识一样。某甲如年幼,便冒认为其父辈,邀其前往酒楼,饱餐大嚼,并慷慨解囊。某甲如愚鲁,此时必将信将疑,认其为父执辈,或是曾经相见过的亲友。某甲若有点小聪明,便会喜其误认,乐得白吃酒食,在餐桌上,亦假作亲热,将自己的家世一一道来,以证其无伪。待到饭罢,大家又同入茶馆,在叙谈之间,探伙便提起债务,促甲偿还。某甲此时必大惊失色,竭力声辩,以诉其诬。同桌的其他探伙这时也站出来说话,有人说自己是借债时的中证,有人说借据是自己所手写,口讲指画,就如同真的一般,大家共责某甲之无赖指斥他的无耻。这时,假债主便会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有某甲的姓名画押。于是,旁观者也都哗然,共同指责某甲的背信弃义。探伙们有的大声威吓,有的则假作居中调解,某甲此时真是有口难辩,而慑于众威,又不敢逃跑,只得乖乖地交出钱来。其他如私家烟赌、男女幽会、窃盗销赃等类事情,侦探们必加入干涉,以饱其私欲。若不以遂愿,便实行其侦探职责。没有人不怕侦探,所以侦探们没有不得手的时候。

诬害之技

侦探的诬害之技,首推诬陷良善,其目的在邀功贪赏;其次则为严查私土私吸私赃,其目的在索贿报仇。此二者的弊端为诬攀诬指与种赃。在严禁革命党的时代,侦探们常常伪造党首的委任状,诬指良民,并使其互攀党羽。若遇到真正党人,则假装与其为同志,并相互往来,待找到适当时机后,将其诱捕。也有些侦探命其探伙伪为党人,四处招人入伙,并发给伪造的证件。等到时机成熟,便找来另一伙侦探将其逮捕,所得的奖金则双方瓜分。至于查到私贩烟土、私吸鸦片及私匿贼赃的人时,则先遣探伙与其讲条件,如果这些人能够纳贿,且数目够大时便任其走路,否则便将其拘捕。所谓种赃,则是侦探暗带违禁物而去,然后伪称是从彼处搜到,这种手法现已成为侦探的惯用之技了。此外还有买替之弊。例如张三犯案被抓获,虽向侦探纳以重贿,也难以将其私放,侦探便另外买通一人,出首认罪。至于各种赃物,则全视案情的轻重与事主势力的大小而定。若案情轻而事主的势力也小,那么虽得真赃,也会被侦探们私吞。另外还有侦探拘贼并得赃后,吞没其赃而将贼放走的事情,即使将贼押送法庭,也会因无赃证而无法定其罪。于是,侦探与贼,双双得益,而贼更要对侦探感恩图报。

私贩之技

侦探,负有缉拿私贩的职责。但如今许多侦探自己也成了私贩,并且是借职务之便,以查拿私贩所得赃物去进行私贩,私贩之物则是早已被查禁的烟土、吗啡等。当然,侦探当私贩并不是自己直接去从事贩卖活动,而是坐收私贩之利,而不负私贩之名。这是因为侦探们没有一个私贩保险公司,凡有人欲在其辖境内贩卖烟土、吗啡等,必须先往公司挂号登记,每月按期交纳保险费若干,然后便可以任意贩卖了。最可恶的是,私贩们将烟土、吗啡等售于他人后,又将买主的姓名及地址报告给侦探。侦探再以查烟为名,或向买主索贿,或将烟土抄走重复卖钱。另外还有已缴过保险费的私贩,因其所贩之额与其所认捐数不符,被查出从重议罚的事情。其数目之巨大,实足骇人听闻。如上海的乔某与其亲戚联手,专门贩卖烟土,被警察厅侦探施某等人查获,后由当地甲长罗某出面调解,竟出重贿达七千余元之多。再如某米行老板,因被查出藏有烟土,被侦探敲诈去现洋五百元,警察厅中人莫不分肥。由于侦探们上下一气,内外相连,所以他们能够胆大妄为,行所无事,没有人敢去摸侦探们的老虎屁股。

第三部 藏于司法界的弊事疑云

一、不可不说的司法界弊政

中国司法界的黑暗,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读过《酷吏传》等作品的人,谁能不心悸而又胆碎呢?而从清末至民国,普通老百姓因司法界之黑暗而被迫害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更是举不胜举。

按照清代的制度,审理诉讼案以知县衙门为起点,以上还有知府衙门、道台衙门、巡抚衙门,直至京师的刑部大堂。对判决不服者可以上诉。从表面上看来,似乎不会有什么冤案了,实际上却大谬不然。

知县审理讼案所依靠的,是办理刑名的幕友。他自己对法律却是全然不懂。即使是那些号称“干练”者,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今日那些兼理民事和刑事诉讼的县知事依旧如此,其中真正懂得法律的,一千人中也挑不出几个来。前清时的知县,不问民事刑事,上来就是皮鞭藤杖一通乱打,到问案时,若有与之争辩者,更要用责打来闭住他的嘴。现在已改为民国,此中情形似也成陈迹。其实不然,要知中国的政治改革只是虚有其名,实际上腐败依然照旧。

从前的知县在问案时,必先商之于刑幕。而在刑幕方面,则催告有催告费,开差有开差费,自己若无钱财,便需向亲友借贷。所以一件命案,往往要破产数十家。也有苦主懦弱、凶手多财的案件。凶手欲保全性命,不惜以金钱运动。谚云:“千里做官只为钱。”官既爱钱,那些附属于官的幕友们又有哪个不爱钱呢?钱能通神,钱亦能买命,只要把金钱用足,则故意杀人可改为过失杀人,因伤致死可改为伤后因病致死,一场人命官司最终不过坐监数年。这种黑幕在民国时期也是屡见不鲜的。

前清时,对知县的监察有府、道衙门,如同今日在初级法院之上还有中级、高级法院。但在实际上,官署中的黑幕,无论上级还是下级,都是相同的。不管你是因为何种案件被下级官厅冤屈,欲求申于上级官厅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有平反者,也不外是利用情面或金钱两种。若说真正的申雪冤枉,恐百中不过一二耳。

知县判决案子,依赖刑幕所断。而刑幕断案的依据,则是当事人的状词,所以旧日的状词。必要请老于诉讼者捉刀代笔。这是因为一言之轻重,足以定一案之胜负,决不能够疏忽从事。如果两位当事人的状词工力悉敌,难分胜负,狡猾而多财的一方便会向刑幕纳贿。于是行贿者胜,不行贿者败。如果两位当事人全都纳了贿,则观其行贿的数目多少而定。行贿多者胜,行贿少者虽败,但也不会伤其面子,并在判决书中留下几处活笔,使其有上诉余地。

前面所说的是审理一般民事案件的情况。若遇盗案、命案、拐骗案等刑事案件就不同了。例如某境内发生盗案,当场不能捕获,必命令捕役工限期缉拿。若事主懦弱,也可能永无破案之日。若事主很有能力,捕役或会拘一形迹可疑之人来塞责。知县见解到一盗,又问是真是假,先用大刑,如其人痛苦难熬,虽非真盗,也只得低头伏罪,案件也随之结束。知县衙门们,不论是刑幕还是捕役,对这种案件皆最为头痛。因为办此案只有劳累精神,却得不到一点好处。若遇命案,一经告发,凶手应出尸场费,苦主亦要出检验费。如果凶手被当场抓获,案件可以顺利了结,但若凶手逃逸,那么其亲戚朋友便要任凭捕役等敲诈了。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便会被诬以藏匿凶犯等罪名。苦主也不能轻易上告,这是因为道台、巡抚等衙门,都是候补人员在那里办公,下属各衙官员对这些人均有孝敬,凡告至上级衙门的诉讼案,大都关系非轻,而这些人熟记官官相护的要诀,平日又都收有孝敬费,岂肯轻易伤害同僚感情,而为小民申冤呢?所以任凭上告者痛哭呼号,而官员们却往往用几个字便予驳回。即便案情重大,也不过是让某道查复某府再审而已。

对于前清时代的司法弊政人人切齿痛恨。所以在民国成立之初,着重改良司法,到处响彻着“保障人权”、“尊重法律”的呼喊声,全国各级审检厅亦乘时成立,似乎从此以后国内便无冤民了。然而,事情却往往不能以常理来推测。今日司法界的黑暗,不但丝毫不减于前清,而且更有甚焉。

自戊戌变法后,司法与行政绝然划分,开始独立。并要把从前官吏之陋规,差役之索诈尽皆扫除干净。却不知防弊越密,作弊越厉。所谓法官、录事者,不问资格,不问品德,只需有一张法政学校的毕业文凭,便俨然高坐,处理民事若小有差错,即遭到撤换,而众多想谋求这个席位的人又窥伺在后,但愿有机可乘。这便难怪那些人视法律如等闲,只以捞足金钱为能事了。如此又怎么变得到杜绝司法界的弊端呢?

司法界的弊政丑闻很多,现分述如下:

(一)法官与律师

过去代人诉讼者,称之为“讼棍”,或称其为“恶讼师”。自从西方文化传入中国后,美其名曰律师。律师们公然包揽各种诉讼,一切以金钱为准绳,胜诉败诉早已在律师心中有了定数。也许有人会问:“审判之权在于法官,律师虽然有左右之能力,却怎能决定胜负呢?”问者有所不知,法官与律师都是在法政学校毕业的,有许多人还是同学。法官与律师虽然内外相隔,但声气却早已相通,名为回避,实则联络,犹如同操一业,盈余大家均分。对这起诉人则索要“运动费”,不啻为公开行贿受贿。

(二)状纸与印花

递状,乃诉讼人第一步手续,诉讼人必先于法庭前购买状纸。按照规定,状纸每张卖数十文或数百文,但却往往多收一半以上的钱。区区一张纸要卖到百文,其利已经不小,还要再多收,真是贪心不足。到递状时,若状纸已誊录清楚,便会多方刁难,一会儿嫌太早,一会儿又嫌过迟,甚至于奔波终日,而状纸却仍未递进。如状纸尚未誊清,便向其索要誊录费,曾有一状稿还不足五百字,誊录费竟要到一元之多。另外还有一种狡猾的要钱手段:如法庭中人见诉讼者不懂得诉讼程序,阅状稿后便冷笑道:“如此不通文墨,还要为人代笔写状,他日必然败诉无疑。”诉讼人听后便会向他询问并请他帮忙。他又会说:“一字千金,欲改非易。”待哄骗到改稿费后,他还会反复向诉讼人叮嘱:“我是热心人,才肯帮你做此事,无论案子胜负,你切不可向外张扬。”但在实际上,他只是完全按照原稿誊写,一个字都不会更改,以避判决后的嫌疑。印花之弊就更多了。或者多收印花费,反正粘贴之后起诉人也看不见,决无败露之日;或者用旧状纸上贴过的印花来蒙混。状纸与印花两项均是法庭收费的弊端。

(三)债权与婚姻

这两项是司法界中最大的营业生意。钱债,过去人每每轻视它,但今天却寓债权于五大法之中,若债务人不能履行,必要到破产后才能了结。但债权人诉讼之后,能够得回多少欠款就不得而知了。婚姻之案便更觉离奇了,若艳妇偶有外遇,而外遇又为当地之富豪,起诉后,其判决结果必是与前夫脱离关系,转瞬间便成为富豪的亲人。甚至不经法庭,一有律师作证,登报宣布,正式夫妻即可断绝。此中弊端,虽难究其底蕴,但亦可想而知。

(四)送达与法警

民事案件中有送达吏,其职责是传讯当事人;刑事案中有法警,其职责是提犯人。二者的职责虽不尽相同,但其作弊的方法都是一样,一则可以买放,二则可以买信。过去派差役下乡,有所谓讲差费之说,差役必满足私欲方才肯去,今日则注明路之远近,按程计算,似乎比较难以作弊,却不知送达吏和法警都有一种特别传票及提牌,随意可以填入。如果事主对诉讼法一无所知,他们便顺道而过,甚至有十余次传、提之多。每次去必有路费,而路费之证明必不肯入事主之手,以此来作他日的凭证,其用心较昔日之差役要更加细密。

(五)习艺所与女监狱

举办罪犯习艺所本是一项善政,那些无产无业的游民,穷极无赖,往往铤而走险,易触法网。等到出狱以后,反而在罪犯习艺所学得一身工艺本领,从此不怕没有糊口的地方。而且还可以按照规定领取到一些历年的盈余之款,借此可充日后工作的资本。但是谁都料想不到,这项善政却为监狱官开设了一家不用资本的工厂。假设罪犯本来就会些手艺,便更要逼其尽力工作,稍歇片刻,就要加以私刑。而所制成的产品,则可强迫商人代售。等到年终报告时,还要说为习艺所补贴了若干钱款,实际上却是尽饱了私囊。女监狱的黑暗情况,更是不忍道及。老者终岁不得一饱,少者则一刻不得自由,此中苦况,非笔墨所能形容。

审判民、刑事件,维护政权稳固的司法权由各级审判厅职掌,审判官受到特别保障,独立审判,不受行政干预。在制度上,有管理上诉之民、刑诉讼的高等司法,并于京师设立大理院及总检察厅,此为全国最高的司法机关。其次在各省省会设有高等审判厅、高等检察厅各一所或数所。管理一省中上诉的民事与刑事诉讼。此外还可酌量增设分厅。各县则有地方司法,在县中设地方审判、检察两厅,管理地方民、刑诉讼。但自民国成立以来,此等司法机关也不过是敷衍粉饰,仍以压抑民气为根本,还增加了不少诉讼上的无形危险。这是因为一则法有未密,二则人员太杂,无法治之精神,所以只见其弊,未见其利。现大略分述如下。

1、法官之不羁

裁判官在裁判时,只有服从法律的义务,因而立于不羁之地位,在司法行政的事项外,不必服从司法长官的训令、训示。如果司法行政官欲训示法律之解释,或评论判例之当否,因而诱导了裁判官的思想或对裁判官有所牵制,这便是干涉裁判权,即为违法。另外,裁判官的职务为终身官,依照法律的规定,如果裁判官没有明文宣告,不能对其有免官及转官、转所、停职、免职、减俸等事,以确保司法权之独立。于是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弊端。因为这个缺席给予了裁判官以职务的所有权,即使是没有学问的人也可安于其位。其后果便是使那些无学无识之司法官顾恋禄位,忘其职责,恃终身之制,自安于无学无识,使被其裁判者,大受损害。因为法官既不受管束,法文又很活,其裁判之时,尽可以自己之意去附会法律条文,而加以自由之裁判。即使判决不当,裁判官也不负责任。即使原、被告不服判断,提起上诉,上级司法机关也难免不被原判所惑,大多仍照原判宣告。就算得到了平反,在时间上和诉讼上所受到的损失也已无法索赔了。

2、法文之舞弄

法律条文很简单,但发生的事实却很繁杂。以至简之法,来驾驭极繁之事,全在于法官的依据及当事人的辩论。此中弊害,不胜枚举。例如,赵甲向钱乙买某日期某丁某牌的面粉一千包,并付以订银若干。未到期时,钱乙将自己所有的订单转卖于孙丙。孙丙便与钱乙会面,说明转买理由,并照订单支付钱款。之后,他又向赵甲索取提货单。赵甲将货款收取后,约定明日交付提货单。但到了明日,孙丙久候不至,又急忙赶往赵甲的公司去寻找赵甲,但这时赵甲已经逃走,其公司亦已倒闭。再查其公司中的往来账目,得知昨日面付的货款,赵甲并未送去某厂,也没有买存某厂某牌的面粉,所有货款俱被其划到其他的往来欠款中。赵甲所言明日交付提货单之说,纯系哄骗,按照法律,应得欺诈取财之罪。于是,孙丙便向检察厅呈诉。而检察厅以钱债往来,应归民事诉讼,便让其自行扭交审判厅起诉。不料审判厅又以买空卖空,设计哄骗,有犯刑章等说法,着向检察厅起诉。如此东推西却,当事人实在身受其害。

在民事诉讼法中,有一种所谓附带私诉。凡关于刑事诉讼之原告人,请求追赃,例如窃盗案请求追回赃物;请求赔偿,例如被人损坏物件请求照价赔偿;或请求恢复名誉,例如被人破坏名誉,可令其登报恢复等项,均可由刑事法庭于判决时或判决后,附带审理判决。因为这时事实已明,易于审判,无须再移交民事法庭了。但有时法官故意弄法,一定要按照法律上的有关规定,移交民事法庭办理,使原告人缴纳讼费,成为一件独立的私诉案件。这不过是因为附带私诉是免受讼费的。但如此一来,原告人又将多费一番手段,多增加诉讼上的费用,而且诉讼结束的日期亦因此而拖延。这不能不说是蒙法官之赐也。法官是最容易舞弊的,但人们却无法指责其舞弊。这是因为他们的舞弊也要依据法律。为什么呢?因为法律条文上的轻重出入很大,法官可以自己的意愿来分别轻重。例如侵害生命之罪,凡杀人者,自死刑至一等,而过失杀人,则只罚金一百元至五百元。这故意与非故意之间,就全视法官之意来定了。

3、贿赂多门

法官既立于不羁之地位,又有特别的保障来维护其位置,所以无人能够束缚或干涉他们。但有一物可以约束并干涉他们,那就是:黄金。如今贿赂之门,四通八达,暗中运动请托之风,愈演愈烈。这是因为今天的法官,不论厅长、庭长、推事、录事、书记等,皆各有私人的寓所。各处游戏场以及酒楼、妓院等地,到处能看见他们的踪迹。所以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请托贿赂之门。其实还不仅如此,法官们既有私寓,必带家眷,既有家眷,必有亲戚,于是便招摇撞骗,到处兜揽生意,法官则恃以为爪牙,明知其所为,却故意放纵。按照立法的有关规定,本省人不得为奉省的法官。但是司法有其自己的系统,气相通,未尝不可以交换意见。而且交通越来越利,省界之见,早已经消除了。再加上法官与律师无不通同一气。尽管司法部的命令禁止法官前往律师公会,禁止法官与律师往来,亦不准与律师同住。但是,必须要到律师公会,必须与选题同住才可以作弊的法官实在是蠢笨已极的法官。实际上,凡有民事钱债案件,原、被告的律师与法官必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4、承发吏的价值

前清时人若涉诉讼,每苦为差人勒索,往往有案未结而产已破的事例。今天的诉讼,较之昔时也不会省。如果是民事案件,则诉讼有费,送达抄录有费,证人、鉴定人、委托人有费,各项申请有费,状纸印花有费,不过这些费用均有规定,像诉讼费则胜诉后还可以收回。但若是承发吏的额外索酬,那便毫无限制了。试想:承发吏的一月收入,除薪水以外,连摊派所得的送达公费都加上,只不过十余元。而充当此职者,必须具有一定的司法常识,能通过严密的考试,还须有三百元以下的保证金,即便如此,花钱请托运动,想得到这个职位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大约要付现洋三百元,才可能得到一个承发吏的实缺,若非有大利可图,这些人为什么要掷巨款而谋之呢?原来在诉讼进行过程中,当事人能够直接面对的,只有承发吏。如果当事人想要诉讼进程快一些,必要用钱贿买承发吏,请其照拂。例如传人到庭,原告如果行了贿,人传来得更快,否则就故意延误。但如被告行了贿,便代其掩饰,伪言人已外出,无人接受传票,或说被传人无法到庭,以为缓期之计。原告或被告如没有律师,便怂恿他们去请律师,原被告有时也托承发吏代请律师,这样一来,承发吏既可获得委托人的酬劳,又可在律师处得到回扣。还有两方因事涉讼,但未及开庭,即在承发吏的哄吓解劝下,取消了讼事。承发吏则可向双方索取酬劳。另外,大多数的承发吏能够在收取了当事的酬劳、贿赂后,在诉讼上代当事人筹划得十分周到,使当事人实受其益。这便是俗话所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了。”

5、帮审员的舞弊

尚未设立地方法庭的各县、民、刑事件由县知事兼理,照例需设帮审员一名,由高等厅委任。这种帮审员专事舞弊,与承发吏狼狈为奸,以各乡镇的警察所长为爪牙。因此警察所长在乡间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包庇烟赌,隐匿罚款,勾结地痞,鱼肉乡民。若有人不服上告,则吏役之勒索,纷至沓来,如不满足其欲望,事便不得上达。即使上达了,也照样无用。这些人本来就是串通在一起的,告状后不但冤不得申,且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于是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此辈之舞弊则益甚。钱债等民事案件,不问曲直,先须论费。另外如传达费,依法本应标载于传票上,并有规定,不能多收一文。但彼等则任意索要。再如状纸费、缮写费、抄银费等,亦没有一项按照法定的数目收取,总之是欺负乡民的没有知识。在邻近上海的各县,其帮审员每个星期都要在上海住上几天,他们所承审的各讼案便在这里磋商价值,以避乡人之耳目。

6、看守所与监狱之黑暗

看守所与监狱之弊,第一是克扣饮食,第二是勒索陋规。如果是管理女犯的监狱,还会有卖奸与强奸之弊。在看守所与监狱内关押的男犯人,若是有金钱或是懂文墨,也许会得到其意料之外的自由。如鸦片烟,本是严重之物,但若用钱将狱吏买通,他们会为瘾君子代购,并且提供吸烟的场所。烟之外还有赌,有钱的犯人在监中尽可豪赌,而监役则为庄家,坐收其利。通文墨的犯人则可为其同犯写家信,传递消息,或者在狱中包揽词讼,做一个无名的律师。而众犯人则供给其费用。监狱中亦讲资格,以入狱最久的犯人为前辈,照例可以享受众人之所有。更甚者,则为纵酒纳妓,常醉后高歌,声闻于外,但典狱官却充耳不闻。

二、律师行业中的敲诈技巧

古谚有云:“饿死莫做贼,气死莫告状。”又云:“八字衙门堂堂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穷不与富斗,富不与贵争。”其语听似粗浅,实则颇含深意。民间自古至今的讼事,大半由“财”、“色”、“气”三字中来。兄弟分产,争田夺地,是为财也;妻妾妒宠,暗有外遇,是为色也;朋友好胜,打架斗殴,是为气也。古人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老之时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人若能戒此三者,当可保一生无事,更不必受那些官吏,讼棍们的敲诈勒索。

今天,那些门前高悬黄铜金字招牌,头衔赫赫的中华民国大律师,即是昔日的贼头狗脑,刀笔害人的老讼棍。时代不同了,名称也变异了,但究其实却是换汤不换药,甚至更为变本加厉。昔年的讼棍欺骗,尚属藏头露尾,做一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如今的律师敲诈,则公然明目张胆。依笔者说,人若不幸遇有讼事,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如果理直气壮,尽可以挺身而出。假如自知理屈力短,罪有应得,则听吃官司便是了。切不可不明事理,又畏首畏尾,又想着借金钱势力来欺负良善,那便势必造成相持不下,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坐收渔翁之利的,便是那些所谓的大律师了。打官司,请律师,先讲出庭公费,后讲胜诉谢仪,律师的生意一到,打官司的朋友可就倒霉了。今日只说一个大律师的行为,读者便可借一斑而窥全豹。

这位大律师自有大排场,租起高大舒适的房屋,赁定细巧玲珑的器具,翩翩风姿招呼热情,俊俏茶役侍候周到。客堂摆设清洁整齐,写字间布置潇洒古雅。大餐台白布如雪,铺地席净无可唾,壁悬名人书画,案供古瓶插花,报时之钟频响,辟秽之鼎喷香,入此室,顿令人生敬慕之心,而佩服大律师必有惊人绝技。

主顾进屋后,书记先与之敷衍,然后侍役递上清茶、香烟。主顾一吸烟,一吃茶,就如同喝了迷魂汤,心不由主,渐入其圈套。

时间不长,大律师进入屋内,着西装,气宇轩昂。书记满脸堆笑,介绍律师与主顾互相见礼。主顾鞠躬致敬意,大律师则装足身份,略为点头招呼,便坐于临客的写字台前,手翻各种公牍文件,做忙碌状,并高声发问:“书记,王先生这两件可是今早审判厅送来的吧?那两件是会审公堂送来的吗?”书记忙走近写字台,逐件检出,一一回答,说张某人出狱以后,他的母亲昨晚到这里来,讲酬劳费遵照前议,决不拖延,彼一家大小感恩不尽;李某人在结案之前,先付一半,俟结案后,将余款付清;其余如赵某人、史某人、黄某人今早八点钟敲门进来,说两万元领到的当日就来谢大律师。大律师听至此,鼻中哼了一声说:“张某人真是太便宜了,如果请了另外一位律师,他这件案子起码要拖五六年,现在只花五百块现洋,连讼费不满七百元,居然放了出来,实在是太便宜了。赵某人、史某人这两家最是坏,下面的官司翻到了上面,铜钱还不肯爽爽快快地拿出来,真所谓人有良心,狗不吃屎。等到两万元在公堂上领到,总归要经过我的手,这回可要跟他们重新讲讲了。”书记含笑说道:“是是。”律师说至此处,便从烟盒中取出一支雪茄烟,衔在口中。侍者早已赶过来,划着了火柴,凑在大律师的嘴上,点燃了雪茄烟。大律师吸了一口烟,伸了一个懒腰,将身体斜靠在活动椅上,眼皮一开一合,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

这时,那主顾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对律师说:“大律师,兄弟有一件不平之事,要与大律师商量,看看有没有可能必操胜券。如果仰杖您的大力,得了胜诉,将来的酬劳自当格外从丰,断不会过河拆桥,有负盛情。”

大律师听了这话,仿佛很不经意似的斜眼看了那主顾一眼,说道:“阁下有何不平之事?须将事实理由说得原原本本、清清楚楚,我才可以按照法律,据情起诉。纵使理由纠葛,事实牵强,我亦可通过仔细的研究,将输棋变为赢棋,骑死马当作活马,还可以强词夺理,无中生有。这种事情全要看律师对于法律条文熟与不熟,口才的好与不好,交情的广与不广,手段的灵敏与不灵敏。于此中分高低,见雌雄。”说至此处,大律师洋洋得意,大口地吸着烟。

这时,那位主顾便将自己的父亲死后,兄弟三人分家产的事从头至尾一一说明,说长兄如何托大,幼弟又如何被母亲护持,现在本人名下所分得的财产,不敌长兄的十分之三四,也比不上幼弟的十分之六七。而且在分产时还要指定分派,家中的良田美地尽为兄弟分吞,而我本人所有的只是些下等劣货。所以心怀不甘,想请大律师为我申冤,我也并不想多分到什么,只求分派均匀,便已满足。如能达到目的,必当重谢。

大律师说:“阁下,此事颇有研究的价值,应该着力从速进行。一失时机,后悔莫及。”主顾说:“我的意思也正是如此。”于是,主顾便取出写有姓名、年岁、籍贯的名单和家产数目的清册,交给大律师。并讲定讼费为三百元,先付二百元,若得胜诉,再从所得财产中分出二成来酬谢。大律师嘱书记写下收据,交还当事人。

当事人走后,大律师用得到的二百元钱付房租、付米店费、付电灯费,付佣人工资、付书记薪水、付老婆的裁缝账,二百元钱不消片刻工夫,便只剩下了五六元。

此后,即当事人一次又一次地到律师公馆来候音信。他的兄弟亦已知道他请了律师准备诉讼,于是也请了律师来抵制。双方各投门路,各显神通,邀亲觅友,壮大声势。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待脚皮磨破,鞋底跑穿,审判厅方才下了通知书,定期开庭。这时,当事人已头昏脑涨,意懒心灰,欲进不能,欲退不成了。一庭开过,又是一庭,胜亦不胜,败亦不败。双方的律师,唇枪舌剑,与法官连为一气,以待时机成熟,视各人之能力,来定胜负。他们何尝顾及法律,何尝顾及公理,无论谁胜谁负,双方当事人的家产都必破无疑。俗话所说的“杀人不用刀”,便是今日大律师的定评。

律师业的黑幕千奇百怪,弊端层出不穷。以上所举只是一个例子。但通过上述一例,其余便可想而知了。

三、监狱中的“横征暴敛”

(一)狱官

民间时期的监狱,最完备的编制是三科二所。第一科负责会计、文书等事务,第二科负责警戒,第三科负责材料工作,此三科分别设有看守长一人,主任一人。此外,还有医务、教务二所,分别由一名医师和一名教诲师负责所内的事务。一些外省外县的小监狱,编制没有这样复杂,只设男、女看守若干人,及医师、杂役等。至于监狱中的总负责人,则或称典狱长,或名管狱员,典狱长享有独立的资格,管狱员则处于县知事的监督之下。但无论是典狱长,还是管狱员,皆可统称之为“狱官”。狱官之弊,不胜枚举,现择其重要者分述如下。

1、对付员役

狱官在任之时,常有营私舞弊,收受贿赂,贪污公款等事。这些事,难免落入其管辖的员役耳目之中,员役为了钳制狱官,也为自己向上爬升着想,常将此类事写成匿名信,或投递于高等法庭,或诉讼至县公署。而狱官也有其对付方法。他们预先将心腹之人安插在员役之中,一有消息,立即汇报。狱官听报后,还请该心腹探听其人之所愿,并以利诱之。告状人如是看守长,便允诺为他报功,请求高等法庭以狱官记名;如是主任,则允诺升其为看守长。以下如医师、教诲师等,亦皆以升级来诱之,即便是看守、杂役等下级员役,狱官也会通过看守长等人,诱之以他日的提拔。如此一来,员役们便大多不会与其为难了。

然而,以他日的提升来利诱的方法,在对付狡黠的员役时,便不那么管用了。那些狡黠的员役,或急功近利,不图远谋,或窥知其空言搪塞,不受其愚,于是往往有钱没钱先借贷,有事没事都请假。狱官虽明知其要挟,但苦于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对付的方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将其转荐于他人,所需薪金,则仍由本监津贴,只要能拔去眼中钉,纵然亏点也认了。被转荐者如知其所谋,就会先期辞职而走。狱官惟恐其出走后做出于已不利的事情,便嘱心腹之人居间为其奔走,先以酒食相劝,不成则用钱收买,狱官出钱时,虽痛如剜去心头之肉,但为防后患,亦不得不如此。然而在付款之日,务必使其在辞职书上写明感激狱官的言辞,并约请保人到场,以杜绝后患。除此之外,狱官们还会想出各种笼络人心的方法,或与其联姻,或与其合伙营业,或送其厚礼,或代其诉讼,总之,只要不使自己的丑闻败露,任何事情都好商量。

以上所述,都是狱官应付本监中的中上等看守职员的办法。至于下等杂役,既无势力,又无智识,就算其有职员唆使,也翻不起多大的浪头来,狱官对于此等人,往往视之如犬马,弃之如敝屣。然而大小亦能为祸,何况内中还有上官的亲戚而屈作杂役者,对于这些人,狱官们必会多方礼待,或自己与其同嫖同赌,或令自己的夫人与其眷属同饮同食,这样做,既笼络上官亲属,使其为自己多说好话,又可乘机询问上官的喜好,以便迎合。如江苏某县监狱中的一个差役,系由本省长官推荐,狱官对于该人,自然另眼相待。冬天让他当车夫,以免其熬夜,夏天让他兼管看守,以充裕其进项。凡有不费力而又赚钱的差使,无不命他去做。有人问狱官为什么时。狱官竟大言不惭地说:“官吏对待上司,如孝子待其父母,如今爱屋及乌,推惠于差役,亦是理所应当。”一句话,顿令听者为之汗颜。不过,狱官只是在对待极有来历的下等员役时才会如此,若是一般上级荐任的中等职员,以中等职员的薪额,给予上等职员,而那些初来之人,则只求一吃饭处,能立定脚跟便足矣,至于薪水的多寡,哪还顾得上去计较。这样一来,倒给了狱官以中饱私囊的机会。因此,在一些大小监狱中,上、中等职员数常超出编制许多,而中、下等员役,反倒不足编制人数。如江、浙两省的监狱中,大监狱有候补看守员、候补主任等官职,小监狱也有部长、稽查等上级职员,凡此种种,皆为巧立名目,安置冗员,狱官则既可讨上司的好,又可以从中捞取私入。

但是,在监狱中,直接对犯人行使看守职责的,还是那些下级员役。如今,狱官既然用公费养活了一班少爷先生,也就只好对不起那些监管犯人的普通无势力的看守了。按照规章,看守们本应轮班休息,但因人数不足,只得让他们无寒无暑,不眠不休,而且还要多方虐待,无论是穿衣、吃饭还是住宿,条件都非常恶劣。不仅如此,每当有新狱官到任时,对于这些前任移交下来的,没有后台的下级员役,还要百般吹毛求疵,或减其薪水,或增其饭钱,或延长其工作时间,或唆使他人与其故意为难,必要逼其自动辞职,以便给新狱官腾空,来安插自己的人员。

2、克扣囚粮

克扣囚粮,是狱官的一项特权。民国初年,政府规定每名囚犯每月的口粮钱为两元,此后因削减司法经费,大监狱的囚犯口粮钱从两元减至一元五角,外省小监狱则一律减至一元六角。在各囚犯月口粮钱为两元的时候,狱官们并没有多少盈余,这是因为当时的囚犯每日供给两餐,每餐每月得米饭三十六两(旧制十六两为一斤,下同),至少也需三十二两。但自减少囚粮价额之日起,大监狱中犯人每餐每月的米饭已减至二十两,外省的一些小监狱,甚至有减到十二两的,后虽经政府规定,每餐每月囚粮不得低于十六两,但仍有一些县监狱以柴米涨价为口,而阳奉阴违。所以囚粮的价额虽减,但狱官的进项却反优于从前。

有些狡黠的员役,对于狱官所买之米,每日共几石几斗均暗自记数,以便抓住狱官的错处来对其挟制。而狱官早有防范,事先便与米店约好,凡监狱中来购米面,皆以九斗为一石,发票则仍照市价开足数。那些暗中窥伺的员役,只知每月所食米若干石,其价格与所领囚粮亦差不多,却不知狱官私下早已收入了十分之一的盈余。

一些有资本的狱官,每当新米上市,价格低落之时,或独立操作,或与邻近三四县的狱官共同筹集资本,一次购米数百石,囤积备用。如当时的米价为四元,在开发票时,便让米店开为五元或六元,总之与全年的平均市价大体持平。仅此一项,盈余就十分可观。

前清时期的旧监狱,囚犯们各自为餐,或者有禁卒强行包饭之事,狱官则一概不问。民国后,改良监狱的呼声高涨,以卫生、秩序、警戒等多方面的关系为借口,狱官开始管理全监囚犯的煮饭事宜。监狱之中,设一极大的炉灶,刚开始时,命杂役主管,以后又命看守主管,再以后则命职员主管,到最后则是由狱官亲自主管。其组织方法是:买卖柴米等事,归狱官一人经理;入厨量和米的成分,及菜中滴油的多少,均由狱官的亲信员役监督指导;砍柴、打水、洗涤等苦力活,则勒令新入狱的囚犯担任;打饭、送饭、分菜等差事,则分派资格老,且对此等事有经验的囚犯去做。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从杂役主管煮饭事宜,到狱官亲自管理煮饭事宜,我们便不难想见其中的利盈。有人曾经作过计算,无论米价贵贱,饭稀饭干,狱官每月从每名囚犯的口中,至少可挖出三四角钱。一般的大监狱,监禁的犯人五六百人之多,仅此克扣囚粮一项,出息就甚为可观。难怪当狱官的人,每月花天酒地,挥霍不已,而没当上狱官的人,则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争取早日成为一名狱官。

3、分别待遇

在阶级社会中,人是不平等的,即使同进监狱,同为犯人,所犯罪行也一样,人仍旧不平等。在监狱里,所有的囚犯都会被狱官给予分别待遇。

北洋政府时期,政见不定,党祸繁兴,道德日泯,入监的犯人也是五花八门,贫富均有。有钱有势的人入狱时,往往有其亲友预先与狱官接洽妥当,待其一入狱门,便可进一人独居,或数人同居的特别室,床帐等物,均可自带,一切桌椅用具等,亦皆齐备,在监房中,不仅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打牌下棋,饮酒唱歌,身上不带刑具,出入均有自由,来探望的男女客人可以随便到监房中闲坐谈天。如果是此类中的头等房间,还有看守、杂司等专司侍候,这不像是监牢,简直如同住饭店。

如遇到外地客商,在被关押入狱前,来不及托人向狱官打通关节,且与狱中职员无一熟识,那么,狱官虽明知其有钱,也会令其与普通囚犯杂居,并将镣铐送入监房,实施恐吓。然后,再命看守找他说话,告诉他获得优待的办法。该被禁者无论平日何等爱财如命,到了这个时候,也会想尽办法,要其亲友速速送钱来解此燃眉之危。

还有一种情况,其人或为世家子弟,或为原属官吏,入狱后,狱官害怕他们向犯人调查情况,揭露自己的弊端,所以将其另外拘禁一室,名为优待,实际上是隔离。有时,狱官也会对这种犯人施行恐吓,希望他们纳些贿赂,但绝不敢公然向其索要金钱,致使授之以柄。若狱官知其罪行严重,出狱无期时,也会向他们横施欺凌。不过有时狱官也会被此类囚犯挟制,宽以待之无效,严以待之仍无效,搞得狱官狼狈不堪。某县监狱的一位狱官,因被此类囚犯纠缠,竟然在饭菜中投毒将其致死,以泄私愤并杜绝后患。

4、侵蚀工场

监狱中设立工场,是从东西方各国监狱中学来的方法。让囚犯做工,既可以铲除其惰根,又可使其得些余钱,学到些手艺,待将来恢复自由时,还可凭此得到一条谋生之路,无论对国家,对个人,都是一项有利的举措。但始料不及的是,此举又为狱官带来了一条生财之道。

工场之事,在编制完善的监狱中,归第三科职掌。在那些规模较小的监狱中,则由狱官派一名司事主管,或由看守等兼之。由于利之所在,狱官派去主管工场的人必是其心腹。

工场的资本,分为固定、活动两种。固定资本,如机器、工具等;活动资本,如颜料、纱线、竹木原料等。狱官在购买这些物品时,皆选择质量最劣,价格最贱的购进,便在开发票时,却让其开具最高售价,于是便可以少报多,从中渔利。而验收人员也不肯伤害情谊,往往就含糊过去,即使有人故意挑剔,与狱官为难,其目的也只在于分肥,绝无为公家着想的念头。由于原材料既劣且贵,所以监狱中的各种产品也既劣且贵。再加上囚犯们并非熟手,而偷工减料却是其惯技,因此可以想见,监狱中的制成品若放到市上出售,定不会有人过问。

有的时候,监狱工场中的制成品要送给上司验看,或送到制品所展览。狱官对于此种产品,必会千挑万选,若实在选不出来,则或请工艺师亲自制作,或到市场上去购买,如江西省某监狱,将从市上购买来的藤器送到监狱制品所去展览,却忘记撕去其背后的商店牌号,被人发现后,一时传为笑谈。

有些狱官出身于工商界,对于工场可谓内行,所以在其管理的工场中,作业成绩较为可观。但是,其制成品却多为该狱官所得,公家与囚犯连一点盈余都得不到。等到该狱官交卸时,还会将固定资本全部以优易劣,将现款全部易为存货,又将存货加价移交。表面上看,账目清楚,实际上,公家已大亏特亏。怪就怪在接任其职的狱官,虽明知吃亏,却害怕因此而使自己推迟上任,所以往往不敢据实上报。

有些囚犯,因各种原因,不能进入工场工作。狱官便令其干些粗笨的苦力活。干这种苦力活的囚犯,得不到多少赏金,所以被监狱中人称为“空业”。不过做“空业”的囚犯有一种好处,便是可以出狱门,入街市。常有些新囚犯下狱后,不堪幽禁,想出外活动,即设法谋求“空业”的劳役。此种囚犯欲做“空业”,须其家属具切结,店铺具保结,看守具甘结,同狱囚犯具环保结。以上所具四结,每结均需纳费五角至四五元不等,看守与同监囚犯的小账还不在其内。其所交价额的高低,要视其家境情况而定,优则多交,差则少交,并无一定数。具结已毕,费亦交足,看守们便会发给他们一件较新的囚衣,然后带领他们出外工作,或挑水,或修屋,或开垦荒地,每日早出晚归。在外工作的时间内,会亲友,买食物等,均不禁止。此项雇工的收入,皆归狱官自由分配,若照市价,每日应付给其百余文工资,但狱官给予囚犯的,每月最多不过千文。囚犯们虽明知被狱官剥削,但因得到方便之故,也不与其过多计较。

各省监狱工场生产的产品,总数不下四十余种,其中本最轻,利最重者,当属缝纫。因其除去针线、熨斗外,再无甚大资本,若能有一二架旧缝纫机,便可称雄同侪了。缝纫生意,在每年夏季至冬的四五个月中,最为红火,一到此时,狱中便派出跑街的员役,与各成衣店接洽,如市价需一元,则狱价只需九角,以为薄利多销。所得工价,跑街者可得一成,制衣囚犯得二成,剩下的钱,狱官得一半,公家得一半。

监狱工场的产品中,利最轻,本最重者,莫过于毛巾。由于原料一再涨价,很多监狱工场已不再生产毛巾。然而,虽原料较贵,但一到夏天,毛巾亦可以加价出售。所以,狱官在夏季快到时,往往亲自至上海等地,寻找被水渍过而使售价大跌的纱购买回去后,用水漂净再织成毛巾,绝不会被人辨别出来。狱官又命看守带着囚犯,将这些毛巾挑往各乡镇的集市上去叫卖,获利必会大增。这种毛巾入水不久,即无法使用,然而,监狱却绝不会负包退包换之责任,至于名誉、信用问题,更非狱官之所计及。

5、索要监费

对于监或出监的囚犯索要监费,此举在过去的封建时代里,大多是禁卒,差役等私下所为,到了民国时期,则发展成狱官的公开索讨了,且不论囚犯系何等身份,有钱无钱,只要进了监狱,人人都要向狱官尽此义务。

凡囚犯初入监时,需由其亲友出面,将狱官的代表请到茶馆或酒店接洽,个中人谓之“讲公事”。监费的价格,从一二元至一二百元不等,皆视其家产、职业而定。谈好价格后,狱官代表再入内与狱官及有关人等商议,同意后,即命其交款,有当时交清者,也有先交一半,待日后补齐者。这是因其中有一些贫苦人家,纵然只交一二元钱,也须多方筹集,所以对这种人可略为通融。如果某犯人想在监内享受优待,如睡高铺、活镣、免镣及接见亲友不受限制等,则需于例款之外,再加若干,优待项目越多,价格越高。此种款项收到后,狱官可得十分之四,牢头得十分之二,狱中看守们共得十分之三,而同监的犯人亦可分摊余下的十分之一。各监情形虽有不同,但大致如此。

然而,也有些身无分文的囚犯,既无亲属,又无朋友,纵然对其百般威胁利诱,无奈其当真没有,也无可奈何,指得照例给其上铐三日,上嘴棍三夜,食则仅限于半碗,睡觉时则将其绑在马桶旁边,出入时均要带重镣,并逼迫其服最苦的劳役,而劳役所得收入,则先偿其所欠的监费。

女监的监费,与男监大体相同,只是还要添加马桶费、脚盆费等名目。有某人居住在女监隔壁,一日夜半时分,听见内中发生争吵,天明时向看守询问,看守说:“某女犯在入监之时,未曾交清马桶费,所以让她速写信通知其亲人来交,该女犯不肯,因此扣其棉衣作抵,以致发生争吵。”

犯人刑满出监时,照例需由其亲属或邻里到监中具结,此举本为监制其再犯之意,然而狱官却还要从中收取具结出监的费用,数目多少不算,亦视其家境而定。此笔费用,大都为狱官所独得,至于看守们,则另有开镣费及贺酒费。常有些犯人,因家境贫寒,付不清出监费,以致被狱官将其衣、被扣留;也有些犯人,因出狱后亦无生计,故愿留在狱中充任杂役,以其所得来抵充出监费。

(二)职员

1、要挟

职员的位置,在狱官之下,在看守之上,职员不敢像狱官那样舞弊,因为怕夺去狱官的利益,而遭致报复,又不愿像看守、杂役等人,为一些蝇头小利而做出偷鸡摸狗之事,然而,每月只能领取二三十元钱的薪水,却又想吃上等饭,穿上等衣,还要应酬,送礼给上官,以期升职,若不通过舞弊来搞点外财,岂能生活下去?于是,职员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狱官身上,只要抓住其把柄,就实行要挟。

职员要挟狱官的方法,或者暗记其买卖账目,或者记录其隐私,或者探寻其家丑,或者诱导其干些非法之事。一旦成为事实,证据确凿,职员便在外扬言,欲将其事公布出去,或向上级报告。狱官听后必会心生恐惧,求人说情,最终亦难免请出“孔方兄”来了事。

如南方某狱官,在入监巡视时,误将一囚犯下部踢伤,小便时流血不止。某职员声称欲代该囚犯上告。狱官忙请人说情,某职员却索款三百元,后再三求告,亦非二百元不可。狱官大怒,愤愤地说:“宁镇城门,不塞狗洞。”结果,其职员将此事上告,该狱官被撤职,并罪款百元以赎罪。

如北方某狱官,本系好色之徒。正月十五的晚上,他与狱中职员在一起庆赏元宵佳节,本已饮得微醉,已被一个心腹的职员诱到另一酒家中,继续饮酒。该狱官醉后忘其所以,见到酒家中的一个小女孩便欲向前搂抱,女孩就跑,该狱官又一直追到厨房,才被人拉开。第二天,与狱官同来的职员便唆使酒家主人,对外宣称将告狱官以强奸幼女未遂之罪,并要登报,职员还说自己愿做见证之人。而在狱官面前,职员又表现出很为他惋惜的样子,并表示愿为他斡旋此事。该狱官欲保地位,不得不想方设法,筹集了一百多元钱,以求息事宁人。而实际上,这些钱大部分都进了该职员的腰包,酒家所得,只有十五元。

2、偷窃

监狱中的第三科,职掌工场作业事务,凡制成品及原料,亦归其负责保管。于是,该科职员偷颜料、偷零布、偷丝线,并将此种种行为,视作理所应当。更有甚者,竟涂改工场作业表,将制成之物的数量减少,他们则可乘无人之机,将毛巾、草席、皮鞋等制成品偷出卖掉。凡此种种,已成为瞒上不瞒下的半公开行为。只瞒住狱官及其他一二人则可。所以,曾经在监狱中管理材料等类事务的职员,其家中用品及亲友邻居家中的用品,大半皆出自狱中。监狱工场之所以有亏无盈,此辈侵蚀、偷窃之罪,实不可没。

(三)男看守

1、卖纸烟

囚犯在狱中吸烟,历来被视为严禁,因为吸烟就要用火,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囚犯在狱中既无聊又寂寞,常思吸支烟去解烦闷,至于那些有烟瘾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为此,囚犯每每向看守求告,请其代为买烟。而看守则因此中能捞取好处,亦十分乐意为之。

一般有资格的看守,常常五至十人合资,购买大匣(每匣一百包)纸烟三五匣,各人分藏入内。看守购入的价格,每包(内装十支)约五十文,而售予囚犯时,每包则售一百文,在一些较大的监狱中,最多时每日可销二百包,如此,每日便可获利十千文左右。只是这些卖纸烟的看守,若非狱官或职员亲信之人,便是资历甚深,为上司所倚重之人,方能取得此项资格。其他看守,则不能卖,亦不敢卖。

某人讲过这样一件亲历之事:一年春天,他在街上行走,见有数名无赖,正在卖发霉变质的纸烟,口中还高喊着:“每包十支,只售十文。”其售价虽便宜,但因烟已发霉,所以无人购买。这时来了两个穿长衫的人,在其纸烟箱内挑挑拣拣,选了九十包香烟,然后付钱离去。他见了有些奇怪,看这两人的样子,似是老于江湖,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于是他便尾随而去。后见这两人进了一所监狱,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买此烟,是欲转卖给那些穷苦的犯人吸。

2、卖药酒

监狱中一向不许囚犯饮酒,然而有酒瘾之人,常以患有风湿等症为借口,请求准许其饮药酒。狱官对于犯人的此种要求,大多不予拒绝。于是,看守们又多了一条获利之源。监狱中卖酒,分为直接、间接两种。所谓直接卖酒,是数名看守合资,偷偷购来木瓜酒、五茄皮酒等,储于瓶中,如囚犯欲购酒,则倒入杯中零售,每杯售价五十文或八十文不等。

所谓间接卖酒,其实并不是卖酒,而是卖报告书。有些酒量大的囚犯,论杯买酒不足以过瘾,而且价钱较贵,承受不起。于是,看守们就想出了一条变通的方法。即囚犯给看守一元钱,同时递交一份申请书,而看守再送上一份报告书,说明某囚犯风湿病发作,症状如何,以前犯风湿病时,曾饮药酒而治愈,如今旧病复发,可否准其饮用药酒,使其早日痊愈。申请书及报告书交上以后,狱官通常都会照准。以后,该囚犯家属便可时常将一二瓶药酒送至监中,看守自然不会阻拦。而看守虽然少了卖酒的利益,但因他的报告书亦是囚犯用钱买的,故也可说是间接受益。何况送入之药酒,照例要存在医师处,看守每日前往取酒,常常多取若干,再兑以糖水或劣酒,又可售与其他犯人,可以算得上是无本生意了。

3、卖菜点

一些有钱的囚犯,往往吃不惯监狱中的囚食,便托看守人代其到外面买菜带进来。开始时,是犯人要什么,看守就到外面买什么,再加价售与囚犯。后来,渐渐发展为看守到外面一次购进较多品种、数量的菜、蛋、肉等,再在监中向囚犯零售。

如某监狱三名看守合作成立一公司,每日早晚,均由其家中将煮熟的菜肴送入监中,看上去是其自己所食,实际上却是把菜藏在其卧室内,再零售给囚犯。

外省的一些监狱看守,甚至将菜馆设在监房之中,并让会炒菜的囚犯担任厨师。到吃饭时,便会有人来报;某犯人要一角钱的鸡,某犯人要六十文的鱼。主其事的囚犯便一一记录在本子上,然后就下厨烧菜,看守们有时也会帮忙。菜烧好后,再由囚犯负责送人监房。

由于监狱中每日只供应两顿饭,一些已养成吃早点习惯的囚犯,便会请求看守代其到监外去购买早点。如某县监狱的看守,每晚九时以后,都要逐间监房向犯人询问其明日所需的早点数,并同时收钱。钱收齐后,一总汇入账房,账房则会发出一条,让看守持条到某山东饭店去订购。第二天早晨,该山东饭店会将早点——一种狭而且薄的大饼送来。天天吃同样一种早点,囚人早已生厌,但又不能更换。这是因为,那家山东饭店是狱官的父亲与别人合股开办的,此为特别专利,他家不得染指。只是苦了那些日日高价吃大饼的囚犯。

4、代汇款

犯人家属在探监时,往往给犯人送来金钱。看守视金钱为犯人的越狱媒介,一经发现,便同危险品一般对待。如多,则令原人带回,如少,则放在看守处代为保管,犯人用时,再向看守提出申请。由于直接为犯人送钱要受许多刁难,且于零用时,仍须由看守代买,有时看守会假意遗忘,由犯人欲食无所得,欲买却又不能。所以犯人或其家属,都愿意寻找一个熟悉且又可靠的看守,将钱直接汇至其家,或托人转送其家。钱送到后,看守即替犯人送一信给其家属,作为收据。

还有些滥用金钱的囚犯,只要其手中有一点钱,转眼间便会被他花光。因此,其家属往往也会把钱交给较为熟悉的看守,如该犯有所需,便令其向看守商取,而不再把现金交给他,听其挥霍。

凡看守代办犯人汇款者,每逢年节,犯人家属必有所馈赠,或者双方共同商定,每次酬金若干。有时汇款来后,看守先拿去自用,有时犯人不幸死亡,看守即吞没其遗款。上述虽是看守代犯人汇款的弊端,但因系两利之事,也还算不得什么。最可恨可恶的是,看守竟将汇款全部吞没。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看守将要离职的时候,他自知与监狱即将脱离关系,却多方向囚犯招揽代汇款。囚犯不知其即将离去,便写信通知家属向监中送钱。一旦钱款到手,其人即杳如黄鹤,而囚犯及家属却还都蒙在鼓里。事后多日,家属或来信询问犯人有无收到汇款,或于探监之时了解情况,至此始知受骗,但悔之晚矣。

5、卖轻镣

犯人入监以后,根据其所犯罪行的不同,狱方要按照规定,给某些犯人加上脚镣。脚镣的轻重不等,上下相差约四五斤,这就又为看守开了一条财路。

根据监狱规则,应根据囚犯的体格、罪行、身份等,来决定带镣的轻重。然而,看守却不管这一套,囚犯进监后,一律都加以重镣。这是因为,看守已摸准了囚犯的心理,若不加以重镣,便不会掏出钱来。而囚犯既欲以重镣换轻镣,则须付给看守一至数元。看守得钱后,便会向狱官递交一份报告书,证明某号囚犯体弱多病,请换轻镣。如果此报告不被批准,几日后看守又会打一份报告,称某犯所带脚镣因使用已久,将要损坏,请准换新镣。狱官见此报告,惟恐发生意外,没有不立准的。于是,看守就可以为该囚犯去掉重镣,换成新轻镣。

6、囚食分肥

囚犯家属或亲友来探监时,常常要为囚犯带来一些食物。这些食物,照规矩应由看守代为送入监房,有时还须送医生处验视,方准送入。于是看守往往趁此时机,将食物分出若干,或自己食用,或带回家中,或转售与那些无家属探望的囚犯。

有些囚犯的家属,知道自己送来的食物,必会被看守分肥,于是就把较好的食物放在容器底部,而将较差的食物放在表面,如是鱼,则大鱼在下,小鱼在上。但此技却骗不过那些精明的看守,他们分开其面,专剜其底,最后仍是囚犯来吃那些较差的食物。

每逢探监日的晚上,众看守必会聚在房间中大吃大喝,在他们的餐桌上,摆放着当天从犯人处攫取来的各种食物。狱官、职员等虽明知其如此,却任其所为,不闻不问。

(四)女看守

1、私设灯下工作

监狱中有这样一条规则:囚犯在工场做工,为国家所强制,但一至薄暮,身出工场,即不许在监房灯下再为工作。

然而,监狱中的一些女看守,却视此条监规于不顾,常常将自己的衣物或在外兜来的衣物拿到监房中,勒令女囚为其工作,往往至三更时分仍不能停歇。如有囚犯欲求免私役,那就必须交纳高额的入监费,否则,即使是不能胜任缝纫的女犯,也必会让其服粗重的劳役,谁都甭想躲懒、溜号。

某女看守曾对人说:“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七元,而役使犯人缝衣等,每月可得十余元,其余如洗所得及各种折扣尚不在内,出监、进监等费用,尤无一定。”通过这番话,女看守的每月私入当不难想见。

2、逼迫卖身卖淫

妇女一旦犯罪,较男子更为亲友邻居所不齿。所以女犯人在刑期服满后,往往不愿意回乡,而其亲属也不愿意她回来,常在其刑期未满前,便将其说合给外乡旅客,或市井无赖,对其身份也不计较,总之以弃绝其人为目的。所以女犯在刑满出监时,无处投奔者甚多,这就给女看守带来了财源。

女看守对于即将出狱的女囚,常佯作一副热心肠,并表示愿为她安排出路,暗地里却与鸨母、媒婆等辈接洽一切,或卖身,或卖淫,则视女囚自身条件而定。如果女囚不愿意,女看守就会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由于女囚本忧出监后无人收受,并耻于还乡,且一经入狱,便破罐子破摔,所以使得女看守的预谋较容易得逞。待到女囚出狱之时,女看守与鸨母或媒婆便可成交。

3、监费花样百出

在一般监狱中,犯人出、入监时,均需交纳监费,监费因犯人的身份不同,数目也不等。犯人照规矩把此项监费交纳后,自狱官以下,至看守、杂役等,均有份分润,而该犯此后也就不必再缴其他款项了。但对于女犯,监狱中却常常对其格外勒索。凡女监中缺少任何用物,女看守均要勒令众女囚集资合购。如某监狱女监室为了洗衣方便,准备买一口水缸,女看守便令狱中现有的三十余名女囚犯,每人出钱九十文,集齐后得两千余文。然而所买之缸的市价却超不过千文。女看守不仅将余钱尽入私囊,还将发票送入账房,日后可作为正项开支,真可谓算无遗策。

除此之外,女看守还想出种种名目向女囚索要监费。如:具结费、扫床费、铺床费、碗筷费、马桶费、脚盆费、手巾费,通信费、吊桶费等,花样百出,较男监更多出无数。

4、代卖囚犯家产

女囚入监后,女看守必详细询问其家中各种情况。如该犯家无尊长,而家产较丰裕,女看守便会多方劝诱,多方恐吓,务必使其售出。如此,则女看守既可得中人之费,又可将其款代为放债,坐收利息。

如某监新押一谋杀亲夫的女囚犯,女看守得知她家中有田九亩,房屋四间后,便劝她说:“你既犯有重罪,就应在监中图个舒服受用,何苦将家产便宜他人呢?何况若有钱请律师上告,或许还能减罪。”该女囚正欲设法上告,听了女看守的话后,便将其子与弟均召到监中,由女看守做中人,将田产房屋卖给了狱官。其家产本值千元,如今却只卖得四百元。其中,女看守得中人费三十元,其子与其弟各分得百元,尚余二百元,女看守又用四十元为她请了个律师。其实上告时间早过,所谓请律师,不过是请其费张状纸而已。所剩的百余元,由女看守代其存放。不到一年,该女囚便被执行死刑,而那些余款,也就成为女看守的囊中之物。

(五)杂役

1、做买办

监狱中的买办,大多是住在附近的穷人,或已释放的犯人来做。没有工资,亦不管饭,但因购物时能有折扣,所以收入也不在少数。

买办出外购物,均按批发价格,按市价的七八折即可买到。市场上的商贩,知其为狱中买办,贪其生意之多,且常不论货之好坏,只要便宜就行,所以也非常愿意与其周旋,往往还给他些优惠,以为招徕。买办回监后,或照市价,或以比市价略高的价格将货物卖给犯人。犯人恨其赚钱太多,常以货物不佳为由,令其退换。买办则在购物入监时,便先发制人,动不动就骂大街,说某物给价若干,尚不肯卖;某物经多方争夺,方才买到等,以此来塞囚犯之口。故监狱中常常发生买办与囚犯争吵之事。

如杂役兼任买办,狱官或不给其工资,或只给少许。然而杂役们却乐意从事,其获利之厚,当可想而知。

2、偷煤油

民国初期,电灯尚未普及,故只有少数几个城市中的大监狱有电灯,其他监狱则仍旧点煤油灯。既点煤油灯,便需经常擦灯,于是杂役就又多一偷煤油的弊端。有些监狱,将灯火承包与杂役后,便夜夜灯火如豆。

某监狱一杂役的作弊手段最为巧妙。该杂役因兼管夜间打更,所以监狱中发给他一盏煤油灯。该杂役便暗将灯中的小灯壶换成可容二斤油的大灯壶。白天来索油时,他必灌满整整一壶,等到夜间提灯出外巡逻打更时,他灯中的油却只剩少许。待夜半无人时,他不管是路灯、台灯、门灯,还是厨房灯,只要见到灯,就将其灯油倾倒少许,并入自己的灯壶中。天明时,他把油藏在菜篮中带出,倒空后再返回来。

3、偷菜油

在厨房干活的杂役,如同老鼠,见油就偷。其偷时,大多用一白铁酒桶,置于杂物堆中,待油装满后,乘无人时携出。

某狱官曾购入新油百斤,分装两坛,暂存放于杂役室,又怕杂役偷窃,所以每天都前去查看。杂役在偷油方面实有妙策,他们将坛中油倒出一半,再兑以水,水沉油浮,狱官根本无法察觉。春天到了,狱官准备享用此油,便将其带回自己房间。不料,食用不足两月,便油尽水现。狱官将杂役找来质问,杂役却坚称非自己所为。弄得狱官也无可奈何。

4、偷饭锅巴

囚米、囚饭,皆不经杂役之手,即使其想偷窃,也毫无办法。于是,杂役们便在饭锅巴上打主意了。

大锅烧出来的饭,总要有许多饭锅巴。饭烧好后,值厨者均忙于分饭,杂役则趁此时机,忙铲饭锅巴,铲时将锅巴捣碎,再待无人时带出。

窃出的饭锅巴,杂役将其卖与鸡鸭行、糕饼店及药店中。因鸡鸭可以锅巴为食;糕饭店所制的一种火炙糕,以锅巴为原料;而药店则将锅巴研细,和入丸散之中。

5、送信

囚犯的家属或亲友,有些住在很偏远的地方,双方欲通一信,或欲取一物,均十分困难,只有请杂役代劳。杂役每遇这种事,必向其索要力钱、饭钱,多少虽不等,但总要比一般工钱加倍还要有余。若是那些有特殊身份的囚犯,则逐件论价,逢年过节,或出监时,赏金直索至四五元,尚还争多嫌少。

(六)狱囚

1、卖食物

一些自知刑期较长的囚犯,当其入监后,往往缴纳很多入监费,这样便可得到牢头及看守的批准,在狱中贩卖食物。如果这些囚犯的货物能通过家属送来,便又可省去买办的一层剥削。无论烟草、糖果、还是糕点,均可售与同监囚犯。

2、作抵押

狱囚中有资本者,往往与牢头合伙作抵押。虽然犯人拿出的抵押品,大半皆不甚值钱之物,然而,因此中利率颇高,且期限只有十个月,周转迅速,所以,如能有百元资本,除去在监中吃、用外,每年尚可节约四五十元。刑期长的囚犯,到其出监时,甚至可成小康之家。

3、吃香烟

监狱之内,严禁吸烟。但总有些看守因贪图小利,将香烟与火柴带入监中售卖。吸烟的犯人若被查出,亦决不肯吐露烟的来路,致使狱中吸烟的行为很难禁绝。

囚犯在夜间吸烟时,若遇查岗者至,看守便会打暗号招呼。如果是白天,囚犯在监房中吸烟,有职员及其他不通气的看守突然进入时,该囚犯会立即将烟塞入卧席之下,再用手使劲一按,便可将火熄灭。

4、典卖囚衣

监狱中对入监的囚犯,照规定发给囚衣、囚被。冬季发棉衣、棉被,收回夏衣、夏被;夏季则将棉衣、被收回,再发给其夏季单衣、被。而囚犯们则大多与看守串通,托其将囚衣、被带出典卖,然后分赃。等到监中回收衣、被时,或推诿已经破烂,或窃取同监中犯人的破衣作抵,监中也无可奈何。

也有一些洁身自好的囚犯,将公家所发的囚衣、被妥善保存。然而,同监囚犯对此不肯同流合污者,或窃取其物,或强迫其交给看守代卖,然后将卖得的钱大家均分。

5、窃取公物

监狱工场之亏损,虽大半由狱吏侵蚀所致,但也有犯人偷窃或故意损坏的原因在内。

如某监织布工场,犯人窃纱窃布现象屡禁不止,虽严加防范,但每星期入监搜检时,仍发现有零星布匹、布带、纱线等,有关管理人员竟不知犯人采用何法偷窃。后来才发现,犯人若欲窃布,便在布于机上落下折匹时,偷偷剪去一段,从外表上看仍是一匹,但尺寸却不足。若欲偷纱,则将纱喷潮后才去过秤,所以从分量上无法查出。

搜检监房时,往往查出竹牌,木签等物,其皆出自竹木工场;查出草鞋、蒲席等物,其皆出自织席工场;查出骨器、板刷等物,其皆出自牙刷工场。总之,监中令囚犯每做一事,必被其窃取一物,使人防不胜防。甚至令其去做种菜浇园等外役,每人也要拾一块砖回来。问他作何用,回答当枕头。等到下次其仍然拾取时再回,则说代他人拾取。区区一砖,虽无甚紧要,但若日日任其拾取,此中的危险性当可想而知。

6、装病

狱中囚犯在生病后,照例可入病监。该监菜饭质量较好,卧床亦较清洁,并有茶壶等物,贪图舒服的囚犯,便常假装生病,以期被送入病监。

还有一些监狱,遇囚犯生病时,往往将其送入医院诊治。囚犯为享受这一待遇,更将轻病装作重病。而狱中医师既畏其污,不肯近前细诊,又不愿结此冤仇,乐得做做好人。不料竟有犯人乘在医院诊治之时,脱逃而去,致使狱官被罚俸记过。

7、赌博

赌博,是社会上的一种恶习,在监狱中亦被严禁。然而在事实上,监狱中的赌博很难杜绝。这是因为许多失去自由的人被关押在一起,终日面面相对,如不借此以为消遣,则难免心生妄念,或起事端,所以,赌博在旧监中往往公开进行。新监虽将赌博列为严禁之列,但下棋打牌等亦在所难免,只是用金钱为赌注者较少,因此抽头之弊不如旧监严重。

某监狱中,看守与囚犯日日在一起赌博,该监狱官,久思抓赌,但因其身边有人暗通消息,所以几次都未能抓住真凭实据。一日,看守与囚犯因输赢而发生争吵,事遂败露。该狱官除对狱囚加以惩戒外,还将参与其事的看守送交上级机关查办。不料,上级机关办主宽容,并劝狱官不必多事。于是,待此事平息后,该监的赌博之风气更加盛行。

8、敲诈同囚

同一监房中的犯人,必有一二资格老者,作为该监囚犯的首领,同囚中称其为“龙头”或“老班”。遇有新犯入监时,龙头必严词询问其所犯何罪,家中情况如何。此时,旁听同囚或冷言讥讽,或将用于私刑的嘴棍等物放在其人面前,以示威武,使之不寒而栗。此关过后,又令其服役,如倒尿桶、扫地等。晚上,新入监的犯人必须睡在龙头高铺之下。待龙头躺下后,便有司囚来劝其再纳种种规费,说时和颜悦色,仿佛知己。新犯若较弱,便会向其询问价钱;若较黠,则辞之以无钱。该同囚对询价者,会一一讲清规矩,如某项该付钱多少,如何分配等;而对那辞以无钱者,则无话可说,悻然离去,从此,该犯人就要受到囚间的凌虐。

同囚间欲施凌虐,必先借端以诬栽之。新入监者一身难当众口,根本没有分辩的余地。而看守与龙头皆通同一气,也佯作不知。若新入监者高声大叫,看守还要斥责他不应违反监中秩序,待新入监者向其诉说被虐时,看守却转身离去,若无所闻。此时,龙头的手下必责骂其不应呼冤喊痛,并狠打该人耳光。

龙头常用的诬栽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吩咐一名囚犯,假作失去衣物或食物,向龙头报告。龙头厉声询问同监众囚犯。这时,便有一犯人出来说,当时仿佛看到新入监者将该物窃去。至此,诬栽手续便告齐全。那新入监者明知自己并未窃物,当然多方申辩。然而,龙头本来就是借端施虐,怎会管你真窃假窃。于是,对新入监者施以种种私刑,如鞭背、吊打、上老虎凳等。上私刑期间,还要绝其饮食,禁其接见,使其苦不堪言。该人受刑不过,必再三哀求,同囚中也会有人代其求情,龙头则令其照赔若干,这人必答应如数缴进,此事方告了结。

还有一种诬栽方法是:龙头暗命同囚,待该人睡熟后,将其镣钉磨损少许,到次日早晨,则故意向龙头报告。龙头听后,又故作惊愕,立即报告给看守。看守又报告给狱官,狱官必会加其刑期,并处以鞭笞。也有向龙头哀求,表示愿受私罚者,龙头便不向看守报告,自行发落。处理方法大多是给其上铐一小时,并处以罚款若干。

9、闹饭

监狱中的囚犯,经常群起发动闹饭。其中多数是因狱中官吏克扣囚粮,致使犯人碗中的饭既少且劣所激起,也有少数是因囚犯有意寻衅所造成。

囚犯在闹饭之时,或全部不吃,或群起争吃,甚至掷碗焚筐,高声叫骂。待上级长官来到时,则长跪不起,请求申冤。上级长官在这时也只能当面申斥狱官,以平囚人之气。好在狱官亦恬不知耻,只要明日依旧在位,挨几句骂也算不得什么。

闹饭事件的发动与否,皆由龙头来决定,如果狱官或狱中其他员役对于囚犯有所处罚,而为龙头所不满,龙头必会借发动闹饭来报复或威吓。所以从表面上看起来,狱官是整座监狱的主管,但在实际上,龙头却握有全监至高无上的权力。狱官没有制伏龙头之方法。龙头却有挟制狱官的本领,闹饭即为其中之一。否则,即使囚饭即劣且少,但若无龙头的同意,囚犯们则不能闹也不敢闹。

10、越狱

囚犯们被关押在监中,谁不想早日脱离苦海。刑期短的,每天数着日子过;刑期长的,身体又强健有力的囚犯,则做梦都想着越狱。囚犯越狱,是狱中大小管吏最怕发生的事情。欲防越狱,必须严出入、勤搜检、固建筑、坚戒具、多巡逻等,然而这些事情,需人员得力,经费充裕方能做到,否则就很有可能是有名无实,徒劳无功。

监狱中的出入问题至关重要。平日外役囚犯在出入监门时,对于狱中的守备、建筑物及出路等情况,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还会将可以用来毁墙、毁门、毁镣的一切物品偷带入监,或自用,或售于他犯。不仅是此类外役囚犯,那些小贩、探监者及本监的买办、杂役等,也都有可能帮助囚犯探听消息,夹带危险品。所以,负责守门者必须打点起全部精神,对出入者严加防范。

至于监门以内,则须勤加搜检,监房内的角落中,犯人的卧席下,衣中被里及厕所等地,都可能被犯人藏有危险品。所以一经发现,必须立即取出,还要明察暗访,搞清其来路。

囚犯若思越狱,其前数日必已买通同囚,或预凿洞穴,再乘夜半及天将明时逃出,而风雨交加的夜晚,更是犯人越狱的良时。所以,在夜晚及恶劣的天气中,更要加强巡逻及防范。在巡逻时,至少二人同行,并携带枪械,以防犯人狗急跳墙。

看守带犯人服外役时,更须注意。如某监令一名看守带领三个囚犯出外修墙。两名囚犯合担一箩砖,另一名囚犯则自己挑一担瓦。走到空旷的地方时,两名担砖的囚犯突然一同扔下担子,分头向两个方向逃跑。看守因系一人,只能先追那罪较重的囚犯。而挑担的囚犯则佯称愿代其追赶另一个,于是也弃担奔跑。最后,看守将那罪较重的囚犯抓获,但另两名囚犯却已逃得无影无踪。

此外,如囚犯有病,切不可将其另置一室,或移往监外,因为犯人往往诈病而逃,或由其家属来劫走。此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起,对于女犯则尤须留意。如某女囚入监时,患有疯病,见人就咬,只好将其独置一室。某日,该女囚忽然不见。待检查时发现,自监狱外墙至内墙,放有竹梯与木梯各一架,方知其被人劫走。

第四部 弊政丛生的旧时税务

一、厘税之弊事丑闻

厘捐,创设于清代道光年间,当时因太平天国战争,使清政府财政收入受到了很大影响,于是升征厘捐,以供军饷,并拟在战争结束后将其取消。但因它为贪官污吏带来了极大的私利,所以从中央,到地方,举国上下,争相征收,似此病国殃民之蠹政,竟再难革除。民国成立后,一班旧官吏凭借金钱的运动,遍布于各关税司之中,为所欲为。当政者表面上虽定有极为严格的规章,然而此辈因恃有后台,常可趋利避害。日久相沿,其弊病愈积愈深,竟成为习惯。现将税务人员用金钱运动以谋差之弊与其征税时的种种作弊手段分述如下。

(一)税务人员之弊

1、税务委员

在政界中,用金钱来运动官位,已是彰明昭著之事,“运动”二字,成为当今政界最时髦的交际品。因此,政界中人流品的复杂,也就可想而知。由于厘税之利的丰厚,故凡运动之人,皆垂涎此位置。能捷足先登者,大都是在中央部委运动要人,请其写推荐信为自己吹嘘。而省内当权者为巩固自己的位置,也不得不虚与委蛇,派给其差事。税务机关中,上自委员,下自巡差,无一不自金钱魔力中得来。省内当权者亦有自己的私人,趁此时机亦可委派,如此,上不得罪要人,下可安插私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税务委员如果是省当权者的亲信私人,或有特殊关系,大多可以得到一个肥美的位置。该委员既得当权者青睐,遂一面酬恩报德,一面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捞取钱财。如有商民将其控告,当权者或是置之不理,或嘱调查人员以查无实据了事。如果控告之人具有较大的势力,当权者便会想办法将该委员调任他处美差。而将另外一地的亲信委员调补此处,诚所谓换汤不换药也。如果被指控的委员是很有权势之人所推荐,省当权者则会将该委员减调至一个中缺,当然,这个位置能否坐得稳,还要看该委员日后的报酬如何。假如该委员能向省内当权者“孝敬”巨款,那么,他的位置不仅能坐稳,遇有机会时,还可升调一个美差。如果该委员的报酬微薄,难以令人满意,则轻者再调一劣差,重者甚至将其裁撤。由于这些推荐而来的委员,大都是用金钱买通京中显要,才得到一封推荐信,只要省内能将其安插进去,就算给了推荐人的面子,至于其位置是否优劣。留任时间是长是短,要人们就不再过问了。因此,此类委员时存五日京兆之心。他们既是为谋利而来,就如同商人将本求利一般,怎么可能要求他们廉洁奉公呢?也有个别委员,虽是推荐而来,但却与当朝显要有着特殊的关系。对于他们,省内当权者就会引为心腹,竭力调剂,以讨此类委员的欢心,而达到固己位置之目的。此二者既相互利用,狼狈为奸,如不通同舞弊,真是西边出太阳。

2、司事巡丁

司事巡丁,简称司巡。任此职之人,如系税务委员的心腹,便可以为所欲为。如果该人是某要人函荐而来,委员虽不敢不收,但却不敢将其派往油水最多的税卡,因内中诸多花样,若被其侦悉,则难免受其要挟。如果要人指名将某分所的优缺给予其函荐之司巡,委员若不给,恐怕生出意外枝节,若如其意,又怕好梦破灭,于是,委员便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先顺其意旨,将函荐来的司事巡丁派往其指定的分所(卡),再于暗中叮嘱该处的心腹,在此后的二三个月中,洁己从公,实足补税,征多少便向上解多少,不准有徇私舞弊之事发生,以免露出破绽。另外,对函荐来的司巡要严密监视,一发现舞弊情况,立即报告。大凡谋司巡之职者,利欲熏心的人居多,且自恃有后台撑腰,岂有见钱不贪之理?再者说,仅领取区区一点薪金,维持家用尚且不够,花钱运动又为何来?于是,此辈来到税卡,便明目张胆地进行舞弊,被委员之心腹侦悉后,一一向上汇报。委员接到报告后,轻则将其调往油水少的中下等税卡,重则裁撤其职务,还要将此事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书给荐其来者,称其自作自受,实在是爱莫能助。从此拔去眼中钉,又可任听其亲信之人作弊了。

由于江苏省厘税收入较他省更为丰厚,因此,前来钻营之人如同过江之鲫。谋职者大都租赁省政府附近的房屋或客栈居住,每日到夫子庙等处的茶馆聚晤,互通关节。如有司巡之缺出,省府中人会预先透露出消息,这时,谋职者就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仅要托关系,走后门,更要出金钱来运动。此项运动费,少则三十元,多则三百元,当权者会视金钱之多寡,来定其差事的优劣。谋一名小小的巡丁,竟要出如此巨额的贿费,听起来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据说一名巡丁每月可得二三百元的私入,也难怪其贿费之高。

3、局差

局差,是司巡的耳目,与商户有密切的关系。司巡若欲作弊,大多通过局差来接洽办理,所以局差的私入,亦并不亚于司巡。局差是下等的员役,俗话说:“换官不换役。”所以凡有新委员、司巡到任,局差都要花几个钱来运动留职,而新官到任,各种事茫茫无头绪,难得局差肯孝敬,又可做自己的爪牙,岂有不依之理。于是,司巡、局差,彼此相互利用,弊端丛生,当在预料之中。

(二)作弊手段种种

1、比较

财政当局每月都要将各税所的税款收入作一个比较,税收超过预定数目,该税所官吏即可留任,不足则要被记过。其办法虽好,但弊端亦从此而生。这是因为,税款收入多少,要视年景之丰欠,上月盈,下月亏,本无一定,若非要规定一个数目,试问税务人员又有何把握?即使税务人员非常清廉,将税款涓滴归公,难道他就不考虑有天灾人祸,临时短缺的情况发生吗?何况征税多不过留任,征税少就会被记过,因此,很多税务人员便将本月多征收的税款截留,以防下月税收之短缺。也许有人会问:“税票上明明注有日期,岂能擅自更改?”这一点倒无须多虑。上边既然用“比较”之法与委员为难,委员也不得不以“小比较”来转驭司巡,司巡为了应付“小比较”,便用减少税收款数,但不付给税票的方法以广招徕。若上月盈,下月亏,便将上月之盈来填补下月所亏的税票,若上、下月均盈,则将盈余酌留若干,以备以后月份短亏时用。其余部分,则委员分得十分之六,司巡等得十分之四,司巡中又分等级,归税务委员任意支配。即使在“比较”时月月短缺,委员也往往将此种不填发税票的盈余饱入私囊,宁可被记过,也不甘心放弃到手的钱财。各税所“小比较”的总数收入,较财政当局规定的数目要多,其盈余即可以自由支配,因此,各税所对“小比较”看得很重。每逢新旧委员交接之时,后任的账房必会出资向前任账房购买“小比较”的账册。若无此账,则各事均无标准,难以着手进行。

2、克扣薪金

税务委员及司巡、局差等人,每月均有额定的薪水。自改货物税以来,财政当局恐怕各级办事人员嫌薪水微薄而舞弊,所以又特意提高了薪水的额度。然而,司巡以下人员却只得虚名,未得实惠。这是因为税务委员为顾及自己的前途利益,防止“比较”时的不足,所以不得不在众人头上抓一把,集腋亦可成裘。再加上税务委员与财政当局均有连带关系,各委员对上无不竭力孝敬,以报其委任之恩,而对下则借口说是上级克扣,将其孝敬上司的钱均转嫁到司巡等人头上。司巡每月的薪金,不过数元左右,局差以下,则每月只有一二千文,以如此微薄之薪金,尚不够其日常零用,更谈不到养家糊口。司巡等职,大多是用金钱运动得来,谁肯做此等得不偿失之事,于是,此辈皆设法舞弊以捞取私利,从而使厘税之弊愈来愈多。

3、减折

按照厘税的章程,本应十足报税,并无折扣所言。然而,各税所如照章收税,一些商船便会绕道而走,使该税所的税款收入大为减少,不但难过上级的“比较”之关,自己的收益也会受到影响。因此,很多税所均减折收税,以招徕更多的商户。特别是临近港口的税所,更要大大减折。这是因为港口河汊纷歧,多处可通,减折若多,便会招来大批商户,税收也会增加许多。如减折少或不减折,商船即闻风而散,另外找地方上岸,使该税所税收减少,对该所税务人员的前途、利益皆大不利。所以,临港的税所征税,就如商人推销货物,需要格外减折让利。

4、无票

许多税务分所的司巡在征税时,如见商户之货物无可验者,则照例不填发税票。不发税票,税务人员就可将其税款中饱私囊,而商家若不要税票,也可以得到格外减折的优惠。但也有些商家,不解其中奥妙,坚持索要税票。司巡见利可图,则会加倍征收税款,如若不照办,甚至会将其货物扣留。即使商家如数缴纳税款,得以放行,但待下次经过时,还会照此办理。直至司巡达到不填发税票的最后目的方肯罢休。有人也许会问:“这样违法办事,不怕被上级发现吗?”这一点大可不必顾虑。上级若来时,其乘坐之船均有明显的标志,司巡们若发现上级乘船进港,那么此刻所收厘税,均照实填报,待上级去后,仍然照旧作弊。

5、大头小尾

所谓“大头小尾”,是指填发给商户的税票数目多,而留存税所的存根数目少。因各税所的税票均为三联式,其下联存根留本所备查,上、中两联皆发给商家。上联是预备下一税所(卡)验票截裁所用,中联则为商家收执。所以税务人员想出了这样一种作弊方法:将下联的存根票填为最低之数,这就是“小尾”,而上、中两联均照实数填报,是谓“大头”。但这种作弊方法非常危险,极易被人察觉,如果税务委员不能预先与财政当局中人串通,绝不敢轻易为之。如委员与司巡间关系不甚融洽,亦不敢妄行此事。

6、下票

所谓“下票”,是指报税的数目多,而税票上填写的数目少。这是各税所的通病,没有一处无此弊病。然而票、货不符,商船岂肯服从呢?其中自有特别原因。因为商船上的报税事宜,皆由商家包于船户,而船户一向往来装货,与南北各处税报皆有联络。若“下票”,则双方有利,若如数报公,则两方面皆有损失。假定来船上装有一百担货,那么余下的四折,税所与船户可各得其二,利益均沾。如此来船岂有反对之理?那么,如果被其他税所或总巡遇见,查出票货不符,人赃俱获,又如何抵赖呢?这一点倒无须多虑。因此种弊病,在各税所相沿已久,大家都如此办理,故谁都不会多事。即使被总巡撞见,亦有对付的妙法,那就是在票上加盖一种戳记,其字为“沿途加载另行补报”。如总巡在远处撞见,查出票货不符,船户便可以半途加载的言辞来掩饰。倘若总巡在近处遇到,船户也会按照司巡的预嘱,将原票在身上藏好,并诡称拿税票的客人上街购物去了,稍停即归。然后便命人上岸,表面上是催促拿票的客人上船,实际上却是飞报税所,补一张足票回来。补回票后,就可伪言拿票的客人已经回船,并将税票呈验。总巡核对无讹,当然放行,并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7、查舱

由于同时到税所报捐交税的船只可能多达数十艘乃至上百艘,因此,税务人员验看仓中货物的时间也就迟早不一。这时,有经验的船家会预先向司巡送足查仓费,司巡便会提前查看该船,待报捐后,立时可以开行。否则就会故意延迟,甚至有后来之船已去,而先到之船尚未查看的情形发生。特别是冬季江中水少,船需乘涨潮时前进,往往因耽搁几小时,就会使行程延迟一两天。在这一两天中,不仅货价会有所涨落,人工、伙食等费用也会使货主受到无形的损失。

8、一票数用

所谓“一票数用”,是将税票上的日期空白不填,如此便可以往返多次使用,较不填税票之弊的保险系数更大。商船如在半途遇见稽查船只或总巡,船商可趁空将月日补填,再盖上私刻的进出口戳记,即可将这一关度过,然后再命人赴原税所报告,该所得信后,便在当日各账、票簿上分别记明货物数与税款数,就可确保无虞。但此弊若非上、下税所与船商串通一气,绝不敢轻易为之。而作弊之人如不起内讧,亦断难查出此弊。

9、数船一票

此种弊端,在沿江、海港口各税所中多有施行。如果税务委员待分所司巡等过于吝刻,司巡等就会与船商及下面的税所(卡)预先接洽妥帖。倘若遇有一帮商船来所报税,如各船全不填票,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只填发一张十足报税的税票,其余各船皆减折报税,并用暗标为记,以备下卡核验。此帮商船若在港口被总巡撞见,无票之船便托词避风或上岸购物;若在出江时撞见,则说由附近开来。总巡再精明,也无法察觉其中窍妙。而总巡在实报税款之船上,验得票货相符后,必会在税务委员面前对舞弊之司巡大加赞扬。

10、船头钱

图谋舞弊的司巡,如果遇到认真办事,不徇私情的税务委员,常会预先派出心腹局差与奸商暗中接洽。双方接上关系后,奸商即将船停靠在数里外的乡镇,然后只身来到税所附近,与司巡议定“船头钱”,也就是定减让折扣的多少。如果税所附近有专做中间生意的牙行,此事便由他们来包揽。一些口岸地方的牙行,在先与税务委员谈定减折两利条件后,又与司巡暗地言明,无论大小船只,均缴船头钱多少不等。然后,牙行就像旅客接待客人一样,先命伙计下船去迎接客商,接至镇上盛情款待,各种费用均由牙行付给,不取客商分文。而客商应付的税款亦可由牙行垫付,然后按月结算。因此,经营各种米面杂果的客商无不乐至该处,致使该处税所的收入亦甚为发达。

11、尺寸箍

税所在杆量货船时,均以纸箍记尺寸。税员为防司巡舞弊,都先将编号,并加盖自己的图章。税员以为如此便可杜绝舞弊,岂知大谬不然。这是因为司巡常预先与包揽厘税的牙行接洽,待下河杆量时,将盖过章的尺寸箍放置一边,另用其他纸记录尺寸。回所后,司巡将实际尺寸减去折扣后,用墨笔记录在税员盖章的尺寸箍上,然后呈缴。而原记录之约箍,则每月抄与牙行结算。此种弊端,在口岸税所最为通行。因该处的牙行,均系包揽性质,关税所欠的账目,要到月终方才结算,所以最容易作弊。

12、验票

已在前面税所报捐纳税的商船,经过其他税所时,照例须持税票请验。验票时,商户如不送上小费,税务人员就会到船上倒仓翻箱,逐件清查,故意拖延时间,若稍有不符,则除照章补税外,还要处以数倍罚款。由于客商们大都是八成报税,六成填票,其不上票的二成,谓之盈余,为税务委员及司巡等人瓜分,而客商所省的二成,则留为沿途验票之需。因为若不如此,即使十足报税,也会遭到其他税所验票人员的刁难,所以不得不这样做。过去,凡属本局通同舞弊之人,在验票时只取费数角,并不查验货物,即可随意放行。但自从改组货物税后,进出口的货物只需在一家税所报捐,沿途皆可验票放行。如此便使其他税所的利益大为减少,故不得不借验票的名目来弥补。凡报过税的货船,其票与货绝少能相符合。因此,验票之税所便斥责其票货不符,定系中途私自加载,企图蒙混过关,必要严加罚办,以儆效尤。而其敲诈所得之税款,却全部进入私囊,并不补填税票。如商家久经历练,能以内行话与之对答,该验票者亦可通融,一切从轻。

13、局差

一般税所之舞弊,大都由局差来为虎作伥。特别是当委员、司巡等初到任时,诸事尚不清楚,兼之碍于身份,难与商家开口,全赖局差为其接洽一切。而局差自己亦从中大捞私钱。在扬州湾头有一个名叫郭三的局差,其人在淮河上下颇有名气,船户们没有不知道他的。郭三在扬州湾头任职多年,机诈百出,即使更换税务委员,他亦用金钱来运动蝉联。对于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他没有一只不熟悉。郭三的作弊方法是:凡遇司巡等人在所中吃饭或打牌时,他即命手下爪牙让前来报税的货船私自开走。如此时有货船从此经过,只要见到郭三的暗示,来船就不必停留,直接驶过。最后,各船需照预先约好的费用,如数给郭三送来。假若有某船爽约,他亦付之不问。但该船下次再经过时,郭三便在司巡面前百般挑剔,使该船经济受损。何时该船践约,此种报复行为才告停止。因此,郭三以一区区局差,家产竟有数万元之巨。

14、巡船

港口的巡逻船只,其弊端也颇多。如局差等人夜间私放货船,必难逃巡船耳目,所以双方大都串通一气。有一种装载鲜货的船只,均是夜间乘涨潮时航行,因船上都是鲜货,万不能中途中耽搁时间。但该船若要报税,则势必延误路程,然若不报,亦必难逃巡船之耳目,如被抓住罚办,更非一日所能了结。所以,这种船只不得不与巡船预先接洽妥当,待夜间驶近该船时,悄悄将规费递交了事。如果被岸上发现有船偷驶过去,巡船便假意追赶一程,返回时,再用“该船行速甚快,未能赶上”之类的言辞掩饰过去。

15、会计

各税所的会计,皆是税务委员的心腹。其账目必为两种,一为公账,一为私账。公账备总巡之查核,私账则为委员自由支配。会计的弊端甚多,如私刻店戳,伪造账目等。视其人之心计,即可定其侵蚀之多寡。

16、总巡

总巡,皆由财政当局直接委任。此职的设置,乃上级调剂属员的一种形式。总巡是固定之职,不仅每月有较高的薪金,各税所亦均有不等的月敬。然而任总巡的人却均为暂时的差事,轮换十分频繁,所以一任总巡,皆抓紧时机,大敲关税之竹杠。各税所每月奉送总巡的程仪,至少是五百元,多者不限,此款如不能按时送到,或有不足之时,总巡就会暗中命人去查其舞弊之处,或扮客商报税,或突击视察,总之,要让税所不得安宁。

17、消息灵通

每逢部中或省中财政当局派员赴各处稽查税务时,这里人尚未出发,那边消息早已传送过去。因为各税务委员、司巡等皆系当权显要人物所推荐,如有弊端被人查出,当事者因属自作自受,但推荐人的面子亦不好看,所以无不关心自己所荐之人。如此一来,部或省财政当局的一举一动,各税所虽远在千里,亦洞若观火。如总巡等到达某处税所,该所即派专人飞报至其他税所,互相联络传报,以固团体之利。税务委员得到消息后,亦飞函命各分所司巡特别警戒,而司巡亦会遍嘱各商船留意。在上边来人未返京、省以前,来船均照实报税,免露马脚。因此,前来稽查之人很难查出实弊。而待稽查过后,各税所又可自由作弊。

18、估本

各种货物在报税时,其价值并不统一。有些货物价值高,但应纳税款却少;有些货物价值虽低,但应纳税款却多。同时,各种捐资报税的条例办法也不尽相同,这就给了司巡等以舞弊的可乘之机。如司巡见来报税的客商是外行,其货行又属纳税少而价值高之类,便会按照估本章程加倍征收税款,来客必会求其让价,此时司巡即可趁机以无票或下票等法要挟,而来客只要便宜,故不得不认。

19、粗细货

凡药材、瓷器、服装等货物,均有粗细货品之分,征税时亦有轻重不同,故司巡亦可从中舞弊。例如:来客之货物虽是细货,但其若能对司巡格外孝敬,便可以粗货来报税。若来客所带虽是粗货,却并不向司巡纳贿,司巡即可照中货向其征税,甚至照估本章程加倍征税。细货照粗货征税时,司巡与客商必事先串通好,纵然上级亲自查验,亦不难当面蒙蔽。如皮货报捐,二十件为一包,共四十包,略分大小。上级验看时,不可能包包拆开,必会选一大包验看。殊不知大包中为羊皮,且仅二十件,而小包中为狐皮,并有五十件之多。

20、炮船

沿江、海岸各税所,因系国税重地,为防贼人觊觎,及抗缴捐税起见,故均派有炮船驻防护卫。税务人员恐炮船上人泄露其舞弊的秘密,所以都付给他们额外津贴。司巡等亦利用炮船为其施威的武器。倘有商船不遵其意旨,均借重炮警以威吓,若有好处,也会分肥与彼,以塞其口。局差等若有私自卖放之货船,均要预先买通炮警,方可偷过,否则就难逃夜间炮船上守更之警的耳目。一经抓获,舞弊之人及货主均要受到重惩。

21、包揽

各税所处,除专做居间生意的牙行外,还有一种包揽税收之人。此种人或是当地的地痞,或是已经失业的下级税吏。凡遇客商货船未被船户或牙行所包时,此辈即向前兜揽承包。如商户不察,托其代包,便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如税所与此辈暗通声气,他们就会从中渔利。如税所恶其包揽,令商家加倍报税,他们就会怂恿商户绕关偷逃,而其自己却做眼线向税所密告。商户被税所抓获后,难逃罚办,而此辈却可照例得到赏金。行商之人,对此辈不可不防。

22、罚款

各税所抓获偷漏税款,越关逃走的货船后,若船主知机识窍,情愿认少数罚款,且不要税票,税所便会对其处以四五倍的罚款,然后即行释放。若船主与税所对抗,拒不认罪,税所就会令人将船主看押起来,延迟其行程,何时其人情愿认十倍八倍的罚金,并不索税票付时方告了事。

23、誓区

警区与税所有极为密切的关系,有互相利用的目的。警区借税所为发财之捷径,税所恃警区为压制商民之武器。税所若将偷漏税款之人送到警区,警察们对其始则百般威吓哄骗,继则搁置不理。而商家均有货在船,资本颇巨,时间一长,谁不虑货物有关,何况偷漏税款,本是亏心之事,自作自受,只有自认晦气,老实认罚而已。

24、移交

凡税所新到任之税务委员,因对各项税务弊端不甚熟悉,所以均交给前任之司巡办理。俟过一两个月,各方面情况熟悉后,再找个借口将前任之司巡开除,换成自己的亲信。至于前任移交下来的“小比较”的底册,新任委员虽明知其随意浮升,却也并不声张。待其再交下任时,仍旧如前办理。

25、开支

司巡以下税务人员的薪金,按照规定,应由各税所所长跑,(委员)依额定数目发给。然而委员们因司巡等既有“下票”及“船关钱”之类收入,故将此项开支纳入私事宜,却命各分所司巡等自筹收入。各司巡则因既无薪金领取,更有了舞弊的借口,即使被委员诘责,司巡们亦可以无收入不能空腹从公之词答对。而税务委员们则因已将司巡之应得收入纳入己之腰包,所以只要各分所将“小比较”之数缴足,对于其他弊端,亦不好过多过问。

通过以上所述,可知厘税之积弊甚深,非一时所能改革。若要清除,财政当局须先做出表率,任人唯贤,对各级税务人员要加强考核,善则提职加薪,永远留任,劣则严加惩办,永不再用。若人存希望长久之心,又有优厚的薪金养廉,谁又肯冒以身试法的风险,去营私舞弊呢?

二、盐务之弊事丑闻

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盐,为中国的当权者带来了极大的利益。自汉代的刘晏推行榷盐之法以来,盐务便与田赋并重,成为国家的最大宗收入之一。物久生蠹,法久生弊,到了民国时期,盐务中产生了许多弊端,使其虽有官盐之名,但实际上并无涓滴归公,全都中饱了个人的私囊。为便于读者详细了解此中弊端,现分章叙述如下。

(一)盐务通弊

1、小税票

盐税是国家的一项大宗收入。为郑重国家税务,有关法律规定,所有的税票,均由财政部统一颁发给全国各地的主管机关。开始时,盐务人员还能遵照上述法律施行,但时间一长,一些贪婪的官吏苦其束缚,便往往巧立名目,另外印行一些小税票,以便上下其手。当权者如不能及时察觉此弊,就会使部颁的税票等同废纸,起不到其应起的作用,国家收入,也会因此受到较大影响。

2、发帖

如果茶盐商准备开店售盐,必须向有关部门申请领取官帖(即今日之执照),否则,便会以售私盐罪论处。盐店的大小不等,官帖的价格亦有不同,本应严格按照规定的数目收费,不应该多取分文。然而,有关人员为了牟取私利,往往欺侮商民,不但加倍收取官帖之费,还要加收许多额外的杂费。

3、高抬盐价

一些不法盐商为获取高利,常囤积居奇,害人不浅。而国家盐务机关,则负有使人民平价吃盐的责任。因此,当地的盐价,均由盐务部门制定,不准他人随意高抬。但是,不法盐商同不肖官吏,往往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盐商向官吏行贿,官吏便任由盐商垄断高价,至于普通百姓,则只好听其宰割了。

4、以多报少

此项弊端,种类不一。或是存根与盐票上的数目不符;或是过秤时有意轻报其重量;或是不给票而半课其税;或是一票两用;或是月日倒填。总之,玩弄花样,以多报少,其目的,不过是慷国家之慨,而饱一己之私囊而已。

(二)盐务官吏之弊

1、主管人员

盐运司总揽一省或数省的盐务。在前若干年,盐运司主管人员每年均有十万元左右的收入。凡有新任官员到职,除可得其部属的照例孝敬外,大盐商们也必有供奉。以求得其欢心。自从将盐税抵押给外国人后,国家另外成立了稽核所,使其势力有所分散,其收入也较以前略有所减。主管人员为弥补其损失,或借寿诞节日以聚敛钱财,或巧立名目以索取规费,总之,舞弊的花样层出不穷。危害极大。

2、缉私人员

统领是缉私人员的主管,其职位略低于盐运司的主管。但武人素来爱钱如命,其每年的收入,除应得的薪饷外,还要吃警兵的空额及部属的贿赂。再如缉私船的租费,实际只需百元左右,但他们都要向上级报销二三百元。此外,一些缉私人员知法犯法,贩卖私盐,又不知有多少钱进了他们的私囊。

3、盐务委员

江苏、浙江两省盐界,有所谓盐务调查员一职,人数多少并无一定,每年由司署委任,派往各处查看盐场的产量,并检查税收情况。此等人员,大多无孔不入,唯利是图,除每月在运署支领薪水及旅差费外,凡到一处,皆以各种名目索贿。若该处能遂其愿,便敷衍了事,否则就任意吹毛求疵。他们每次出巡,多者可得百元以上,少者亦有数十元,在奉之者,固是悖入悖出,而取之者,乃予取予求,至于“调查”二字,则只不过是虚应其名而已。

4、收税人员

收税人员,包括催、运、督、销等局局长及收税知事与收税员等。此类人员,与盐商最为接近。凡有盐商欲设厂、请帖、包税、运销时,必须用金钱来开道,方可与之联络,并达到目的。收税官由外国人委派,声势显赫,各盐场行政人员,为实现个人目的,纷纷奔走其门,以求如愿。

5、查验员及巡丁

收税机关为了杜绝偷、漏税款的情况发生,在各处道路的咽喉地点,皆派有查验员及巡丁驻守查票,以防盐贩越逃。然而此类人员,遇有盐贩过境时,常常对其百般刁难,敲诈勒索。若盐贩向其纳贿,纵然无票,亦可放行,否则,即使盐贩已经完税,也不能轻易过关,不是嫌其重量不符,就是说其地点有误,无非是故意拖延时间,使其逾期获咎。一些狡猾的盐贩,索性不完公税,而只向他们纳以私贿,从而使国家的盐税收入受到很大损失。

(三)盐务以外人员之弊

1、议员

议会的议员乃国民的代表,理应为民立言,至于营私舞弊,则更不可为。然而,一些不知自爱的议员,却时常染指于盐务,或为不肖官吏做扩身符,或为不法盐商做说客。如某省曾发生“盐斤加价”一案,全省议员,在当权者的利诱之下,竟提出损害人民利益的议案,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公然与国民为敌,实在可憎。

2、劣绅

盐务中一些沽名的官吏,亦往往并不忘利,劣绅便是他们所借重的对象。此辈或任劣绅为司事,或聘劣绅为盐董,然后再由劣绅付其干薪。遇到利害关系时,劣绅还会以所谓“公民”的身份出面,发表意见,为虎作伥,这是劣绅对那些贪官的另一用场。

3、盐商

盐商时常与盐务人员串通一气,垄断居奇,牟取私利。而盐务人员从盐商处吸取的贿赂,亦为其收入之大宗。民国二年时,某省盐商欲将客商合办改为官督商运,在公文上只改动两个字,而向掌权者纳贿便达十万元,实在是骇人听闻。其余如伪造账册,匿报产量,偷漏盐税等,各盐行盐贩,均有此弊。

(四)盐务丑闻

1、调查员见首不见尾

某省东南地区某县,交通不便,盐务废弛。省盐务机关对该县的调查工作,每年也仅有一两次。一日,省盐务调查员某甲来到该县,县盐务局局长某乙因卧病在床,就委派司员某丙代其接待。某丙与某甲刚寒暄了几句,某乙又把他唤了进去,拿出一百元钱,让他去给某甲做程仪,并向其诉一诉本县的清苦状况。不料某丙因初入宦途,即怕羞,又怕丢面子,且不善辞令,与某甲说话之时,总是欲言又止。某甲见此情景,误以为该局中人不懂人情世理,于是勃然大怒,不但百般挑剔,还声称该局积弊甚深,省里早有查办的打算,此次派其下来调查,若不能搞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某丙听了某甲的话后,吓得连忙向某乙报告。某乙问明事情经过后,便向某丙取还原款,然后扶病将某甲请入内室密谈,这一番密谈,直谈至夜阑烛尽,犹在叽叽咕咕谈个不休。第二日早晨,待某丙等来上班时,那位省委调查员某甲,已如黄鹤一去不返了。

2、盐警长盗窃旧运票

福建省的盐税,一向都由民间缴款包办,官府中人只是按月征收,各种盐运票券均不能发生效用。某甲在福建省一盐场中任会计时,有位与他关系很好的盐警长,常向其索要每月包税裁下的运票,理由是拿去糊窗户。有时某甲将运票放在桌上,也常常不翼而飞。某甲因此运票无用,所以也不甚留意。一日,邻县查获了一批过期盐,因其运票系某物发出,于是发出公文来要求核实办理。某甲一见这些运票,全都是以前让警长拿去糊窗户以及放在桌上便不翼而飞的旧票,方知自己被那位盐警长所欺骗。

3、价值一元的禀请书

浙江省某县,地滨大海,县内居民大都以制盐为生。因该地较偏僻,场产无法统计,上级部门有鉴于此,决定实行清丈方法,每户发给禀请书一张,并要其填报书上所列的各项内容。由于这种禀请书是为清丈盐场所用,所以并不需要盐民出钱购买。一天,某盐务委员带领数名盐兵,来到某盐场,将乡民聚集在一起后,该委员取出此禀请书说道:“这份禀请书得来十分不易,有了它,就可以将盐场世代相传,而且不再交纳国税。有愿购买者,每份收银一元。限三日内交清,如过期便视同自动放弃。”众盐氏闻听后,信以为真,均争先恐后地来找该委员购买。三日之后,禀请书全部售出,该委员亦带着鼓鼓的腰包离去。

4、增设查验卡之黑幕

有一位盐运局长,贪婪成性,部下所有员役,均与其非亲即故,因此该局长在营私舞弊之时,可以一气呵成。不过他仍有遗憾,那就是盐税票都由中央大部向下颁发,若想从中染指,很是困难。为了弥补这一遗憾,该局长一面以“私盐充斥市场,极需整顿税收”为理由,向上级申请增设查验卡,一面将负责查验的员役,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从此,凡有盐贩过卡时,查验员即将原票收还,缴到原发票处。而原发票处在填写盐票时,是照盐贩执照上的实数填写,并发给盐贩,但却在存根处留下空白,待验卡原票缴到后,再任意在存根处少填写若干担。如原为一千担,此时则只填一二百担,反正原票已经到手,大可以有恃无恐。但若万一有个把狡猾的盐贩,故弄玄虚,使原票收不回来,那就只好照其原报的数目填写,这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由此可见该局长作弊手段之高明。

第五部 工业、交通业里的重重弊端

一、铁路,交通系的一项私产

中国自有铁路以来,交通系的官僚,在借债、筑路、养路等各方面都要中饱私囊,令国家的收入锐减。国家每年的收支若不相抵,必然会量出为入,而量出为入的结果就是大大增加了人民的负担。

借债,是铁路系统的弊端之一。在前清未成立邮传部以前,所办铁路借款的回扣,都由各路督办所得。设立了邮传部之后,回扣已经成为了一项规矩,但是经手人仍然会得到变相的回扣。

铁路系统的另一弊端在于筑路。购买材料是其中的一大宗。但这一权利大半归于外国工程司之手,总办或督办该铁路的官员只能成为其分赃的一分子。购地与包工是筑路的另外两种弊端,作弊的方法都十分简单,无非是以少报多,以贱报贵及纳贿索贿而己。

铁路系统中最大、最复杂的弊端是养路。养路之弊,有属于收入者,有属于支出者,此二者虽有区别,但也有相因之处。这是因为已经建成的铁路,其客票、货票等收入款项,虽然不是专属于养路所用,但养路的各项经费,如员工的薪俸,机车车辆的添置与房屋、桥梁、涵洞等建筑,皆有赖于铁路客票及货票的收入款项。所以铁路上的收入,亦应归于养路项下。

收入之弊,在于客票者,其一曰:还魂票。什么叫“还魂票”呢?就是一票两用。例如上海至苏州,北京至天津,皆属于大站,上下的旅客很多。而每日往来的列车又有四五次以上。各有关站的办事人员便全体互相勾结起来,在第一次收到自上海至苏州、自北京至天津的车票后,便交给第二次自苏州至上海、自天津至北京的火车带回,再售给第三次由上海至苏州、由北京至天津的旅客。而第二次自苏州至上海、自天津至北京的车票,亦由第三次由上海至苏州、由北京至天津的火车带回,售给第四次自苏州至上海、自天津至北京的旅客。这是根据车票上规定的“原人当日可用”之语而作弊的行为。即使遇到了稽查,也不会引起麻烦。而且部派稽查与总局所派稽查亦必与其连为一气,这便更无败露的危险了。其二曰:私票。所谓“私票”,并非局外之私,而是局中之私。负责制票、管票、发票的有关人员与各站人员互相勾结,私自加制旅客上下最多的车站的车票,混合出售。到了呈缴所收用过的废票时,再照所售私票数目毁弃若干,使其不至于出现溢额。这便永无破露之险了。

收入之弊,在于货票者,一是在重量上以多报少,吞没运费;二是延长装运时间,使得一票再用。此乃局中局外互相勾结办理。用这种手段赚钱,较之客票更容易,数目也更多。

至于支出之弊,属于养路工程的,如加车辆,增岔道、添涵洞、换枕木等种种,皆有利可图。而最大的弊端,莫过于改建车站,大兴土木。现仅举一事为例:中国已建成的铁路中,京奉铁路是最先建成的,赚钱也是最多的。其历年所呈缴的盈余,除清偿借款外,还筑成了一条京张铁路,不能说是无成效。按照规定,这条铁路的养路工程司,在借款未还清以前,其位置是不能动摇的。于是,各有关人员为了保住位置,作出了种种计划,将该路收入之款尽量使用,不使其盈余过多,以此来延长债权的年限。所以在北京改建两个车站,挥霍了千余万元,在唐山改建车站,又挥霍了数百万元。当此项计划开始之时,恰值邮传部刚刚成立,该部尚书根本没有铁路知识,遂为左右所蒙蔽,不加考虑便轻率地批准了,使这一千几百万元的有用之款徒然浪费掉了。从此以后,铁路当局还利用外国工程司的这种保留债权计划来营私赚钱,所以,铁路的收入虽日有所增,而支出的速度却较之吸入更快,这也是国家贫穷的一个原因。

今日的铁路,似乎已成为交通系的一项私产,若有非本系人员进入,则惧其举发,必全力将其排挤出去,以巩固该系的势力。

二、航运,高超的舞弊手段

中国的航运业,自海禁后开始发达。其首创者为招商局,性质为官商合股,当时的总办是盛宣怀,其规模宏大,堪与外商的怡和、太古并驾齐驱,被世人称之为“三公司”。招商局的航行路线,在内地则贯通长江流域,在外海则南达广州,北至天津塘沽和秦皇岛,实为中国最大的航业公司。

但是,公司越大,弊端也就越多。何况在招商局初成立之时,总办之下的重要职务,大半都为官僚中最善钻营者担任。这些人的月薪颇优,而办事都极其腐败,凡与此辈有亲戚、故旧之情谊者,往往出二等舱的船价,乘坐头等舱位,或是出三等舱的船价,乘二等舱位。与其交情稍厚的人,甚至有不出船价,竟然乘官舱。而茶房对他们的伺候,较之出钱者尤为殷勤。一条船的舱位是有限的,有势力者既然能够出廉价而居优位,那么无势力的人在乘船时,便有购头等舱票而退居二等者,也有购二等船票而退居三等者,轮船起航后,常常出现因舱位而发生争执的事情,真乃航运史上的怪剧也。

三等舱的旅客,在航行中是最苦的人。因为船上的茶房、仆役等常常在旅客上船前便将自己的铺盖安放在三等舱内,占去旅客的位置。等到旅客上船后,三等舱内已经无地可栖,旅客们不得不坐卧在甲板之上。路近者尚可忍耐,而路远者便不堪其苦了。于是远道的旅客便与茶房商议,请其代觅一个略为舒适的地方。这时茶房就索费一元或八角,然后取走自己的铺盖,让旅客去休息。如此一来,旅客除付出船价外,还要付额外的住宿费。假若旅客惜财,甘居甲板之上,而其所歇息的地方又可以遮蔽风雨的话,茶房们便会以堆货为理由,迫使旅客离开,必要让其处于风雨交加之地。到这时,无论如何爱钱的旅客,也会向茶房付费,以免除一时之苦。

长途旅行,除坐卧休息之外,饮食也是十分要紧的事情。按照轮船上的通例,乘客的茶水饭菜等皆由船上供给,听起来似乎很好,但是,厨役、茶房等亦因此而生出弊端。轮船始航之日,饮食尚还可口,然而隔日以后,则泡茶没有开水,下饭的菜也难以下咽。乘客不堪其苦,只得出钱另购。此时,厨役、茶房等便将饭菜的价格抬得十分昂贵。某人曾乘轮船自天津至上海,在旅途中食用鸡蛋两只,被索洋一角;白鸡一盘,被索洋四角,仅仅三日的航程,一个人就要多用四五元钱,若按全船乘客来计算,这些人所获之利可想而知。

轮船到港之前,茶房、水手等还要向乘客索要小费,而且毫不客气,就像催租一样,对待三等舱内乘客就更加粗暴了。如果乘客的手头较紧,面露为难之色,茶房们便当场对其进行羞辱,有时还要乘旅客忙于上岸之时,藏匿其行李。轮船到港以后,必有招客挑夫蜂拥上船,兜揽生意。这些人与茶役们的关系很好,若茶役对某位乘客不满意,便会暗递消息,使这些人借端向乘客寻衅,甚至对乘客进行群殴。乘客准备与其交涉时,这些人却已经一哄而散,乘客只得甘认吃亏。更加恶毒的是,有时他们还会在旅客登岸的时候,将其挤落水中。

单身旅客乘船航行,切忌多带财物,也不可因贪图省几个钱而乘三等舱位。虽然头等与二等舱中也会有意外发生,但毕竟属于少数。而若乘三等舱位,且多携财物者,最容易发生性命危险。某乡的陆某人,家境贫寒,最初在上海某新剧社任职,因收入不足以养家,便入青帮拜某某老头子为师,后被荐入长江某轮船任职。仅仅一年的时间,家中经济顿时富裕起来,邻居们都认为他很能干,而不疑有其他原因。时间不长,陆某人身患狂疾,归家以后,有时持刀自砍其胸,有时以物自击其首,口中还自语道:“我欲朝山进香,为什么要把我投入江中?”一日,陆某乘家人不备,自投于江中。被他人救起后,陆某跪在地上说道:“各位不要多事,我不索命,誓不罢休。”听到的人皆毛骨悚然,这时才有人怀疑他必有隐恶。后来,陆某人自杀而死。他死后,才有人说出,陆某人在轮船上任茶房时,有一位僧人乘船赴汉口,他的行李中不仅携有重金,另外还有珍物数件。该僧人所购船票为三等舱位,因被茶房占据其铺位,只得栖居于舱面铁栏旁。这位僧人患有腹泻症,中途在箱中取药吞服时,被陆某人发现其箱中所藏的财物。陆某人见财便起异心。待轮船行至九江时,陆某人乘天黑风狂,将该僧人推入江中,该僧人行李遂为陆某所得。不久,陆某辞去茶房之职,意图别营事业。当他与朋友一起游玩上海豫园,行至湖心亭时,陆某人忽然两目直视,伸手指着前方说道:“我已经找你很久了,原来你在这里。”从此,陆某人便落下了癫疾,并且不得善终。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轮船装货时的弊端也非常多。如果将货藏于仓房,看守的夫役便会随时窃盗;如果将货堆于码头,扛货的小工便会趁机捞取。等到货物装船以后,更须向船上的水手等缴纳小费,否则货物便会进水或是磨损,给货主造成很大的损失。一位经营米、豆业的人士说,有一次,他装运了八百石米,从上海运往天津,这些米均用布袋包装。等到了码头后一看,仓底的米有三十余包都被水浸了。当时正是四五月间,天气已热,这些米全都发了霉,亏损甚大。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没有向水手们缴纳小费,所以这些人故意用热水向米袋浇灌。还有一次,他装运了数百石黄豆,从大连运往上海,到达码头后便堆于栈房,等到出货时一过秤,每包都要亏好几磅。后来据同业所言,货物到港后,由小工用肩将货扛入栈房。这些小工们便用带有三角尖口的铁筒,一端插入包内,另一端则通连袖内的暗袋。小工将包扛起来一走动,豆子便从包内灌入袋内。就这样扛上几次,袋子就满了,然后小工们便借休息或小便之机,将其袋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于是神不知鬼不觉,仓内的货物便短少了。

以上所述,只是就航行长江、外海的大轮船而言,至于在内河航行的小轮船,其弊就更加多了。例如:在内河航行的轮船公司,其营业的方法,大都采取垄断主义,同行间的嫉妒倾轧十分厉害。凡有新成立的在内河航运的轮船公司,其航路所经,可能会对旧有的轮船公司不利,旧有公司必然会与新公司争相降价,以招徕乘客,即使因此而损失数万元,亦在所不惜。然而,轮船上的舵手,伙夫等对于降价却十分不满意。这是因为此等人的收入会变少,“捉黄鱼”为大宗进款。所谓“捉黄鱼”,是私载乘客的隐语。“黄鱼”指乘客,取其利厚味鲜之意。船价降低后,“黄鱼”就没有了。因为私载乘客,索要的价钱必须比公司的票价低,而船价降低后,乘客们都从公司购票,“黄鱼”便无法捉了。按照内河轮船的通例,大都以前舱载客,后舱则为舵工、伙夫等人居住。而“捉黄鱼”者,乃是在乘客登船之时,先问其船票有无。有票者,便将其引入前舱,以待查验。无票者,便将其带入后舱,以避耳目。待查过票以后,再让乘客进入前舱,并收取这些人的船资,供大家分用。过去,在行驶苏杭、申杭、申湖、苏申等船线的内河小轮船上的船工,每班(以上下水各一次计)收入在十二元左右。后来,公司中人逐渐了解了这一弊端,于是除在码头查票以外,逐派出押载账房,随船同行,以便监督。任押载账房这一职务的人,不是经理的朋友,便是老板的亲戚,按理说,这些人应该为公司恪尽职守,使舵工、水手们的这种舞弊行为从此绝迹。却不知这些人在任职之初,倒也还能雷厉风行,杜绝私弊,但到了后来,便与舵工、水手们狼狈为奸了。这是因为押载账房之职的设立,于此辈大为不利,而生计所关,又不敢公然反抗,于是便舍其抵抗之策,而与舵工水手们互相串通了。每当一位押载账房上船时,同船的舵工、水手等必要借同舟共济之义,表面上与其交好,而在暗地里却窥其实在的性情。几个星期后,这位押载账房的底牌就全被船上的人摸清了。于是,船上人便投其所好,该人若好赌,便引其共赌,若好嫖,则与其同嫖,在开始时且不令其破费一文,但到后来便要施展手段,使其倾囊倒箧,虽破家亦不足以偿还,最终则由船上的执事人等为之设法料理。此时,受害者虽然明知受骗,但是既入陷井,无论解脱,不得不答应与这些人联络一气,共同作弊。在一位押载账房上任之初,船上的舵工、水手们的“黄鱼生意”就要因此而停止三个月左右的交易。但是,这三个月的损失,将会在后来的时间中加倍补偿。而且由于有了押载账房的原因,这些人更可以大干特干,无所顾忌。公司的损失数目也就因而更大了,立法本为防弊,反而却使弊端更多,于是可见此辈舞弊手段的高超,而世道人心,江河日下,亦可由此而见一斑。

三、工厂,“久治不愈”的种种弊病

工厂,为实业之一端,从大处说,可以发展国家财力,从小处说,亦可以使个人生活宽裕,所以工厂越多,国势便越盛,人民的生活也就越好。近来,中国在各大城市陆续设立了许多工厂,随之也产生了许多弊端,使资本家与企业家因之受累不少。现将各工厂的弊病分述如下,供有志办厂者警戒。

1、丝厂

优美的丝织品,价格十分昂贵。所以在丝厂中,上自管理人员,下至普通女工,皆欲通过作弊而牟取私利。例如收茧之时多报重量:在每年的茧市上,大厂要收进数千担,小厂也要收进数百担,以每担茧多报一斤计算,一次茧市亦有百数十斤之多,这些丝厂中管理人员的作弊行为之一。也有些人在收茧时,与卖户串通,明明是中等质量的茧,却给其上等茧的价格,事后,卖主与买家再瓜分利润,这是丝厂中管理人员的作弊行为之二。凡资本雄厚的丝厂,在新茧上市时,往往派遣厂内的管理人员出发到各地去收茧。这些负责收茧的人员,在遇到茧价上涨时,便以昨日购进之货,报以今日之茧价。若遇到茧价下跌时,则以今日购进之货,报以昨日之茧价。此时的一切账目均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丝厂内也无从查起,这是丝厂中管理人员的作弊行为之三。丝厂内的收茧人员对于卖主也会要些手段,如见卖主老实懦弱,便会用短斤秤口(例如明明是百斤茧,过秤后却说是九十八斤,但报账时仍然作百斤报,于是二斤茧价便入其私囊)、抑低货色(例如中等之货压作下等之货,而报账时仍作中等货价报)等手段相欺,这种做法,丝厂虽不曾吃亏,但卖茧的老百姓却吃了大亏。在收茧的时候,烘茧这道工序也很容易舞弊。这是因为蚕茧有干有湿,丝厂内对此在价格上定有折中的办法。收茧人员在遇到干多湿少的蚕茧时,便隐报其分量,遇到干少湿多的蚕茧时,便预先声明,难照预定的成色交货。如此一来,丝厂中白白地承受湿茧的亏耗,而收茧人员却能独享干茧的盈利。对于调丝,丝厂中也有定例,比如一担蚕茧,按规定可得净丝若干。但遇到壳厚的蚕茧时,出丝便比较多,有关人员则私自将其多出的丝隐匿,而只按定例向上报告。若遇到茧壳较薄,出丝较少时,有关人员对此也不负任何责任。更有甚者,将湿丝藏于内,将干丝裹于外,厂中秤重量,验成色,均无问题,便可顺利过关。但时间一长,湿丝变干,重量就会大大亏耗,甚至造成丝质霉败,丝厂便会因此而蒙受重大的损失。

2、纱厂

纱厂的盈亏,关系在于进货与出货。收买子花或花衣,为进货的重要事务,机锭出纱之多少及棉纱售价的涨落,为出货的重要事务。纱厂中员工的舞弊行为,也在于进货与出货之间。例如:负责进货职务的人员,全都与花行勾通,无论是买进子花还是花衣,均在内夹杂细沙或吸收水汽,使其每担的重量增加一二斤,外人也很难觉察。纱厂中每年进货约数万担,负责进货的人员也就因此而获得数万斤的私利。在机锭出纱时,用花衣若干斤,出纱若干磅,皆有规定的比例。但一些人或借口断头太多,而使出纱的分量减少;或托词杂质太多,而使出纱的数量不足。然而在实际上,却是几道工序相互勾结,私下已不知隐没多少了。至于在卖出棉纱时,有关人员作弊就更加容易了。他们在遇纱价看涨时,便串通亲朋好友,来厂订货,私下却将其所订之货乘机转售与别家,坐收盈余之利。在纱价跌落时,又串通订户来减少订数,并在暗中收取贴补费。其他如机锭之修换,断纱之销售,有关人员都会得到若干成回扣。此等弊端,已成定例,不足为奇了。

3、布厂

布厂的弊端,大致与纱厂相类似,其不同点,大约有下述三点:

偷纱:织布厂以棉纱为大宗用品,各厂必有存货,多则几千箱,少则亦有数百箱,每日发到各台机器上配用,并留在存根簿备查。一些有关人员便相互串通,合谋舞弊。例如按照规定,用纱十箱应成布十机。这些人便借口纱线太粗,为保全质量,在数量上便不免减少,而实际却将多出的布私自卖掉。也有些人偷偷地用一些霉坏的棉纱混入存货箱内,却将好纱偷换出来,售与其他布厂。更有甚者,竟将原箱偷出售卖。因为存货很多,不易检查,于是便导致了这些人的胆大妄为。

偷布:布厂内的偷布事件,屡有发生。其中,管理人员偷布的胆子为最大。他们整匹整匹地将布偷出来,然后售于店铺。因为工厂内的存货常常有成百上千匹,虽然有稽查检查,但若偷取一二匹,一时也很难发觉。至于工厂内的女工们,则往往寻找机会,偷取上一二尺布,有手段特别灵捷者,一次能偷取四五尺布,令监察人员防不胜防。

偷浆:在织布上的经纱时,需要上浆。织多少布,用浆面多少,工厂中都是有定例的。但有些工人不顾影响布的质量,往往从中偷取若干,再转售出去,将钱尽入私囊。

4、袜厂

专门制作袜子的工厂,近年来开始兴盛。厂中员工的作弊行为,亦不外乎偷取货料等事。但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出现了一种特别的情形。这是因为织袜于所用的纱,国货甚少,而西洋货的价格又较昂贵,所以从前的织袜用全部购自于日本。在“五四”运动中,国人群起抵制日货,袜厂的厂主也激于一时的义愤,宣布今后再不用日本货。不料事过境迁,那些袜厂的厂主们忽然背弃了自己的宣言,暗中买进日本货,但在表面上却冒充是国货。他们的理由是:目前没有国货可以用,若不买进日本货,势必造成停业。但实际上,英国、美国及印度的纱的质量比日本货的质量更好,只不过价格稍贵一些罢了。虽然商人的营业以获利为目的,进货成本若高,所得的利润就要低些,对其经营似乎不利。但要知道,进货的成本高了,销售的成品价格亦可随之提高,对其所赚的利润丝毫无损。何况此事关系到国民的人格,袜厂厂主们如此贪利忘义,难道不怕国人唾骂、友邦讪笑吗?

5、铁厂

其他工厂的弊端,仅会累及少数人,但是铁厂的弊端,却足以危害到国家。这是因为铁厂生产的钢铁,大多数供给国家应用。如修铁路、造轮船、制作军用枪炮等,均与铁厂的生产密切相关。所以在东西方各国中,铁厂大多归国家经营,很少有授权于私人的事。在我国,过去视钢铁业如无足轻重,虽然山西为产铁最富之省,但却连一家铁厂都没有。直到清代咸丰、同治年间,才在上海开设了一家铁厂。此后,山东、湖北、广东等省也陆续开办了铁厂。但是,上海、山东、广东等省并非产铁之区,其名虽为铁厂,但在实际上却偏重于制造军用品。真正冶炼钢铁的工厂,只有湖北的汉冶萍一家。然而,汉冶萍工厂却被盛宣怀作为向日本借款的抵押品,不但该工厂所产之货有供给日本应用的义务,连该厂的主权也有一半归日本人掌握。此乃是全国工厂中最大的舞弊。至于在其他各省的兵工厂内,虽常常发生职员与工人偷盗生熟钢铁,私售营利的事,但若与盛宣怀所做之事相比较,无异于小巫见大巫也。

6、印刷厂

自戊戌变法以后,中国才开始设立印刷厂。目前,以上海的印刷厂为最多,其他各省会城市虽然也有,但却比不了上海厂的规模。员工偷纸料、偷油墨,是印刷厂内最小的弊端,较大者如冒充坏坯,偷取全份印书的事亦时有所闻。作弊胆量最大,危害也最大的是竟敢私印假钞票。前几年,上海某大印刷厂的工人朱某。与某外国人相勾通,代其私印中央银行的假钞票。并在市场上混用,数目有万余元。假钞票被发现以后,那个外国人逃回其本国,始终未能破获,而朱某竟因此发了大财。该印刷厂的经理和工人们却仍蒙在鼓中,毫无所知。

7、营造厂

营造厂,专门从事建筑工程。经营营造厂的人,大都是资财较为雄厚的工匠。营造厂中,土木工人俱备,各种应用材料亦存储颇多。于是厂中人便相互串通,窃取厂内的材料,制作私货待售出后大家均分。也有些人在外兜揽装修生意,而所用材料却从厂中窃取,虽然建筑材料都是笨重之物,这些人亦有其搬运之法。更有甚者,竟敢私刻印章,假冒牌名,私自包揽建筑工程。曾有某商会制造房屋,承揽工程者为上海的某营造厂。但实际上该厂厂主并不知道,都是其厂内工人私自所为。

8、电灯厂

电灯业近来颇为发达,在工商业比较兴盛的城市里,都设立了电灯厂。这些电灯厂,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都是中国商人所办,然而在实际上却全都是外国资本。电灯厂内的所谓总经理、董事等职务,不过皆是外国人的雇员罢了。很多中国商人专门为外国人在中国内地推广电灯事业,引狼入室,此乃电灯厂中之大黑幕也。

四、矿务,有“弊”就无富强

中国的矿业之兴,由来已久。矿产中最有价值的金、银、铜、铁、煤等矿,中国全都有。开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东西方各国皆赖此以致富强,但中国却未见收到什么成效。此中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弊。

中国旧时开矿,大都是个人的事业,或者在私有之地,或者选择一块公家的地,指明区域,向官署领得证明文件并纳税后,即可从事开采。那时的开矿,完全是靠人力,规模极其简陋,采矿方法也很笨拙,所以获利甚微,而弊端也很少。至于设立机关,聚集资本,大规模经营开矿事业的,当推江西的萍乡矿务局和河北的唐山矿务局为最早。那个时候,一般人民尚不知开矿的利益,极少肯予以投资,所以大都由官府创办。其间也有一些商股,但这些商股或因收用土地,给予股份;或因应酬上官情面,略出些资财,他们并没有从事实业的志愿,也不知道所谓的股东权利。办理矿务者,有总办、会办等名目,此种重要的职务,必须是极红的官僚才能担任。他们的月薪颇优,少者数百元,多者则在千元以上。但是这些官僚从来没有研究过矿学知识,所以对矿质如何,产量如何,销路如何都并不过问,真正掌握实权的人是局中的技师。技师们都是用重资聘用的客卿,不但在局内用人要受其指挥,即使位高如总办,有时也要仰其鼻息。这倒并非技师之位尊于总办,而是总办若要挥霍或是孝敬上司,其支出都要从矿务局中出,而矿务局的寿命长短乃操于技师之手。如果技师有意与总办作对,便会使矿务局的账务亏损,无利可图。如果是这样,总办的地位便危险了。何况当初开矿的时候,名虽为官办,实则恃外资,而所聘请的技师都是由投资者荐任的,隐然负有监察的权力。所以实际上,技师如同有债权的银行代理人,矿产是抵押品,而所谓总办者则系债务者的代表,因此其不能不看技师的脸色行事。从这里也可看出,中国的矿权,已经半入外国人之手了。

官营的矿业,借外债为资本,其弊已巨。但是总管矿务的官吏,虽坐支薪水,却犹未满足,往往借推广营业、增加资本之名义,滥借外债,既可得回扣之利,更可遂其侵蚀之私。例如萍乡煤矿,为盛宣怀抵借日款,至今成为中国与日本合办的矿业。其他如安徽的铜官山矿、山西的福公司等,由一些不良官吏利令智昏,受外人运动,而将我国之利源断送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

山西的福公司事件是这样的:当时的山西巡抚为胡聘之,他的一个心腹是任候补知州的赵某。福公司将赵某买通,并通过他送给胡一笔巨款。于是胡便将山西全省的开采权交给了福公司。消息传出以后,舆论大哗,全山西人民群起反对,经过一年的交涉,才由地方集款一百四十万元,向福公司赎回了矿产开采权。实际上,福公司在山西一年多,未购一机,未雇一工,只凭着一纸约文,便掠走巨款百余万,此种行为,与讹诈无异,至今山西人谈到此事,无不痛心疾首。

自从官僚以矿产滥抵外债,国内的百姓才知道采矿之利。于是便有了集股自办者,这便是商办矿业。这个风气一开,营业日益增多,而各种弊端亦随之而生。

有一些狡诈之徒,见许多人都对因开矿而得的巨大利益生羡慕之心,于是便纠集数人,设立公司,登报招股。但是,等到股银到手后,这些人却溜之大吉。此等弊端,在前十年中曾屡屡发现。

也有人妄指一地为己之矿产,因为无力开采,所以向外人借款,并且还煞有介事地订立合同。合同上诸如保息、偿还期限、红利等项目,俱都条理分明。但是在骗到手后,却效黄鹤飞去,以致酿成许多交涉。

由于矿务之弊,层出不穷,于是国家便订立了矿业条例、公司条例,并先后颁布。但是,防弊之法愈密,作弊之法也就愈精。例如:江苏省某县的杨某人,曾在日本留学,并与曹某相识。因为曹某是当时鼎鼎有名的金刚之一,于是杨某便拜在曹某的门下。后来,杨某听说江西省有许多煤矿,便向部领照立案,准备开采煤矿。当时,曹某正为政府所倚重,依仗其力,杨某的申请居然得到了批准。然而,杨某不过是一个穷苦的留日学生,开矿资本却非有数十万不可。于是,杨某便来到上海,与日商某洋行订约,将自己领得的矿区完全让给了日商,如此一来,杨某不但得到了十余万元的现金,而且每年还能领到数千元的干薪。如今,杨某便寓居上海,享受着华屋美妾,高车驷马,并以其卖矿之资,开设了一家电灯公司,俨然成为了一个大商家。

五、邮政业,揭开黑幕下的弊事丑闻

中华邮政的办事规则,是参考万国邮章而定的,可以说比较妥善。但办事人员却不能全部遵守,从上到下,营私舞弊的事情很多,现在就让我们揭开邮政业的黑幕来看一看,上自交通部邮务总局,下至各信柜信筒,其中的弊事丑闻究竟有多少。

交通部邮务总局

过去,中华邮局附属于海关,由总税务司兼管,那时的邮政业倒还算是弊少利多。自交通部收回自办后,成立了邮务总局。派官分职,雇用冗员,滥支薪水,其实一切权力仍然操在外国人的手里,中国官员并不能过问,只是例行签字而已。邮务总局的布告名为“北京通谕”。北京,只是一个地名,并不能把邮务总局之意包容进去,这个名称显然不确,可见在总局中连个称职的编译人才都没有。总局所传的命令,辞意也含糊不清,常常引起各局的误会。若照此办事,则程式未能统一,往往驳回修改,颇费手续。总局的邮务总办,只准外国人担任,对于属员,外国人与华人也不能平等对待。如果是洋人进局,但凭领事介绍,无须商家担保。洋属员若有偷窃、亏空公款等事情发生,只以革职了事,不再深究。洋人回国时,准其延长假期,如果因病重,不能再回中国办事,仍以作为名誉顾问,照支工资。待其病故后,除从优发给抚恤金外,还要另外补发数千元的养老金。近来又有新例,每逢夏季,准许各局洋人自由避暑,漫无期限。但若是华人属员,即使是自身病重或者是父母病逝,最多也只能给四个星期的短假。如果因距家路远,往返困难,想请长假时,总局必多方驳斥,很少能够批准。这便是歧视华人的一个明证。邮务总局每年还要发出邮政事务书,夸奖各省的邮政业务如何发达,这都是根据各省局的报表得出的结论。而各省局的报表却很少有真实数目,无非是参照前一年的清单,稍事加减,敷衍了事。如果要求各省局呈验底稿,便不难揭破其真伪了。

各管理局

管理局的大权,操在正邮务长的手里。担任正邮务长之职的,大部分是洋人。正邮务长除领薪水和车马费外,其公馆的租金及一切杂费也由邮局开支,甚至连装修公馆、油漆板壁的费用,统统作为公费,并且派出属员,为他监工,如果对工程不甚满意,但再事修改,一切工费,均作为正常开销。某邮务长,平日办公毫无成绩,一年之内,常将各支局职员调来调去,使该局差旅费开支巨大。在他新婚之后,更是终日不离妻室,甚至命文案处办事人员迁入公馆办事,以便就近签字,并且还将手下全体职员共同租借的一个俱乐部据为己有。属员们对他的意见很大,但他因为有内援,至今仍稳稳地坐在邮务长的位子上。

会计处

会计处处长一职,无论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只要具有邮务官的资格,即可担任。任会计处长的洋人,大半都会溜须拍马,千方百计地讨邮务长的好。因为邮务长在邮寄各项物品时,可以不付邮资。会计处长便求邮务长为其介绍,使他也能享受这个权利。襄办的国人则狐假虎威,把持公事,不问所属各局的存款多少,任意减发大邮票,致使各局不能广收汇款,延误公务,为害匪浅。

文案处

文案人员,终日不离邮务长左右,因此十分受宠用。如果邮务长是洋人,那么一切华文公牍,都须令文案处译成英文,方可以阅读并签署意见。如果外国人与外国入之间交涉一些事情,则一概都由文案先行接洽。例如修建房屋,文案便先与工头立约,暗取回扣。邮务局的办公房,多半是租借的民房,如今有自行建造之议,将来文案定会获得极大的利益。再如邮局在招考职员时,需要通过华文、英文及数学等考试。其中英文、数学等由邮务长亲自分出等级,而华文一篇则须经文案阅定。一些无耻之徒往往贿通文案,便能顺利通过考试,进入局内。

巡员

邮务巡员,大权独揽。各地的邮政局,自局长以下,没有不畏之如虎的。往往在巡员尚未到来查局时,各局长便吩咐邮差,沿途侦探,以便预先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因为巡员的一纸呈报,对各局人员的升迁,经费的多少有极大的关系。巡员除照章领取薪水津贴外,其路费由会计处照单发还,伙食则由各局长按段供给。巡员路过城镇时,拜官绅、传地保、索伙役、给官价,俨然与前清时的钦差大臣相仿。也有些巡员专驻一地,终年不办公事,只以打牌娱乐消遣,并在管理局设一代办,有事时便转托信差,令其代行己职。某巡员查局所到之处,先由局长筹备公份赠仪,再命行辖代办,按照赠仪清单所列姓名、数额分别寄还,并准备一些空白信封,让其按照自己指定的日期盖好邮戳,寄呈巡员,候装公函申报,以此来作为巡员亲查代办的证据。巡员们还有两项积习陋规,就是借贷路费。各局长决不敢违抗。但是,如果不腾挪公款,这笔费用又出在何处呢?

收发处

收发处,是邮务出入的总机关,责任最重,手续极繁。但是处内的职员却往往不能认真负责。如邮务局的洋人官员欲寄免费私物时,收发处职员便从未秉公办理,予以拒绝。接收邮件时,对于清单上漏载的物品,职员就暗中攫取,遇有自己喜欢的邮票,便私自揭剥,对于一些欠资信件也懒得处理,待积压多了,付之一炬便告了事。沿长江各局的收发职员,为了缩短办公时间,甚至常常拨快钟表上的指针。

快信处

快递函件,与其他各种函件的处理办法不同,需按局专封,颇费手续。很多邮局都未设专门人员办理此事。每当封发邮件之时,异常忙乱,对于所收寄的快信,便不再赶封,常常要延至次日办理,使快信反不如常信便捷。一些未设快递专差的接收局所,对于收信地址较近的快信,还可以提前先投,收信地址若距局较远,则并入常班同送。

挂号处

挂号处的责任重,私弊也很多。挂号处的职,兼售挂号信邮票,往往收取双挂号邮资,却只给单挂号邮票,若有商民追究回执时,再补发查单,以此来蒙混过去。一些农村人,或是妇女,常将贵重物件装入挂号信封中,并向职员陈明,也有人临时当着职员的面进行封装。职员们对于这些封装在挂号信中的贵重物品,必定拆封窃取,并在其拆口之处加贴挂号收条,使其不露痕迹。还有接收局的挂号职员,偷窃信内的汇票,并托人代兑。上述问题,已有很多被查出来,并对犯罪职员进行了惩办。

包裹处

包裹处的职员,在已经设立关卡的地方,多收包裹税金,被人指控,并按律惩办的有之;在未设关卡的地方,代收包裹税金,并吞没不报,而尚未被察觉的人与事也有很多。某管理局包裹处的职员,勾通厘税局的司事,向收件人进行勒索,逼其补纳进口税,然后彼此均分,结果被人举发后,遭到惩处。也有一些职员,竟私自窃取包裹中的物件,致使商民经济受损,却又无处申辩。这些人实为邮局职员中之败类也。

售票处

售票处,为邮局银钱收入的总机关,若非品行端方之人,便不能胜任这一要职。如今各邮政局的售票人,往往偷出公款,作本牟利,并且买通在会计处任职的华人,使其在洋人查账之前先打一个招呼,以便设法弥补。售票人弥补亏空公款的方法是:或将与银元大小相同的古旧钱币,捆扎得如同银元一般,垫衬箱底;或向钱庄暂借,待检查过后再归还;甚至有向同事告借不遂,挟嫌告发者,后经洋人查明实情,以侵占公款罪论处。某邮局的一个售票人,性本忠厚。某日,一个身居要职的同事向他开口借钱,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便挪用了公款。该同事虽日久不还,他也不去催讨。此事被其他同事知道后,认为他懦弱可欺,便纷纷向他借钱。他是来者不拒,凡借钱者一一给予满足,因此而亏空了许多公款,经洋人查出后,被送官惩办。也有些售票人与各处差役相勾结,将所收函件上的邮票揭下,再售与他人,被揭去邮票的函件则销毁,以求灭迹。这种行为最是可恶,最近因严加整顿,大局内此风似已绝迹,但在偏远省份的各邮局却仍有此种行为存在。

汇兑处

汇兑处的职员,遇有无知识的乡下人或妇女寄款时,往往多收汇兑费。也有些职员勾结售票人,做腾挪公款之事。还有些内地邮政局所的职员,以缺票为借口,先收汇票,并用这些汇费作为职员赌博的资本。后被巡员查出,送官惩办。

供应处

供应处的职员,负责采购邮局应用的一切材料。凡买物品,必有回扣,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其在大局便有大出息,在小局也自会有些小出息。近年来,欧洲战场战火频燃,外国货品十分短缺。邮局所用的材料,也大都采用国产货,并全由供应处职员承办,这真是他们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有些供应处职员却仍然贪心不足,找机会将他们购买来并已入账的货物偷出,仍售与原店。这种作弊行为,实在可恨之极。

驿吏邮夫

驿吏与邮夫,名称不同,实际上是一种职务。在大邮局便称为驿吏,在小邮局则称为邮夫。他们的薪水极微薄,责任却很重。其工作是接送轮船、火车的邮件,往往需要在几分钟内完成,这便很容易出现错误。而一旦出现错误,驿吏、邮夫们就会被处以罚金。为了避免处罚,他们常常涂改收发邮件清单上的数目,以求蒙混过关。驿吏、邮夫们往往与轮船和火车上的茶房相勾结,夹带私盐、私烟土。也有些人,在等候轮船、火车到来时,乘夜深人静,私拆邮袋,图窃银钱。邮袋的封口处虽有火漆铅饼,驿吏、邮夫们亦能将其还原。作此弊者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仿刻木质戳,可以重封火漆;一种是烧红铁丝,可以重封铅饼。

投递稽查

任投递稽查这一职务者,大多由信差提升。所以想让他们破除情面,严格执法是很困难的。准备稽查的函件,他们早早地就通知了信差,令其提前先投,使双方两无妨碍。遇有新事的邮差,投递迟慢,他们就向上呈报一次,给予从宽薄罚,彼此也不会太伤感情。

信差

信差的责任很重,而薪水极少,人数亦不多。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信差每日应投递数次,但大多有名无实。每日上午,信差只送当日早班的快信与隔夜末班的常信,下午则并班统投。如果投递的地段较广,本人不能走遍,往往由其子弟分途代送。每逢年节时,信差们还有私索酒钱等陋规。许多小邮局,未设邮夫,便由信差来接送火车、轮船上的邮件,这样一来,投递次数便更少了。沿长江各邮局的信差,每日上午除送快信外,对挂号信、常信等一概不管,直等到下午再并班投送。也有些信差将局中未曾销印的函件偷出,送到信柜上,登记表册,以图分沾些利润。在街头的信筒上,常有人投入未贴邮票之信件,并附铜元数枚。信差却只将信件交出,作欠资处理,而将铜元没收。由于寄件人未注姓名、住址,所以也无从考核。也有些信差将用过的旧邮票洗刷掉邮戳印,冒充新邮票贴在信封上,并勾通分信人员,如盖日戳。更有人偷窃信中的物件,被查实后按律惩办。

邮差

优秀的邮差,千人中亦难选一名。新雇的邮差,上班几日后,便不能按照规定来工作。他们常与交接班的邮差相勾结,夹带私盐、私烟土,甚至自雇几名下手,揽运客货。由其本人肩挑邮袋为先导,其他同伙也都穿上号衣号裤,随班同行,这样便可避免被税务人员查验。遇到阴雨天气,他们用油布遮盖住自己私运的货物,却任凭邮袋暴露在雨中,使内中函件被雨冲湿,为此常引起收信人的诸多抱怨。邮差与各邮局的职员及代办信柜等均有联系,一旦有巡员查段,便相互关照,使其抓不住半点破绽。各段的邮差,也全都结成了团体,若有一人因犯事被革职,大家全都一起告退,全邮局内的业务一时瘫痪,逼得局长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允许犯事者改名复职。但新定的薪水等级却不如旧日的高,此时局长往往还要暗中给予津贴。

各支局

一等邮政支局的局长需要有邮务官的资格,所以洋人居此职者居多。这些人在自己的支局内养尊处优,对待手下的员工们如同奴隶一般,二、三等支局的局长则不论资格,但也因此而生出了许多弊端,如侵占兑洋盈余、亏空公款、勾结巡员互相蒙蔽、走私贩私等事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各局长集股贩卖烟土,获利颇多,此事虽发生在几年前,但其影响至今不曾消除。

邮寄代办所

代办所的代办人薪水很少,几乎无利可获。他们便勾结邮差,私运货物,或在投递信件时私索酒钱。地处偏僻的邮务代办所,因邮政业务不发达,代办人便常将按照定额供给的邮票折价出售,或托其他邮务局、所的职员代售,以便从中获取私利。

信柜

邮务局所设信柜的工作人员,无固定薪水,只按其业务额付给报酬。设在邮务局附近信柜的工作人员,往往与信差相串通,由信差偷出该管局内未经销印之信,送到信柜,由信柜填表呈报,可从中获得较多的利润分成。设在郊外的信柜,则往往勾结邮差,私运货物,或在投递函件时索取小费。其弊端与邮寄代办所类似。

信筒

投寄在信筒内的函件是最不保险的,其原因是:1.距离邮局较远,送信不能按日收寄,难免延误日期;2.未贴邮票,只附上铜元数枚做邮资的信件,往往被信差将铜元吞没,而将信件作欠资处理,使收信人加倍交纳邮资;3.贴好邮票的信件,常被信差将邮票撕下,信件销毁。为避免上述弊端,请寄信人将信件直接送交邮局,较为保险。

六、电信业,不可尽言的种种弊端

中国的电信业,创自公元 1879 年。在创办之始,纯属于商业性质。到光绪末叶,接线日广,成效显著,其大权都掌握在盛宣怀的手中,几乎成了盛氏个人的私产,而弊端之多亦不可尽言,此后,电信业收归为国有,略见了一些清明气象。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电信业的弊端较之以前更多了。举其大者,计有:

总长之弊

电信业属于交通部管辖。总长为行政之首,掌握着各种大权。例如购办材料,其中便大有文章。按照规矩,总长应该在上主持,而由司长等在下承办。然而,如果总长存染指之心,有意干涉,司长也无可奈何。如某总长在位时,不论是用人还是购料,皆以某国为标准。当时,上海的电话系统早已修整完备,并没有什么工程,即使偶有小的损坏和应加修理之处,中国的工人已经足可胜任。但是,某总长意派某国的工程师常驻上海电话局,每日无事可做,每月却要支薪四百元之多。某总长还听取某国顾问之言,拟将全国的电话机全部更换,以便与某国一致。适逢学生风潮掀起,此事才未能进行下去,但其恶根已经种下,将来难免不再发作。何况全国的电信已为五百万元的外债借款作为抵押,即使没有更换电话机之事,也已被某总长断送了。再如某位福建籍的代理总长,他在上任之初,即仿效海军部的办法,自己先开设了一家商店,对于公家的一切应用之物,全部自售而又自购之。这样做,可以使最低等的货色得到最高的价值,于辗转间获得大宗收入。据说这种做法是福建人独有的秘诀。但是,其后果却是使全国电信业所用的电料皆不能适用,只因为这是某代理总长所购买,因此只有徒唤奈何而已。

司长之弊

交通部的电政司司长,掌管全国的电信业,也就是昔日的电政督办。所以如今天电政司司长亦兼有督办的头衔。如果某处有某项工程,某洋行承办某项材料,这些都是该司长的利之所在。历任电政司司长,固然也有洁身自好的,但营私舞弊之人要占绝大多数。据电信中人讲,在一项工程开始之前,承办工程的估价人员需先与司长接洽。例如某项工程,司长欲得两千,工程实用需要一千,则估价单便呈报五千。经司长批准后,承办人员便立刻以两千元送与司长,再用一千元去办工程,而该承办人员自己的私入亦与司长之数相同。此种工程,大都在较为偏僻的地区。若是在通都大邑,众目昭彰之下,便要有所顾忌了。此外,在与洋行订立购买电料的合同时,亦多有不尽不实之处,特别是在需要购买大批电料时,其料价数目既大,司长的收入也会十分可观。

局长之弊

中国的电报局,分为一、二、三等,每等又分甲、乙两级。一等甲级局长的每月工资也只有二百元,公费由视局内业务之简繁而规定,所以多少不一。这些公费仅供局内的杂支与对外的应酬费用。全国的电报局,若就局内业务而言,以北京、天津、上海和汉口为巨擘,奉天与广东次之。但若论局长收入的多少,则不以局的大小为标准。如东三省的各局,虽然只是三等小局,局长之缺亦甚肥,哈尔滨、吉林、长春、齐齐哈尔等局局长的收入,远远高于北京、天津、上海、汉口等各局。同样的电报局,为什么东三省的收入会这么高呢?这是因为东北各省通行使用的是小银元,而电报局照例收取大洋,兑换时,常常以小银元十七八角合大洋一元,有些局长甚至增至二十角,仅此一项,盈余便十分可观。关外的民风虽悍,但长期处于专制之下,甚畏官威,决不敢与其计较,于是便成为电报局长应享受的一份权利。交通部也并不是不知道有此种弊端,但却不思整顿,反而以东北各局作为调剂人员的去处。又如广东各电报局,以译费收入为大宗,按照章程规定,来去的电报,愿意不愿意交局代译,应由收发电人自己做主,但是广东各局却一律要求邮局代译。广东是中国的海疆,与欧美各国通电报者,远较内地人员为多,这种外语电报,收费极高,也按十分之一来收取译费,其所入之款,为数甚巨。但此为广东省的得天独厚之处,并非他省所能效法。至于内地各局,每当电报局长到任后,必先设宴,邀请本地的商会首领以及官绅要人等出席。席间,局长便会陈述电报局的苦况,恳求各界帮忙,其目的不外乎请各位发电报时勿吝译费。这是因为内地人民的眼界开阔,有知识,只可情商,不能威胁。经过这一番酬酢,是否便能达到目的,尚还没有把握,而商会方面,常常会与电报局订立交换条件,就是商家来去的电报,都交由电报局代译,而译费则只付一半,能够办到此等地步,局长也就十分满意了。译电报的费用虽然不入公账,但全局上上下下均须有所分润,局长约可得十分中之三四。各县局每月的译费收入不过只有一二十元,局长们费去无限心思,其所得不过数元,似乎也是够可怜的了。地处偏僻的小局,常有一些零碎工程,有时工程处不愿意派员亲来,便由局长督工修建。像招雇小工、购买电料等,皆可以虚报开支,这也算是局长的一种特别进款。还有扣发司事薪水者,如司事每月应领工资三十元,局长却仅给十六元,但仍令其出具三十元的收据,所余之款,局长自入私囊。这是因为局长本有委任司事之权力,在司事未被委任之前,彼此便先订明条件,所以这种事情通常是不会泄露出去的。上述各种弊端,或出边省,或在僻局,像北京、上海、天津、汉口等局为全国电报局的领袖,局面十分阔大,似上述的一些小打小闹的作弊行为,他们是不屑为之的。

司事之弊

电报局的司事,亦分等级,有一等司事、二等司事。一等司事的薪水分为三级,一级每月工资三十元,二级每月工资二十六元,三等每月工资二十二元。二等司事的薪水也分为三级,一级每月工资十八元,二级每月工资十五元,三等每月工资十元。刚刚到局工作的司事,都从二等干起,最多者每月也只能领到十八元。司事的薪水既然如此菲薄,其弊端也就在所难免。作弊之事,以掌握出纳的人员关系为最重要。按照交通部的章程规定,职掌出纳的人员,应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如掌握官款,余额在十万元以上者,应缴纳其全年薪俸的十二分之三为保证金,而掌握官款全额在十五万元以上者,应缴纳其全年薪俸的十二分之二为保证金。但因其薪额过小,虽然缴纳了保证金,但若发生了亏蚀之事,决不是这一点点保证金所能抵偿的。近年来,奉天、广东等省均发现有出纳员亏蚀巨款,这是比较大的事情。还有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地方,例如收发处的小洋贴水,按照市价,屡有浮收,在发电人认为,数目很小,不值得计较,但是收者聚沙成塔,其数便大为可观。再如账房保存电款,常常私放出去,借以生息,并且还有用公款来经营投机生意者。这些事情,大都出在中等局,这是因为小局不会有如此巨款,而北京、天津、上海、汉口、奉天、广东等各大局又均有出纳员驻局,不能不按照章程规定,随时将款送交银行。再如电报的原底以及拍报所用的纸条,两年以内应在局存留备查,两年以后则应照章程规定,将其远送至空阔地方付之一炬。但因近年来纸价飞涨,这些报底便有人按照废纸出售与他人。卖报底的司事们但图获得些微末之利,却不知电报应代人严守秘密,一经售出,尚有何秘密可言。虽然事情已在两年之后,但度之情理,究属弊端。然而,即使能够照章进行焚毁,承办之人也还有弊可舞。例如搬运这些东西时,或用人力扛抬,或用小船运送,引火时亦需要用汽油。这种种开支,均可以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电报虽为国有,但其终究属于商业性质。收报处负有对外接待的职责,工作人员对来客应和蔼可亲,彬彬有礼,遇到不知电报规例的发报人时,要给予耐心详细的指导。然而,全国各电报局却大都官派十足,收发司更是盛气凌人,其态度与关吏征税,县役收粮时没什么区别。近年来,中国国内发生了很多变故,电报局也增加了一些临时规章,商民对这些规章很不熟悉,稍有违背,便会遭到呵斥。如果发电人亲身到局,尚可立即遵照规定改正。但若发电人命仆役代其办理,则势必归告主人不可,有时甚至连何处违章都搞不清楚。往往耽误时间,也可能因此而误事,这就是为什么电报局常被商民指责的原因。

电报生之弊

中国自开办电报局以来,便在上海设有学校,培养电报生人,只要略懂一些英文,就可以入校学习,毕业后,派往各电报局试用。在商办电报业时代,由电政总局考核后给予等级,这便是电报生学成致用的开始。此后,每逢子、午、卯、酉之年,大考一次,考试成绩优秀者可以提升等级。那时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乙级人员若不能通过考试,便不能提升为甲级。所以电报生们虽然已入局工作,但对于学业却不敢荒疏,以为考试作准备。然而,自从电报业归国有后,停止了考试,代之而行的是记功升级办法。于是,各局的电报业也不再注重学业,而只谋求钻营了。这是因为谋得记功,便能升级,谋得升级,即可加薪,因此,民国以来,常有联络领班,逢迎局长,甚至勾结军队,凭借武人之保障,以为升级加薪之捷径。此风一开,其弊端便不可胜言。另外还出现了所谓的“土著生”。也就是在民国初年,自广东、广西、福建、江西、湖北等省自办的学校中毕业的电报生。由于这些学校的教学方法并不规范一致,毕业学生的程度也参差不齐,所以近年来均已停办。商办时代,全国的电报生只有千余人,这些人又皆系上海电报学堂毕业,学校对各学生的品行、性情、学业等都了如指掌,故能够因材施用,也便于驾驭。民国以来,用人大权操在交通部之手,电报生增至三千余人,且并非同一学堂出身,遂使电报生变得复杂起来。在过去的商办时代,电报生按照规定的章程服务,每月分为三班,每班八小时。民国以来,电报生们自定规章,每日只肯服务六小时,以每日二十四小时计算,一天非分四班不可。值夜班者,照章可领点心钱一角,此项点心钱,各局账房大都逐日发放,每发十角钱,账房即报销大洋一元,这样做,账房可稍有些盈余。电报生们知其弊,便欲积至十次再领,即可领取大洋一元,账房也不能从中染指了。电报生们对于自己的点心钱,便懂得杜绝人之弊端,但其夜班不到或请人代岗之事却屡见不鲜,真可谓明于察人,昧于察己了。此外,在遇到报务骤然繁忙,一时添人不及的情况下,电报局会要求电报生在下班之后再加班。此项加班,须按照时间计算工资,每月由领班开单请领。其中不乏以少报多,甚至并不加班也领取加班工资的事。若遇到特别事故发生,电报生除加班工资外,还会要求加成。所谓加成,就是照原薪再加三成或五成。民国以来,政变常常发生,遇到情况特别紧急时,还会加发双倍的工资。所以电报生们最盼望地方上出事,一出事,便可遂其加班加成的目的。

最高等级的电报生,每月的薪水亦只不过百余元,在北京、天津、上海、汉口等各大局,还有可能再加二成。其薪水虽不甚丰,但待遇却极优厚,如年终有酬劳金,调派有差旅费,病故有抚恤金、棺殓费、盘柩费等。电报生的薪水以人而定,不以事而定。例如某人每月的薪水已达到一百元,那么无论其调往何处,担任何职,皆可按原薪支给。如其被派任某局局长,若局长的薪水多于原薪,便领取局长之薪,若原薪多于局长之薪,则仍领取原薪。即使局长因事撤差,其电报生的资格却仍在,且不能任其闲置,须立刻派局服务。再如因事请假,假期满后,可在附近局销假,由局代报交通部,即可立时派局服务。总之,一入电业界,取得电报生资格,即为终身之职业,若不犯刑事罪,电报生资格便永久保留。由于电报生的待遇极优,弊端亦因之而生。如年纪较大的电报生,其资格虽已积至最高等级,但精力已不胜重任,便欲求得一个小局领班的职位,或在大局服务,支薪而不办事。对于某个人来说,这样的结果固然很好,但为国家、为电信着想,此项虚费,为数甚大,实不应为。

昔日,电报生堂只设在上海一处,民国以后,北京也设立了电报学堂,于是,同业中人便称上海电报学堂为沪学堂。电报生中资格较深者,大都出自沪学堂,所以电报生的籍贯以江苏、浙江两省最多。电报局的章程中还有这样一条:凡边远省份的各电报局,其电报生的薪水可以加五成、一倍及至双倍。分配在内地局的电报生,有人因家境贫寒,欲去边远省局,以求获得高薪;而分配在边远省局的电报生,也有人想靠近家乡,求调内地,所以电报生们并不一定是因病或因事才请假,其目的往往是希望在销假时通过托人或关系或行贿,使自己能够分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自从中国铁路陆续开工以后,各铁路对电报生的需求日增,因为一时来不及培养新人,便以优厚的待遇,招收各电报局的电报生。所以在各铁路局附近的电报房中,主管电信业务的负责人,都是电报局培养造就出来的。再如一些外国公司,如大东、大北、太平洋等公司,其招收电报生的待遇也较我国电报局更加优厚,所以许多电报生都从电报局出来,投入各洋公司中。中国培养的人才,却听任外国人的役使,实在是令人叹息。

在北京、天津、上海、汉口等各大电报局中,主管电报房的是总管和领班。在其余各局则只有一个领班。电报房所用材料,由总管、领班承领支配。遇到局长为电业界出身,或其人很精明强干者,电报生们便不敢存相欺之心。但若局长为门外汉,或其人比较昏庸糊涂,那么,电报生们不但遇事蒙蔽,甚至任意多领电料,再偷运出局销售。全国的电报局有七百余处,各局的情形虽各有不同,但其弊端却大都是这样的。

信差之弊

各电报局所雇用的投送电报之人,名曰信差。信差们每月的工资,从六元至十元不等。其数目多少,视工作量的繁简而定。设在大城市的电报局,报务十分繁忙,为了能迅速送达,信差们都骑脚踏车投递。信差们还须对其所投递范围内的道路及各商号所在地十分熟悉,因为要投送外文电报,所以信差能略识外语者尤佳。信差投送电报,路程在五里以内者,照章不收投递费,在五里以外者,收取投递费一角。这一章程,对于时常有电报往来的各商号来说,已十分熟悉,信差们也很难从中作弊。但对偶然有电报往来的住户人家,对此章程便不清楚了。信差们在给这些住户人家投送电报时,往往在五里以内也要索取投递费,数目多少不等,因人而索费。这种风气以内地小局为最甚。如果收报人不愿付费,信差们甚至还会出言不逊。如今大城市内的电报局也有了这种习气。另外,还时常有熟悉电码的信差,私下里代人翻译电文,他们的索费虽比电报局的定价微低,但其所得却全部入了个人的腰包,电报局对此也无可奈何。

工程之弊

工程上的弊端,千头万绪。据内中人讲:包办工程,以边远荒僻的地区为最佳,这是因其交通不便,一切人工费、运输费等皆可任意浮报,无从考查。交通部对于雇佣小工的费用虽已有定规,但因各地的生活水准不一样,小工的费用也固此有所差异。例如在江浙一带,小工费每日需付三角钱,而在荒僻的地区,小工费只付两角就足够了。再有如工作的勤惰,建造的优劣等,其中都大有出入,全在主其事者所为。因此每当有工程时,交通部即视为肥美的优差,在工价上已先有若干回扣,其余如饮食应酬等为数亦甚可观。俗谚说,人无利息,谁肯早起?所以包办工程的人,在工程争取到手后,必先将若干款项吞入私囊。尽管如何,仍不能将其所余款额全数投入到工程里面。这是因为在工程结束后,照例须有委员进行验收,这些验收委员们亦以金钱为目的,若能满足其所愿,便以工坚料实等语向上呈报,工程便告验收合格。如果承办工程者十分清廉,决不假公济私,对于公费一分不取,而对于验收工程者也一分不与。若是这样,验收委员们便会吹毛求疵,甚至无中生有,承办工程者不但不能讨好,不能赚钱,反而需要赔贴。其弊之所在,陈陈相同,欲图改革,非根本推翻不可。仅有一部分人欲以其公正矫其弊端,势必无效。这也就是说工程腐败之罪,不独在办工程者的原因所在。

材料之弊

交通部在天津、上海等地设有转运处,其职责是向各处转运电报材料。各电报局领取材料,均须向转运处申请。大宗的电报材料由交通部承购,零星添购的小数额材料则可由材料转运处自购,此中亦大有可染指之处。有时借口材料缺乏,大宗购买,分开若干张单据,以不超过规定为限。例如章程规定,只能购买两百元以内的材料,若想购买两千元的材料,便分开为十张单据,于规定并无违背;再如电报材料的名目既多,领料事务也很繁杂,其中的弊端实在是言不胜言。汉口电报局亦兼办电报材料,所办者仅有电杆木料这一种。而汉口电报局在京、津、沪、汉四大局中收入为最优,其精华全在于购买木料这一项之内了。

第六部 掩盖金融、地产业的黑幕

一、银行业,防人舞弊以方便自己舞弊

银行这一行业的组织,与银号、钱庄有所不同。银号、钱庄,或由一人独办,或由数人合资,属于无限性质。银号、钱庄的老板,只要家产殷实,信用昭著,并不需拿出多少真实的资本,便可以经营事业。而银行则属于有限性质,按照规定,需准备足够的资本,并经过商部的审定后,才可以开始营业。银行的营业,不能像银号、钱庄那样随便放款,必须要有地产、货品等实物作为抵押,才允准将钱款放出。总之,银号、钱庄多空做,银行多实做,其谨慎小心,极为稳妥。由于银行章程之严密,营业之谨慎,所以社会上对于银行的信任程度,比较银号、钱庄来说要高得多。然而,谁能料想得到,银行业的多种弊端,竟是因为社会上的信用而产生呢?银行在钞票的发行、存款的收入等项营业中愈做愈大,其弊端也就愈多。例如上海的信成银行与殖边银行,他们的成绩昭彰,声名赫赫,尽管信成银行的股东和殖边银行的存户为了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奔走呼号,已到声嘶力竭之地步,却不能损伤该两银行经理的一根毫发。众人皆苦,一人独甜,舞弊有如此收益,谁会不乐于舞弊呢?现仅就银行的钞票与存款两项弊端分述如下。

钞票之弊

货币,在商品交易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与作用。近来钞票又在货币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与作用。钞票虽然不过是一张纸,但它却得到了社会极度的信任。其实,社会信任的并非钞票,而是发行钞票的银行。然而,一些银行却辜负了社会的信任,同时又利用这一信任,极力滥发钞票。有一百万资金的银行,便发行三百万、四百万钞票,甚至发行至六七百万元钞票。于是,资金仅几百万元的银行,就能做几千万元的生意。若其周转稍有不灵,顷刻间即会倒闭。以上仅是就商办银行而言。如果是带有国家性质的银行,更可以借助政府的威力,禁止钞票的兑现,且能强迫商民使用,使用人敢怒而不敢言。而待钞票价格日落,百货飞涨之时,又可以假托维持,伪言兑现,令钞票价格时涨时落,忽而由六折涨至七折,忽而又从七折落至五折,银行则乘机操纵,获利无算,此等弊中之大弊,若非有执掌大权者不能为之也。

存款之弊

银行中的存款,立法极严。存款有定期、非定期两种,在定期存款中,又有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一年等分期。如果期限未至,即使只差一两日,银行也不准储户提取存款。曾经有人在某银行存入两千元定期存款。该人因有急需,便持存单到银行提取,这时距到期只有三天,但银行却告以未到期,不能提取。该人甘愿牺牲一年的利息,要求立即提取,而银行则坚决不允,可见其立法之严。即使是非定期的存款,提取也很不容易。因为按照银行的规矩,储户在存款的时候,其所签之字,所盖之印,均存贮在银行中。提款时,仍需要盖印、签字,如果提款时的字样、印式与存贮在银行中的字样,印式稍有不同,那么,即使明知确是其本人,亦不肯将款付出。所以,储户在存款之后,务必将所签字样与所盖的印式牢牢记在心头,不能有丝毫大意。

总之,银行中的种种手段,无非是防止别人舞弊,但又确保自己的舞弊自由方便。

二、钱庄,弊端无处不在

钱庄,与社会上各界人士的往来繁多,手续也十分复杂,所以,钱庄内各项业务均有专人负责。如银洋的进出,则有银房专管;钱钞进出及兑换零钱等,则有钱房专管;铺户及本地、外地同行间的往来,账目与信函等件,均归内外账房管理。在外埠交易繁盛的地方,必然会在该地设一分号。其他如上街、上市等种种业务,亦皆有专司其事之人,若非经理,即使是钱庄的股东也不能参与其事,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但由此也产生出了许多积弊。在同仁中,或许有人知道其内中底细,但这些人皆串通一气,互相关照,彼此间隐而不宣。即使有一两个反对之人,将其事告于经理之前,但因这些人的手段十分敏捷,难以抓住其确实证据,而反对之人在办事时亦难免有错误,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势必将其排挤出去。所以经理若想探知事实真相也十分困难。现将钱庄中的弊端为读者分述如下。

银房之弊

总管银房之人,有将店款私自挪用,出营他业者;有购存各种货物,待涨价时抛出以取利者;也有私自放债取息,以入私囊者。对于店中因此而来的亏空,有人便取旧铜元百余枚,包成一包,使其长短、大小与银圆百枚相等,然后在纸面上加以特别标记,作为暗记,这是为了避免与银圆混同用出,在清点数目时被他人所识破。另外,再用一只可容四千元的银箱,将这种鱼目混珠的旧铜元二十余包置于箱子的底层,再将银圆数十包置于其上,混充银圆四千元。也有人将纸币七八张折为一搭,张二十搭用绳捆作一束(纸币皆系十张折为一搭,每十搭或二十搭又用绳捆作一束),作为两千元以抵现者。还有人用店里的款子收买各种有价值但不能随时兑现的纸币(如北京、湖南、四川、云南等省发行的钞票),待其行市高涨时售出,以图盈利。而对于店中所欠之款,则又将所收进的这种纸币八九张,加上通行的纸币一两张露于其上,折为一搭,用以混充通行的纸币十张,来蒙混过关。假如经理知道了一些风声,准备进行检查,而这些人因党羽众多,一见经理的行动有异,便会立即改变方法。他们一面将有问题的铜元、纸币先行运走,一面另筹其他良策,或者说某钱铺的人刚刚把钱借走(其所指借银的钱铺必须相距遥远及未装电话者方可,以便使经理无从询问真相),或者将铺户刚刚送来的银洋暂缓入账,先充欠款,待经理查账完毕后,再将此款收入账内。但即使如此,这些人所购买的货物、钞票等在年关结账时也不一定能全数卖出,账上的亏空也就难以弥补。这时,他们又会以其个人的名义向同业中的小钱铺借开期(年内借钱,年外归还,谓之开期)银洋若干,以抵其账上的亏空。然而,那些小钱铺到年终时,自身已经拮据万分,哪里还有银洋借给别人呢?所以在实际上,是由小钱铺向该借钱人的店中借钱,而该借钱人则在从中担保。例如,某人向某小钱铺借款千元,该小钱铺则必由某人做担保,向某人店中借款两千元,款借到手后,除将一千元再借与某人外,该小钱铺尚留有半数,以济自己的急需。既然如此,该小钱铺又何乐而不为呢?由于这些人的舞弊手段颇高明,也十分隐蔽,所以很少被破获的。偶然有一两人出事,也是因其累年亏损,欠款太多,无法弥补,才露出了马脚。

钱房之弊

银洋兑换的行情,每半日为一市,每日有二市,名为早市、晚市。若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兑换银洋,便按照早市的行情,若在下午两点钟以后兑换银洋,便按照晚市的行情。早市与晚市的行情,总会稍有些涨落。各钱铺在兑换银洋时,临时的进出都不转账(钱铺将兑换之数登记在账册上称为转账),必待积至十元或数十元时方才转账。规模较大的钱铺,则除与同行交易外,每日只转账两次。第一次是初下晚市时,将上市之账一并转清。第二次转账则是在晚间扎账(每晚将各种零账归并到一起称之为扎账)的时候。无论是转账,还是扎账,全都归钱房一人独掌,弊端也就由此而生。例如在早市时,大洋一元可以兑换一千三百六十文钱,但到了晚市则跌落至一元大洋只能兑换一千三百五十五文钱。该钱房即将早市兑出之钱多转数十元,而在晚市兑出的钱数内减少数十元,或者是将早市兑进的钱少转,而将晚市兑进的钱多转。如果遇到晚市的价位比早市的价格高时,钱房就会将早市兑进的钱数增多,将晚市兑进的钱数减少,或者将早市兑出的钱数减少,而将晚市兑出的钱数增多。如此一来,每月兑换的钱数虽然不变,而两市进出的钱数相比较,则可另外余钱数百文。该钱房即将余出来的钱取走,尽入私囊。另外,钱铺在兑洋百,常遇到各种成色不足或是不能在全国通用的外省银洋,这时钱房就会少换数十文或百余文不等。待收市以后,钱房又会将少换的钱数减少,或者将收的成色不足与不能通用的钱数减少。这样计算下来,每日亦可得钱百余文。再有,钱铺兑换银洋,照例每元赚钱三文或五文不等,而大钱铺则规定每元赚钱三文。这样一进一出,可得钱六文。钱房若将进出之钱数皆减去二三十元,便又可得钱近百文。各钱铺兑换银洋,每日多则二三千元,至少也不下千元。所以如果减去数十元,并不显山露水。每日仅此三项,钱房便可以得钱三四百文,每月可得钱万余文,且不必考虑其亏损,所以,就赚取私利来说,钱房的职位比银房更好。

外账之弊

外账之舞弊,与其他职务相比,较为困难。因为非其一人所能办到,必须要联络银房、外埠庄客或是外埠与其有往来的钱铺中的外账,而且这种外埠钱铺还非是往来存款、欠款皆不认利息的才可以。尽管听起来困难重重,但由于这些外账皆是同病相怜,所以联络起来十分容易,甚至有双方并不曾见面,而感情却深厚无比的事。外账的舞弊,无非是私用店款,以经营自己的私业等。这在银房之弊内,已见一斑,毋庸赘述。至于外账弥补此种亏空的方法,则是将该项欠款,列入外埠与其有往来的钱铺或是庄客册内。而外账舞弊一定要联络银房的原因,是由于取钱必须由银房经手,若不与其联络,行事时则多有掣肘。联络的方法,决不能只讲几句好听的空话,必须要许之利益,讲明条件。若经营得利时,便要给银房二至三成,可若经营亏损,银房则不管不问,亦不取利。按照钱庄的规矩,有银钱往来的同行,每半月或一月,必将这一期间内的往来账目,抄一清单,寄交对方,以便核对。所以,每到月底或月半时,此方的外账,必会预先将此方的虚账(即该外账所欠之款)抄一份清单,寄交彼方的外账。彼方的外账收到以后,便会照此虚账,加入实账,合抄在一张清单上,使用“号信”(即印有本店字号名称的信函),并加盖印章,寄至此方,以蒙蔽此方经理的耳目。同时,彼方的外账还会将自己的虚账抄一清单,用私函寄交此方的外账,此方的外账收到后,也会将彼方的虚账加入实账,并抄一单,加盖印章,也用“号信”寄给彼方,再蒙蔽彼方的经理。以上所述,是外账将欠款付入外埠钱铺册内的应付方法。如果外账将欠款付入庄客账内,手续便没有这样复杂了。外账只需将他的虚账预先提一份清单,寄给外埠的庄客,该庄客即会将实账再加入此项虚账,合抄一单,寄至该外账所在的钱铺即可。然而,手续虽然简便,但外账经营所得的利润却要与庄客对半分成。

庄客之弊

所谓庄客,是钱庄设在外埠的代理人,总管其所驻之地的进出交易等一切事宜。庄客每日须将该埠的行市情形函告本店。而本店亦必将本埠的行市情形告之于庄客。如果本埠的行市高涨,而庄客所居之地的行市较低,本店便会致函命该庄客向当地的同行们买进,但是要限定价格,若超过限定的价格便不要再买了。如果庄客所居之地的行市较高,而本埠的行市较低,本店又会命该庄客卖出。但是,由于庄客久居该地,对其行市的涨落也比较清楚,若接到本店的来函,命其收买银洋若干时,庄客就会对所居地的情形进行一番审视,先猜度一下来日行市的涨落。庄客如认为明日行市会涨高时,便会在当日买下。待来日行市果涨,庄客在回复店中的函件时便会说:下午才接到来函,但当时已经下市(无论各地的钱业,都有一个公议行市之地,同业间的交易皆在此处,每日开市的时间只有一两小时,交易做毕,即谓之下市,若错过此时,则须待次日),只得于次日收进。但若来日的行市不涨反落,庄客的复函必是:上午接读来函,当即照办。钱庄收买银洋时,每次多则数万,至少也有几千元,如果今日与明日的行市相差一厘,那么每买万元,庄客便可得银十两。

舞弊手段高明的庄客,遇到其居住地的行市比本店所居之地的行市低时,会预先买进数千元或万余元。一俟店中有信,命其收买时,该庄客便会大施手段。在初上市时,该庄客即在同行中间吹风说,我今有急需,准备收买银洋数万。同行们听到后,谁都不会轻易将银洋出手,以待其高价收买。开盘以后,该庄客果然欲收买银洋,众同行因早知他的目的,所以都假作无货,待其增价。该庄客见无人肯卖,便开始加价,从一两毫直加至一厘以外,才有少数几个人肯卖,不过只有数千元而已。该庄客买进几千元后,见无人再卖,也并不再加价,便告停收。同业中人心想:他开始收买时的态度非常紧迫,一定是有急需,绝非停收可以了事,他今日只收到了几千元,明日一定还会再收。但是谁都不会想到,该庄客已经收足了,所以行市仍然呈上涨的势头。第二天,该店客一面将其旧存之洋凑足数目,寄回本店,一面仍摆出一副继续收购的样子。等到上市时,该庄客先将某店欲买进,某店欲卖出的情况摸清,然后将欲买进之人引到一个僻静之处,对他说:“我因将店中的限价记错,致使我昨日所收的银洋价格超过了店中限价,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如今想把我昨日所收的银洋按照今日的价格转卖给你,还请你不要对别人讲,以免被人耻笑。”欲买进之人闻此言,必会代其严守秘密。并深信其所说确实。该庄店将其所收的银洋逐一卖出后,又会找到准备卖出的人,向他们买进一些银洋,其数目与其卖出的数目相等。那些卖出之人知道他昨日的情形,知其必不收,便要求他加价若干,他也一一答应。这样一来,卖出之人更加相信他昨日的言行并非假造声势,所以在开市之时,必会极力将行市抬高。该庄客本店的经理见到次日的行情较其收进日的行情更高,便会认为该庄客的经验丰富,从此对他也更加信任。

以上所述是指有一定市价的交易而言,若遇到无一定市价的交易,庄客从中取利便更加容易。如本店命其收买成色不足的次洋,他在买时,每元少付对方三分钱,而他报告本店时则说,每元少付对方二分七八厘钱,如此,每千元又可以从中得二三元私利。由于经理与其相距甚远,难以察知其真实情形,所以庄客舞弊甚为容易。

“上街”之弊

钱庄内设有“上街”一职,任此职者,专门负责与外面各处同行的交易。例如,一钱庄欲收买其他钱庄的银洋、铜元等,便需“上街”至该钱庄检看并取回。有时钱庄与某店铺进行较大的生意往来时,并不一定要求店铺亲自将钱送来,而是命“上街”去取。任“上街”一职者,若在外面遇有特别的交易,如次洋(成色不足的银洋)、外省钞票等无一定行市之钱的兑换等,有自由做主的权力。而“上街”之弊端也就在于此。“上街”若只做银洋的交易,其弊还轻些,如果兼收各种股票、公债的话,其弊就重了。这是因为有固定市价的银洋交易,无法作弊,而无固定市价的银洋交易又大都很小,危害也就不甚严重。而股票、债券等的交易额非常大,动辄就要上万元,虽然有行市,却没有统一的进出价格,所以舞弊十分容易,其危害也比较大。

专做银洋交易的“上街”之私收入,视其在外收进次洋时,毛色(兑换银洋时,每元如可兑换一百分,那么若遇到次洋的话,每元应要少付若干分,行内称之为毛色若干分)之多少而增减。例如,“上街”在收进次洋时,每元钱的毛色为六分,那么他至少可得三分。因为他在交与店中时,每元如毛色三分,便不算少了。如果他每日收进次洋十余元,即可得到私利三角多钱。不过这种次洋必须收自平日毫无往来的铺户,才不至于露出马脚。

兼收股票、债券的“上街”,在外面做交易时,始终皆由一人经手,其他人则不能过问。即使是经理向其询问交易对象的姓名和住址,他也必百般支吾,决不肯明白示人。这是因为“上街”确实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由于钱庄的经理在选择雇员时,是视其主顾的多少来定薪金之厚薄的。“上街”若将自己主顾的情况告诉别人,那就难以避免他人去做自己主顾的生意。如此一来,自己的主顾少了,别人的主顾多了,从此不仅不会再得到经理的器重,反而会有被辞退的危险。所以甲做的生意,乙不得过问,便成了“上街”们的一条无形的规矩。在这同时,也使“上街”们得以明目张胆地舞弊,而不必担心他人。每有交易“上街”必抽取千分之三四,以入私囊。由于股票、债券的交易额非常大,所以,兼做这种生意的“上街”,比专做银洋生意的“上街”之私收入来得要更加容易,数目也更多。

三、贷款,让人悲来让人愁

贷款,是甲方将钱借给乙方,并在借钱时规定归还日期与利息数目的一种行为。对于乙方来说,贷款可以满足自己的急需;对于甲方来说,贷款可以赚取利息,使自己的钱财变得更多。然而,正如俗语所言:“冷在风里,穷在债里。”在贷款行为中,常有许多弊端,使接受贷款的人受害。现分述如下。

借债放款

借债放款,是一种近来才出现的行为,无论男女,皆有做此事之人。如果有一位资本家,出钱一万元,专靠吃利息度日,那么借债放款者便向其借贷数千元,利息为八厘左右,然后再用这些钱借给急需用钱的散户,并对这些散户进行重利盘剥,至少也要四五分的利息,总之是看用户的缓急来定利息的轻重。这些人每年的收入,要超过那位资本家的数倍。手段最辣者,当属一班女放债者,她们在放债时,不但利息重为世所罕闻,而且必要求借贷者用首饰衣物作抵押,所给的限期又非常短,如果到期不赎,那些作为抵押品的首饰衣物就全被她们没收了。

死期票

所谓死期票,并不是债务人的死期,其含义是这样的:例如有一位不肖子弟,家产尽掌于其父之手,无法搞到金钱,以供挥霍。一些放债人看到其父年事已高,如风中残烛,将不久于人世,便愿出钱向该子弟贷款,并逼其出立父坟归还的票据,一般以五年或十年为期,利息极高。如果到期时其父还未死,则额外加利,另换票据,就如同与该不肖子共享遗产一般。另外还有些姨太太,专事奢华,但限于其丈夫所定的月规,所得不足其应用时,也会向放债人借款。如其夫已年老,便立下夫故归还的票据,如其夫年纪还轻,便出具改嫁后归还的票据。其行为离奇,简直是不可思议。

放乡账

在江苏、浙江一带,有些放乡账的人,其心之毒,说出来令人发指。他们的做法,有“加一钱”、“转斗米”、“梢叶”、“梢米”等名目,无非是盘剥乡农,大有不将其家产荡尽不止之势。所谓“加一钱”是:该地乡农家家养蚕,当收蚕子时,检取家中的田单地契,向放债者押钱十元或二十元,至缫丝时,出加一的利息,连本还清,如无力偿还者,则没收其田地。所谓“转斗米”,其名为米而实非米。当乡农播种时,借三四元钱,作为一石米计算。到收获之际,如是加一的利息,便要还一石一斗米;如是加二的利息,便要还一石二斗米。如每石米市价五元,则借贷者连本带利至少要还六元。所谓“梢叶”是:年关将近时,乡农借贷无门,便将明春自家地里的桑叶预卖,每担只能卖得小洋数角。到明年春天开始养蚕时,债权人便上门采摘,雇人贩卖,每担桑叶可卖得四五元钱。所谓“梢米”,是在春季青黄不接之际,即将还在地里生长的稻米卖出,每石米不过卖两元左右,等到收获时,米价纵低,也要在四元以上。此外,农夫在收获时,一定要先将“梢米”备好,否则,待如狼似虎之放债人一来,见你无准备,必将你家的农具、牲畜等拉走抵债。所以农夫一旦借贷,其终年流血流汗所得之资便不再属于自己了。贫困者甚至要卖田产,鬻子女,以偿其值。

包付债

包付债者,有上等、下等的区别。上等者,如律师等,其所讨款项至少须数百元至上千元,若不能用和平办法限期归还,便会告上法庭处理。下等者,为一般地痞、无赖,放债人依之有如长城。平日里供给他们茶钱酒资,等到有事时,便可一呼即至。他们对债务人或者扭发扯衣,或者抛砖掷瓦,不达目的,势必纠缠不休。对于他们的酬劳,则视债务之优劣,以定三成或四成。

涂改票据

这是近年来放债人的新发明,最初兴起于江苏、上海间,现全国各地已屡见不鲜。凡借债,必先立票据为凭证。票据的写法与式样,均由债权人决定,再由债务人或中间人书写后,交给债权人。但待票据到手后,债权人却模仿票据上的字迹,将数目涂改。这样,在债务人欲还钱时,双方必会因票据上的数目而发生争执。然而,即使是旁观者,也会认为是债务人记错,应按照票据上的数目赔还。所以,为了避免因此而遭受的损失,在立票据时,数字之间要挨得很紧,不给人造成填字的空隙。另外,金额数字最好是大写(如一写成壹),以防涂改。

放印钱

放印钱,也叫印子钱,其利息之重,令人惊绝。流行的地点,亦十分广大。现分为甲、乙、丙三种分述如下:

(一)债权人放出之钱的总额,约达一二万金之巨,但每位债务人所借不过四五十元。这是因为它的利息太重,若借出过多,恐其不胜负担,以致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反而使债权人血本无归,所以才有此限制。借这种印子钱的债务人,大多数是小商店,或遭意外,或遇急需,不得不出此下策。在双方成交时,债权人先扣去九五折,名其为跑街钱,或名草鞋钱。如果债务人借钱五十元的话,那么,其到手的只有四十七点五元。债务人还需按照债权人的意思,立一个折子交给债权人,上面规定,每五天还钱一次,每次还钱五元,以两月为期,连本带利共还六十元。放印钱者,均雇有跑街数人,负责逐日挨户收取,收得钱后,便在折上盖一印记,故名印子钱。

(二)债务人为小商人或洋车夫等,这些人每日辛苦工作,但其所得也仅够当日的吃喝消费。若遇到连阴雨,或染上重病,便无钱度日,只好借印子钱来救急。而放印钱者,则视其家境、营业的情况,向其放款,少则一元,最多至五元为止。规定或一日或三日一收,这种印子钱的利息比甲种更大。

(三)债权人放出之钱,最多不过千文,但必日日索还。如借千文者,当场现扣“草鞋钱”五十文,每日让其归还七十文,限一月还清,连本带利共需还二千一百文。这是多么大的利息啊!放印钱者,常以当地的小茶馆为办事机关,每日定时在那里收、放印子钱。如有逾时不至者,放印子钱者便命些地痞四处寻觅。由于放债人之间联络一气,消息灵通,更有些债务人讨好债权人,常常来打些小报告,所以违规的债务人很难逃避其手。抓住违规的债务人后,债权人便将其带至小茶馆,先搜其衣袋,若不足,便令其将身上的衣服或当或卖,再不足,就令其四处告借,如不听命,则对其拳脚相加,或拘留,或吊打,以此为惩一儆百之计。

以上所述,均为贷款的债权人之弊端。然而,也有一些人想贷款却贷不到,所以便以作弊为途,以达其贷款的目的。这些人,有的因为婚丧急事而想贷款;有的因为扩张营业而想贷款;有的因为周转不灵而想贷款。至于贷款的方法,有的以甜言蜜语、近期厚利而诱人贷款;有的凭借地位、权势而使人不敢不贷其款;有的则用戚谊亲情而使人不忍不贷其款;还有些人用伪造的房、地契作为贷款的抵押品;有些人则谎称不日将有巨款汇到,而目前接济不及,只得贷款;更有些人以一产而连抵两三处。但等款一到手,其人便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这便正应了“坐着借债,跪着索债”的俗语。因贷款之有弊,而贷款愈难;因贷款之困难,而弊更百出。下面为读者诸君说两段有关贷款的丑闻,以为殷鉴。

某官亲的贷款法

某甲,准备为子完婚,虽吉期已近,但缺款尚多。某甲正愁无处搞钱之时,传来了他哥哥被委任为邻省高级长官的消息。这一下,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他讨好,以求攀附,使某甲一向冷落的门庭,顿时如市场般热闹。某甲的表亲某乙,家拥巨资,却悭吝成性,平日爱钱如命,此时竟也备买了一份厚礼,专诚来拜望某甲。在谈话之间,某乙吐露了自己的意思:愿意付五六百元的运动费,以谋求一县的警佐之职。某甲听罢,说:“这件事太容易办了,不必麻烦家兄,我就可以办成。我有一个莫逆之交,是省长的心腹,现在在省公署任职。只要你给我写份履历,我再寄一封信给他,保管不出十日,便有好消息到来。不过你说的运动费一事,我却极不赞成。做官怎么能靠行贿呢?你若定要行贿,这件事我就不管了,你另谋门路吧!”某乙听后,大受感动,再次向某甲重托后,告辞而去。

数日后,某甲将其省署友人的复信邮寄给某乙。信中写道:“令亲之事,得便即办,另外还有你我交情匪浅,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等语。”乙见信后,立即回函道谢。

又过了几天,某甲专程拜访某乙,请其吃喜酒,又随口说道:“某人答应还我的钱到现在尚未汇来,眼看喜期将近,我又不肯向人张口,心里实在有些着急。”某乙听说,忙问某甲缺钱多少?某甲说:“数目倒不大,不过三四百元足矣,而且还是备而不用。如果某人的款汇到,就用不着了。”某乙便自告奋勇,允借四百元。某甲欲送抵押契单,乙却力辞不受。就这样,爱钱如命的某乙,竟甘心情愿地将四百元钱贷给了某甲。

事情过后,某乙的警佐之缺却再也没有了消息。某乙乃大呼上当,登门向某甲逼还那四百元钱。然而,借钱容易还钱难,某乙虽三番五次地向某甲追讨,但最终讨回的只有三分之一略多些。有知情人说:“某甲的朋友虽然确实在省公署任职,但却没有什么权势,信函往来,不过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某甲深知其友性喜吹牛,所以才故意用这件必不可行的事情相托,其醉翁之意,在于贷款也。

某商人的贷款法

富翁黄某,以盘剥乡民起家,积资数万,从不肯轻易贷款与人。准备向他贷款的人,必须先以不动产的契据作为抵押品,其产业应为自有,其田地必须肥沃,并经黄某的审查,认为确实可靠以后,方才能谈及“贷款”两字。这是因为黄某在决定向其贷款时,已作好没收其抵押品的准备了。

黄某在乡下居住,隔日进城一次,亲自采购日常用的油、酒、食品等物。黄某每次进城时,必到一家卖腌腊食品的店铺休息。该店铺的主人知道黄某喜欢贪小便宜,所以在他购物时,售价比卖给其他人的便宜,并且经常请黄某在店铺中吃便饭。

一日,黄某在城内收回了四百元欠款,因天色已晚,不敢带回乡下,所以就暂时寄存在这家腌腊铺。铺主对黄某言:“本店正巧急需用钱,这笔钱你如不用的话,就暂时借我十天,我按一个月给你付利息。”黄某勉强答应下来,心中却十分不安。不料未满十日,该铺主就将四百元的本金和六元钱的利息亲自送到黄某家中。从此,黄某与该店铺主便时有贷款往来,每次都是本利两清,限期不误,信用极好,于是便越借越大,到年终时,黄某对该店铺主人的贷款数目已经超过了四千元。

除夕前的一天,黄某进城收款,来到了该腌腊铺,店主人春风满面,对黄某一通奉承,并说:“托您的洪福,今年小店颇获了一些薄利,还给您的钱我也早就预备好了,只是因为年前俗务缠身,未能亲送到府,可否请您今天自己带回去呢?”黄某连说没有关系,店主人便命学徒上楼去取钱。只见学徒走上搬下,来回四五次,取下来两千多元钱。店主人审视过后,连声斥骂学徒:“错了!错了!这些钱是我准备送去上海的,你怎么能把这些钱取下来呢?”令学徒仍搬上楼去,另将东厢存放的钱搬下来。学徒连忙照办。待将钱搬下后,店主人又大声呵斥学徒:“你们除了吃饭外,还能干什么事情?这些钱是我准备付给别人的,还有东厢靠内的那四千元是某同行准备向我借的,尚未取去,东厢靠外的那些钱,用黄纸封着的,才是黄先生的款子,你们如此糊涂,怎么能做事啊?”这时,黄某见店主人的钱款极多,又见学徒搬上取下,已不胜其累,于是说道:“这笔钱我现在也没什么用,不如存在贵店,暂不收回。”店主人说:“要说这地方的治安是不大好,你若带这么多钱回去,实在有些危险。但小店目前颇有盈余,无须再借尊款。不过您既然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好违背,只能暂代寄存,等到新年过后,我再专程送还。”

黄某听罢,放心而归。不料年后再入城时,该腌腊铺已经关门歇业,人走屋空了。这时黄某才明白,店主人对他使了一回空城计。

四、股票,最易捞取的不义之财

利用股票舞弊害人的行为,大致有三种。第一种是无影公司,骗钱股票。某些人以创办实业为名,组织公司。伪称已得到官方的批准,并且大印其股票。这种股票大则每股百元,小则五至十元不等。他们还到处招摇,逢人便劝其购买。若究其实在根源,完全是子虚乌有。

第二种是伪造真票,混乱市场。某些有股票上市的公司或实业,其资本十分雄厚,场面又阔绰非凡,效益不错,声誉又好,股票的价格在市上一涨再涨,很多人都想买进,但交易所却故意居奇,制造紧张空气,使股票价上涨得更加厉害。这时便有奸商私印假股票,鱼目混珠,捞取不义之财。

第三种是其股票并非伪造,公司也确实存在,但因营业不佳,效益不好,声誉自然不怎么样。凡有该种股票者,都愿卖出,不愿买进,致使其票价一落千丈。于是,存积有大量这种股票的人,便会穷思极想,诡计百出,以图扔掉包袱,赚取钱财。有些人便在股票交易所虚做市面,散布流言,以混淆人视听,使不明真相者盲目购进此种股票,自己才能乘机脱手,甚至能够赚上一笔。

下面是两则伪称高价收买大宗股票的作弊丑闻。

其一:在上海某书局任编辑的张某,与同事李某非常要好。一天,李某对张某说:“我知道你很爱交朋友,在商界中朋友也很多。我现有一事相烦,若能办成,你和我都会有些好处。”张某忙问何事。李某说:“有人已备足巨款,准备收买铁路股票,而且越多越好。不过他只要苏浙两路,其他路的股票就不要了。”张某问他要收买多少,李某答道:“四十万股。”且说若能办到,每股可提取佣金两元,四十万股的佣金就是八十万元,你我二人可以对分。张某说:“上海有不少股票公司,专做股票买卖的交易。此人既欲收买大宗股票,为什么不去找股票公司,反而舍易求难,来找咱们呢?”李某听罢,很神秘地说道:“你知道收买股票的是谁吗?那是位置极高的一个长官。他因为亏空公款的数目太大,想以股票来弥补。这是因为若以九十元的价格购进票面额百元的股票,就能充抵百元。但此事须做得十分秘密,若直接到股票公司去交易,肯定会闹得满城皆知,多有不便。总之,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因跟你是朋友,才来找你一起做的。”

张某的家境本不富裕,听说有此大利,早已心花怒放,再一听有此内幕,料无风险,于是投笔而起,四处访友,去搜求股票。

这天,他去找一个姓周的朋友。这位周某便是开股票公司的,且在该行业中有很大影响。听说此事后,周某便对张某说:“你中人圈套了,天下决不会有这种事情。要知道,股票与其他东西不同,不会有人买来囤积,一次要买这么多,又到何处去买?市面上每日的交易,只是此欲卖出,彼欲买入,我们则不过根据其出入之数而定一市价罢了。何况此人口称收买大宗股票,其钱存在何处,你知道吗?”张某说:“这个我倒是问过,他说是存在外国银行,只要有货,即可银货两清。况且此人是我的同事,跟我极好,你可不必多虑。”周某说:“如果这样,或者你的朋友也在圈套之中,尚未可知也。”张某当时利欲熏心,岂肯听人规劝,仍然四处张罗,竭力从事,搞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

最后,张某终于在一个掮客那里搞到了一千股浙路证券,谈定每股八十五元。该掮客是个交易老手,要张某先付每股十元的定金,如果券到银无,定金便全部罚掉。张某一面先行垫付,一面要李某通知欲买股票之人,约定某日下午三时银货两交。此时,张某心中十分高兴:大财虽未得到,小财却已在眼前,以每股两元佣金计算,千股即为两千元,两人均分,每人可得到一千元。

按照约定的时间,掮客先携票至。过了一会儿,买主的代表也到了。在验看票券时,那代表忽说道:“此票不对,我想买的是股票,而你这个却是证券,并非股票,我不要。”掮客道:“自从铁路收归国有以后,所有股票皆改为证券,这证券即是股票。”代表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只要股票。”双方一场争吵,各自散去。而张某的发财梦则彻底破灭了。

其二:数年前,上海的一个大商家放出风来,愿出高价收买某种股票。同在上海的某掮客见此事若能帮办,会得到不少好处,便代那大商家竭力搜求该项股票。一日,某掮客得知南京的某大户手中收有许多该项股票,就打算先从他那里代收,再转给大商家,又恐怕那大商家临时变卦,某掮客就先到大商家那里,与其订明有股票若干,每股价若干元,货到后,便收货付银。诸项事订明后,某掮客才到南京去见某大户,收买股票。某大户让他先以银钱作抵押,才肯付出股票。于是,某掮客便以重得向钱庄借银,送入某大户,取出股票。在某掮客认为,这回是稳稳地赚钱了。不料运到上海后,那大商家却说:“你来晚了一日,我想要的股票已经收足,不再要了。”这样一来,某掮客所受的损失十分惨重。

上述两件事,作弊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因为那些商家大户的手中有大量的某项股票,欲出售却难得好价钱,于是便故意放出大宗收买的流言,使一些贪小利者为之奔走,代其叫买。买某项股票的人一多,市场就会受到震动,股票价格就会上涨。而票价一涨,那些人便乘机将手中的股票全数抛出,自然获利不浅。

五、地产业,花样百出的舞弊技巧

每发生一次战乱,地产必会为之大变。此占彼夺,十分混乱,甚至数十年尚不能清理者,比比皆是。这是因为在战乱时,或是全家殉难,或是逃难在外,待归来时,有的地位已变,有的则被客民占为己有,以致连从何处着手收拾都搞不清楚。于是便有狡猾者百计作弊,因之而致富者颇为不少。兼之沧海桑田,多有变迁,从前尚为无用的荒地,今日却已成了通商大埠,寸土寸金,更难逆料。作弊者也因此而更甚。现将在地产中作弊的一些方法分录如下,使读者可以预为防范:

(一)飞单

以飞单的方法来占据地产,弊害最大。假设有一亩土地,久已荒芜,无人过问,但某人如一旦据为己有,并无凭证,势必引起外人的干涉。某人如想合法地占有该项地产,就须设法与里正勾通。在一个里正的名下,必有一些空的地产单,都是以前或绝户、或逃亡的人家所遗留,这些地产单名下的荒地,有数十亩至上百亩不等。县公署专以旧册造单,应纳粮的票据也按时发出。而里正手中既有很多空户,更无余钱赔偿,只能是作为积欠处理。这些地产单上有地名、亩数和姓名,却并无号码,遇有同姓者便可以转移。而欲占据若干亩无主之地者,必给里正一些好处,然后由里正挑出与其同姓人的地产单,虽亩数或有不合,但却无甚关系,因其系无原主之地,谁都不会清楚该地究竟有多大。有了地产单,便有了确凿的证据,然后就可以纳粮过户了。如果有人问起的话,他便会说:“这是我的祖上遗留,不能听其荒废,所以特来此整理一番。”此后,更是俨然为己之产,再无他虑了。这种方法又名“飞过海”。社会上有许多地主,其产业便是这么得来的。

(二)侵界限

田地以阡陌划界限。作弊之人,往往变动其阡陌,对左右接界之地,日侵月削,使他人之地逐渐狭窄,而自己的地却在数年间由七八分变成了一亩。像这类种庄稼的田地,价值不算很高,虽被剥蚀,尚无大害。危害最大的要数营造房屋的土地,其弊大都以滴水侵入。例如建造一幢房屋,其墙脚紧紧贴着自己的地边,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侵犯他人的行为,但实际上,其屋檐却超出了地界,一旦下雨,瓦沟之水全部流在邻人的地上。待其第二次翻造之时,邻地或许已经转让他人,这样,该人便会以“滴水”为由,称在墙外尚有余地数尺,否则,他人之地岂肯让我屋滴水。即使因此而引起诉讼,但该人有墙脚为凭,可稳居不败地位。

(三)浮产变实

土地有浮有实,所谓浮产,是向人借或租来耕种营业的土地。所谓实产,是向人买绝并立有契据的土地。有实产的是地主,有浮产的则是租户。一旦地主长年在外,或者势力衰微,有不良之心的租户便会暗中另向县公署申请给出新单。县署在给单时,并不问是何许人,只看所呈报告上说明的旧单丢失原因,然后按其所报的号码、亩数悬牌半月,招人来认。如经过悬牌时间仍无人来认,便可另外给出新单。此时,地产单上的姓名已经变成了租户的姓名,地主却还蒙在鼓里。租户还会哄骗地主说:“赋税手续十分繁杂,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代你去缴纳,至于钱,就在租金上扣除,免得多收多付。”地主往往乐得省事,却不知租户所纳税款皆已入其新单名下,而地主的姓名,早已在纳税名册上除去了。再过几年,租户便不再向地主交纳租金,地主若与其理论,租户便会坦然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地产,为什么要向你交租。”如此势必酿成诉讼,而租户因既有地产单,又有纳税单,自然可以稳操胜券。就是旁观之人,论起此事也会说,既为地主,为什么不纳国税?其中定有它故。如果租户比较大度,能够对地主稍加补贴,这位地主就该因此而念阿弥陀佛了。

(四)囤积居奇

如果某富人欲建造一幢大厦,其购地时,大都为零星购得,渐积成一整块。例如所需地共十亩,大部分都已为富人所有,只有旁边的一小块地尚未买进。这是因该地主人是贫苦小户,富人知其得钱即售,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但该富人却不知另外有人伺诸其后,暗中将那块地买了下来。待富人得此消息,已悔之莫及。如果放弃那块地皮,那么巍巍大厦便缺掉一角,甚不雅观;而若向买地人转购,其索价又非常之高,超出该地实际价值的许多倍,条件也非常苛刻。该富人忍无可忍,只好置之不理,将那块地圈出墙外。却不料买地人更有奇计,在那块地上建起了厕所,待大厦内有庆吊事时,便命人终日捞粪,搞得臭气熏天。富人无可奈何,只得额外多出金钱,一切依照该人条件。将那块地买了下来。愿世上之富人,切勿恃金钱之多,势力之大,便认为可以随心所欲了。

(五)聚零为整

大凡数代同居的大家族,其子孙必有贤,有不肖。那些从事贩卖地产的人,见其地大屋整,便想办法与大家族中的不肖子弟搭上关系,不是诱其入赌场,便是诱其进妓院,今日贷给他十元钱,明日又贷给他二十元钱,日积月累,利上加利,其数目自然已相当可观。见不肖子难以偿还,地产贩子们便逼其窃取房地契据作为抵押品,并令其亲笔立据。等到限期将满时,地产贩子又唆使不肖子与其族人吵闹,口称穷困已极,非出售祖产不可。其族人必然不允,不肖子便暗将自己名下之屋,转卖给地产贩子。地产贩子得到不肖子售与的房产后,势必入内管理,或迁入居住。与不肖子同族之人定会感到十分不便,软弱一些的,常会因此而灰心,以致将全部房产任其归并;强硬一些的则心有不甘,往往为此提起诉讼。而地产贩子则恃有不肖子的作证,自卖自产,并没有盗卖盗买等弊事,仍会立于不败之地。假如其族人欲将房屋赎回,贩子的索价必加倍于前。他们虽未得产,但其所获利润已较得产更多。因为即使他们最终得到了房产,也不过是转手贩卖,赚取金钱而已。

(六)裂地索诈

假设某人准备出售一千亩土地,该人在原来购买这些地时,系零星购买集合而成的,如今在转售与他人时,却在整块地中间抽出一两分地,并不售于得地者,也不向得地者说明此情。等到得地者开始在这块地上动工营造房屋时,该人便跳出来干涉,说这块地并没有全部出售,现有地契为凭,其中的一小块地还是属于我的。得地者若与其争执,却实在并不占理;若舍弃这块地,就不能按原来的计划动工。得地者到此时,不得不再出高价向其购买那一小块地,以保证房屋按计划兴建。所以,凡购买地产者,在订立契约时,除划明东、西、南、北这四至外,还要将东北、东南、西北、西南这四角界限仔细清理,还须在契约上载明售地者并无与该地有连带关系的零星小地,各种单契亦整理清楚,勿使其遗失在外,如此,方可免后日之患。

在地产业的种种弊端中,舞弊行为最严重、危害也最大的当属地产贩与官产处。地产贩是私人、官产处是官商;地产贩作弊是巧取,官产处作弊是豪夺;巧取者尚智,豪夺者尚势。虽然同属作弊,但二者作弊的手段却截然不同。下面就分别述之:

地产贩

地产贩俗称为“蛀地虫”。这种人在全国各大通商码头都有。蛀地虫谋夺他人之地产,有两种手段,一种是全空,一种是半空。例如某甲有地若干亩。地产贩侦知某甲忠厚老实,认为可欺,便雇请一个测绘技师,到某甲之地内进行测量并绘图。倘若某甲出来询问,地产贩就对他说:“奉官厅命令,普测本府各地,重绘新地图。”某甲听说是官府所为,自然不便干涉。地产贩则俟地图绘就,四至划清之后,就拿着这份地图至当地县公署,具呈报失单契,申请补给新单。我们在前文“浮产变实”一节中已经说过,具署对于此等事,并不管你是何人,只把你所报的地产所在、亩数等悬牌招认,如过期无人来认,即可发给新单。再加上地产贩不惜小费,纳钱行贿,而某甲则从不留意这些事情,所以不多几日,地产贩就十分顺利地领到了新的地产单。地产贩再凭借这份地产单,即可将某甲的土地兜售于他人了。以上所述就是地产贩的全空手段。

地产贩的半空手段,与其全空手段不同。例如甲乙两人,同处一县,各有一块地,其面积也相同。但是,乙的地所处位置很好,价值也高。而甲的地则僻处一隅,不甚值钱。这时,地产贩就会设法买下甲的那块地,买进之后,即请技师测量绘图。然而,地产贩请技师测绘的,并非其买进的甲之土地,而是属于乙的那块土地。一俟地图绘就,四至注明,地产贩便公然托外国律师向领事署注册,或兜售与洋人,或向银行做押款。无论其兜售还是押款,使用的都是乙的土地。等到乙得知此事时,早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无可奈何了。行全空之弊的地产贩,得手后常逃往他处,脱身事外。行半空之弊的地产贩,竟可坦然候教,不必逃走。此种弊端,全国各地均有发现。

官产处

官产处,是国家想钱的一种新鲜花样。在其成立之初,不过是想将属于国有性质的房屋、地产等,标价出售而已。无如见钱眼开,乃人之通病,有利可图者,谁肯放弃?于是逐渐发展至地方公有之产业、私人劳力所成之产业,只要单契稍有不全,就都可以攫为官产,公然召卖。至于那些经过农民几世勤劳,已经垦熟的肥沃土地,更不肯轻易放过,土豪地痞,串通一气,只消具一纸呈文,费几块银元,就可以夺人所有。官府、土豪,各得利益,只可怜那些无钱无势的老百姓,则就此倾家荡产。在松江县湖滨,一位姓李的农民耕种着三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水田。他一家八口,终年辛劳,生活还勉强过得下去。不料去年秋天,其乡绅突然命他写认租契。李某说:“这田产是我自己的,岂能写认租契?”乡绅道:“这是我新从官产处买来的地产,现有财政厅的凭证在此,你若有能力,自己去找财政厅办交涉,我却不管。”李某就此事四处哭告,但仍无济于事。其祖传之产,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吞没了。

第七部 文化、艺术、卫生界的黑暗弊事

一、书业弊事假清高

在三百六十行中,书业所居的地位很是清高。书可以教人知识,明白道理,对社会的进步十分有益。而书商卖书也可以从中获利,真可以说是集财神孔圣于一堂,合铜臭书香为一气了。书业中无论是编辑、出版,还是贩卖,其中都有很多弊端。现分述如下:

编辑之弊

中国的一些书商,既无知识,又无道德,却偏能迎合社会大众的心理,作伪的功夫亦十分高强。例如医学书籍,属于专门的学问,其字句出入,都关系到人的性命。但奸商们对这些却全然不管。他们因见到徐氏医书十三种很畅销,竟然找了一些与徐氏毫不相关的他人著作、混杂入徐氏书中,编为徐氏十六种。此外,如陈修园所编纂的医书,也已由十六种变为二十种、二十四种,最近又有四十种和六十种的版本出现。一个早已逝去的古人,怎么会写出那么多的新作?这全都是奸商为图私利而随便增编的。关系到人命大事的医书,奸商们尚敢如此胆大妄为,更不要说那些文学诗歌类书籍了。某人曾受某书局委任,编撰一部《评烧饼歌》,待书出版后,著作者竟是清人金圣叹。书商之欺世骗钱,由此可见一斑。

出版之弊

出版之弊端,可分为两种,一为翻印,二为仿造。中国的书商,大多数眼光短浅,不论是古本还是新著,也不管你的论述多么精辟,内容多么精彩,只要尚未为世人所知,哪怕你不收分文酬金,白白送给他去印行,他也不肯答应。因为他怕卖不出去,亏了本钱。然而若等到别人印行出来,并在各地畅销以后,他却不免眼红心热,赶紧学样。如果是没有版权的古本,他就大胆翻印,并常常把字大行疏的善本,变成字细行密的劣本。这是因为他们并无其他本领,只能以货劣价贱为竞争的惟一手段。善本书的售价若为每部一元,他们这种劣本书便只售四角。近日如《三国演义》等书,每部甚至仅售三角。但有一样,读者若连续读几部他们印行的这种小字劣本书,一双好好的眼睛就会变成近视眼。这就是翻印古本之弊。但如果流行的是新著,那就只有仿造了。例如在某段时间内,侦探小说流行,结果街上所见的小说无一部不是侦探;等到言情小说流行时,街上的小说又无一部不是言情;近日社会小说流行,街上所见又无一部不是社会。搞得品种单调,令人大倒胃口。这就是仿造之弊。而在一些偏远的省份,如广东等地的书商,则根本不管你的书是古本还是新著,有版权还是没有,只要销路一畅,立即公然翻印。出版家明知其弊,但因相距遥远,鞭长莫及,也只好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贩卖之弊

贩卖之弊,属于贩古书者居多。按照市场规律,凡求过于供的物品,价值就高;而供过于求的物品,价值就低。中国因为屡经战乱,流传下来的古书很少,不仅宋、元、明等朝代的版本珍若拱壁,就连清代初年的刻本,也已是价值连城。古书的售价一高,各种弊端也就随之而生了。例如:有几个书商,得知某人家中藏书极多,现愿出售的消息后,便会先去一两个人,登门索阅。他们翻翻这本,再看看那本,乘主人不注意时,就暗中将多册书中间的一二册偷藏在身上,然后告辞而去。过了十天半月后,再由另外一人前去,找到那部已被窃走中间一二册的书,假作翻阅,又佯装诧异地说:“此书为宋刻善本,确是好书,怎么会缺残了呢?”这书一残缺不全,就不值钱了。书主人见本是完整的书变得残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不得不降价出售。于是奸贩便得偿所愿了。还有些书贩,在贱价收下残缺之书后,竟改编目录,抽换首页,冒充全本,再高价卖给那些并不懂行的收藏家。每年不知会有多少人受他们的欺骗。

二、不说真话的报业

报纸是新闻的重要媒体。报社内外,有许多舞弊的卑劣行为。报界的弊端,大致可分为两种,其一为各报社普遍具有的通弊;其二为报社内各职员的通弊。现分别揭露如下:

(一)报社通弊

报纸,以消息灵通,记载翔实见长,其立场应该是公正的。但近日的办报者,除各大城市的几家著名报纸,尚能以公正的面目出现,受到全国人民的信任外,其余各报,不是被党派所利用,便是滥施敲诈手段。这是因为报社的正途收入,为广告、订报、零售三种,但现在只有几家大报在正途收入上略有盈余或可以收支相抵,其余各报,则大都入不敷出。若没有某党派的津贴,或是某要人的资助,纵然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若想维持久远,实属难上加难。无奈之下,便不得不使出索诈的手段了。

报社索诈的方法有数种,最主要的一种是以新闻来索诈。例如某某人发生了一件事,被报纸所揭载,如果不能为之更正,对某某人的名誉就很有影响。某某人为势所迫,不得不请求报社为他更正。但因为事出有因,报社不会轻易为他更正。于是该人只好向报社负责人行贿,以换取更正。这是新闻登出以后的索诈法。

还有一种情况是,当事情发生之际,主事人惟恐被报纸登出后,会带来诸多不便,于是预先向报社当事人员说明,愿意为报社捐款若干,请报社务必不要将此事情登出。有时也会是报社中人先了解到一些情况,然后对当事人说明,此消息一旦登出,对你将有所妨碍,若能向报社认捐若干,就可以代你将此事压下。当事人往往乐于从命。这是新闻未登出以前的索诈方法。

有一些达官显宦,欲获得肥缺,却又怕遭到报社攻击,使自己的希望落空,于是便预先与报社联络,做到有备无患。还有些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位置,却恐怕报社对其指责批评,使自己的座位不牢固,于是暗中与报社联络,情愿捐助若干款项,以免报社对其进行指摘。有人还将报社内的重要职员安插到自己所管辖的一些只拿钱不干事的职位上,作为自己的得力助手,自己以此便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报纸登载的新闻稿件,大都由本报记者采录而成。有不少记者,常打着报社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假如事情败露,被报社得知,便会撤销其记者的资格。但他们往往又假造姓名,冒充记者,继续在社会上勒索敲诈。

至于那些已被一党一派所拉拢左右的报社,其弊端与以上所述不尽相同。由于该报社的常年经费,已有某党某派的津贴,无须因经费紧张而去做那些敲诈勒索的事情。但该报所登载的新闻,所发表的言论,大多偏向于某党某派,变成为某党某派的机关报纸,或私人喉舌。如果该党、派有不正当的行为,该报纸便竭力为之隐讳;如果其他报纸登载出对该党、派不利的消息,该报纸又会极力为之辩护。至于报人的天职和良心,他们却全然不顾了。属于某党某派的报纸,对于反对党的报纸,无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所发的文章也必奋力对其进行攻击,而反对党的报纸也决不会甘心示弱,必会发动还击。于是,言辞越辩越尖锐,事情越辩越杂乱,报纸每天所登载的新闻,如同是某党某派的宣战书。而读报之人看了这种无聊的新闻,只会引起厌恶。该报纸的声望,也会一日坏于一日。这便是属于某党某派之报纸的通弊。

此外,还有外国人在中国创办的报纸。报上的文字皆系中文,系外国人投资,而报社的总编、编辑、记者等职皆为中国人担任。这种报纸,是外国式的中国报,亦可称之为冒牌的国货。如果两国之间有交涉发生,那么该报的主持之人,就会甘愿认贼作父,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这样的报纸,也就毫无价值可言了。

在新闻媒介日益为人所重视的今天,出现了一些假借报社名义以骗取钱财的无赖之徒。他们或以招股为名,在外敲诈;或以劝捐为词,进行勒索。还有人假借报社名义,大登广告,称该报办得如何优秀,内容如何吸引人,如订报半年,可获得某种贵重赠品,值洋若干元;如订报一年,更可得到某种珍奇赠品,值洋若干元,像金丝眼镜、金表等为人喜爱之物,全都成了他们的钓饵。有些订报者稍不留意,便会上他们的当,到时不仅所谓的赠品根本就得不到,其所订之报的内容也大都阵阵相同,拾人牙慧,毫无新奇可言,令人读后作呕。也有人不甘就此罢休,亲自来到该报社,索取赠品,然而所谓的金丝眼镜,却成了仅值几角钱的铜丝玻璃眼镜;所谓的金表,也成了仅值一元多钱的镀金表。这些人的这种做法,令那些素有声望的报社的名誉也因此而一落千丈,真是危害不浅。

(二)报社各职员通弊

一家报社之内,各职员的名目很多。在报纸的编辑方面有编辑部,在报纸的发售方面则有营业部。编辑部内的职员,为首的是总编辑,以下还有编辑、翻译、校对、译电员等,与编辑部有密切关系的还有记者、通讯员等。营业部内的职员,为首的是营业部经理,以下则有发行人、收发员、广告员、发报人、广告兜揽员、会计员等,与营业部有密切关系的还有卖报人及派报人等。有些地方上的小报社,有以编辑兼发行、收发兼广告、会计的情况,但各大城市的各大报社,每日发售数万份报纸,就不能不分科办事了。

编辑部

总编辑:总编辑主持全报登载的内容,作弊十分容易。所以报社的老板在聘请总编辑一职时,一定要挑选那些平日操行甚正,洁身自好,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来担此重任。由这样的人来主持编辑部,可免除编辑以下各职员的种种通弊。然而,在今天的社会上,洁身自好的人虽不能说没有,但趋炎附势,贪利忘义的人更多。这种人若当上了总编辑,其每日所作的时评及所编的重要新闻,常不免受到他人的影响,而有欠公允。更有一些品格低下的人,往往被他人行贿买通,将社会公众的言论阵地,变成为私人的喉舌,或者被某某机关委以顾问、咨议等职,月月领取干薪,怡然自得,而将主持公道,代表大众的责任丢在脑后。这些都是总编辑的通弊。

编辑:编辑负责主持报纸的一个或几个栏目,其弊病与总编辑类似。只是编辑管辖的范围较窄,故其所造成的危害不及总编辑大。

翻译:一稿不能两投,是所有报纸杂志对于稿件的通行规矩。然而,一些报社的翻译人员却常常将译成之稿,送本报刊登之时,又将同样的稿件,暗中送与别家报社,以图多得酬金。此类事已屡见不鲜。明知故犯者,却是贪图小利之辈。

校对:校对一职的责任相对较轻,原本没有什么弊端可言。但有些校对人员,在校对重要新闻时,常常暗中泄露给其他家报纸。而报纸上的新闻,以报道及时、迅速为第一要点,若一经泄露,则此报与彼报所发布的新闻相同,也就没有迟早与优劣可言了。这是校对人员的最大弊端。

译电员:报纸上最重要的新闻,大都来自于各处的专电。报社派驻各地的采访人员遇有较重要的新闻时,往往以紧急电报的形式发回本报。采访人员得到新闻固然不容易,而电报的费用也很昂贵,但译电员在译成专稿之后,常为贪图小利,将此重要消息泄露给别家报纸,使本报人员的心血与拍电报的高昂费用付之东流。办报者对译电员应严加注意,可防止此弊发生。

投稿人:报社的记者、通讯员都属于投稿人的行列。这些人常将稿件先投登甲报,得到酬金后,再将同样的稿子投到乙报,换取另一份酬金。他们虽明知一稿不能两投的规矩,但却仍为贪图一点小利而明知故犯。报社的编辑若不能察觉,便会受其侮弄。即便在登出以后,经阅报者指出,再将其酬金取消,但报纸的名誉却已经受到了重大影响。还有些投稿人因怀有私恨,便肆意捏造一些对他人进行污蔑的稿件,投登在报纸上。被害之人见到报纸后,岂肯轻易罢休,或至报社捣乱,或赴法庭起诉,要求报社赔偿其名誉损失,给报社带来了很大麻烦。这便是投稿人的弊害。

营业部

营业部经理:报社的营业部经理,对于报社的利益至关重要,有些报社,甚至以报社的总经理来兼任此职。担任营业部经理一职,不仅要关注报纸的营业范围,还要兼顾报社的常年款项。所以凡遇有认股、劝捐、筹款等事,营业部经理若想以公家之款,饱自己的私囊,是十分容易的。至于因受人贿赂而改变论调,更是营业部经理的通弊。

发行人:所有的报纸,均须有人代为发行。发行某报者,就是某报的发行人。发行人的弊端是将其发行的报纸以多报少,差额部分即为发行人的私利。如果将其每日发报的邮费清单与邮局盖印的发行回单清点后,和报社派报的记录核对,看是否相符,再与报社的印刷部门每日发出之报纸数目核对,看是否相符,即可彻底清查,杜绝此弊。

收发员:收发一职,非常重要。报社内所有银钱的出入、信件的收发,均需经过收发员之手。收发员往往会私自吞没所收款项。如果一旦发觉有这种事情,应及时查看寄款人所收到的回单及邮局汇款的签收回执。收款人笔迹一经核对,即可查出真相。

广告员:广告员的弊端甚多。按照报社规定,门市在收到广告费以后,都要移交给广告员。而广告员在将该笔广告费上报时,往往要加注一笔:系何人经手,应付以回扣若干。而这项回扣,便落入广告员的腰包。广告员有时还会将广告夹登在报纸上的无关紧要之处,并不另立广告户名,如此一来,广告员对这笔广告费就可尽行吞没。对于直接送来的广告,广告员在与送广告之人面洽后,更要特别注明系其人经手,以便得到回扣。若想杜绝此弊,报社对广告员应严加监察。

发报人:发报人的弊端是,经常将已经过期的旧报纸向卖报人批售,或直接售于订报人。这种行为,直接损害了报纸读者的利益,使报社的名誉也因之而受损。

广告兜揽员:广告兜揽员,其实就是广告掮客。他们与欲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客户联系好后,即向报社送交广告底稿,广告费也由其经手代收。然而,他们收取到广告费后,却对报社诡称款未收到,使客户的广告刊登日期拖延,损害了客户利益。

会计员:会计员的弊端,在于购买物品时,多报价格,并捞取经手的回扣,以及在账目上舞弊。主事者对此应严加督察。

派报人:很多派报人都拖欠应付报社的款项。一些人在欠款的数目已经很大时,给报社发函,请报社停止寄报,该处业务亦告终止,但其所欠报社的款项却不上缴给报社。与此同时,他们又另外设立一家派报处,向报社汇去一些报款,请求派报若干份。等到这家新的派报处再欠报社款项后,他们还会照原来的花样依旧使出,即停止旧派报处业务,再以其他名目成立新派报处。如果报社的发行人能够经常清点各派报处账目,在其款项用尽时,立即停止寄报,便可以杜绝此种弊端。

卖报人:卖报人的弊端与发报人大致相同,就是将过期报纸售给买报之人。还有些人,竟以卖报为名,擅入人家,盗窃财物。这种行为,已不再属于卖报人的弊病,而是刑事犯罪了。

三、戏曲界里的欺瞒压榨

过去,人们将戏曲界称为“梨园行”。梨园行内的弊端很多,如恒河沙数。其最大之弊,也是直接妨害社会的弊病便是排演淫剧。然而,最能“叫座”的戏却偏偏也是淫剧。戏曲界的老板们,大都崇拜金钱主义,只要能多得金钱,哪怕是祖国沦亡也全然不管,更不必说仅只是伤风败俗了。很多戏曲艺人也因为排演黄色戏剧容易博得观众的喝彩,所以大都愿意排演这类剧目,却不去考虑这类剧目造成的极坏的社会影响。昔日曾被官府禁演的一些黄色剧目,如《珍珠衫》、《送灰面》、《卖胭脂》、《打樱桃》,《富春楼》,《眼前报》、《倭袍记》、《小上坟》、《僧尼会》、《巧姻缘》、《打斋饭》、《看佛牙》、《送银灯》、《唱山歌》、《贪欢报》等,在内地的梨园却不敢轻易尝试,但在各处租界的舞台上,却明知故犯,大演特演,只是名目略为改换了一下。如近日某舞台上演《珍珠衫》,并无一人前往干涉。还有某艺人排演的《馒头庵》(演“红楼梦”中秦钟得趣馒头庵的故事),其舞台上演的《宏碧缘》(内有余千捉奸的故事)等剧,情节淫秽,较之《珍珠衫》等剧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府却从不前往禁止。难道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梨园行的主事之人,艺人们称之为“老板”。当老板的人,最好是外行,也就是并非艺人出身。如果是艺人出身的内行当老板,办起事来会有很多不便之处。如老板既是内行,那么事事就要按梨园行的规矩来办,处处要为艺人谋利益。稍有不慎,众艺人就会用“行规”来责难老板。但如老板是外行,那么就毫无“行规”可言,遇事时尽可随便说话,如指责某人做工偷懒,某处唱工不佳,某件事做得不合规矩等等。如果他指责得对,还可以说:“你们不要欺我是外行,这些事情我全懂。”如果他指责错了,也可以说:“我是外行,你们不必跟我说什么行规。”所以,外行人当老板,办事无论对与错,艺人们都拿他没有办法。外行老板在用“角”(即主要演员)时,也不必考虑情面,能讨观众欢喜,上座率高的演员便留,不能讨观众欢喜,上座率低的演员即令其去,非常自由。但若是内行老板,便要考虑很多关系,对自己的师兄弟或是晚辈更要予以照顾。哪怕是“卖一个饶一个”(即一个善唱戏者带一个不善唱戏者)也只能勉为其难。

另外,外行老板聘用演员,在订合同时,往往多订期限。如打算用这个演员三个月,便与他订半年的合同,如欲用半年,则与他签订一年的合同。这是因为合同期限愈长,“包银”(即演员工资)就可以愈少。等到该演员登台唱戏时,老板便暗中观察其技艺优劣与是否受观众的欢迎。如果能“唱红”(也就是演技高,大受观众欢迎),则待合同期满后,再与其签订新的合同;如不能“唱红”,那么老板不等合同到期,便会将其辞去。该演员虽然明知其违约,亦不敢向法庭起诉。这是因为,被老板辞退,是演员的一件不体面的事情,爱面子的演员宁愿吃亏,也不肯将此事宣扬出去,招致同行的耻笑。如果是内行老板,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按照我国的惯例,每月通常以三十天来计算。但是戏曲界的外行老板,在给演员们发放“包银”时,却往往以四十天为一月来计算。不仅如此,老板在遇到三十天的小月时,还要扣除一日的“包银”,遇到生意不佳时,还要请“帮忙”(即白给老板唱戏,不领工钱),合同期满时,也要请“帮忙”,特别是在夏季的三个月和冬季的三个月里,不管戏院上座情况如何,一概推说生意不佳,请各位演员多多“帮忙”,大概演员唱三个月的戏,却只能领到两个月的“包银”。

以上所述,是梨园行中老板的普遍现象。还有些个别的老板因穷极无赖,在给演员发放“包银”时故意拖欠,拖欠的时间一长,若有演员懒于登台,想告假时,老板必会说:“这是你自己辞工,不干我事。”再想向他讨要“包银”,则分文无有。更恶些的老板甚至会指责其人故意捣乱,并命其赔偿损失。遇到这样的老板,演员真是倒霉透顶了。

另有一种老板,租屋租“衣箱”(盛放演员唱戏所用衣物的箱子),开起了戏院,又向人借钱“邀角”(聘请演员)。随后,该老板再暗中将“衣箱”押给他人。无论是演员登场的票房收入,还是抵押衣箱所得之钱,老板全部装入自己的腰包。等到该给演员发“包银”时,老板却先一日携款潜逃,令人无处寻觅。

在梨园行中,有三种听起来很奇特的称谓,那便是“神仙”、“老虎”、“狗”。所谓“神仙”,是指那些技艺精湛,久负盛名,凡事皆可自己做主,他人轻易不敢违其意志的名演员。而一些名气不算很大,技艺也比较一般,但却具有某种特别的势力,在众演员中享有较高威信的人,则被称之为“老虎”,例如演艺界的前辈,后台管事等。其余的一些庸庸碌碌之人便皆称之为“狗”了。所谓“狗”者,傍人门户,看他人的眼色行事,所以没什么出息。但是那些“老虎”或是“神仙”,就不那么安分了,常常会任意捣乱。其捣乱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一为“笑场”,即上台后随意笑乐,或将应念“尖”字的念成“团”字,应念“团”字的念成“尖”字;其二为“开搅”,也就是故意捣乱生事;其三为“偷懒”,如本应唱八句词,却只唱四句或六句,应开打三场,却只打两场等;其四为“装病”,即在临上场时假称头痛或腹痛,不肯登台演戏;其五为“马前”,如故意在后边将上场的演员未准备好时,便匆匆结束自己的演出,致使在其后面登台的演员不能马上接演,造成空场;其六为“马后”,即明知在自己之后登台的演员着急上场,却故意拖延自己的演出时间,使后面上场的演员只能被迫减少演出时间,或使整场演出时间拖长;其七为“一掳”,这种“一掳”,比“马前”的时间还短,好像刚一张嘴唱就唱完了。昔日著名演员孙菊仙就常用这种方法,所以艺人们都称他为“孙一掳”;其八为“打瓜精”,也就是未登台前先索“包银”,一旦“包银”到手,就立即逃走。诸如此类的弊端还有很多,凡梨园行中人没有不知道的。而为与不为,就看其人的品行道德如何了。

以上所述的各种弊端,除“打瓜精”、“笑场”、“偷懒”、“装病”外,其余都属于“啃人”。所谓“啃人”,是梨园行内的一句“切口”(即隐语),意思是用恶作剧作弄人。这是因为戏曲艺人们大都出身在贫苦家庭,读书很少,以致胸襟比较狭窄,没有容人的度量。对于那些技艺比自己高明的同行,他们会嫉妒;对于那些与自己的关系不十分密切的同行,他们会想办法打击;而对于票友(即业余演员)登台唱戏,他们更是十分痛恶。这些人除使用“马前”、“马后”、“开搅”、“一掳”等方法“啃人”外,还会使出其他种种卑劣的手段。他们或在同台演出时故意多加说白,使他人无从应对;或者减少唱词,使他人来不及接唱;或者将他人演出时应用的道具毁弃,使其措手不及;或者想办法贿通“文武场”(即给演员伴奏的乐队,胡琴、唢呐等类乐器为文场,锣鼓等类乐器为武场),故意打乱其节奏,使之不能终曲。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目的,就是要使被他们所嫉妒、打击的演员不能顺利演出,甚至被观众喝倒彩,如此他们才算称心如意。

有许多梨园行中人,都以欺诈愚弄别人为能事,有时甚至一家人之间亦不能免。上海某戏院的经理便经常使用这种欺诈、愚弄的手段。该经理很善于交际,家中有养女二人,也都能以色惑人。于是,该经理每次聘请到名演员后,都会请其住在自己家中,表面上是尽地主之谊,暗地里却让两个养女去与其勾搭,如能上手,便可遂该经理的欺诈之心。有一次,该经理从北京请来一位著名的老生演员,并让他在自己家中居住。那位著名演员的每月包银是六千元,开始时,该经理总是按月预交,从不曾短少。然而,等到其两个养女与那位名演员暗中私通之后,该经理便不再付给其包银子。名演员虽然心有不甘,无奈有苦却难说出口。不久,合同期满,名演员准备返回北京,该经理却强行阻止,不准他离去。名演员心中焦急万分,连忙托朋友说情。最后,那位名演员除积欠数月的包银不取外,还另外付给该经理的两个养女各两千元的遮羞费,才得以返回北京。

在梨园行中,不仅有老板愚弄演员之事,也有演员愚弄老板的事情发生。有不少戏曲演员,论其技艺,只是中等以下水平,全靠着逢迎台主,联络管事人员,以保住其现有地位,并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唱红”(演出时能得到观众的欢迎,梨园行内称为唱红)。这类人逢迎联络的方法不尽相同。大体上不外乎拜老师、拜把兄弟、拜干老等数种。有一些无耻的艺人,为了能够得到台主、管事人员的照顾,甚至不惜拜其为父。然而,他们一旦唱红后,又会忘掉其本来的面目,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并向曾被其呼之为父的台主、管事等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如包银不加不上台,不挂头牌不上台,甚至所演之戏不排在最后也不上台。到了这个时候,身为台主、管事者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灰溜溜地自行取消其“义父”的资格,退居于朋友的地位,并向该人施之以崇拜名角的重礼,真是既可笑,又可怜。

演员一旦出名,便到处受人欢迎,再也不会有无戏可演的日子,即使偶尔休息几天,亦必有许多人争相拉他去唱戏,至于合同条件等,皆可听凭他的意思,合则留,不合则去,任何人不敢相强,至此地位,再也不用看人眼色行事了。

大名角在应聘演出时,往往要携带几个没有名气的小角。这些无名演员的包银,全都由大名角代领。这并非名角好行善事,乃因其中牵涉利益问题。例如,每位无名演员的包银数目应为一千元,大名角则向台主索要一千数百元,而在其发给那些无名演员时,却连一千之数都不足。那些无名演员明知受到了名角的欺负,但却敢怒而不敢言。这是因为他们自己并没有单独受聘的资格,若不依傍名角,连戏都唱不成,现在的钱数虽少,总强似没有。所以,他们虽明知受欺,也不肯闹翻,宁愿忍气吞声。

“零碎角色”(只能在戏中扮演士兵、宫女等的龙套演员,梨园行内称为零碎角色)若想“搭班”(入某戏院唱戏,称之为搭某家班子),决不会似名角那样有人邀请、推荐,只能自己到处磕头送礼,求人照顾。在班主面前,还需要自己说出姓名、籍贯、是谁的徒弟、并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以便能通过测试。即使侥幸能够搭上班,每月的包银亦极为有限。

戏班的管事,大多不登台唱戏,只负责“派戏”(即派某人唱某出戏)。按照情理来说,戏曲界的人以演戏为主,不演戏的人物应该是无足轻重。其实不然,管事在戏班中享有极大的特权,金钱收入也出人意料地多。这些钱,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其自身的包银收入,绝大部分,都来自于班内众演员送给他的津贴。那么,演员为什么要给管事送津贴呢?这是因为管事有派戏之权,演员如不向管事纳钱行贿,管事在派戏时就要故意刁难。如果该演员能唱文戏,却不擅武戏,管事就故意派他唱武戏;如果该演员做工甚好,唱却未必佳,管事就派他演以唱为主的戏。如果该演员文武不挡,唱做俱佳,管事就专拣该人未曾学过的戏派给他演。总之,一定要使该演员出丑,才能泄其敲诈未遂之恨。所以,一般演员对管事没有不送津贴的。只要戏班还在演戏,哪怕台主逐月亏本,管事的收入总不会少。

知名度较高的大牌演员,无论在何处搭班,必会自带琴师鼓手。若万不得已,只能用戏班中的公共“场面”(即伴奏乐队)时,演员一定要向乐队付以津贴,才能够相安无事。否则,琴师鼓手们一定会大“要骨头”(即用恶作剧弄人)。例如:明明是会拉会打,能够伴奏的剧目,演员若问时,乐队定说不会;或明知演员嗓音高,故意拉“低调”,明知演员嗓子窄,又故意拉“高调”,演员欲唱得慢些,乐队偏偏打快,待演员欲唱快些时,乐队又偏偏打慢。伴奏的乐队本有左右唱工的能力,如此一来,演员怎能不“唱砸”呢?所以,名演员如想不丢面子,登台前必须要贿通“场面”。

戏班的老板若雇用乐队,必须用“包响器”的方法,也就是将乐师的工资及乐器等一并包与一人,每月付钱若干。若乐器用坏时,则由该人自行添补。如不这样做,乐师在敲打锣鼓响器时,会故意拼命狂擂,使乐器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毁坏。乐师们虽然痛快了,但老板却吃亏不小。

看管“衣箱”(戏班内装演出服装及道具的箱子)之人,常会暗中将箱内较好的衣物窃走,另以质量低劣的货色补上,台主往往无从知悉。此外,他们还会将衣物租与外人办堂会或拍照使用,自己从中捞取钱财。此事虽不甚大,但也是梨园行内的一项弊端。各戏院的账房,大都兼充书记。此项职务,只有极其圆滑又十分无耻的人才能够担任。这是因为,台主与管事,视账房如狗,经常呵斥;演员们则视账房如眼中钉、肉中刺。若稍知自爱者,必不能干此事。账房的工资十分微薄,但因其负责购买物品,经手便有回扣。此外,账房还有许多种可以得钱的弊端,其他种姑且不论,只是给演员发包银一事,便是账房的生财大道。例如:账房负责给演员发包银,若发银元,账房便在每百元中掺入一两枚铜洋,若发纸币,便将一些已不能用的废钞票混杂其内。演员虽明知其舞弊,但因数目不大,又碍于颜面,也只得含糊接受下来。虽然一个人所受的损失不大,但全体演员所失之数加起来,便起码会有一两百元。

四、医生的“救死扶伤”

只要你生而为人,无论是富商显贵,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均不能免除疾病的困扰。小病称之为“疾”,大疾称之为“病”,小病若不医治,便会发展为大病,而大病若能早医,则可化为小疾。所以医生这一职业是最应受人敬重的。由于人身有五脏,因此在中国的传统医学中,用药亦分五色、别五味、应五方、定五序,使其各归脏腑,扫除恶浊。在中国传统医典《内经》中,对此论述甚详。

《内经》中说:“东方甲乙木,其色青,其味酸,凡是青色的药,皆入肝经,而肝的颜色也是青的。木司春季,肝旺于春为木脏,所以称之为肝木;南方丙丁火,其色赤,其味苦,凡是赤色的药,皆入心经,而心的颜色也是赤的。火司夏季,心旺于夏为火脏,所以称之为心火;西方庚辛金,其色白,其味辣,凡是白色的药,皆入肺经,而肺的颜色也是白的。金司秋季,肺旺于秋为金脏,所以称之为肺金;北方壬癸水,其色黑,其味咸,凡是黑色的药,皆入肾经,而肾的颜色也是黑的。水司冬季,肾旺于冬为水脏,所以称之为肾水;中央戊己土,其色黄,其味甘,凡是黄色的药,皆入脾经,而脾的颜色也是黄的。土司中央四季,脾旺于四季为土脏,所以称之为脾土。”医家应审定节序,对应方向,辨别味道,区分色泽,然后详细询问病人的年龄、籍贯,家境如何,做何工作,患病时间等,再结合望闻问切,依据其脉理,开出药方,这样方能医治好病人。否则,就不能对症下药,而患者之病也不能痊愈。

医生为什么要询问病人的年龄、籍贯及家境与工作的情况呢?这是因为:病人的年岁有老幼少壮,籍贯有东西南北,家境有贫富贵贱,所做的工作有重有轻,患病的时间亦有长有短。老年人和儿童的气较弱,青壮年人的气较强;东南方向的人骨瘦,西北方向的人骨粗;贫寒之人为藜藿之躯,富贵之人为膏粱之躯;体力劳动者筋舒络展,安逸清闲者心旷神怡;患病时间若长,医治时则求缓进,患病时间若短,医治时便宜猛攻。有如此诸多不同之处,而医生又非神圣,不能事事未卜先知,只有问清楚了再下药,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所以医生在替患者治病时,望、闻、问、切四诊缺一不可。

什么是“望、闻、问、切”四诊呢?所谓望,是望患者的气色;所谓闻,是闻患者的声音;所谓问,是问患者的病根;所谓切,是切患者的脉理。望气色的枯润,闻声音的高低,问病根的深浅,切脉理的浮沉。然后再聚精会神,下药开方。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难怪有人曾说:“不通天文者,不可以为医;不知命相者,不可以为医;不达世变者,不可以为医;不读破万卷书,不行遍万里路,不可以为医。”宋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能为良相,当退而为良医。良相治国,拯民水火;良医治病,救人生死,足见良医与良相同功。”

诚然,良医越多越好。但是,正因为成就一名良医很不容易,所以能找到一名良医也很困难。不过,这种情形只见于以前,今天就不同了。今天的良医,满地满坑满山满谷皆是,寻找庸医反而困难。不知此良医是否彼良医,只知道若问其读过《伤寒论》否?熟悉《本草纲目》否?背诵过《汤头歌诀》否?能辨识药材的种类否时,良医们必会嗤之以鼻,付之以笑,赠之以白眼,然后再莫测高深地说一句:何必读书?真叫人弄不明白,今日的众多良医,究竟是患者的大幸,还是疾病的大幸?

医分为内科、外科、牙科、五官科、针灸科、妇科、小儿科、神经科等多种。每科各专一艺,学有专长,少年时开始学习,学到老亦不见得能把一科的学问吃透搞通。而今日的那些良医,竟一能而无一不能,真是神乎其技。知道其底细的人,自然不会因其大肆吹嘘而上当,然而不知其底细的人,特别是那些一向把医家奉为神圣的人,难免为其“良医”、“名医”的招牌所蒙蔽,因此吃亏受骗。受害者若仅被其骗去些钱财还在其次,最可怕者,是因此而失去了性命。人命关天,不可儿戏。下面就将这些所谓“良医”的作弊骗人的手段揭露,使读者不致再受其蒙骗。由于内科在医家各科中所占分量最重,所以就用内科来举例,内科如此,其余各科也可想而知。

医生之广告

民国初期那些所谓的“内科良医”,以前清时的不第秀才居多。科举取消后,其人进取无门,而各家学堂亦都崇尚新法,其人全然不会。由于在当时的中国各城市中,以上海最繁华,所以很多人便来到了上海。他们租一间房子,在桌子上摆几部医书,再在报纸上登几行广告,用尽平生气力,把自己大吹特吹,不说是某处世家,便说是哪里名士,三只手指,便如同十万支枪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妙手回春,恩同再造,即使华佗,扁鹊再生,亦不能专美。现经朋友再三挽留,暂驻上海某某处,请各界患病人士,勿错失良机。上海十里洋场,人山人海,看到他的这篇广告,难免有人中其圈套,登门请他看病。如果偶然间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治好了一个半个不该死的病人,其人又会将感恩报德的扬名广告,接二连三地在报纸上大登特登出来。

医生之场面

医生若想出名,十分容易。其第一妙法是:房屋必租在临街的地方,门面堂皇富丽,铜铸招牌如黄金般耀眼,院中堆放十几个花盆,摆上一两部黄包车,粉牌上,醒目地写着赵钱孙李等家请出门诊的字样,挂号台上的笔砚旁,乱放着一些银元铜板,仿佛是拆字摊。医生室内,陈设着红木家具,墙壁上高悬名人书画及本主人的放大照片。客厅中,列坐着六七位穷朋友,冒充待诊的患者。一旦有人张头探脑,欲入门时,便会站起一人,从袋中摸出钞票,走向挂号台前,高声说道:“感谢医生,我家某人自服了先生给的药后,昨天半夜时已经退了热,今早起还要米汤吃。所以特意早些赶来挂号,请先生再到我家去一次,一旦病疼痊愈,即奉香烛、匾额来谢再造之恩。”他这里刚刚说罢,又有一仆人装束的人,来到挂号台交钱,口中言道:“我家小主人今年十九岁,春天结了婚,小夫妻感情甚好,日夜形影不离。不料前天晚上突发高热,昨晚又几度昏厥,病情十分可怕。我家老主人心慌意乱,没了主意,请了好几位中西医生前来治病,一号脉,均摇头蹙额,并无善策,有人说是夹食,有人说是夹气,还有人说是夹阴,七颠八倒,也不知究竟是何病症。少奶奶哭得是死去活来。现经某某路某公馆某公爷推荐,说此地医生最好,所以特命我赶来,请先生立刻前去。”挂号人听罢,先问姓名,再问地址,那人一一回答后,又接过挂号人所给的回扣一角,然后匆匆出门离去。此时,那真正来挂号请医之人,早已听得真真切切,暗中钦佩先生不已,自然会拿出钱来,到挂号处去真正挂号求医。

医生之身价

医生的身价,可算得是世间最贵之物。现以上海为例,某医生住在英租界三马路,其医寓挂号处的墙壁上,悬有一醒目招牌,上面大书诊例如下:

门诊:每日午前九时起,至十二时停诊。是金铜元八枚,号金小洋六角,拔号加倍,转方转减半,外科加半,药资面议。

出诊:每日午后三时起,至晚间十时止,英租界诊金五元,号金小洋一角,车费八角;法租界诊金六元,号金小洋一角、铜元五枚,车费九角;美租界诊金七元,号金小洋一角、铜元六枚,车费一元;南市诊金十元,号金小洋二角,车费一元四角。城内照南市例。早晨深夜均增加半。

请读者试想,医生看病,索钱如此之多,穷人若生病,如何医治得起?只有听天由命而已。纵然典尽衣衫,卖完器具,拼命请得此医生前来,以为是活神仙、活菩萨,望穿双眼,才将医生盼到。岂知医生到来后,并不以为意,匆匆号脉,草草开方,再寥寥叮嘱数语,便起身离去。我倒要设身处地为病人想一想,即以其住在法租界算,诊费加车费,也已在七元开外。何况贫穷小户,若请贵价医生,其病情之重,不问可知。病情若重,药品也必然名贵,就算该医生心存忠厚,有意济世,只开出一钱川连、两钱石斛、三钱洋参、四钱野术、五六钱羚羊角,这一剂药,至少也需大洋三元。再加上诊费等,足可使十只羊化为乌有。纵然医生有真本领,真眼光,真胆量,真能对症下药,但此等重病,亦绝非一服药就能痊愈。若再请医生,却实在无钱,若任病人等死,则又有些不忍。当此时,当此境,万般苦痛,告与谁知?而那些当医生的人,良心何在?

医生之装腔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有这样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以此诗句,来形容当今的那些医生,可称得上是描画须眉,惟妙惟肖。那些医生既悬壶卖艺,本如妓院中人倚门卖笑,理应得钱不择主顾,当即应召前来才是,然而医生在得到金钱后,还要花样百出,装腔作势,不能解人愁,反要添人忧。常有订约三时到六时仍不见来,好不容易盼到后,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以此办法,使病家多多加钱的事发生。

如在上海行医的某人,其生涯颇负盛誉,在他的医室内,常有十余人在等候治疗。一天,他的朋友到其医室中谈天解闷,见有多人前来请他出诊,而且再三求他早到,言辞都十分恳切。他的朋友见此情状,几番要走,该医生却总是把他拉住,仍继续谈天,若无其事。他的朋友便劝他早去早回,事了后仍可畅叙。这样,一则免除病家的盼望,二则也可落得自己清静,何必非贪逸于前,而积劳于后呢?该医生听罢,笑了笑,对他的这位朋友说:“你不是医生,不知道医生的难处。如果像你所说,一召即往,病家必将我视为剃头、修脚之辈,招之可来,挥之可去,如此,我这个医生的身价就会降低,生意也会日渐稀落。就像我们听戏、看歌舞一样,需故装格调,一眼三板,然后才能令听者凝神一志,侧耳静坐,领略个中滋味。如果才抽斑管,未协宫商,便引吭高歌,就难免听者掉头不顾,视之如杂色贱工。世无周公,谁是真知音?不得不矫揉造作,以和下里巴人。吾道之苦衷,非阁下所能详知。”该医生以上这番话,就如同当今医生的种种弊端,皆似病家所造成。他的朋友听罢,很不以为然,于是起身告辞而去,从此二人日渐疏远。

医生之艺术

士、农、工、商,被称为四民,各自均有安身成家立业的本领。士能读书,明礼义,行教化;农能耕种,熟五谷,业林渔;工能构思,造器具,建房屋;商能入市,集百物,通贸易。而医生则非士、非农、非工、非商,于四民之外,独树一帜,能起人之沉疴,延人之寿命,形成一种惊人的奇艺。古代的良医,视他人之疾,如自己之疾,能嘴含草木,普救众生。然而,今日的一些医生,却视人之病,如狗之病,一味以骗诈金钱为能事,不顾天理良心,除高谈阔论,蛮针瞎灸之外,别无他长。这种医生,只懂得以患者的身体,作我的箭靶,万一中的,则归功于己;如果不中,则归咎于天。时至今日,如仍盼望医生有起死回生之医术,治病救人之良心,实在是妄想。

医生之包拍

有些医生到病人家中出诊时,不先问其人的病根深浅。病情轻重,却留心人家的场面宽狭。如果患病者是其家中的主人或小主人,其地位如栋梁,价值似珍宝时,医生必先用言语以恫吓,再使出手段来笼络。无非是说病人的情况如何危险,夸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待将病人的家属渐渐引入自己所设的圈套中后,便实施“包拍”。所谓“包拍”,便是该医生对病人实行包看、包诊、包愈。医生同病家讲定“包拍”后,需先议定条件,如谢仪两千元,药资五百元,逾期九十天,然后写成保单,钱则先取一半。医生将钱拿到手后,居然肯出钱到药店中去配药,买来老苏梗、夏枯草、甘菊屑等无关痛痒的草药后,将其捣成粉碎,再杂以香料,搓成小丸,丸皮外,又裹以朱砂、青黛、珠粉等物,制成以后,真是红者红,绿者绿,白者白,看上去五光十色,十分可爱。医生将其送往病人之家后,病家不啻获得仙丹。而对医生来说,买药、配药、磨粉、合丸,连资本带手工,虽然加起来不过一元有余,但也可以算得上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了。且说病家,自从得到医生的保单后,心便一定;再得到医生手制的秘方灵丹后,心又是一定。九十天中,病家无一日,无一时,无一刻不盼望期妙手回春,早日将病魔除去,谁知道吃药归吃药,添病归添病,患者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日益沉重。病家心中十分着急,连忙去请教医生。医生笑答道:“我是包你九十天好,并非包你八十天好,九十天尚未到,如何可以着急?等到三个月后,再来问我。”

医生之卸肩

时光如流水,转瞬即过。某医生所定的九十日期限说话即到,而其所包看、包诊、包愈的病人却是饮食减少,面色灰败,肌肉消瘦,声音低哑,气力疲顿,梦魂颠倒,语言糊涂,唇焦齿黑,死象渐露,生机将绝。病人家属十分着急,忙请医生前来医治。那医生仍旧挺胸凸肚,摇摇摆摆,不慌不忙地进入病家大门。患者家中各色人等,均跑出来迎接,宛如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降临人间。医生来至病人卧床前,抚病人身体,按病人脉息,看病人舌苔,观病人气色。病人则手乱挣,脚乱跌,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忽徐忽疾。医生见此情景,便对病人家属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看这种病,不知看好了多少次。前年是哈同路张家的少太太,去年是致远街洪家的二少爷,今年又是四马路史家的三先生,他们三位都得了此种病症,我都一力包看,一手经理。现在张家的少太太已经产了小姐,洪家的二少爷在云南荣任县知事,史家的三先生也已经到天津去创办矿务。这么多人,看一个好一个,难道独有你家我不肯出力看好吗?不过,对生病之人也有几种说法,除医生要有本领外,病人家里也要会服侍,饮食冷暖之间要时时当心,需知病人与健康人是不一样的。若要专靠医生用力,病家自己却不小心,慢说是医生,就是神农转世,也是无能为力。我原包的是九十天,说好亦在此九十天,说不好亦在此九十天,现在已经将到三个月,差个三天五天也出不了花头,也算我这做医生的眼光看得不差。至于一个人的寿数已到,任凭你神通广大,也无用处。如果府上不相信我,不妨另请别位高明。我的心也算用尽了,若再要如何说法,本人亦无话可说。”此番话说完,医生遂大踏步出门而去。那病人亦于当晚病故。

下面为读者介绍一则庸医杀人之事:某人因患喉痛,到某医生处就诊。那位医生善针灸之法,于是在病人的后脑扎了一针,深入约半寸左右。过了两日,该病人自觉颈项僵直,头不能左右回顾。第三日,病人头部剧痛。等到了第五日,病人昏迷并伴有呓语。病人家属十分着急,便找了一位刚从国外学医归来的医生来诊治。该医生为病人检查之后,对病人家属说:“患者得的是外伤性脑膜炎。其起因就是某医生在他脑后扎的那一针。西医若欲用刀用针时,必先用消毒药水杀菌,或置于沸水中消毒,然后才能用到病人身上。这是因为,西医们懂得细菌学,知道细菌到处都有,也知道细菌侵入人身后为害之烈,所以不敢不十分谨慎。然而一些中医却并不懂得细菌学,所以他们在用针时,或在鞋底上蹭一蹭,或用粗劣的纸擦一擦,然后就将其刺入人体,实际上,这等于是将病菌播种到人的身体内。所以其用针之后,十人中,最多不过有一二人能发生效用,但却有五六人受其伤害。这完全是其不消毒,不杀菌所造成的。这位患者被某医生在脑后扎了一针,深入半寸,细菌随针而入,传至脑膜,所以两日后便头颈发炎,引起疼痛。这种病十分危险,能够幸免者极少,我亦不敢保证将其治愈。”又过了几天,那病人果然死去。

此外,在医界中,还普遍存在着拉生意,付回扣,收受贿赂等恶习。如某某医生之成名,即纯恃广告,在各处旅馆、剧院、车站、码头,均有为其招揽生意之人。他们每介绍一个病人入其门,便可得到百分之二十的回佣。所以,为其吹嘘的人很多,而受其兜揽,到该处看病的人亦颇不少。某人曾讲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因欲治疗痔疮,经某人介绍,住进了某某医院中。由于介绍他来住院的某人正与医院中的关系很好,所以他也得到了许多优待。但在他邻室的一位病人,因其在入院时无人介绍,其本人又不识时务,不懂得向医生行贿赂,所以,尽管该病人因疼痛难忍,日夜叫喊,但看护之人却并不向医生报告,医生也并不过问。每隔三五日后,医生才到该病人房中看上一眼,对护士嘱咐一两句话,即起身离去。而护士则依旧漠然置之。然后,该病人竟然叫喊着疼痛而死。真是太惨了。

最后,我们再说几则发生在医生家庭中的丑闻。

某甲,靠行医起家,如今已有了上万元的资产。他在家中时常对其妻妾夸口道:“医者,意也,无现成的方法可依。对于各种疑难杂症,自己都能够用奇方轻剂来治疗。”这年春天,某甲的内弟患了伤寒,病情十分严重。其岳父母只此一子,惟恐他发生不测,特派专人来迎接某甲夫妇前往医治。某甲看过病人后,说:“此乃春温症,是热入心经引起,可用黄牛粪烘干为末,调水饮之,便可以治愈。”大家听了某甲的话,又惊又喜,立刻如法炮制。由于病人厌恶牛粪的臭味,拒不肯服,某甲便令人捏着他的鼻子强灌下去。服毕,其内弟便已气息奄奄,两月后就死去了。某甲之妻为其父母姐妹所激,揪着他的胡子责骂道:“难道这就是你的奇方轻剂吗?病死与药者,倒还有情可原,但如今我的弟弟竟被你用牛粪断送了性命,我决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某甲迫不得已,只好拿出一千元钱来了结此事,因害怕其妻发怒,又躲到外面住了些天,一个月后方才归家。不料,其家中此时已一无所有。某甲再三查访,方知是其弟子某乙与自己的小妾私通,并席卷全部家产后逃走。某甲心中十分恼怒,正欲向官府投诉,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写道:“自君行医以来,不知草菅了多少人命。若某某者,皆因药不对症而导致死亡,至今你开的药方还存在我处。即如你的内弟,他外虽作热,心实畏冷,明明患了伤寒,但你却投以牛粪。庸医杀人,律有专条,你若逼人太甚,莫怪我将证据送交官府。”某甲阅信后,知道是出自某乙之手,但因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忍痛不再追究其事。

浙江籍医生金某,四十岁时续娶某氏。金某惟恐妻子嫌他年老,便用吹牛的方法来欺骗她。例如:金某常用手指着其日常使用的一个鼻烟壶,对他继妻夸耀道:“这是我昔年入宫给皇上看病时,太后赠给我的珍品,价值数千元。”其妻对他十分相信。某日清晨,有患者家属请他出诊,金某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价,说:“请我看病的人很多,不能早至你处。”等金某姗姗来到病人家时,天已傍晚,他草草开了个药方,便起身返回,不料却将鼻烟壶遗忘在病人家中。病家恶其傲慢,就将鼻烟壶藏了起来。金某回到家后,其妻问他烟壶何在?金某这才发现烟壶不见了,但却并不着急。其妻道:“此乃御赐珍品,怎可任其遗失?”于是,命车夫到其出诊的病人家中去找寻。病家说:“先生每日出诊数十户,怎见得烟壶必在我这里?请到别处去寻。”车夫道:“实话对你讲,先生今日出诊,只有贵处一家。”病家又说:“或许是前几日出诊时便已丢失,也未可知。”车夫道:“先生不出诊已经有十余天了。”于是闻者大哗,一时传为笑柄。

某甲,曾在日本千叶医学院学习医术,归国后,因结发妻子不漂亮,便将其置之于乡间,自己则另外娶一日本女子为妻,在某城市租屋居住,靠行医为生。过了些天,某甲的发妻来某城寻他,被日女知道后,又指责他施行骗术,以一身而娶二妇,并欲对其起诉。某甲逼不得已,只好以千元的代价,与其发妻离婚。然而,日妇人却不安于室,每天都要窃取某甲的药品,再贱价卖出。某甲发现后,仅斥责了她几句,那日妇便不辞而别,从此杳无踪迹。不久,某甲听说其发妻买彩票,中了万元大奖,而且至今犹居母家,仍未改嫁。某甲贪其财,便央求亲戚替他说合,与其发妻破镜重圆。不料过了几天,日妇又来寻他,并对他说:“我因被你侮辱,只好外出躲避数日,想不到你竟又做出重娶之事,这次我一定要到法庭起诉。”由于该日妇离去之时,某甲并未呈报官府,何况旧日婚约亦在日妇手中,所以某甲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付给日妇两千元,作为离婚费。因某甲手中并无这么多钱,于是向其妻告借。其妻说:“我何曾有过这么多钱。”某甲说:“你不是中了大奖吗?”其妻说:“你听错了,中奖的并不是我,而是邻家女子。”某甲闻听此言,又急又怒,欲要逐妻时,却被众邻居群起责骂,又欲逐日妇,但苦于无可措辞。万般无奈之下,某甲只好乘深夜携一小包,匆匆逃遁而去。

某乙,曾在前清时当过小官,因吸食鸦片烟被罢官后,在苏州行医,由于无人找他治病,故又迁居至上海。他的隔壁住着一位卖药的日本妇女,擅长于按摩术。这位日本妇女很喜欢某乙的女儿,便将按摩术传授于她。某乙正为贫穷所担忧,得知此事后甚喜,于是广为散发传单,四处粘贴告示,并称其女为女按摩大师,引来一些轻薄子弟,纷纷前来请其女按摩。内中有一位姓詹的湖北人,寓居上海,很有些钱财,某乙之女为他按摩过几次后,两人竟暗中私通。某乙贪其钱财,佯作不知。谁料时间不长,詹某因伪造钞票案被起诉,花尽所有金钱来运动,始得平安无事。某乙之女并不因其无钱而嫌弃,反与他过往更密。不久,詹某竟在某乙家中入赘,依靠其女来养活。某乙之女为了多挣些钱,便由按摩医生发展成为中西医兼治,内外科全能的女医生,还制成功一种颇具奇效的种子丹,很受妇女们的欢迎,均争相购买,一个月就可收入三百元。然而,因其父嗜烟,其母好赌,詹某亦常常混迹于麻雀场中,故使其往往入不敷出。一日,女医生因事大怒,与其父母争吵后,同詹某搬出家中,另择地居住。一年后,其所有被詹某卷逃一空,女医生无奈,只得仍旧回家中。但因其姿色已衰,请她看病、按摩的人也日渐稀少。

五、药房中的弊事丑闻

在上一篇中,我们介绍了医生的种种弊端,现在,我们再为您揭露药房的黑幕。因为医生与药房有着连带关系,虽然是分道扬镳,然而却一个鼻孔出气。医生开方,药房合剂,二者狼狈为奸。不过药房之黑幕千变万化,五花八门,揭破一重又是一重,这里只能是举其数端,而概括之。亦举上海为例。

药房之广告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兴盛繁华,闻名中外,所以便有中国和外国的远远近近之男女,好好丑丑之货物,皆云集上海,争奇斗异,各展其长。其中尤以药房居心最毒,取利最厚。开药房的人,深知吴谚所云“铜钱出在众人头”之理,于是大吹法螺,写成离奇玄秘的文章,登载于发行最广的报纸之上。来到上海之人,无论其富贵贫贱,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是血肉之躯,既受天地风霜之虐,又盛时序寒暑之侵,谁人能免除疾病,谁人又不怕疾病,一旦染上沉疴重病,在那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倦不能卧,立不能行,痒不能搔,痛不能忍,求生不得,求死又不甘之时,若看到上海的报纸上,大字书写着某某药房特请英、法、德、美、日等国毕业的某某医学博士监制某某药品,专治某疾某症,以下还有如果医治无效,便如何如何的誓词,岂能不喜出望外?于是,有病人纷纷禀爷娘,告妻子,嘱兄弟,托友朋,一定要想方设法,汇款邮购某某大药房生产出来的某某宝贝药品,并且惟恐日后缺货,一订购便是十打八打,十瓶八瓶。中国地广人多,此处有病人,他处亦有病人,人貌虽异,人心则同,一处如是,处处如是,因而某大药房门前之生意,便如同进了山阴古道,拥挤不开。药房的好生意,皆系报纸广告的实效,好了还想再好,于是登广告更加起劲。我问药房大老板:“生意为何如此会做?言语为何如此会说?面皮为何如此老道?”药房老板对我笑道:“如果生意不会做,言语不会说,面皮又不老,别人身上的铜钱,怎会到我袋中来?”

药房之装潢

古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同是一个人,衣饰高档,则称之为富翁,衣衫破旧,则呼之为穷鬼;同是一尊佛,若现金身,则帝王亦对之膜拜,如塑泥团,即使是小童,也会爬到其身上戏耍。当今社会,对这句古话的含义领会最深的,当属药房。例如某药房新出一种药品,其药本身只不过值三十文,而若加上装潢费则要两三角。如此还嫌不够,往往还要对其精装、特装。如仿水晶的玻璃瓶,透明漂亮;手绘彩的锦缎盒,艳丽悦目。但是若买瓶装,每瓶需费一元;若买盒装,至少也需八角。即使如此,仍有购者爱其瓶之精美,喜其盒之多姿,宁愿多出钱,甚至其中不必有药,只要得到瓶与盒便心满意足。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皆从装潢中得来。所以药房对于装潢,万万不能少,也万万不能不考究。

药房的宣传大法

若论药房本身,原无甚可议的价值,然而在药房之内,却藏龙卧虎,有许多杰出人才。他们所用的心思,全在假中着想。这些“人才”们懂得,登广告,讲装潢,都不过是招揽生意的媒介,但若无真凭实据,而欲使全中国人都相信不疑,那可就办不到了。必须借助两三位伟大人物,由他们竭诚提倡,登高一呼,然后可收群起响应之功效。于是,由药房出高价,聘请一两位旧时交游甚广,与各界联络也多,但如今却沦落上海的人士,让他们担任药房的交际员。如果有政界伟人、商界阔佬、学界名士等来到上海时,交际员必设法与其联络,请他们登酒楼,逛妓院,不惜功夫,趋奉应酬。待这些大人物准备离开上海时,交际员更要依依送别,并献上金华的火腿,龙并的茶叶,至于本药房出品的玻璃瓶装的药水与锦缎盒装的药丸,更在必赠之列。那些政界伟人、商界阔佬、学界名士们虽然眼高于顶,然而无端受此厚礼,亦不知应如何报答。交际员则趁此时机,笑容满面,郑重叮嘱道:“您回去以后,务必写一封信来,以免却我们的惦念。如果能在信尾对本药房的这些药品美言几句,那么,本药房将不胜荣幸,并拟将尊函广登各报,使吾同中之患病者,在过报纸后能购买我们的药水、药丸,然后可立袪沉疴,强身健体。如此,则不仅是本药房之大幸,也是我们国家和人民的大幸。”这番话讲过以后,大人物皆点头称是,一般也都愿意照办。其自家所费不过一纸虚文,几分钱邮票,而将来到上海时,又可以得到大药房的欢迎与交际员的招待,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们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墨挥毫,作书申谢。交际员得到此封来函后,不免欣喜若狂,立刻跑到大经理面前,报功请赏。大经理见函后,亦大喜,立即命令伙计将此函拿到照相馆中,照相制版,并将邮局、地址、图章及年月日等一一印制清楚,然后近处发传单,远处寄证书,遍登大小各家报纸,吹得是天花乱坠。局外人见后,定以为是千真万确,因为绝没有大人物虚言欺诈之理。却不知其幻中生幻,真就是假,假亦作真,照此鬼蜮做作,即是神仙也难以察觉。难怪人若入其圈套,便如坠五里雾中,迷离恍惚,昏头涨脑。

药房纪念之赠彩

俗谚云:“人难得十岁,鸡难得半斤。”如果某家商店,开业至今数十年,招牌不倒,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值得庆祝,值得纪念。然而,近来商界之中,却出现了一种新花样,无论经营何种商品的店铺,每值坐月(笔者注:商界旧有“五荒六疫七死八活九金十银”的说法,谓五月如饥荒,六月如疾疫,七月如人死,八月可以活动,九月、十月则金银进门。因五、六两月的生意很少,故亦称之为“坐月”)或生意清淡时,必在门前贴上红纸,在檐下高悬白布,上面大书特书“本号开设已久,营业素守信用,早蒙各界人士惠顾,交口称扬。兹逢 × 周年纪念,特别减价一月,照码对折,且备有彩券十万张,张张有彩”之类的字样。于是,一班贪小便宜者皆前往抢购,将该店中那些没人要的货底子一扫而空,使其将死物变为活本。药房尤其善用此术,若春季开店,到秋季就大搞半周年纪念的花样。有人说,这种花样玩得还不到家,今后应该举行一月纪念,一日纪念,一时纪念,一分纪念才好。真真可笑之至。

药房应时之出品

每逢冬天、夏日,或时令交替之时,人往往容易患病。一到这种时候,药房就会大显身手,大出风头。只要有一种疾病出现,药房必会立刻发明出一种药品来对付,且大作宣传广告,将此药品吹得天上少有,人间更无,小鬼看见此药就摇头,阎王听说此药就叹气。患病之人若看到此类广告,大多争相购买。然而,此药果真有如此灵验吗?不吃药的人不知道,吃过药的人,也没听见他们说好。

第八部 公司、商界的顽固弊病

一、公司,新兴的洪水猛兽

早在清代末年,公司便已在中国大地上盛行。但任何先进之举,一经进入我国,其质地就变了。很多人名为创办公司,实际上却是营私舞弊,骗取钱财。所以时至今日,一些资本家听到“公司”这个名词,便畏如洪水猛兽。今日所谓的公司,除去几家素有声誉,根深蒂固的大公司外,其余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合数之人资本,巧借名目,聚敛钱财的骗人公司。此中弊端甚多,现一一揭露如下。

(一)招股

既然名为公司,便非招股不可,或为有限,或是无限,都有一定的规则。然而此辈作弊的手段亦十分高明。他们在入手时,先定下诱人的章程,如何分红,如何分利,都较其他公司要高得多。再赁定高大豪华的房屋,室内必择红木或檀木的古典式家具,配之以西洋式的摆设,既考究又高级,以招徕股客。而究其实际,全都是从器具店租来的。然后,雇用一班能说会道的招股员,朝夕住在其中,供给他们吃穿用,让他们到社会上去招摇撞骗,谎称发起人已经认购了多少股份,其实,除去应付门面的费用外,公司里连一个小钱都没有。如果招股员们能够在外面招来一些股份,此辈就可以用这些钱来任意挥霍。今日开会,明日又设宴,凡在地方上有些名望及钱财的官绅,他们必会借公司的名义,频频向他们发出请柬,邀请其出席。面对如此盛情,地方官绅亦不好意思屡屡推却,只得勉强参加几次。于是,公司的名气也就日益昭彰。然后,再对富商们招股,富商们也不得不入股。到了这个时候,招股之计就算大功告成了。

(二)注册

按照规定,各公司所使用的商标,必须在农商部注册之后,方才具有信用。由于每年到部中注册的公司多达数百家,一时也无从察觉真伪,所以,舞弊的公司发起人便抓住这一漏洞,私印匪书,并公然悬挂在墙壁上,还在章程上明目张胆地写道:本公司已向农商部注册,给有第 ×× 号证书。而那些资本家们,绝对想不到这证书会是伪造,定会认为公司既有如此魄力,必然有所依赖。于是,他们入股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

(三)押柜费

既然名为公司,成立以后必要招揽人员,成立会计科、庶务科等,种种名目,随意设置。每科内还要再分几级,若在某一级任司事,必须缴纳现银若干元,名为押柜费。先行登报,骗取邮资,佯称招考,对合格者,则寄去雇员章程。自上至下,招收的雇员多至数十人,合计收取押柜费达数万元之多。很多失业人员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只好努力缴纳这笔押柜费,或东拼西借,或剜肉补疮,好不容易才将押柜费交足,然后高高兴兴地到公司去上班。他们满心以为这回总算有了生活的保障,但万万料不到,几个月后,公司的发起人便已携款潜逃,不知去向。因此而上当受骗者,不知有多少人。

(四)分机关

其总公司必设于通商大埠,另外及在内地再设立若干个分公司。很多内地人不明真相,认为分公司的场面既已如此阔大,总公司的资本必定十分雄厚。而且,在这类公司的营业章程中,必大肆吹嘘自己公司的资本有几千几百万元,还要将各分公司的营业地点,一一罗列在章程之中。这样一来,使得那些与他们搞交易的人,或存款,或贷款,全无半点顾虑。然而一旦事情败露,受他们牵连的人就注定要倒霉了。

(五)高抬股价

如果此类公司在最初招股时,整股为五百元,零股为五十元。那么不满一月,该公司又会无端抬高股价,并暗中买通地方上的奸商,由他们出面,愿出六百元买一整股,或出六十元买一零股。再过一段时间,又会将股价增加一些。如此连续加价,必会使一些资本家认为该公司的营业定非常发达,有朝一日,必有厚利可图,于是,便争相购买公司股票,使此类公司乘机大赚一笔。

(六)冒牌

凡是关于实业的公司,如果一味的空虚,必不能取信于人。于是,此类公司就转向其他工厂,定织定制一些物件,然后再换成本公司的牌号在外面发行,而售价则比其他厂商低廉少许。这种做法,会令用户认为,此公司出品精良,价廉物美,这对于其他生意的往来,会有许多好处。

(七)翻戏

如今,公司翻戏的弊端已经是屡见不鲜。什么是公司翻戏呢?例如与钱庄往来,开始时是存款,随后便是用款。某家兼做抵押生意的公司,若将一所房屋向钱庄抵押了银钱一万元,那么该公司便会伪造成一张三万元的抵押收据,然后再转手抵押与其他地方,则可以得银两万元。这就叫做翻戏。还有一些经营保险业的公司,其保费十分低廉,但付的利息却很丰厚。为此类公司经理业务的人,所得佣金也会非常丰厚,但若日后该公司一败涂地,为其工作者所受的灾殃定会比以前所得的利益更多出许多倍。

(八)总协理及董事

公司这种组织,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汇集少数的资财,成就宏大的事业。其立法之初,本是至善至美的富国强民之道。无奈小股东们限于章程、资格的约束,除交纳脱银,领取股票之外,对公司的内幕情况,进行的程度如何等,皆一无所知。他们的蒙昧情形,与局外人一般无异。

公司中的一切事务,都由董事会及总协理来处置。如果总协理说:“股本已经拆完。”董事们必会说:“我们已经审查过,确是实情。”哪怕众股东提出千万言的质问,此辈也只当做是黄狗放屁而已;如果总协理又说:“必须再招些新股。”那么,众董事也会随声附和道:“不错,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确实应该再招些新股了。”尽管众股东对此事不满,极力抗辩,他们也只当做是猫儿叫春罢了。

担任总协理职务的人,在创办公司,招人入股时,通常都要登台演说,讲起来滔滔不绝,娓娓动听。众股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幸一睹总协理的真面目。一旦时过境迁,总协理就会狗仗人势,翻脸不认人了。在公司内,总协理入股最多,所以他既可享受巨额的薪水,又可以得到额外的红利,一人大权在握,全家鸡犬升天。然而说穿了,不过是集众人的资财,供他一家人挥霍,还有什么汽车费、花酒费、麻雀、扑克等费,亦无一不由公司供给。再说董事会的各位董事,虽然名为股东的代表,公司的监督,但实际上都是一些大股东,与总协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请读者试思:自清末光绪、宣统朝以来,中国所兴办的公司,其数目何止百家,而成效卓著的有几家?不唯利是图的股东又有几人?虽不能够全部一笔抹杀,但是,全国的公司中,舞弊的多,无弊的少,这却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至于公司中的重要职员,若审其履历,又有哪一个不是总协理的亲戚?什么舅老爷、姑老爷、表老爷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此辈以各股东的血汗之钱,供其私人的亲友挥霍,仅此一端,便可知其弊病之巨,更不必说其他事情了。

中国的大多数公司既是如此,又从何指望事业的进步?真是可悲、可叹!

下面为您介绍几则公司舞弊的丑闻。

1、大书商弄巧成拙

有一位大书商,见到某书馆以教科书来牟利,心中十分嫉妒,于是大肆扬言:“某书馆内,掺杂有外国人的股份。中国的教育大权,岂能有外国人来操持?我们应该把这个权夺过来,自己办理公司,印行图书。”其实,某书馆的一切事务大权,完全是由中国人在内操持,该大书商自己也明白。他之所以这样无中生有,借题发挥,完全是为了实现他个人的某种目的。

几天以后,各家报纸的版面上,都刊登出了这位大书商创办某某图书公司的宣言,以及招股的章程。该大书商并且声称:某某图书公司的股份,先尽书业同行首先认购,如果书业同行认购后,还有不足,再招其他行业的人入股。并说凡书业同行入股者,将来承买公司出品时,还有特别的利益。当时,经营图书业的商人们因某书馆的章程只优待主顾,并不优待同业,所以都有许多怨言。听到大书商的计划之后,书业同行无不欣然色喜,纷纷奔走相告,争相购买该公司的股份。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等公司成立后,其章程上并无优待同业的条款。该大书商事情未办,已先食其言。有人便悻悻地说:“哼!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当时,有一位大绅士德高望重,颇有威信。该大书商便以振兴我中华教育为名,鼓动大绅士入伙,想让他做傀儡,而利益归于自己。这样,大书商既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又能够在暗中掌握实权。

大书商创办图书公司的计划,称得上是既工且密,但他万万没料到,此事竟会弄巧成拙。原来,大书商一心想把自己废弃的机器、铅字、铜模等高价卖给公司,谁知经董事会讨论后,大家一致反对。该大书商一出师,即告失利,气愤之下,他断然与公司脱离了关系。

某某图书公司虽然成立,但由于办事之人全都是些外行,所以不到两年,该公司聚集的百万银元的股本便已用光花净。那些持有该公司五元、十元股票的小股东,除大呼“上当”外,别无丝毫办法可想。

2、教书匠跃为富翁

有位教书先生,颇有心计,然而其半生靠教书所得的收入,却十分微薄。他的妻子在一家布厂当摇纱工人,每月也只能赚得四五元钱。两口子虽节衣缩食,尽力省俭,但终因收入有限,所以并没有存下多少钱。

一日,这位教书先生忽然雄心大发,决定不再干那既费力又挣不到钱的教书匠,改行从事实业。由于他受其妻子的影响,对布厂的事情懂得一些,所以打算创办一家织布工厂。从他定下计划的这天起,这位教书先生便四处奔走,到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家中去游说,劝他们购买自己布厂的股票。众学生碍于师生的情面,不好推阻,只得勉强掏出钱来入股。就这样,你购五十,他购一百,使教书先生不几天就凑集了三千元资金。于是,他又开始租了房,购机器,时间不长,布厂居然开办起来了。

在购买布厂股票的众学生中,有一人不仅购买了很多股票,还特意向他从前的老师推荐了一位熟悉布厂业务的人来帮忙。教书匠任命这个人当布厂的总主任,一切染工、修机、织纱的工人,都委托他来代招。但各项金钱的出入,则全由教书匠一手包办,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沾边。

布厂开办一年后,这位前教书先生对于其中的各项事务,全都学会了。于是,他便向各股东报告说,因为自己用人不当,导致本厂股本亏蚀大半,必须添招新股,方才可以继续生产。同时,他还检举了那位主任的种种舞弊行为。由于股东们原本都是一些纨绔子弟,对布厂的业务既不懂,更不想过问,至于区区几张股票,他们也并不看重。于是,众股东便将他们手中的股票全都赠送给那位前教书匠,从此再不参与工厂之事。

前教书匠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将那位主任辞退了,然后委任自己的老婆为女工监督,儿子为账务主任,儿媳为称纱主任,大权全部握在他一人的手中,把个有限公司,变为了自家的私产。此后又逐步发展,渐渐成为同行中的强者。如今的教书先生,已经一扫往日的穷酸之气,高屋大院,颐指气使,成了一个大富翁。

3、为发财丢尽国格

民国初年,华夏大地满目疮痍,内地各处贼盗横行,人身安全毫无保障。很多乡村中的富绅,纷纷打点细软财物,携带家眷,迁居到城镇之中,以寻求安宁。有一个小城镇,位于水陆要冲之地,很多富户全都迁来这里,使昔日宁静的小镇,变得热闹非常。

在这个城镇里,住着一个富有的商人。他特别善于交际,没有多少时间,就和那些新近入迁的富户你来我往,打得火热,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民国二年时,该商人忽然组织成立了一家电灯公司。入股之人,大多都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富绅。没过多少时间,公司的厂房落成,机器运到,开始营业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公司的营业扩大,添置了新机器,并兼做起打米的生意。看起来,公司发展迅速,业绩颇佳。然而每逢年终结账时,却总是报告亏损。众股东起初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当他们看到该商本人盖了新房子,讨了小老婆,不仅衣食考究,花钱更是十分阔绰时,终于如梦方醒。股东们深恨自己上了奸商的当,都想把股票跌价出让,偏偏又无人肯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此股票以一折半的价格转售于该商人。而该商人在全部买进之后,又以十倍的价钱将其卖给了日本人。在这一买一卖之间,该商人凭空得到了上万元的资财。

该商人的这种行为,不仅仅是坑害了乡里商民,更令人痛恨的是,他丧失了国格,让日本人在中国的势力又扩张了一步。

二、商会里的虚假友情

商会,是联络商务,传达商情,维护商人权益的总机关。它既可以联络商人的感情,又可以筹谋商业的发展,如今的商战时代,是一个优者胜、劣者败、智者兴、愚者亡的时代,商会的位置更显得重要。所以,各都会城市、通商要埠,及各地方的行政区域均有设立商会的必要。商业中的各种事务,如商品的调查、商产的改良、商货的销售、商价的涨落,以及商人的争执、商业的交涉、商战的竞争等,无不依赖于商会的管理。

设立在各大城市与各区域的总商会及商会,是遵照农商部所颁布的理行商会法组织成立的,是一个完全的法定机关;而其他各处所设置的同乡会以及呼种商贷的公所等,则纯粹由私人组织面民,它是一种变相的商会,也就不是私人的集合机关。法定的商会,对坐贾比较有得;变相的商会,则利于行商。此二者唇齿相依,不可偏废,于商业上更不无裨益。

然而,由于民国时期的中国政治腐败,百弊丛生,所以自立法的那一天起,各种舞弊行为也就随之而生了。至于以办理商会为名,行营私舞弊之实的情形更是举不胜举。法定的商会尚且如此,那些变相的商会中的弊端也就更可想而知了。现在就将商会中的弊端揭露如下。

(一)安插私党

中华民国现行商会法第五条规定:“凡设立总商会时,须由该区域内有合乎会员资格者五十人以上,发起组织。设立商会时,须由该区域内有合乎会员资格者三十人以上,发起组织。经官厅核准后,方得设立。”

法律条文虽作出上述规定,无奈规定是一回事,执行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些把持权利的人,往往先将自己的私党预先发展为会员,再由各私党介绍会员。这样一来,在投票选举时,诸如会长、副会长、会董以及特别会董等职务,无一不由私党所充任。结果,整个商会的大权便完全操纵在私党手中。

(二)结好官厅

商会本来是一个完全的法定机构,然而它却与官厅的来往十分密切。这是因为,在商会中担任正、副会长之人,大都着意结好官厅,擅自作威作福。对于官厅颁布的有损于商民利益的种种政策法令,这些人不论其是非曲直,一概惟官厅的命令是从,宁愿长官厅的势焰,不惜灭自己辖下商人的威风。此类事情,如今已经屡见不鲜。难怪有人说,应该把这类商会称为官僚商会。

(三)排斥异己

商会中的人员,既是由一帮私党所把持,所以,他们必对持不同意见者多方排斥,处处刁难,使其一筹莫展,毫无立锥之地。水火不相容,薰莸不同器,此乃情理所然,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四)颠倒是非

根据商会章程规定,在商会内,应设置一个公断处,以判断会内发生的一切事务。但是,商会既然已经被一班私党所盘踞,因此,无论临时发生何种事件,凡经该处公断者,势必党同伐异,颠倒是非,攻击异己,以谋私党之利益。

(五)阿谀外人

在各都会及各行政区域的各个商会,因为与外国人来往不多,所以并无阿谀洋人的丑行。然而,在各通商要埠,因其往往要靠洋人的势力,以得到利益,故一旦发生交涉,便不顾舆论的反对,一味奴颜婢膝,跟着外国人的指挥棒转来转去。更有甚者,连发出的各种电报文字,都要由外国人来主稿。例如:某某总商会,曾经发出一份“请办卖国贼”的电报,这份电报,便是由某国人写出电文后,交由电报局拍发的。此电报发出后,人们发现,它完全是站在某国的立场上,并维护某国的利益,不免令人大惑不解。再细细推敲电文,发现内中有“清国”等字样,才知该电文系为某国人所写。因为此时中国已改为“中华民国”,“清国”的称呼早已不再使用,只有某国人,还仍习惯用“清国”,如今竟将此流露于电文中,成了商会阿谀洋人,甘心以奴才自居的铁证。

(六)限制会员

商会,本是商人集合的机关,故凡是商人,便具有会员的资格,也都有权力加入商会,而商会接纳会员亦应是多多益善。然而,近来有些商会却变相阻止商人入会,并使出许多种限制方法:或不予介绍,或提高会员的年度会费,令不少普通商人,虽具备了会员资格,但也不愿意加入商会。结果,使此项权利,全由该辈贵族所独享,并使他们独揽商会中的大权,纵横自由,全无掣肘之虞。为了打消这种贵族制度,在一些商埠中,成立了平民商会的组织。这也成为该辈限制会员之通弊的一个佐证。

下面再为读者讲述两则商会会长的丑闻。

贩洋货杀人灭尸

民国初年,外国列强视中国为一个绝好的经济市场,而且软弱可欺,所以便把一批批的劣质货物源源不断地输入我国,进行经济侵略。自“五四”学生运动以后,中国人民觉醒了,中国大地也不再沉默,各界人士同仇敌忾,决议共同抵制外国劣货。

然而,某省城的一个商会会长,却连一点中国人的骨气都没有。他自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便廉价收入了某国的大批劣等货物,然后将其改头换面,冒充国货出售,大发国难财。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商会会长私贩洋劣货的丑恶行径,自然瞒不过国人的双眼。此事被学界察知后,立即派出十二名学生代表前往查验。不料,此举却激起了该会长的杀心。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待这十二名学生代表一进门,便将他们骗入内宅,关起大门,然后喝令暗中埋伏的打手们出来,将这些学生代表一通毒打,直至全部打死,方才歇手。为了蒙混过关,逃避罪行,该会长又毁尸灭迹,然后逃到某权要人士家中躲避起来。

十二名学生代表一去不归,学界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经过多方的努力搜寻,终于得到该商会会长杀人灭尸的确凿证据,并依据法律将其起诉。该城内商界、学界等各界人士得知此事后,亦群情激愤,坚决要求严惩私贩洋劣货,杀人灭尸的刽子手。但是,这个残忍卑鄙的商会会长却在权要人物的庇护下,坚匿不出。最终亦因其后台的势力太大,致使该凶犯逍遥法外。

商会长贩米出洋

某省一商埠的商会会长,他的儿子在某国洋行中做买办。该会长认为,凭借此等有利条件,若不大发横财,真是遗憾。

当时因该省食米奇缺,所以省长严令禁止大米出口。但是,该商会会长却置省长的命令于不顾,利用自己的职权,私下筹集了数万石上等大米,买通了关节,将米装入船中,然后运往国外。

不料在出海关时,该会长所私运的大米竟被关吏查获扣留了。消息传出,舆论哗然,然而,该会长对此却装聋作哑,不问不闻。

请读者试想,如果在商会中任会长的都是这路货色,还能够指望商会有利于商人吗?

三、买办的作弊手段

民国初期,买办的势力非常大,特别是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更可以说是一个买办的世界。每当夕阳西下,灯火乍明的时候,十里洋场中,汽车鸣着喇叭,往来驰逐,在这里大出风头的,不是买办的姨太太,就是买办的女公子。如果遇有集会结社,为赈济某省的灾民,募捐筹款之类的善举,那些方袍阔服,大腹便便,蹒跚到位的人,不是某银行的大买办,就是某洋行的康白度(英语“买办”的音译)。而在那些吃花酒、玩扑克的场合中,若没有买办,那更是不欢不乐不阔气排场了。总之,在上海的社会中,凡有言,必言买办;凡有视,必视买办。租界中的中国人,更要属买办的势力为最大。这些买办们,究竟凭借什么资格,凭借何种能力,造成了如此之大的势力?而内地的那些富翁,震惊于买办的势焰,甘愿牺牲巨款,以求过一下买办之瘾者,一年中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若究其实,买办不过是洋商的一个雇佣而已,他们在洋行中,对于货物的出入,价值的低昂等,一切惟洋商的命令是从,全无半分自主的权利,然而却在社会中享有如此之大的势力,引得那么多人的垂青,这是为什么呢?说穿了,只有两个字:作弊。

买办之弊,作于中国商人方面者,占十分之七八;作于外国商人方面者,仅占十分之二三。这是因为,外国商人的章程比较细密,买办虽然狡计百出,亦无从施展他的伎俩。下面为读者介绍两则关于买办的弊事丑闻。

1、取引所的买办

某甲,是个浙江人,原来在一家洋纱号就职,每月可以收入三十多元钱,是个不肥不瘦的差事。自从他在一家日本商人办的取引所中就任买办后,不到半年时间,就成了一个拥资两万元以上的富商。

有人问他发财的诀窍,某甲洋洋得意地笑谈道:“做买办的人,没有不发财的道理!货品出入时,照例要收取回佣,这且不谈。只以棉纱而论,一天之内,至少要有两三个市面,这些市面的价格,总会有大小之分。如果客人要求买入,买办就会选择最低的价格买进,而以最高的价格向客人结账;如果客人要求卖出,买办又会按最高的价格卖给洋行,而以最低的价格向客人结账。每天出入的棉纱,都有成千上万,在这一出一入之间,受惠就已经不浅了。”

“另外,还有银子一项。如果洋人今日交出,不妨略缓上三四天,再向上面解付。而这三四天的利息,也就又入了买办的腰包。出入一大,赚钱自然就容易,做买办的人还能不发财吗?”

从某甲的现身说法中,不难了解到买办的一些弊端。

2、外国银行的买办

外国银行的买办,在买办当中是最阔的。他们起居豪华,服用奢侈,远非其他买办所能企及。

例如:北京的外国银行中的买办,大半与政界要人频频交往,他们用在打麻将牌、扑克牌上的费用,动不动就超出万元。我们国家中的一些丧权辱国的政策,如某某项借款,某某开矿条约等,全都有外国银行的买办在其中奔走,为之媒介。有一位买办竟因此而一跃成为某部的总长,居然当上了国务大臣。这样的买办,实可称之为卖国大掮客。他们为此所得的佣金,即便用恒河沙数,也难以计算。

其他一些大洋行的买办势力也很大。如最近发生的飞机借款、潜艇借款等,若不靠这些人,岂能成功?这些大买办的作弊,与小买办的作弊虽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对外国人有利无害这一点上,二者是完全相同的。小买办剥削客户,坑害商人,但对国家却没有多大的损害。而大买办则不仅坑害人民,而且损害国家的利益,卖国求荣,寡廉鲜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对于这些祸国殃民的买办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真是可悲可叹!

四、掮客,从无资产到暴发户

掮客,是专门代人买卖的一种职业名称。做掮客的人,并无多少资本,却需要有丰富的营业知识。掮客分为流动与固定两种。流动的掮客,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地点,每日四处奔走,为买主找卖主,为卖主找买主,待买卖双方成交后赚取佣金,自己则并不积存货物。固定的掮客,则自己有一个店铺,店铺之中的货物,全部从大商号掮取而来,如果很久没有主顾,还可以将其货物向原商号退还。固定的掮客,大都是由流动的掮客逐渐进步而形成,否则信用不佳,大商号谁肯空手放货,而让你去做这种无资本的营业呢?掮客的资格越老,弊端就越多,现分别叙述如下。

流动掮客之弊:

1、藏盘

例如有货物数十件,却无一定的市场价格,或有一定的市价,但商家却急欲脱手,以换取现金,这时便不得不找掮客去四处兜售。掮客经过一番奔走,找到了买主,并订好每件五十元的价格。但掮客向卖主回报时,却说每件只能卖四十元。卖主见价格如此之低,必然不愿意出手,掮客便力邀卖主至某茶馆,与买家亲自商谈。卖主应约来到某茶馆后,果见有买货人在那里。掮客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某店的经理,那位是某号的执事,你们买卖双方对面成交,从中就不会有什么私弊了。商谈开始时,买货人仍以四十元定价,掮客在一旁再三替卖主说话,最后才加至四十五元。卖货人见此情形,也想也不可能再加价了,便答应卖出货物。但他却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经理、执事等,全都是掮客的同伙。

2、抢价

货物市价之涨落,早晚皆有不同,甚至在一日之间,价格会数次发生变化。例如某种货物,今日每件价格为三元五角,同业中无人不知。不料午后突然传来消息,该种货物无端大跌,每件价格只有三元二角了。掮客在客行中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赶到地方较偏远,消息也不灵通的商店中,对店主将该种货物吹得天花乱坠,说买下后定能看涨。店主问其价格,掮客说:“这种货有大市在,价格人人皆知,非我一人所能涨落。”该店主因消息不灵,亦明知今日的市价,遂与掮客成交,订购一百件,并签订货单,价格也无可更改。却不知其已入壳中矣。第二天,店主获悉真相,与该掮客争执。该掮客却说,价格有涨有落,并无固定市价,只有幸与不幸罢了。最后只以“他日补偿”四字,聊作谢过。

3、换货

这是掮客中最恶劣的弊端。例如某商行的货物,分为上、中、下三等。掮客向买货人讲明是中等价格,中等货物,但最后却以下等货物付之,并将一切牌号尽皆抹去。事后买货人查出,与其理论,却已成明日黄花,掮客决不负责。买货人再问商行,商行中人见牌号已经抹去,亦无实情答复。这是因为买货人平日很少交易,所以遭到掮客的藐视与欺骗。还有一种零星物件,如珠宝玉石等类,一入掮客之手,往往发生掉换等事。掮客们佯作四处兜售后,对求售人说没有主顾,仍以原物奉还。求售人见物品式样依然,断不会怀疑其中有变,却不知此乃掮客用新料照样琢成的,并非原物。

固定掮客之弊

1、报明倒闭以诱讼者

其人既为固定掮客,必然设店铺于市中。如该掮客所存之货,大半为从苏、杭两帮商号中所得,日积月累,价值已至万余元。该掮客便先将苏帮的货物全部减价出售,店内所存,皆为杭帮货。该掮客于是使人密告于苏帮各商号,说我将要倒闭,请速来人收取底货。苏帮商人闻讯即至,该掮客佯作惭愧状,对他们说:“我迫不得已,即将歇业,一向承蒙诸君厚爱,特为预告密告,使我的底货可归君等,区区此心,聊以报德。”苏帮商人听罢,便将其所存底货全部席卷一空,却并不管是何帮之物。待苏帮人将其存货全部搬走后,杭帮人闻讯亦来收取,但见到的却只是一间空店。掮客对他们说:“十分抱歉,因我不堪负重,以致被迫倒闭。虽然倒闭,却也还有许多存货,皆系贵帮之物。可惜你们没有早些来,现在全被苏帮人捷足先得了。”杭帮商人闻听后,十分愤怒,大骂苏帮商人无礼。从此两帮积恨,最终涉讼告上法庭,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苏帮商人因深感该掮客先行密告,使己方能够收卷其底货,大承其情。而杭帮商人亦并不抱怨该掮客,而且邀请他作证人,证明苏帮商人收走的均是杭帮之货物。此时,该掮客反居第三者之位,两面讨好,逍遥法外,由此可见掮客之狡猾。

2、勾通保险以纵火者

凡作掮客而拟诈取他人货物,欠账不还者,其门面必甚阔绰,所租房屋,或三幢或四幢不等。其中堆积货物如山,以示观瞻。该掮客又将楼上的房屋租给同业友人,并让他们去上保险。数月后,该掮客便故意纵火,并于纵火前数日,将一些零星货款付与商家,使他们不产生怀疑。事后,众商家皆来慰问。该掮客说:“夜深火盛,我十分害怕,只顾逃命,连图章、账簿等都未带出。何况小号又从不曾买过保险,如今所欠之货款,我将用什么来赔还啊!”该掮客一边说,一边哭泣。众商家见其财货全无的那副惨状,也不忍强迫索债。而那些买过保险的同业,则径去保险公司索取保费。保险公司在调查时,听说楼下之店铺积货甚多,却又从不保险,定不会是故意放火,只好如数赔偿。这真是:保险者,不欠货;欠货者,不保险。以一火而两得其利,计真毒矣。

地皮掮客之弊

某商人甲做了件大生意,发了一笔财,便想在上海建一所住宅,托朋友代访地产。地皮掮客们一得此信,争相来找甲的朋友,都愿意承办此差,求其代为介绍。甲的朋友从中挑选了一个最忠厚老实的掮客乙,介绍给甲。于是甲与乙同往看地,连看三四处,才相中了一块地,开始谈判。谈判初期,卖方索价甚高,经反复磋商,前后达一月之久,方始谈成。某甲自负精明,购得地皮后洋洋得意,对人说:“我是不会被人欺骗的,就是惯于作弊的地皮掮客,也莫奈我何。”其友听后,对他嗤之以鼻,说:“你自认为不受欺骗,这回购地产,那个掮客至少在佣钱之外,另得了一个九扣。因为掮客都是先以实价讲定,向地主掮下,然后再加价一两成,售与得主。任你如何精明,也总难跳出他们的圈子。”某甲听罢,不禁怅然。

古董掮客

某甲,携带古瓷器九件,来上海销售。一天,他带了两件瓷器,来到怡园。这怡园,乃是上海古董掮客们聚会吃茶的地方。掮客们见某甲来到,极表欢迎。掮客们看了看某甲带来的瓷器,问道:“您这两件东西肯卖吗?”某甲点头示意,并问市价如何。掮客说:“价随主人意,你打算卖多少呢?”某甲说:“瓶要卖五十元,杯子只要两元。”掮客说:“现在洋人都不肯买货,所以这个价钱未免有些太贵。”某甲说:“我住的旅馆中,还有六七件东西,既然洋人不肯买,也卖不出好价钱,我只好再带回去了。”掮客忙说:“我们随你到旅馆去,一同看看如何?或许能有些东西恰合买家之口味,你也可以卖得一个好价钱。”某甲就此被掮客们围住,想走也走不成了。这是因为掮客们也有严密的章程,若有一人先接住来客,其他人就不能随便上前向客人买货。必须待前一个掮客放手后,其他掮客才能接着做。所以遇见有利可图的人时,掮客们无论如何总不肯轻易放手。众掮客围住某甲,行则同行,止则俱止,某甲被他们缠得没有办法,最终将其所带的九件古瓷器,全被掮客硬吃软骗去了。这九件古瓷器,某甲只卖得二百多元,掮客们将其卖到古董铺,则得银六百元。古董铺又转售于某大商家,得银一千余元。大商家再将其携往美国,只一件花瓶,便得美金一万两千余元,其余八件,全是赚头了。只因某大商家要收,所以众掮客才竭力缠住某甲,不放他离去。

五、米行中的弊事丑闻

民以食为天,米为万民生活的源泉。然而,一些经营米业的商人,除了每石加取其应得的利益之外,又生出许多花招来坑害百姓,盘剥小民。其手段之卑劣,简直令人发指。大者,不惜违反国家的法令,贩米出洋,赚取高额的利润。此种人现已受到了公众舆论的谴责,不必笔者再来饶舌。我们将要揭露的,是那些在劳动人民头上捞取蝇头小利的不法奸商,现分述如下。

籴米

农民们终年辛劳,胼手胝足,流血流汗,其所得,只有粮食上市时的籴米。然而米商却丧尽天良,竟在这些可怜的农民身上打主意。他们用来籴入的斛,往往大于粜出者五升左右,如此一来,每石就会多出来一斗。如果有人问的话,他们就会说:“去除糠皮之后,便和粜出者差不多了。但谁人不知,糙米的价格,比白米的价格要低出八折,而且折耗早已算在银钱之中了。”

大入小出的行为,还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另外,米商们还有许多招术是见不得人的。

例如:米快装满口时,就在暗中用脚重踢斛身,使米紧挤于斛内,和松缺者相比较,多则可相差一两升,少也要差八九合。再如:将斛口故意弄小,这样,在倒米出袋时,必然有米溢出斛外,多时可达数合。在斛下放一竹筐,每斛一次,必出筐一次,以致十石之米,以七折八耗之后,只剩下八石左右。奸商们不仅在籴米时如此巧取,在付给米钱,也会有种种的折扣。或者说给庙中捐多少钱,或者说付给背米的工人多少钱,如此,每石必会少付一两角钱。还有若不满大洋者,必以小洋来计算,以盘剥银水。若再有零数为分者,则以每十文为一分来计算,甚至混杂入铜洋铜角,也屡屡有之。

谈起米行的种种弊端,再想想农民们头顶炎炎烈日,辛勤耕耘的情景,真令人长声叹息!

粜出

米行粜出之弊,比籴入时更多。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看潮。凡准备在第二天出售的米,奸商们必在夜间加入沸水。每加入一大碗水,米就可涨出一升。舞此弊时,水一定要煮沸,乘热度正高时,从米中侵入。这种做法,会使米内潮湿,而米皮却仍很干燥,即使遇到善于辨伪的行家里手,也难以识破。

二、和次。所谓“次”,是指次等米。也就是说,在上等的白米中,掺和进一些次等米,而在次等米中,掺和进一些草籽糠皮等。每石米如只加入一二升,购买者根本就察觉不出来。

三、量指。在量米的时候,将大拇指极快地嵌入升内,这样一来,每升米就会少半合或一合。滴水成河,粒米成箩。看起来虽然不算什么,但若一石十石地累计起来,这个数字也十分可观。

此外,在粜出方面,还有夹底斗、夹底斛,冷囤米、热囤米等弊端,简直数不胜数。如果因此而吃亏的是那些富室巨户,整年计算下来,不过多费上几十元或几百元,对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然而,若吃亏者是那些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贫苦百姓,那可就难以承受了。他们终日辛劳奔走,但其所得之钱,若在米价昂贵之时,即使买卖十分公道,亦难求得一饱。再加上这些奸商们的舞弊,使其所得的米量一减再减,哪里还能生活得下去呢?

米行的寻常弊端

米,是人生必食必需之物,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无论是皇帝总统,还是乞丐贫民,都离不开它。因此,米行的生意之广,进出之巨,皆为百业之魁首。然而,贩米的装运费有规定的数目,佣金的收取也有一定的限制。因此,米行的利润亦比较微薄。经营米业的商人们不甘心自己投入了较高的资本,却只获得很少的收入,于是,米行的商人便从舞弊中求取高额利润。这也是米行百弊丛生的一个原因。

米行中的寻常弊端有掺低米、掺水、掺泥屑等等。这些弊端在米行中由来已久。掺低米和掺水,都是对米而言,若是菜籽,则掺杂泥屑,以增加重量。

如果有客户到米行中买米,商人们必竭尽殷勤,热情款待,奉上烟酒,供其嫖赌,一切全都投客人之所好,不敢稍有违逆。而在客人看过样子,并讲定了价钱之后,米商积极进行的第一件事,就是暗中以低价的次米,掺入上等的好米之中。这种作弊行动,全都是连夜进行,令客人根本就无法防备。何况客人此时已被嫖、赌等事纠缠得昏天黑地,哪里还有闲功夫顾及米的事情。

等到米装入船舱,米船也离开购米之地后,船家的舞弊行动又开场了,船家的作弊手段是就地取材,把河水搀入米船,米遇水而涨出,船家即将所涨出的米数全部偷走。有句谚语说:“脚踏平机,三分贼气”,便是由此而来。

如果客人来采买菜籽,米行中就会将泥屑搀入其中。此种弊端,以松江的泗镇最为盛行。其他如“卖空缸”等花样,则是效仿油行中买空卖空的伎俩。此法与赌博类同,已不属于做生意的范畴了。

米行的特别弊端

米行中的特别弊端,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大手笔:当我国国内粮食紧缺,严禁大米出口之时,米行内的一些不法奸商,便设法运动政府内的要人作为他们的股东,骗取护照,然后,以筹办军米为名,公开地大肆购买,再盈千累万地装运出洋,牟取厚利。天下人皆饥,惟其一人独饱,故称此种舞弊行径为大手笔。

另外一种是小手笔。这类奸商的心术虽坏,但其作弊手段却非常愚笨。他们绞尽脑汁,一心想要发财,但是又没有能力去攀附权贵,只好干一些狗苟蝇营的勾当。他们明知米禁森严,不敢公开地运米出洋,于是,有些人便将米装入洋线袋中,假充面粉,蒙混过关,私运出口;有些人则用民船偷偷地将米运出海关,再卸到外国的军舰上;还有些人索性将米磨成粉,再冒作面粉报关出口。这些奸商所为,都是些偷天换日的伎俩,鸡偷鼠窃的手段,故称之为小手笔。

第九部 珠宝古玩、典当业的阴险弊事

一、珠宝业中的狡诈伎俩

象因齿而焚身,人漫藏则诲盗,凡是难得之物品,无不开作弊之门户。珠宝,人人皆知其十分珍贵,而珠宝业中的弊端,更是变幻莫测,扑朔迷离。作弊者的手段高明,工艺精美,假若眼力不高,或心思稍一疏忽,便会被其欺骗。在珠宝业和典当业内,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过他们的亏。同业中人尚且如此,外行人之受欺,更是不问可知。防备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贪便宜之货,不图难得之品。如此,哪怕作弊者再狡诈,也莫奈我何。下面介绍两则以珠宝来行骗的丑闻。

未穿孔的新光珠

某日,一位看上去像是农村人的妇女,拿着一粒未曾穿孔的新光巨珠,来到某典当铺要求典当。典当铺的店员见此珠光彩奕然,又圆又亮,便问她准备典当多少钱。那位妇女说:“这颗珠子是我家杀甲鱼时剖出,究竟价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眼下急需用三十元钱,如果能典当到这个数目便可以了。”那个店员听罢,顿时萌生贪念,对那妇女说:“这颗珠子如果典当,最多只能给二十元。假若你肯出卖,倒是可以卖到三十元。”那妇女说:“我急需用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以三十元钱卖给先生吧。”店员大喜,立刻付给那妇女三十元钱。待其走后,店员拿着那颗珠子反复审视,爱不释手。同店中人也都很羡慕那店员交了好运,说此珠如卖给珠宝店,至少也能得数百元钱。就在这个时候,某乡绅亦遣家丁持一珠来,请典当铺帮助鉴别真假。店员一见,这颗珠子与刚才买下的那颗珠子一模一样,不禁大惊,忙问此珠从何得来。那家丁说:“刚才我家来了一个乡下妇女,要将这颗珠子出售,并索价四十元。她说是她们家吃甲鱼时吃出来的。”店员急道:“甲鱼中怎么会吃出那么多颗珠子来,其中必定有诈。”令那家丁赶快回去,留住那妇女,店员们则随后赶去。但是,待众店员赶至其家时,那妇女已带着珠子走了很长时间了。事后一调查,同业中买进此珠者,数目颇为不少。然而,此珠的色泽、重量,都与真的珠子丝毫不差,尚没有真凭实据来断定其为假珠。最后,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牺牲一颗珠子,剖开以验明真相。珠子剖开后,只见它外面是一层珠粉,里面则是纯铅,所以其重量不减;珠粉外又涂上了药水,所以其色泽灿烂。至此,大家才算明白。

药水新光珠

有位富绅,因他心爱的女儿即将出嫁,准备为其置办珠宝首饰。珠宝掮客们得知此信后,每天都有三五个人上门向他推销货品。这一天,有两个生面孔的掮客来到他家,向他兜售新光珠。富绅见他们索要的价钱十分便宜,就买了一些。当富绅拿着新买的珠子给朋友们看时,众友人都连连称好,实在是物美价廉。富绅听罢,心中十分高兴。不料一年之后,这位富绅廉价购买的那些新光珍珠,全部都化为灰石。富绅大惊,忙去请教内行之人。内行人对他说:这类珍珠,都是由老珍珠改造而成。其方法是:用药水将老珍珠浸泡数日,洗去浮油,提出中心的宝光。所以这种珍珠看上去光华夺目,十分诱人。但是,珍珠的宝光既经药水提净,其所存的就只有灰石的本质了。日久天长,宝光一去,此珠就一钱不值了。这种珠子所穿的孔洞,必定会比真正的新光珍珠大。欲识别其真伪,可以用这种方法。

二、银楼黑幕下的丑闻

过去,都是富有极多资本的大商人来经营银楼业。近些年来,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有些人通过“革命”,得到了巨款,居然就做起了银楼的老板,更有些前清遗老、民国官僚,颇精于搜刮之术,其腰包既鼓,又无多少可用之处,便也经营起了银楼业。所以在看报纸时,几乎每天每处都可见新开张之银楼的广告。再详考一番近年来的商业统计,其他行业,均或盈或亏,惟独银楼一业,岁岁盈余。并非经营此业者均善理财,不过是此中之黑幕,尚未经外人道破罢了。

银楼业中的弊端,第一在于成色。这一点,不仅业外人莫明其真相,即使是精于此业者,若授以金器一件,请其估计,恐怕也很难断定。于是各种物品,纷纷掺以杂质,其中以紫铜为最多。这是因为紫铜经过熔炼后,其色泽与黄金无异,且性又沉重,掺杂于金内,绝无破绽。混合后的金之成色,最高可达九七、九八,最低则只有七成、八成金。但后者不能够充当纯金发兑。凡冒充纯金出售者,其最低成色亦应在九成以上。大约各地银楼之金饰品,以九三、九四成色居多。银楼以掺入杂质之金,卖足色纯金之价,自然获利无算。

现在银楼所卖的金饰,其原料都是洋金,光泽灿烂,较之过去所用的沙金看上去更加漂亮,但成色较低。它的原条不过九折成色,熔炼之后,也只能达到九二或九三成色。像这样的银楼已算得为顾客着想了,对货色认真者,十家银楼中也不过只有一两家而已。许多银楼则根本不加熔炼,就由洋金的原条改造成金饰。购买者只见其光泽灿然,十分可爱,却不知它的成色如何,再加上这种银楼的兑换价格较为低廉,于是,许多贪小便宜的顾客都愿意到这种银楼去买金饰,使其获利更加丰厚。

银楼的金饰,均无十足成色,这种弊端已使顾客吃亏不少。而银楼在称重量的时候,更有另一种秘术,为该业独有之弊端。凡银楼的柜台,都比其他店铺的柜台高出尺许,店员站立在踏板上,更高出柜台外的顾客一大截。店员在称物时,高举秤杆,上与眉齐。顾客自下面望去,只见秤头与秤尾相平,以为毫不吃亏。实际上分量已经少了一二厘。这是因为顾客在抬头仰望时,目光与平视时不同,即使店员的秤尾稍低,顾客也不会发觉。银楼在一日之内,所称物多则一二百,少亦有数十,以每次赚取一厘计算,一日便可得一二两,按照金价计算,每日可获近百元的厚利。这便是经营银楼业的人没有亏本之忧虑的原因。

此外,银楼中还将各种金饰逐件粘贴上一条红签,上面标明重量、数目。在局外人看来,小小一条纸签,无关轻重,却不知这也是银楼的弊端之一。银楼在粘贴红签所用的浆糊内,调入铅粉,粘在饰物上,亦可增加分量。所以银楼用去浆糊越多,其获利也就越多。

银楼获利最丰厚者,为镶嵌饰物。无论珠翠,还是钻石、宝石,都用杂质为粘结之物,才不易于脱落。但银楼在称估分量时,其杂质并不除去,即使除亦不除净。如此,则以含杂质之物售纯金的价格。然而,一般顾客只图花样之新奇,却不计较其他。所以,经营银楼业的人,对购买镶嵌首饰者尤为欢迎。

银楼所出售的金饰品,其成色既不足,分量又短少,且还在镶嵌之物内掺入杂质。以此种种弊端,已可获得十分丰厚之利润,而且其兑价与进价之间,每两还有两三元相差。至于在熔造等工艺上的消耗,有手工钱足以相抵。近来的金价,一日比一日低,不晓内情者,都认为银楼一业,吃亏必巨,却不知银楼的存金,仅够足用,并无囤积。所以银楼并不受金价涨落的影响。并且因金价低廉,购者日益增多,营业更较前发达,其获利也就更加丰厚。

除金饰品以外,银楼在银饰品方面获利更加容易。近年来,社会风俗崇尚奢侈,凡资财较雄厚的嫁女之家,必备银台面以实妆奁。而在显宦富绅之家,其宴席上的碗碟之类,亦都用银制,以示阔绰。至于繁盛商埠的大餐馆及生意兴隆的妓院内,也都有银台面,以备阔佬大少们的应用。一些更加豪富奢华的场所,甚至连脸盆、烟袋等物品皆用银制。这些银制用品,都是银楼中最好的生意,不但工钱之多,足可以盈利,而且可以镍质混合银质,却照纯银来收取费用。据内中人言,无论何种银质用品,至少需掺入一两成镍质,否则便不合用。因为纯银太软,必加入镍质后,其制成品才觉坚硬。但一般顾客只论合用与否,很少有问及银质成色者,即使有人计较,也不明其究竟。所以,银楼在售卖此种物品时,至少要赚取两三成的利益。

以上所述,只是各城市大银楼的普通弊病。至于乡镇中的一些小银楼,其舞弊之工,积弊之深,较之城镇中的大银楼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黑幕亦不可不揭。

各乡镇中的小银楼,在遇到顾客以珠宝之类委托其制作镶嵌首饰时,若认为其人庸弱可欺,便往往以伪易真,暗中调换。即使顾客有所察觉,他们仍一口咬定此系原物。由于事无佐证,无论与之如何争辩,到头来只有顾客自认倒霉。更有些乡间的土地主,平日所见世面很少,只听人说起钻石、宝石的优美,却不知钻石、宝石究系何物,何者为真,何者是假,便贸然向银楼购买钻戒、宝石戒,以便向邻里夸耀。于是银楼中人就以赝品售以高价,往往一本可获百倍之利。某乡有一个暴发户许某,为其女儿出嫁,特向本地银楼购买了一对钻石耳环,花费了三百余元。当亲友们向他道贺时,许某便将这对钻石耳环拿出来显耀。其亲友中有一张某,深明此道,暗中对身旁人说:“这是赝品,若在上海,只须花一二十元即可买到。”听到此话的人还不肯相信。等到许某之女出嫁后,其夫家的亲友皆指斥其伪,令许某大丢面子。许某急怒之下,去找银楼交涉。银楼中人不但不肯承认,反而说许某有意破坏他们的名誉,并欲提起诉讼。后经人调解,最终仍以许某用高价购伪物而告结束。

改造饰物,也是银楼的一项弊端,其中尤以小银楼为最甚。凡遇到旧的饰物,无论其成色十足与否,银楼中人必百般挑剔,对成色大打折扣。而银楼在改造饰物时所掺入的杂质,却必以纯银来计算。如此一出一入,其获利已经不少,再加上手工费若干,顾客吃的亏就更大了。所以,经其改造的饰物,虽然新旧两者的银质分量相同,但顾客所付的费用,较之于完全兑换者所差无几。至于包金、镀金等营业,更可以一本而收三倍之利。其黑幕如此,一般妇女却仍徒争美观,宁耗宝贵的金钱,去购无用之饰品,实在令人大为慨叹。

三、弊端百出的古董业

喜好古玩的人,大都是达官巨富。他们如果遇到了年代久远的真迹,即使一掷万金也毫不吝惜,以致招来掮客盈门,赝品百出。不过由于这个行业所受的局限较大,所以并没有形成一定规模的市场。但自前清光绪中叶以后,西方人争相购买中国古董,使古董的价格较以前上扬了许多倍,从事此业之人,也日见增加,甚至朝佣败絮,文作富翁者,比比皆是。一些专营此业的大商号、大公司相继成立,贩运古董的车船络绎不绝,居然成为了一种通商大业。然而,其物品虽皆产自中国,但因此而致富者,却以日本人居多,弊端百出,也以日本人为最。现分述如下。

瓷器类

瓷器,以清康熙年间御窑所出者为最精巧。这类瓷器的釉极厚,且有宝光,非后人所能摹拟。像美人济、黑地素三彩等瓷器,一件的价格,就要数万元。美人济没有大型器皿,以笔洗、印匣等类为最多。黑地素三彩则连高达数尺的瓶都有。这些器物均为世界至宝。到清雍正初年,瓷光略次,价格也一落千丈。雍正瓷釉皆用五彩,致使“月影梅花”等素彩瓷不得复见。其他如钧窑所烧的鲜红瓷器,虽不如前面所讲的那些器物高贵,但一件笔洗的价格,也要在万金左右。像龙泉窑则又次之,其所烧制的小件文玩,精美者可值数千元,超过一尺的器物,便不足珍贵了。日本人对上述各项十分注意,他们制作的伪货赝品,充斥市场,令人防不胜防。其欺骗之术大略有四:

其一为旧胎新釉。选择坚固结实的旧瓷胎,重新敷上釉彩,再用玻璃水浸泡以增其光,若验看底口,确实是旧胎。购买者常常因此而受其欺骗。只有细心察看其釉的厚薄,才能够明辨真伪。

其二为补釉。即检取崩釉的器物,调制成同色之釉,将其补好。崩釉的瓷器,大都因历年擦洗,致使釉质剥落,且康熙瓷都用粉釉,更容易燥裂。购买者须察看其花的高低,方知补釉之弊。

其三为截口。如果某瓶的色泽,上下不匀称,便选择与其同色同式样的瓶,截取其半,以凹处或画线处黏合,可以使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只有用手指在瓶的上半截与下半截叩弹时,才能听出它的声音略有不同。

其四为补碎。将破碎的器物,依照其原来的花样形式补好,即使是善于鉴别的人,一时也不能发觉。但待两三年后,其颜色必变。若想当时察出其弊,可用手指弹之,它的声音必定没有正常器物那么响亮。

在瓷器中,只有土定或粉定沙胎的器物,伪品尚少。这是因为它的质地甚松,不易着手,且价格也不贵,最高亦不过千元。若像年窑、柴窑的器物,则十件中选不出三件真物,必须细心察看方可。最容易作伪的古瓷器,当属宋代的锦瓷,它的质地很粗,釉厚而杂,但见其有古朴之气者为真。河南卫辉府在开矿时,曾掘得宋锦瓷一窑,内中有碗四百余只。后来将这些碗运到上海出售,开始时,每只碗只售十余元钱,后见日本人争相购买,又增至数十元。古董业中人听说此事后,纷纷来此抢购,不到三个月,一只碗便卖到了数百元,而且出现了许多伪品。可见日本人仿造的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在瓷器的买卖交易中,弊端就更多了。上海有一个姓李的掮客,做事很勤快,终日奔走于各古玩铺,却总也发不了财,始终在贫困中度日。一天,他约朋友一起去浙江收购货物,路过普陀山。李某到山上的寺庙内游览时,见殿中佛龛里有三尊康熙瓷三彩神像,每尊像高约六尺余,真可谓无价之宝。只是由于终日被香火熏蒸,神像的瓷面上都布满了尘垢,迷信者恐怕触犯神怒,也不敢擦洗,致使神像色黯无光,显露不出其真实的价值。李某向寺中的僧人打探后得知,此庙为当地官绅共同管理,绝非用利可以引诱。于是,李某便想了一条计策。他先用钱买通塑像的工匠,使其入庙测量神像的尺寸,并预先做好模型,以便他日照样施彩。然后,他自己又乔装成为大官,让其朋友佯作仆役,雇了一艘大船,来到寺庙。庙中僧众大都趋炎附势,上前百般献媚。李某说:我不久前生了一场大病,在病中曾立誓重塑佛像,今日病体复元,特地来贵刹还愿。众僧人听罢,连连称是。这时,那塑像者已先一日来到庙中,并在暗中对方丈说:“听说明天将有大官来庙内还愿,还望方丈多多照顾,大力举荐,事成之后,我当以百金奉上。”方丈答应了下来。所以在今日听了李某的话后,方丈便极力向李某推荐那个塑像者,并把他大肆吹捧了一番。李某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自然允诺。于是,那塑像者所塑之像在几日后供奉到殿内,果然看上去比原像更加漂亮,众僧人也都很得意。而李某则将原像偷运至上海,洗刷去污垢后,细看果系康熙时之物。因其安置之处,无人触动,所以连一点损伤都没有。然而,李某想此像若在上海出售,事情必会败露。因此他将像暗中带到法国巴黎,得银三十万两回国。如今的李某,已是一个富翁了。

再说一个福建人朱某,寓居苏州,十分喜爱古玩。一日,他在古董店中见到了一个钧窑笔洗,是苹果绿的底色,衬以红花,其颜色非常美丽。朱某一见心喜,便用两万元将其买下,奉为至宝,藏于箱底,轻易不给人看。半年以后,朱某设宴款待宾朋,并取出笔洗向众人夸耀。不料其色已大变,令朱某懊悔不及。这便是日本人所做的伪色瓷。

以上所述的这两件事,一为买者之弊,一为卖者之弊。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若想不受骗上当,只有洞察其作伪黑幕,并潜心提高自己的鉴赏能力方可。

铜器类

铜器类古董,经久不坏,易于收藏,所以若不是夏、商、周三代之物,便称不上一个好字。那时的器物,式样甚古,以鼎、爵、鏳、盘为最多,四周皆镀上金,称为“镏金”。新出土的器物,颜色十分鲜丽,或大红,或大绿之锈,因入土年久,都厚有寸余。然而,并不能由此而鉴定铜器的真伪。这是因为铜器的赝品很多,其作伪的方法是:先用醋搽在铜制品上,一两日后,铜绿便生了出来。再将其置于潮湿的地方,两三年后再取出,可见绿锈已脱,而红锈生出。不过识别这种伪品也很容易,因为它的锈色很薄,而且浮在铜面上,如果用指甲用力剔刮,便可见其锈色层层剥落,就像脱壳一般。所以购买铜器的行家,常常用布蘸少量镪水来擦拭铜器,如果是真品,便会污垢尽去,锈色更鲜,而若是伪品,锈色会立时消失,连痕迹都留不下。铜器中最贵为水银色,这是因为上古三代之器物多镏金,而水银则常在地中往来,金遇水银后,便会形成乌金色的斑点,其光可照人,非人力所能伪造。至于汉代的器物,其式样虽古,却已有了雕琢气,到了宋朝,则纯尚雕琢,铜质也很薄,就不足为贵了。

有位姓曾的湖南人,是一个世家子弟。其家历代好古,藏有许多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铜器。有内行人看了他家的藏品后,评论是伪多真少。曾某不相信,便用镪水来擦拭,果见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铜器锈色全都退去。内行人又教曾某用山楂捣汁擦拭铜器,第二天再用清水洗刷干净的方法来检验铜器的真伪。因为山楂性烈,能够剥蚀铜色,但对于铜质却毫无损害。曾某用这个方法再对家中的铜器进行检验,方知家藏铜器,十成中只有一二成是真品。曾某叹道:真是好古不易啊!

玉石类

过去,在汉玉盛行的时候,玉的颜色以红、白两种并重。后来,汉玉市场渐渐冷淡,便只以白玉为贵了。人们对于各种零星的小物件,尽管其玉质纯净无瑕,却并不过问。最小的玉制摆件,也需有六七寸长,才容易销售,如果能超过一尺,那就可奉为至宝了。玉器,崇尚的是雕琢,并不必拘泥于旧料,商人们对一些旧料新琢的器物,往往托言其为原旧来出售,其实,就是新料新琢,而雕刻精美者,其价格超过原旧的情况也是有的。玉石类器物的弊端,大都出自于中国玉工之手,日本人虽巧,但他们却不具备琢玉的能力。

玉工之弊,大略有三项。其一为荐色。例如有一块玉料,它的颜色很杂,或黄或青,不讨人喜爱。玉工们便调和好鲜丽的颜料,投放于沸水之中,然后将这块玉的纯白部分用火漆裹住,使其色不被浸染,接着就把这块玉放到沸水中去烧,玉色就会发生变化了。但是,这种假的玉色是不能够持久的,日久必退。

其二为烧旧。玉工们挑选质地粗劣的玉料,放到炭火中去烧。这种烧法比较困难,先要在地上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内中可放进四五篓炭料,先将炭烧红,再倒入洞内,然后将玉料放置于炭火中,不得令其透风。这是因为玉性甚燥,如果在热度正高时,不慎为风所吹,玉料立时便会爆裂。须待炭火烧净并冷却后,再将玉料轻轻取出,此时它便俨然具有古朴之气了。最后将玉料放在水里浸泡一下,就可以使用了。在这个时候,其玉质还算坚硬,但若经过几年的时间,再被太阳一晒,就会变成为碎粉。

其三为胶缝。遇到破碎了的玉器,不能随便在碎处粘补,必须选取有凹凸痕迹的地方,若是花叶之底,或是鸟兽之颈,依缝补琢。黏合的材料,可用石膏粉少许,调成与玉色之深浅无异的颜色。购买者往往会为其所蒙骗。但若年深月久,石膏粉便会脱落了。

玛瑙也是玉的一种,其料宜大,以巧色者为最贵。所谓巧色,便是随其颜色而琢成相宜的器物,实际上应称为巧琢。玛瑙的器物,有荐色之弊的最多,但却很容易辨别。这是因为玉性较软,且具有粉质,所以颜色容易进入到里面去。而玛瑙的性坚,其质内还含有劣石,所以颜色只能浮在表面上。如果购买者用尖利的器物划它一下,其作伪的本质便会暴露无遗。琥珀类器物的作弊手段和识别方法与玛瑙类大致相同。

水晶,也属于玉类,按颜色分为白晶、青晶、黄晶(即茶晶)、紫晶、黑晶五种。水晶以白、黄、紫晶为贵,青、黑晶次之。有五寸直径的白晶圆球,且在光照下十分纯净者,堪称为世之奇珍,西方人甚至愿出万金来购买。只是这种白晶球的伪品甚多。识别这类伪品的方法是:以手心摩热晶体,置灯草于案上,离球一寸左右。如果灯草能够跃动,并附着于球体上,定为真品无疑,否则就是假货。这是因为晶体中含有火性,所以放置于日光下,能燃着他物。至于青、黄、紫、黑四种水晶,伪者少见,较大的原料也不易得。

上海有一家古玩铺,用五百元钱购得白玉古印一方,上刻有“汉寿亭侯印信”六字,面积为三十六方寸。这方印形质古朴,颜色苍洁并有红光。古玩铺店主认为,这方印必定是出土之物,红光系经地心火熏蒸而致,因此视为至宝。有识者对店主说,此乃新琢之物,是用火烧旧的。店主不相信,便将此印放到太阳下去晒,三日后就粉碎了。

扬州人王某,性喜古玩。一天,有掮客为他带来十二件巧色玛瑙,按地支琢成动物形象。毛纹斑驳,目珠闪烁,精巧玲珑。王某一见十分喜爱,便出重金将其买下。不久,一位善雕琢的玉工来到王某家中。王某将这十二件玛瑙器给他看。那玉工便评论某件的足太高,某件的形貌又太粗,应该改琢一下。于是王某便命那玉工改琢。不料玉工稍一琢磨,那些玛瑙件上的颜色就退尽了,与从前的样子完全不同。

古玩中石的种类最多,不胜枚举。应用最多的石料有:大理石,选其坚洁苍劲,似山水鸟兽形者为上;昆山石,带有雪花点者为上;莹石,其色油润,扣之作金声者为上;寿州石,也叫浮石,以玲珑空透者为上。上述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而人所不知的则是:最坚硬的磐石,可以荐色而充大理石;顽石,可以凿空而充寿州石。还有些骗子,用桐油和石灰搅拌,堆成昆山石及莹石的模样,一时也很难识破。用于图章的石料,石名更加繁杂。最高者为田黄石,按两估值,价与金同,质尚细洁,色宜油润;其次为昌化石,普通的昌化石,价格并不很贵,若能有鸡血色者,价值就高了,内中又分为洒金鸡血和全鸡血两种,全鸡血的石价,百数十元一方不能买到;还有寿山石,分为黄、白两种,白贵而黄贱;青田石,以封门青田为佳,石中隐隐有白花,性极肥软。最次者如磐石、桃花石等,石质甚松,用指甲一磨就会往下掉石粉。但这类石头染色很容易,作弊者往往用它来冒充青田石或寿山石,受骗的人也很多。田黄、青田等石中,都有所谓“冻石”,这种冻石照上去是透明的,如有黑影,内中必含石钉,便无法雕刻,购买时应多加留意。

浙江湖州的俞某,曾在旧货店中购得一座色白如雪的昆山石雕。俞某人对其十分喜爱,并供奉在案头。一日,俞某不慎将烟灰掉落于石洞内,不一会儿,就冒起了腾腾的黑烟,石头也毁去了一半。俞某非常惊讶,仔细察看,方知此石系油灰堆成,日久干燥,所以遇火就燃着了。

某金石家,酷爱收藏石章。一日,他得到了两方田黄石印,篆仿秦刻,笔法挺拔,四周边款还有许多镌跋,显系古制。金石家便将这两方印小心地珍藏起来。后来,金石家将这两方印拿给一位鉴赏家观看,那鉴赏家稍一用力,石印即分为两段。仔细审视,发现那石质非常柔嫩,系桃花石一类,而其外面的光泽,则是用黄蜡涂成的。

竹木类

用竹根雕琢而成的器具,颇有雅士风味。但必须是依其本来形状的盘旋曲折,或为鸟兽,或为人物,宛如天成者,方才可贵。再比如竹根本来已具桌椅之形,稍加修饰,即可摆设在竹林茅屋之中,俨然有上古淳朴之风。所以辟园者都愿意买这种竹桌椅,每件价格高达数百元也在所不惜。而假若是矫揉造作之件,又有什么人愿意购买它呢?所以掮客们在推销竹器时,必定要说自己的货是“独结”。然而,说是“独结”,居多的却是粘补胶合之物。不过他们在胶合之处,密密地涂上了一层油,令买者一时难以察觉。如果能挑选那种无油的器物购买,也不失为防弊的一个方法。此外还有一类小型竹器,如嘉定竹雕等,做工很是精美,一件年代较久远的旧笔筒,便可值数十元。商人们为了赚钱,常常将新货做旧。做旧的方法就是常常用葡萄捣油来擦拭,时间久了,器物的颜色便会泛出红光,犹如历年手汗浸染而成。只是因花纹中的油渍往往不匀,细察会发现其颜色有深有浅,其余则毫无破绽。

杭州人高某,喜爱竹器。一天,他偶然得到一具百鸟朝凤的竹雕,其面积大约三尺,众鸟盘旋飞舞,栩栩如生。凡见过这件竹雕的人,无不夸赞其竹形奇特,雕工精巧。不料还未到三个月,竹雕上的鸟都纷纷落到了地上,一时被人传为笑柄。原来,那些鸟都是用胶水粘上去的。

西湖隐园的主人,性极清雅。他在竹林中建了一间茅草屋,内置四把竹椅。这四把竹椅,色如古藤,盘根错节,天然生成为可倚可坐之形,颇得主人喜爱。一天晚上,主人在这里宴客,正在觥筹交错之时,忽然一客连椅仆倒在地。大家以为他喝醉了,赶紧把他扶起来,等到想帮他把椅子放好时,却发现椅子脚已脱落了。原来这四把椅子也都是用胶粘的,胶遇热而熔化,使椅脚脱落,原形毕现。

古玩中的木类,大都为人力所制成,只有影木与棋楠香木两种,为天产贵品。影木,可以镶桌椅几凳之面,其质地坚密,花纹匀整,以有鸟兽之形者为贵。每镶一桌,仅用三分左右的薄板。所以购买者要细细察看它有无高低,以防日后燥裂,还要看它有无胶缝,以防日后脱落。棋楠香木制成的手珠、挂珠,以油润松嫩,容易研末者为佳。其价格以重量来计算,并有一定的标准,无忽贵忽贱之弊。

某官员,因肝、胃总不舒服,听人说棋楠香珠可治,便花六百元钱购买了一挂棋楠香珠。在他购入时,有一具满盛香末的锡匣,将珠深护其中,打开匣子后,香气袭人,却不知究竟是末香,还是珠香。这位官员将珠子挂在身上,几日后,香气便消失了。于是,该官员产生了怀疑。他用刀切碎了一颗珠子,拿给内行人去看。内行人告诉他,这珠子是用油松琢成的,并不值钱。六百元仅买了一盒香末,令该官员大为愤怒。

嘉兴的一个富翁,购买了一张面积为三平方尺的影木大桌,看上去确为独结,四周并配以紫檀,雕琢也十分精巧。该富翁视之如奇货,并命工匠用红呢为它缝了一个罩,以防损坏。第二年元旦,富翁欲用此桌宴客,但待打开罩子看时,桌面却已变得粉碎。富翁甚是惊异,细看方知,那所谓的“影木”乃是用烂泥塑成,面上又涂了一层油漆,看上去仿佛与影木一般无二。因前几日打扫室内灰尘,仆役在上面踩了一脚,桌面就粉碎了。

再说说人力制成的木具,如广东、福建等地的围屏、挂屏之类,年代较久的亦可值数百元。其他还有些或雕刻,或灰漆的零星小件,如一件灰漆木底,上有描金的匣子,亦可值数百元,这是因其大多出于宋、明两朝,最近者也是清初之遗物的缘故。但凡为价值较高之物,必然会有人制作假货。若想辨别真伪,需用清水洗去其污秽,细视其颜色是轻浮,还是沉着。因为今天所用的颜料,其重量远逊于从前,往往浮在漆的表面,如果以手指重重揉擦,假货的颜色便会随之而脱落。

绣织品

古代的绣品,过去有很多人都视其为废弃之物,或堆置一边,或随手扔掉。自从外国人开始收买后,无论是穷乡还是僻壤,都出现了贩户的踪迹。他们将古代绣品搜罗殆尽,即使小如一方手帕,他们也会送到通商大埠去变卖。苏州的顾绣之家,为厚利所驱,便寻觅过去的绫缎,再把花线置于炉火旁,使其变色,然后绣成宫装式样,冒充古代绣品来出售。贩户们不识真伪,全部收购,所以他们运到上海的货品,每批都有数百乃至上千件伪品。但是外国人的眼力很高,并不受骗,致使吃亏上当的反而是中国的贩户。

织品类,如古锦缂丝等,都是贵重之物。一尺的料子,可卖到数元至数十元不等。另外,还有地毯、台毯等,每条甚至可以卖到数百元。但是年代久远的物品,因收藏的条件不好,难免虫蛀霉烂。所以这类物品中十成中有七八成是经过织补的。原织的地毯,混沌一片,其中竟无经纬可寻。而织补过的地毯,哪怕手法再高明,也会露出一些痕迹。购买者应慎为留意。

书画类

书画中的门类最多,弊端也最多。简单地说,若论字,则断自苏(轼)、米(芾),他们的字,虽然是凤毛麟角,但尚有真迹存在,其他如唐代的颜真卿、柳松权、褚遂良、欧阳洵等人的真迹,世间似已绝存,或许是经过五代之战乱,使其竟无一件流传至今。至于明代的文、祝,清代的刘、翁、吴、汪、梁、王,现代的张謇、郑孝胥等人的墨迹,皆系大名鼎鼎,而其伪者亦在社会中充斥。若论画,则从明代的唐伯虎、文征明起,至后来的大王、小王、扬州八怪、仇十洲、金冬心、朱梦庐,再到近时的任伯年、沙山春、吴伯滔等。这些人皆名满全国,妇孺皆知,以致每一件冒名的伪品出现后,最终必会易钱而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书画和姓名,全都惯熟于世人之耳,而真正的识者却没有几人,所以很容易受欺弄。至于辨字之笔法,察画之笔意,考图章之真伪,究印泥之深浅,若非个中人,更难以知其底蕴。

以上所述,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另外还有不为外人所知,隐蔽性也最大的两项弊端更是奸诈万分。这两项弊端,一名摹旧,一名劈笺。

所谓“摹旧”,是选择一张书法真迹,用白纸覆于面上,再用细笔空心勾摹,就连枯笔处的笔锋,也丝毫无缺。摹好之后,用笔蘸浓墨填充。字填好后,再摹刻其图章,并配以同色的印泥,使其无伪造的破绽可寻。若嫌用纸太新,便在泥地上选择一潮湿之处,将纸铺在地上,再在纸面上撒些香灰,使潮气上蒸。一夜后拭去香灰,便与旧纸无异了。

所谓“劈笺”,乃是一种手法,非老裱工不能办到。在遇见宝贵的字画时,老裱工能够将其一纸分劈为两张,底层的精神虽减,但形式却丝毫不变。即是受其欺者,也无法察觉。

前清时,有位姓顾的候补道台,是个浙江人。一天,他在海宁陈氏家中见到一个手卷,是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真迹,共十七字,后面还有许多题跋,都是历代大书法家的墨宝,真乃世间第一珍品。顾某花了两万两银子,将这个手卷购回。内行人见此手卷评论说:“不但王羲之的手书真迹可值这个数,就是卷后的那些大书法家的题跋,也可抵全卷之价了。”顾某又派专人到苏州,聘请装裱手艺最好的工匠来家,费时一月之久,将这个手卷装裱得美轮美奂。顾某便在同乡中大肆夸耀道:“天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件了。”过了一段时间,顾某将这个手卷带到了北京,作为谒见李中堂的见面礼,以求他日能够加官晋爵。顾某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去琉璃厂闲游,在某古玩店中见到一个楠木大匣,内贮一手卷,上面标有“王右军真迹”五字。顾某想看看这个手卷,并与自己所得的手卷比较一下优劣。但他万万没料到,店中的这个手卷与自己的手卷上的十七个字完全相同,连后面的题跋也一字不异。顾某十分惊异,赶忙回到寓所,取出自己的手卷,重又来到店中,将两个手卷放在一起,对照之下,但见两手卷的尺寸、形式,无一相异,只是店中的那个手卷上的墨色稍微浓重一些,此事曾在社会上哄传一时,却谁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个金石家说:“这就是劈笺。古玩店中的那卷为面,顾某所得的那卷则为底。”

张某有喜爱书画的癖好,曾在杭州得到刘石庵所书五言对联一副,精神饱满,确为真迹。张某十分珍爱,归家后便悬于堂上,以示得意。一天,他的朋友知道他喜爱书画,便特地给他送来了一副对联。张某展开来看时,却与他挂在堂上的那副对联一般无二。张某有些奇怪,却还认为,当年刘石庵写字时兴致勃发,或许未曾易句,连书两联,亦未可知。值此数百年后的今天,两联集于一处,也是件奇事。从此张某对这两副对联更加珍视。后来张某到平湖时,又见一人家中挂有这副对联,与他所藏的对联不仅面积大小相等,连笔画的粗细也无丝毫差别。张某方知是中了摹旧者之计了。

书籍

书籍之多,汗牛充栋,然而为收藏家所珍重的,不外乎两种:对于已刊之书,察其何时出版;对于未刊之书,问其有无副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收藏家的性质。一种收藏家注重实学,关心的是书中的文墨,以便自己他日应用。凡抄录数十卷的书籍,绝非仓促间所能办到,即便是有副本,也不过一二份而已,仍可作为秘籍,书商也无法从中作伪。另外一种收藏家则注重虚名,或出数千元购得宋版书几卷,或出数百元购得明刻本几册,仅仅为博得藏书家的美誉,并非用于诵读考据之实用。于是,书商便可出其奇技,从中作伪。他们先想办法改造纸张。由于宋代刻书所用的纸料坚厚,纸纹极宽,纸面无光,似有绒浮在上面,书商们在作伪时则先将中国毛边纸裱厚,再用小刀细细刮薄,并把它们存积在潮湿之处。待数月后取出来,便与宋纸相仿了。然后,他们再仿刻出宋字,用无胶松烟墨印成,就可冒充宋版书出售了。不少好古者所宝藏的,就是他们伪造出来的“宋版书”。

吴兴张氏,素有藏书之名,家中仅宋版书就收藏有好几大箱,计其价值,在十万元以上。张氏所藏的这些书,都是经过他的朋友桂某之手成交的。张氏在晒书时,真有种洋洋大观的景象,但内行人看时,其中大半皆为伪物,就连无足轻重的清殿版书,也有冒充之货。内行人看后,无不掩口而笑。

碑帖类

碑帖之类,似原拓者为贵,一碑之价甚至可能贵到数千元。所以收藏家在阅碑帖时,看其是否原拓,也需有一定的诀窍。如果是南方之碑,自二王起,以及颜、柳、欧、褚、苏、米、赵等名家所书,皆为当时著名匠人镌刻,所以其锋口甚锐,能助笔法传神,并特具一种美丽冲和之气,倘若久拓,必失其真。如镌颜字者,面细而底阔;而镌柳字者,则面阔而底细。后来石面被渐渐磨去,看颜字则十分臃肿,看柳字则如此瘦弱,皆为失真。后人讲所谓颜肉柳骨,那是因其未见原拓之碑。其余的各家也都有特别的标识,细细地读一遍《金石全书》,便会有些把握。至于米、赵二人之字,皆合南北二派自成一家,更加容易辨认。倘若是北方之碑,大都为普通石工所镌刻,他们刻的字皆为钝角,其所擅长处,在于圆满遒劲。后如杨大眼、刁遵等碑,一横一直皆有波折,这便是久拓之病了。有人说,新出土的碑,都被旧碑埋没了,否则为什么不贵重呢?这些人却不知道,所谓贵者,是贵其物之稀有。碑既已出土,就是拓上千万张也很容易,哪还谈得到贵重呢?再比如原拓的九成宫帖,用数百元购得亦不算贵,而今日所拓的九成宫帖,却只值纸张之价。并非其字体有变,只因精神不如原拓那么充足。至于摹旧、劈笺等弊病,皆与书画相同,不尽心观察,就会吃亏上当。说到碑帖的摹旧,要比书画摹旧的手续更繁,在勾摹以后,还须照字画原形制成木板,将纸放在板上,用水浸湿,再细细以木杵击打,便会笔笔都湛,恍若原拓一般了。

四、典当业,穷人的“救星”

典当一业,是富翁与穷人间的交易往来之地。当穷人饥无食、寒无衣、借贷无门、投奔无路之时,只得于萧条四壁之间,搜罗一些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东西,送入典当铺,换得几文钱来糊口度日。开典当铺的富人则一面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以穷人的救星来自居,一面收取高额利息竭力吸取穷人的血汗。不仅如此,典当业中还有许多弊端,令穷人更穷,而富人更富。现在就为读者分述如下:

(一)老板

典当铺的老板,绝不会是穷人,不是有田地,便是有房产,手中更有大笔银钱,但却苦无用处。他们想再买田,却怕佃户欠租,想要造屋,又恐房客刁猾,想做别种生意,又恐怕外行蚀本。思来想去,不如开个典当铺来赚取利钱,反正典当人有物抵偿,纵然生意清淡,也不至于连本带利赔个精光。那些洋货店、绸缎铺、银楼、钱庄,虽然场面大,赚钱多,但是开销也费,且有风险,不如典当业之万无一失。所以有钱但不想发洋财者,大多喜欢开典当铺。

(二)朝奉

典当铺中的伙计,称为朝奉。过去的朝奉大多为徽州人,并形成帮派,犹如昔日衙门里的刑名师爷,必请绍兴人一样。徽州人做朝奉,虽然很爱钱,将一个铜板看得有磨盘大,但却还守规矩。而现在典当铺中的伙计,各地方的人都有,尤以江、浙一带为多。他们既爱钱,又不讲规矩,所以其作弊的心思更恶,作弊的手段也更高,若不多加小心,不但是来典当的穷人,就连开典当铺的老板,也会被他们所欺骗。

(三)争价

穷人将衣服或其他金银首饰等物送入典当铺后,朝奉必将这些物品逐件细看,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心中却在暗暗地计算着价钱。例如某件东西值一元钱,他先算买价,再算卖价,加上十八个月的利上加利,然后对典当人说:当五角。由于典当铺的柜台比其他行业的柜台都高,典当人只好在柜台外面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对朝奉哀声乞怜,希望能再多当些钱。而朝奉必定不肯,并多方刁难。来典当的穷人因尚等米下锅,只得忍痛遵命。于是朝奉一边翻来覆去地审视着送来典当的物品,一边高声喊道:“破衣片——光板无毛、银手镯,共当五两五钱半!”每两应付洋一元,每钱应付洋一角,这是指以银元来计数。也有些典当铺用钱来计数,每两为一千文,每钱为一百文。当得银元则以银元赎,当得钱则用钱赎。朝奉在当票上虽写明是五两五钱半,但经扣去存箱费等,典当人实际到手的只有五两三钱左右。尽管当场就亏钱不少,但穷人为救目前之急,只希望能够有现钱到手应用,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四)期限

古时候的典当期限,最长可为三十六个月,也就是整整三年。太平天国以后,期限改为二十四个月。至光绪末年,社会动荡,人民贫困,典当的人多,赎当的人少。而典当之物,如绸缎,其花色有时兴,也有不时兴;如金银珠翠,其价格也有涨有落。时间一长,典当业的生意就会吃亏。于是,典当行业中人联合向官厅立案:赎当的期限最长为十八个月。如果十八个月后不赎,则所当之物为典当铺所有,当票也就成为废纸了。

(五)加利

假如所当之物,为典当人心爱的东西,或系父母所传,或系亲友所赠,或是自远方出重价千难万难购买得来,典当人因一时困难,为医疮而割肉,为解渴而饮鸩,将此物送到了典当铺。然而当时容易,赎时却难了。期限到时,典当人搞不到赎当的钱,又不甘心听任此物被典当铺吞没,于是,便将典当铺中的利息付清,注载在原当票角上,这样就可以再续当一些时间。无奈穷人未能暴富,待期限又到时,依然无力取赎。如果此时仍不愿舍弃所当物品,便还可以再设法加利以延长赎期。如此一算,大约已有四五个年头,而典当人的家境日益窘困,对其心爱之物亦已无暇顾及。等到时过期不赎,此物仍然归典当铺所有。而典当人却为这两三次续期所加付的利息搞得越来越穷。这样的典当人真是太可怜了。

(六)捉看

所谓“捉看”,是指某甲在典当铺中当了物件,也知道自己将来无力取赎,便准备将当票卖给某乙,这样可以多得到一些钱(如果当本为十元,那么当票则可以卖一两元不等)。而某乙只见到当票,却不知道该项物件的实际情况,所以必须到典当铺中看一看。于是,甲、乙二人拿着当票来到当铺中,言明来意,并付过“捉看费”(通常为当本的百分之十,如所当得的钱为十元,则“捉看费”为一元),由当铺中的小伙计将该物取出。某乙看后,如中意,则或出钱买当票,或出当本赎当。“捉看费”是当铺小徒弟的外快,不能在当本中扣除。某乙看后如不中意,则由某甲另寻买主,所当之物亦仍由小徒弟送回库内存放。

(七)挂失

穷人的身上,钞票少,当票多,冬天当夏衫,夏天当棉被,均属平常之事。如果到了冬天,天寒地冻之时,穷人欲赎出棉被来御寒,但在翻检当票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是应用的要紧之物,假若被他人拾去,便宜取赎,自己的亏可就吃大了。于是,穷人连忙赶到原典当铺,向朝奉说明情况。朝奉翻看账簿后,见其账上所记与来人所讲相符合,便准许来人挂失。挂失也要付钱,其花样是“外加一”、“里加一”。“外加一”作为本处地保作证的费用;“里加一”则是典当铺朝奉补开当票的酬劳。假如其当本为一百元,“外加一”便要十元,“里加一”亦是十元,这个规矩是只认钱,不认人,亲爹亲娘来了也要照付。挂失之后,新当票为有用票据,原来的当票就如同废纸了。

(八)扣水

典当铺用角洋作钱,收当付钱时,要比市场上的兑换价多一文,而在来人用角洋赎当时,则照市场兑换价少一文。这一出一入,上下就要相差四文。对于典当人来说,这点钱十分有限,而对交易频繁的朝奉来说,每月则至少有数百文的进款。

(九)白单纸

典当人来当铺当衣物时,当铺照例要放入箱内收存。如果来件原有包裹之物,朝奉必认为不合格,一定要典当人用本当铺所备的白单纸重包。这种白单纸的市价为每张十文,而朝奉所卖之纸则为每张二十文。若典当人想自己到街上去买同样的白单纸,朝奉也不会允许。此乃朝奉硬敲穷竹杠之妙法。等到典当人来赎当时,白单纸照例扯去,不给原人。到了晚上,朝奉再将旧白单纸交给负责包裹的小徒弟,命他使用旧纸包裹。如此一来,一张白单纸至少要卖四五次。由此可见朝奉所打的小算盘是何等的精明。

(十)串当

典当铺柜台上的朝奉与负责打包入库的先生若坏了良心,当铺老板的生意可就全毁了。他们如果合谋串通,小弄弄每月也可得数十元,若想大搞,一月可得数百元。然而,他们既然打算联手害老板,就绝不会只甘心于小弄弄,一定要使出大手段来。例如,柜台朝奉与管包先生两人一向是莫逆之交,每逢经手便要克扣,总是出账多,进账少。

而这家典当铺的老板偏又比较吝啬,店里边历年来赚钱虽然不少,但红利却一点不分。于是,一位朝奉、一位管包先生便怀恨在心,同谋合串,准备给老板一些厉害看。他们又找到了一个原来做服装店生意,而现在已失业的人,三人联络一气,就开始行动。那个失业者负责每天晚上到马路上卖衣服的地摊去挑选衣物,遇到那种看上去不错,但实际上并不值钱的货色就买,第二天便拿到朝奉和先生所在的那家典当铺去当。柜台内朝奉有好几个,失业者认准该朝奉的座位,将衣物送上。该朝奉假作不认识,接过衣物佯为翻看。如此件衣物,别人来当只有三十元,现在却可当七十元。负责打包入库的先生见后也并不查问。晚上回去后,三人将钱平分,明日再照样来过。这种交易,神不知鬼不觉,纵使被拆穿,也要到十八个月以后,何况还可以加利续期。如此只当不赎,三年两载过去,任凭你老板的本钱再多,也会维持不下去。到了那时,朝奉和先生定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逃之夭夭。近年来,广东人所开的典当铺,便常常发生此类事情。

(十一)划当

每逢二、八两月,是典当业的春盘、秋盘之期。各行业的买卖人家都会在此时来到典当铺中买货,而典当铺则将那些过期不赎的死当物品加钱若干,全部分卖给各行业店铺,这就是“划当”。典当铺中人的亲友则可以预先得知划当的日期,早一步到来挑选些好货,按照典当铺的规定付钱购买,这样能捞到不少便宜。

第十部 服务、娱乐业的各种弊病

一、饭店行业里的丑闻

古语云:“民以食为天。”在世界各地,可能没有其他某种商业,但不可能没有饭店。在中国的各大城市内,所开设的饭店不下于数百乃至数千家,即使在偏僻的小村镇,也必会开设一两家饭店,以满足来往行人的需要。然而,同为饭店,其中却有许多风格流派上的区别。其大致分为:1.西菜馆,这种饭店的烹饪方法,完全效仿欧美各国;2.京菜馆,这种饭店雇用的厨师,多系北方人,其菜肴风味也投合北方人的喜好;3.苏菜馆,这种饭店烹饪的菜肴多投合江浙一带人的口味,在北京则称其为“南菜馆”,江浙籍的人士若举办宴会,大都选择这种饭店;4.淮扬菜馆,其菜肴风味介乎于京、苏之间,山东、安徽及苏北人士比较喜爱;5.闽菜馆,其菜肴风味为福建籍人士喜爱;6.川菜馆,其菜肴风味为四川、云南、贵州等地人士所喜爱;7.广东菜馆,此种饭店系为广东人士所开设,其菜肴风味与烹饪方法全系粤派。以上所述,是较多见的饭店风格流派的大致情形。

各饭店的派别既有不同,等级相差亦比较悬殊。最上等的大饭店,其房屋高大、幽深,客人清洁、雅致,盛放菜肴的器皿十分华贵,每上一道菜,客人所用的食具都要更换一次。上等饭店,以那些可以烹饪特色风味菜肴的饭店为代表,亦可称之为特色饭店。其座位舒适,膳品也很精美。普通饭店,一般日常宴客时,到这类饭店最为适宜。至于那些下等的饭店,便只能图一饱腹了。饭店的等级越高,其中的弊病也就越多。现按饭店的等级分述如下:

大饭店之弊

近来,各大城市均竞相开设大饭店,这是因为世人习尚奢华,爱慕虚荣,大都愿去大饭店讲排场,大饭店也可因此而获得较高的利润。大饭店的内部组织,比其他等级的饭店要完备,但种种弊病也比其他饭店更多,试列举如下:

1、账房

大饭店内的账房,专门负责银钱出纳。例如雇工的薪水,由他发放,顾客的账单,由他经收,购买货物的款项,由他支付,至于其他房租、水、电等一切杂费,亦均由账房负责。账房的财权一大,弊端也就随之而生。账房在用人时,如关系到亲戚或朋友,则事事可以优先。与账房相识的顾客,其饭钱可以少付或者拖欠。还有些账房,将已经收入的账款入于私囊,但在账簿上却仍不注销,或在支付货款时,私收回扣等,种种弊端,不一而足。

2、买头

大饭店中应用的各种烟酒、罐头、蔬菜、水果、米面等,均由一人专门负责进货,该人便称作“买头”。“买头”最大的弊端,是购买回次等货品,却报以上等的货价。至于收取回扣,夹带买些私人物品等弊端,乃是常有之事,不足为怪。

3、管工

大饭店中雇用的厨师、仆役等,均有一人专门负责,其人便是“管工”。凡新开业的大饭店,若先聘用了一位管工,所有需用的厨师、仆役等皆可连带而至。这些人常常串通一气,如遇饭店的生意比较发达,他们便集体要求加薪,或向账房借款。假若不能遂其意,他们便全体辞职,或让那些烹饪手艺好的厨师及与顾客熟识的仆役临时告假。如此一来,顾客们便会因招待不周,或菜味不佳而交相对饭店发起责难,饭店的声誉也会随之而败坏。某年春天,上海四马路的一家大饭店老板,因得知该店管工拖欠巨款,便令账房向其讨还。不料管工的欠账尚未追回,该店的两名厨师和两名仆役就相继请假。该店老板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当天晚上,该店便被顾客们群起诘难。又过了几天,饭店的营业额直线下降。老板不得已,再请账房出面斡旋。不久,告假的厨师和仆役依然回店,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然而,管工的欠账却始终未曾归还。

4、厨师

厨师对于各种食品及烹饪材料等,都不免染指,如其心中不愉快时,还常常故意糟蹋材料。例如,一罐牛尾,通常可做成两份菜,但厨师有时却偏说不成。若强令其做,厨师便会将内中的浓汤故意倒掉。顾客在用餐时,自然就会嫌其味道不佳,于是对饭店不满。所以,大饭店驾驭厨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5、仆役

大饭店中的仆役,犹如普通餐馆中的堂倌,专门负责招呼、伺候顾客。精明强干的仆役,不仅深得那些大佬阔少的信任,还可以笼络姨太太和少奶奶们,对本饭店的生意大有裨益。然而,仆役们在作弊之时,也常常无所顾忌。例如:柜台上摆列的装有各种调味品的瓶子,原为使顾客们方便应用,但仆役们却常用空瓶调换,而把满瓶拿到外面去出售。他们还常常乘无人时,用已损坏的电灯泡,调换店内的好电灯泡。再如仆役在收取顾客的饭菜费用时,若数目为十元零三角,顾客亦如数付给,但他们在报账时却伪称:此为老主顾,所以仅收其十元。余下的那三角钱,仆役即装入自己的腰包。如果账房发现他在作弊,让他如数交钱,仆役便会立即告假,并拉拢他日常熟悉的顾客到其他饭店去用餐,使该店的生意大受影响。

6、聚赌

从前,顾客在大饭店中设宴请客,若客人未到齐,先至者往往令仆役拿来骰盆或骨牌,稍赌输赢,以供消遣。但到了今天,却已经发展成为公然聚赌,且其中还有很多骗局。如北京人冯某,曾应友人的邀请,去某大饭店赴席。冯某到时,客人尚未来齐,这时,先到的客人中便有人提议打扑克来赌输赢。冯某平日很喜欢玩牌,一听此言,立刻响应。不料,他仅打了一小时牌,便输去了数百元钱。原来,赌客中有两人暗与仆役勾通,所用之牌颇多认张,在切牌、分牌之时,该客人便已将彼此手中之牌全部认清,再辅之以引诱、哄吓等其他手段,怎能不稳操胜券呢。

7、藏奸

一般大饭店中,都备有清洁、幽静的房间,可以供顾客住宿。一些轻薄的公子与淫荡的少妇,常常借聚餐为名,以遂其苟合之愿。这种风气,在北京、上海、天津、汉口等地为最盛。大饭店中的一些仆役,最喜欢接待这类顾客,甚至兼做“拉皮条”之事,以期获得额外的赏金。然而,社会道德却因之而败坏了。

特色饭店之弊

所谓特色饭店,也就是那些能做出特色风味菜肴的饭店。在这种饭店内,地域观念最重,拉帮结派的习气甚浓,外人很难插入,立足就更不用说了。特色饭店的账房权力极大,银钱、货物及用人诸事,均由他一人掌管。其进货收佣金,付款有折扣且不必说,甚至还有将店中的资本转移,供其私用的情形发生。特色饭店的堂倌,遇到外地客人时,往往大敲其竹杠,而店中的厨师等也与堂倌通同一气,遇到外地客人来店中吃饭时,常以隔夜或已腐败的物品供给其食用。假如顾客因此而对其诘责,他们还会说:“我们的特色菜就是这样。”一些不明真相的顾客往往被其瞒过,受其愚弄。

普通饭店之弊

普通饭店的局面比特色饭店略小,店中食客的品类亦较大饭店和特色饭店更为混杂,然而,饭店中的价格却比较便宜。到普通饭店吃饭的顾客,对自己所携带的物件,应特别留心,否则,很容易被他人窃走。在普通饭店中,常会遇到这样一种人:他们的着装打扮都十分体面,吃饭也照样付钱,但在临行之时,他们却往往将其他客人挂在墙间钉上的衣服穿走。如果刚巧被本人看见,他们便佯装认差,道声歉即告了事,否则,衣服就成了他的,出门便可换钱使用。还有一种人,若见到外地来的食客,孤身一人在此饭店用餐,他们就故意凑上前去,与其并桌同食。吃饭之间,他们还与该食客大套近乎,问姓名,问家常,并请他吃自己所点的菜肴。该外地食客若是深知世情者,定会断然谢绝,置之不理;但若是初出茅庐,尚不知人心莫测者,就会与其应酬周旋起来。等到饮至兴酣之时,他们就会找个借口,离席而去,从此再也不见回来。于是,一切菜账、酒账、饭账等,皆由该外地食客一人付钱。玩弄这种骗局的人,大多与堂倌暗中勾通,否则,他们就不会那么容易脱身。在普通饭店中,甚至还有故意将食客灌醉,以盗取其身边财物的事情。所以,到普通饭店中用餐,以二至三人同去比较好,如是单身,则切不可与不相识之人同桌,以免被害。

普通饭店内的雇员,对待生顾客与熟顾客,态度截然不同。如果是熟顾客,则菜精而价廉,招待亦十分周到。但若是生顾客便不然了,堂倌给生顾客送来的菜,往往是用隔夜或变质的材料烧成,价格还特别昂贵,堂倌对生顾客的态度也异常怠慢,生顾客有事呼唤时,他们常佯为听不见,置之不理。

下等饭店之弊

所谓下等饭店,也就是俗称的便饭馆。这种饭店中的菜质十分粗劣,座位也很狭窄,食客的品类亦较低下。这种饭店,以吃饭为主。如果食客欲饮酒,最好是自备,因为店里卖的酒,味道既不佳,价格又比市上昂贵。下等饭店供应的菜肴,大都是用隔夜或腐败的原料,加盐、加酱,重新烧制而成,食客往往因此而导致生病。来这种饭店吃饭的常客,大都是当地既无钱财,又无家室的穷苦百姓,稍微讲究些的人,绝不敢涉足其间。下面为您讲述一件在下等饭店骗饭吃的趣闻:杭州城外,有一处下等饭店,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下流社会中人。为杜绝食客白吃之弊,该饭店规定,凡入座吃饭之人,必须先将钱出示,否则概不招待。有一天,某甲来到该饭店吃饭,先从衣袋里摸出一元钱,放在桌边上。店中的伙计见其有钱,便按照某甲的吩咐,为他将饭菜端上,某甲端起碗便吃起来。正在某甲大嚼之时,某乙忽然跑了进来。他悄悄立在某甲的身后,摇手示意店中伙计不要出声,然后拿出一截草绳,弯成小圈,套在某甲戴的帽子上,又暗中将某甲放在桌边的那一元钱取走,接着,他向伙计招了招手,便拿着钱跑出门去。店中的伙计认为是某甲的朋友与某甲闹着玩,毫不怀疑内中有诈。过了一会儿,甲的饭吃完了,他抹了抹嘴,便到桌边取钱,一见钱已不在,就大声惊呼起来。店中伙计对他说:“你不要着急,是你的朋友与你闹着玩,把钱拿走了。你若不信,就看看你帽子上的那个绳圈,就是你的朋友放上去的。”某甲取下帽子看时,又呼叫道:“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朋友,那人一定是贼。”于是,某甲赶忙出门追赶而去。伙计在店中久候,却始终不见某甲返回,这才知道真正受骗的是自己。而在此时,某乙已在另外一家下等饭店中吃饭,某甲也正在做刚才某乙所做的事情。

二、不为人知的旅馆业弊事

旅馆,在中国自古就有,近来的发展更为迅速。以上海为例,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大城市,很多人都慕其名,不远千里而来,使得上海的商贸经济更加兴盛,而旅馆业也因之发达,旅馆的数目,较之于其他城市要多出几倍。开设的旅馆多,固然方便了远来的客商,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经营旅馆业的人多了,其中便会良莠不齐,初到该地之人,不晓内情,更无经验,很容易受骗。现在就以上海旅馆业为例,为读者揭露旅馆业中的种种弊端。

上海的旅馆,大致可分为四类。其一为外国人所开设的旅馆,如江西路上的“客利”、静安寺路上的“别克登”等,在这些旅馆中居住的也都是那些碧眼黄须的外国人,中国人很少涉足那里,所以这里就不具体论述了。其二为上等旅馆,如西藏路上的“一品香”,南京路上的“东亚”、“大东”等。这些上等旅馆中的上等房间,每月租金为六至八元不等,其顾客大都为显贵富绅及纨绔公子等。一般人士皆住不起这么贵的房间。其三为中等旅馆,如福州路上的“大新”,湖北路上的“梁溪”、“新宁”等,其总数当在八十家左右。这类旅馆,大都各有主顾。这是因为凡某地人到其他地方去,都喜欢遇到同乡,如听说某旅馆为其同乡所开设,势必欣然前往。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只要是该地人到此,一定会住进该旅馆,就如同过去住“会馆”一样。如“梁溪”、“武林”等旅馆,以地名为其旅馆名,就更加易为人知了。其四为下等旅馆,如东新桥一带所设者皆是。来这种旅馆居住的人,大都穷极落魄。住在这种旅馆,虽然不舒服,但床位价格却十分便宜,一两角钱便可睡一夜。

以上所述,是旅馆业的大致情形。若说其中弊端,首先就要说起那些为各旅馆所雇用,在车站等地兜揽旅客的人。那些人大半皆为无赖,往往与车夫串通一气。他们若见客人携带的行李较多,便挤眉弄眼,上前大献殷勤,不仅愿为客人代雇车辆,还愿意为客人将行李送上车。客人没有不感谢他们的。但是,等到客人下车后,一检视行李,便会发现其中少了一两件,客人不能责怪车夫,只好怨自己太疏忽大意,却不知那窃物之人,乃是方才大献殷勤的兜揽旅客者。

这些兜揽旅客者若查知旅客不辨路径,还会使出另外一套花样来。如有一从湖南初到上海的郭某,在动身之前曾向他的朋友询问上海哪家旅馆较好,他的朋友便为他介绍了上海麦家圈的“惠中”旅馆。郭某到达上海后,提着行李刚下火车,便有为旅馆兜揽客人者凑了过来。郭某听那人为自己介绍的是“兴利”旅馆,便摇头说道:“我不去‘兴利’旅馆,我要去麦家圈的‘惠中’旅馆。”那兜客者听罢,连说可以,并为郭某代雇了洋车。临行时,兜客者与洋车夫又耳语了一番,郭某见后,也不以为意。洋车夫拉着郭某走了一段路,停在了一家旅馆的门前,让郭某下车。郭某一见这家旅馆的招牌,乃是“兴利”二字,便说:“这不对,我要去麦家圈。”车夫厉声道:“这里难道不是麦家圈吗?”郭某一听,知道不可与其申辩,而在这个时候,旅馆中出来的人已将郭某的行李搬下了车。郭某不得已,只好在这家旅馆暂住一宿,第二日才迁往“惠中”旅馆。这家“兴利”旅馆正是方才那兜客者为他介绍的,一个小小房间,其价格竟达每日一元六角钱。旅馆欺负生客,由此可见一斑。

以上所述,是旅客未入旅馆以前之弊。旅客进入旅馆后,首先遇到的便是房价之弊。有一些貌似中等,但实为下等的旅馆,往往鱼目混珠,故意抬高价格。这类旅馆,只设一张床位的房间,照规定只能收五角钱一夜,但他们却在价目表上标示一元。如遇到富有经验的旅客到此,他们就说:“我们这里的价目向来是打对折的。”听者也不会觉其贵。但若遇到没有经验的外地来客,他们定会不折不扣,照收一元。定价含糊,实乃旅馆业中的一大黑幕。

旅馆业中,还有代垫款项一事,最能够欺骗远方来的生客。例如:客人或坐马车、汽车,或点酒菜、购香烟等,旅馆中的账房皆可代为垫付钱款。但等到结账时,其列出的价目会比客人实际所用的钱数多出不少。最多的甚至可达十分之三四。客人既是从远方来,自然不知这里的市价,即使知道,也只有隐忍而已。而且在账房的账目中,照例要有一成作为小费。如账房为客代垫十元,自己便可以多得一元。所以,旅客中的账房十分愿意为客人垫款,非为客人着想,乃是为自己也。然而,账房在垫款时,必须确知该客人有值钱的行李作抵押,或是常来常往的老客时,方肯垫付。否则,旅馆中亦有欺人者,账房亦不免吃亏。例如,上海五马路上的某旅馆,曾来一客,并带有两只大皮箱。该客在旅馆中住了十余天,账房并为他垫付了许多款项。旅馆中人都认为该客举止阔绰,毫不生疑。一日,该客忽然不见,旅馆中人打开他留下的皮箱一看,内中装的原来都是些砖头瓦块,至此方知受骗,只有待以后多加留意了。

还有一种情况,是旅客最应该审慎的,那便是存款问题。旅客若携带数百上千元钱,来到上海,准备住上一两个月,那么,这笔款子就绝不能一下子用尽。这时,旅客往往将暂时不用的钱存在旅馆的账房那里。如果是可靠的旅馆,旅客这样做当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若是一些中下等旅馆,就可能会有麻烦了。这是因为有些旅馆在开业时,其所有房屋器具,均系向旧主人转租而来,凑上一点周转资金,便可以营业,但只要出现一点问题,其人把房屋用具一退,便可以宣告停业。这种旅馆,常常一至二月便会更换主人,最长的也不过一年。旅客如果将钱存在这种旅馆中,尚未结清,便遇上了旅馆歇业,那么,想讨还钱款就比较困难了。旅馆若给客人来一个翻脸不认账,也是常有之事。有人说:“我不把钱存在旅馆中,而是自行携带,如何?”这样做,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在旅馆的章程中规定,这样做若有遗失,本旅馆概不负责。如此,你就必须处处留神,如能不被旅馆中人员得知为最好,对邻房的旅客,也要多加注意。这是因为,旅馆中来往的当地恶棍很多,常与旅馆中人勾结,偷拿客人的财物。

在上海的商店中,常常有借赠品为名,以招徕顾客的情形。近来在一些旅馆中,亦沿袭此弊。这是因为经营旅馆的同业太多,生意不能发达,才施出这种无聊的举动。其所谓赠品,不过是些稀饭、点心及小毛巾之类。一个从农村来到上海的人,听他的朋友介绍,在某某旅馆住宿,早晨送稀饭,夜间送点心,而且无论大小房间,一律赠送。该人闻听后,便找到那家旅馆住宿。等到了那里一看,一个极小的单人房间,普通只需四五角钱即可,这里却定价七角,且无折扣。该人私下还想,这家旅馆因有早、晚之赠品,所以不能不贵一些,若统算起来,还是便宜,于是便在这里住下。等到了晚上,茶房为他送来点心,不过是馄饨一碗,其价值最多不过三十文。次日晨起,所送的稀饭亦只不过是一小碗,连下饭的咸菜在内,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文钱。该人这才知道,所谓赠品,不过是店家新想出来的一种诱人上当的花样罢了。

旅客在旅馆中,最接近的人是茶房。而在旅馆中干茶房的人,不是不务正业的无赖,便是在江湖上久混之人。他们十分乖巧,善于察言观色,见到阔客人就逢迎,见到穷客人便冷淡,遇到人地生疏之客,就对其欺骗或敲诈。客人若让茶房代购物时,茶房往往欺客人不晓市价,于是从中揩油。如果客人让茶房代购鸦片烟等不正当之物时,茶房更要从中大捞其钱财。因为客人即使明知其中有弊,亦不便声张出去。

旅客如果想让茶房代为送信,那就更需注意了。例如,旅客让茶房代送一信给亲戚或朋友,茶房若见受信之人是富家或容易欺骗之人,便会牢记该处地址与该旅客的姓名。待旅客离开此地后,茶房便会冒其姓名写一封假信,到原送信之处去借钱、借物,收信人因其所言无讹,定会应允,绝不会想到是其伪造。干此事者,大都是离职的茶房或已转到别家旅馆工作的茶房,送信时还要捏造一个其他旅馆的名字,方可干得天衣无缝,使受骗者无处查找。有个姓吴的宁波人,旅居上海多年。他有一个亲戚施某,与他关系甚好。施某每次来到上海,两人都要聚首叙谈。一天傍晚,吴某刚刚下班回家,忽然来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为他送上一封信。吴某一看,原来是施某写的信,信中写道:“昨夜来沪,不慎在车上被扒手窃去钱包,致使一时旅费无着。故特商借二十元,并望得暇时来此一叙。”吴某再看其发信地点为“江安旅馆”,是施某平日来上海时的惯寓之地,于是毫不怀疑,取出二十元钱付与来者,其人接过钱后,便匆匆离去了。当天晚上,吴某吃过饭,即乘车来到“江安旅馆”,不料旅馆中并无施某踪迹,又问旅馆中人,有否送信的茶房,并将那人的年龄相貌、穿着、打扮等描述了一番。旅馆中人告诉吴某,过去是有这样一个茶房,他的名字叫阿二,但他前些时出了点事情,现已辞工不干了。吴某这才明白自己是受了骗,但还不知道这个阿二是如何晓得自己的姓名与住址。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施某来上海时,曾经命这个阿二给自己送过信,自己虽不认识阿二,但阿二却记住了自己。由此可知,阿二早已存下骗钱的念头了。

旅馆中,打麻将牌之风气亦很盛行。特别是一般中小商人,在放假之时,常聚四五人小赌,因在店中不方便,便到旅馆中去开房间。有一些在校学生也时常这么干。在旅馆中打牌,需先花四角钱借一副牌,赌胜者还需另付茶房若干,这也可算得旅馆中的一小宗收入了。在一些中下等旅馆里,常有一两名赌棍,久居其间,见到外地来客,便邀其打牌,并施展其出千作弊的手段,客人如不留意,便会被他们将钱骗走。据说上海大马路的一家旅馆里,备有数十副麻将牌,不可谓其不多。然而,客人如在夜里想玩牌,却常常借不到。由此可见个中赌风之盛了。

上海的一些中下等旅馆,常成为宣淫之所在。野鸳鸯偷情密约,更是以旅馆为最佳之地。而旅馆中的茶房,便是男女苟合的媒介。单身客人来到旅馆后,茶房就对其察言观色,若见该人在女色上似乎有些兴趣,再用言语进行引诱。客人如果动念,茶房便会取出一本小册子,上面粘贴着许多女子的照片,以便客人按图索骥。客人选定后,茶房就出去将该女子引进。见面后,客人如不满意,可付出车钱让她回去,如果满意,即可付钱数元,换得一夜温存。这些钱,茶房要从中取走十分之二三,作为介绍费。

在一些下等旅馆中,茶房常常将“野鸡”(无固定妓院的妓女)推荐给客人,却伪称为良家女子。客人若非老上海,定不能分辨。等睡至半夜,“野鸡”往往将客人的钱包偷跑,待客人一觉醒来时,已是人财两空。如果客人去找茶房理论,茶房必会说,她是与你一同来的,本旅馆不能负责。而客人因此事既不体面,又无证据,不好声张出去,也只得自认倒霉。但实际上,这种“野鸡”均与茶房串通一气,如有所得,利益均沾。

还有一种情况,是以小孩为媒介,而暗中亦与茶房串通。有一位从乡下来到上海的桑某,带着几件行李,住进了某某旅馆。桑某刚在房间中歇了一会儿,便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跑进来。桑某见他的样子很可爱,便将他抱起来。那小孩并不害羞,一任桑某逗弄,又随手拿起茶杯来,刚要喝水,不料失手将茶杯打碎,茶水溅了桑某一身。桑某把孩子放下,正要擦拭衣服,忽然进来了一个自称是此孩母亲的中年妇女,长得也很不错,见此情景,连连道歉,并亲自为桑某将衣服上的水渍擦净。桑某与这妇女闲谈了一会儿,觉得很谈得来,又问她住在哪里?妇女答道:“就住在隔壁。”然后妇女带着孩子告辞而去。晚饭以后,桑某正独坐等候客人,见那孩子又跑了进来,一头就扑到桑某的怀中,妇女随后也跟了进来,并呵斥其子。桑某连说没关系,并夸赞这孩子聪明可爱,接着,又与那妇女谈起天来,桑某本有些好色,此时便用些言语对其挑逗,那妇女也并不拒绝。两人直谈到客人来时,那妇女才告辞离去。此后数日,桑某常购些玩具、食物等送给那孩子,借机向那妇女大献殷勤。那妇女也时常来到桑某的房间,与他谈天说笑。桑某以为,此番定可结上一段萍水姻缘了。不料一日访友归来时,他房中的行李均已失去。桑某大惊,忙将茶房叫来询问。茶房说:“你的行李已被邻室的妇女取走了。她说与你是亲戚,是你让她在归乡时,将行李带回的。我们见她与你往来甚密,也不敢拦阻。”桑某此时方知受骗,第二天便灰溜溜地返回乡下去了。类似这种事,在旅馆中时常会发生,但因受害者心怀鬼胎,所以从来不敢宣扬。这实在是旅馆中的一大弊端。

下面再为读者讲述几件发生在旅馆中的弊事丑闻。

串卖人口

盐城人某甲,带着年轻美貌的妻子来到上海,想求亲朋帮助找份工作。他们住进南市的一家小旅馆后,某甲便出门访亲问友去了,但因其人地两生,连寻多日亦未有结果。那小旅馆的老板见某甲的妻子年轻貌美,便串通了一个经常拐卖妇女的媒婆,将某甲之妻卖到一家妓院中,得到了二百元钱,两人对半分掉。待某甲回到旅馆后,不见其妻,便向老板询问。老板说:“你走后不久,便有人来接你的妻子,说你已找到亲戚,并有了工作,特地让他来接。我因你尚未把住店的钱结清,所以未让他把你的行李带走。至于你夫妇二人,则来去自由,我也无权干涉。我还以为你今天是来付旅馆费的,现在听你的意思,莫非你们夫妇尚未相会吗?如今上海拐卖人口的事很多,怕是让拐子拐走了不成?”某甲听罢,犹不肯罢休,与老板争吵起来。这时,那与老板串通一气的媒婆便假装出来调解,令旅馆老板拿出十元钱,给某甲当路费,让他先回去,并答应帮某甲找寻妻子,一旦有了消息,便立即写信通知他。某甲孤掌难鸣,毫无办法,只得只身返家。

谋财害命

住旅馆的人,将银钱等贵重物品存在旅馆的账房中,是防止被窃的一种很好的办法。但谁曾料到,竟有人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呢?在上海的五马路上,有一家中等旅馆。这天,有六位到上海来收账的客商,住进了这家旅馆,并把他们收回的两千多元钱,全部存在旅馆的账房中。不料一天晚上,旅馆老板见财起意,竟乘夜深人静,众人熟睡之际,放起火来。熊熊烈火将楼梯烧断,六位客商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老板因将旅馆保了火险,所以不但未受到损失,还得到了许多不义之财。后来,受害旅客的家属联名向法庭起诉,才将这残忍的旅馆老板关押进了监牢。然而,无辜的死者却再也不能复生了。

旅馆茶房放白鸽

有一位绰号“徽骆驼”的安徽大商人,因为想娶一个小老婆,所以来到上海,住进了某家上等旅馆。上海的那些媒婆们听说此事后,纷纷找上门来,为其介绍。那徽骆驼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各式女子也看了不少,但却没有一位被他相中。那上等旅馆中的一个茶房见此情形,陡然动念,便对徽骆驼说:“上海的女子,油滑者居多,对于勤俭之家很不适宜。您若娶妻,应该挑选那举止温柔,性情贤淑的女子。”然而,在这大上海中,这种女子又到何处去找寻呢?徽骆驼人虽富有,性本朴素,听了茶房的话后,觉得甚合其心思,便对他说:“你这话讲得甚对,可惜那些媒人们不像有你这等见识,否则,我的事早就办成了。”茶房笑道:“这是您所托非人了。一月以前,南通的某乡绅便住在这里,他娶的那个小妾,便是由我做媒,只谈了三天,便告成功。再如洞庭山某商人去年娶的那个小妾,也是我给介绍的,如今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您的事如果找我,一定早就成功了。”徽骆驼听罢大喜,当即就把他想娶小老婆的事委托给了那茶房。第二天,那茶房就拿来了一张照片,并约徽骆驼下午同去相看真人。徽骆驼相看之后,认为十分满意,而且索价又不甚高,不免心中大喜,当即成交,并择日举行婚礼。婚后,徽骆驼与新媳妇仍然住在那家旅馆中。不料仅过了三天,那新媳妇竟如同白鸽一般,远走高飞了。徽骆驼为这件婚事,前后花费了一千元钱,怎肯罢休,当时便去找寻那做媒的茶房。不料旅馆中人说他已辞工走了两日了。至此,徽骆驼只有高呼上当而已。

三、游艺场所里的作弊行径

中国的游艺场所,可分为新式与旧式两种。新式的游艺场,如上海的“大世界”、“新世界”、先施公司的“乐园”、永安公司的“天韵楼”等。这种新式游艺场,在上海成立最早,以后在北京、南京、无锡等地亦次第成立。旧式的游乐场,以苏州的玄妙观、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和北京的天桥等处最为著名,在全国各大城市中均有一至两处。这类旧式的游艺场所可以任人随意游览,不像那些新式的游艺场,必须要购买游览券,方可进门。

游艺场不仅在形式上有差别,其内容也不相同。但不论是新式,还是旧式的游艺场,内中都有许多弊端,在这里虽不能一一列举,但读者可以举一反三,借一斑而窥全豹。

(一)新式游艺场的弊端

1、门票

各地的新式游艺场,均必须先购门票,才能入内游览。按照游艺场的规定,一张门票只能进一个人,票价每张数角钱,儿童和仆人可以减半。一些狡黠的游客便乘机钻空子,如三人同游时,却只购两张普通门票,再购一张仆人票,于是就可赚得半张票价的便宜。也有些游客因与验票人员相识,在三人同游时,只购两张门票,也可混入场中,而验票人员亦不加阻拦。更有些游客,因游艺场内有其熟识的朋友,便以访友为借口,不购门票,直接进入场内去游览。

2、茶房

在新式游艺场中喝茶,其茶价均明码标示在墙壁之上,并且规定:手巾钱、小费等分文不取。然而,茶房却在茶钱之外,往往还要加收手巾钱。此种弊端,在上海的各游艺场中到处可见。不仅如此,如果有农村或是外地来的游客,对此间情况不熟悉,茶房便会乘机相欺。如泡茶一壶,按定价只需六十文,但游客若付其一角钱,茶房绝对不会将余钱找还给他们。最可恶的是,茶房在收回游客用过的茶壶后,若见其茶色尚浓,便另行放置。遇有新游客泡茶,茶房即将此壶付与游客,以一壶茶叶而收取两次茶钱。

3、说书先生

各新式游艺场中,均聘请说书先生登场,演唱各种词曲故事。很多女游客都喜欢听他们说书。这些说书先生,穿着打扮都十分漂亮,常常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特别是他们在说到淫秽之处时,形容得极为细致,眼光也直直地盯在女游客的脸上。而一些轻浮的女游客在听到得意忘形之处时,也将其视线集中于说书先生的身上。待说书先生下场后,若某一方先打个招呼,对方立即便凑向前来,坐到一起,相互调笑。一些惯耍花样的姨太太、少奶奶,还常常假托过生日等名义,招说书先生到家中演唱,于是,因此而酿成许多淫恶的结果。

4、剧场

新式游艺场中,大多设有剧场,或上演文明新戏,或演出京剧等戏曲。过去,游艺场中的剧场不再另外收费,但自从上海某游艺场实行了看戏收费,并附赠香烟一包的章程后,各处游艺场均纷纷效仿。以后,又发展到只收戏票费,不再赠给香烟,至近日,戏票的价格又有上涨,已同到正式剧场看戏的价格差不多了。而且,到正式的剧场看戏,在购票入场后,如中途有事外出,回来后不必另行购票。但在游艺场中看戏,只要一离开剧场,戏票就宣告作废,如还想再回来看戏,必须重购戏票。按道理来说,新式游艺场的门票既然叫游览券,那么,场内各处游览场所就应该都适用。但如今却巧立名目,额外收费,实在是应该改革的弊端。此外,在各正式剧场中看戏,可以定座,观众的品类虽杂,却还可以防备。但在游艺场中看戏,观众全都混杂在一起,使一些小偷得以浑水摸鱼,以致游客失财失物之事经常发生。

5、电影院

电影院中,有两大弊端:其一为淫;其二为盗。电影开始放映以后,场内灯火全熄,不仅为一般轻薄少年与无耻妇女创造了互诉渴慕、互道私情的最好机会,还使他们得以在黑暗之中偷偷摸摸,干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同时,黑暗也为小偷们创造了下手的大好时机,而一般观众则往往全神贯注于剧情,无暇顾及其他,更使小偷们得以大显其手段。所以,若去电影院,不可不处处小心。

6、弹子台

游艺场中设立的弹子台,原为使游客们多一处游戏运动的场所,如今却变成了赌博的工具。在弹子台上,游客们以银钱下注,来赌胜负,或多或少,则听客自定。但游艺场中的工作人员,每盘都要抽钱若干,如同赌局中的抽头一般。这显然是以游戏为名,而行赌博之实了。

7、中西餐

各处的新式游艺场内,均发售菜券,中式菜券五角左右,西式菜券一元左右,并包括游览费用在内,游客若购买一菜券,既可以游览,又能够餐饮,一券两用,十分便利,却不知凭此券领得的菜均异常恶劣,较之于外面的菜馆丝毫也不便宜。何况此种菜券只供应佐餐之菜,其他酒资、饭费等均须另外加钱,其价格比外间要昂贵数倍。所以若是熟悉内中弊端的游客,绝不会购买这种有名无实的菜券。

8、小贩

新式游艺场中,有卖香烟、瓜子、糖果、五香豆等零食的各类小贩。这些小贩所卖之物,均较外面的价格昂贵。如果遇到外地或农村来的游客,他们更要大敲竹杠。最可恶的是,游客若不留神,将所带物品遗落到地上,被他们拾去后,就难以讨还,由此还经常引发争斗事件。

(二)旧式游艺场的弊端

旧式的游艺场,并没有人进行统一组织,各种杂耍把戏,纷然杂陈,秩序混乱,品类不齐,且说书、唱戏的内容,尽是些淫词艳曲,蛊惑人心。各处摊点上所售之物,大都是假冒伪劣的货色。若遇到外乡游客,摊主们就会使出欺骗手段,诈取其袋内钱财。尤其是那些卖食品的摊点,毫无卫生可讲,售卖给游客的,大都是些腐烂变质之物,只顾自己赚钱,并不管游客的身体健康。在旧式游艺场中,有一种取名为“卖东洋戏”的玩意儿,其外置一木框,上面装有放大镜头,内装有一些图片,观众付钱后,即可由放大镜中观看那些图片。图片的内容都是十分淫秽的春宫画,实在是伤风败俗。游艺场中,还有许多乞丐,围追在游客之后,伸手要钱,如果不给,他们就不离去,而且此来彼往,络绎不绝,令人非常憎厌。更为扰害游客的,是当地的一些地痞流氓及小偷,游客稍不留意,他们就或者明里敲诈,或者暗中偷摸,而维持治安的警察就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真是咄咄怪事。上述诸般弊端,在各处的旧式游艺场中几乎都有,凡准备到那里去玩的游客,不可不多加注意。

第十一部 江湖、嫖赌界的黑幕时弊

一、江湖弊事丛谈

社会上,对于九流三教中人,统称为江湖。所谓三教,就是儒教、释教、道教。这一点大概尽人皆知。但也许有人会奇怪,说是和尚拜佛念经,道人画符念咒,并常以此来诈骗钱财,把他们称为江湖倒还可以。但这儒教讲究三纲五常,教人知书识礼,磊落光明,堂皇正大,怎能与以旁门左道来惑众的释、道二教相提并论,以江湖来称之呢?其实,之所以称为江湖,是因其如江湖之水,通三江,达五湖,周流天下,无一人不被其泽,因此才谓之江湖。现在,我们知道了三教,那么,什么是九流呢?九流这一名称,传之于古代,前人恐怕后人不知其种类名词、生计事业等,还特意编撰了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写的:一流朱子二流医,三星四卜五地理,惟有相家居第六,七书八画九琴棋。这首诗的词句虽然直白浅显,但只要读了这首诗,对九流的种类、事业等便了如指掌了。在江湖九流三教之中,弊端之多,不胜枚举。现分述如下,使读者略窥一斑。

儒教

读书之人,皆为孔圣的门徒。在昔日的科举时代,凡有功名者,自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直至探花、榜眼、状元,皆从读书中来,全是儒教中人。然而,其间却良莠不齐,读书人也未必都能明理。儒教中人,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也有背道误国败家乱天下者,至于那些乱纲常,坏道德之徒就更多了。此中黑幕,很难暴露无遗,只有靠读者自己去想见了。这里姑且从略。

释教

释教的鼻祖是如来佛,原为西方舍卫国王太子,舍身出家,抛弃富贵,愿立教以救世,创社会大同。佛曾说:“不度尽众生,我不成佛。”佛又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然而,今日的和尚,却是我佛如来的罪人。如今,和尚的数目,千千万万,天下的名山,几乎被僧人占尽,可见和尚之多了。这些和尚,不种田而得食,不织布而有衣,安居广厦,身穿袈裟,大开寺门,供善男信女参观,广设道场,让才子佳人随喜。佛说轻财,但和尚却爱财;佛说空色,而和尚却好色。试观之历史,古往今来,因和尚而败家产,坠名节,杀身灭族者,举不胜举。不能说没有高僧,但千万个和尚中也难寻出一个,多的则是那些野和尚、贼和尚、强盗和尚。在元曲《西厢记》的“闹斋”一折中,有这样几句词:“点烛的头陀堪恼,烧香的行者堪焦,贪看莺莺,烛灭香消。”寥寥数语,写得是淋漓尽致。请试想一下,当日普救寺的大雄宝殿上,诵经拜佛的和尚,岂止是一个点烛的头陀,一个烧香的行者。那头陀、行者,不过是小和尚,但小和尚已因贪看莺莺之貌,致使烛灭香消,那班敲鼓、撞钟、口宣宝号的和尚又当如何呢?此时,佛祖花座下,定是静悄悄,烛已灭,香已消,百数十道目光,都斜射在莺莺一人身上,真是好看煞人。那崔莺莺可以代表天下后世之美女子,而普救寺中那点烛的头陀,烧香的行者,则可以代表天下后世之淫僧。那些喜欢入庙烧香,拜佛求福之人,应该以此为鉴。俗谚有云:“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然而,那些和尚一颗心想金钱,一颗心想女人,那还有多余的心去诵经学佛呢?

道教

昔日老子著《道德经》五千言,学者推其为道教之祖。然而,后来的道士却节外生枝,异想天开,装出种种惊人之态,骗取钱财。在汉朝末年,被当时人称为“米贼”。而今日的道士,若到人家去做法事,仍然要索米五六升,铺在地上,再燃起灯来,装妖作怪,做出许多姿势。完事时,则不论白米、黄米、糯米、粳米、陈米、糙米、碎米,一律照单全收。那张鲁之流毒,历经千百年犹未能除,真可谓奇事、怪事。不过,道士学张鲁偷米,还算是罪小者,其罪之大者,真是罄竹难书。今以苏州为例,苏州城内外,大约有千余名道士,内中除三四老朽外,其他人都是衣履潇洒、风度翩翩。这些道士以打醮、拜忏、参星、礼斗等为主,此外还有授 □、给 □、望高斗、破血河、过关、开煞等诸多名目,总之是巧出花样,骗钱而已。

道士们每至人家做法事,总要等到中午时分。六七名道士络绎进入道场后,手中敲法器,口中念经句,眼中却在留意着有无美丽的女子。道士们之间还有一种令局外人无从知晓的切口暗号。他们如果看到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时,便说:“堂轴画得出色”;如果看到苗条可爱的青年少妇时,便说:“屏条写得甚好”;如果看到豆蔻初开的闺中小姐时,便说:“横披书画咸宜”;如果该人家并无俊俏的女子,便说:“书画店将要关门。”道士们见到漂亮女子后,必装出一副风骚模样,那敲法器的,敲得格外卖力;那唱曲的,则逼尖喉咙,发出一种娇俏的声浪,以向该女子取媚。到了傍晚,法事将毕时,道士们还要唱上几首长短歌曲,名为“散仙花”。这也是妇人女子们最喜欢听的。“散仙花”时,主人家要为每个道士准备数十文钱,其名曰“解结钱”,这些钱要匀放在盘中,来的是多少个道士,就放多少注钱。另外,还要在盘中放上一块粉糕,糕上再插一朵纸花,花上再悬一条红绳。香工将此盘移送到道士面前后,道士就会伸手取钱,口中唱曲。其所唱之曲,不仅音调颇俗,词句也引人发笑,无怪那些妇人女子十分爱听。兹录几首,以献读者:1.“一只柿子满身红,十人走过九人中,乡下朋友不识货,倒说它是樱桃的老祖宗。”2.“一口灯挂四只脚,点起火来蓬蓬着,老鼠要想偷油吃,恰巧碰着一位猫伯伯。”3.“一个耕田乡下人,有鼻头来有眼睛,斗笠蓑衣双赤脚,赛过花果山上的小猢狲。”散完了花,解罢了结,道士把铜钱骗到了荷包里,香工挑着担子回转山门。然而,这还不算完,道士们还要想尽办法,把那些对上眼光的所谓“堂轴”、“屏条”、“横披”等搞到手。从此,祸根种下,毛病出来,这一人家的声名也坏了。真是可悲!可叹!

朱子

朱子,疑系“朱紫”二字之误,亦即垂青紫之官场也。官场上,有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候补官,犹如戏台上有老生、小生、武生、彩旦、花脸等,所以说:官场如戏台。官场之中,那些蝇营狗苟、奴颜婢膝、暗夜乞怜、白日骄人之丑态,就是将从古至今最好的画师全部请来,也画不像其须眉面目。最可恨那些赃官,将地皮刮尽,满载而归,为其一家笑,搞得一路哭。“朱子”之弊端,在《官场现形记》等书中已经多有描写,这里就从略了。

医生

江湖医生,俗称为“走方郎中”。他们今日在城里,明朝到乡下,南北东西,无一定地址。江湖医生以外科居多,因为外科可以用手术来掩人耳目,易于取巧。其所用方法有“小家什”、“中家什”、“大家什”之分。所谓“小家什”,是用灵快之手段;“中家什”用离奇之药品;“大家什”则用各种惊人手段,破人钱财,害人性命。不过用“大家什”的江湖医生很少,更多的是用“小家什”与“中家什”。下面就为各位读者列举一二。

例如“捉牙虫”:医生用一副竹筷,在牙痛病人的牙齿上乱刮一通,搞得患者不住地流血吐沫,然后,医生将竹筷取出给病人看,那上面果然有一只“牙虫”。其实,这所谓的“牙虫”,不过是二月初新柳吐花时的絮蕊,江湖医生乘天晴将其摘下,晒干后带在身边。待到有病人来找他治牙时,他便用极快的手法将其送入病人的牙缝,再乘病人的牙齿吐沫流血时取出。这种絮蕊,小如虫子,在絮根吐花之处,好像生有一双眼睛,经病人口中的热气一嘘,便会发涨,用手一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与虫子几乎没什么差异,难怪病人会上当受骗了。

再如“治痔疮”:病人的痔疮脱出,痛得连坐都坐不下。江湖医生见了,便夸口说能够拔管断根。患者听后信以为真,欲脱离病痛,只有出钱上当了。医生让患者将臀尖高耸,头面伏于椅榻上,这样病人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即使身边有几个旁观之人,也只能见到他敷药,却看不到他变的戏法。于是,这位江湖医生一面口中夸耀着自己的手段高、药效灵,一面取出了各色药粉数包。只见他将红、黄、白、青各色药粉均取出若干,再将它们拌匀,洒在患者的肛门上。然后,医生又取出一把铁钳,将它伸入患者的肛门,铁钳冷,而肛门热,热者遇冷,会觉得很适意,却不知医生已经开始变戏法了。他预先用小母鸡的肚肠做成管漏样式,晒干后就会缩小,待用时,把它放在铁钳上,送入肛门。一经血热,鸡肚肠就会涨大,医生再假装用力将其拔出。患者既然见到他从肛门中拔出了管子,自然认为病根已除,掏钱更是毫无问题。

江湖医生治疗其他常见病症时,各有其专用手法,读者只需举一反三,便可以明白其中的种种弊端了。

星家

唐朝时人李淳风,用人的生年、生月、生日来推算一个人的祸福与寿命。后世人窃取他的方法,再加入时辰,演变为生辰八字,并形成一种算命的行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便称为“星家”,俗称作“算命先生”。若想当一个算命先生,必须先读《渊海子平》等书,书中列载有年上起月法、日上起时法、四言独步、五言独步、金锁赋、碧渊赋、三奇六形法、十恶大败诀、六十花甲纳音等等,都是算命的基础知识,再阅读《万年历》,懂得安命小限法以后,就可以代人算命了。然而,命理之变化十分微妙,岂可借一纸残书便能断定?所谓算人之凶吉,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看其能画与不能画而已。有些算命先生还自做阳地,高挂招牌,称其遇异人传授,能知道过去未来之事,说得是天花乱坠,似乎你掏出钱来,就可以买命,掏得钱越多,则福越大命越大造化越大。但是,纵使这算命先生真个是神仙转世,告诉你几时倒运,几时惨死,能有人爱听吗?既然星家可以算人寿命,推人祸福,那么,我倒要请问先生,你几时能够得意,再不走江湖呢?

卜家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能够定吉凶、断人事。昔日,文王、周公、孔子等皆为圣人,所以能系辞定易;诸葛亮、鬼谷子、邵康节等皆为贤人,所以能占卦起课。卜筮一道,谈何容易,若非具有大道德、大学问者,岂敢轻易尝试。然而,今天的世上,却遍地都可见到卜家,只凭其袋中装几个父兄官爻,手上写几行青龙白虎,就替人卜卦起课,说穿了,不过是借骗人之谈为其饱食暖衣之计。真正的卜家,今日恐怕走遍天涯海角,亦难寻一个。在今日的卜家中,还有一技,便是连带测字。却不知这测字更需要有学识,有口才,有灵机。测字的方法可以分为八等,最上等为相字,其次则为测字,最下等为拆字。还有观枚测法、象形测法、八卦九宫测法等,若非绝顶聪明者,就不可以从事这种行业。但今日竟有“一字不识,拆字拿手”的说法,真是可笑至极。既然拆字先生皆一字不识,那么,请他相字,也就不必管其准与不准,灵与不灵了,无非是送他几个铜板,听他几句乱谈,就如同请他吃一碗饭罢了。话又说回来,即使其测字十分准确,但是,已往既不可救,未来也不能知,卜卦、测字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地理

江湖中所谓的地理家,便是俗称的“风水先生”。这种行业的鼻祖是晋代的郭璞。郭璞,字景纯,著有《葬经》,被后人发展成为风水术。据说,明朝人刘伯温于此术最为擅长。至于近日的风水先生,则并无真才实学,所会者,只是骗人之术。如某富家的父母死了,家中有兄弟三人,请风水先生为其择地。那风水先生是逢山坐轿,遇水乘舟,食则八珍,卧则重茵,兄弟三人敬之如父母,尊之如叔伯。该风水先生却只会胡言乱语,在平阳则说山上好,在山上则说平阳吉,千难万难,好容易选到了一块佳地,却说兴大房,败二房,绝三房。于是大哥欢喜,愿出重金购买该地,筑造坟茔,以安父母之骨,但是二弟、三弟却绝不答应,从中作梗,要求再寻别地。于是,风水先生继续工作,久而久之,又找到了一块佳地,却是兴二房,绝大房,败三房。于是二弟喜,长兄、三弟又作梗不成,只得再另外寻找。如是者数年,棺材不能入土,金钱几乎耗尽,终于选得了一块地,对大房、二房,三房均无妨碍,但是,等到讲价购买时,那风水先生已与该地地主串通一气,其索要的价格,竟然昂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待丧家想放弃时,风水先生便在一旁极力撺掇,劝其买下。兄弟三人心想:择地之事已经进行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块合适的地,不如多出一些钱,使先灵早日入土为安。于是,兄弟们咬牙将该地买下,择吉动工,将父母安葬了,又重重地酬谢了风水先生。那风水先生既得主家之金钱,又得到了卖地者的分肥,回去之后,已是半生吃用不尽了。再说那富家,为了安葬父母,几乎将金钱用尽,大房渐渐贫困,二房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三房的人口不是病,就是死。不到十年,门庭衰落,老弟兄均赴黄泉,画堂绣阁也尽归别姓。信风水者读了我的这篇文章后,应该彻悟了吧?

相士

所谓相士,就是相面之人,据说他们能够一见人的相貌,就能够知道其人的富贵穷通与寿夭凶吉,其实,只不过是花言巧语,骗人钱财,以为糊口谋生之计罢了。欲从事此业,需多少识得几个字,再去买来几部相书,通读一遍,只要记住了五官名目,按年岁走运的部位,便可以设摊营业了。五官的名目,如眉为保寿官,鼻为审辨官,眼为监察官,耳为采听官,口为出纳官。按年岁走运的部位,如十岁走额尖运,十五至二十岁走眉毛运,三十至四十岁走两目运等。只要背熟了这些口诀,便任你七颠八倒、说好说歹,反正是既无凭据,又无对证,面皮老、肚皮饱,只要银钱到手,其余的一概不管。

书画家

书画,为清雅之事。其人,有大家、名家、法家之分;其作品,有神品、逸品、高品之别。为书画者,若能达到上述境界,便可超凡脱俗,谁也不能将其划入江湖之列。然而,大家、神品是书画,俗笔陋墨也是书画,书画的笔一俗,墨一陋,便是江湖派了。不过以书画作弊骗人,终究还算得上是规矩交易,较之于前所述各家,有着天渊之别。书画家是笔墨生涯,做不来大事业,如同戏台上的龙套,虽然其摇旗呐喊,也很卖力气,但却赚不了多少凶银。

琴客

古时候,伯牙弹琴,志在高山流水,独有子期能够听懂。子期死后,伯牙碎琴绝弦,终身不再抚琴,这是因其叹知音之难遇也。然而,今日却有一些人,终日挟琴奔走于侯门相府。论琴艺,他们不过是一知半解,只会弹奏“平沙落雁”、“阳关三叠”等常见的曲子来欺人,其目的,在于引诱那些王孙公子向他们学艺,而他们便可以从中骗取钱财了。如果有人问他们,什么是琴理?他们必会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棋师

棋艺虽属小道,却有至理存乎其间,画格三百六十一道,合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子圆像天,格方像地,纵横错落,局局不同。宋代著名诗人林和靖先生曾说:“我世间无一不能为,所不能者,惟担粪与着棋耳。”由此可见,下棋亦不是一件容易事。煮茗焚香,一枰相对,确是高人韵事。然而,今日的棋师,却大都以棋局为赌局,以金钱决胜负,真是俗不可耐了。

江湖上风波险恶,稍不留意,就会受骗上当,下面就为您介绍几则江湖骗术:

苦肉计

客商汪某,经常携带现金到外地购货。一次,他又带着钱准备到宛平县采购货物,出门不久便遇到了旧日的朋友,二人便一齐到饭店去叙谈。过了一会儿,有某甲从外面进来,问汪某准备到哪里去?汪某告诉他后,某甲又问是走路去还是乘车去?汪某答:“全都可以”。某甲大喜,说道:“我也想到宛平,但走路很困难,乘车又太昂贵,若能与君同行,我们两人都可以少付些车费。”于是,两人便合租了一辆车,共赴宛平。途中,两人互道姓名职业。某甲对汪说:“实话对你讲,我是一个侦探,最近因某店被窃案,出外探访。这件窃案,外面贴有告示,不知你见到没见到?”汪某答:“我听说过此事,但不知究竟。”某甲欲言却又止,用眼睛注视着车夫。汪某会意,也不再多言。中午,停车吃饭,汪某与某甲一同来到饭店。这时,饭店内已先有一穿着很漂亮的少年坐在里面,少年见他们进来,便起身打招呼。某甲却惊呼道:“你不是近日发生窃案的某店之伙计吗?!”那少年闻听此言,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话也说不出来。某甲对汪某说:“罪人已得,此奇货可居也。”他又用手指着那少年说:“我是衙门里的人,你现在快拿出四百元大洋来,我就放你逃生,否则就将你抓回去判刑。”那少年跪在地上,痛哭求饶。汪某有些不忍心,便把少年叫到一旁,问他现有多少钱。少年回答:“我已换成黄金若干两,人参若干件,只留下二十元钱作回乡的路费,还请您替我求求情,我绝不敢忘您的大恩大德。”汪某对某甲说:“反正是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让他把黄金和人参各拿出一半来给你,怎么样?”某甲听了,仍不答应。后经汪劝说,又让少年把剩下的二十元钱给了某甲,某甲才悻悻离去。那少年这时又哭着对汪某说:“您的大恩,我誓不敢忘,现愿将所余之物都送给您,您只要给我点回去的路费就行。”汪某听了,尚有些犹豫不决,经不住少年再三苦求,汪某也就收下了,但却把自己随身所带的一百多元钱全部留给了那少年。少年十分感谢。饭罢,汪某独自乘车到宛平。到达目的地后,汪某向他的朋友周某讲述了这件事情,并把黄金、人参给他看。周某道:“你受骗了!这些黄金如果加以提炼,大约能值六元钱,而这些假人参则分文不值。我想不到你会这般愚昧。他们所使用的,便是《三国演义》中的所谓‘苦肉计’。那少年就是黄盖,某甲就是周瑜,可惜你却不能够成为孔明。”汪某听罢,懊悔无及。

人妖治病

一个外地人来到了吴兴县境内,该人男扮女装,头上戴花,面上敷粉,丑态百出,令人发笑。这个人每天都到各乡村去,自称能治疗一切疾病。村中人问他为何这般打扮,他说:“是天上仙姬所授,必须着女装行医,方才有效。”某村有一妇女,这日患了寒热症,请他来治疗。他看了病人后,说:“此病因有鬼附身所致,我能够用法术将鬼驱除,但是你们需付我一元三角钱酬金。”那妇女的丈夫盼望其妻早日病愈,便答应下来。那个人进入病房,又念经文,又画符咒,然后,他将符咒焚化,焚化时,那声音就像放鞭炮一样。该人施法已毕,便向病人的丈夫说:“附在你妻子身上的鬼已经逃跑了,从此再不敢来。至迟明天,你妻子的病就全好了。”说罢,向他索要了酬金,然后离去。待该人走后,病人家属进入病房,却发现放在桌上的一只玉镯和一对金耳环不见了,马上就想到可能是那男扮女装之人所窃,于是,立即纠集乡人,前去追赶,追上之后,果然在他身上搜出了丢失的首饰。乡人非常愤怒,当即痛打了他一顿,并欲将其扭送至警察局。后经该人一再哀求,乡人们才将他放走了。

二、妓院,“弱女子”的精湛骗术

妓院,在旧中国社会中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妓院,不仅伤风败俗,误人子弟,其中更有诸多弊端,害人不浅。说到妓院的弊端,应分为三个方面论述。

妓院,是第一个方面。今日的妓院,与古时的妓院不同。古时的妓院,大都是贫苦之家,不得已才做此事。为妓女者,不必以艳装华饰来取媚嫖客,以赚取金钱,所求者,能够度日便足矣。龟即其夫,鸨即其母,妓女与妓院完全属于一体。然而,今日就不同了。妓女只是妓女,妓院则属于老鸨。妓女与老鸨既非一体,意见、想法亦不能统一,于是就会花样百出。最妙之处,是二者能相互利用,此为彼幌,彼为此幌,那么,嫖客也就不可能不陷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妓女,是第二个方面。毋庸讳言,今日的妓女,第一重视的是金钱。然而,也有另外一种妓女,她们只是金钱的一个转移机关。一方面,她们对其看不上眼的嫖客百般敲诈,骗取金钱;另一方面,她们又会将其卖身、敲诈得来的钱财完全奉献给她们喜欢的小白脸,如果不足,她们还宁愿为其借债。妓女玩弄的骗术很多,留待后面再为详述。

嫖客,是第三个方面。既然妓女的志趣与人格有所不同,那么,嫖客也可分为“耗钱”与“赚钱”两种类型。属于“耗钱”类型的嫖客,是那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其豪奢之致,自不待言。“赚钱”类型的嫖客,还可以细分成两种,一种是为妓女喜欢的小白脸嫖客及拆白党人,专门在妓女身上打赚钱的算盘;还有一种便是那些地痞赌棍,整日在妓院中逗留,他们的猎物是毫无江湖经验的外乡嫖客,常以“嫖赌不分”为理由诱其上钩,一旦上钩,便会被他们害得囊空如洗。此外,还有一种可称之为“掮客”类型的嫖客,他们专代妓院勾引客人,自己则也乘机揩油。这些人大概就是俗话说的那种久嫖成龟之辈了。

以上所述,是关于妓院、妓女、嫖客的基本情况,下面将为读者详述以上三方面的具体弊端。

(一)妓院之弊端

北京的妓院,分为“清吟小班”、“茶室”、“下处”等几种。上海的妓院,则分为“长三”、“幺二”、“野鸡”等几种。其名称虽有不同,但内容与类型则大体一样。至于再以下还有秘密卖淫等情形,因不属正式营业,所以不在本篇详述的范围。我们现在就以“长三”也就是“清吟小班”类妓院为例,为您揭露此中的种种弊端。

1、堂唱

过去,嫖客如欲与妓女结识,必须先至书场点戏,然后才可以让某妓女到其指定之处去做“堂唱”(也称为“叫局”)。时至今日,书场已经取消,点戏之风也已乌有,嫖客若想与妓女相识,可以通过熟客介绍,亦可以随意叫局。因此,今日的冶游,以堂唱为第一步。

堂唱之弊何在呢?例如:客欲叫某妓堂唱,但该妓却不愿去,可是又不能拒绝,于是,该妓便让其同院姐妹伪称是己,代为出局。那嫖客与妓既然从未相见,必定相信无疑,这便是李代桃僵的方法。还有一种情况是:嫖客在妓院中某妓房间里久坐不去,院中人对其生厌,却又不好驱逐,便伪称让该妓女去出堂唱,使客人不得不走。所以堂唱也成为妓院中逐客的一个幌子。

既然名为堂唱,理应以唱为主。但此妓女却往往偷懒,特别是在遇到生疏的客人时,她们本来能唱,却硬说不能唱,或者推说找不到伴奏的乐师。遇到有怠慢的客人,却又意存偷懒时,妓女便会问客人:“大少也需要唱吗?”如果客人没有逛妓院的经验,必然会说:“不需。”这一句话,就附入了妓女的圈套,她们便名正言顺地“不需”唱了。而如果是资格极深的老嫖客,听了妓女的问话后必会回答:“随便。”此言一出,妓女必不敢怠慢,定会装出一副诧异的模样问同来者:“先生(即伴奏的乐师)怎么还不来啊?”其实不是先生没来,而是她当初就没叫,现在只是故作姿态罢了。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如妓女至某处堂唱,时间不长,门外便来人催妓女到另外一处去堂唱,客如留妓,门外必会再三再四地催。这种情况,有真也有假。或者是妓女厌恶此客,在出门前已预先嘱咐院中人来催;或者是妓女与此客感情极深,妓院中对此不满,欲离间他们,便行此计策;再就是走红的妓女借此举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以上所述,便是堂唱的几种常见弊端。

2、打茶围

所谓“打茶围”,是指嫖客至妓院中游玩。按照惯例,客人叫局后,妓必会邀客至其院中,如果客人有意结识此妓,便会应邀至其院中打茶围。这种打茶围是不需客人付钱的。

客来打茶围,妓院中照例须奉茶及香烟、瓜子等敬客。从表面上看来,妓院中只有损失而无利益,但实际上,许多大利益皆从此开始。这是因为客人既来打茶围,彼此便会加深了解,促进感情,可以乘机邀其做花头(也就是碰和吃酒,详见下节)了,即使遇到了一个十分吝啬的客人,不能应允进一步的行动,但其下次也必不会再来揩油了。

妓院中对打茶围的客人,待遇是不一样的。有些客人,可以一直坐到深夜,院中还会取出酒及点心等来招待,但如不是关系极好,资格极深的客人,是不会享受此福的。若有那相识未久,却频频惠顾,又不肯多出钱的客人,院中必对其十分冷淡,或者以出堂唱的名义,对其下逐客令。

客人到妓院中打茶围,须注意以下三戒:一戒次数过多,如不做花头,仅叫过几回堂唱,便频频来打茶围,则必然不被院中所欢迎;二戒时间过久,如深夜仍不离去,院中必倦于应酬,并因此而对客人生厌薄之心;三戒盘踞房间,打茶围与做花头两者相较,在妓院中人看来,当然是后者更为重要。因此,在大房间打茶围的客人,如见有做花头的客人到来时,便理当相让。若不懂此理,仍坚坐不去,致使最后要院中开口请你相让时,那便没趣了。

3、做花头

妓女与客人相熟后,便会乘机邀请客人来妓院中“做花头”。“做花头”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吃酒”,一种是“碰和”。

所谓“吃酒”是指客人在妓院中宴客,由院中为其代办酒席,通常为十元一桌。此外,客人还要另付房间费,一般为六元,出手阔绰者则付八元至十元不等。那类场面较小的住家或妓院,在吃酒之事上是赚不到多少钱的,无非图个热闹而已。但对于那类场面很大的妓院来说,吃酒一事可为其带来很丰厚的利润。因这种妓院自备有厨房,一桌菜最多不过费五六元,甚至还有将残羹剩菜拼凑成席的,如果在菜未上齐时,客人便无心再饮,而急于吃饭时,他们还会将菜减少,以节省开支。

所谓“碰和”,是指客人在妓院中打麻将牌赌博,每局照例须付院中头钱十二元,而院中所费,只不过是些香烟、水果,或略加点心而已,所以妓院中对此最为欢迎。近日,又渐渐兴起以扑克牌来赌博,每局至少须付头钱二十四元,若手面阔者,还会付得更多,所以妓院中对扑克牌的赌博更为欢迎。

碰和的形式,并不统一,有的是“买票子”,即来客并不打牌,只是每人各出三元钱,换得轿饭票一张而已;还有一种是所谓“四副头”,是指客人每打一副牌,除胜者外,其他三人各出一元钱,打过四副牌后,院中已得到十二元钱,牌局即告收场。这种做法,对客人来说,既节省时间,又较为经济,对院中而言,因为时间短,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所以也比较欢迎。但以上两种均需付现款,如欲暂欠,必被妓院中人暗中耻笑。

妓院中视“做花头”为其大宗收入,所以以多为荣,越多越好。而在一些节庆日子里,如果某妓院没有来做花头的客人,便会遭到同行的羞辱。

4、轿饭票

“轿饭票”这一名称,由来已久。因为过去没有车,客人为了示阔,多坐轿子前来。由于轿夫要在外等候很长时间,妓女为了笼络客人,便开出轿饭票,让轿夫换钱作为饭费。今日虽已都改乘车辆,但“轿饭票”的名称却一直沿用了下来。轿饭票的形式,在过去大多是取本院中的局票,在背后写上某年月日某客来碰和或吃酒的字样,下面再缀以记号,即可发给客人,通常每张票可值钱二百文。票的底单需交给龟奴,凡有持票来索钱者,只要与底单相符,就可照数付钱。即使是走路来的陪客,亦可得到轿饭票。如今,这种形式的轿饭票已经不见了。一些时髦的妓女,多将轿饭票制成长二寸、阔一寸的铜牌,上面刻有妓女的名字,四周则刻上许多“二百文”的字样,更讲究一些的,还将轿饭票制成银牌。当然,最普通的轿饭票还是纸质,其形状类似钞票,大小较一元面值的钞票略小些,最初是由妓院自印,中间署有妓女的姓名及地址,四周亦缀以“二百文”的字样,此后因其流行较广,便由小钱庄印制发行了。于是,便有些人用此票在小贩手中换香烟,或换糖果,由此,亦可见其是具有相当信用的。从表面上看来,各种新形式的轿饭票盛行,不过是妓家争奇斗巧之局,但实际上,则是为了杜绝假票并防止其弊端。这是因为,过去那种用局票书写而成的轿饭票的底单交给龟奴后,龟奴往往仿照其记号、形式另写数张,待有人持票来换钱时,他便用此冒写之票给人看,说是已经被他人领走。如此,持票来换钱者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5、住夜

客人到妓院中花钱,无不为肉欲而来,不管是堂唱、打茶围,还是做花头,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住夜。然而,一谈到住夜,妓女们往往会故作姿态,给予婉拒。这样做有两种原因,一是嫌客人老、丑;二是认为客人在未达其目的时,会更加努力献媚,自己的收入便会更多。总之,妓女越做出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客人便越是舍不得离去,千方百计也要达到目的。这也可算是妓女的一项特殊本领了。

莫非住夜真是那么难吗?否。以上所言,只是那些走红的妓女。如果换成那种门庭冷落、鲜为人知的妓女,甚至会出现所谓“先吃后付钱”的情况。就是先由妓院与客人议定好价钱,然后客人可以住夜,待第二日再付钞票。但有些人往往乘机大占便宜,一宵欢罢,就远走高飞。妓院在吃过亏之后,除非遇到极熟之客,否则再也不肯这样做了。

客人在住夜时,照例需付房间费(妓院中称为“下脚资”)。这笔钱是赏赐给房间内之侍女的,妓女本身不能得到。房间费在今日至少需二十元,有些摆阔的客人则会加倍付给。而妓女在某客人第一次住夜时,定会多方面向其勒索,对于富有的客人,她们会向其索要珠宝首饰,对一般普通的客人,则索取衣料等物。客人既在求欢之时,很少有不答应的。加之妓女的眼力最好,索取多少,皆度客人之能力,否则要价过高,就会把客人吓跑,那就连小财也发不成了。

还有一弊,便是遇有极熟之客在妓女房中过夜时,鸨母往往前去窃听,探其有否如偕逃之类的秘密计划,如有,便可先行防范。又或有某客定于某晚住夜,到了那天,鸨母便借故殴打妓女,妓女必会向客人哭诉,还会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为君之故,才遭毒打。客人听罢,定会又心疼,又感激。妓女若在此时向客人索取钱财,客人绝无不允之理。

6、梳栊

妓院中,称非处女的妓女为大先生;尚是处女的妓女为小先生;年龄尚幼,却已非处女,而又冒充处女之妓女为尖先生。上节所述,仅限于大先生,小先生则不在此例。按照妓院通例,妓女在十四五岁时,鸨母必会觅一可靠的客人,为其梳栊。从此,该妓女便从小先生成为大先生了。

梳栊之前,照例先行议价,价格中含有做花头、给妓女的金饰、对侍女的犒赏等费用在内,总计约需数百元至上千元不等。价格议定后,客人需至少先付半价。梳栊之夜,房间内摆下宴席,妆台上燃起红烛,床上则铺一条洁白的毛巾,这是用来验元红之有无的。第二天早晨,妓院中人都会向客人道喜,客人则要付赏钱,如梳栊之费未付清,也要在此时结账。而被梳栊的妓女则用剃刀开面,俨然如新嫁娘矣。然而时至今日,梳栊之举已近绝迹,这一方面是因为妓院中常以尖先生来冒充小先生,令客人上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客人中仅求一夕之欢者多,无钱作此豪的也多。两方面原因一合,遂使梳栊之风日渐绝迹。

7、赎身

为妓女者,大多数是被老鸨买来的。来到妓院之前,她们只是蓬门蔽户中的黄毛丫头,其身价最多不过一两百元。来到妓院后,老鸨为她们妆扮衣饰,点缀金银,便觉得如同换了个人。如一旦得以走红,老鸨便将其视为摇钱树,决不准许其轻易赎身从良。即使有客人愿为妓女赎身,老鸨不是频出花样以难倒客人,就是请出黑社会中的恶势力来吓倒客人,最后,还会向客人索要一笔骇人听闻的巨款。不过凡此种种,皆已成为过去,自从济良所成立后,老鸨的气焰已经大消。如其继续阻挠妓女赎身,妓女便会乘隙投奔济良所,到那时,恐怕老鸨连妓女的身价银都得不到了。

妓女赎身,大半是为了嫁人,但有时也会出现另一种情况:妓女房中一些近墨者黑的侍女,趁妓女年尚幼小,还不懂事时,竭力劝其赎身自立,若该妓无钱,房侍便会主动借给她,这样一来,为妓女者怎会不乐意呢?却不料才出虎口,又进狼窝,虽脱出恶鸨的管束,却招致房侍之辈更恶的管束。妓女如俯首听命,诸事会无,稍有反抗,其人便拿出借据来勒还。到此时,妓女纵有冲天之翼,也不能逃出罗网。

8、撤榜

在妓院的门口,悬有该妓院中所有妓女的姓名牌。一旦妓女赎身从良,妓院就要将该妓女的姓名牌撤除,这就是“撤榜”。撤榜时,为该妓赎身者照例需向妓院付“喜封”,封内至少数十元,多者则要一两百元。对该妓院中地位较高的佣人(如妓女房间内的侍女),每人需付三四十元,地位较低的佣人(如梳头丫环、粗使娘姨等),每位也要付给两元至六元不等。这仿佛是新岁拜年时给压岁钱,只是所花费的数目要多出许多。

9、包妓与押妓

所谓包妓,是老鸨从其亲生母或养母处包来的妓女,其价值大都按节来计算,一般在百元左右,至多一百五六十元。其年龄需在十四五岁,且能唱几段戏或歌者为合格。若该包妓的生意不错,能给老鸨带来较多利益,那么在满节之后,老鸨还会与其续订合同,这时,老鸨所付之钱会比前次多一些。如果该包妓姿色不佳,嗓音亦不好,则至多七八十元,甚至会无人过问。之所以会有包妓出现,是因为老鸨需要在她的妓院中经常出现新面孔的妓女,以招徕客人,但她又无巨大的资本来频繁收买年轻漂亮的新妓,所以只好选取包妓的方法了。

由于包妓的身体属于自己,只是因其亲生母或养母与老鸨订有合同,才暂归老鸨使用,还不至于受到老鸨的严厉束缚与迫害。然而,押妓就不同了,押妓所受之苦,要数倍于包妓。这是因为押妓大都出自于贫苦之家,其父母万般无奈,才会将其亲生女抵押给老鸨。老鸨与其订立的合同,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四年,断无以节来计算者。这类押妓,既然出身于清贫之家,对弹唱等事当然不懂,应酬与修饰的本领也谈不到,所以其价值亦远不如包妓之高,一年的抵押款,多则百余元,少则只有数十元。若该妓的父母贫苦不堪,等款甚急,老鸨付给的抵押款必然甚少;若其生活还能勉强维持,该妓本身亦有几分色艺,老鸨付给的抵押款则会略多一些。

10、跟局

所谓“跟局”,是随同妓女一起应客人之招呼的人。许多时髦的妓女,往往在应征时,另包一名雏妓同往,如果遇到熟客人,便让雏妓为随员,如果是生疏之客,则由雏妓来代替自己,名是而人非,令客人不能见其庐山真面目。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跟局”的一种变相。真正的跟局,本为妓女房中之侍,其所跟若为富有经验的大先生,方方面面应酬得十分周到,那么,跟局只不过是凑趣而已。但若所跟系没有经验的小先生,应酬功夫尚未到家,则跟局就成为了主要角色,非老于此道者便不能胜任。狡猾的跟局,往往与妓女狼狈为奸,为客人设下各式陷阱。如妓女想玩些花样耍弄客人,也是跟局为其奔走,移花接木,变化无穷,有时甚至连妓女也会掉入跟局所设的圈套之中,客人更不可不防。

(二)妓女之弊端

1、斫斧头

“斫斧头”是妓院中的通称,实际上就是敲竹杠。客人若欲与妓女发生关系,妓女必会向客人索取报酬。客人如为富商显贵,妓女便向其索要珠宝金饰;但如是普通客商,其索要之物便不过是些衣料及一般首饰。妓女向客人“斫斧头”,大都是在樽边枕畔,腻语销魂之际,此时,客人早已被春风迷醉,对其所求,无不立时答应。

2、抄小货

“斫斧头”偶尔也有不灵验的时候,于是妓女便有“抄小货”之举,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吝啬的客人的。如遇此类客人住夜,妓女必会乘为其脱衣服之机,将客人怀中的钱包取走,或假装嬉戏,趁机夺去。客人向她讨还时,她便会嬉皮笑脸,故作娇痴,或声言急需,求客暂借。客人既到妓院,总要摆摆空场面,更不便与其斤斤计较,也就只得听之任之了。时间一长,或关系发生变化,讨还之事就更为渺茫。此举纯以软媚胜人,很少有客人能够脱逃。

3、淴浴

“淴浴”是上海方言,也就是洗澡,而在这里,是指妓女嫁人之后又重新出山。一些妓女因债台高筑,无法清偿,于是向那些身为富商显宦的熟客人表示其乐意从嫁的愿望,以便让他们为其清债赎身。然而,这些妓女在嫁人之后,依旧淫荡,或者将所嫁之人家中的值钱物件偷卖一空后远走高飞,或者故意生事,令娶其者深感痛苦,只得听其自便。于是,她们便可安然复出,重操昔日之卖笑旧业了。其人在负债之时,如同身上有污垢,待其复出时,不仅前债皆清,还颇有余款,就像将污垢完全洗净一样。所以,将妓女们这种行为名之曰“淴浴”。

妓女若仅仅“淴浴”了事,尚不足为祸水,最可怕的是她们常常做出卷逃之事。这类妓女,在未嫁人之前,先已看准猎物,若非家中富有者,她们根本看不上眼,此外,还需其人老实可欺,至于年龄老不老,相貌俊不俊,则全不在其考虑之中。既嫁之后,她们一方面假意逢迎,与其周旋,另一方面则收拾家中各项值钱物件,瞅准时机便卷逃而去。娶之者在人财两空之时,就是后悔也晚了。

4、借小房子

所谓“借小房子”,是妓女与嫖客共在妓院外租一间小屋,作为他们幽欢的场所。由于在这样的小屋里,无拘无束,可以为所欲为,所以这种风气在今日十分流行。

小房子的种类不一,一种是妓女所租,其夜间走出妓院后,便住在这里,以享受自由的幸福。此中还可再细分为二,其一是妓女的个人住所,如某妓女或因经济困难,或不愿受老鸨的管束,便会将嫖客带到此处,无论收入多少,可以全归自己。其二是妓女藏夫的“金屋”。有些妓女,对于自己所喜爱的嫖客,往往给予倒贴。而一些拆白党或小白脸嫖客,则专恃此类妓女为生,有一沾染,便要求其组织临时住所,此类妓女亦往往遂其所愿,并自觉担任一切开支,“借小房子”也是为此。还有一种小房子是嫖客所租,其中亦可细分为二。甲种是与某妓关系极好的富商巨贾,因有各种原因,不能为其赎身从良,便租一小房子,作为临时交欢的场所。乙种是另一类与妓交好的嫖客,为了节省金钱,或为避免他人耻笑,不愿为妓女赎身,便租一间小房子,与该妓做一对似是而非的鸳鸯。而妓女亦因此种做法对自己毫无损害,所以也都乐意应允。

5、过山笼

“过山笼”一词,含有嫁祸于人的意思,这也是妓女手段中最阴最毒的一种,嫖客如不幸坠其彀中,没有不伤身害命的。现举一例以说明。

刘君是位翩翩少年,寓居上海将近十年,在法租界中的某商行做事,以彼此间的应酬为商战要素,妓院则为其应酬的主要场所。刘君在此业既久,渐渐便与某妓院中一个名唤“老五”的妓女相好起来,二人常形影相共,全然如同一对情人。某日,他们俩忽因一件小事争吵起来,刘君甩手而去,从此再也不来找老五。二人失和后,刘君的朋友某甲便与老五相好了,刘君听说此事后,十分气愤,于是常常以假局票,或打电话来戏耍老五。一天晚上,刘君赴朋友的酒宴时,又见到了老五。刘君对其不理不睬,老五却走到刘君面前,向他认错,并道相思之苦,请求他的原谅。刘君此时也不免心动,于是又与老五重拾旧好。又一日,刘君约老五一同去看赛马。刘君到场时,见老五正与一绝色女子交谈,二人的样子还十分亲密。刘君便问老五她是谁,老五答:“这是我的小姊妹老四。”刘君见老四的年纪与老五相仿,生得雪肤花貌,秀色支人,不觉为之倾倒。待观赛毕,老四便匆匆告别而去,刘君望着她的背影,心头顿生惆怅。过了一段时间,刘君到外地办事,在旅途中忽然遇见了老四。二人他乡遇故知,格外亲热,谈笑风生。老四对刘君说:“我与老五已不再交好,你我相遇之事,请不必告诉她。”此时,刘君的一颗心已完全放到了老四身上,立即表示一定保守秘密。回到上海后,刘君与老四来往甚密,常常以游戏场为聚首之地,不过尚未发生肉体关系。这一天,老四约刘君于晚十时在某大旅店共进晚餐。不想待刘君如期欲往时,却被老五绊住了脚,纠缠许久,才得以脱身,这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半了。刘君来到旅店,见老四醉卧床上,鼻息微微,不禁为之魂销,遂与其偕鱼水之欢。第二天早晨,刘君与老四依依话别,此后再不曾相见。一周以后,刘君忽然感觉下体疼痛,便到医院求治。医生对他说:“你已患了极严重的梅毒,再迟几日就不好医治了。”刘君在医院中治疗了三个月,方得痊愈,但其在商行中的位置却已被他人顶替了。事后,刘君心想,我平日对此十分谨慎,只有那一夜荒唐,然而老四年幼,恐也不致患有此病。就在他久思不解的时候,遇到了原在老五房中伺候的侍女,并告诉他:“老五现已嫁给了某甲,而你也中了老五的计,为了报复你,她才用钱将老四买通,并故意安排让你们相见,以便达到将脏病传染给你的目的。”刘君闻此,十分惊诧,又问道:“我与老五并无深仇,为何她竟出此毒计?”那侍女道:“你过去曾搞过假局票等恶作剧,老五被你耍弄,十分愤恨,这才想办法报复你。”刘君听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叹息而别。

6、小姊妹行

所谓“小姊妹行”,是由妓女们结的一种团体。其团体中的成员,或为旧日同妓院中的姊妹,或为同一假母所养,或为隔壁对邻之好友,总之,关系十分密切。“小姊妹行”中人,在兜揽生意,玩弄花样时,皆互相调剂,互相帮助,其中种种机关,局外人皆不可测。例如:甲欲捉弄一个嫖客,但甲不好直接出面,则由乙来作导线。而乙又会装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模样,则丙又会来献殷勤。当丙做出若即若离之态时,丁又出现了。把个嫖客弄得目迷五色,身坠雾中,就像傀儡一样,东西南北任其牵着走,哪里还会有抵抗的能力呢?就是那些极富经验的嫖客,若稍有疏忽,也会被其狠狠地敲一记竹杠。

7、隐语

妓院中人时常应用隐语来进行秘密交谈,例如有客人在座,而妓女之间却有不可告人之事要说,这时就需用隐语了。

妓院中的隐语,各地皆不一样,一地之内也可能有数种隐语。在上海的妓院中,有这样一种常用的隐语,其每句话都是三个字,第一个字必为“万”,后一字必为“基”,此二字皆为语气助词,重点在于中间的那一个字。如某妓问另一妓:“万基,万今基,万朝基,万小基,万房基,万子基,万里基,万阿基,万去基,万介基?”如客人不懂此种隐语,听上去“万基”之声不绝于耳,却茫然不解其为何意。若明白此中诀窍,不管两边,只将中间一字联结起来,便可知此妓女的问话是这样的:“今朝小房子里阿去介?”除此之外,上海妓院中还有这样一种隐语,专取四个字的普通俗语,用其最后一个字,而说时却只说前三个字。如说“天官赐”,所谓“福”,说“一本万”,则谓“利”等。由于这类四字成语较少,连贯地用起来很不容易,所以使用这种隐语者并不多见。

8、吃司菜

“吃司菜”又名“吃私菜”。按照妓院中的规矩,每逢年节岁末,厨师要做四味菜肴,分发给各妓,每位妓女则需给厨师六元赏金。这便是“吃司菜”,实际上就是厨房借故要钱。而妓女在得菜之后,必不会自用,皆留以待客,客人则代妓女付给厨房赏金。但客人来到妓院,不能只吃司菜,往往还要连带“碰和”或“吃酒”,于是吃司菜反而成为妓女的一种讨钱方式。若某妓女的司菜无人代吃,便会遭到个中人的耻笑。

吃司菜的客人,必定与妓女有极深的关系,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冤大头。就连那些已与妓女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嫖客,也常常借故推诿。富有经验的嫖客,如遇妓女请他吃司菜时,他常常会这样说:如果这里的熟客只我一人,当然没有不吃之理。此言一出,妓女必不敢再来兜搭。还有一种嫖客,在年节前的十余天,早早地就将各种应付之账开销掉,此后便不再与妓女见面,即使见面,也不给其以说话的机会。如此,则吃司菜之事不免自免了。

由于嫖客们大多不愿代吃司菜,一些妓女便另筹妙计,暗中与客人说明,将司菜完全奉送,而客人则来院中“碰和”四次。此举实为一两全其美、双方得利的妙计。在妓女方面,四次“碰和”,可得抽头四十八元,除去上交账房以外,所得余款,比客人来代吃司菜所得还要多,并且不必愁自己的司菜无人代吃了,在嫖客方面,只须拉几位朋友来玩,自己所费无几,而面子却已占足,自然也很乐意为之。

(三)嫖客之弊端

妓院为罪恶之薮,不仅弊病百出,而且常做出各种伤天害理之事。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嫖客中也有许多罪恶之徒,他们行骗舞弊,欺诈勒索,就是妓院也不免吃他们的大亏。而妓院在吃亏之后,又会敲诈嫖客以为弥补,于是,妓院与嫖客,互为因果,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现在,我们将就发生在嫖客方面的各种弊端揭露如下。

1、拆白

“拆白”是传自于上海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骗取财物。嫖客中也有拆白一派,其中人都具有骗取财物的本领。他们蛊惑妇女的手段很高,时常搽脂抹粉,打扮得油头粉面,再装出种种丑态,正经人见后,只会觉得恶心,但却偏偏有些女人专门喜欢这样的男人。一些富家眷属,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清白身子给他们玩弄。为妓女者,更是常常受他们的骗,不仅让他们白嫖,还要向他们倒贴,为了满足他们的奢望,往往令那些无钱的妓女债台高筑。而那些拆白嫖客们呢,却既得其人,又享其财,口蜜腹剑,朝三暮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远走高飞。丢下那些无钱还债的妓女,落得个押身落账的结局,纵然后悔,也已不及。在嫖客中,这类拆白派是最无道德的。

2、掮客

“掮客”,本是商业中的一个专门名词,指的是那些专门介绍贸易,接洽往来的人。然而在嫖客之中,也有一种掮客派。还可以把掮客派嫖客再细分为两类,其一是本为富家公子出身,当嫖客的资历很深,对妓院中的事情也很熟悉,中年以后,家道中落,但仍有许多富贵人家与其往来。这种人在妓院中出入时,事事都要揩油占便宜,不过院中对其亦不敢生厌,这是因为他能时常为妓院介绍几位阔朋友,二者相较,还是所受损失小,所获利益却大。其二是一些专门跟在豪富公子的身后,靠溜须拍马,吃嗟来之食的无赖。由于那些豪富公子对于嫖妓之举,并无一定的态度,所以常常会被这些无赖的意见所左右。而这些无赖便以此为由,与妓院中人议定拆账,享受回扣。

3、赌徒

这里所说的赌徒,专指那些在赌博中玩弄各种手法及花样,骗取他人钱财者。民国时期,上海人把这种赌徒称为“司务”。如该人擅打麻将,便称为“麻将司务”,若擅于摇宝,则称为“摇宝司务”。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这类嫖客称为“司务派”。这些人都具有敏捷的手法和丰富的经验,其施展本领的地点,不在赌场,便在妓院。所以他们与妓院中的关系绝非一般。

在上海,还有这样一些轻薄少年,他们身上并没有多少钱,却十分沉迷于嫖赌两道,于是,他们便常与司务派联合,骗取他人钱财,以充实自己的腰包。例如甲在某妓院做花头,特邀一些有钱、好玩,却无经验的人来,作为其施展本领的对象。另外,又邀了几位“司务”到场。这些司务的穿着打扮却十分华贵,不知道的人,决不会想到他们是些赌徒。打牌时,司务与其他人全部入座,甲则在桌边袖手旁观,遇到出来较大的牌时,还故作惊异状。这场牌的最后结果,必然是司务们大获全胜,而那些毫无赌博经验的有钱朋友,虽然输得袋底朝天,却还不知那些同局者乃是专门出老千、变花样的赌徒呢。此时,为了掩人耳目,甲还会故意向其表示歉意,一旦他们离去,甲便会和司务们分享其利了。他们之间的分利方法是:如果主人(即前文中的甲)提供资本,司务不过施展手段,那么在分利时则主人得其七,司务得其三;如果主人的资本不多,需由司务代垫一些,那么在分利时则各得一半;而如果主人没有资本,所需之钱完全由司务拿出,则分利时司务得其七,主人得其三(司务在赌博时,往往先小败以诱人,最后才用大牌反胜。这里所说的资本,便用于小败之时,以免除他人的怀疑)。

三、赌博,最繁杂的舞弊游戏

社会上最害人的事情,莫过于赌博。然而,上自富商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却无不趋之若鹜。这是因为赌博具有极大的诱惑性,一入壳中,便令人执迷不悟,难以自拔。赌博方式中,危害最大,也较为常见的有广摊、牌九、花会、扑克、麻将等,现将其中黑幕弊端尽行揭露,以儆后人效尤。

(一)广摊

广摊,发源于南洋,盛行于我国广东、福建一带,所以名之为“广摊”。近来,这种赌博方式已蔓延到我国各省。它的组织形式与舞弊手段均极为繁杂,非老于此道者不能尽知。

广摊的组织形式是:

团体:该赌徒团体甚大,下分为六个组,每组约有数十人。整个团体分为内、外、总三个部。在内部中,又分为三级。其一级名为大板,大板内设四人,一人负责钱库;一人负责赌场督察;一人负责支配各衙门的陋规及贿赂地方恶霸;一人负责场中执事。第二级名为上手,上手们轮班在赌场中管事,每个班要有三个人,甲负责查牌,也就是负责验证胜负;乙负责管筹,也就是管理筹码,并划分上下风的抽头;丙负责估定金银珠宝等类财物的价值,团体中人命其名为“活眼”。第三级名为快手,专门负责望风报信等事物。该团体的外部,人员并无定额,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为听其差遣的破落子弟;其二为负责为其在茶馆酒店探听消息的旧日同伙;其三为可以帮助其联络军警的当地恶霸。该团体的总部内有两种人,一种是抽头人,负责提供开设赌场的资本;另一种人,在团体中称其为“上风”,他们并不负团体内的责任,只在赌场上用金钱来分胜负。

分肥:该团体内的资本为股份制,今日胜得多少钱,即照股均分。大板及上手均享有干股。内部其他人员,除有薪水外,还给伙食。外部人员则只能取得红利。

守窟:所谓“窟”,就是该团体的巢穴。其地点非常机密,房屋要求幽深高大,还需有藏银钱用的地窖。负责守窟的,都是当地人员,此外,还要雇用两三名小孩子为其望风(之所以雇小孩,是为了令外人不生怀疑)。

老千:“老千”,是个中人对在赌场内负责做摊做宝者的称号。此人不仅要有十分丰富的赌博经验,脑筋灵活,手法敏捷,还需具有能出奇制胜,颠倒黑白的绝招,方能在赌场中任“老千”之职。每一个赌场中,都要聘请十余位老千,轮流入场做事。

广摊的作弊手段是:

飞子:这是在上风(即赌场庄家)大败时使用的方法。如此时下风将赌注全部放在“二”处,老千也知道下风猜准了,若开缸下风必胜,便乘开缸之时,顺手将一飞子投入,将数字转为“三”或“四”。

急眼神:赌具或用骰子,或用金钱,放在摇缸之内不停摇动,待停下来时,赌具的点数或一或二,或三或四,或五或六,总之都有可能。而练成“急眼神”手法的老千,可以在停止摇缸时,将缸内赌具的点数任其意而定。此手法也叫“瞥内盘”,有这种手法的老千,最受赌场庄家的欢迎。

添丁:在摇缸的盖外设有一种反弹机关,捺动机关以后,可以随意变化缸内赌具的点数,并将其定位于缸内。此法又名“加料”。

提子:这是老千的一种绝技,趁开盖之时,以极快的手法改变赌具的点数。此法又名“缩手法”。

嵌螺:这是一种在骰子上作弊的方法。取重量匀称的骰子,在其一角将螺嵌入,再熟悉一下它的手感就可以了。在使用时以手力转动这种骰子,便可以想三得三,想四得四了。后来,为防此弊被人看破,大多采用在骰中灌铅或水银的方法。

一声雷:这种方法,必须与外部勾通,方能使用。当作为赌场庄家的上风大败,资本几乎输净,但却欲罢不能之时,便命外边的人假扮作抓赌的捕役模样,其进场时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故取名为“一声雷”。下风见到这种猖獗的势头后,必会惊惶失措,东奔西逃。而上风则可乘此时机,将其金钱全部攫取。因此法过于恶毒,且丢面子,所以一般有名气的老千均不愿使用这种方法。

(二)牌九

用牌九来赌博,方法较广摊简便,喜欢的人也更多。其作弊方法,可分为郎中与活手两大类。

所谓“郎中”,系指作弊的眼法,必须能从牌背看出全部三十二张均系何牌来,方能称为“郎中”。其认牌方法大略分为四种:

乱筋:即能从牌背上的竹筋认出牌来。有这种本领的郎中最为高级,随意取牌一副,便可应用。

对筋:又名“插花”。其所用之牌,必须预先备好,每用牌皆为一对,花纹相同者便是,所以郎中只需记住十六张牌即可。

云头:郎中预先用极细的污点,涂在牌头上,作为标记,如文牌在左,武牌在右等。这种本领较之前两种又次之。

准头:这种方法,是硬认硬记某牌的牙与竹镶合之处,有无缺陷、记号,也是最低级郎中使用的方法。

除认牌外,郎中还需具有“看路”的本领。因认清牌背后,还需再算定骰点,方才可以吃进某门,这是郎中的第二步,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所谓“活手”,系指作弊的手法,必须具备神出鬼没的手法,才能于不知不觉中取人钱财。“活手”可以分为使骰与掉牌两种。

使骰法:

骰子是牌的开路神,活门、死门皆由其主。使骰的作弊手法有下列数种。

结统:骰子两只,掷下去成为一死(落下不动)一活(在盆内不停旋转)。如果死骰为单数,那么活骰与之相凑后,大多也是单数。

羊方:将骰子锉成呆笨的方角,使其转动不灵。再将此骰练熟,即可要单得单,要双得双。

掼杀:将骰子挖空,灌入水银或铅等,使用时按定点色,在赌台上顺手一拍,其重心便会倒于一处,然后再轻轻将其掷出,自然能够随心所欲。

变盆:凡用骰盆者,行内谓之“大家什”。用骰盆的原意是为了防止作弊,然而,赌场中人却可借骰盆来作弊。其方法是:将骰子挖空,内中放入一小块铁,掷骰者将骰子投入骰盆中后,暗地里使用吸铁石在台下吸之,使骰子在盆中不停旋转,待骰子转到自己想要的点数时,将吸铁石撤出,骰子自然就停在其所要的点数上了。

掉牌法:

假如在掷骰时,因种种原因,骰子没有落在自己想要的点数上,这就是个中人所谓的“乱把”,遇到“乱把”后,就须使用掉牌的方法来作弊,才能达到最初所欲达到的目的。掉牌的主要手法有以下四种。

袖箭:预先将一牌藏于袖内,应用时,便以手法与他牌掉换。待推至末条时,仍可利用手法将此牌再收回袖中。

拍准:这种手法最不易练,而在练成后,能够很快地将牌面拍下,再拍其手中的牌面。等到第二次上手时,还可拍回。

挖角:佯作摊牌,暗中却以极快的手法,将手中的牌与别幢牌角上的一张调换。

跳龙梢:利用手法,将临近自己的一幢牌的牌尾脱下两张,再用自己应得的两张无用之牌补上。

(三)花会

“花会”这一赌博形式,发源于广东,盛行于宁波、绍兴等地。其危害很大,甚至连妇女和儿童手中的钱都要骗取,因之而丧命者也有不少。花会的赌博方法是,设有三十六门,其中除两个守门外,其余三十四门均可以开。下注者需在这三十四门中选定一门,其难度可想而知了。或者有人会说,下注一钱,若获胜可得二十八钱,得率颇高。然而他们却不曾想一想,开三十四门,却只赔二十八钱,余下的那六门不就是庄家的常胜吗?现将其内容详述如下,读者即可了解此中的种种弊端了。

1、大筒

“大筒”为花会总会之地,组织亦非常周密,与上文所述之广摊大同小异。其开筒的方法是:在三十六门中,选择一门,书写在纸板上,再用红绿丝线绑紧,用绳子悬挂在房梁上面。等到了开筒之日,押注的客人齐集房内,然后将其徐徐放下,拆开包线视之,便可知中与不中了。从表面上看起来,这种赌法至公无私,根本就谈不到作弊。然而,局外人哪里会想到,该纸板非常厚,事先早已制成夹层,并设有机关枢纽,可以自由旋转。开包之人预先已经知道某门押注多,某门押注少,在开启之时,便可玩弄手法,避重就轻。这种方法就叫做“放空门”。花会之门本来就多,再放空门,试问获利者还能有几人呢?

2、听筒

所谓“听筒”,是专听大筒所开为何门,然后可知自己的胜负。大筒有一处,听筒却可以多至数十处。为听筒者,或买通大筒,则可避重就轻,或平均留押,作稳取余利的打算。什么是平均留押呢?例如押者随意押入,门门皆有,而他却于三十四门中每门留取一元。待开出时,他只赔二十八元,余下的六元便是其所得之利益。至于其他的钱,则全部交给大筒,任其去做输赢。否则若全部听命于大筒,就无弊可舞了。一旦开出重门,他便定遭亏本无疑。

3、航船

所谓“航船”,是指那些在花会中专管收送的人。其中还有男、女航船之别。“男航船”,专门出入贫家小户及商店等;而富家巨室中的妇女,则由“女航船”对其进行引诱。押注人将钱款交给“航船”,若押不中,“航船”只将其押费的百分之九十入筒,余钱可归己所有。若押中了,“航船”还会向其索要赏金。由于“航船”仅凭跑腿,就能确保只赚不赔,以致靠此糊口者越来越多。他们往往说得天花乱坠,以引诱更多的人入套。在富贵人家,不过是逢场作戏,押不中亦无多大损失,若是那些贫困小户,一入壳中,沉迷不悟,甚至靠借钱、典当来下注。赔光后自是无颜见人,因此而悬梁、服毒自尽者,每年不可胜数。

(四)扑克牌

扑克牌自西方传入我国后,在社会上极为流行。它虽只有寥寥五十二张牌,却能千变万化,出乎人意料,因此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大有一举压过我国传统流行的麻将牌、牌九、摇宝等赌博方式之势头。扑克牌的舞弊手段非常之多,参加赌博的人若稍有不慎,便会吃亏上当,搞得自家囊空如洗。为了把扑克赌博的弊端说清楚,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当时较为流行的扑克牌的赌法。

用扑克牌赌博,以七人同局为宜,人越多,就越容易生出弊端。由一人负责发牌,其人在未发之前,先须将牌洗过,再交其上家洗牌或切牌,然后开始发牌,每人各得五张。发牌人的下家即为庄家,庄家需先出公注若干。大家都得到牌后,即由庄家的下家首先发言,然后按顺序轮流发言,最后发言的是庄家。发言已毕,便从庄家开始,至末家依次掉牌,掉牌后,仍由庄家的下家开始,按顺序每人发言一次,直至庄家。结果便为牌大者赢得赌法。上述是“平扑”的大略赌法。另外还有一种赌法,名为“剧克扑”,规定参赌之人,每人都要出公注,还规定须有及格的一对牌,方能开牌。开牌者即于公注之外,再增一注,他人如欲跟进,非依其所注不可。如欲额外加钱,则非有较大的资格才可以(所谓资格,即“剧克扑”以“J”一对为及格,“套恒扑”以“Q”一对为及格,“开因扑”以“K”一对为及格,“哀司扑”以“A”一对为及格。以上各“扑”,上海人统称之为“剧克扑”。而若想取得加钱的资格,就需要有两对或者三只才可以)。以上是扑克牌的大略赌法,下面就让我们来揭露扑克牌赌博中的种种弊端。

普通之弊

所谓“普通之弊”,是无论平扑,还是剧克扑皆有的弊端,可分为以下数种:

择座:打麻将牌时,手段高明的赌徒可以一人吃三人。但在扑克牌赌博中,还没有人具备以一人吃六人的本领。所以往往是甲乙二人串通来作弊。其作弊的第一步便是座位问题。两人的座位必须上下相连,才能够在洗牌、切牌时施展其手段。

洗牌:打麻将,可在砌牌中作弊,打扑克,更可在洗牌时作弊。作弊之人在洗牌时,将牌分作两叠,然后相合,合时逐张翻过,若眼光锐敏,便可察知某牌在整副牌中的位置。所以,如遇有人在洗牌时,将牌故意上翘,便需特别留意。

切牌:所谓切牌中的弊端,是指欲作弊的甲乙二人在此时互通声气,来预算牌的优劣。也有在洗牌时,戏法未能变全,而于切牌时再加变花样的情况。作弊人在切牌时,必将牌故意分成数叠,再一一汇总,看起来这虽是普通的游戏方法,却不知弊端便于此无形之中发生了。

发牌:在发牌中作弊,全仗着手法敏捷,能在一瞬间将牌上下掉换,而旁观者却还不知不觉。在极紧要的时候,作弊人还会故作不慎,将牌摊开,然后再向应得牌者道歉。从表面上看,似乎无关紧要,却不知在此一翻手间,已暗中将消息全部传递了出去。

夹张:打麻将时,作弊者往往有一抓三叠,然后将无用的两张暗藏在手中,在下次抓牌时再掉换的情形。打扑克中的夹张,亦与此类似。因为既然多出一张牌,便可以随意选用,等到掉牌时,则可掷去四张,却声称只掉三张,或掷出三张,声称只掉两张,于一弹指间,即可将牌漏出去,而作弊者就如同没事人一般。由于藏纸牌比藏竹牌更加容易,所以应用这种手法作弊的人很多,并且几乎是万无一失。

藏牌:这种方法比较困难,非极大胆者不敢为。有这样一个例子:某甲与众人一起玩牌,彼此虽各有胜负,但只有某甲赢得最多,仅赌了一个小时,他便赢了五六十元钱,同局之人都羡慕某甲的手气好。后来,某乙到场,坚持要和大家在一起赌两局,但此时已没有座位,某乙无奈,只得旁观。某甲见此情景,便对乙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这个好位子就让给你吧。”某甲说罢,便带着赢来的钱匆匆离去。某乙入座后,拿出钱来放到桌上,却觉得桌布有些高低不平,他撩开桌布一看,却见布下藏着“A”、“K”、“Q”三张牌,于是阖座大哗。再检看桌上的牌时,果然只剩下四十九张了。至此,众人方知,某甲的好牌,并非正式得来,乃是与此布下的三张牌临时调换而成。不过,某甲能令同座之人无法察觉,其作弊技巧也算不错了。

点睛:此法又名“点云头”,是预先以某种记号印于牌背,以便随时查认的作弊手法。这种手法,是从麻将牌的作弊手法中套用得来,但因纸牌易于识破,所以施行起来较诸麻将牌更加困难。作弊者所做的暗记,不仅要标明花式,还需标明点数,必须见牌背如见牌面方可。为防止他人察觉,高明的作弊者,常常使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在牌背上做暗记。用此牌赌博时,其人戴上特制的眼镜,看上去特别清楚,但若是不戴此种眼镜,看此牌便同其他牌一样,一点都看不出破绽。如欲防此弊,可时时用手指来擦牌背,若发觉有异,可将牌浸于水中,其暗记即可暴露无遗。

抬轿:所谓“抬轿”是指两个作弊者联合起来,一再加钱,使其余诸家知难而退,他们便可以坐收其钱。这种方法,需在别家拿到好牌时方才使用(这里说的好牌,并非指最好的牌,别家若是拿了同花顺子或是四条之类的牌,作弊者就是加钱再多,彼人也必不肯轻易放弃,加到最后,恐怕反是作弊者吃亏了),使其人在开始时还能跟进,但后来见两家均起劲,难免感觉自己的底气不足,于是半途放弃,如此一来,便掉入作弊者的圈套之中了。欲防此弊,可于停止加钱后,请两家宣布其牌,如果均无好牌,便可认为是“抬轿”。因为若是投机,便绝无如此大胆,更没有两家不谋而合,同时投机的道理。

平扑之弊

庄家:庄家在赌局中,处于最好的地位。因为他要待全局中人一一发言之后,才开始说话。此时,对于其他六人的牌之优劣,他已经心中有数,是跟进,还是放弃,皆由他自己做主。何况加钱跟进者,照例须比庄家的公注加倍,庄家纵然放弃,吃亏也不算大。但在赌局中常见的情况是,前面的几人均频频跟进,庄家知其无好牌,便故意加入很多钱,使前面的人知难而退,自己则可以得到各家的底钱。参赌之人宜不为所惧,否则,便会中庄家之计。

烧香:在赌局中,有人欲夺得庄家的权利,便在公注之下,再加一倍的公注,这样,便可使其下家先行说话,而自己则可待原庄家说话之后,再行发言。这种做法,个中人称之为“烧香”。每当上家手气特别旺时,常有人做出“烧香”之举,其意在于压过该上家的风头。

开价:善于揣摸他人心理的赌徒,往往在开价时也能玩出花样。例如某人原意投机,但在初出价时,却仅出很少的钱,然后又装出一副左思右想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一句诸如“我也来敲记竹杠”之类的话,此时再下大注,一般不知者绝不会认为该人是在投机。此外,在开价时,玩弄这种花样,还可以起到拖延时间,以默察他家之颜色的作用。

跟进:跟进之弊,与开价之弊类同,其作用亦在于揣度他家的心理。有些赌徒在手中握有大牌时,却故意装出一副勉强跟进的样子,其意在于引诱他人的投机。

掉牌:江湖赌徒常在掉牌时施展其手段,例如,仅掷出两张牌,却谎称掉三张,这样他就比别家多掉一张,而胜机也因此而更大。待其看牌已毕,再设法掩盖住所多的那一张,是十分容易的事。欲防此弊,可先问明其欲掉的张数,待其将牌掷出后,再将新牌发给他,其人便无可奈何了。

看牌:看牌之弊,在于默察他家的形态,以定自己的行动。例如我有中等之牌,其余各家大都弃掷,只有一家出重价看牌,而看其形态,又不像手中有极好之牌。此时,可故意说一句:“我还须再多加钱。”那出重价者若果属投机,必会露出胆怯的样子来。而我却不必真的再多加钱,只取得看牌的资格便可以了。用此法虽不能必胜,却可保证胜多负少。

剧克扑之弊

误开:剧克扑讲究先有资格,然后可以开牌。于是因此而经常出现误开,如套恒扑仅有一对“J”,开因扑仅有一对“Q”等。按照规矩,误开者需罚一倍的钱。为了不被罚款,误开者便想出种种办法加以掩饰。例如,套恒扑手中仅有一对“J”,明知误开,但却不肯宣布,在掉牌时,则将手中不成对的“A”、“K”等大牌留下,寄希望于能够掉进一对大牌,若果真如愿以偿,便不会露出破绽了。

派司:“派司”一词,在英文中有“不发表”的意思,所以在扑克牌赌博中,弃牌叫“派司”,不掉牌也叫“派司”,而在剧克扑中的不开牌还叫“派司”。在赌局中,有些人本已具有开牌的资格,但却喊出“派司”,至下家开牌后,他再跟进。待掉牌已毕,下家照例开价,他却忽然喊着要加价。此时,那开牌者手中纵有大牌,亦不敢与之争雄。例如某人起手便有两对,可以开牌却叫“派司”,掉牌时仅掉一片,等到他喊加价时,开牌者必会认为,一个叫过“派司”的人,忽然取得了加价的资格,那么他手中不是“同花”,便是“顺子”。开牌者既如此认为,则其手中纵有三同,亦必放弃。

投机:投机,又名“偷鸡”。在剧克扑中,常见的投机现象如:掉牌之时,故意多夹一张,使别家不能知其手中为一对。待掉牌已毕,便喊出高价,使别家不敢贸然应战,则可遂其投机之愿。还有人起手为两对,本可掉一张牌,但他却竟然不掉牌,反而在明知别家手中有“三同”或有较大的两对牌时,仍高声叫加价,往往便可把别家吓退。大胆的赌徒,时常采用这种投机的方法。

互比:所谓“互比”,是指在赌牌时,一桌七人,却只有两三人跟进,而有资格者,仅有一家或两家,那开牌者也不过只有一对,于是便表明不愿再出价,只与有资格者互比手中的牌之大小。在这种情况下,常常出现跟进者坚持出价,而开牌者却宁愿放弃之事。算到揭晓后,则两家同为“J”一对,开牌者尚另有一张“Q”,而跟进者则连“Q”也没有。于是,开牌者便会懊丧不已。若想不吃这种亏,还应无论牌之优劣,总以出价为是。

(五)麻将牌

麻将牌,有些地方也称之为“麻雀牌”,是中国传统的一种赌博形式,不知有多少人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还有一些人成了专业的麻将赌徒,练就了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种种花样与手法,专门在牌桌上设局害人,骗取钱财。由于麻将牌是四人同局,易于成赌,所以在这上面获利,较之牌九、摇宝等赌博形式更要丰厚,但受害者却往往因此而妻离子散、倾家荡产。在麻将牌赌博中做鬼骗人的赌徒俗称为“郎中”,郎中们的作弊手段很多,现仅举其重要者揭露如下:

1、认牌

认牌是郎中之辈作弊的第一要素。他们的眼力都练得十分敏锐,当一牌到手后,首先将牌背面的竹纹认清,然后再认牌角所嵌的骨片,如此则砌洗数遍后,便能将全副牌默记下来。据说郎中们在练习认牌时,先在明亮的电灯下辨识,认清无讹后,再换到光线较弱的灯光下去辨识,若仍能一一认清,便再换到光线极弱的蜡烛下去辨识,如无认错之牌,其技便算是练成了。

2、开相

由于认牌之法,练起来很不容易,到使用时又难免有万一之失,所以一般郎中往往采用这种“开相”的办法来作弊。其手法是:将油膏暗藏于指甲间,拿到牌后,即暗中在牌端标点记号,先筒、索、万之区别,然后再记牌的点数。这种方法也叫“点睛”。练习此技时,第一步先用颜色较重的油膏来点,所点染的面积也比较大,技法越纯熟,所点的面积就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淡,直至除同业赌徒外,一般人皆不能辨别时,便可到赌场上去施展手段了。

3、铅骰

这是在骰子上作弊的一种花样。方法是:先将两枚骰子上的骰点钻深,然后在上面滴些铅质物,最后再涂上颜色,不知道的人,绝不会觉察出其中有异。用这种骰子来进行赌博,可以随意掷出自己所要的点数。例如,欲掷六点时,则在钻四点的那一面滴上铅质,于是这一面便比其他各面都重一些,重则下坠,落下后,向上的那一面必为三点,因系两颗骰子同掷,点数相加,即为六点。或者将铅质滴在一颗骰子的五点和另一颗骰子的三点上,那么其向上的一面便为二点和四点,两数之和亦为六。余可类推。

4、手令

在赌局中,常有两人串通一气,共同作弊之事,赌徒们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抬轿”。所谓“手令”,便是赌徒们在“抬轿”时互通消息的暗号。因地区不同,派别不同,其使用的手令也不尽相同。有人用香烟及火柴盒在桌上的纵横摆放,来表示手令的意思;有人则以手轻击桌面,通过其击打的次数来传达手令的意思。比较浅显、明了的手令形式是:以左、右手及足分别代替筒、索、万,而中、发、白及东、南、西、北风则另以他法表示,如掩面为白,抓发为发,指鼻为中、屈四指代表东西南北等,不一而足。

5、口令

口令与手令的作用相同,不过使用方法比手令困难,隐蔽性也更强些。不论是东、南、西、北,还是中、发、白各牌,都有一定的名词来代替,这些名词,如打、拍、摸、抓等,均为赌台上的常用语汇,说出后,并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还有将口令与手令共同使用的情况,例如:一为出、二为摸、三为对、四为快出、五为快摸、六为快对、七为快快出、八为快快摸、九为快快对,在说话的同时,还要用手指着桌子,以分别其筒、索、万,如一指为筒、二指为索、三指为万等。据说最高明的作弊者,在使用口令时并不说话,而是通过吸香烟时喷出的各种形状的烟雾与烟圈,再辅之以开口、合口等口形,来代表各种牌的区别。如能达到这种程度,谁会察觉出他在作弊呢?

6、藏牌

这是一种完全依赖于手法的作弊手段,若非练就真实的本领,便不能为之。按照规定,在牌桌上拿牌时,每人一次只能拿两叠,但具有此项本领的“郎中”,却可明拿两叠,暗中则将另一叠藏于掌中。待再轮到他拿牌时,又可放弃掌中的一叠,而易之以新的一叠。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将劣牌掉去,而将好牌换回,怎会不稳操胜券呢?若欲练习此技,须先将手指伸平,然后提开掌心,使之有纳牌的地位,待纳牌后,还需作上下左右的舞动,直至练到所纳之牌不致脱落,看上去也并无丝毫破绽时,方可到场中应用。否则,一旦露出马脚,其后果可想而知。

7、捞尸

这也是郎中们常用的一种作弊手法。在牌局中,对于牌圈内已经打出来的牌,一般人往往不能记住,而此辈便利用这一点,于拿牌或打牌时,乘机以手中暗藏的牌来换取圈内的牌。由于牌圈也可称为“牌池”,所以这种手法便被称为“捞尸”。

8、冒和

所谓“冒和”,是指其牌在落停等和时,将一牌抓进,立即匆匆曰:“和。”然而实际上,其所抓之牌,并非和张,不过是于宣布之时,乘势取他牌相易。由于郎中们的手法极为敏捷,转瞬间便已可将牌调换,所以不知者很难识破其诡计。

9、过搭

这是一种在吃牌之时,乘机将已经吃出的牌进行调换的花样。例如:某人台面上已经吃出六、七、八万三张,其手中还有四万及九万各一张。这时,上家打下一张五万,按照规矩,他是不能吃这张牌的。但是,其人却于暗中用手中之九万换回台面上吃出的六万,然后与四万同吃嵌五万。如果同局者不细心观察,就难以识破其移花接木的手段。

10、放鹞

在用麻将牌进行的赌博中,郎中们往往采取先使小人胜,然后乘其兴高采烈之时,再运用手段,使其大负的花样。对于此种花样,郎中们称之为“放鹞”。不过,此辈在玩弄这种花样时,也是十分审慎的,只有在确知某人为富家子弟,且嗜赌成癖时,方才对其实施“放鹞”之术,否则,一旦其在小胜之后,即行离局,便会令郎中徒然蚀本。

除上述数种之外,郎中们还有一种名为“一吃三”的骗术,喜欢玩麻将牌的朋友亦不可不防。其手段是这样的:在未成局前,甲先与乙暗中合股,或与其商定一些暗号,准备入局时互相照应,胜则同胜,负则同负。乙听后,必会欣然允诺。然后,甲再分别与丙、丁暗中相商合股等事,丙与丁自然也会允诺。等到入局以后,甲与乙、丙、丁三人故作不相识,乙、丙、丁三人则各怀鬼胎,并不以为异。在打牌时,甲当和而不和,且还有意放大牌,使自己大败。待赌局散后,甲如果输出一百元,便会对乙说:“咱们既然是合股,那么现在我输了一百元,你就应该赔给我五十元。”乙不好责怪他,亦无法拒绝,只好将钱如数付给甲。接着,甲又把对乙说的话,照样对丙、对丁再各说一遍,丙与丁也只得如数付钱。如此,甲虽在赌局中输了一百元钱,但此时得回的,却已有一百五十元钱了。玩弄这种骗术,输得越多则越好。纵使乙等三人事后觉悟过来,也悔之莫及了。

四、彩票,以小利换大利

彩票,类似于赌博。发行彩票者,往往打着各种慈善的旗号,并以小利来诱人购买,然而到了最后,真正能赚取最大利润的,还是发行彩票之人。例如设立彩票总数为五万张,每张售价五元,全部卖出后即可得到二十五万元,而其给予中奖者的奖金总数只不过十万元,再扣除各种开支及代售者的回佣,起码还可以有十余万元的余额。如此之大的利润,恐怕没有一家企业或商业能够与其相比。这里所说的,还是规规矩矩发行彩票的情况,其中并无任何弊端可言。如果是那些不法之徒,借发行彩票为名,行骗取金钱之实,内外人员相互勾结,通同作弊,以满足其愈来愈烈的贪财欲望,那么,真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受其坑害。现将彩票中的一些弊端揭露如下。

(一)抽号码

在彩票的各级奖项中,头等奖的钱数最多,一般相当于全体奖项钱款总值的三分之二。因此,只需将头等奖的号码抽出,作弊者的贪财欲便能满足,而全体买彩票者虽然空欢喜一场,却也无法确认其舞弊。抽号码的方法各不相同,现仅举一例来说明。例如:本次彩票共有六万个号码,先从中间抽出一百个号,另放起来。等到摇奖之时,通常都要设置大、小两球,大球盛号码,小球盛奖码,作弊者为表示公正无私,还要装模作样地将标有号码及奖码的珠子陈列于观众之前,其实,六万粒号码珠,少个百十粒,谁能辨别得出来?此时,作弊者于暗中偷偷地从另放的一百个号码中,任择一号,藏在袖中,然后再将奖码及号码珠倾倒于球内,并用力乱摇。先摇出头奖奖码,再摇中奖的号码,待代表中奖号码的珠子出球后,作弊者却高声叫出其袖中所藏的假号码之数。另外有负责书写之人,将他所报之数书写在黑板上,乘观者皆注目于黑板时,作弊者即施展手脚,将真假两珠互相调换,使其弊端天衣无缝。

(二)发奖银

凡作弊之彩票,其头奖归何人所得,往往无从查考。若有人问起,则或说在天津,或说在汉口,总之远在千里之外,谁又能跑到那里去了解真相呢?但这一做法,也会使购买彩票者因之心冷,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如此便会影响彩票的销路,彩票卖不出去,作弊者的钱就得不到。于是,便有人想出了一种发奖银的花样。例如:公开宣布本地某人得到了大奖,并且某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彩票的发行机关领取现银,不过某人的原籍是外埠某地,明日就要乘轮船荣归,所以其所获之奖银已尽数搬至码头。观者去看时,果见有现银几箱,陈放在码头之上。面对这许多奖银,谁不从心中生羡,谁不认为此种彩票诚实可靠、童叟无欺?很多人甚至当时就会取钱去购买彩票,却绝不会想到这本是一套障眼法,纯粹是为撩拨其贪财的私欲而搞的骗人把戏。原来,那中奖者与作弊者是一伙,他们先花些钱,与某钱庄串通,如该钱庄某日有数万元现银运往某地,作弊者就以某地为中奖者的家乡。然后,将现银从钱庄中提至发彩票的机关,再从机关中将钱运到码头。这些钱,自有钱庄人负责照料,作弊者不过借重其形式,在码头上故意招摇,以惑人耳目,扇动人都去买他的彩票罢了。

(三)分末尾

凡发行一种彩票,全依赖经销人员为其招摇、代售。如在路边的那些烟纸小店中,或扯大旗,或拉条幅,大肆宣传,努力吹嘘。但是,代销彩票,照例只有九折的回扣可拿,还不够代销人员用在宣传费上的开支,虽然说售票人希望购者中彩,自己也可从中索取酬金,然而,区区小彩,能有几个钱,更谈不到从酬金中获利了。于是,彩票的发行人便想出了一种调剂方法,先抽出一百个空号,其中必有头彩,预先以末尾两字向他明示。代销人员若将这一百号全部售出,则必有一号可中,而其从中获取的酬金数目,也会十分可观。

另外,在各种各样的彩票中,有一种所谓的“营业彩票”,这种彩票,只是打着彩票的旗号,来骗取钱财,并推销劣等货物。其中弊端,较之他种彩票更为严重,现揭露数例如下。

1、密封券

香烟、糖果等类,深受大众的喜爱。有些不法奸商,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在制作香烟、糖果等物时,尽最大可能来压缩成本,结果造成了非常低劣的产品。为了诱人购买,奸商们使用了种种欺骗的手段,其中之一便是密封券。例如,在一包香烟,或一袋糖果内,密封入一张彩券,彩券上注明可得何种彩物。一些运气好的人,仅出几文小钱,便既得购物,又可以得到价值数十元的赠品,购买者何乐而不为呢?那些彩物皆罗列于玻璃大柜中,大者如金表首饰,小则有香皂牙膏,五光十色,耀人耳目。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购买此种劣质商品,以期博得大奖。却不知开包看时,大多是些一钱不值的小玩意儿。数日后,奸商已得洋一两千元,而柜中的彩物却依然如故。

2、介绍券

介绍券在社会上的影响颇大,例如:某种表店在大街上散发广告,上面大字书写着这样一句话:“您欲不费分文,而得到值洋四十元的金表吗?”看到这则广告的人,有谁会不愿意呢?于是再往下看,一行小字写明:“如欲得者,请移去某处,可以索阅详细章程。”很多贪小利之徒,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便纷纷前往广告上所说的地方去索取章程。到该处以后,则不仅有章程,还有人在反复做着宣传、解释得表的理由。其大意是:此次行动,是仿照某外国商家优惠主顾的做法,如果现在用四十元钱购买本店的金表一只,本店就会附赠您表券一册,每册内含表券四十张,每券价值一元钱。在您是志在得表,如今既已出四十元钱购得了表,即可将附赠的表券转售他人,每券售价一元,若全部卖出,岂非就是不费分文而得到金表了吗?何况自明日起,来购表者如无此券,就只可用四十元钱购一只金表,万不能再赠此券了。闻者听罢,皆为其言所惑,于是纷纷掏钱购表、领券,出去后又广为传布,竭力将其所得的四十张表券售卖与朋友辈。其朋友辈得到此券后,亦如法向该表店购表、取券。而该表店也果然定有规例:来购表者如无零券,就不能享有获赠整券的权利。于是,购表者越发相信其表券确有价值。此后,一传十,十传百,百又传千,不数日间,该表店即可收入几百万元的巨款,而购表者用四十元钱购买的“金表”,不过是铜壳镀金,最多只值十余元钱。

3、隐字券

隐字券的流行地点很广,大多采用随物附赠的办法。该券分为许多等级,如甲等分十级,乙等分三十级,丙等分五十级等,自甲等第一级至丙等最后一级,奖品的价值相差甚多。这种券在赠出之时,并不分明等级,须待得券者回家后,用火烘烤,券上才会有表明等次的字迹显出,所以取名为“隐字券”。从表面上看起来,这种赠券方法十分公平,各种券均随意放在容器内,任客自择,谁都无法知道券上所示的等级,因而也就不能从中作弊。购买者既怀有此种心理,便纷纷出钱购买其货物。谁知等到将券带回家用火烘过后,上面所显示的全部都是丙等的最后几级。

以上所述,均为彩票的发行人或代售人作弊的情况,下面再说两则彩票的购买人通过作弊,以骗取奖金的事。

4、偷改号单

某种彩票的大小彩均已开出,对奖号的单子也已印出来,发放到各彩票代售店。此时,也是彩票店的生意最清闲的时候,因为除有中奖者来兑彩外,不会再有其他人来买彩票。这一天,某彩票代售店的伙计因生意清淡,闲极无聊,便在店中下棋消遣。此时,店中进来一个客人,手持彩票,欲对号单。伙计便把号单给他,让他自己查对,而伙计却继续下棋。不久,客人对号已毕,辞谢而去。到傍晚时,店中又来了两个客人,手持两份全张彩票,请伙计代为查对,那伙计查对后,告诉客人,一张中了九等彩,另一张也中了十等彩。客人又问伙计:“在这里兑奖票有折扣吗?”伙计听罢,认为来客可欺,便告诉他们,在此兑奖,只付九扣。客人听后说:“你们这里还算公道,刚才我们已问过两家,他们都只肯付八五扣,我们嫌贵,便未给他们。”伙计又持票在电灯下反复照看,确认无讹后,便照九扣将奖金兑付给他们。客人走后,伙计心中充满了占便宜的喜悦。过了一会儿,有同业朋友来问其营业状况,伙计告诉他,傍晚时有人来兑奖,我以九扣付其奖金,小赚了一笔,并将彩票拿给朋友看。那朋友看过彩票后,觉得此号十分陌生,便又索号单来核对。一对号单,真相大白。原来,那号单上的最后一字是新贴上去的,单上原号是“27492”,如今被人用一“5”字将“2”字贴住,中奖号码便成为“27495”了。由此可以想见,那偷改号单之人,手中所持彩票的前四位号码,恰好与中奖号码的前四位相同,于是便生出骗财之心,从旧的对号单上挖下一“5”字来,抹上点胶水,先于白天借查对为名,暗中贴在对号单上,再乘傍晚光线昏暗时来兑奖,而伙计粗心大意,只想到仔细验证其彩票,却没有认真审视对号单,遂受其骗。事后再一调查,方知许多彩票代售店,均被人用同样的方法,将奖金骗走。

5、挖补彩票号码

坐落在松江县城内的一间彩票代售店,某日收进了三十余张中奖彩票。待事后仔细审视,方知其中有四张彩票被人作弊。那四张彩票的号码,中间有一个数字,系经高手挖补而成,其手段之高,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所以在其兑奖时未能查出。此时虽然查了出来,也只能是自认倒霉而已。

后记

在中国现代史上,曾出现了三部震惊文坛的旷世奇书,即《百弊放言》、《妄谈疯话》、《厚黑学》。这三部著作自问世以来,销量高达数千万册,成为国人争相传阅的佳作,人们皆以阅读此三部奇书为尚。其中,由礼拜六派作家王钝根创作的《百弊放言》位于三部奇书之首,堪称经典巨作。

《百弊放言》以民国初期的社会史实为背景,披露了上自官府衙门,下至妓院赌场中各色人等唯利是图、营私舞弊、为非作歹的种种丑恶行径,可谓是广言民国时期的民俗流弊。书中虽以揭示黑幕遮盖下旧中国社会各界的种种弊端为主旨,但也收录了许多看似荒谬离奇,实则确有其事的丑闻。作者用犀利的文字,独特的眼光,层层揭露,逐一曝光,使今日的读者认清了作弊者的丑陋嘴脸,了解了其作弊时的鬼蜮行径,并更加深入地认识了昔日的社会,这也正是作者编写本书的初衷。

此次出版的《百弊放言》为增订本。在整理书稿时,为了使书稿内容更加具体、丰富,编者特别插入了大量精美的历史图片与漫画,为了便于读者阅读和理解相关史实背景,并在原书稿的基础上,特别增加了一些注释和摘编,使本书更具可读性和知识性。

作为“三大奇书”之首,《百弊放言》不愧为最畅快淋漓、最敢于“说真话”的一部伟大著作。

妄谈疯话

题词

所发言论无不是全国同胞堕落之真病及实弊。

——滦县邓毓莲

老宣疯话,可称人类格言,社会警钟,医世针砭,照妖犀火。不佞每日读罢疯话后,不独郁结之气,顿觉舒畅,即乏味不开之食量,亦增白饭两碗,尝闻少陵诗可愈疟疾,陈琳檄能驱头风,美哉斯言,信不我欺。

——唐山顶寒

不慑当道之忌,不阿流俗之好。

——北平林东湖

每读快论,有如多年积痒为之一搔。

——滦县朱意防

句句切中时弊,段段纠正人心,对症下药,扎针见血。

——效忍斋主人

疯话好处在哪里?就在能为人泄愤。

——罗秉南

本来,人们说话,必须要有分际。领导民众的,要说空话说大话;攒挤门路的,要说好话说软话;为人师表的,要说废话;受人教训的,要说狂话;对于朋友,要说假话;对于尊亲,要说瞎话;事关利害,要说模棱话;事不干己,要说风凉话。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老宣先生,舍此类有用的话不说,一定要说些实话与直话,又什么天理话良心话,自己受了人家的厌恶,还居然自喜地以为自己很会说话,由此看来,老宣先生,确也有些半疯儿。

——马镜澄

书斋有奇宝,长坐四维中;敢秉春秋笔,何殊夏禹功;所谈无一妄(指《妄谈》一书),其话不曾疯;为问宣南客,伤心几辈同。

——万南溪

愤世如刘骂,变时似贾吞;针针皆见血,语语痛惊魂;泪洒斯民涕,文崇吾道尊;滔滔何处是,予欲噤无言。

——李遽庐

疯话一书,可称为治国治家治身之良剂。

——王锡满

举世皆浊,凡事无不令人发指,独一阅我公伟论,积年养疥,得之一搔,殊令人拍案称快。

——张熹光

参合新旧之说,不偏不倚,适得乎中。

——马倚衡

牖民觉世,能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者,疯话一段庶几斯人。

——新城无名氏

盼望先生将来成一个有力的宣道者。

——烟台文评君

示全国以正路,不啻暮鼓晨钟。

——正定何子居

理有真诠,意无虚构,洵为深切。

——马头沟马仁涛

我想老宣在说疯话那时,一定是咬着牙,瞪着眼,心里燃烧着,全身血管涨着,在那一刹那间就承认他是真疯也不为过。

——天君

俾闻足戒而言无罪,虽由笔妙,然亦悉从困心衡虑出,先生之志苦矣。

——廖葆尼

独具只眼,卓见卓识良知良能之血性语。

——李退厂

以舆论改良社会。

——涿鹿李仲颖

国病只要有魂即有救方,疯话是拘魂的大神咒。当道能采纳,则是大明咒;国民能奉行,则是无上咒;家庭能采为训,则是无等咒。

——广权

降邪说,济时乱,继六经之绝响,述孔孟之独唱。

——古渝李华仁

寸有所长尺有短,优劣本不分明,假作真时真作假,是非原可变更,考史经,三人言成虎,众口可铄金。马瞎人盲,且鹿可为马,犬可名羊,疯否无定衡。忆昔日纲常名教大伸,孰敢稍涉暴横,倘或一言犯忌讳,目为邪说横行,近百春,时殊而势异。伦理极贱轻,老宣虽疯,行确未疯,谁醉究谁醒。

——徐沟殷仲良

老宣序

实报社社长老管请我每天作一篇文字,登在《实报》上,补一补空白。他这种提议,简直是令老鼠耕田,使鸭子上架。因为我原是一个滥竽充数的教书匠儿,只能用之乎者也或 A、B、C、D 欺骗年幼的学生,若对各级的阅者,张牙舞爪地大开话匣子,不但没有这种天才,更没有这种经验与学识。并且我正在努力奋斗,为我自己谋幸福的当儿,也没有这种闲心。然而老管既诚心拉我跳火坑,我若屡屡执拗,未免就要得罪朋友。我暂时只好勉强硬凑几句“疯话”,搪塞一下子!

以上几句话,是去年十月我在《实报》第一天与读者相见的开场白,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疯话倒也说了不少。管先生又来向我提议说,有许多读者,要求将已登的疯话,印成单行本,问我意下如何?我说:“只要你不怕赔钱费力,我当然不怕丢脸招羞。”至于疯话是否配印成书,那是活该!任谁说什么,我满不在乎。是为序!

中华民国第一甲戍阳历三月二十五日

老宣识于北平东城寄庐之“宝四维斋”

写在前面的后面

老宣

我一生的大毛病,就是模模糊糊。说话,语无伦次;作文,八倒七颠。并且我的笔迹,更是奇形怪状,写完简直连我自己也认不清楚!因此稿子一交到“手民”手里,他们就皱眉瞪眼,以致生出错中之错,误中之误;第二日登出报来,有时竟在一条之中,漏去数十个字之多。这次既要将我的东西印成单行本,我只好再校改填补,并请我的朋友梁思孝,重校一遍,以辨鲁鱼而免读者生气。不过,老梁也是一位模糊先生,他校了之后,是否还有错谬,我不负责任!

至于管张二位,捧我不合事实之处,预先并未征求我的同意,我誓死不能承认!要知香臭、好歹、邪正、上下是要由实际而断,不能强加硬改!譬如她们每月的必需品,虽经药房尊呼为“妇女之友”,名称是冠冕堂皇了,然而终不能代替摩登人士所戴的卫生口罩用!到底,“妇女之友”还是月经带;心清似水吐气如虹的老宣,还是不学无术昏天黑地的疯子!

老宣供词

自拙作《疯话》问世以来,承读者不弃,屡以不佞之真实姓名年龄籍贯及现状见问。不佞愈不答复,问者愈催促不已。几有法吏讯盗“若不从实招来,难免老爷生气”之势。不佞狡展无术,只好自将丑史,全盘托出于左:

不佞氏宣,名永光。今河北省滦县城内南街人。乳名和尚,学名金寿。民元十月投考陆军预备学校时,始改今名。朋辈屡以老宣呼之,因以为号。祖籍鲁之青州,迁于浙之余姚。明末,在浙之一支已传至八世。八世中有洞出公者,宦游北上,入籍滦州(今改县)。及不佞之身,己十一世矣,故不佞为绍兴师爷之后。先父字若眉,居名笃斋,人称笃斋先生,系廪贡生,候选州同,曾佐张腾蛟军门戎幕,以耽于理学,不合时尚,穷老授徒以终。先母氏吴,同籍滦州,生先长次两姊及不佞三人。不佞九龄入塾,受业于家庭专馆教员石杏村先生。前清光绪二十四年,入本县教会学校成美学馆,习英语与科学;二十七年,入北京汇文书院为“洋学生”。在校时,以读书为桎梏,以欺骗师长为能事,屡屡攀墙越屋私出游玩,永不与诸同学合群为伍。入礼拜堂即暗读小说,有时亦喃喃颂祷,假冒信徒。进自习室即滥写情书,兼习绘事,尤精于某种图画。幸天相“恶”人,不佞虽不务正,而各科除算术外,无不及格。算学虽为不佞所深恶痛绝,然以巧弄计谋之故,亦可勉强够分。三十二年冬,即步入社会与书本绝缘,且以父殁乏资,未能出洋“镀金”。彼时人才缺乏,事浮于人。不佞遂自命为先知先觉,目空一切,朝辞一职,夕即有人约聘。五年之中,所改职业至七种之多。仅以邮政一事而言,不佞若肯耐守至今,位置已可超出邮政务官以上。入民国后,历充第一、第二陆军预备学校、汇文学校、民大、华大、朝大、北大、铁大、平大农学院等校之教员讲师,以历史地理英文三项,误人子弟。就中以 A、B、C、D 骗人之时最多。又滥竽于政军二界,为中下两级官佐。现年五九加四,身高四尺八寸,体重百十八磅,面黄瘦无发,状如鸦片烟鬼。天性刚愎顽劣,易喜易怒,贪食而无量,好色而无欲。三餐无肉则哭,半日无妻则弗。元配本县龚氏,继娶北平赵氏,均旗籍人,此即不佞幼年好谈排满之果报也。不佞因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子嗣。龚氏仅遗一女,嫁已三年。去冬,赵氏流产一男,形体未全,好赴修文。今仍奉祀于某大医院中,可谓典型犹在。龚氏于民廿一,驾返瑶池,享年七七有二,生时暴烈善怒,不佞畏之如虎。赵氏系民廿二,迎娶过门,芳龄四八又四,天性刚猛多疑,不佞怕之如神。不佞奔驰南北东西二十余年,既未从事革命运动,又未为国为民谋求幸福。蹉跎至今,不但将祖产变作挥霍之资,至此时衰力竭之年,一旦失业,即有断炊之虞。不佞现居东城某巷,赁舍八间。日以吃饭睡觉浇花养鱼弄猫戏狗为事。每日食米饭二小碗,用菜二大盘,吸纸烟两盒,饮浓茶六壶;大便二次,小便二十余次。饭饱水足,即倒身一睡;日夜共睡十二小时。且好洁成癖,将大好光阴,多耗于洒扫盥浴刷牙濯足之间。虽有藏书之癖,苦无读书之心。喜集碑帖,而无观摩之志。近三年来,学校中若有校长,肯为保镖,不佞即“倒”执教鞭,对付些时,否则即勉强撰稿,售之报社,造谣惑世,骗取金钱。合计平津两处稿费,月入百元左右,足敷生活购书浪费与还债之需。绝不为未来之少爷小姐,遗下分文资产。至愚夫妇养老之资,唯托诸于上帝老天爷而已。所供是实,再有问者,恕不答复。

跳加官

我这本东西,十之八九是我的鄙见,十之一二是洋人的唾余。我原是来自田间的人,虽在学政军三界混了二十余年,只因幼不好学,长而懒惰,奔走衣食,更无暇读书。至于什么叫“文坛”“武坛”,我全不知道。什么为“前提”“后提”,我更不晓得。什么是“唯物论”“辩证法”,我不了然。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理论学,我不明白。“旧圈点”“新符号”,我更是模糊。那么,我说的话当然语无伦次,作的文必定文白混淆!所以我这本东西,既以我的成分多,洋人的成分少,我只好用强奸包办的恶例,本着我自己的见解,笼统称之为妄谈!我这本东西的内容,在《图画世界》及《北洋画报》,断断续续的,登了七年之久。三四年前就为嗜痂的读者,请我合拢起来,印成单行本。那时我的脸皮还薄,屡屡不敢灾梨祸枣,现今又苟活几年,脸皮又厚了许,又因失业甚久,穷极无聊,将已披露的,略加整理,印成书的样子,骗些钱花用!我所说的,颇有拗理悖情之处,也不过是“姑妄言之”,读者可姑妄阅之!认为讲经说法亦可,当做鸡鸣犬吠亦可!反正,论我这若存若亡的良心(?),我是对两性任何一方,绝无恶意的。所以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抄我的家,灭我的门也好,任听尊便,我毫不抵抗!不过,若不将全部阅完,细加思考,就请“免开尊口,免动尊笔”。

我本想为我这本东西,请几位朋友题字,烦几位“社会之花”作序。可惜我的朋友,全不是圣人,又不是要人,且不是学者。他们的大名,既未见过经传,报上也未给他们作过起居注。纵然他们对我,有求必应也不能提高我的价值,也不能替我辩护,说我的妄谈不妄。譬如一块烂铁镀上金,一团狗屎擦上粉,不但不能增光,且是作践材料。至于“社会之花”,我既穷而且丑,讲不起社交,更不肯拜倒旗袍之下,摇尾乞怜,而劳她们的玉手,所以序文与题字,只好由我一人,大包大揽,自拉自唱!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滦县老宣自叙于北平东城之寄寓

妄谈

一、论男女

说女子是卑贱的男子,是卑贱他自己。因为他不敢不承认是女子所生的。

无男不能有女,无女岂能有男。男女两性,叠为因果,互相化合。父精母血,构成人类,缺一不可。若说男尊,男由何生?若说女卑,女由何来?卑的岂能产尊的?尊的又焉能生卑的?凡主张男尊女卑的,全是忘了身所来处!

男女的分别,无异于狗之与猫,各有各的用处,无论怎样改造,也不能失去了原性。用女子做男子做的事,如同用猫做狗做的事。以狗捕鼠,以猫守户,非但不能胜任愉快,反要生灾惹祸。

毕达哥拉斯说:“女子有两种眼泪。一种是悲泪,一种是诈泪。”

美人是眼中的极乐世界,是心灵的模范监狱,是财产的消化机器。

维克多·雨果说:“男子是女人的玩物,女人是魔鬼的玩物。”

妇女所最痛恨的男子,多半是她当初最喜爱的。

在未开化的国里,男子争夺女人;在文明的国里,女子争夺丈夫。

深通书理的男子,绝胜不过深知男子的女子。

英国俗语说:“蔷薇花全有刺。更可惜的是那刺永不凋谢。”(美人多半有恶性)

美人类似蜘蛛,能用巧妙难防的法术,使不加谨慎的男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投入她的罗网里!

世人对于妇女,皆存一份宽恕的心。假若她是一个美人,更无不可宽恕的了。

好颂扬妇女的男子,是不明白她们的;好讥评妇女的男子,是一点不明白她们的!

日本古语说:“天下最难处的,就是妇女。你若谄媚她,她就自骄。你若打骂她,她就哭泣。你若杀害她,她的鬼魂就要作祟。最好的法子就是爱她。”

男子能为别人守秘密,多半不能为自己守秘密,女子则反是。她虽能泄别人秘密,却能保自己的秘密。

若男子能使他的女人看他如神圣,自然是精巧极了。然而女人若能使她的丈夫,自信她看他如神圣,更非机巧出群聪明绝顶的女人办不到。

某有名的哲学家说:“远观妇女,多属可爱。然若近观,每多令人失望。假若再细加近观,你就知道她们真是可爱!”

女人用胭脂,是遮掩她们含羞的。

对于新彩画的墙壁与好涂脂抹粉的妇女,要加谨慎!

妇女对于增加美丽一事,能受种种不堪的痛苦。

最注意她容颜的妇女,多半是没有好容颜的!

旧派的女子,在结婚以前,在家里等候相当的人;新派的女子,先结婚,然后等待相当的人,然后再离婚。

女子穿美丽的衣服,不是使男子喜悦的,是使别的女子烦恼的。

男子说:“知识是权力。”女子说:“衣服是权力。”

使丑妇人忘了她丑,使美妇人忘了她美,那是不容易的!

注意修饰身体的妇女,多是不注意整理家政的。

使妇女爱全国易,使妇女爱一人难!

遇着婚丧或宴会的事,男子都是想我当说什么,妇女都是想我当穿什么。

英国俗语说:“监视一筐跳蚤易,监视一个女子难!”

妇女对于衣服,今日所能穿的,绝不肯等到明天。

恶妇如脚上的刺,若不经一番痛苦,是拔不掉的!

人不能按一个女孩子所穿的衣服,断她丈夫的贫富。

男子穿衣服多是为防御自己身体的,女子穿衣服多是为攻击别的女子的。

妇女生来是胆怯的,假若使她穿上好的衣服,她就自信她有了武器了!

妇女们穿美丽的衣服,与孔雀开屏是一样的心理。

妇女的容貌,全以被人爱的程度而论!

丑妇人愈妆饰愈丑,美妇人愈不妆饰愈美。

男子以刚胜,女子以柔胜,是万国古今不变的真理。女人对待男子,笑一笑的力量,比吵骂千万次的效力还大。任凭他是威加海内的英雄,声名盖世的豪杰,杀人的强盗,越狱的凶犯,也担不住她这种天赋的特长。可惜有一类妇女,不明白以柔克刚甚于刀剑的道理,偏要以刚制伏男子,所以闹得家庭之间,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世间许多的悲剧,多是由此而起!

阿拉伯的一句俗语说:“妇女的发长而知识短。”土耳其同欧洲数国,也有类似的俗语。但是到了现在这时代,女子多已剪发,这句话就有些讲不通了。

两性间最大的反对性——男子多在口腹上注意,妇女多在身体上注意。假若一个女人,自知比她邻居的女人生得美丽,她就如同武士穿起盔甲来一样。

希腊神话说:“上帝开辟天地,造了万物之后,就团土和泥造人。先造成一个男人,名叫亚当。后来他太寂寞了,就在他睡觉的时候,取下一根肋骨,和泥造了一个女人陪伴他,给她起名叫夏娃。”欧美的学者说:“当日上帝因造夏娃,必定是把亚当身上的好的部分全取去了,所以女人们多是玲珑活泼,柔媚动人;男人们多是粗手笨脚,态度可厌。”这话与《红楼梦》中贾宝玉说的“女子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颇有些相同之处。

人能使女子嫁她所应嫁的,然而不能使她爱她所不爱的。

女儿与死鱼,是不可久留的,留一天落一天行市。

英国俗语说:“狮子绝不如描画的那样凶。”我再加一句话:“妇女绝不像打扮的那么美。”

好奇的心,是从夏娃到而今使妇女们堕落的最大原因。

夏娃真是一个模范女人,她用不着今天使她丈夫给她买这样衣服,明天买那样衣服。

握住一个鳝鱼尾巴容易,把住一个妇女难。

两性间纯洁的友谊,是永不能维持到底的,迟早二人之中,必有一人侵越了范围,那就不是友谊了。所以“男友”与“女友”这种名称,是绝无价值的!

世上最易变幻无常的是女人,其次就是命运。

学问是男子的无形财产,容貌是女人的有形财产。

富人无过,美人亦无过。富人之过,多以富掩了;美人之过,多以色掩了!

女子不注意看人,她是注意让人看的。

满口谈道德的男人,必是伪君子;满口讲贞节的女子,多是丑妇人。

当一个女子告诉你,不准同她接吻,那意思是说,不准你在大庭广众之中,同她接吻。

拿破仑说:“美妇使眼中快乐,贤妇使心中快乐。”

你若常听人夸赞某女子有学问,她必是不美的;假若她美,人就要先将美说在头里了。

世上的女子有两种,一种是不纳忠告的,一种是不听良言的!

恶妇人可厌,愚妇人更可厌;最可厌的妇人,是那种没准性情,没准主意的!

女子的实在年龄,只有在她未加修饰的时候,才可以断得出来!

德国俗语说:“妇女面上的缺点,只有镜子知道。”

波斯俗语说:“女子在二十最动人,在三十最可人,在四十最缠人。”

康科德斯说:

“何物轻于羽毛——尘埃

何物轻于尘埃——风

何物轻于风——妇女

何物轻于妇女——无”

这是说,妇女的习性,喜怒无常,容易更变。

法国俗语说:“听信女子的话,如同捏住鳝鱼的尾巴。”

金阿莱女士说:“女子的生命,落在强横的恶人手里,较落在懦弱的善人手里,反可以多得幸福!”

世间有三样事是女子不易明了的——自由,平等与纯洁的友爱。

当女子发言的时候,男子看她的眼睛;当她停止发言的时候,男子看她的嘴唇。

将女子的回答当做她的决心,就必生出许多的错误。

当无事可做的时候,男子们谈论妇女,妇女们则谈论男子们如何谈论妇女。

天下最有趣的是女子,天下最无趣的也是女子;使男子得无上快乐的是女子,使男子生无穷烦恼的也是女子。

愚昧的女子,显露她的聪明;聪明的女子,隐藏她的伶俐!

女子嫣然一笑,男子的主意就摇动了;女子眉目传情,男子的主意就瓦解了。

许多女子,虽然不是美人,然而她们的美丽,是不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须要细加端详,才能发现的!

对女子,夸赞她的容貌,是无往不利的。

女子修饰打扮,不是使男子爱她,是使别的女子恨她。

法国俗语说:“男子灵魂的明镜中,时时有一个涂脂抹粉的颜面。”这是说男女心里,总有一个妇女的影子。

女子是像猫一类的,你若太亲近她,她就要抓你;你若不注意她,她就要围着你转。

女子是虚荣的奴隶,男子是女子的奴隶。

女子因好奢侈而失身丧节的多,因求生活而失身丧节的少!

奢侈二字,能引诱一个女子到了堕落而不可救药的地步;能使一个男子犯了人所不敢犯的罪。

男子的偏见,是由脑里生出来的,还可医治;女子的偏见,是由心中生出来的,决不能医治。

善人看不出女子有坏处,恶人看不出女子有好处。

德国格言说:“一个人若有七个女儿,在一星期中,绝没有安闲的日子。”

世间最少有的事,是两个美妇人,能彼此相爱且不因容貌彼此相妒!

何者使女子更愉快?是听人夸赞她好呢?是听人诽谤别的女子呢?

德国格言说:“凡是女子,全爱镜子里头的那个女子。”

女子虽然是好买便宜的,然而男子若是太贱了,她也是看不到眼里的。

古时的武士们,因为争一个女子,各拔随身的刀剑;现今的男子,为争一个女子,各抽银行的支票。

培里克里斯说:“男子口里所常谈论的妇女,不论是善是恶,全是好的。”

女子对于事务,向来不加意考究,所以常被几句空话,诱到陷阱里。

男子选择女子,如同选择果品;当知最好看的,未必是最好吃的!

若是男子们,能够明白女子们心中所想的,他们对她们有必要再加二十倍的谨慎。

矛盾性是女子的特点。愈是美妇人,矛盾性愈大!

佩特诺斯特说:“女子的美目一盼,就能打破一切哲学。”

杰罗尔德说:“女子全是一样的,她们当姑娘的时候,都是柔和得像乳脂一般;她们当了人妻之后,她们就要将脊背,靠在结婚的证书上,反抗你。”

两性间的引力,是神秘不可测的,假若我们真能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就仿佛得到人生的真谛了。

马克·奥佛尔说:“女子的舌仅长三寸,但是能杀六尺的男子。”

女子的心比男子的心,跳动的速度快,她的舌也是如此。

男子与女子,全是说谎的。最大的分别就是,女子说谎,容易使人信!

女子有美色,就容易有幸福;男子有大志,就容易有幸福。

英国古语说:“有时可将钱财,托付一个女子;有时可将一个男子,托付一个女子,但不可将这两样一起托付她。”

世间并无丑女子,只有那种不知如何表现美丽的!

多数的女子,喜美男子,爱富男子,嫁丑而贫的男子。

男子所最喜爱的,是女性的女子;最不喜爱的,是男性的女子!

男子大笑而无节制的时候,必是醉了;女子笑得有节制的时候,必是醉了。

任什么衣服全肯穿的女子,是最快乐的女子!

美妇人如同猛兽,是世间不可多有的。假若世间的妇人全是美人,世上的人类,早就要断绝了。

妇女如同最动人的小说,凡是一个男子,全愿意得几本。若是借来的,觉着更有趣。

女子只要容颜不退,就有快乐;男子只要自重之心不失,就有快乐。

女子若想得幸福:第一,需有宽宏的肚量;第二,需有一个相当的容貌;第三,需有一个有情的丈夫。第一样有了,第二样就不为难,第三样就随之而来。

愈被别的女子所嫉妒的女子,愈是快乐的女子!

古语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男子遇见妇女,何当不是如此!

妇女多是绵性的,男子多是刚性的。以刚碰绵,刚的反多受损折。

男子对待妇女,最好是以绵来,以绵应。以刚来,也以绵应。她们的伎俩,就无处可施了!

世间动物之中,以雄的对雌的最卑贱。人为动物之一,又为万物之灵,所以男子对女子,格外的卑贱。

不知足是十个女人九个犯的毛病。

男子是女子生的,所以一离了女子,就觉得不自然。那种毅然决然远避女子的男子,不是被女子缠磨透了的,就是怕受女子缠磨的。

聪明的女子,对男子装糊涂;糊涂的女子,对男子显聪明!

男子怨恨女子的心,是不能持久的。女子最能利用这个弱点!

嫉妒(吃醋)是女子最大的美德。愈是有情的女子,嫉妒性愈大。不知吃醋的女子,是最无情的,是最要不得的!

我国人称不嫉妒的女子为贤德。要知道这贤德二字,是一般喜纳妾、好外遇的男子们造出来的,是专门束缚女人的,是最不合人道的。我国自古以来的妇女,因为贪图贤德二字的美名,不知流了多少万缸眼泪!

对男子肯隐藏自己才能的女子,才是聪明贤德的。

世上的男子,若多是有情人,世上就没有新妇女运动,更没有妇女职业问题了。

与性质虚伪的女子相处,总要以真诚之道待她!

欲得女人的喜爱,第一先得有钱,学问品行,尚在其次!

被水溺死的男子少,被女子的眼泪溺死的男子多!

牙齿皎洁的女子,用不着你说什么滑稽的故事,她就能发笑。

没有牙齿或牙齿不好的妇女,看不出世上有什么可笑的事。

许多妇女如同法国人做的菜,仅仅是外面美观,细尝并不好吃!

世上的生物,是一物制一物。男子是生物中最厉害的,所以上帝特造女子,专门制伏男子!

按寻常骂人无耻,总是说:“不要脸。”据我想,骂缠足的妇女,应当说:“不要脚。”骂新式的妇女应当说:“不要腿。”

妇女耳中最爱听的,就是夸她的貌美。她生得纵然比嫫母、无盐还丑,她也觉你所说的话,并非言过其实。

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意是为叫人看的;假若你不看她,她就疑惑你是瞎子;假若你注目地看她,她就疑惑你不存好心!

女子的心思善变,如同她们所穿的衣服。

詹姆斯说:“男子注意的是吃什么,女子注意的是穿什么。”

妇女所穿的美丽衣服是用她的父亲,她的丈夫,或别的男子的眼泪做成的!

妇女的好看,全赖修饰。一个四十岁工于修饰的妇女,较一个二十岁不善修饰的妇女,还显年轻。

美丽的妇女,不过如同一具金漆彩画的棺材,无论如何光艳照人,里面也不过是一把骨头。

一个妇女,宁愿她所不喜欢的男子想她年轻,对她献媚,也不愿她所喜欢的男子,想她年老,对她表示恭敬。

法国俗语:“妇女的舌尖,就是她的刀;那把刀永远也不生锈,因为用得勤。”

又说:“妇女的舌,永不守星期日。”(永不休息)

最可爱的妇女,是那种有许多要说的话,偏说不出来的!

英国格言说:“两个女子,生一个舌尖就够了。”

又说:“通地狱的大路,是用妇女的舌尖砌成的。”与《诗经》所说“妇有长舌,维厉之阶”和《女小儿语》所说“妇人口大舌长,男子家败人亡”均相等。

莫丹说:“堵女子口的妙法,是用接吻。”

妇女的衣饰,件件全能引动男子的心。古今中外的男子,甚至因为一只绣履,或是一只高跟鞋,招辱丧命的很多。

一个男子,信服妇女的心消灭了的时候,他的知识,必是增高了。

挪威的格言说:“不要信妇女的心,妇女的心,如同旋转不停的车轮。”

有些男子们,因为将妇女的回答,当做她们的决心,因此就生出许多的错误。

马克·奥佛尔说:“妇女的心,如同小儿的裤子,需要时常修补。”

妇女说话,除了说到自己的年龄,全好夸大其词!

矛盾是女子的天性。她生得愈美,矛盾性愈大!

项羽、拿破仑二人,平生不肯落眼泪;然而项王被困垓下,在虞姬的面前,竟泣不成声。拿皇被囚孤岛,想起约瑟芬来,竟落泪如雨。可见美人的魔力,就是英雄豪杰,也摆脱不开。

英国某学者说:“死于战场的人少,死于裙下的人多。”

男子全怕张牙舞爪的老虎,不怕涂脂抹粉的老虎;见了兽中之虎,避之唯恐不速,见了人中之虎,亲之唯恐不近!

古语说“伴君如伴虎”,因为不知何时,就有性命的危险。我以为,接近美人也是如此。逢君主之怒可怕,被美人所爱更可怕。

明陆道威先生说:“昔人云见利思义,见色亦当思义,则恶念自息。”据我看,见不应好之色,要思义,见可好之色,要借命。

又说:“色之迷人,如水荡舟,当牢着舵,自不迷所向。”可见著名的理学家,也未尝不知色之可爱。不过贤者能“牢着舵”,众人见了色,便“把不着舵”,所以被色波所摧荡,而遭灭顶之祸的,前仆后继。

刘季善能将将,把一个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玩弄得像一团棉花,然而竟不能驾驭一个吕后;他能对狼虎之秦革命,竟不能防他女人的淫行。以帝王之尊,居然戴上一顶绿头巾,他也无可奈何,可见妇女是最难对付的!

有人说“我国重男轻女”,其实,我国只是在法律上,在礼俗上,在口头上,重男轻女;在事实上,还是重女轻男。在家庭里,在政治上,明操大权的,固然是男子;但是暗操实权的,还是女子!

男子入戏园,多是注意舞台上女优及园中妇女的面貌;女子入戏园,多是注意台上女优及园中别的妇女所穿的衣服。

世上鲜艳美丽的颜色,全被妇女穿了;芳芬馥郁的东西,全被妇女用了。她们的面貌,若是黑暗或有缺点,可以用脂粉遮盖,男子就不能加以掩饰。她们对男子亲近,男子多表欢迎;男子对她们亲近,她们反说男子轻薄。男子对她们,多是诚心原谅;她们对男子,多是吹毛求疵。男子供养女子,人皆视为应当;女子供养男子,人多视为非礼。谁说男女平等?

英国格莱斯顿说:“保持妇女的原性,是妇女最大的美点。”近来男子日趋女化,女子日趋男化,未免是将两性相异的美点,全毁了!

世界愈文明,愈与貌丑的女子不利,愈与貌美的女子危险!

讲社会公开与讲男女同学之先,须先讲道德。蔑弃道德的人,不配谈社交与同学的好处!

两性间,互相尊重,互相辅助,是男女平等;互相利用,以达个人欲望,那就谈不到平等!

女子一生最在乎的需要,是被人“要”!

什么是征求男友?就是寻野汉子!什么是征求女友!无非是招“干老婆”!

异性的朋友,按老话说,就是情人;按新话说,就是恋人;按英文说,就是心肝、甜心。这种结合,在外国也是不为正人所公认的,岂有大吹大擂登在报上征求之理?

有人指教我,征男友征女友就是征婚。我说:既是这样,何不痛痛快快地“征夫、征妻”,天下哪有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朋友?

我见征求女友的告白,多是用留学生,在某机关供职,有若干收入为吸引女性的媒介。同时对他们,必以容貌端丽为条件。我敢断定应征者,必是苏秦他嫂嫂一类的女人;登告白者,必是吴起一类的男子!

在政治未上轨道的国里,男子愈是人格破产,愈能升官发财;在淫邪的社会中,女子愈是成了烂桃,滥得一塌糊涂,她的声价,愈是高大。然而他们与她们的前途,是不卜可知的。

在这是非难断的日子里,妇女若愿为一人的专利品,从一而终,就有人说她是腐化分子!假若她大开门户,人尽可夫,博施济众,为众人的玩弄品,反有人尊她为交际明星或社会之花。

能节俭,能不慕虚荣的女子,才是女中的英雄。

二八月中,正是母狗们,大出风头的日子。不分昼夜,到处招摇,跳舞追逐,滥施恋爱,任意向公狗们,龇牙瞪目,喜怒无常,狂吠低狺,流波送媚。公狗们为性欲所驱,无不大献温存,摇尾乞怜,俯首帖耳。母狗!母狗!可谓狗运亨通了!

二八月以后的母狗,时已过,境已迁,因无活动的余地,少不得退居狗窝之中,去行独身主义,度那寂寞生活,回首前尘,如同一梦。欲向公狗友,求一点餐余之食,也必被咬得皮破血流。及至生下一窝狗儿女,亦无一个狗父肯来负教养之责。母狗!当初你的情狗虽多,而今安在哉?

我每逢看见二八月以后的母狗,就替滥交男友的浪漫女子,抱无限的悲悯。然而年年有个二八月,人过青春无少年,可是母狗还有恢复往日的威权的时候!

公狗们绝没有审美的观念,也绝不会用金钱或势力,引诱异性。它们所发的情欲,是真诚的,是尽生命不绝的天职,并非为取乐,或有所贪图!母狗虽是浪荡,它的结局——因为没有过去与未来两种思想——所以也比人类中没有正式丈夫的浪漫女子,好受得多!

不临财,全是谦士;不遇色,全是正人;不见危难,全是英雄;不见骨头,全是好狗。

妇女如同磁石,都有吸引力。所不同的,只是她们的吸力,有大小强弱之分。

有些美妇人,竟吸不住男子;有些不美的妇人,意能将男子,吸得头晕眼迷,摆脱不开!

缠足的女人,穿上弓鞋,用脚跟走路;时髦的女子,穿上高跟鞋,用脚指行路。前者用后,后者用前,全是要使身体,失其平衡,以便左摇右摆,前后颤动,做出楚楚可怜之态,引逗男子们的好奇心!

旧式的女子,摧残两双脚,时髦的女子,苦待两条腿(两只脚在内),全是有心诱惑人,同为不自然的现象。

对待美而贫的妇女,要加一倍的谨慎。因为她的美色,能引诱别人;她的穷困,能引诱她自己。

英国罗斯金说:“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作品中,只有英雌,并无英雄,他所以能永久不失文坛上的地位,也是在此。假若他一味地描写英雄,他早被打倒了。”罗斯金本是文学家兼美术家,我由他的评论推察,他更是心理学家。

湖南俗语说:“小娘爱俏,冻得狗斗!”这句话是否可以成立,先要问问冬天的摩登女子。

好色者应以蜂蝶为师,它们能得花之益而无害于花。

男子一生多为妇女用心,妇女一生多为衣饰用心。

文墨人提起他的儿子,往往称“小犬”或“豚儿”。犬者狗也,豚者猪也。如此自谦,未免是自居为老犬老豚。然而说起他的女儿来,则用“小女”,绝不比之为猪狗(有时称儿子也用“小儿”)。外人尊称人的女儿,则用“令爱”或“令千金”,于此可见我国是尊女轻男!

中外男子的衣饰,数十年一变,纵然变,也不过是宽窄长短之别;妇女的衣饰,一年数十变,甚至大变特变。妇女可谓衣饰革命者!

假革命,是革命者牺牲人民,自寻安乐,使人民苦恼。妇女的衣饰革命,是革命者牺牲自己身体上的安适,自寻苦恼。并且连累同类者,起而盲从,同寻苦恼。然而她们先牺牲自己,较任何革命者,还有伟大之精神!

俗语说:“莫看新娘子上轿,要看老太太收成。”是说人生命运无常,富贵与容貌是靠不住的!我可改句话说:“莫看风流女子们吃穿玩乐,要看她年老色衰时的收场结果!”

浪漫的女子,在年轻时快乐;贞静的女子,到年老时安逸。二者既不可得兼,女子们,还是在青春貌美时,守一点范围,少一点自由好!要知老年的苦,全是少年时种下的。少年时要多罪,老年时必少流些泪!

贞静的女子,到老年,虽不能尽得安逸;然而浪漫女子,决不能得良好结果。现在的因果报应太快,恐不到暮年,就要追悔不及了!这话不是迷信,也非老生常谈。每日报上所登的,就是前车之鉴!

面丑的女子,也有一件利益——她可以避免男子们的扰乱。

男子如猛兽,女子如绳索。一入了圈套,休想跳脱,纵有大力,也无所施用。能远避女子的,总能不被她所束缚。

女子如黏胶,男子如鹅毛。黏胶不用寻鹅毛,鹅毛就能于不知不觉之间,飘到黏胶上。

我最喜闻花的气。有一次见了一朵极娇艳的花,连忙去闻,岂料被花里藏着的一个蜜蜂蛰了鼻子,自得那次教训之后,我看见美人,也惊心动魄了!

美人如同好书,应当落在学人才子手里;学人才子,知道书之所以可爱,知道如何去读,并且爱书如命,绝不将书视为装饰品,绝不将书认做玩物或救急物。他们对待美人,尤甚于爱书。

女子是世上的盐,世上若没有这种盐,人生就毫无滋味了!盐固然是提味不可少的,然而用时,要有节制!

在妇女的心目中,只有衣服的美恶,并无面貌的丑俊。

多数的妇女,对人格的堕落,不如对衣饰的破旧为可耻。衣饰!衣饰!是引诱妇女的恶魔!古今中外无数的妇女,全为衣饰毁了!

嫫母无盐,若有美好的衣饰,也敢见王嫱西子;王嫱西子若无美好的衣饰,反不敢见嫫母无盐!

妇女!妇女!不要妒羡某妇女孩子所穿戴的衣饰!你们先要详查她那衣饰,是用什么条件换来的。你们若真明白了来历,不但不嫉羡她,反要替她流眼泪了!

自社交公开之风起,成衣匠,洋裁缝,绸缎铺,绒呢庄,同卖化妆品的,增了无穷的收入;自女子职业之说起,这几项工商,无不嬉笑颜开;自跳舞之风兴,这几种工商(尤其是洋裁缝同绒呢庄),全大烧高香!

提倡妇女职业问题,应按照做事的才能,为先决的问题,不当以年貌为取舍的标准,否则即是以色用人,以色媚人!我见某处的女职员,与一切茶楼酒肆的女招待,我才知道,女子若愿谋职业,须先要请教“镜子”老先生,它是忠实的老同志,它能告诉你是否能谋到职业!

自人权之说兴,良善之人,成了鱼肉;自女权之说兴,妇女之身体,失了尊严;自女子财产问题出,老丑的女子,化为无业游民。古语说“有一利,即有一害”,实在是人生哲学!

美国称人尽可夫的女子为“理发馆的椅子(Barber’s Chair)”,称好涂脂抹粉的女子为“招租的房子(House to Let)”。这两个称呼,实在是贴切有味!

女子与女子相交,较男子与男子相交,格外亲厚,可是绝没有常性。出嫁之后,更不能继续交往,否则就要有一方,受了嫌疑,成了仇人!

女子访已嫁人的女友,最好是少加修饰,否则交谊就要维持不住了!

同女子交往,你若不同她发生深切的关系,她终觉得对你有短处;你若同她有了某种关系,她终觉得你对她有短处。你的短处,纵然将身上的肉全割下来,也填补不满!

旧派的女子,涂脂抹粉;新派的女子,抹粉涂脂。旧派的女子出阁;新派的女子结婚。旧派的新娘子,坐花轿或骡车;新派的新娘子,坐马车或汽车。旧派的第一夜与男子接触,称洞房花烛;新派的称开始同居。旧派的女子妊娠,叫生男生女;新派的叫恋爱结晶。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何者为野蛮,何者为文明,我实在看不出来!

男子的权,是财;女子的权,是色。男无财,女无色,不但没有人权,简直地说,就算没有人格。这种不平,随着文明而增进!

旧派的女子,讲“三从四德”;摩登女子,讲“三纵四得”。三纵者:纵性,纵欲,纵身;四得者:得财,得势,得名,得男友。

女子欲提高女子的人格,只有四样办法:第一,须设法严禁纳妾;第二,须废除娼妓;第三,加重重婚罪;第四,禁止男子交女友。至于从政,从军,与男子争位置,全是不急之务!

男子中,有书呆子;女子中,绝无书呆子。女子若非有神经病,或生理上有缺点,绝不肯向故纸堆里求生活。

据我教书的经验,女子注意科学的少,注意文学的多;其中专注意于诗词歌赋的,又占四分之三。

向女子求爱,要时近时远,不可一味的热烈;女子向男子求爱,要似迎似拒,不可一味地容纳。不即不离,半推半就,是两性间吸收的途径。成婚以后,更当如是,以免发生破裂的悲剧!

男子若非看遍天下美人,我绝不信他,能永远爱定一个女人。至于立志终生不二色的男子,他必是还未遇着更美的女子!

男子有财有势的日子,不愁无高朋满座;女子年轻貌美的时候,不愁无男友如云。前者,一朝财尽势衰,必致求为一普通小民,而不可能;后者,一旦年老色衰,必致求为一花子老婆,而不可得!

一般贪心无厌的男子,全以为世人皆有死,唯我永不死。一般狂交男友的女子,以为世人皆有老,唯我永不老。归终,前者害了别人,苦了自己,祸及子孙;后者便宜了别人,苦了自己,累及家庭。

女子是没有准主意的,可是打定主意之后,比男子格外坚决。

女人为“醋”而与男子争吵,是世上最有趣味的;为“钱”争吵,是世间最可厌的。

女子有美色,如同人有巨财,这两样,也可以说是福,也可以说是祸。财巨,则招小人垂涎;色美,则无论君子小人,全要垂涎。英谚说:“美色引盗甚于黄金。”财多了虽然是祸,人人全愿发大财,并且求而不厌其多。色美了虽能引盗,女子全愿有丽色,并且竭力进益其美。这两样思想,既然去不掉,世上焉有安宁的日子!

《易经》上说:“冶容诲淫。”英谚云:“女子与樱桃因色而得祸。”古今中外的女子,因好修饰而失节丧命的,难以数计。

近来有一些文明的男子,若有人称他为某某先生,他就以为不受听;必得呼他密斯特(Mr.)某某,他才觉着痛快。近来有一些维新的女子,若有人呼她为某某小姐或某某太太,她也以为不入耳,必得呼她“密斯(Miss)某某”或“密斯(Mrs.)某某”,她才觉着舒服。假如他们或她们,有外国名字,若再用那外国名字称呼他们或她们,更是乐得手舞足蹈、欣喜欲狂。

世上若无女子,男子的生活,实在是干燥乏味;世上若无男子,女子的生活,也是寂寞无聊。所以上天生了男,又生了女。男女并生,是调解干燥,慰藉无聊。禽兽之牝牡相偶,雌雄互配,也是如此。

青年的男子爱财,多是送给女子(或有穿在身上,或吃在肚里的);青年的女子爱财,是穿在身上;老年的男子爱财,是孝敬女子,或遗给儿孙;老年的女子爱财,是锁在柜里。实在说起来,还是年老的女子有阅历!

妇女们的衣饰打扮,全是为迎合一时男子们的喜好而起的。当初的穿耳缠足,与现在的光腿,露臂,烫发,束胸,都是一理。至于是否合乎卫生,她们绝不注意。假若男子们,非瘸腿的不娶,非驼背的不要,我不知她们又当如何对付?我不恨盲从的,我独恨作俑的!

我国人,称丈夫喜听女人的话,为喜听枕边之言。英国称喜听帐中说法。枕上与帐中,原没有什么秘密,但是添上一个女人,尤其是美貌的女人,立刻就增了无边的魔力。任凭你是天大的英雄,到了这个所在,也无法称雄。任凭你尊为一个国的首领,到了这个地方,也是胸无主见。因为这是女人的势力范围,你绝难反客为主。你纵能恃强叫横于一时,也不过如同外族的势力,侵入中国领土的一般,不久也被同化了!

我听说某机关,有四位女办事员,其中有一位极能办事,可是因面貌不美,竟被开除了!某当局既不是要娶妻,何必如此认真,我不禁为有才无貌而欲求职业的女子们痛哭!

美丽的妇女,到处能受欢迎,到处能占便宜。在电车上,或娱乐场所,得男子让给座位的,多是青年貌美的!就是女丐,若面貌可爱,更能得意外的施舍。但我游踪几遍全国,就未曾遇到一个美妇人讨饭的!

英国皇家杂志登了一段小品文字,说:“某大学校,通伦敦城有一条铁路,来往的多是那大学的学员。有一天人数众多,非常拥挤,有一位老者上车,费了许多好话,竟得不着半个座位,遂蹒蹒跚跚地下去了。少时上来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车中人,全都争先让座,唯恐她不赏光。她得着之后,立时向车窗外,喊了一声‘祖父’,方才失败的老者,就上来赶紧坐下了。那女子对车中人,嫣然一笑,道了一声‘谢谢’,立时下车而去!那些大学生们,全都悔恨交加,然而也不好再说别的了。”我不怪那些大学生们,我独佩服那位老者,善能利用青年人的心理。

世上可怕的,不是拥兵百万的军阀,也不是狼心虎性的土匪,乃是千娇百媚,工颦善笑,弱不胜衣的女子。军匪盗匪,只能害人的性命;荡妇娇娃,则能灭人的灵魂!死于军阀盗匪,尚觉九泉抱恨,有所不甘;死于美人,则觉死有余辜,死亦甘心!

英国查特顿说:“世上最快乐的国家,是那没有历史的。也可以说是那没有妇女的。”我看他那第二句话,有点过激。没有妇人,焉有人类?没有人类,焉有国家?可以改一句说:“最快乐的国家,是那少有恶妇的。”

唐武后当国二十一年,能驾驭群臣,能慑服人心,能纳人忠谏,能对外用兵,能选用贤才,能罢免庸吏,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能使国家不失寸土。她的才能,较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那宋朝的宣仁太后等类似的好妇人,更不必谈了。谁说我中国妇女,无治国之才?

我国记载男女的数目,总是写男多少名,女多少口。我不知是什么来源?我国的惯例,称马之多少为匹,牛为头,犬为条,鸡为只,唯独对猪则称口,妇女之多少也称口,与猪一样地计算,未免是侮辱她们了!按《孟子》说,口字并不分男女,为何现今,偏用在妇女的身上呢?

有人说:“我国旧式的妇女,没有知识,不知爱国。”我驳他说:“无论新式旧式的女子,全知爱国,不过她们所爱的国不同;旧式的女子爱本国,新式的女子爱外国。你若不信,就请注意她们的装饰,究竟哪一派的女子,替外国人销货多!”

假若一个男子对他朋友说:“女子在德,不在貌。”不是他朋友的女人丑陋,就是他的女人不美!

明陈继儒先生说:“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才字不作学问讲。我国一般腐儒,竟以为不使女子读书,便是养德的良法,实在是错误了!不读书的女子,未必有德;读书的,未必无德。德之有无,在天性,在习染,不在读书与不读书,要知“善人读书愈善,恶人读书愈恶”。俗谚说“沿街跑的贞节女,柜里锁的养汉精”即是这个道理!

妇女注意衣饰的多,留心国事的少。欧美妇女,阅报的仅居百分之一,并且多是注意报上所登卖衣履或化妆品的告白,看地方新闻的,也是凤毛麟角。

汉高祖虽能于五年之间,取得天下;然而数十年间,竟不能制一女人(吕后)。可见驾驭一些雄威猛将,较对付一个荏弱女子,不容易!

自己冰清玉洁,纵然坐在娼妓群里,若不卖淫,也不失为烈女贞妇,何必怕人议论?自己行端履正,纵然处在贼盗群中,若不偷窃,也不失为正人君子,何必怕人指责?假若卖淫还要防娼妓的名字,偷窃还要避盗贼的称呼,那就是欲盖弥彰,心劳日拙了!

东渐,我国的维新,就如同《后汉书》所说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信效的程度,总要超过原来的范围。试以文字而论,就有一点过了火。譬如他字,英文分 he,him,she,her 原是为表出两性来,使听者读者,易于明了。我国新文学家,造出一个她字,表明所说的人,是一个女人。用在白话文里,尚觉有趣。至于你字,英文中只有“you”字,并无阴阳之别,男女之分。因为彼此谈话,或互相通信,谁也不知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不必再把性的区别表示出来。想不到,我国一些维新改良的男子,与他的女人或情人通信(白话信),居然将你字,改为“妳”字,未免是画蛇添足;假若依此类推,将来的男子自称,必要用“俄”字或“俉”字;女子自称,必当用“娥”字或“娪”字了!

《女国漫游记》(Rambles in Woman Land)上说:“上帝造出美人来,是要使男子们相信他‘上帝’是万能的!”

又说:“男子生来无论如何完美,也不过如同一块未琢磨的宝石,非经妇女的柔荑之手,琢磨一番,不能达到完善的地步。”

有人向我说:“对待妇女最好是用‘兵法’。”我回答说:“兵法不外抚士贵诚,制敌尚诈与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等的刻板话。然而对待她们,比应付强顽的敌人还要难上加难。用诚用诈,用实用虚,有时全不中用,结果还要‘弃甲曳兵’而走,成了她们的手下败将。最好是利用孔子那句话:‘敬鬼神而远之!’”

男子听了人的话,多由左耳入,右耳出;女子听了人的话,由两耳入,一口出。

交际场不过是一个赛衣饰赛容貌的展览会!有财无貌的妇女,不必去;无貌无财的妇女,更不必去;有貌无财的妇女,尤不可去!

一切的娱乐场所,全是为少数的人准备的,是贵族式的,与多数的平民,无少益而有大害!贫苦的男女进去,招人讥笑事小,习染奢侈事大!习染奢侈,即是堕落的第一步!

世界愈文明,人格愈堕落,拜金主义与拜色主义愈发达,将来贫穷的男子,与丑陋的女子,必归天然淘汰!此之谓优胜劣败,这就是文明进化!

男子有财有势,到处能受欢迎;女子有美色,也是如此。至于学问道德,也不过是附属品,有无均可。然而财势,是可以用人力谋求的;美色是天生长就的;可见女子生活一世,较比男子更难些!

懒惰的男子,耳最软;懒惰的妇女,舌最长。换一句话说,懒惰的女子的舌头,决不懒;懒惰的男子的耳朵,最无用!

某某报上,有一则征求女友的广告,上面有:“欲征求年在二十内外的女士,只以高尚娱乐,谈论文艺为限。”可见现在的“柳下惠”与“贞节女”真是不可胜数!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相信男女,只能成夫妇,不能交朋友。因为这种举动,是不合情理,不近人情!青年男女,果能纯洁相交,那么,饥猫也可以不吃老鼠了!

我奉劝爱交女友的男子,对女友千万不可存“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心理,你若不想同她结婚,最好是不与她相交,否则即是背叛道德。道德到现在,固然是不值半文钱,然而良心上,总要过得去!

妇女羞耻的观念,高于一切男子;然而若到了不要面皮的时候,她的言语动作,比较任何卑污的男子,还要下流十倍!

英国格言说:“爱笑的女子,容易下手;贪便宜的女子,容易上钩。”

女子若不愿入男子的圈套,最好是对他们冷若冰霜,一芥不取!

金钱能买真美人,而不能买真爱情;真爱情是无价之宝。

除了强奸以外,男女若发生深切关系,追源祸始,女子是主犯的多。

女子吸引男子的能力大,男子引动女子的能力小;女子若端重沉静,男子绝不敢放肆轻薄!

美花未必全有好的气味,并且多半有毒,是不可轻易尝试的;美人也是如此,是不可轻易亲近的!

真美人无须调脂弄粉;真名士绝不故意矫情!

恶妇可怕,淫妇可怕,贪妇更可怕。恶妇能逼死你,淫妇能迷死你,贪妇能气死你。恶妇淫妇,有时还有爱情可言;贪妇只喜金钱,并不知爱情是什么东西!

同一汗也,出在女子身上,就称之为香汗;出在男子身上,就称之为臭汗。我国恭维女子,惯能锦上添花。假若依此类推,凡女子身体里排泄出来的一切东西,当无一不香了!我国何尝重男轻女!

俗语说:“男看女,先看头,慢看脚;女看男,先看脚,慢看头。”不但中国如此,外国也是这样。

妇女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最有趣,二十岁以前,她竭力充老;三十岁以后,她竭力充少。

英国《好伙伴》杂志说:“一个女子若在众女子中间,失去了威权,必是在某一个男子身上,得着威权了。”

人说:现在是我国女子解放时代。我看:现在是我国女子最危险时代。不信请你到关外与各处租界调查调查去,究竟她们是为什么,入了人间地狱?

日本古语说:“美人之精神在镜,武士之精神在刀。”我极怕这两样人有精神。他们一长精神,就与人命不利。欲保人生与社会的安宁,最好是取消镜与刀这两种东西。

明明是流娼,偏说是交际明星;明明是活春宫,偏说是曲线美;明明是打爹骂娘,偏说是家庭革命。许多恶劣的行为,全被好的名目掩护住了!

女子天生的毛病,多是喜欢奉承,贪小便宜。中外的男子,多是利用拍马屁,灌米汤,装老实,献殷勤,四种虚伪的手段,以达他们的欲望!

中外有以性命或金钱交朋友的,绝无以身体交朋友的。我劝特别时髦的女子,要珍重玉体,不可任意布施。

西国社交,早已公开,世代相传,男子们的诡诈手段早已被女子们阅历过了,所以上当的少;我国妇女,乍得解放,初入社会,所以受骗的多。要知男子对妇女接近,有几个不是存着欲望的心理!

有人对我说:“有女招待的饭馆,饭菜多半不堪入口。”我回答说:“古人曾说过,‘秀色可餐’,又说‘秀色疗饥’。秀色既然可餐,又可疗饥,菜饭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你没听平津的下流人说‘吃女招待吗’?”

现在的饭馆子,无不争先恐后地增添女招待,据说是提倡妇女职业。我国买生卖熟的商人,全能有了这种思想,岂不可贺!经我详加调查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所谓提倡妇女职业那句冠冕堂皇的话,是专指美丽的妇女而言!

青年妇女,喜爱活泼的男子;中年妇女,喜爱有权势的男子;老年妇女,喜爱能赚钱的男子。无论何种妇女,绝不喜爱终日埋头书案,不事生产的书呆子!

世上有两种怪物——不爱女性的男子,不爱男性的女人。

男子幼小的时候,是母亲的玩物;长大了的时候,是女人的玩物。一生也脱不出妇女的势力范围。

最时髦的妇女,骂旧式的女人为玩物,旧式的骂新式的为玩物,究竟她们两派中,哪一派名副其实,真令人不敢断语。

女子是世上的可怜人。无论世界文明到了什么地步,她们也不像男子那样行动自如,加以生育乳养的苦楚,更是一言难尽。不但人类如此,就是禽兽虫鱼,也是以雌的为最可怜!

有用强制的行为加于女子,以饱他欲望的男子;决无用强制行为,加于男子,以饱她欲望的女子。可见女子是弱者,可见男子最无礼。至于某英雌所言,她曾经强奸了七十几个童男子,也不过是反面的宣传。

禽兽虫鱼,全是雄的有美色或美声,用以引动雌的。除了天然的色与声而外,再无能为。在人类中,这两种特点全被女的占去了!何况再加上一分人工修饰呢?又何怪男子们,被她们引动得神魂颠倒呢?

《伦敦邮报》(London Mail)说:“女人是图画,你只可以看,不可以听。”

妇女的悲哀,如同夏天的暴雨,来得猛,散得快。

英国伍兹说:“妇人在青年的时候,爱丈夫;中年的时候,爱成衣匠(好穿衣服);老年的时候,爱她自己。”

男子有两种快乐:一是心中时时刻刻存着一个妇女;一是心中毫无一个妇女!

皮尼洛说:“假若一个男子,能使六个女子,对他注意五分钟,那他的能力,足可使全院的议员,对他注意一小时。”

凭项羽那种性质,那种相貌,真令人不敢亲近,然而竟有虞姬,做他的知己。古语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男子中的知己本不易得,何况女子中的美人呢?老项真是千古的幸运儿。刘邦虽能享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一个苦小子!

美人如河豚鱼,男子虽然知道,吃多了或不会吃必死,然而全是死了甘心,拼命争食!

骨瘦如柴的穷公狗,绝没有别的狗讥笑它;缺皮无毛的老母狗,也是有公狗和它讲恋爱。可见狗的社会,比人的社会容易对付!

中外各国记述美人,多是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因为若说出她们老年的情形来,实在能减人精神,未免是味同嚼蜡。我国史书中,唯独对于武曌,还说她到七十岁,重生新牙,不觉衰老。对于夏姬,还说她年逾七十,而鸡皮少三,且能与巫臣苟合,再生一女。她们两人到老,纵然还能以色惑人,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书中叙述得虽好,也不足动阅者的兴味。古人说“好花看到半开时”也是这个道理。

美国《小说月报》说:“一个女人到有人称她祖母的时候,那才是老了;一个男子到了有青年妇女称他‘冤大头’(Sugar Papa)的时候,那才是老了。”

真能得女人喜悦的男子,是那种虽然不在她面前,也能使她时刻不忘的。

十个男子,有九个半对女子是贱骨头。女人对他们,万不可视如神圣,要知他们,不论多有权威,多有学问,见了女人,也不过是要变成一个大孩子。古今中外,能操纵男子的女子,全是利用他们的这种缺点,女人若是对他们,毕恭毕敬,假充道学,就是自掘坟墓!

美貌的女子能吸引男子,唯独有手段的女子,始能吸住男子。

美人着破衣,必招人怜惜;男子着破衣,必被人轻视。

戴假面具的人,最当严防。然而个个男子,全喜欢戴面具的女子,她愈失了真面目,愈能使男子们如疯如狂。

女子增加一种修饰或一种能为,男子对女子,就增一份要求。当初,姑娘缠足,以后男子选妻,就注重小脚。今日女子,谋求职业,此后男子选妻,就注重女子的技能,名目上是提高女子的人格,实际上是给女子多添了一份苦恼!

女子是极端主义者:她们守旧比男子顽固,维新较男子盲从!

英谚说:“男子固然不以衣服为重,但千万不可穿破衣去谋事。”

可见男子穿好衣服,可以增高身价;女子穿衣服,不过徒增美丽而已。

美女子要想独立,必办不到,因为要扶助她的人太多;丑女子要想独立,更办不到,因为肯用她的人太少!

数年前,我在北平某教会学校教英文的时候,某次由美国教会,派来五位立志教书的洋密斯到校教书,教了不到半年,仅剩下一貌丑密斯,其余四位,全都各教一个人(丈夫)去了,可见俗语说“好货剩不下”是不错的。外国女子有了如意的丈夫,也是不愿谋求职业的。

人类中有美丑之分,有贫富之别,有强弱之殊,有贵贱之差,人类永远不能平等。若人人在法律上能平等,那就是真平等了。何必口是心非,高谈阔论!

有人问我:“为什么现在一些贵族化的摩登男女,全大喊到民间去?”我说:“因为他们如同败家子,如同微生物,他们已将城市中的愚人,传染坏了;若不再去传染乡间的愚民,他们怎能甘心?”

男子不守贞操,必致染受恶疾,累及妻子,传及子孙;女子不守贞操,必致破毁家庭的幸福,扰乱社会的安宁!

女子的普遍性:若有一千件好衣服,恨不能一天全穿出去!

女子的心是静的,她们所以终日东跑西遛,不过是被几件好衣服驱使的!

世上若无男子,女子绝不擦脂抹粉;女子之所以爱美,是因为男子爱美!

中国古语说“女子失贞,天翻地覆”,与希腊大贤苏格拉底(Socrates)说“失了贞操的女子,无罪不敢犯”全是一个道理。

对女人要温存,不可太温存;要疼爱,不可太疼爱;要亲近,不可太亲近!

从来男“著作家”中,少有官吏;女“著作家”中,绝无美人;他们绝没有余暇,做这种无聊的傻事!

在野蛮时代,美人操纵英雄;在文明时代,英雄被美人操纵!

封建时代,最轻视女子,然而竟有女皇帝;民主国中,最尊重女子,反无女总统!

男子见了美人,不愿看的,必是瞎子;屡屡看的,必是愚人;看了之后,不动妄念的,才是智者。

男子欲得女子的欢喜,第一需要养成赚钱的本领;至于穿洋装,擦雪花膏,点红唇,留背头,打球,赛跑,跳舞,溜冰,全不是根本的办法。

男作女装,必遭官方的干涉,说他伤风败俗。现在竟有些女子日作男装,反无人指证!

打倒贞操的问题,也有一种好处,因为养了女儿,在她未嫁之前,可以省去许多的恐惧。

英雄与美人的声名,以所害的人数为断,害的人愈多,声名愈大!

女子遇患难而哭,能动人的怜惜;男子遇患难而哭,必招人讥笑。因为哭是女子的专利品。

我一见交际明星,就替她的老境大抱悲观;我一见强横的要人,就替他的前途大生恐惧!

年老的美人,与失败的伟人,有同样的感想——恨不能再回复往日的威权。但是伟人遇机,还可死灰复燃;美人一老,便灰飞烟灭。

男子骗女子,十个骗半个;女子骗男子,十个骗十个!

女人是男子的照妖镜,无论如何善于装模作样的男子,经她们美目一照,立时就神经错乱,现了原形!历史中这种前例,书不胜书,记不胜记!

女子是烈火,男子是干柴;女子是肥鼠,男子是馋猫!

女子如同吗啡鸦片,是安神止痛兴奋的药品,只可偶然一用;若不知节制,轻则败家,重则丧命!

女子生得愈美,修饰得愈快;打扮半日,才离妆台的,必不是真美人。

明娼的遏制,始于管子剜肉补疮的政策,管子实在是人道的蟊贼。

娼妓的制度,不但侮辱女性,并且招起男子轻视妇女的恶心,此外更能提倡奢侈。俗语说:“贫学富,富学娼。”欲劝女子俭朴,不可不扫除娼妓!

我最痛恨龟鸨,她们能将好女子的天性,教练没了,而变为娼妓;我最痛恨军阀;他们能将好乡民的天性,教练没了,而化成土匪。欲除娼妓,先诛龟鸨;欲灭土匪,先灭军阀!

有人说“禁娼与城市的繁荣有关”,我看只能与城市增加危险,正是饮鸩止渴。曾国藩平定南京,利用娼妓,兴复市面,实在是他的大罪!

有人说:“禁止明娼,必增暗娼。”我说暗娼绝不敢明目张胆,招蜂引蝶;逛暗娼的,也不敢呼朋引类,任意放纵!

上帝当初造了男子之后,用他的神意一断,知道男子是不易管教的一种东西,所以上帝又用尽心力,细加工,造了女子,造成一看,就说:“有替我行使职权的了!”

什么叫环境所迫?好女子饿死,绝不为娼;什么叫环境不良?好男儿饿死,绝不为贼!

有人说:“禁娼须先提倡女子职业。”我说:“娼妓多是由幼小被龟鸨教练坏了的一些女子,如同当了土匪,纵有职业,也少有能安心去做的!人的习性,全是好逸恶劳,既然做惯了容易的生活,养成奢侈的心理,谁肯舍易趋难?”

为吃饭而为娼为盗的少,为奢侈而为娼为盗的多!

解放与放荡的区别,如同狗与狼子野心的区别,形式略同,性质大异。一则与人有益,一则与人有害,要当细加考究,不可误认!

男子的学问愈大,愈易遭女子的玩弄,愈易被女子所轻视;女子的学问愈大,愈不能驾驭男子,并且男子愈不敢亲近。

只要女子有不用劳力,而能生财的特点,女权永不能提高!只要女子修饰容貌的心,胜过追求学问的心,女权永不能提高!

女子的头,多是用“磁石”做的;男子的头,多是用“铁”做的。她们的头愈美,吸力愈大。一个美人走过之后,男子多回头观看,就是证据。

脂粉,眼泪,是女子的武器;金钱,势力,是男子的武器;男女间的战争,不可缺乏这四种东西。

钓美人,以金钱为饵;钓英雄,以美人为饵。然而有不爱金钱的美人,绝无不爱美人的英雄!

朱熹说“闺门之内,须肃若朝廷”,实在是强人所难;张敞说“闺门之内,夫妻之私,有甚于书眉者”才是实话实说。

陆道威先生说:“闺门之中,最难是敬字。”敬是不敢放肆的意思,可见他这话是极有阅历。

女子滥交男友,固然是个人的自由,然而须防备始乱终弃的苦恼!

女子不动心就能应酬男子,男子不动心绝不能应酬女子。女子既有这种良能,莫怪男子受女子的欺骗!

肯为自己前途想的女子,绝不滥交男友;肯重视妇女人权的女子,绝不为男子的临时夫人!

所谓征女友者,不过是包暗娼的别名,既可防花柳病的传染,又可避免寻花问柳的声名。这种人反以文明自居,反说尊重妇女,我只以为是“大爷有钱,女子肉贱。”

据我调查,现今街上,揽腕抱腰,招摇而过的青年男女,仅有二十分之一是正式夫妻;并且这种正式的夫妻,也多是有时间性的!

有些被人始乱终弃的女子,在报上投稿,骂中国社会不良,环境恶劣;岂知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现今一些高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全因有了孝顺的父兄,先替他们(她们)填饱了肚子,万不可错看他们是多情的先知先觉!

女子男化,是自绝于正人;男子女化,是自绝于贤女。

妇女对于光阴,多是不知爱惜的,有时她们因为出门半小时,竟肯费三小时打扮;因为接见亲友五分钟,竟肯费六十分钟修饰。至于在修饰打扮之前,所耗于计划如何修饰打扮的光阴,尚不在内!

无情的女子,是世间的怪物,必为家庭的祸水。因为女子是最富于情的!

无情的男子,是世间的恶物,必为人道之蟊贼。因为情即是不忍之心!

猫一生的光阴,睡眠要占去四分之二;修容要占去四分之一;其余的四分之一,是它清醒与活动的时间。

都市中的妇女一生的光阴,平均合计,睡眠占去四分之一;修饰打扮占去四分之一;思虑、哭笑、争吵,占去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一的光阴,是害病与活动的时间。

朱子说:“肯为别人想,是第一等学问。”若男不肯为女想,女不肯为男想,子女不肯为父母想,官不肯为民想,只谋自己的幸福,而使他们陷于悲惨的境遇,纵然留学八百国,读尽五车书,深通马克思(H. Karl Marx),熟习易卜生(Henrik Ibsen),也是一个不通的人!

摩登女子时常说:“受男子的压迫。”这“压”、“迫”二字,实在不妥!

据现状推断,与其说“提倡妇女职业”不如改为“提倡年轻美貌的妇女的职业”,方当名实相符。

女子愿得男子的亲爱,不愿得男子的恭敬;男子对女子的心愿,也是如此。因为亲爱是实惠,恭敬是虚荣。

有人说:“现在时髦女子,露得肉多,可以减省衣料。”我说:“露出的肉多,擦得粉多;露臂擦臂,露腿擦腿;露到何处,粉就擦到何处。结果,粉的消耗,将与衣价相等,或高过几倍!”

老式的妇女,每日擦粉一次,其中爱美的,到黄昏再擦一次。摩登妇女,一日扑粉几十次,然而她们偏说,老式妇女甘做玩物。

女子“奢侈”化,男子也不能不随着前进。我读元明末年的历史,再看目下我国摩登妇女的现状,常存亡国的恐惧!

住在城市的人,虽不能如古时的男耕女织,也不当像今日的男游女荡!

我国人民现状,实在可笑,有些乡间的男女,还度十五世纪的生活;有些摩登的男女,已经超过二十三世纪了!可谓“新的太新,旧的太旧”。

阻男子进步的是钱,阻女子进步的是色!

男子不讲人格,亡国灭种;女子不重贞操,天翻地覆!

真爱国的伟人,必不容外力侵入;真自爱的女子,必不容外势侵入。

人尽可夫,不是提高女权;朝秦暮楚,不是真正解放。

大开门户,任人交通的邦国,必是弱国;大行布施,送往迎来的女子,必是贱货!

日日不离绣房,坐吃闲饭的女子,可怜;天天串饭店,寻求野食的女子,可恨!

据我误人子弟多年的经验:凡天天上堂听讲,时时追求学术的学生,是男必穷,是女必丑;因为这两种人,全是没有仗恃的。

男对女,精疲力竭,是他当尽的义务;女对男,若稍加体贴,就是她格外的恩典。

提倡女子职业的男子,若肯用老而且丑的女子,才是名副其实;若以年龄面貌为取舍的标准,莫如打倒提倡女子职业的口号!

丑女子如同无产的男子,容易养成暴烈的习性;美女子如同富家的子弟,容易养成放荡的嗜好。

丑女虽无人愿娶,然而有钱的丑女,一个也剩不下。因为她们的钱并不丑。

良家的妇女,多骂娼妓引诱男子,但是她们的衣饰,多是以娼妓的衣饰为模范!

处妇女之道,若敬而远之,她对你更亲更热;若亲而近之,她对你必冷必疏。

女子与女子,不易结团体,其中若加上一个男子,则更不能结团体。

女子对你发言,圈子愈绕得大,小注愈加得多,愈是对你有情意。假若她对你直截了当,斩钢截铁,你须多加小心!

丑女与丑女,可以相交;富女与贫女,可以相交;丑女与美女,有时也可以相交;唯美女与美女,永不能相交!

社会公开,易使妇女多置几件衣服,多费些脂粉,多用些香水,多耗些精神,多增些烦恼,多生些闷气,多招些灾病,多受些议论,多得些批评!

小孩子全喜欢妇女的戏弄,不喜欢得她们的恭敬。男子不过是长大了的孩子,妇女若想得男子的欢喜,就拿他们当孩子待!

男子变心,还挽得回来;女子变心,则无术可治。

现今的美人,始有女权;现今的要人,始有人权。

得罪了朋友,还有复交的日子;得罪了朋友的妻,你同你朋友的友谊,就到了尽头了!

男女之事,愈不易接近,愈有趣味;社交极端公开之后,男女引吸之力,必日渐缩减。

俗语说“远看女人,近看花”,是指着看别人的女人说的。若自己的女人,愈近看,愈美!

据我的观察,所谓尊重女权者,不过是尊重女人的貌而已!

自从社交公开,与男女增添了许多方便,与旅馆饭店,增添了许多特别的收入;然而妓院,实受了极大的影响。人说这是废娼的先兆,我以为这是“娼化”的流行!

男子爱女人,仅注意外表(面貌),不注意内容(学问)。所以由大学毕业或留过学的女子,操纵男子,反不敌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

面貌是女子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在娼寮中,寻贤良的女子,难于在山林里找驯良的豺狼!

男女之间,愈神秘愈好。愈神秘,愈能动人的幻想,愈能增加兴味。假若打倒衣服,赤裸往来,白身相对,反要减少了两性间的吸力!

妇德坏而罗马亡,自古以来,国家兴灭,少有不以女子的人格堕落与否为断的。

惯听女人的话,是太糊涂;轻视女人的话,也不聪明。

女子的话,有时你当从反面听:她说恨你,正是爱你;她说不愿再见你,那是离不开你了。

有“名”的男子,多是骗子;有“名”的女子,多是荡妇。

近来报上常载女子来函,有人说,那全是报社的编辑先生们伪造的。其实真伪极容易看出来,假若是女子写的,前后必有许多不必说的客气话!

姑娘较妇人多客气,因为是少阅历;妇人较姑娘少客气,因为她吃过客气的亏了。

近来报上,登载妇女在街上乘人力车翻倒的新闻,必要加上“两脚朝天”四字。男子翻车则不加这样的点缀。实在是一种不道德的记述,里边隐含着许多恶意!

男子是他所喜爱的女人的奴隶,是他所不喜爱的女人的主人。

某医生说,接吻有种种的害处,最容易传染疾病。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常同女子接吻?他说她们的口,全是经他消过毒的!

好嫖的人,不是喜爱妓女,他们是以为妓女喜爱他们。他们若在未嫖以前,引镜自照,妓女就立刻大受影响。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妇女是一个心理。你若明白了中国妇女的心理,外国妇女心理,就不问可知。你若能得中国妇女欢喜,你应付外国妇女,也必能得她们的欢心。

个个女人,全自认为是最美丽的,只是缺乏好的装饰。

有人问我:“对女招待改称女店员,有什么意见?”我回答说:“先要正实不必正名。否则,即便称女祖宗,也提高不了她们的身份。”

女子讲社交,最得利益的是绸缎商、成衣匠与卖化妆品的人!至于“互换知识”一句话,不过是好听。

苗族的跳舞(俗称跳月)最有价值,最为纯洁;因为他们是为使青年男女结成婚姻,并不是纯为男女互相摩擦着取乐。

我所最痛心的是,甘愿应征而为“女友”为“伴侣”的女子,多是受过教育的!

在不开化的时代,男子追求女子;在开化的时候,女子追求男子。世界愈进化,女子愈失了尊严,男子愈得其所哉!

非有狠心的男子,不肯嫖娼妓;非有狠心男子,不肯征女友。征“女友”征“女伴”的恶风,是主张解放妇女,提高女权以后,才由中国人发明的。在洋报上,我只见有征妻或征夫的。可见中国人,若文明起来总要过度。

美人的妆台,实在比文人的书案有价值;美人的一笑,实在较文人费一斗心血所作的文章更有价值。

在从前,男子以女子为玩物,是在家里玩;现在以女人为神圣,反在街上玩了!

美人的专制,甚于暴君的专制。人对于暴君,是不敢不服从;对于美人,是不忍不服从。不敢不服从或有反抗的可能;不忍不服从,只有鞠躬尽瘁。

日事游荡的妇女,见着村女乡妇,惯加讥笑;我不知究竟她们谁可笑?

男女之间,不可一味地顺从;无论什么事,不时用一些反抗的表示,才能格外发生兴趣。

旧式的女子,脚愈小,愈是聪明的;摩登的女子,鞋跟愈高,愈是聪明的;愈是聪明的女子,愈肯苦害自己的肢体。

美而且贤的女子,是世上的无价之宝;只可惜太少,更可惜个个女子,全自以为是又贤又美。

女子若能将《聊斋》里那篇“恒娘”熟读一遍检练揣摩,神而明之,必能将男子玩弄得神魂颠倒,心服口服;较比熟读几大本《男子心理学》还能得实效。

十个女子,九个矛盾;所以她们最不喜爱矛盾性的男子。换一句话说,男子若没有坚决的意志,绝不能战胜女子的心。

女子的记忆力,较男子的格外坚强,只可惜他们专能牢记男子的坏处,易忘男子的好处。在十年前,你若骂过她一句,她也忘不掉;在十分钟前,你虽对她磕了一千次头,她也不记得。

愈是美丽的女子,疑念愈大,她们总以为男子们对她们不安好心;有钱的男子对人交往也是如此。

世上唯中国人最能利用好听的话装饰门面,明明是斗不过女子,反要说:“好男不同女斗,好鸡不同狗斗!”

“柔媚”是女子的美点,“刚勇”是男子的美点。刚勇的女子与柔媚的男子,是反乎自然的可厌之物。

男子怎样才可以不被女子所愚?不迷!女子怎样才可以不受男子之骗?不荡!

两性所以能互相吸引,就是因为所赋的天性不同。人若竭力同化这两种天性,即是与自然背道而驰,不但减少男女的爱情,必致劳而无功,两败俱伤!

有人问我,进化到了极点,女子要达到一个什么结局?我说:进化而为不阴不阳,不男不女,似人非人,像兽非兽,类似母狗的两足动物。男子进化到了极点,他们无情无义的程度,还不如公狗。

女子较男子,多有道德,多知节俭,并且虑后之念,也比男子周到。

过了二八月,母狗见了公狗,垂头丧气,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走;正当二八月,母狗见了公狗,趾高气扬,竖起尾巴,横着街心走。我为二八月后的母狗伤心,我对二八月中的母狗痛恨。

二八月中,狗道大兴;公狗母狗,霸占街衢,填塞巷口;狺狺之声,聒耳欲聋;吃醋争风,乱成一片;跳舞抱腰,出尽风头。社会的秩序,虽然大受影响,幸而一年之中,仅有两次。假若男女,实行狗化,社会间欲求片刻的安宁,也不可得了!

搭姘头,偷汉子,钻狗洞子,就觉得刺耳难听。交男女,开房间,实行同居,就觉得名正言顺。其实也不过是八两,半斤,A+B,B+A!

从前的女子,以交男子为莫大的羞耻;现今摩登女子,以交男子为莫大之光荣。甚至结交的男子愈多,愈可得一个交际明星或社会之花的美誉!

现今社会所尊崇的社会之花就是古时社会所讥骂的“烂桃”。我为古时的浪漫女子哀悼,我为现今的摩登女子庆贺!

无论如何吝啬的男子,对于女子,无不慷慨好施。

女子若抱定“人尽可夫”的心,女子人格永不能提高;女子求美之心,若甚于求学,女子的人权也永不能提高。

将男子练成流氓化不是进步,将女子练成流娼化不是文明。可惜现在竟有一班自命为先知先觉的人,假借解放之名,竭力诱导无知的青年男女,赶快地往这自杀杀人的途径上走!

有女子只知爱美,并不知卫生:你若规谏她们,说某种修饰,不合卫生,那简直是白费唇舌。在她们的心目中,全认定“朝为美,夕死可矣”!

中外的男子,是一样的心理;中外的女子,也是一样的心理。中外的狗是一样的天性,中外的猫也是一样的天性。

狗之性,宜于御外;猫之性,宜于安内。所以狗利于防盗,猫利于捕鼠。若弃其所长。用其所短,必致内外不安,多生扰乱,归终,将狗害了,猫也毁了。这不是敬狗尊猫,正是害猫毁狗。

狗猫受了训练,练不去狗性猫性;男女受了教育,教不去男性女性。因为教育与训练,是人为的,性是天生的。

非打倒羞耻,不能人尽可夫;非人尽可夫,不能男友如云;非男友如云,不能实行狗化;非实行狗化之后,不能打倒羞耻的束缚!

羞耻是女子的美点,也是最能引动男子的威力。

男子爱看女子,是因为她们可爱;女子也爱看女子,是因为她愿知道,她们为什么可爱。

活泼的女子可怕,呆板的女子可厌;唯有时呆板有时活泼的女子最可爱。

某交际明星对某女子说:“多搽一次粉,少读几篇书。”她这句话,实在是从阅历得来的!

女子得男子的崇拜,学富五车,不若有艳皮一张。

英国格言说:“有学问无阅历,不如有阅历无学问。”若以女子而言,我可改一名话说:“有学问无美貌,不如有美貌无学问。”

大学问的女子,只能得人敬,不易得人爱;大学问的男子,也是如此。

多数妇女的贞操,不是失之于淫荡或金钱,而是失之于男子的马屁!

有些摩登女子,讥评旧式妇女的生活为“监狱式”的,岂知监狱式的生活固不自由,然较“野狗式”的生活,还有一个长久的饭碗,到老也不致变成一个无人要的母业障。

中国的男女不平等,只是在旧礼俗与旧法律上的分别,其实哪一个男子家里没有一个涂脂抹粉的活菩萨?有几个男子不是崇拜这活菩萨的?

男女的真平等,是各尽天赋的特长,分工合作;并非男尽女职,或女夺男工。

古礼所说“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并不是重男轻女。外也不尊;内也不卑;正如外交总长与内务总长,职任虽殊,名目虽判,不过是各以所长,尽其专责。

由父精母血而成胎,由精血化合的不同而判男女,由男女的生理殊异而良能各别,因良能各别而分任人生的职务。既同是出于一源,有什么贵贱尊卑的可分?

犯大罪的男子,多是有才的;犯大罪的女子,多是貌美的!才与貌,善用之,则为福源;不善用之,则为祸根。

淫女邪男,多出于仕宦之家;贞女义士,多生于蓬门小户。

对别人家的女子,竭力鼓吹女权,竭力倡说解放;对自己家的女子,竭力摧残女权,竭力施行锁闭;这是现在多数提倡男女平等者的现象!

修貌而不修心,是女子的大病;顾财而不顾名,是男子的大病!

非犯心肠的男子,不肯征女友;非贱骨头的女子,不肯做男子所征求的女友。

男女生殖器官,既有向外向内的不同,所以宜内宜外的分别,也可以由此而断。

女子应付男子,有三要素:或有貌,或有钱,或有手段,最不可少的是手段。貌有衰老,钱有尽时;唯手段,则愈用愈精。

好说好笑,固然是女子的缺点,可是最易对付;沉默寡言的女子,固然是少有的,可是最难相处。男子也是这样。

男子年龄愈高,看女子愈美。

对女子没有狠心的男子,才是真正男性的男子。男子若对一个女子,能施展阴毒手段,世界上任何残酷的事,也能做得出来!

女子是天生玩弄男子的“怪物”。男子在小的时候,离不了她们,愿受她们的玩弄。到了中年,更离不了她们,愿受她们的玩弄。到了老年,仍是离不了她们,愿受她们的玩弄。被一个女子玩弄得厌倦了,又必定愿重新投到一个别的女子的手里,再受她的玩弄。

男子无论打定什么主意,一见了女子,就会变了!

英雄与美人,是世上的点缀品,世上没有他们,就觉干燥无味;有了他们,又能使人类多增纷扰,所以上天不使这两种人多生。

英雄应有公心,因为英雄是为群众生的,英雄是应为群众谋幸福保权利的。美人应有私心,因为美人是为一个人生的,美人若以色相布施众生,就要使群众闹得天翻地覆。

女子最不喜欢优柔寡断的男子,唯有英明果敢的男子,才能得她们的爱敬。

什么地方,人多爱去?有女子的地方。什么故事,人多爱听?有女子的故事。什么戏,人多爱看?有女子的戏。什么书,人多爱读?有女子的书。什么新闻,人多爱听?有女子的新闻。

女子的一颗“诚心”是男子最大的财宝,这种财宝是以全世界所不能换得来的。

女子们并非爱说谎话,是因男子们多不信她们的实话。

十个女子,有九个是永远不知认过的,那第十个是永远不知有过的。

世界无论如何文明进化,社交无论如何彻底公开,也没有穷男丑女,可以出风头的机会。

世上若没有脂粉,女子必格外的老实。

女子与男子奋斗,仅求打倒主内主外的分别,正如水栖动物与陆栖动物,争求水陆的不同,纵然因竞争而达到目的,也不适合天性的生活!

北平某著名女作家,时时在报上作文,痛骂高跟鞋并一切不合卫生的衣饰。我近来常有街上遇着她,她的鞋跟,据我观察,竟高于一切(妇女的鞋跟)!这大约是鞋跟愈高,愈合乎卫生的原则。

女子爱美而喜修饰,并不是她们所以易受男子征服的弱点,正是她们天赋的一种征服男子的武力。

我以为,男女只可为夫妻,不可为朋友。女结男朋,或男交女友,若目的不在婚姻,未免就是浪子淫妇,是人道中的害物!

交际花(或交际明星)是公共的耍物,是惑乱人动的害虫,是导引女子堕落的媒介,是社会中分利的能手,是成衣匠的傀儡,是化妆品商店的游行广告。

近几年来,报纸上登载名闺小照,每每加入善歌舞,精洋文,善交际等表扬的词句,我不知是将她们视为何等人物?

个个女子,全有一种天赋的玩弄男子的手段,女子一生的成败,全靠她运用手段的巧拙。

无诚心的女子,至终必弄得遭男子的厌弃;专以容貌维系男子,到底必归失败。

摩登二字,在中国辞典里寻不到,不过是英文 modern 的译音,是“合于时代”的意思,然而在英在美,若将 modern 加于 girl 之前,就含着讽刺或嘲笑的意味。我中国女子,切不可误将摩登姑娘奉为典范,认为光荣!

男子与“难子”同音,他们一生,历尽种种艰难辛苦,十之七八也不过是为讨女人们的喜悦!

“美目盼兮”与“虎视眈眈”,据我看,全隐藏着杀人的能力,全是一样的可怕。无论什么心刚胆壮的英雄豪杰,“美目盼兮”之下,也要骨软筋酥。

我听某娼妇对人说:“我们这也是买卖生意!”我不禁对“买卖生意”四字毛骨悚然,我听某舞女说:“我们这是谋女子职业。”我不禁为“女子职业”四字痛哭流涕!

据我所知的交际明星或社会之花,引人倾家荡产的程度,尤甚于名妓淫娼。更可恨的是,她们没有直接担负的“花捐”!

盗贼与娼妓,是人类中的兽性的表现,这两害不除,社会与家庭,永不能得享安宁。尤当剪除的是,无盗贼娼妓之名,而有盗贼娼妓之实者!

俗语说“贫学富,富学娼”是专指妇女说的,娼妓是侮辱妇女的恶魔,是引诱妇女堕落的媒介!

雄才美色是人群里的点缀品,这两样虽能增加人类的不安,然而也能使单调的人生,增加波澜变动。否则人生就如广漠的平原,毫无起伏的现象,简直就如禽兽,没有历史。

现今良家妇女,终日忙断了十指,不能得一饱;摩登女子,半夜伸缩两条腿(如跳舞之类)就能鲜衣华服;美而贫的女子,如何能不受激动!

女子是钢锉,男子是顽铁。顽铁虽坚硬,终抵不住钢锉的摩擦!与女子接近,永远是受损失的,接近愈甚,损失愈大!

不要轻视老派的顽固女子,要知她们的人格与对人生所尽的义务,高于一切交际文明社会之花或某地小姐。前者是牺牲个人的精神,增加别人的幸福;后者是消耗别人的精神与物质,供自己的堕落,并且引人堕落!

女子职业固然应当提倡,然而为迎合男子的欲心,含有诱惑性的职业,不但不应提倡,且当绝对禁止。因为这种职业,不但不能提高女子的地位,且足以抵灭女子的人格。

现在某国诱惑妇女遗弃家庭钻入工厂,美其名曰:“提高女子的地位,与男子在社会里争求平等,不再为家奴”其实,也不过是将家奴变成公仆。家奴还能得丈夫的爱惜,公仆只能受社会之督催!据我个人的愚见,现在研究妇女问题的人,多是要使温柔安善的女子,离开和平的坦途,走入狂风暴雨的歧路,使她们渐次失去自然的保障,而度不合天性的生活!

二、论情爱

伯克说:“恋爱如同麻疹,患之者天龄愈高,愈不易治。”

恋爱中的障碍,如同烹调所必有的油盐酱醋;毫无障碍的恋爱,是毫无价值的,亦可以说不是真诚的。

恋爱是玄妙的,是不可思议的,是世间的音乐。独可惜这种音乐,多是不能永久谐和的。

情人们的口角,有一样缺点,因为口角一次,反增十倍的爱情。

恋爱如同风吹来的种子,是自生自长的,不是人力所致的。

恋爱如同传染病,愈是怕的人,愈容易受传染!

男子发誓永不爱妇人,与发誓永爱一个妇人,是相同的!

妇女的一切情书,不抵她嫣然一笑。

恋爱较结婚多有快乐,犹如看小说较看历史有趣味。

恋爱如同饮食,贪之者常因不消化而死,故当俭约用之!

恋爱如同菜蔬,如同鲜果;若是充分发育到了极点,就毫无价值了!

恋爱之在男子,不过如同书中之一章;然而在妇女,则为书之全部。

恋爱的人不能无痛苦——恋爱是痛苦,不是快乐。这话非过来人不能明白。

世间最可宝的是爱情,最可贵的是友谊。

若说恋爱胜过富贵,那是在富贵以后说的;无论男女,若是腹中无食,将要饿死之时,反能向人求婚,那才是真爱情呢!

恋爱如同一种极娇弱的植物,是应小心维护的。

初次的恋爱,是一点愚行同许多好奇的心,组合而成的。

爱情之施于妇女,如太阳之对于花,能使她们增加美丽,增添光泽;如果太激烈了,必定使她们枯萎,使她们凋谢。

恋爱是一种良知,无须人教导而自能的,也不必竭力地解释,更不必在字典里求明白的定义,因为在文字未发明以前的男女,早就能恋爱了。

恋爱是妇女一生的历史;在男子的历史中,不过是一段插文而已。

妇女一生的苦乐,全以被人爱的期限与程度而论。

爱情不生即死,永不变更之情操,唯性格贫弱者有之。

若是一个女子,不对你说谎了,那就是不再爱你了。

情人们的口角,如同夏天的暴雨,是决不能耐久的,且要发生更强烈的热度!

每个女子,全以为她现在的恋爱,是她一生的头一次,也是末一次;男子多以为,这不是他一生的头一次,也不盼望是末一次,这是男子们情欲的表示。

爱情固然可以战胜困难,但是金钱更可以战胜爱情!

支配世界的有三样情欲——野心,报复,恋爱。女子总出不了恋爱的范围。

女子对男子说:“你若爱我,不要性急。”若男女真不性急了,她又说:“你不爱我了。”哈,女子真难对付!

女子总忘不了她初次的恋爱滋味,男子则反是。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能用钱财购买的:一是爱情,一是长生。

假若一个女子,准知道男子爱上她了,她的爱就减缩了,或是不爱了!

达文波特说:“世间有两种多而不厌的——钱财与爱情。”

有九种方法,能使女子爱你。这九种方法,无一种不以谎言为要素,因为信假不信真是女子的习性。

常爱妇女的男子,不是真爱妇女的;不常爱妇女的男子,才是真爱妇女的。

男子纵能统率百万健儿,出入于枪林弹雨之间,然而落在他所爱的妇女手里,就像一团软泥,任凭她玩弄而已!

女子失去情人,有两种原因:一是与他结婚,一是仍然拿他当朋友。

男子无论如何,全能得女子的宽恕;只有一件事,是不能宽恕的,就是对她不忠实。

许多的男子,是不得不爱他们的女人,因为知道若不爱,就要增添无穷的苦恼!

世间许多的烦恼,是因为妇女的爱太甚,男子的爱太滥,生出来的。

威尔斯说:“没有一个男子配受一个女子的爱,没有一个女子配受一个男子的爱。”

杰罗尔德说:“妇女的爱情,如同胡须,愈刮得干净,愈生得坚实。”

使女子最动气的,就是她所爱的男子,又被别的女子爱了。

你不对一个女子说,你爱她,较比你对她说了,她还容易看得出来!

在小说文学里,第一次的接吻,是种种困难的结尾;在事实上,是种种困难的起头。

最好的吻,是永不接的吻。

又说:“婴孩的吻有乳味,儿童的吻有糖味,青年的吻有烟味,丈夫的吻有酒味。”

恋爱过两次的男子,是不知恋爱的。

世上最好看的,是情人的面貌;最好听的,是情人的声音。

若是你同时爱两个女子,对她们中的一个说“两个全爱”,她信你;假若说“不爱那一个”,她绝不信你。

善写情书的男女,未必是有情的;真正有情的男女,绝不买《言情尺牍》。

欲讲真恋爱,须重真道德!

纯正的情,发于两性之间,互相牢吸,不容有第三者(不论男女)加入,不纳任何诫劝,不受任何诱惑。贫富不足夺其志,生死不足易其心,海枯石烂,始终如一,始可谓之为恋爱;否则即是恋奸。

有人问我,对于三角恋爱有什么意见?我回答说:恋爱只有两面的,并无三角的;既然成了三角,那就是两情不坚,二心不定;不坚不定,还称得起什么恋爱?

所谓三角恋爱者,不是两男一女,成一个嬲字,就是两女一男,成一个嫐 ② 字。全是不良的现象!可见一男一女的恋爱,才是正当。

整个的爱谓之情,破碎的爱谓之欲;情有永久性,欲是一时的。可惜多数的摩登女子,专喜接受人的欲!

旧派的男女,闭上门,讲爱情;摩登男女,在大庭广众之间,表爱情。前者是动于内,后者是形于外。内藏者多真诚,外露者多虚伪。真诚者可外,虚伪者不常。并且热得激烈,冷得速快!

女子常对所爱的男子,假装冷淡;男子则对所不爱的女子,假装亲热。

世界上动物之中,最不讲恋爱的,当以蜘蛛居第一位。我们永远也不能看见两个蜘蛛,在一个蛛网上!

女子对于恋爱,比男子加倍的诚恳;对于报仇,也较男子加倍的狠毒。

爱情虽非金钱可买,无金钱,也不能使爱情坚固!

以爱花的心爱美人,才是真爱美人;爱美人专为发泄性欲,如同爱花爱药专要吃花的一般。

处女的胆量最小,然而她与某男子发生了恋爱,她的胆比天还大。

恋爱是不可思议的,是不可理解的,只要双方冲动,任何贫富,老少,美丑,尊卑等的阶层,全能打得破。

“伦敦邮报”(London Mail)说:“恋爱对于妇女,是一幕悲剧;对于男子,也不过是一部短篇小说。”又说:“没有嫌恶妇女的男子,不喜爱妇女的男子,必不是男子。”

爱情固然可以打破种种的障碍,然而金钱更能打破种种的爱情!

男子欲引动女子的爱情,必须力趋男化;女子欲引动男子的爱情,必须力趋女化。喜爱涂脂粉的男子的女子,多是窑变的姨太太;喜爱作男装的女子的男子,必是土混混一流的人物。

男子失恋,较女子失恋更苦,因为他不敢哭。

女子比男子有自知之明,比男子格外地要脸;所以老妇人,绝没有肯向青年男子求爱的。

无钱而谈恋爱,如饥渴而饮盐卤!

外国男女在车站码头,迎送亲属,虽有接吻的世俗,但是在公共娱乐场所,决少任意接吻的举动。近来我在公园等处,屡次见中国的青年男女,有这种的行为。人说:这是进步;我说:这是兽化!人说:这是恋爱神圣;我说:这是扰乱人心!

恋爱固然神圣,肚子的神圣,更高于一切;恋爱固然万能,肚子更是法力无边。它的威权,专能打倒恋爱!

肚子一空,万事皆空。肚子若“失业”三天,准也不能高谈恋爱了!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说:食即是宝,宝即是食!

青年男女,固然有因恋爱断食的;然而发生恋爱之初,是因肚里有食。

天下最易的恋爱,天下最难的谋食!有食,狗也会恋爱;无食,神也肚子疼!

男女之爱,是人间大道理,虽圣贤也不能抑制,然而须闭上房门才可施行。若在稠人广众之间,就携手揽腕,抱腰搂臂,接吻并头,未免是不知羞耻,且含有诱惑性。

恋爱当以道德为基础;无道德的恋爱,决无持久性。

无羞耻的女子,虽能勾起男子一时的欲念,然而得不到男子长久的爱情。

中国摩登男女,诸事力求洋化,唯写情书,还是泥古不化,仍是哥哥、妹妹,连篇累牍。我读外国情书,还没有遇见这种乱伦的称呼。

失恋的痛苦,甚于刀剑的刺割。刀剑的伤痕,可以容易遗忘;失恋的隐痛,永世不能休止。

女子在恋爱的时期,格外的娇媚可爱,男子在恋爱的时期,格外的凶野可厌。正在恋爱狂热中的男子,若肯引镜自照,就可知道自己的丑态。

恋爱是一种人人愿受的苦恼。这种苦恼,非过来人,不能明白!

恋爱如同观景,如同读文,必须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才能使人发生兴味。譬如作言情小说,若表一男一女,遇见了,爱上了,结婚了,非但无话可叙,就令出版,也必无人肯阅。

我自幼就爱猫成癖,至今不改。有人说:“它们叫春的声音,实在难听;它们登屋爬墙的行为,实在可厌;顶好是不要它们,以免吵乱人心!”我说:“它们那种怪声,正是它们唱的‘恋歌’,正等于它们所写的情书,它们的跳跃,正是它们的‘交际舞’,并且它们的社交每年仅仅举行两次,有何可厌呢?”

女子的天性,多是仁慈悯恻,优柔寡断,对求爱者不肯下果决的表示。因此,就发生许多三角或多角式的恋爱,而引起许多的烦恼。假若她们对求爱者,能痛痛快快给一个坚定的迎拒,不但自己可以灭除许多的麻烦,也可以使求爱的人,早早消灭痴心妄想的企图!

男子的爱情,是不易持久与专诚的。女子若能使他对她恒久不变,始终不移,那才是成功的女子,才能得到真实的幸福。

有财有势的男子,并非没有爱情;只可惜他放纵的机会多,所遭女性的诱惑大。无财无势的男子,并非富有爱情;不过是他缺乏放纵的机会,更遇不着亲近他的妇女。要知世界上的男子,有几个是老实的呢?

恋爱须以怜惜为要素,否则即是滥爱;所以英国威廉琼斯说:“恋爱有一孪生姐妹,名曰怜惜。”

三、论婚姻家庭

有一点事全告知女人的男子,多半是新结婚的!

凡是一个妇女,就应当有一个丈夫,否则如同不装裱的图画,不镶镜框的画片。

有些女人对于她的丈夫的话,多半不肯留心听,然而在她丈夫说梦话的时候,反倒非常注意!

为金钱而结婚,就是出卖自由!

在结婚前,女子是饵;在结婚后,女子是钩。

人说,中国旧式的婚姻,由父母媒的配合,是“牛马式的”。我说,今日结婚,明日离婚,任意配合的最新式的婚姻,是“猫狗式的”!

由女人的衣饰上,常常可以发现她丈夫的性格。

在结婚时,要睁开眼;在结婚后,要闭上眼!

无钱的男子,因恋爱结婚,夜间快乐,日间苦恼!

结婚而和乐,即是世上的天堂;结婚而不和,即是人间的地狱。

男子虽胸存伟大的志向,必得女子的同情,始能达到实现的地步。自古成大事的人,多是狠妻赞助的。

萧伯纳说:“家庭是处女的监狱,是妇人的养老院。”

达文波特说:“上帝造处女,男子造寡妇,魔鬼造离婚。”

普通的男子,想他的女人是最可靠的;普通的女人,想她丈夫是最不可靠的。这两种思想,是最不合事实的。

抱独身主义的男子结了婚,不但他的朋友对他莫名其妙,他对他自己更是莫名其妙。

世间最苦的男子,是被他的女人将他当做铸钱机看的,那种男子绝得不着夫妇的真正快乐!

妇人听见别人讥骂她丈夫的时候,是极恨怒的,那是侵害了她的特权。她的讥骂是合理的,所以只许她讥骂!

女子在未嫁之前,要耗去半生的光阴,等候丈夫;既嫁之后,要费去一生四分之三的光阴,等候丈夫。

恋爱是一种病,须用结婚治;结婚是一种病,须用离婚治;离婚是一种病,须用死亡治。

除非你的妻,对别的妇女说,你是一个好丈夫的时候,她对你绝不能断了爱情!

名誉不佳,是一生最可痛心的事,然而绝没有一个女子,愿嫁一个真正的君子。

愚鲁的妇人,对她丈夫所告诉她的话全信;聪明的妇女,假装着信。

世间的女子,未必全愿嫁她们所爱的人。

若是一个男子,告诉他的女人说,他爱她,她决不信;若是不告诉她,她又奇怪,为什么不这样告诉她!

蜜月就是钱月,没有金钱,绝无蜜月!

时时提倡独身主义,或日日研究妇女问题的女子,多半是貌丑的。

女子没有丈夫,如同房屋没有基础!

《精英》杂志说:“永不敢结婚的男子,是胆小的。”

萧伯纳说:“结了婚的女子,全明白哲学。她知道每种问题,全有反正两面,一面是她丈夫的,一面是她的。”

美妇人多能使男子流眼泪,娶美妻未必是福!

有一种妇人,只在要失去她丈夫的时候,才知道爱她的丈夫。

一个妇人,可以不记得她丈夫同她结婚的时候所说的话;但是,那时她丈夫穿着什么衣服,她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利顿说:“妇女们选丈夫,如同她们买书,专在外皮的装潢上注意,多不肯用心观察内容。”

阿里斯蒂奥普说:“富女蔑视丈夫,贫女毁败丈夫,丑女嫌恶丈夫,美女对丈夫不贞。”

最美丽的一对配偶,未必是快乐的良缘。

男子所愿娶的女子只有两种:一是貌美有才的,一是貌美无才的!

西班牙格言说:“灯下不买衣,灯下不选妻。”

女子嫁夫,只要得一个能使她快乐的人;男子娶妻,是要得一个能帮助他忘了艰苦的人。俩人的原意,既然不同,所以夫妻间,少有满意的。

法国俗语说:“恋爱是趣味浓厚的小说,结婚是枯燥无味的文章。”

结婚如同被包围的城:在外面的人,总愿意进去看一看;在里面的人,总想逃出来。

再婚的男子,娶再婚的妇人,如同名将遇名将。初婚的男子,娶初婚的女子,如同新兵遇新兵。初婚的男子,娶再婚的妇人,如同新兵遇名将。再婚的男子,娶初婚的女子,如同名将遇新兵。

女性的丈夫,男性的妻,绝不能白头偕老!

妇女若是肯嫁爱她们的,不嫁她们所爱的,世上的婚姻,就快乐多了!

善处朋友的男子,决不是善处妇人的丈夫。

男子若不是善于听话的人,结婚之后,就少有安宁的日子。

亨特说:“婚姻毕竟是好制度,假若没有这种制度,小学教员的饭碗,就要保持不住了。”

妇女的本分,是静候丈夫的成功。能善于静候,且能以快活自处的妇女,才是得着了人生之术。

妇女是上帝的代表,就是第二上帝。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而获罪于妻,较获罪于天,格外的无所祷也!

有一些妇人,提起了结婚的苦恼来,能对一个未婚的女子痛哭流涕;第二日若再与那女子见面,就能问那女子,为什么不快快嫁人。这足证妇女们的矛盾性。

法国某学者说:“有三样事妇女当注意:烟酒,赌博,别人的丈夫。”

妇女愿意男子照她爱男子的样子爱她,男子愿意女人照他爱女人的样子爱他。这两件事,全是不可能的。所以夫妻间,少有和谐的时候。

女子出嫁,如同白布入了染缸,出来以后,绝不能恢复洁白的原色。所以嫁了红的,只好是红的;嫁了绿的,只好是绿的。假若出了红的,又入绿的;出了蓝的,又入紫的,归终,必成七乱八糟无人肯要的颜色,岂不可惜!

认命二字,可以化解夫妇间无限的烦恼,认命并非迷信。我国从古至今的夫妇,因这两个字,不知保全了多少万万,少出了多少丑事!

存钱最好的方法,是存在女银行(妻的钱囊里),但是若想提用,可就不易了,或者还有没收的危险!

江南有一句笑话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为人妻的,多能认真施行这句话!

朋友的钱,可以借用;妻的钱,一文也不借用。你若用她一文,纵然还她一串,你一生对她,也有短处!

对女人算账,是愚昧的举动,这种账一生也算不清,归终你还是欠债人。同妻分辩理,是没有思想的,要知你绝没有理,你最大的无理,就是娶了她了!

古语说:“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我看为人夫的,也当如是。

自己的子女,尚不能事事合自己的心意,何况是别人生养的儿女,来做你的丈夫,或你的妻。夫妻间若肯想到这层,也可以消除无限的烦恼!你若想得家庭的快乐,千万不可娶比你年长的妻。妇女的天性,较人年长几岁,就惯将人当做小孩子看,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将你当丈夫看待了!俗语说“女大五,赛老母”就是这个道理。

最可怕的女人,是对丈夫求全责备的。大凡男子,从幼小就有执拗的脾气,所以女人愈求全,他愈不全;愈责备,他愈不备。这种女人,只能讨丈夫的厌弃,绝不能增进自己的快乐!

德国某学者说:“女子生来是为人母的,所以她们为妻则不足,为母则有余。”

我国古语说:“以爱妻之心爱父母,是最大的孝子。”我可以加一句:“以爱儿女之心爱丈夫,是最大的贤妻。”

若要废止纳妾嫖娼的恶俗,非竭力提倡妇人的妒性不可!

女子在未嫁以前的命运,是父母造的;以后的命运,是她丈夫或别的男子造的。

男子再婚,多不念前妻;妇人再嫁,多不忘前夫。这是男子寡情的表示,也是妇女多情的表示。

无钱的男子,不用说不能治国,就是想齐家,也是做不到!

夫妻之间的维系,就是一个情字。夫之情,仅可施之于妻;妻之情,仅可施之于夫;其间不应加第三者,所以纳妾是破坏夫妻之情的毒药。

英国格言说:“二猫一鼠,二犬一骨,二女一夫,终难和睦。”

湖北俗语说:“要想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这句话足可以打消男子纳妾的野心。

“杀狗劝妻”那一出戏,焦氏对她的丈夫曹壮说:“你没有钱,就能管教老婆吗?”一句话,仅仅十一个字,可以做丈夫的暮鼓晨钟;凡为人夫者,总要三复斯言!

唯思想高超的女子,才肯嫁有德无财的丈夫。

我国有一些为父母的,贪图金钱,将幼女嫁老头子,是轻视女儿的人格。欧美有一些新式的女子,贪图金钱,情愿嫁老丈夫,是轻视自己的人格。出于被动的是可怜,出于自动的是无耻。

某新式的妇女说:“我国古语‘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是最轻蔑妇女的。所以一般臭男子们,竟将妇女当做玩物,视为奴隶,应当趁机改为‘女正位乎外,男正位乎内’以雪此耻。”我看这倒是我们臭男子们,时来运转的福音。我们臭男子们,应当感激她的栽培;我们臭男子们,正好趁机坐在家里,穿红挂绿,涂脂抹粉,一心一意地给她们当玩物,当奴隶!

你无论如何爱你的妻,她也疑你不是诚心诚意的!

恋爱虽然是盲目的,结了婚之后,眼目就睁开了。

在结婚以前,女子喜欢听你说话;结婚以后,她喜欢你听她说话。

成功的男子,是能利用机会的;成功的女子,是能使她的丈夫,成了她自己的丈夫的!

男子信一个妇人(妻),疑惑别的妇人;女子疑惑一个男子(夫),信别的男子。

天下绝没有真惧内的男子,所谓怕老婆的,全是爱老婆的。所以我说:“怕得愈甚,是爱得愈甚;不惧内的男子,是无情的男子,是不值女人爱的男子。”

女子到底是男子的劲敌。男子的力量,固然不是女子所能抵御的,但是她们的美色,足能征服男子的心灵。

古语说:“生儿防备老。”我以为,女子出嫁,也是防备老。

容颜不是常存不变的,一般朝秦暮楚没有准丈夫的女子,要及早打定主意。

齐默尔曼博士说:“多数的男子,全愿娶生得好的女子,不愿娶教得好的女子。”这表明男子多注重女子容貌而忽视女子才德。

马克·奥佛尔说:“女子不过是大孩子,她们得着玩物(丈夫)之后,不久就厌倦了,将玩物撕毁了。”我看这话不合理,世上男子,多是喜新厌旧;女子对男子,少有这样不道德的毛病。马克·奥佛尔的话,大概是专指欧美女子说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成夫妇的办法,是蹂躏人权的,不能融于文明时代。然而桑间仆濮上,钻穴跃墙,以成同居的行为,也不是重视人格的,更不能融于文明社会。世上的野禽家兽,多守一夫一妻的制度,唯有与人类接近的家禽家兽,类如鸡猫狗马牛猪羊等物,全是一夫多妻,或是雌雄乱配,牝牡滥交,大概这种恶行是同人学来的。可叹!

人类发明婚姻制度,是人类进化的第一步;打破婚姻制度,是人类退化的第一步!

现今我国最文明的女子,多是衣必洋衣,食必洋食,读必洋书,说必洋话,行止动静,竭力模仿洋人,日趋洋化。可喜她们的程度,还未达到非洋人不嫁的地步,假若她们再进化到那种程度,我们中国男子,想娶一位国妻也办不到了!

选妻不可选善跳舞,善唱歌,善交际的。这种女子,虽然能替丈夫巴结阔人,谋求差事;然而绿帽子,就能将头压得抬不起来,并且因沾妻的光,得了富贵,一生就是她的奴隶!

选夫要在品格学识上注意,固然不可以嫁书呆子,拆白党或绣花枕头。然而也不可仅注意于打网球的能手,踢足球的健将,跳高的领袖,或赛跑的魁首。这种男子若胸无点墨,难有光明的前途。

黄河以北,多注重早婚。在那些父母的头上,固然是为儿娶妇,究其实,不过是为自己增添一个白吃饭不领工钱的女仆而已!

名士嫁不得,明星娶不得。名士的穷酸架子可怕,明星的浪漫更为可怕。然而名士对妻,并不十分酸;明星对男人,可是十分荡!

中国早婚的恶俗,正与印度相反,多是女大男小。以我的本县(滦县)而论,有十八九岁至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嫁一个十几岁的乳臭小儿,妻正当春情旺盛的时候,夫还不能尽丈夫之道。到丈夫成丁的日子,妻已成了残花衰柳。夫妻之间,焉有快乐可言,终不过是误了别人的女儿,害了自己的儿子!

男子因妻年老色衰而休弃,妇人因夫困穷失势而下堂,全是有愧于禽兽的举动,禽兽间,少有这种恶行。我观察多年,仅在蒙古时,见马群里有此类的现象!

英谚说:“不会歌舞的女子中,多有良妻。”足证善歌善舞的女子,多不能调理家政,只可为“交际明星”!

在野蛮的古时,男子以多妻为快乐;在文明的今日,男子以一妻为满足;在文明过火的将来,男子以一妻也不要为幸福!到那时,并非男子甘愿守独身,是因为女子太“进化”,而不能为人妻了!

我常听人提起他的妻来,多加上“我们”二字。类如“我们内人”,“我们贱内”。我以为在这文明的“公妻制”尚未普及,打倒“婚姻制”尚未成功以前,最好是免去“我们”二字。

我对人谈到我的她,总是用“我的内人”,或单用“内人”,不肯妄加“我们”二字。因为我认定天下可“公”,妻是永不可“公”的,并且也永不用“贱内”二字,因为“妻者齐也”,她若是“贱”的,我就大受影响了!

一百个姑爷中,难寻一个能敬爱岳母的;但是一百个岳母中,倒有九十九个半喜爱姑爷的。古今中外,无不如此,真令人莫名其妙!

世人说起岳父来,多含有一份讥笑的态度,岂知人不娶妻则已,娶妻则有为丈人的可能。纵然一生不养女儿,难保上辈或下辈,不为人的丈人,这又要何必视为稀奇,又何必生出不敬的感想!

世人对于大舅(妻兄)小舅(妻弟),大姨小姨(尤其是小舅小姨),多含有轻蔑之意,大概是因为从古以来的小舅,多依仗姐姐的势力,对姐夫生出许多的不便。至于小姨,大概是因为她爱嬉嬉笑笑,又不肯大大方方的缘故。可见全是“夫人必自叙,而后人侮之”!

中国习俗,全以为女婿为“上帮亲”尊之“姑爷”,称之“娇客”,女婿也竟居之不疑,实属可恨。我不知女婿有何可尊敬的必要,我更不知生女儿的人,有何可以自卑的理由。

有人问我:“现在无论什么事物,全无‘耐久性’,是什么原因?”我说:“婚姻是万事万物的基础,现今夫妇全无耐久性,旁的事物还用问吗?”

未成婚以前,要慎加选择,要细加考虑;既成婚之后,要死心塌地,随遇而安,不可怨对方之不合适,只可怨自己之心眼瞎。如此可保心神之安宁,家庭之幸福,以至于社会之道德!

女子的天性,多半狭小,只能同一个人(丈夫)可以继续久长;因为那个人,不肯同她“认真”。

只要你的女人,时时说你不好,时时对你吹毛求疵,你正好大放宽心,自庆自慰。因为她那种举动,正是爱你。假若她对你歌功颂德,赞不绝口,你倒应当早加预防!

有些男子,不禁他的妻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不喜欢他的女儿,加意修饰;只许他自己眠花宿柳,却不能容他儿子押妓嫖娼。岂知这正是上行下效,自己果能入规入矩,子女必能履行正端!

在当初离婚不时兴的时候,娶妻如同搬来一座大山,她无论如何不如你的意,再也运不出去。你若想将她搬出去,不但是白费气力,社会也对你大说闲话。

在这离婚盛行的日子,娶妻如同搬进一块石头,只要你喜欢够了,你就可将她掷出去,社会不但不责骂你无情,反说你富有家庭革命的勇气,善于改造环境!至于以后她的环境如何,你不必管她!

在这文明进化的时代,生儿子的好处,就是到临终时候,有所交托;生女儿的好处,就是在活着的日子,多一门亲戚来往!

穷人多儿女,是多受罪;富人多儿女,是多操心!

俗语说:“多儿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活菩萨。”又说:“男是冤家,女是债。”又说:“养子过学堂,养女过家娘。”话虽如此,然而既娶妻,就免不了受这种拖累,并且是尽人类生生不已的义务!

夫妻果能相亲相爱,和谐到老,要儿女何用?夫妻若势同冰炭,不相和谐,要儿女何用?儿女小的时候,不过是开心解闷的东西而已!

俗语说:“闺女哭,真心实意;女婿哭,黑驴放屁。”我愿专疼爱女婿的岳母,三复斯言。湖北俗语说:“辫子三寸长,娘,老娘;辫子三尺长,只有娘子,没有娘!”这话与北平俗语“前院拜天地,后院写过子单”是一样的。在这小家庭制度倡兴的日子,为父母更无意味了!

天下最不可解最糊涂的事,就是岳母疼爱女婿。要知女婿,多是永远喂不熟的!我是我岳母的女婿,我的朋友也全是他们岳母的女婿,所以我敢下断语。

女儿到了岁数,欲嫁的心胜于男子欲娶的心。然而女儿的习性好羞,不肯公然表示,为父母的,应当顾念她们的苦情,万不可因为她们没有表示,就不注意;要知女子变心是一时的,是无法预防的!

“妈妈好糊涂”那个曲调,是能替普天下的女儿诉说衷肠的。假若父母们,能将那妈妈好糊涂的悲声,牢记在心,非但可以避免“糊涂”的憾怨,也可以使报纸里,少些好材料!

自交女友之风兴,男子可用少数的金钱,而享家室之乐,并可免家室之累,真可谓一本万利。

有道德的女子,嫁了丈夫(不论他好坏),全有从一而终的心;普通的女子,若嫁了如意的人,也全有从一而终的心。唯男子,不论有道德无道德,对于女子,多是吃一看二眼观三。吃着肥的,想着瘦的;吃着湿的,想着干的。人说女子是水性杨花,我看男子是浮萍柳絮。自交男友之风兴,女子眼前固然增了许多假快乐,以后自己的身体,就失了真保障,真可谓得不偿失!

惯离婚的男子嫁不得,惯离婚的女子娶不得。这两种劣男女,习与性成,如同盗贼;不得机会则已,苟遇机会,就要施其伎俩!

有些人娶妻专为娱乐,有些人娶妻专为生子。这全是各有所偏,前者是以女人为“泄欲器”,后者是以女人为“孵卵器”。

欲求良善儿女,夫妻须先心存良善;欲求儿女精神活泼,须父母不昏天黑地;欲求儿女聪明伶俐,夫妻须在天气清和的时候才行某种事,也就可以了。

我的朋友某君,四十无子,由某医院抱了一个私生子,专用科学方法养育,无论饮食衣服,甚至拉撒睡,也本乎科学。现今这孩子已十余岁,其笨如牛,其蠢如猪,一天不能读两个字。我对某君说:“私生子多是聪明的,无奈你用科学的方法,将他毁了!”

美人嫁于伧夫,才子老死牖下,是天下最不平的事!

求高超的知识或从事于职业,误了许多女子出嫁的相宜年龄,可谓有一利,就有一害。

丈夫出门的时候,若是将门关得太响了,女人就疑他是发了脾气;丈夫进门的时候,若轻轻将门关上,女人就疑他不存好心。

一个男子永不肯将疑他女人的事,诉与别的男子;一个女子少有不将疑她丈夫的事,诉于别的女子。

有些女子只知爱金钱,并不知爱丈夫;丈夫有钱的时候,她就尊他为地为天;丈夫无钱的时候,她就轻他如狗如猪。夫妻的关系,纯以金钱有无为标准,男子若不幸遇见这种女子,实在不如抱守独身主义,因为娶了这种女财迷,你纵然要同她离婚,她的条件也是三个字——拿钱来!

我国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两句话,将女子的依赖性就养成了;将女子的人格,也就侮辱尽了。女子抱着这个目的嫁人,夫妻之间,焉能得真正的快乐!

夫妇是人类的始基,是国民之义务。《礼记》上说:“婚礼者,将合二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孟子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可知女子出嫁,是应尽的责任,并非是谋求饭碗,必得本着“是一个女子,就得配一个男子,互助互爱,共同生活”才是正当的打算。英国古语说“为谋生而嫁,不如不生”也是这个道理。若为求衣觅食,才为人妻,那么,富家小姐,全应守独身主义了!朋友不投缘,可以绝交游;亲戚不合适,可以断往来。男娶恶妇,女配恶夫,如同骨之疽。纵然刮骨疗毒,也去不净祸根,时时也有余痛,终生受其影响,这种灾患,除死方休。若说离婚可以一了百了,那是片面之谈。我常说:“婚姻为男女生死关头,一朝不慎,遗恨千古!”

法谚云:“男子一生最大之福,或最大之祸,即是妻。”

欧洲俗语说:“老夫娶少妻,如同买书让朋友读一样。”

纵然是容貌绝世的女子,也不愿听人夸赞别的女子的容貌。所以你当着你的妻,若犯了这毛病,就是自讨没趣,自寻苦恼!

穷人娶妻,是没有病想药吃,是没有罪寻枷杠,是望乡台上打莲花落!若是一个女子,对你说她爱你,那算不了什么。假若你换了一个纽扣,她能立时看出来,或是当她贴近你时,她时时为你掸去你衣服上一点的尘土,那才是真爱你呢!

法国《费加罗报》说:“男子到四十,多悔他结了婚。六十岁的鳏夫,多侮他未曾娶妻!”

有人说:“男子爱女子,怎能忍得着不娶呢?”我说:“一个人爱花,就必须当花匠(园丁)吗?”

我国女子,不能享受遗产权的原因,是因女子终究要属于外人。自家的财产,变姓易主,心中就有些不甘。这全是因家长的私念同妒嫉心生出来的,相沿已久,遂成惯例,并非起于轻视女子。

夫死妇嫁,是天理人情。那立志守节的,须要发于诚心,不可贪图一时的虚名,遗留无穷的后悔;更不可处于被动的地位,做人的傀儡。乃我国竟有一些糊涂家长,因为门第的关系,强使青年寡妇矢志泊舟,实在可恨已极。要知讲起门第来,再没有高过皇室的了,然而唐朝有几位公主,不但一嫁二嫁,甚至三嫁四嫁,并不以有辱门楣,为什么寻常的百姓,反不知自量呢?这也是“礼失求诸野”吗?

寡妇失节可耻,老妓从良可敬。若待失节之后,再讲门第,那就来不及了!有某家长说:这是风俗,这是礼教,不能不遵守的。我说:国法尚不能背天理,风俗礼教,更不能逆人情。这种不讲理的风俗礼教,应当首先打倒!

她(妻)若是用你百万元,她转眼就忘;你若用她半文钱,她就能存记一生!

书呆子是世上最无用的人!交友不可交书呆子,用人不可用书呆子,嫁人尤不可嫁书呆子。女子若不幸而为书呆子之妻,一生绝不能达到自己的欲望。我国妇女的俗语说“秀才娘子,饿断肠子”,与欧美的妇女不愿嫁大学教授,同是一样的道理。

娘家的人,全是好人;夫家的人,全是坏种。这是普通的妇女的心理。所以丈夫对于岳父、舅爷、妻侄等,无论他们这些人如何卑鄙,也当尊之如圣,敬之如贤!

多数的妇女,说起她娘家的人来,全都喜欢夸大其词,代为吹牛。纵然她的父兄是人力车夫,是倒马桶的,她也必说:“他们还拉过大总统,侍候过主席的姨太太!”

夫虽良,万不可容他交女友;妻虽贤,切不可任她结男朋!

现在的许多青年男女,不结婚则已,一结婚,必要组小家庭。一些为父母的,恐怕到老年,无人侍奉,为此大着其急,大伤其心。我看这原无伤心与着急的必要,反正,天下的事,是一报还一报,如英文所谓之 Titfortat!不过最苦的,是在这过渡时代的,为父母的。

丈夫升了官,或发了财,女人多认为是她自己的功劳;最小的限度,也必说是沾了她的光;丈夫破了产,或失了业,女人多认为是她丈夫自己的过错!反正是好了,她居功;坏了,她不担过。

在丈夫失败的时候,能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就是贤良的妇人!

夫妇间有了儿女,就如同将他们俩人外面,箍上一道铁圈;夫妇间有了小老婆,就如在他们俩人中间,筑了一段高墙。

英谚说:“有钱的丈夫,少有缺点。”这句话与西班牙古谚“有钱之夫,无丑貌”是一样的意思。

西奥多·弗拉坦说:“男子若不经妇女的帮助,也升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这句话与我国俗语“妻贤夫祸少”相差不多。这并不是轻蔑她们,是因为男子一生的成败,女子也负一半的责任,然而遇着顽梗不化、刚愎自用的男子,则又当别论!

儿女到了成熟的时候,为父母的最好是赶快让他们娶女妻,嫁男夫,千万不可容他们滥交异性的朋友!这并非家庭专制,也不是束缚他们天赋的自由,这正是为他们的前途打算。

女儿如同“水果子”,到了将要成熟之时,就当赶紧离树(出嫁);若等到她熟透了,自己坠落下来,就要成一团烂泥。无人肯要,还是小事,那种臭味,实在难闻!不但野蛮的中国如此,欧美各文明国,也不以女人滥交男友为光荣!

妇人中百分之九十九,全认定她丈夫所娶的妻,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贤良女子!

俗语说“怕你不嫁你,嫁你不怕你”,这是各妇人对待丈夫的心理!

自从将女人娶进门来,她就以为你对不住她,你这种罪案,一直带到坟墓为止。假若她死在你前,你再娶一个,也是如此!至于如何才可以对得住她?她自己也没有彻底的答复。你纵然依从她的条件去做,终归还是对不住!这是什么缘故,恐怕将孔丘、庄周、苏格拉底等大学者,请出坟墓来,也是答解不清。问她们自己,当然也是对不住他们的她们!

分家产时,少有孝子;要嫁妆时,少有孝女!

怕老婆与怕神、怕鬼、怕强盗、怕流氓、怕毒蛇、怕猛兽,不同。这几种东西,你虽怕,然而不爱,怕老婆是又怕又爱,愈爱愈怕!

怕老婆的程度,是随着知识与学问增进的,古今中外的通儒名将与大政治家、大学教授,口中虽说不怕,心里怕得更厉害!

尘俗的人,少有怕老婆的,因为他们既看不出,老婆之所以可爱,与所以可怕之处。纵然爱,必是糊糊涂涂地爱,不过是将她认做泄欲生子做饭缝衣的机器;纵然怕,也是蒙蒙昧昧地怕,也不过是如同老鼠之遇狸猫。爱得既不正当,怕得也无趣味。

婚姻不只是四条腿睡在一张床上,是要两个心,变成一个心,填在两个腔子里。

因为妒嫉与丈夫离婚的女子,是最有情的,是最能感化纳妾或交女友的恶俗的,应当竭力地褒奖,宣示全国。因为恋爱别的男子,与丈夫离婚的,是最无耻的淫妇,应当罚充官妓,永远不准她从良。因为金钱与丈夫离婚的,是不阴不阳的贪财奴,应当判为无期徒刑,送她到“造币厂”内当苦工,永远不许赦出来!

到远方去娶妻,不是要骗人,就是要被骗!在这自由结婚的文明时代,要想择偶,不可不严防“拆白党”与“打虎匠”!

中国俗语说:“媳妇是人家的好。”英国俗语说:“邻人之妻,美而贤。”十个男子中,有八个犯这种病!

英国俗语说:“宁娶水鼠,不娶绵羊。”是说悍妇虽恶,多能治理家务。

美妇人多愚昧,黑妇人多骄傲,高妇人多懒惰,矮妇人多吵闹。

英国俗语说“宁做老人的爱物,不做青年的玩物”,与我国俗语“宁嫁老头儿,不嫁小猴儿”是一样的偏激之论。青年丈夫,固然是心志不定,爱憎无常,然而丈夫的年龄,也不可相差太多!

少年娶老妻,与少女嫁老夫,全是年少的受亏损,年老的得补益。总而言之,丈夫较妻稍大两三岁,是最好的。

英国雷纳所集的格言,有一条说:“妇人在礼拜堂是神圣,在街上是天使,在厨房是妖怪,在床上是猴儿。”第一句的意义是,心身清洁,念可通天;第二句是,威风凛凛,严正可畏;第三句是神工鬼手,善于烹调;第四句的意义,我猜想不出。

求真正良妻,不可求之于跳舞场;求真正志士,不可求之于讲演台。在跳舞场所得良妻,多是吊膀能手;在讲演台所得的志士,多是骗术大家!

旧式女子的一生,仅仅对付一个选定的丈夫,多是受尽种种的冤屈;新式女子的半生(老了就没人要了),须要对付若干非法的丈夫,更有说不出的苦恼;前者是无可奈何,后者是自作自受!

一方慕色,一方贪财,所成的配偶,与买淫卖淫相等;只可名之为“混淫”,不当称之为婚姻。

英谚说:“嘴唇虽红,不能枵腹。”是说有养她的能力,始可娶她,这话可做不求技能而一味讲恋爱的青年的一句座右铭。

俗语说:“宁与穷人补破衣,不与富人做偏妻。”慕虚荣的女子,要慎加考虑!

俗语说:“好儿不用多,一个当十个。”对于女人,也应存这种思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人多以为是无上乐趣,我则以为是无边苦恼。生前既无安闲,死后更觉可虑。要知世上多而不厌的,只有好书与益友!

美国是唯一自由结婚自由离婚的国家,然而离婚的,多是女子主动;我国近来也有美国化的倾向,但是离婚的,多是女子被动。我为我国老式的女子痛哭,我替姿色日就衰残的新式女子害怕!

夫妻们争吵,尤其是青年夫妻的争吵,外人最好严守中立,他们自有和解的办法。

男子分三种——大胆的,怯懦的,顽梗的。女子愿嫁大胆的,厌恶怯懦的,可是多半嫁了顽梗的。你可以任性大胆,任性顽梗,但是千万不可怯懦;不但中国女子不爱怯懦之夫,外国女子更甚!

有人说:“西国女子,对待求婚的男子,手段太硬。”我看并不是她们全生成铁石心肠,是因为得了乃母乃姑的前车之鉴了!

旧式的婚姻,是“彩票式的”,是凭终生命运的;新式婚姻,是“拍卖式的”,是凭一时眼力的。前者固然是受骗的多,后者上当的也不少,打破婚姻制度之后,社会上几种最发达的生意:第一,卖花柳药的;第二,卖化胎断产药的;第三,设产科医院的;第四,当律师的;第五,卖手枪炸弹的;第六,当仵作的;第七,开棺材铺的。然而最发达的,是开旅馆的与卖春药的!

女人无论何等糊涂,她的丈夫每月入款的实在数目,她总是能查得出来。她的算术纵不高明,她的丈夫若不吸烟,每月可以省下多少钱,她总能算得清清楚楚!

法国俗语说:“你若不时时向你妻表示爱情,就要有别的男子来替你代劳。”这句话非常可怕!

古今中外的妇女,是一样的心理,纵有不同之处,也不过是毫厘之别。你若将一位妇女(妻)研究明白了,天下的妇女,就不问可知了!

在腐化时代的人,多能注重道德,多肯为别人设想,所以有富贵不易妻的,有肯娶瞽女的;在这进化时代,人多注重利己,那种愚呆的行为,决无人肯做了。这是文明呢?还是野蛮呢?

人生原是苦恼,所以一出母胎,无不张口大哭。由幼至老,苦恼日增,至死方休。只有得着一位相亲相爱的终生配偶,还算是苦中的乐趣。

女子最好是嫁一位有姐妹的丈夫,因为这种男子,从小就明白妇女的习性,自幼就养成了容让妇女的习惯。

多数的女人心中,认定丈夫为她“摩顶放踵”是应当的,“拔一毛而利天下”是无理的。

怕老婆的固然是懦夫;不怕老婆的,也不是好汉,最好是似怕而不怕,似不怕而实怕!

我国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就以“洋花”一事而论,她们中最时髦的,也不过是:穿洋衣,吃洋饭,用洋物,说洋话,跳洋舞,唱洋歌而已。然而敢实行嫁洋人,千万中少有一人,若与我国敢娶洋太太的男子相较,未免是不进步,不彻底!

近来报上常有变相的求婚广告,不说求婚,偏说是征求女友,将终身的配偶,百年偕老的夫妻,竟降归朋友之列!夫妻之道,不可问了!

天下最难受的是鳏夫寡妇,由这两种人看来,我极端所对行围打猎。我们人类图一时的游戏,贪一时的口腹,害得它们雌雄死别生离,是何忍心!可恨现在我国有一些洋化的男女,也竟追随洋人而学了这种残酷的嗜好!

使女人最恼怒的,是丈夫对她夸赞别的女子;使丈夫最恨恶的,是女人对他颂扬别的男子。

我听说某伟人,因为他的夫人不会唱歌跳舞,已经同她离婚了。女子们生在这文明时代,若想当永久的太太,先要扪心自问有这种本领否?

旧式的新娘子,全盖头布,新式的全加蒙头纱,这两种东西,全是替新娘子遮羞的。新式的既不害羞,偏要这种东西,实在是瞎子戴眼镜大可不必!

与女人双宿双飞,不是结婚;你若没有她,你就不愿生活,那才是结婚呢。

女人所喜欢的丈夫,是对外要威若猛虎,对她要柔如绵羊!

穷女嫁富夫,如同花子拾金;穷夫娶富女,如同卖身为奴。

无论什么样的丈夫,绝瞒不过他的妻,因为个个女人,对她丈夫的一切行为动作,全是福尔摩斯。我的朋友说:“那么,她们充当侦探好不好?”我说:“不行,她们只能侦察一个人——丈夫。”

又问:“那么,母亲可以侦察儿子了!”我回答说:“也不行,那是儿媳的专长。”

女子一生的光阴与心血,全是为别人耗费了。到了及笄之年,时时想望丈夫;既嫁丈夫之后,时时须监视丈夫;生了儿女,不但时时要看顾小孩子,还得时时监视丈夫。

对待丈夫如同对待孩子,你须时时对他注意,设法引起他的兴味,否则他必脱开你,出去淘气!

夫对妻多是认假不认真,仅顾外表不察内心。妻对夫,若能使他眼中快乐,精神舒畅,他就不容易起邪念。果如此,你纵然将他卖了,将他害了,他还不知是谁的主谋。

有些女人,只能哄孩子,不善处丈夫。其实若肯利用哄孩子的手段待丈夫,必是多成功而少失败!

妻着向丈夫要钱要物,或为别人托人情,千万不可说别家男子对待女人如何如何,否则即是自寻苦恼!

丈夫多是喜欢喝米汤,不喜欢纳忠告。女人若反其道而行,必遭失败!

你若愿知你丈夫的任何秘密,或入款的确实数目,你万不可横眉立目,大喊大闹地审问他!你若肯引得他快乐,他必然不打自招。他一喜欢,连他的姓都忘了,自然也会将你所欲知的,清清楚楚合盘托出。在丈夫喜欢的时候,所应许你的什么事物,你最好是设法使他顿时施行,否则时机过了,他就容易变卦;丈夫对妻,大半不讲信用!

操纵丈夫,固然以容貌为第一要素,但是也不尽然,常有肥如牛黑如炭的女人,将丈夫玩弄得妇唱夫随。女人若肯用心揣摩,足可操必胜之权!

夫妇的真意义,就是疾病相扶持,遇事相扶助,互相怜爱,彼此安慰。然而现今离婚者,竟有以对方患肺病为理由的,人对于有病的猫狗,还不忍遗弃,还要设法医治,夫妻竟如此无情,我为人道主义一哭!

英国克莱文女士说:“结婚是女子的养老方案。”可惜我国的摩登女子,多将结婚看做是一种消遣方法。但是老了,就没有人肯收养了!

巴尔扎克说:“结婚是一种科学。”据我想,这种科学,无数的科学家,一生一世也研究不清。

自从物质文明和汽车出现,马全失业了!自精神文明和婚姻改良,离婚自由,许多老式的太太,也失业了!将来马的用途,只好入屠户铺;老式太太的出路,只好入疯人院!我写到这里,我的妻问我说:“假若太太们不疯,当怎样呢?”我说:“老爷停妻另娶,太太会不疯吗?假若我有势力,偏说你疯,疯人院也肯替我看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法子多着呢!”

由专制婚姻而成的夫妻,无论何方,若失了贞操,还有情可原,有理可讲;凭自己结婚而成的夫妻,无论何方,若失了贞操,实在无情可恕,无理可辩!

有人说:“文明进步,自由结婚,始能美的配美的;丑的配丑的;老的配老的;少的配少的。”我说:“文明无论到了什么地步,自由无论到了什么程度,反正有钱有势的老男子,绝不要老丑的女子!”

你若嫌你的妻不喜出风头,你最好是多为她置买几件好衣服!

我见人养鸽子,全是一公一母,互相唱和,度它们甜蜜的生活,牢守贞操的义务,绝不同第三者,发生性欲问题。我不禁长叹一口气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女子最好是嫁瞎子,因为可以省去许多修饰的苦心。

旧式婚姻与家庭,利于年老;新式婚姻与家庭,利于年轻。

有貌无学的女子,虽然日居深闺,求婚的人,也必争先恐后;有学无貌的女子,虽然当街露宿,也必少人问津。野蛮时代如此,文明时代更甚!

男子纵然同一千个女子,发生了某种问题,对他的妻绝没有生命的危害;女子若同一个别的男子,有了苟且,则必将她的丈夫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非除灭了,不能甘心。她的丈夫纵然不加干涉,也恐有生命的危险!

从来谋害亲夫的案子,多是女子主谋。

你若想娶寡妇或离婚的妇人,你心须自问你是否胜于她的前夫,否则即是自寻烦恼!

贫苦的夫妇打架,多是为钱;富贵的夫妇打架,多是为醋。为钱打架,其原因多起于女人;为醋打架,其原因多起于男子。

你的妻若是续弦的,你在她面前,不可骂前妻,更不可夸前妻,也不可永不谈前妻,更不可屡屡提前妻!

男子对他的妻,喜说别家的男子不好;女子对她的丈夫,喜说别家的女子不贤。这并不是对别人的夫,对别人的妻,有何深仇大恨,不过是要提高自己而已。

现今有钱的人,有儿女,不易教养;无钱的人,有儿女,不能教养;将来不论贫富,谁也是无法教养儿女。

男子在未结婚以前,恨不能社会公开,达于极点;及至结婚以后,恨不能将妻锁在铁柜里,加上一百张封条!

千万不可娶众男子所喜爱的女子,千万不可嫁众女子所喜爱的男子。

腐化的妻,固然使丈夫没有大快乐,然而也少有大烦恼!

许多的女子,全不信任她们的丈夫;许多的丈夫,绝不疑惑他们的女人。

我以为,男子的爱情,应当专用于一个女子(妻);女子的爱情,应当专用一男子(夫)。两人结成一个永久团体,始有真乐,一加入第三者,这团体就被破毁了。古人严男女之防,并非束缚人权,实在是维持世界。

古人重子嗣,以无后为不孝,他们纳妾还有借口。今人既不重子嗣,不讲孝道,纳妾不过是为寻乐,以女子为寻乐之品,还说什么提倡女权!广东某要人有五妾之多,他死了,还有成队的女学生为他送殡,我不知是什么道理!

古语说:“知子者莫如父。”应当再加上一句:“知夫者莫如妻!”

夫对妻,多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妻对夫,多是两眼齐睁,五官并用。

有人说:“现在无论什么,全是‘商业化’。甚至婚姻也变成商业化了!”我说:“不错,旧式的婚姻,是先行开张,然后交易;新式的婚姻是,先行交易,然后开张!”

清初,大理学家某甲,每夜安寝之前,必同他的夫人,互拜三拜,连说:“请!请!请!”清早起床之后,又必拜三拜,连说:“多谢!多谢!多谢!”这种酸而且腐的举动,不知是来于哪位圣贤。可见他对于《易经》与《孟子》的某某句,全未读清楚!

有人说:“你以为夫妻之间,应当怎样?”我说:“要敬而爱。敬而不爱,即当呆板;爱而不敬,便入淫邪!”

夫妻之间的敬爱,要有应守的范围;互相尊重,彼此体贴,就是敬;互相温存,彼此专一,就是爱;并非一天互相大拜六十四拜,也非每日彼此大吻七百二十吻。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客”,这是说:在某时要发挥彼此的性能,在某时要各尽个人的本分;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老式女子,以为出嫁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摩登女子,以为出嫁就是“嫁夫,嫁夫,享乐无束”。全是误认了嫁娶的原义!

嫁娶,是填补两性的缺乏,减除孤独的苦闷,度互助的生活,尽传种延宗的义务。禽兽此壮,度共同的生活,并不为穿衣吃饭,也不为寻欢取乐,它们也有夫妻的制度!

现在有某摩登女子,与某报写信询问:既嫁之后,她是否可以仍同别的男子继续交友?这种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办法,在欧美也是少有。可见我国所谓改良维新,全是矫枉过正!

女子若有长生不老之术,一天连嫁五个丈夫,未尝不可;否则,应及早打定主意,以免后来多流眼泪!

女子出嫁一夫制度的起源,是古时的圣贤,看见二八月以后的母狗的结局,而创出的一种救济办法!

这几年来,有许多有钱阶级的青年学生,大交女友,大征女友,并不是起于结婚的念头,不过是为解决一时的欲火。他们混了文凭得志之日,多是再寻一个更如意的女子,再正式结婚!

郑氏《易注》说:“夫妇同心而成家,久长之道也。”现今有摩登男女,被邪说所惑,彼此尔诈我虞,甚至在结婚时,预先立下离婚的条件。他们的联合,也不过是起于一时的同欲,焉有久长的可能?家既不能稳定,社会与国焉得不乱?

按《诗经》上说“刑于”之化;《礼记》上说“夫也者,以知帅人者也”;《白虎通》上说:“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等等的话,全是丈夫所不可忽略的。要知夫正,妇贤;夫义,妇顺。丈夫若不能修身正已,妻绝不能四德无亏。

乡间的男女对物质的享用,万不如城市中的男女,然而精神的安乐多,堕落的机会少,并且夫妻的爱情也更坚实;城市的男女则反是。

与其娶一贪妇,不如娶一淫妇。前者能使丈夫死于气愤,后者能使丈夫死于欢乐。换一句话说:宁可死于骚狐,不可死于财奴!

好性欲的妻可怕,她能使你骨枯精竭;好钱财的妻更可怕,她能使你肝崩肺裂!

只要有钱财有势力,男子全是贤夫;只要有美色有嫩皮,女子全是良妻。

情的发端,始于夫妇,达于社会,展于邦国,终于世界。若夫妻之间尚不肯用情,反高谈爱国,爱民,爱人类,爱世界,即是舍本逐未,纵或略有表现,也不过等于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决无耐久性!

情如同吸力,虽然也是无形的,但是维系力极大,宇宙间赖吸力维系;生物(人也在内)间,仗情联属。无吸力,三光不能定位;无情,则生物不能绵延。人类之有家庭,社会,邦国;禽兽之有团体,家庭;蜂蚁之群族,全是情的表现。

家庭革命,是打倒不良礼俗,并非打倒父母,而不念他们的伤心;亦非凭私欲离婚,而不顾对方的死活!

小家庭制度,是不与弟兄同居,以免彼此受女人挑拨,伤手足的爱情;并非遗弃或铲除父母,使两个老东西独立门户,而不顾他们的老境!

不义的夫与不良的妻,如同身上的痛疽,纵然费尽心力,除掉之后,也要留下极大的伤痕,有时还隐隐作痛。

选妻择夫,与买马票相类,徒看马的外表,徒听马的声名,徒认马的出处,是靠不住的。

包办的婚姻,若娶妻不淑或遇人不良,还有父母或媒妁担过;自由结婚,若遇不着满意的,只好有泪向肚里流,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有些男子,一月耗尽心思所得的代价,不足供太太一日的随意挥霍;有些女子,终日忙断手指,所得的收入,不足供丈夫一次的吃喝嫖赌!这全是不肯为别人想的表现。

嫁娶是第二生命,是哀乐的基础,应预先千酌万斟,施行“先小人后君子”的办法;假若预先模模糊糊,成婚之后,又施行“先君子后小人”的行为,悲剧即由此开始。

离婚法中,有夫妻之间,一方久病不愈可以作为离婚的理由一条,我不知是哪一位狠心的人定出来的。夫妻本是以互助为原则,应助之时不助,何必有婚嫁制度?

旁听离婚案件的人,以摩登男女占十之八九。他们或她们并不是出于好奇或看热闹,也不是对双方任何一方表同情;不过是为得些诉讼的知识,看些离婚的手续,以备将来作自己用的资料。

我想天下有三种物,以老的为好——老妻,老友,老书。老妻能保命,老友能安心,老书能定神。

男子中有十分之九,喜爱能理家政的妻,不喜爱能操国政的妻;喜欢富有女性美的妻,不喜欢赳赳武夫式的妻。

金圣叹先生,认定与他同时的蜂蚁,全是有缘的,可见与我们同时的人类更是有缘的。那么,同床共枕的夫妻,尤其是缘中之缘了!既是缘中之缘,岂可为求自己一时的幸福,忍令对方受无穷的悲苦!

有些青年男女,经家长代定了婚姻,自己并不深加可否,先存下娶过来看一看,嫁过去试一试的心理。岂知这正是误己祸人!

现今某报上,征女友的告白中,有一句说:“合则结婚。”那用意就是:我们先试一试;我用钱,行我之试;你用肉,受我之试。

女子应征而为妇友,若不以结婚为目的,莫如痛痛快快,树起艳帜而为明娼!

先试后婚,是北平俗语“先尝后买”;试而不婚,也是北平俗语“坏了您别要”。

不说结婚,偏说同居;不说征婚,偏说征友;此中藏着无限的恶意!他们(或她们)既然预先摆脱夫妻的名义,所以后来更可任意离合!

贤妇是内助,悍妇是内患;得内助的男子,对外也易成功;得内患的男子,对内也必失败。前者是升天之梯,后者是附骨之疽。所以英谚说:“埋葬一个悍妻,是快乐的悲伤。”

英国俗语说:“贤德之妻,是丈夫的皇冠。”皇冠本不易得,贤妇较皇冠尤不易得。

男子对惯离婚的女子,多不敢娶;女子对惯离婚的男子,多是敢嫁;因为个个女子,全有自信力。

男子万不可向家里招引比自己有财有势的男子;女人万不可向家里招引比自己有貌有才的女人;否则家庭的爱情,就易摇动了!

妻对夫说话,全是不肯直截了当,全好绕大圈,“加小注”。

对待丈夫,每日向他大拜三拜,不如轻轻打他两拳;尊他几声老爷,不如骂他几声兔子。因为男子对子女子,多是贱骨头!

妻对夫有什么要求,按中外妇女的公例,多是用哭闹的手段;其实用嬉笑的方法,更能发生效力。用哭闹固然多能使丈夫百依百随,然而用嬉笑,更能使他忘了东西南北!

妻对夫有何要求,多是先用别家的夫妻,作引子、作比方。这种习性,最易得丈夫的厌恶。

面貌是妻权,金钱是夫权。

俗语说:“少年新妇年年有,就怕铜钱不凑手。”这句话不但古时是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古时的婚姻是认命的,现今的婚姻是任意的。认命的,必能牺牲自己;任意的,必忍牺牲别人;认命,能化忧伤为安宁;任意,则化安宁为忧伤!

妻的安慰,是最大的安慰;妻的刺激,是最大的刺激。

被妻安慰的丈夫,多成功;遭妻刺激的丈夫,多失败!

新式的婚姻,同居之后,如嚼蜡;旧式的婚姻,娶嫁之后,如开斋(或开荤)。

有人问我说:“为什么自由结婚,也多是不能和乐?”我说:“因为在未结婚前,双方彼此竭力地克己,讨对方的欢喜,全含着许多客气;结婚之后,名分一定,就要免除客气,发挥个性,悲剧就由此开始!英谚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就是指自由结婚说的!”

英谚说:“邻人之妻美而贤。”其实你若是邻人,你就会知道,她也是不美不贤的!

打破家庭制,是女人做成男子义务玩物的第一步,也是男女“狗化”的第一步。

打破婚姻制,女子前途与老妓相等。青年时,珠围翠绕;老年时,啼饥号寒。青年时,高朋满座;老年时,无人问津。

英谚说:“选妻之道,多用耳,少用目。”我看用耳用目,全靠不住,只可靠命运!

千万莫娶交际明星或社会之花,这种女子,只能使你多生烦恼,因为她的心念中,还有若干备取的丈夫呢!

法谚说“是肉就被人吃,是女就被人娶”,与我国所说的“有剩男,无剩女”是一样的。

丈夫少有肯将自己的苦恼向妻说的,并且竭力地遮盖,唯恐被她知道了;妻有何苦恼,不但要向丈夫倾筐倒箧而出,并且要放大十倍!

你对妻诉说苦楚,她不但不用心听,并且以为你没有骨头;她若向你诉说苦楚,你当洗耳恭听,否则她说你没有人心。

对妻发脾气,就等于捅马蜂窝,捅一下并不费力,捅了之后,祸就惹起来;你要想避免一针一针的螫刺,那就费了力了!

妻对夫,总是有情有理的;夫对妻,总是无情无理的。男子一生,娶妻愈多,听到这种的话愈多。

男子一生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一个如心如意的妻;女子一生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一个如心如意的夫。至于爱国爱民爱世界,不过是好听的名词。

许多妇女对于衣饰,不顾她丈夫的身份同经济能力。

女人多知道这句老话“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可惜他们对待丈夫,反不如对待儿女那样亲切。

英谚说“若想致富,须向汝妻讨教”与我国的“听信老婆的话发财”相等,不过你心里不要失了自主!

聪明的男子,全知道女人不易对付,可是全要娶一个对付对付!聪明的女子,全知道男子不易对付,可是全要嫁一个对付对付!

对待女人,如同哄小孩子,你须耐心,不要急躁,不可发脾气,可是有时你需假装发脾气。女人对待丈夫,也是如此;若再稍微加上一点眼泪,更有美满的功效!

处在这时代,有钱的人,必要心惊胆跳;有美妻的人,也要胆跳心惊!

因恋爱而结成的婚姻,实在是可爱;但是你若有钱,更能使你的妻增加可爱的程度。

女人最不信任她们的丈夫,这并不是她们好起疑心,是因丈夫最喜欢对妻说谎。丈夫们所以喜欢对她们说谎,是因为求安宁起见,不得不如此!

男女间,爱情是容易发生而难维持的;婚姻制,是于不易维持之中,所定出的一种勉力维持的最妥善的办法。

妻是夫的私产,夫是妻的私产。夫妻能将对方视同私产,才是真正的夫妻原则。

当你怕你的夫人,然而千万不可让她知道,你真怕她!

女人肯对她的儿女认错,然而对她的丈夫,她总是自居无错可认的,并且是永无过错;而纵然有过错,也是丈夫招起来的。

你千万不可随着某妇人,骂她的丈夫,因为骂她的丈夫,是她天赋的特权,并且她骂完了,还是喜爱他!你不过是空骂而已,所以只许她骂,你万不可妄加材料。

你的朋友若因受了他夫人的气对你诉苦,你最好是不赞一词。假若你对他表同情,随声附和,将来你的朋友必于不知不觉之间,将你供出来!她对丈夫可以暂行宽赦,对你必要设法报复!

凡是一个女人,全以为她自己是又美又贤又聪明的完全人,独可恨她的丈夫,竟认不出来。

男子主张打破家庭制,是要施行不负责任的纵欲;女子主张打破家庭制,是愿施行白尽义务的卖淫。

我问朋友说:“为什么摩登男女,将结婚改为同居?”朋友说:“结婚的名词,含有封建意味,并且若用娶字,未免重男;若用嫁字,又觉轻女。所以改为同居,彼此两不吃亏。”我说:“同居!同居!好多的男女,被这个不封建的名词毁了!”

女子虽能加入社会的活动,然而期限是短促的,女子一过四十,只有丈夫肯喜欢她,肯疼爱她!

妇女善能哄小孩子,而独不善于哄大孩子(丈夫)。其实若肯以哄小孩子的耐性与手段,施之于大孩子,更能引得他眉开眼笑,欢天喜地,较哄小孩子还特别容易!

女子若没有固定的丈夫,不过如道旁的花草,虽能得人的欢喜,然而不能得人的爱护。

女人最讲理,不过对丈夫所讲的理,多是她自己的一面之理。

你若愿使你的妻如何修饰,你不可公然劝她,你最好是对做那种修饰的女子,多加注意。你若劝她,她决不肯听,你若对某种修饰注意,她必加意仿效。

对待丈夫,有时须端起贞节烈女的架子,有时须摆出放荡不羁的言行。

男子为使女人欢喜,固然应当惧内,然而你若怕得太甚,她不但不认为满意,反要说你没有出息,没有男子骨头!

凭男子的智力,决不致被女子征服。所谓怕老婆者,不过是顾脸面,求安宁而已!

男子提倡打倒婚姻制是脱卸家累,女子提倡打倒婚姻制是自入网罗!

有人说,打破家庭观念,打倒婚姻制度,施行自由社交的时候,政府必为年老的男女,设立华美的养老院,必为幼小的儿童,设立完备的育婴堂;我说还是不如有一个贫苦的家庭,还是不如有一个真正的父亲。

对娼妓施爱情,如同用水浇鸭背;对妻妾施爱情,如同用水润枯苗。

妻,多是类似滚刀肉。丈夫应付她们,最不容易,因为是,横割不行,竖切不得;温火煮不烂,猛火要爆锅;最好是模模糊糊,半生半熟地囫囵吞下,不必认真,终有一些滋味。吃这样的肉,终胜于无肉。

我的亡妻龚氏贞慧说:“男子是耙子,女子是匣子;男子虽能搂钱,须要交入匣子里,才能保得住。”可惜我一生没有耙子的本领,她空负了匣子的名目!女子若不愿为“空匣子”,最好在选夫之前,多加注意!

妻对你发了脾气,最好是不加分辩,要竭力对她施展爱的举动,她虽更怒而打你、骂你、抓你,你也不可动气。

旧式婚姻,多是先娶后奸;新式婚姻,多是先奸后娶;摩登的同居,多是先奸后不娶。这三个比较级 Degrees of Comparison 是一级比一级文明,一步较一步进化!

美国电影明星费尔班克斯与玛丽·皮克福特的婚配,据说是纯以爱情结合的,各国人对他们夫妇无不艳羡赞颂,并且呼他的住宅为“爱宫”(Love Palace)。他们结婚已十三年之久,现今又将实行离婚了!模范的自由婚姻,尚在如此的归宿,其他苟合的自由婚姻更不可问了,我为文明痛哭!

你的妻若修饰完毕,走到你的面前,你无论有什么紧要的事缠身,你也要细细看她几眼,只可点头说好,不可擅下正确的批评。

你用钱买好吃的或你所爱的东西,是你出于情理;你的妻用钱买好的装饰,是她份所应当。

不听母亲话的人多,不听老婆话的人少;女子生十个孝子,不如有一个贤夫!

大学问的女子,不善为妻;大学问的男子,不善为夫;学问愈大,愈难通人情,难达事理!

有固定的婚姻,女子始有固定的人权;有固定的丈夫,女子始有固定的保障!

丈夫对妻,无论如何疼爱,妻也不以为满意。她若是说出满意的话来,丈夫且莫欢喜,因为那是她的回光返照,或是不祥之兆!

俗语说:“光棍打三年,见了母猪当貂蝉。”人非丧了妻,不知道这是经验之谈。

得天下人的同情易,得一个妻的同情难。

多数的女人,全好追问丈夫的口供。这种审讯的举动,较官吏审讯盗贼,还要严酷可怕,盗贼可以忍刑不招,而丈夫多当不起他太太的一审!

娶女学生为妻,是一件极应审慎的事,因为她有时集了众女之长,有时集了众女之短。

有许多摩登妇女,以养孩子为侮辱自己的人格,可是她们偏不肯废止预备养孩子的工作。

按《圣经》,上帝当初造人,只造了一男一女,并未造一男两女,也未造两男一女。足证一夫一妻,是最合宜。

某教教徒,自夸他的教里有专心归主而守童贞的女子数百人,我说她们是反天理,逆人情;因为上帝当初造人,何必造一男一女,又何必将他们配为夫妻!

子女为尽孝而不肯娶嫁,有人心的父母,绝不忍使他们不遂他们的性欲。果然真有上帝,上帝也不能因得男女长久地跪拜他,而不令他们尽人性!

“你的女人应当公诸同好,我的妻是神圣不可侵犯”,这是现今的“公妻主义”。

打倒家庭制,是人类退化的起点;打倒夫妻制,是人类退化的极点。

有人问我:“怎样才可以打倒离婚的恶行?”我说:“男子不娶离婚的女子,女子不嫁离婚的男子。”

旧式夫妻的爱,是以为命中造定的,是义务的,故不敢不爱,不能不爱;新式夫妻间的爱,是以为个人自造的,是任意的,故可爱可不爱。

宁为贫人之妻,不可为富人之妾;贫人之妻是丈夫的心肝,富人之妾是老爷的鞋袜!

聪明的女子出嫁,是要寻一个能疼爱解温存的伴侣;糊涂的女子出嫁,是要找一个供挥霍同玩乐的情人。一个是求精神的爱,一个是谋物的欲。岂知,精神无尽,物质有穷!

人除非生理上有缺陷或精神衰弱,没有人不起性欲的,为贪虚伪的社会称颂而守寡守鳏,是背天理逆人情,是自找苦吃!

我极端主张,夫死妻嫁,妻死夫娶;我极端反对任意地离婚。重婚的男女,多可再得快乐的生活;离婚的男女,少有美满的结果。因为已死去的易忘,尚活着的是不易忘的!

无钱而娶妻,如无罪找枷杠。枷与家,二字同音,家累之难负荷,尤甚于杠枷!

合两性之姓易,合二人之心难;结婚易,离婚难;正如跳井易,爬出来难。

父母生我,是第一个生命,结婚是第二个生命。第一个是天造的,第二个是人为的。第二个生命,若是不良,第一个生命,也无价值。

中国习俗,在“放小定”之后,无论发现双方有何不相宜之处,也必要模模糊糊,将二人牵到一起,否则就认为大逆不道。这种恶习,葬送了不知多少男女,造成了不知若干不良的婚姻!

宁可生不逢时,不可嫁娶不如意。宁可在婚娶前,大大方方,慎加选择,招人言论,惹人笑骂;万不可在婚娶后,委委曲曲,勉强对付。

婚姻门当户对,不如二人志同道合!

宁可在结婚前,违抗父母之命,不纳媒妁之言;不可于结婚后,违抗自己的本心,不如个人的志愿,否则迁就一时,将来难免自坏心术。

迁就的婚姻,难期美满;任意的婚姻,绝不久长。

嫁娶专看门第,如只看鸟笼而买鸟。

嫁夫娶妻如同买表,是碰运气的,价钱高,式样美,来头大,未必用得住!

有些父母,对子女的婚姻,只注意对方的门第,只知对嫁娶的礼俗斤斤地考求,而双方的性情,体格,志趣却不考虑;这种轻重颠倒的恶习,理应根本铲除!

俗语说“朋友面前莫说假,夫妻面前莫说真”。若不以这话为然,请你将你一切的行为,据实奏明你的夫人,告诉你的丈夫,看看有什么结果?

选妻如同买鸟,要知羽毛美丽态度敏活的,未必就能悦耳怡心,未必不是吃货;选夫如同买马,要知体格壮健精神充足的,未必就能任重致远,未必不是草包!

有些女人,专好搜寻她丈夫的过失,以定她丈夫的罪案。无论什么男子,娶了这种女子,绝没快乐的可能。

男子对任何事,全容易有主意,唯独对一个女子(妻)最没有主意;女子对任何事,全没有主意,唯独对一个男子(夫)最有主意。

在恋爱的过程中,男子的心念,多是集中在他所爱的一个女子身上;在结婚以后,女子的心念,多是集中在一个男子(丈夫)身上。换一句话说,在恋爱期间,男子的情意是专诚的;在结婚以后,女子的情意是专诚的。所以女子宜于为人妻,不宜于供人恋爱。

丈夫若对妻,忽然竭力表示爱情,妻须用心侦察,因为他若不是真爱她,就是他又同一个别的女子,发生关系了!

古今中外的圣贤豪杰,多得力于妻的赞助。名扬中外的奸雄巨盗,贪污士劣,也多得力于妻的促成。乐羊子若无良妻,不能成学;拿破仑无约瑟芬,不能成霸业;秦桧无王氏,不能卖国;军阀政客若有良妻,总可减少祸国殃民之恶行。

北平俗语说“小时候爱妈,大了爱媳妇”,实在是一句不可推翻的名言,因为浑蛋是如此,圣人也是如此,古今中外的男子,全是如此。

再续的恋爱,如同再蒸一次的肉馒头,无论如何绝不如原来的味。英国某杂志说:“恋爱如同披着纱衣跳舞,结婚如同裹着湿被睡觉。”这两句话,正与“结婚是恋爱的坟墓”相同。据我看,只有自由的新式婚姻是如此的;旧式的婚姻,结婚愈久,爱情愈深。

女子选夫,须注意对方的学问品行。嫁循规蹈距的书虫儿固然不好,若嫁胸无点墨的“绣花枕”,也不高明。

有婚姻制,女子可以永远挟制一个男子(夫);废除婚姻制,女子可以操纵几个男子(男友)。然而挟制一个男子,则心逸日休;操纵几个男子,则心劳日拙!

男子的习性,多是厌故喜新,见异思迁。男子所以肯屈服于一个黄脸老婆之下,是因为受了婚姻制的束缚无法跳出;交女友,既可得娶妻时快乐,又没有老婆的牵累。男子既不疯不癫,谁还肯钻入婚姻的羁绊而永受制于一个人?

婚书是男子的“卖身契”,家庭是男子的“拘留所”。

结婚能分我们的忧,增我们的乐;也能分我们的乐,增我们的忧。

婚姻真是一个难解之谜!古时听凭父母之命而成的夫妻,未曾不乐;现今专凭自己的心意而成的夫妻,也未尝真乐!

女子学问愈大,眼孔愈高;识人愈多,选夫愈苛;年龄愈增,机会愈少。如同货品,愈候行市,愈得不到善价。结果,虽忍痛大打折扣,减价出手,而顾主还不以为是占了便宜!

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愈难选得同心如意的高等丈夫。

有人问我:“为什么天津最有名的交际明星某女士,竟肯委身下嫁于一个穷记者某甲?”我说:“她还算是一个能见机而作的女子;否则,再过几年,她虽然愿嫁一个穷车夫,也恐怕不能了!”

外国的妇女,并非个个像中国的摩登女子。我见北平两个工人所娶的法国女人与我的朋友所娶的俄国太太,对于料理家政,全胜于中国女子,对于衣饰的俭朴,用费的节省,更过于中国普通的乡妇。

独身主义,是自由而不好受;婚姻制度,是好受而不自由。

古语说:“莫恃倾城貌,嫁个有情郎。”又说:“容颜易衰老。”这两句话,可以做社会之花与交际明星的座右铭。

“打倒婚姻制,实行自由性交”等的邪说,全是与女子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是一些坏男子创造出来的,是要利用好听的名词,不费辛苦而能泄欲。既要度独身生活,就不当偷偷摸摸,寻求异性的调解,而施行零碎式的结婚,与其避名趋实,莫如痛痛快快,实行光明正大的结婚仪式,而取得夫妻的名分。

俗语说:“三十好过,四十难熬。”我愿一些妄谈独身主义的人,尤其是女人,要趁早打量打量,以免追悔不及!

中外古今一切的贤德妇女,都不是完全人;唯有你的夫人,对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不但她时时这样想,你有时也要同她想到一条路上去!

现今,有知识的女子,全主张男妇平等;然而又为什么,她们选夫的标准,都愿意嫁一个家产、年龄、学问全高于她们的呢?

夫妻之间,无论任何一方,若能毫无对付、勉强或认命地感想,才是美满的良缘。

世间的配偶,知己或知心的少,不知己或不知心的多。男子应娶一个女中知己,女子应嫁一个男中知己。只可惜,不论旧式与新式的婚姻中,全不易达到这种目的!

我的旧同事,美国某女士,前年竟嫁了她的一个中国学生。有人问她嫁中国人的理由,她说:“在本国觅一个如意的丈夫,比进天国还难。”

旧式婚姻,如食橄榄果;新式的婚姻,如嚼橡皮糖。一个是甜美在后,一个是甜美在前!

自由的婚姻,多起于一时的感情冲动,所以不易持久;旧式的婚姻,男子多认定是应当牢守的义务,所以不易分离。

自由结婚,是破釜沉舟的举动,不是可以儿戏苟且的!在结婚之前,要熟察审虑,知己知彼;既决定后,要聚精会神,立志不移,只可前进,不可退缩,始有好的希望。

女人万不可因丈夫能养家,就谄媚他或畏惧他,这样只能增长他的骄气,诋灭自己的人格。

女人对丈夫的希望或要求,须按他的学识能力,不可贪求不止,过了可能的范围。总要鼓励他,万不可刺激他,要知被委鼓励的丈夫多成功,受委刺激的丈夫多失败!

性情和善的男子,被妻刺激了必灰心;性情暴躁的丈夫,被妻刺激了必惹祸。古今中外,许多的惨剧,多是起于妻的刺激!

俗语说:“妻贤夫祸少。”所谓“贤”者,不只是夫唱妇随;最要紧的是用宽解、慰藉、温柔、和谐的方法,化除丈夫的苦闷与烦恼。

丈夫所求于妻的,不仅是一张艳皮,要求的是一颗诚心。容貌固然是增加丈夫爱情的媒介,然而也不过是一时的。

人生是苦闷,不是快乐。结婚是人造的一种调解苦闷的制度,两性合在一起,将彼此的苦闷,分开担负,互相慰藉,使对方减少苦闷,才是良好的婚姻。

天下的人,你全对得住,只是对不住你的太太,她对你的好处,你一生也报答不完。你为她累得筋疲力尽而病而死,她当着你的面,也绝不能说你待她好!

有“非孝主义”就必引出“不生养主义”,非孝主义畅行之后,人类即渐归澌灭!

妻若死在你前,她觉着难过,并非专因舍不得你;她是怕你将你对她那种鞠躬尽瘁的余力,又转移到一个别的女人身上!

有些男子以为娶妻,是得一个“泄欲器”以供自己愉快;有些女子以为嫁夫,是得一个“铸钱机”以供自己挥霍。这全是不知结婚原义,忘了各人应尽的职分。

现今的人多咒骂一班贪得无厌的要人,不知咒骂他们的太太。岂知她们若不穿三十元一双的丝袜,不用五十元一瓶的香水,她们的丈夫也不能拼命刮搂!

男子在外,谋求经济,应付社会,苦恼甚多;女子在家,操持内政,对付长幼,苦恼也不在少;然而全是人生应尽的义务。

男子中百分之九十九所要求于妻的,并不在乎她有挣钱的本领,而在乎她有治家的能力。希望妻挣钱养家的男子,非但是没有男子骨头,并且妻也不肯尽这种义务。

男子若不能养家或失了业,对于妻必生惭愧的表示,因为他将养家认做为本分。自从女子职业问题发生,男子对妻增加了一种要求,灭除了一半的责任。我为男子庆贺,我为女子悲哀!

四、论性爱

欲生儿养女,须要夫妇和睦、身体强健,并要专心于某件事,不可稍存生儿育女之心,且要常服“独睡丸”!至于看《房中术》、《玉女篇》、《性史》等书以及服春药,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非但不能种子,反要自促天年!

和奸容易生子,是因两性一意取乐,并无立后之心;生子之道,是神秘的,越是鞠躬尽瘁,他越不肯光降!

夫妻间的某事,要顺乎自然,不可如某书上所说的“科学化”。别的事可以拿“科学化”三字骗人,某件事,绝不可立异标奇!

现今某种书,对于男女间某种事,大谈背逆阴阳,乾坤颠倒的举动;假使此种邪说畅行,将来的小国民,必多哑巴与瞎子。至于如何必生哑巴,如何必生瞎子,我不便细谈。

男女生殖的机关不变,想要化除两性间的界限,是不行的!

现今的男子爱女子,多半是欲字,哪里有个情字呢!许多女子,竟将欲字看做情字,所以就生出无限的苦恼来!

《伦敦邮报》说:“一个男子可以有两个欲,绝没有两个爱。”

愈是有学识的男女,愈富于爱情,愈知异性之可爱。目不识丁的男女,对于两性的关系,不过是个“欲”字,或是以两性相会,是尽职分。

从前的摩登少年,受了性欲的冲动,去寻娼妓解决;现今的摩登少年,去找女友解决。可见女友的效用,有时与救急品无异,全是供浪子临时的消遣物。我虽恨这种招女友的男子,我更恨这种甘心做女友的女子!

北平某报上,发现征求“石友”为友的广告,我认为是名实相符,是最纯洁的,决无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心理。至于那种口口声声招请女友,彼此研究学术的广告,充其量也不过是研究“性学”!

某报登载,某君欲征女仆一人,并且须能裁衣炊饭,与某君同食同“宿”。这种女仆,即北方所谓之上炕的“老妈”,江南所谓之“脚凳子”。大概某君是上了“女友”的当了!

人生最可怜的,是用皮肉换钱;人生最可恨的,是用钱解决淫欲。欲谋女子的解放,应当首先废止娼妓这一种营生!

没有不含肉欲的爱情,但是常有不含爱情的肉欲。

人类对于性的问题,男子则重好看,女子则重好吃。换一句话说:男子多重色,女子多重欲。

有人问我:“为什么古今中外,全主张女子守贞操?”我回答说:“这是生理的关系;天下的女子,全是千篇一律,殊少差异;男子的,则人各不同,千差万别。”

花柳病是一种天然的法律,专为限制男女滥交而生出来的!

将来实行自由性交之后,只有身强力大的男子,可以达到目的;身弱力小的男子,只好望梅止渴!

外国的经济制度虽良,也不能由人任性浪费;外国的社会组织虽良,也不容男子随便苟合!

女人的性欲至长的期限,只到四十岁,至于俗语所说“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全然不合事实。

男女间的某件事,是一件极大的事,若将这件事着小了,必致人道灭绝,狗道大兴,天翻地覆,世界沦亡!

解放二字,要有分寸;合理的解放,足可提高女子的人权;任“性”的解放,反致低减女子的人格。要知有人格,始能保人权!

解放者,是解除无理的束缚,开放固有的人权。可惜一些摩登女子,以为“解”者,是解除裤带;“放”者,是开放门户!因此反使多数苦恼的妇女,不得解放了,岂不可叹!

主张打破妇女贞操的男子们,是主张打破别人家妇女的贞操,以便他们任意发泄性欲!至于他们家里的妇女,他们恨不能在她们的某处,加上一万张的封条!

儒说“食色”。佛说“财色”。两说相同,全将色列在第二位。然而还是食字,比财字更彻底,因为有时,用财竟换不出食来。

食色也罢,财色也罢,反正是食欲先发,色欲后起,食欲是无休止的,色欲是有期限的。

色欲即性的本能。知识一开,虽起性的冲动,然而须先得急其所急,满足了食欲。

身体如同机器,肚子是发动的机关。食料就是燃料,食料断绝肚子立刻停止工作,性欲全都化为乌有。

恋爱生于性欲,性欲生于热,热生于血液激荡;血之所以激荡,是生于食的催动。

裸体的大姑娘,不能治饿;干硬的小窝头,可以充饥!

好色者,必多情;好欲者,必寡义!

有一个笑话说:有夫妻二人同居,家境极贫。一天他忽然要施行某种恋爱的举动。她说:明天柴米全没有了!他顿时垂头丧气,如同败军之将。少刻,她寻出半块干饼说:这可以对付我们明早吃的!他立时精神复振,如同得了十万援军,这就是食重于色的凭证。

食欲与性欲,全是天生的嗜好。一是要向内填补,一是求对外发泄;第一样若办不来,第二样就办不到了。身体与国家,全是一理。

性欲若不能发泄,至大不过扰乱社会的安宁;食欲若不能填补,必致摇动国家的基础。我对现今的摩登男女恋爱狂并不深忧,独对于失业者的求食欲大生惶惧!

有一天,群狗在我住的胡同里,开发社交大会。可称是少长咸集爪尾交错,毛形耳影十色五光,歌舞之声惊天动地。我开门一看,竟发现一句“饱暖思淫欲”的现象,因为穷邻舍所豢养的那只骨瘦如柴的狗,竟卧在一旁放弃狗权,并未参加!

好色是对异性的美而生的一种爱慕的感情,好欲是对异性的某部而生的一种强烈的激动。

欲虽因美而生,然而真好色者,未必在乎欲;真好欲者,未必在乎色。换言之,好色者有选择的心理,好欲者则不加辨别,美的固好,丑的亦可,且无阶级观念。

禽兽中的雌者,所以愿接近雄者,不是为美色所诱,是出于求保护的心:因为雄的,性质威猛,躯体强大,能抗拒仇敌。至于雄者的美声,也与男子唱小曲,弄音乐,引逗妇女的春心不同:不过是对雌者发的一种爱慕的声音,或招请的口号。

洋圣人说:“禽兽以雄者为美,或美于色,或美于声,用以引逗雌者而行性交……”我以为这话,并不确当。

禽兽昆虫,没有审美的观念,所以它们只有欲,而不知好色。并且它们的欲,也多是各有一定时期的。

真好色,必如美人之惜花;真好欲,必如饥驴之嗜草。

好色者,多不失为君子;好欲者,每多流为小人。

好色之念,是随生命而来的,是随生命而灭的。好欲之念,是随年龄而长消的,是随体格而加减的。

好色是由眼起的,是由外而达于内的;好欲是由心生的,是由内欲施于外的。

中国以男子喜亲近妇女为好色,妇女喜亲近男子为好淫(淫是过度的意义)。这两字全不完备,还以近几年来,所译的新名词“性欲”最好。人类之男女,禽类之雄雌,兽类之牡牝,以至昆虫之公母,全可通用。

色与欲虽有连带关系,不可并为一谈;色是由眼界生的,欲是由心里起的。

社交公开,给男子们增了许多泄欲的机会,给妇女增了许多堕落的祸根!

主张社交公开的男子,必是富而淫的;主张社交公开的女子,必是美而荡的!

以先妇女若姘戏子、车夫、马夫、奴仆,是谓之下贱;现今则谓之破除阶级!

男子人人好色,未必人人好欲。真好欲的男子,容易对付;真好色的男子,不易吸引。唯真好色的人,始能怜香惜玉;唯真好欲的人,才忍摧柳残花。

古时的女子,对身体的某部,多是认为禁地;现今摩登过度的女子,对身体的某部,多是认为公园。

假若男女可以滥交,世上又何必有花柳病?假若女子可以打倒贞操,身上又何必生处女膜?假若男女姘靠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各国又何必有婚姻制?

见美色而动色欲,见美食而动食欲,是物理是人情;所以圣贤,也不避讳食色二字。

有人说,肥硕的妻,是丈夫绝对的“补品”,其实是极凶的“泻药”!

好色,是一种审美观念;好欲,是一种侵占吞食或蹂躏的行为。

同一个年貌相当的异性交往,若能不起性的冲动,那除非是一块铁石。所以古礼不得不限制男女的接近。

现今,多数的青年,对女子若能接近,则只有欲,没有情;他们若遭女子的拒绝,则只知恨而不知恕。

自由恋爱与自由通奸,万不可胡扯强拉,并为一谈。前者是从一而终的,是纯洁的,是神圣的,是不当阻止的;后者是三心二意的,是芜杂的,是卑鄙的,是理当重惩的!

食欲求吸收,色欲求发泄。这二欲若不能顺遂,轻则生愤恨,重则动杀机。古圣前贤所以著书立说,舌干唇焦,全是要用正当的方法,使这二欲达到解决的地步。

夫妻间的某种行为,是尽“传种”的职责,并不是专为取乐的一种举动。其所以令人生起美感的原因,是为赔偿将来生产教养的痛苦与艰难。

人类将男女间的某种行为,认做一种消遣,已经是失了本义;至于或用金钱或用物品而达这种目的,更是离题万里,不合自然与手淫相等。

报纸上所登男女苟合的新闻,其中女主角的名字内,多是有一个淑字或是有一个贞字。假若她们,能顾名思义,社会间就可以减少许多笑话!

猴类与人类最相近,它们性冲动的次数,多于其他的生物;但是因为不知好色,所以仍不如人类冲动的次数频繁。

儒家将食色列在一起,极有道理,因为食欲满足了,才能动色欲,无食欲且不能养生命。但是生命的起源,是由于色欲,无色欲更不能造生命。可见二者,互为因果,同等的重要。

俗语说“色胆包天,饥不顾命”,这二种欲,不是用道德法律就可完全抑制的。欲使人群安宁,为父母的,当使儿女及时嫁娶;为官吏的,应使小民减少捐税,万不可徒唱高调!

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再加上一段狗尾,添上一条蛇足“性欲遂则顾廉耻”!

英文“色”是 Beauty;“欲”是 Lust。Beauty 就是“美”,Lust 含有强嗜、贪求、热望的意思。所以除了对“性”的问题以外,也可以用,正与我国相同。

疯话

一、论民国社会

人饥己饥,国怎能不强;只顾一家饱暖,不顾千万人饥寒,国焉得不乱。

有许多人以为我国若施行了某国的主义,小民就可以家给人足,不愁衣食了。其实,我国现在不缺好主义,只是缺好人。没有好人,纵使某种主义普遍全国,小民也不过以为是去狼进虎,以暴易暴;出了火坑,掉入油锅;躲了一刀,挨了一枪;吐出黄连,吞了苦胆。

圣人是大盗,现在圣人满街走;荡妇是祸水,现在祸水沿街流。国事焉得不糟?社会岂能不乱?

我国的志士,自古以来,没有今日之多;而国事之乱,没有今日之甚。

我在朋友家,见一只鹦鹉,狂叫“打倒帝国主义”。我对它说:“你这个东西,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吗?”我愈追问,它愈喊叫。我说:“叫吧,你也不过是空叫。”

为已死的伟人,铸千百铜像,不如为未死的小民,筹一线生机。使人在眼里,时时瞻仰伟人的铜像,不如使人在心里,时时纪念伟人的大德。否则,愈多铸铜像,愈使将来的小民,在砸毁的时候,多费一些气力。看一看魏忠贤的“生祠”,一千七百多座,全到何处去了?

听我中国的名人说话,中国若亡,是无天理。看我中国的名人做事,中国若不亡,是无天理。

人人全喜欢受人恭维,可惜配受恭维的人太少。人人全不愿挨骂,可叹应当挨骂的人太多。由自己起,自己就是第一个该当痛骂的人。

现今我中国,将“出洋”二字,认做超凡入圣的大事。非出过洋,不能做大官,不能当大学的教授,不能娶有学问的女人,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到处受人欢迎。依此推测,将来当厨子老妈,必须先出洋。倒马桶的,拉人力车的,也非先出洋不可。甚至不出洋,就不配娶媳妇,不配造孩子,不配为中国国民,不配在中国生活。简直不出洋,就不是人类。果能达到这种文明进化的地步,我中国就真要“出殃”了。

我听说,某学校有一位国文教员,他的国文程度,实在是稀松平常,屡被学生攻击,大为同人鄙视。然而他善能施行革命,改造环境,立即跑到美国住了几个月。回国之后,立时被校长另眼看待,举为国文主任。同人对他,居然自惭形秽,侧目而视。学生对他,居然敬若天神,唯命是听。于是他的文名大噪,每有著作,全校无不争先传观,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此可见,我中国连水土也须改良,否则不但在中国不能研究科学,甚至研究中国的文字,也非远涉重洋,去向洋圣人领教不可。

有人问我:“枕戈待旦怎么讲?”我回答说:“那“戈”字原是胳臂之胳,经一班秘书先生们用错了。枕戈者,是枕着姨太太的胳臂;待旦者,是等待所捧的花旦。”

当官僚,若穿西服,上司与属员,必另眼看待。当学生,若穿西服,职教员与同学,必另眼看待。处家庭若穿西服,父母兄弟老婆姐妹嫂子媳妇与厨子老妈,必另眼看待。处社会,若穿西服,亲戚朋友与男女同志,必另眼看待。当教员若穿西服,校长同事学生与堂役,必另眼看待。打官司若穿西服,问官与警察,必另眼看待。逛胡同,若穿西服,娼妓与龟鸨必另眼看待。买东西,若穿西服,商店的老板与伙计,必另眼看待。讨饭吃,若穿西服,慈善的老爷太太与少爷小姐,必另眼看待。当外勤记者,若穿西服,卫兵门岗与要人秘书,必另眼看待。甚至当扒手,若穿西服,侦探与失主,也必另眼看待。并且自己,若穿上西服,也就觉得立刻变成非凡出众的高等国民。你若不信,你可到天桥的估衣摊上,用三块钱买一套旧西服,穿上试一试。这种情形,我不敢说是亡国的预兆,只可说是文明进化的现象。

孙中山先生说:“革命须先革心。”我再补充一句:“革心先肯说实话。”

中国现今,若还要给伟人铸铜像,我主张先多铸齐宣王的像。因齐宣王敢对大贤(孟子)说良心话,试问亘古以来有几个?有人说:“齐宣王不顾廉耻。”我说:“顾廉耻,就当言行一致,不可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悬节孝牌而开‘暗门纵’,那才实在是不顾廉耻呢。”

有人问我:“若给中国的女伟人铸铜像,当铸谁?”我说:“当铸苏秦的嫂子。因为她肯当面对苏秦说:‘季子位尊而多金。’她那意思就是说:老三,我尊敬你,是因为你做了高官,发了大财。试问现在能有几个女人,敢像她那样肯说良心话。”

国民各凭天理良心,殚精竭虑,尽他当前应尽的职责,就是爱国。

爱国是行为,不是空言。是牺牲自己,不是牺牲别人。是尽义务,不是图富贵。是尽国民天职,不是滥出风头。是个人良心的表现,不是夸张自己的功勋。

人人以行为爱国,国不求强而必强;人人以言语爱国,国不求亡而必亡。

我国自古是“三爷主义”(舅爷、姑爷、少爷)的国,这种主义去不了,任何主义行不开。

前美国驻华公使弗兰克·克莱恩先生,在某处对中国学生演讲说:“……不必竭力救中国,只要诸君诚实不欺,心口皆同,言行一致,中国自能强盛。”他这几句话,正搔着我中国人的痒处,正探着我中国人的病根。我中国人中,尤其青年的中国人——苟够如此,终可以使中国得着真正实在的利益。

将自己看做圣人,必将旁人看成浑蛋。达到这种程度之后,天良就真闭了,两眼就真瞎了,双耳就真聋了。如此,任什么良言善行,就全打不开他的心门,触不着他的耳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的浑蛋。这种人若再遇着别的浑蛋拍他捧他,他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

天下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自知为浑蛋的。第二种是不知自己为浑蛋的。天下的坏事,全是这第二种人做出来的。天下的扰乱,也是这第二种人酿出来的。欲求天下太平,人民安宁,必须首先打倒这第二种人。

群众有了幸福,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幸福可享。群众遭了祸害,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祸害难逃。天下人全有连带的关系,一国扰乱,天下不安。只看中国的军阀,他们仅图营私肥己,苦害人民,因而民穷国乱,全国之中,找不出一个安宁之所,他们也因此东奔西逃,求庇于外人保护之下,而成了丧家之狗。

我的朋友某教员,因受了人力车夫的气,大骂畜类不止。我说:“你不要骂他畜类,他有拉车的一技之长。要知我们若不能教书了,我们欲当畜类,还没有拉车的力量呢。生在这变化无定、七乱八糟的时代,谁知将来升降到什么地步。我的老友陆军中将某师的参谋长某君,已摆了卦摊卖卜为生了。试问我们研究过《周易》与《子评》吗?”

说实话则招人恨怨,说假话则受人欢迎。办实事则被人讥为无能,放空炮则被人称有志。生在这种时代,若讲天良就算落伍了。

妇女被人强奸了,向人哭叫喊闹,听见的人,还有时对她表同情,替她掉眼泪。国土被侵占了,若只以哭闹叫骂为止,不但无人表示同情,反招人大加讥笑。

若将我中国人,近几年来对外所说的大话记录下来,足可使拿破仑听了丧掉真魂,使大彼得听了吓破苦胆。

学者的话不可靠,政治家的话也不可靠,外交家的话更不可靠,美人的话尤不可靠。

现今我国的农村破产,并非起于农民的知识孤陋,也不是因为未经科学的训练,更不是因为他们的田地未经科学的改良,全是起于捐税繁苛与兵匪扰乱,只要军阀不做内争,减轻捐税,少为他们谋改革,少管他们的闲事,不必假装疯魔,为他们谋幸福,他们自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农工商,全是专门的职业,他们只靠着经验进行他们的业务。外行的人不可越俎代谋,更不可妄用高深的学理,以他们做改良的试验品。

农工商,脑筋多是简单的,思想多是诚恳的,行为多是忠实的,所以容易团结。读书的人,脑筋多是复杂的,思想多是变幻的,行为多是诡诈的,所以最不容易联合。天下唯读书的人,最奸猾,最可怜,最可恨,最可羡,最可鄙,最明哲,最浑蛋。

穷人说大话,愈说愈穷。弱国说大话,愈说愈弱。

现今,若本着良心说话做事,就有人说你不通人情,不达事理。你若昧起良心说话做事,反有人说你通权达变,习性和平。

我中国人,并非不知爱国。可叹在专制时代,国被帝王视为私产,人民欲爱而不敢。自共和以后,国又被强者霸占分割,人民欲爱而不能。

现在中国的法律,是阔人的护身符,是小民的绊脚石。

律师愈多,诉讼的人愈多。医生愈多,患病的人愈多。

俗语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黑暗时代,是有钱就有理。在文明时代,是无钱就无理。

从前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暗约讼棍。现今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明聘律师。反正钱愈多,理由愈充足。

从前的讼棍,据说是挑词架讼。现今的律师,据说是维护人权。依我的见解,全然为己,就是讼棍。十分之一为人,可称律师。

有钱的人犯了罪,大概是情有可原。无钱的人犯了罪,多半罪无可恕。

生在人伦破产的今日,若因无儿缺女忧愁,未免是自寻烦恼。要知:有钱,路人也愿为儿女;无钱,儿女也便是路人。

现在愈是野蛮的父母,愈能生养文明的儿女。父母多是昏聩糊涂,儿女多是先知先觉。

现今我中国,不必忙于青年男女设立学校,最要紧的是,先多多设立“父母传习所”。由政府通令全国,凡未经“父母传习所”改造过的旧式夫妻,不准再有生儿养女之权,以免一班优秀的小国民,受家庭专制的压迫,而终日恨天怨地,减少救国的能力。

打破遗产制或重征遗产税,或准父母任意处分家产,绝对不容子女干涉,不但可以养活社会中的害物(阔公子,阔小姐),也可以保持社会间勤勉与俭让的美德。

满口谈爱国的人,未必是爱国的志士。满口谈爱民的人,未必是民众的救星。满口谈贞操的女子,未必是节烈的妇人。

娼妓为谋生卖淫,并不可恨,假若她们说:卖淫是为调剂性欲,普渡众生,繁荣市面,那就可恨极了。

救国,当救眼前这似亡似存的国。救民,应救目下这不死不活的民。不必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将来要如何建设什么样的理想国,如何训练什么样的理想民。要知眼前的小问题,若还无法解决,何必对未来的大方针,空唱高调。更要知,国亡之后再无国,民死之后再无民。纵有许多高明方法与远大政策,到国亡民死之后,再也无法施展了。一时的人言,固可防止;千秋的史评,实在可怕。

目下欲救中国,只在少有私见,少做内争,少设机关,少用私人,少添冗员,少增捐税,少养无用的军队,少为伟人举行国葬,少为伟人修饰坟墓,少涉人民不关国政的习俗,少为外国推销文明的洋货,少破坏中国固有的美德,少谈不合中国人情的外国主义,少设专讲高深学理的学校,多立合于实用的工厂,少为死伟人开会,多替活小民设想,少谈改造农村的生活与经费,少干预人民的信仰与宗教,少唱“请清兵”,多唱“大保国”,少演“鸿鸾禧”,多演“南北合”。如此,则少为强邻制造瓜分或共管中国的机会。

人无私心,世界无进步;人多私心,世界无平安。

我对朋友谈话,向来不谈天气,不谈国事。因为天气是变换无定,人力不能更改的。国字中间是一个或字,或此或彼,远不定是谁的,小民无法预断。

人民无食则为乱,小儿无食则哭啼。乱与哭全是求食的表示,人民所以以乱代哭,因为他们哭死也无济于事。小儿所以以哭代乱,因为他们还没有为乱的能力;又焉知小儿的哭,不是代替吵闹叫骂的暴动呢?

饥儿不通情理,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容忍的知识。饥民不通情理,是因为已过了他们所能容忍的限度。所以防民乱,须不夺民食。怕儿啼,须防其饥。

某年,我的家乡(滦县)某处,屯驻了某省的军队,该省军队纪律之坏,为全球第一,亘古无二。驻了几个月,几乎路断行人,野无青草。开拔之日,还勒令乡民出钱登报,对某旅长颂扬德政。我听了之后说:“这就是应了俗语‘杀了人还要手工钱’。”

四川的军阀,将全省分割,作为防区,彼此重征田赋,有几区已征到民国六十年了。民国自成立以来,有名无实似亡未亡,到了现在,仅仅二十三年,至于民国能否苟延到六十八年,还是一个问题,我不知该省的百姓,到那时还有子遗没有。假若中国不到六十八年就亡了,四川百姓当向谁去算这笔冤枉账。就令中国能延长到六十八年,我不知到那时,军阀又预征田赋到民国若干年了。唉!生而不幸为中华民国的民,更不幸生而为四川的民。

世界上,只要一天有“爱国”这个名词,世界就一日不得安宁。一国中,只要一天有“爱民”这个名词,小民就一日休想太平。欲求世界的真正和平与小民的真正幸福,非打倒这两个阴毒损坏害人不利己的名词不可。

个人谋升官发财,利用“爱国爱民”。团体欲谋专政权,利用“爱国爱民”。军阀纷争割据,利用“爱国爱民”。强盗打家劫含,利用“爱国爱民”。学匪办学谋财,利用“爱国爱民”。商店集资营业,利用“爱国爱民”。四川军阀,预征田赋至四十四年以后,也利用“爱国爱民”。有些青年男女,不勤学业,专事游荡,也利用“爱国爱民”。我以为将来亡国灭种,也必亡于灭于“爱国爱民”。以我的一偏之见,欲求中国不亡,欲求国民不灭。须纠合一班同志,若遇人谈“爱国爱民”,就对他痛加打击,这并非因噎废食,实在是拒恶于始。

现在,多数的志士,爱国,是爱国中所有之物。爱民,是爱国民所有之钱。

现今,在中国为父母真难。对子女取放任的主义,则怕他们误入歧途。取管教的办法,又怕担家庭专制的恶名。不管,则将来对不住儿女。管,则现在得罪了儿女。不管,则于心不忍。管,则忤逆可怕。

什么叫卫生?卫生是专为有钱阶级或有闲阶级讲究的一种理论。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讲究不起。什么叫气节?气节是专为有钱或有势的人,应守的一种处世态度。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欲守不能。

不遇国难,人人全是志士。不逢强敌,人人全是勇士。不见金银,人人全是廉士。不遇美女,人人全是正士。不经试验,人人全是名士。正如不见骨头,狗全是好狗。

自从北伐成功以后,三岁的孩子,也成了爱国英雄,也能高喊“打倒帝国主义”。可叹,喊得愈欢,帝国主义来得愈猛。我才明白,他们是要喊打倒帝国主义,并没有打的勇气。否则,四万万五千万的人民,若实行打的举动,帝国主义决不能在我国根深蒂固。

某学生对我说:“我以为现在中国图强的希望,只在一班青年的身上。因为据我观察,现在只是青年人,富有爱国勇气。”我回答说:“不错,不过我看多数的青年,是富于‘爱外国’的勇气,因为他们浑身上下,言语举动,全‘外国化’了。”

在官署与工厂里,真正卖力气的,全是些下级人员,上中两级,多是坐享其成。他们虽有指挥的微劳,然而使他们的微劳变成功劳的,仍是下级人员的血汗的成绩。

操用人之权的人,多不将下级人员看在眼里。岂知成事与败事,全靠这班人,比如,被大风吹倒了的树少,被微虫毁坏的树多。

现今我所最忧虑的,是多数的青年,在未养成高尚的谋生本领之前,已染成高等享乐的能力。

少说大话,多办小事。少说空话,多办实事。少说废话,多办要事。少说远话,多办近事。少说死人的鬼话,多办活人的人事。这是中国目下的救亡之术。

以前中国是排外,现在中国是媚外。排外是有血性,媚外是无廉耻。以排外而亡国,亡了也光荣。因媚外而不亡,不亡也羞耻。以中国现在的国力而言,排外还办不到。以现在的民气而论,媚外尚可不必。

大家和和平平,彼此全有饭吃。倘若你争我夺,终至同归于尽。

断定一家的盛衰,要看那家的子弟。评论一国的兴亡,要看那国的青年。看一看我中国现在多数的青年,中国前途的命运,就可以预断一个大概。

中国现在有两样人最可恨,一是老顽固,一是新顽固。老顽固是习非成是,妄自尊大。新顽固是削足适履,妄自菲薄。正如老八股是束缚人的性灵,新八股是祸害人的天良。

守旧与维新,全不可趋于极端。守旧趋于极端,就入于顽固;维新趋于极端,就入于盲从。并且无论守旧或维新,均须有鉴别的能力与选择的本领。只要见得正当,虽千万人向前,吾偏要退后。虽千万人退后,我偏要向前。这样,才配谈守旧与维新。

社会是一团散沙,道德如同黏胶。社会间,无道德绝必不能团结牢固。今人日日研究改良社会问题而竟蔑弃道德,甚至欲推翻道德,他们将来所造成的新社会,焉能有好的希望。

欲造成良好的社会而用挑拨的方法,正如用滚水冲击散沙。不要看顷刻之间,就冲到一起,要知水干之后,散沙更不能合拢团结了。目下的某国所造成的新社会,也不过是等于被冲击的散沙,由外面看,仿佛是成了一团,要知将来还有一个大解体在后边呢。

世界上只要一天有人类,就不能无私心。有私心,绝没有真大同。某国的大志愿,是要用甜言蜜语,引诱世上的人,化除国界,归入她现今实行的一个主义之下。这仿佛是要合为大同了,其实她不过是要将各国,收入她的版图,受她的支配。名之曰大同其实还是大不同,她高喊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其实她是要实行最大的帝国主义。

自民国十七年以后,“立场”二字,成了我国最时兴的新名词。人不演说不做文章则已。只要演说一次或作文一篇,几乎没有不用“站在某某的立场上”的。依我看,莫如痛痛快快说,是“站在饭碗的立场上”或“站在洋钱的立场上”,倒是言无二价,童叟无欺的良心话。

现在最可叹的是:一些青年,不务正业,一面任意享乐,一面恨天怨地。他们的钱财不足浪费,就骂“经济制度不良”。对妇女不能随意交往,就骂“社会组织不良”。终日对“资本主义”,“封建制度”等,骂个不休。自以为苏俄是青年人的乐土,中国若变成苏俄,就可以畅其所欲,用钱而钱到,想密斯而密斯来。岂知在苏俄,更有种种限制。在苏俄全国里,绝找不出一个终日油头粉面,身穿着电影明星化的洋服,手挽着爱人,任性游荡的青年,在苏俄,有学识有技能或有权势的人,还须努力工作,不能任意享乐,更不用提满肚草包的人了。

现今的社会,真令人莫名其妙。凡事只要加上一个好听的名目,人就立刻视为高超,并不在实质上追求。殊不知将婊子改称菩萨,她们实质还是婊子。将相姑改称圣人,他们的实质还是相姑。聪明人,因名而求其实。糊涂人,只重名而忘其实。

有人问我:“北平的各种民众团体全在哪里?”我回答说:“前几年,在天桥与‘杠房’里。你若有什么爱国爱民的表示,或有示威的运动,或用团体名义欢迎某伟人,或有何请愿的举动,用二毛钱就可雇一个,至于现在他们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君子得势以行其道,小人得势以扬其欲。道行则国治,欲行则国乱。

中国各省,我差不多走过一半。以我所见的商人而论,要以北方的商人——尤其是北平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他们那种谦恭和蔼的言语态度,能使你不忍不照顾他们。最不会做生意的,要属武汉的商人,其次就是上海的商人。武汉的商人,因为受了湖北俗语“一品商,二品客”的毒,对顾客,态度傲慢,言语刻薄,使你买完一件物品,心里生起许多愤怒。近二三年来,武汉的商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渐渐地和气化了。可惜北平有些大商店的店员,不知是受了什么传习,反又端起架子来了。在这市面萧条的日子,还要学染恶习,实在不是好现象。

责己的人多,国必兴。责人的人多,国必亡。欲断一国的兴亡,当注意国人的言论。

说救国爱民的话的人多,肯自救自爱的人少。这全是舍本逐末,弃源寻流的恶风。此风不改,国与民全要归于灭亡。

以前我中国人将外国人,认为禽兽。现在,我中国人将外国人,看做天神。这全是一偏之见。鄙视外国人,应知道他们有美点,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崇拜外国人,当知道他们有缺点,应“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此,则不致陷于排外,也不致流于媚外。

聪明人不骗人,糊涂人不受骗,则天下太平。

教育本是强国的要素,是清高的生活,可惜被一些“学匪”弄毁了。宗教本是治心的要素,纯洁的生活,可惜被一些“教匪”弄毁了。恋爱本是维系夫妻的要素,是互助的生活,可惜被一些“恋匪”弄毁了。

能灭除人民的痛苦,就是能为人民谋幸福,并不在乎有什么远大的计划。现在人民所希望的,并不是将来如何可以穿绫罗绸缎,如何可以吃山珍海味,如何可以住高楼大厦,如何可以行几十里铁路。现在人民所希望的,是有破衣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穿,有粗饭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吃,有旧屋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住,有土路可以容他们平平安安地走,有薄田可以容他们老老实实地耕,有苦工可以容他们安安然然地做,有小店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开,有破书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读,有小事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做。

寒带温带热带的社会情形,绝不相同。甚至同在一个大洲,一个纬度里的各国的社会的情形,也绝不能相同。就以中国五大族与中国西南的苗族的社会的情形而言,也不能相同。专以汉族而论,因所居的区域不同,社会的情形,也就不能一律。其所以有差异的情形,自然有种种的原因,一时无法详说。总而言之,不能照外国社会的情形,改良中国社会。更不可按外国人近来所造出改良外国社会的理想方法,改良中国社会。欲求改良中国社会,至少先须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详细研究几遍。若仅仅读过一本高小国史教科书,竟要将改良中国社会的重责放在肩上,那是不自量的。

野心的军阀,以为别人全有死,我必永远不死。他人全有失败的日子,唯独我没有失败的时候。摩登女子,以为别人全有老,我必永远不老。他人全有不受人爱的日子,唯独我决没有不受人爱的时候,岂知在他们骄满自恃的期间,光阴与环境就在他们的身上,做起工来。

人见了明娼与明娼寮,绝没有什么批评,只认定是卖淫的人与卖淫之处罢了。假若遇到暗娼与暗门子,心里立时就要生起一种奇异的感想,必要指指点点,发些异论。假若暗娼再假充良家妇女,暗门子上再悬起一块“贞节牌”,那就是自讨没趣,自增羞耻,闹成极大的笑话了。我近几年来,因受这种经验的教训,所以我才不得不揭去我“假充好人”的假面具,痛痛快快地自认自供,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

自从环境恶劣一句话,由野心的学者造出来以后,为无数的青年男女,遮去了许多的罪名。然而也给无数的青年男女,增添了许多不肯上进的理由。

不祸国,不卖国,就是爱国。不骗民,不扰民,就是爱民。

有人说:“中国现在所以不得安宁,是因为恶人太多,好人太少。”我说:“中国现在所以不得安宁,是因为坦坦白白的真恶人太少,遮遮掩掩的假好人太多。”

所谓慈善家,并不在乎典房去地,卖儿卖女,节衣缩食,挨饿忍饥,周济穷人;一个人只要肯将他所用不了的,或所不能用的,分散于人,就是真正的慈善家。

据我所知,惯骂官僚与财主的人,多是愿做官而做不成与想发财而发不了的人。

以前我中国用人,是先付工资,然后上工做事。自从染了欧化,一班新派的人用人,是先上工做事,到月底或下月初,再付工资。这种恶例一开,与用人的人,固然增添了许多利益,可是使被雇用的穷人,受了许多的苦恼。因为他们谋得一个位置之后,还不算有了饭碗,只是有了可以吃饭的希望,必须东挪西借,典衣卖物,维持这一个月内的生活,工资到手,须先开发利息。这种损失,只有以身为业的穷人知道。

英国格言说“贪财是万恶之源”。我再补充一句“说谎是万罪之始”。

在国政已入轨道之后,书呆子可以有出路。在国政未入道之前,只有“书混子”能够寻出路。那似呆不呆,似混不混的人,无论在政治上轨道与否,只能到处碰钉子。

现今最可忧的是,多数的学子,入了小学,便自命为贤人。入了中学,便自视为圣人。入了大学,便自居为神人。留洋回来,便自以为是加料的神人,他们超凡的程度,既然一天比一天高,所以与社会的隔膜,一天比一天大。一旦置身社会,便觉两不相容,非常苦闷,因为社会是由凡人组成的!

现在救中国,不必骂中国的古人,也不必捧外国的新人;独一无二的好法子,就是人人要反照自己的天良。天良就是一个能使自己现原形的照妖镜,人人每日肯自照几遍,中国决不能亡,帝国主义也就不打自倒。

孝亲是报本,爱国也是报本,所以不孝之子,决不能真爱国。不爱国的人,也决不能真孝亲。

有人问我:“有一种新青年,凡事要随着新潮,为什么还要向腐化的爸爸要钱?为什么还吃腐化的爸爸的饭?”我说:“花爸爸的钱,吃爸爸的饭,是爸爸的义务。追随新潮流,是他们的使命。并且爸爸当初也是吃他的爸爸,花他的爸爸。旧潮流是如此,新潮流虽新,也不能例外。”

口强心弱的人,一生不能发达,并且要招了许多的烦恼。口强心弱的国,永世不能盛兴,并且必造出许多的国耻。

每六日休息一日,原是基督教传下来的习俗。教徒用这一天,作为礼拜上帝、休养疲乏的日子。在欧美各国,虽未必人人视为圣日,他们也多是利用这一天,作正当的消遣,以便恢复六日已经劳累的精神。休息一日之后,再奋力办理正当的职务,足可补足一日休息所耗去的光阴。我国自从采用星期例假之后,反给多数的人,造成放纵的机会。所以我常对学生们说:“一到星期六,你们的功课就糊糊涂涂,因为真魂,已经走了。每到星期一,你们的精神,必昏昏沉沉,因为真魂,还未回来。”

爱国心,是国民对国应尽的本分。爱国的行为,是如同国民对国应纳的一种赋税。既是本分,则不要视同一种功勋,而向人自夸。既同赋税,要当由自己牺牲,不可“拿野猪还愿”或从中取利。

“量入为出”四字,不但是居家之道,也是治国之法。

俗语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真平等。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真自由。因为在法律上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自己的举动,不扰及别人的安宁,才是真正的自由。

律师是保护人权,替人办理的。然而自有律师以来,无钱的人,更无理可办了。

我不知什么是善恶,我只知与人有益就是善,与人有害就是恶。利于多数的人,就是善。只利于少数的人,就是恶。

我见阔人讣文内所附的“哀启”或“行状”,我就为我国痛哭流涕。因为死去的,全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好男女。这种好人既是全都死了,中国焉得不大糟特糟?

对公则敷衍,对私则认真;对内则张牙舞爪,对外则俯首帖耳,是古时中国人的大毛病,也是现今中国人的大缺点。老年人,向下看,想已过的。青年人向上看,想未来的。幼年人,向各方看,什么也不想。

文人的书案与美人的妆台,是世上两种最可怕的东西。因为世间的不安,多是由这两件物上造的因。

大城市虽是文化的中心,也是种种罪孽的制造厂。就以北平而论,玉泉山的水,流入北平以前是清澈无味的。由北平流出之后,就变成混浊腥臭的了。乡里人入北平,也是如此。正如墨子所说染丝的比方,“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所以我不止以日本夺我四省为虑,我更以乡间的好男女,因避寇而逃入城市为忧。日本的武力,可以用武力驱除,乡民所染的恶习,几代也不易去净。

古人说:“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古人还有深山可隐,密林可藏。自民国二十余年以来,我中国经一些不学无术的军阀,闹得民穷财尽遍地皆匪,山中有贼林中有盗。不但小民无法山居林处,甚至他们那些要人,若想山居几日,也非带几营卫队,不得安生。城市中,又经一些阴毒洋化的学者,闹得乌烟瘴气道德消亡人伦破产。不但良民无法修身齐家,甚至他们那些志士,若想宁静几天,也非维持一班爪牙不得稳固。归终,是害人害己,杀人自杀,彼此同陷于焦灼忧惧之中。若想随处可居,四民乐业,只怕今生无望了。

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区别于众人的符号,固然是叫猫称狗,也与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既择一个名字,总当使人听了见了,不致生起不快或奇异的感想为是。可怪,有人择名,竟有用血,魂,仇,恨,冰,雪,霜,雹,耻,儿,球,剑,刀,战,胆,誓,击等字作材料的。尤可异者姓王的起名,偏多连用国字。譬如“王国仁”三字,读起来,岂不是等于“亡国人”吗?

男子的权是财,女子的权是色。男无钱,女无色,生于今日,不但没有人权,简直就算没有人格,这种不平,是随着文明而增进的。世界愈文明改良,愈没有穷小子与丑女人的活路。

不要轻视穷人,穷人虽穷,或有所不为。不要重视富人,富人虽富,或无所不为。

现今,有钱的人,有儿女,不易教养。无钱的人,有儿女,不能教养。将来,无论有钱无钱,若有儿女,谁也无法教养。

现在,富人是害怕,穷人是着急,不富不穷的人是又害怕又着急。

小人发财,他那俗鄙的样子可怜。人小得势,他那骄满的样子可怕。

婊子若能自认为婊子,强盗如能自认为强盗,则天下太平。

我中国原有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自从民国成立,第一伦,已被打倒了。自从非孝主义一出,第二伦,将被打倒了。自从自由离婚兴起,第三伦,快被打倒了。因有财产关系,第四伦,早就不成一伦了。自从某要人娶朋友之妻为妾,第五伦,将来也恐怕保不住了。

报纸的职责,不只是像一个“探子”,专向民众报告消息。最大的本分,是要像一个“义士”替民众诉冤屈,代民众鸣不平。乃近二三年来,有几家报馆,对于奸诱妇女或遗弃妇女的恶徒,不但不施行攻击,且竟竭力地代为洗刷。更可恨的是将这些恶徒的罪名,强拉胡扯到“环境不良,封建遗毒,吃人礼教”之上。仿佛他们的恶劣行为,是无罪无辜的,是社会应当赞颂的,是政府应当奖励的。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据近来几个报纸上的评伦,仿佛处女膜是一件阻止文明进化的东西,以为若没有这种东西,男女就可以任意交通苟合。女子若以身体,随时供给男友消遣,中国就能一跃而为地球上第一强国。女子若能打倒羞耻,中国就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处女膜不是中国女子独有的,也不是因中国腐化才生的,是天下各国妇女同有的,也是天生的,若因此为女子鸣不平,只有对天实行革命。

没有真正的道德,不配讲社交公开。没有嫁娶的真心,不配谈恋爱自由。

富人得穷人之力,较穷人得富人之力为多。没有富人,穷人还可以生活。没有穷人,富人立时不能动转。

普通小民的悲愤,并非因无高楼,因无汽车,因无美妾,因无银行存款。他们所以悲愤,是因为有人将他们那一点的养生之资强取了去,作为建高楼,买汽车,娶美妾,存银行之费了。欲免小民的悲愤,只有政府严惩贪污的官吏,禁绝非法的捐税。

我国出名的商店,因防止冒牌起见,多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的咒词,警告一些无耻之徒。这八个字,虽然类似村妇骂街,可是一些冒充之辈,因恐遭了养儿做贼,养女为娼的报应,居然减少了许多假充字号的行为。足见这八个字的威权,可以超过法律的效力。

无道德的商人,假冒别人的牌号,是为谋私利。无道德的坏人,假冒人民的牌号,也是为私利。商人冒牌,不过骗一些主顾。坏人冒牌,是骗全国人民。商店对冒牌的无耻之徒,可以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八个字作警告。那么,我们人民,对伪造民意的野心之徒,也当加以“伪造民意,男盗女娼”的警告。有人说那些要人早将报应二字,抛到九霄云外;将迷信心理,化为无影无踪。他们对明骂,还无所动心,岂能怕区区八个字的咒词呢。我说:“他们虽不信‘果报’,然而果报,还是如同影之随形,响之随声。你试看,自民国以来,那些假造民意的人的儿女,有几个能男良女洁的。现在的报应,以比前更速了。”

不求己而求人,不救己而救人,不知己而欲知人,不治己而欲治人,是目下中国多数青年的传染病。

中国的小民,肚量最大。否则,在今日的中国当百姓,早就气死了。

近几年所发生的许多诱奸或遗弃案中的男主角,若在欧美,必成了社会中深恶痛绝的败类,必无人再肯同他们往来。然而在今日的中国,这些男主角,反因报纸宣传成了大名。甚至有一些摩登女子,给他们写信慰问,或躬亲跑到监狱里探望。这岂不令人莫名其妙。

我最“欢迎”帝国主义,因为世上就没有真确的帝国主义。世上若多出几个帝国主义的国家,多派几只兵舰,多遣几架飞机,时常侵略中国的领士,中国的几个军阀东逃西窜,也就顾不得分立政府或割据一方,进行他们那爱国爱民的工作了,他们若不爱国爱民,几年之中,小百姓就可以恢复元气;小百姓一恢复元气,立刻就能安居乐业而发生卫护国土的观念。四万万人,若全有与国存亡的心,帝国主义也就不敢再将中国视为无人之境了。

中国现在所缺少的,只是任劳任怨,敢作敢为,不怕当恶人,不怕挨明骂的人。中国现在多出几个真小人,真恶人,中国的前途就有希望了。

有人问我:“中国为什么总不能安宁?”我说:“只因为一些要人,有福不会享,偏要生闲气。”

使小人无法生活的国,必乱。使君子不能生活的国,必亡。

专为别人打算,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是浑蛋。专为自己打算,不为别人打算的人是大浑蛋。既不为自己打算又不为别人打算,一味任意而为的人,是最大的浑蛋。中国这些年的扰乱,全是这第三种人闹起来的,不但害得自己东藏西躲,家败人亡,更害得别人,心惊胆跳,无法安生。

不新奇,不能动人。不怪异,不能惊人。不能动人,不能惊人,不能享大名。不享大名,不能招集信徒。无信徒,无人代为摇旗呐喊。无人代为摇旗呐喊,成不了“学者”。成不了学者,就成不了首领。成不了首领,则不能攘大权,立大业。因此,新学说,新主义,遂层出不穷。为学者为首领的,前仆后继,人民无所适从大乱就由之而起。所以学说不可滥,主义不可多。

有人说,中国的阔人,对于拜访的人,多不愿接见,未免是自高身价,实在可恶。这种批评,实在是不体谅他们,不肯为他们设想。中国的阔人,所以不愿见客,是因为客人太不知为别人节省光阴。一些求见的人,与他们会面,多不肯直截了当,干干脆脆将来意说明,偏要先谈一些毫不相干的废话,甚至等到谈完或送至大门,才将请托的题目,半吞半吐地说出来。阔人本来如同名妓,又岂能为一两人去大半天的工夫。外国的名人会客,常限定谈话的时间,实在可以减去许多不必谈的客气话。

有人问我怎么才是律师,怎么才是讼棍。我说:“领了凭照,就是律师。不领凭照,就是讼棍。”

君子怕理而不怕法,小人畏法而不讲理。

人人能自制,一切的法律、监狱、警察,全是无用的。人人不能自制,纵然人人讲法律,人人住监狱,人人用警察监视,也是无效的。

以中国军阀泄私愤的坚心,去报国仇,中国可以称霸于东亚。以不良的军人,对待老百姓的勇气,向外而施,东北四省,不致被日寇“拾”去。

有人说:“中国现在,只有能‘破坏’的人才,并无能‘建设’的人才。”我说:“建设固然需要人才,破坏何曾需要人才,只要狗才猪才,就能成就破坏的工作。譬如能工巧匠,费多少年的辛苦与无量的血汗造成一件东西,用一条狗或一口猪,片时之间,就能撞毁了。”

当初英国数学家及物理学家牛顿费了二十年的苦心,作成一部书的底稿,被他的爱犬碰倒了烛台,几分钟的工夫,就将那稿子变成纸灰。由此可见,古圣先贤耗费多少心血,所成的事业,片时之间就可以被一两个浑蛋,毁成一个七乱八糟。古语说“数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毁之而有余”,就是这个道理。

我读历朝的史书,看我中国,从来所遭受异族的轻蔑,没有较“九·一八”更甚的。一时之间,失地之多,也没有如“九·一八”所失之多的。我不知将来作史的人,关于这段痛史,要如何下笔;将来读这篇痛史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批评。

非裁无用的军队,不能救有用的良民。非铲除个人的军队,不能有国家的精兵。军队的实权,若有直操之于政府,国家对外绝没有争胜的希望。

军队是为国家保疆土的,不是为司令占地盘的,军人若知为国牺牲是荣誉,是民族的英雄,为司令奋斗是耻辱,是个人的家奴,中国就有望了。

前年我在某司令部为少校处员时,某处长要调某长官,我的同事某甲对我说:“我们同是某处长的人,反正我们当追随他。他到什么地方,我们也不要离开他。”我说:“你不要擅用‘我们’二字,往大了说,我是我中国的人。往小了说,我是我宣家的人。再往小里说,是我‘宣永光’自己的人。”

秋后的蚊子与天将亮时的臭虫,咬人格外厉害。可见凶狠暴戾,正是将要灭亡的先兆。不但恶虫如此,恶人与恶国,也是这样。

以前的学者,口里不提农工,然而心中绝不忍由他们身上谋利。现今的多数“学者”,口中虽竭力推崇农工,心里却是要用他们为傀儡。我敬告农民工人,凡是对能痛哭流涕而高谈救助你们的人,百人中之九十九,是以为你们的脑筋简单,对你们要施行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险毒手段。

自从“不战而退”与“望影而逃”改为“战略作用”与“预定计划”以来,中国再没有“败将”。自从“寡廉鲜耻”与“奸盗邪淫”改为“经济压迫”与“环境不良”以来,中国再没有“坏人”。

非能辨别“是、非、邪、正”,不配谈“改造”。非能“通今知古”不配谈“维新”。由之乎非眼光明了,不能别五色。非耳鼓灵敏,不能定五声。

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害。自从交通发达,为人类往来或运输上增了许多的便利。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各国各地也输出并流入许多的病症与恶俗。现在,甲国独有的病症,乙国也见了。乙国独有的恶俗,甲国也有了。

弱国学强国,如同贫家学富家,如同乡下人学城市的人,必要先学了坏处。所以乡下毛孩子,一入城市读书或习业,多是先对享乐的地方注意,对消耗的恶习用心。现在,甚至许多乡下的男女学生,入大城几天,回到乡里,就主持离婚。至少也要先弄上半截“洋服”,显露显露所学的成绩。

现今有许多人,对留学生表示不满,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传播恶俗的媒介,是亡中国的先锋,这全是不肯用心详查的一偏之见。要知中国得留学生的利益也不少,如沟通文化,修整交通或发展实业,多是留学生的成绩。使中国受害的留学生,是那种家富资财的阔少爷与善能奔竞的“人情货”。他们到外国,是为混资格,并非是为求学识,目的与行为既不正大,当然学不来外国的优点。

世界上的事物,是有循环性的。所以已往的优点成了现在的劣点,昨日的缺点成了今日的美点。那么,现今所认做坏的,将来未必不视为好。今日所赞为美的,明日未必不讥为丑。能明白这种情形,才不致是古非今或是今非古。

现在多数的青年男女,全被“捉住时代”四个字或“捉住时代的轮子”七个字毁了。既然将时代看做轮子,当知轮子是会旋转的。时代的轮子,尤其是旋转得最速,你永远也追不上它,你将要捉住它的某一部分的时候,它那一部分,已经是过去了,并且它既不是稳定的,你如何能捉得住。

时代既是循环的,它的某部分转过去,必定还要绕回来。你若是有定见的好小子,你当拿定主意等着它,不必随着它的屁股跑。要知,你跑得纵然“连喘带叫”力尽筋疲,你也不过吃它一些屁灰,反要使你发昏殆死,精神失了作用。

凡事,取乎中,是应付时代与任何事物的良法。中是不偏不倚,不左倾不右斜的。非中则不能正,非正则不能稳,非稳则不能久。

现今,我国整顿一次捐税,小民的血汗,多受一份压榨,官吏的私囊,多增一份收入。目下,小民对于捐税,不求减免,只怕整顿。

整顿捐税,只在剔除中饱,严防舞弊,不在敲骨吸髓,不在竭泽而渔。砸碎了骨头吸髓,固然可以将髓吸得一滴不留,但是下次,连骨头也吸不着了。淘干了水坑拿鱼,固然可以将鱼捉得一条不剩,但是下次,连鱼子也寻不着了。

自民国成立,二十三年以来,种种捐税,增了不止四十六种。所得的结果,只是四民废业,书不能读,田不能耕,工无人用,买卖无法做。究竟捐税所得的钱,是作何开销了,据理财的人说,十分之八九,是耗于养兵。卫护国土,不能无兵。那么,东北四省为什么又让日本人“白拾”了去了。看起来,捐税的十之三四,只是入了经手人的腰包。十之七八,只是为军阀练了无数祸国扰民的家奴。

现今我民国小民,被民字骗惊了,被民字吓怕了。用民字骗民的时期,早就过去了,不时兴了。我认定,现在若有人想在中国做一番伟大的事业,最好是口中不提一个民字,民字之上,更不可再加一个爱字或救字。果能如此,人民必定箪食壶浆,表示热烈的欢迎,假若再玩弄民字的把戏,未免是自求失败。

现今中国的百姓,只求安居乐业,不贪高贵的名目。你若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纵然呼他们为草木小民,他们对你也是歌功颂德。你若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虽然称他们为民国主人,他们也是骂你的八代祖宗。

现在的主义,如同六月里的苍蝇,一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真有些使人无法应付,闹得人头昏眼花,意乱心烦。我以为,防止苍蝇的方法,只有扫除污秽,力行清洁。防止主义的方法,只有扫除私欲,力行正心。

《礼记》上说:“四十曰强而仕。”那意思是说,男子年到四十,智虑气力强盛,可以做官了。可见做官不是“奶毛”还未去净的人,所可以充数的。各国掌大权的人,也没有二十来岁的人。近几年来,不知是谁,创出一句“打倒四五六”的话。据说,四十、五十、六十的人,思想陈腐,少有勇气,必须痛加铲除,才能文明进化。然而,我以为,进化退化文明野蛮,先不必论,我敢说,中国现在所以还未真亡,就是因为四十以上的人,还未死绝。

现在中国有些人,受了某国的学说的诱惑或金钱的驱使,对贫富上下父子夫妇之间,大加挑拨,闹得贫富相仇,上下相恨,父子相嫉,夫妇相怨,已经是大乱之端。近来又挑动老少之间的感情,不知是什么心理。人类结合,才成社会。各阶级互相爱助,社会才得安全。今将各阶级挑拨离间,还大言不惭地要创造“理想社会”,岂不是南辕北辙却行求前吗?

《国语·齐语》上说:“老者之智,少者之决。”可见老少,各有优点,各有缺点。国家用人,理当老少兼用,以收互相辅助之益。

仿学皮毛的洋化,附和外国的新学说,不是救国之道。真正的救国之道,是“存天理,去人欲,守范围,尽本分”。

人失了自信力不能为人,国失了自信力不能立国。

“誓死”与“牺牲”不是可以轻于出口的,不是可以玩笑的。不肯舍命,不配妄谈誓死。不肯舍己,不配说牺牲。现今中国人,所以滥用这四个字的原因,是出于不了解这四个字的重大意义。

去年说“誓死不弃防地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去年说“为国牺牲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安享富贵,倚翠偎红。可见,所谓誓死者,是让别人誓死。牺牲者,是使别人牺牲。这种言不顾行的人愈多,国耻愈大,国亡愈速。假若自问,没有这种决心,最好是免开尊口,几个人丢脸事小,全中国人随着丢人事大。

中国现今,圣人太多,凡人太少。先生太多,学生太少。好人太多,坏人太少。忧国忧民的人太多,自私自利的人太少。誓死救国的人太多,拼命搂钱的人太少。因为太少,所以将国闹得似亡不亡,将民闹得似活不活。

痒的滋味比疼还难受。今日我国的现状,不是疼,只是痒。

野心的学者,求名求利,政客军阀,争权夺利,都是利用人人总“希望将来比现在还好”的希望,所以就用种种理想的学说与等等的甜言蜜语,欺哄愚民,谋求将来的幸福。其实,他们所造的学说与所发的言论,更没有好的结果,反使坏人,多存侥幸的心理,不但不能为善,还要引动杀机。

前年我的母校,开六十周年纪念会,我送上一块幛子,幛文用孟子说的“正人心,息邪说”。现在我国正可用这六个字为救国方针。假若人心不正,邪说不息,我国亡国灭种之祸,恐怕就在眼前。

我所最感觉痛苦的是,对政军二界,有话不敢说。对教育界,有话不忍说。对青年男女,有话不便说。对我自己的坏处,有话不肯说。

现今若要救国,须从实处着脚,由稳处下手。不是空空洞洞地开会、念佛能够安邦对敌的。若会议可以成功,念佛可以济事,南宋可以不亡,梁武帝可以保命。

轻视自己家族的人,绝不是好子弟。轻视自己本国的人,绝不是好国民。敬爱家族,才能兴家。尊崇本国,始可救国。

爱国,须先重国文,说国语,穿国服,用国货,依国俗,遵国法。

慈善是人类最高超的美德,然而害于一些“慈善虫子”。爱国是国民最高超的义务,然而坏于一些“爱国虫子”。教育是国家最清高的事业,然而毁于一些“教育虫子”。所谓虫子者,是因它们生长于某种物体中,以物质为主,而反大有害于物体。任何物体中,一有它们,只有日趋腐烂而已。

凡是甜香或多油水的东西,最容易生虫子。凡名美利厚的事业,最容易引小人。慈善,爱国,教育,原是有名无利的,而我国人办起来,就能名利兼收,何怪贪名图利之辈,呼朋引类,独霸包办呢。

我虽无半间房产租房居住,我最好种树栽花。但因生虫之故,去年我竟忍心砍倒三棵树,拔了许多花。我以为,凡培植什么东西,若无除虫之法,莫如根本不要,以免给虫子们造饭吃。

君子不得志,道德治化的盛事,不能推行。小人不得志,祸国殃民的手段,不能实现。

国家以社会为基础,社会以道德为基础,道德以人伦为基础,人伦以人格为基础,人格以良心为基础。

自从民国成立二十三年以来,只有一些骗子们,大行其道。官民互骗,长幼互骗,男女互骗,上下互骗。非骗不能升官发财,非骗不能扬名固位,几乎非骗不配称为民国的国民。一国之内,成了上下彼此互相行骗的局势。这种的国,若能幸存,不但不合天理,且不合人情。

世上若没有信谎话的人,就没有说谎话的人。正如世上若没有嫖客,世上就没有妓女。我中国若欲灭亡则已,否则,人人须先不听谎话。

近几年来,邪说流行,以致多数人格破产,使中国进了亡国灭种的途径。补救的法子,据一些有知识的人说“只有提倡道德”,又据一些人说“道德不是短促的时间所能养成的,实在是缓不济急”。据我的鄙见,道德并不是像什么高深的学理。良心就是道德的根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能不背良心,就是合乎道德。提倡道德的秘诀,就是靠赖一些高居民上的要人先不要做忤逆良心事。

自从有帝国主义这个名词,我中国的文官武将,无论如何倒行逆施,可以推为无过。自从有“环境不良”这题目,青年男女,无论如何狂荡暴弃,也能够有理可说。

欲骂帝国主义,先要痛骂利己主义。中国人的利义不除,帝国主义不招就来。

有人说:“你不搂钱,别人也是搂。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有钱的人,到处受欢迎。不搂是自愿受罪,不搂是大傻瓜,何苦不搂。”我说:“中国就坏在这班彻底的明白人身上了。”

近三四年来,我中国人,对于勉为其难四个字,发明一句新话:跳火坑。据我看,多数跳火坑的志士,全已腰金衣紫,名显利达。我以为不如将跳火坑三字,改为跳金窖。如此,则名正言顺,且可免去许多的讥评。

复兴农村,急切的办法,就是剿除零星的土匪,减免繁苛的捐税,将驻在各乡镇的军队,调往边远的防区,永不使他们接近人民。其次,就是严禁烟赌与一切含有诱惑性的娱乐。

复兴农村,须先使农民可以有法活着,有法可以喘气。

复兴农村,先不可干涉农民的不关国政的习俗。要宽以时日,不可急于求效,要和平劝导,不可雷厉风行。须知官发一分威,吏发千分横,民受万分气。至于提倡天足,要专对新缠足的小女孩注意,不可对已缠成的老婆用心。否则,不是拯救妇女,简直是给官吏造成敲诈的机会。

害中国的,不是无知识的农工商,乃是一些有知识的官吏与读书人。政府与报馆,若欲挽救中国的危亡,须先由教化指导上中两阶级的人入手。这两类人若不好,农工商,万不能好。

我只见小饭馆生意兴隆座客常满,这大约是因为中国人全想开了。反正,生在这个有朝无夕的时代,“吃一口是赚的”。

“契约、规则、法律”全是本着公意而定的共同遵守的条件,这三样的范围与尊严,一样比一样大。只要有两人合作一件事,必须有契约。一团体合作一件事,必须有规则。全国之人,虽行业不同,也不过如同分工合作一件事,所以必须有法律。那么,这三样既不是可以由私意而定的,也不能由私意而变更,更不能由私意而破坏。

买卖能否兴隆,专靠货品是否精良。俗语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就来”。只在本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八个字的老套子做出,自能招来主顾。用不着减价、赠彩、宣传、鼓吹。更用不着修饰门面,搭花牌楼。北平某老药铺,永远不喊牺牲血本,永不改造门面。然而买主永是拥挤不断,究竟是因为什么?

有人说现在宣传的效力最大,无论做买卖,办政治,倡主意,讲学说,以及一切事业,全仗宣传,才能引人注意。我说:“宣传须以事实为本,若没有良好的事实,徒靠巧妙的宣传,虽能引动一时的人心,终究必要露出马脚,较不宣不传的损害尤大,因为受骗只一回。”

现今平津的商店——尤其是绸布铺——也学上海的商店的恶习,离开做买卖的规矩:不重内容,专讲外表;不求实际,专赶虚伪。现在,竟由“减价”而进化到“白送元宝,牺牲血本,含泪减价,忍疼牺牲”等的奇异宣传。将来还不知要发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吸引顾客之法。负管理之责的,应从速干涉,以免多出笑话。

俗语说:“精明不过买卖人。”可见为商,不是糊涂人可以干,他们既不糊涂,焉肯做赔本的生意。不要看“老尺加二”,“买一尺送一尺”。要知俗语所说的“扁担量布,价上取齐”是句至理名言。

不但商店所说的“白送”是胡说,甚至“折扣”也是谎话。新张减价,也是不可靠。去年,我到一家新开张大减价的铺子,买一双一元二角打八折的手套,同日又到一家永不减价的老商店买东西,见着同样牌号一丝不差的手套,仅售八角,我因一贪,多耗一角六分。事情虽小,也是一个警教。

俗语说:“从南京到北京,买主不如卖主精。”又说:“会买的不如会卖的。”你买东西不要打算占便宜,要知不上当,就是便宜。不要因某商店悬灯结彩,唱留声机,雇人化装游街,耍狮子,抓彩,赠奖券,就是牺牲血本的表示。要知那种种的开销,全在由照顾者担负。

商店除非决心关张歇业,绝不能甘心赔着本向外卖,纵或真赔本出卖,也是“便宜不出当行”,当行就是同行的人。若真将便宜让给外行的人,那就是不重同行的义气,休想在本行再活动了。

有人说:“商店利用以上种种的手段,吸引顾主,是起于同业者竞争,也是一种商战的办法。”我说:“货真价实是最厉害的商业竞争,物美价廉是最有效的商业战术。”

有人说:“中国商人,日趋虚伪,研求骗术,是环境所迫。因为人多是信假不信真,不得不如此,以维持一时的需要。”我说:“这还是沉不住气,不善应付环境。要知,人愈讲虚伪,你愈讲真实,终究你必得着最后胜利。不但为商是这样,为人也当如此。我以为,处在这时代,商人也当读一读《老子》,看一看兵法,以免随人乱跑,自陷绝境。”

我对某绸缎商店的东家说:“你将一切宣传费,加以购货的本钱上,力求精良,少贪利息,要求细水长流,不可想‘一口就吃成一个胖子’,然后再竖起一个招牌,写明‘顾主不糊涂,小号不疯狂,所以永不减价,绝不白送。不赚钱不卖,赔本更不卖。怕上当的,莫进来;求便宜的,别家去’,看一看有什么结果。”

乡里的人,环境简单,诱惑力小,所以快乐多而烦恼少。城市中人因环境复杂,诱惑力大,所以快乐少而烦恼多。

城市是恶魔制造厂,是毁人炉,是使人脱离自然生活而入于机械生活的诱惑所。城市愈大,罪孽愈多。城市愈繁华,人格愈堕落。人口愈多,人心愈狠。

社会中,将人类分为阶级,只以有钱与无钱而定,并不注意于有德无德,这实在是一件可叹的事。

马桶摆在供桌上,仍是马桶。便壶放在宝座里,终是便壶。正如小人,虽居高位,到底不能去净恶味而化为君子。

我中国多数人的大毛病,据我看只有四样:一、私心太重;二、苟且图存;三、不顾公安;四、随地吐痰。

一国的法律,若只能为小民的绳索而不能为大员的羁绊,那一国只有日入于灭亡之途。我国近二三年,所发觉的几件贪污大案中的主谋者,全都逍遥法外安享幸福。何怪效尤者,层出不穷,又何怪小民恨天怨地,更何怪外人讥我为无组织的国家。

在我国的扰乱,不是无衣无食贫贱之人所酿起来的,是少数既富且贵,穿不了吃不了而偏不知足不知止的浑蛋们酿起来的。

新生活运动,须先铲除一切因袭而成的旧恶习,须先打倒一切盲从而得的新毛病。

新生活运动,须先罢免一切尸位素餐的旧官僚,须先严办一切欺师灭祖的新圣人。

新生活运动,须先由官吏做起,先由官吏以身作则,认真实行。不可仅认为是等因奉此的公事,更不可将开会演说通电响应,即认为完事大吉,尤不可借题呈报许多的开支,向政府索款而增人民的负担,饱自己的私囊。

不去贪婪的恶习,不除官僚的架子,不配施行新生活运动。乘坐一九三四年 V 式汽车的官僚政客与穿着二十五元一双丝袜的太太小姐,不配高谈新生活运动。

上求实,下认真。上求贤,下修德。上好货,下贪利。上近色,下行淫。总而言之,上梁不正下梁歪。歪字就是由不正二字积起来的。

社会如同一个身体,一部分若感觉痛苦,也必要牵累全身为之不安。损人利己,仿佛是占了便宜,其实正如剜肉补疮。只看我国几个害国殃民的军阀,搅得人民不能安生,究竟他们能得到真正的逍遥快乐吗?

近几年来,有些报纸上,几乎天天有摩登妇女乘人力车打天秤(翻车)的新闻。每逢记载,必要加上“两足朝天”或“曲线毕露”等的描写。仿佛成了公文中的等因奉此。真令人莫名其妙。男子若翻了车,是否皆“双脚踏地”或“直线深藏”。

生在这个时代,又不幸又可幸。不幸,是精神上受尽千辛万苦。可幸,是耳目间历尽千奇百怪。

守旧的人,多崇拜神佛仙鬼。维新的人,多崇拜外国政治名人。崇拜前者,就被人讥为迷信腐败。崇拜后者,就被人尊为进步文明。我以为,只要有“崇拜”的心思与行为,全含有几分奴性。大丈夫只崇拜万古不变的真“理”,绝不崇拜渺茫无凭的物,更不崇拜男女合造的人。

以前的婚姻,多是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言两语,一纸庚帖。可是夫妻之间,也未见怎么苦恼,并且多是如胶似漆,白首偕老。现今的婚姻,多是成于亲选自择,直接商定,试而又验,立约定盟,可是也未见如何快活,并且多是你疑我防,中途仳离。

以前,买卖房产,典当地亩,只凭中人说和,立定白字一张,双方各守信用,不必经官过府。现今虽经种种手续,样样定章,条条登记,蓝图白图,也未必能准免纠葛。可见,人事纵然按科学方法,条分缕析,依合理的定章,防前虑后,只能增加纷扰而已,只能使人多研求种种应付的方法而已。

手续愈多,所生的麻烦愈多。防范的方法愈精密,作奸犯科的手术愈奇巧。

我的朋友某君,在某大学出版部,寄售几册书。算账回来,对我说:“我因得了几元钱,将来我非早死几年不可。我收回了五元钱,经了三个“股”,走了几千步,着了许多急,出了满身汗。我若再往该处寄卖书,我非得脑充血不可。”我说:“你还未到东城某大医院诊过病呢。你若前往求诊一次,你立刻就得住疯人院。因为他们那种种‘合乎科学’的手续,顿时就能将你气疯。”

有求学养志的机会而偏不肯读书用功,是目下我中国多数青年的大毛病。有立名为善的机会而偏要倒行逆施,是现在我中国多数要人的致命伤。一是贪一时的逸乐,误了前途的幸福;一是求一时的私利,毁了千载的声名。这两种人的将来,只用痛悔两字,就可以包括了。

改良是个好名词,然而须在“良”字上注意。进步是个好名词,然而应在“步”字上留神。

无论什么国体,若使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无法苟活,使奸险邪恶的僭越之辈高车驷马,土地虽大,人民虽众,出产虽多,也必日趋于国亡民绝。

现今人民所求的不是高升到三十四层的天堂,而是莫再入十九层的地狱。不是想在世界强国间并驾齐驱,而是求再勿失长城内一片国土。

我用种种的方法侦察,我敢预断,现今喊嚷“环境不良”的人,将来若得着势力,所造的环境,必更加倍的不良。现今高唱“解放妇女”的人,将来若得着权威,所解放的妇女,绝不是贤德的妇女。

宋朝立功最大的名将曹彬,在冬季不忍拆修墙壁,因为是恐怕伤害了里边的蛰虫。美国内战时的南军司令罗伯特·李将军行军不忍践踏田间的鸟巢。他们能对无罪无辜的小物,还有不忍加害之心,所以他们才能对真正的强敌,有争杀的勇气。因为战争的原义,就是抑强扶弱的。

去年夏天某日,我在东华门一个小饭馆吃饭,忽听外边汽车吼叫和狗哀嚎的声音。又听有人说“轧死了,轧死了”。少时进来一个凶威的军人笑着坐下。我出门一看,见一只将死的狗,还在一辆汽车的轮下压着呢,并且知道那位军人就是凶手,我转头对他说:“你将车再倒开一步,那只狗或可以活了。”他怒目横眉,怪我多管闲事,及至他不得已,挪开车之后,那狗早已丧了命了。这事虽小,可以见大,在这连年内争之间,老百姓死得不如那只狗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军人是国家的长城,不是私人的鹰犬。警察是民众的护卫,不是私人的家奴。前几年,某派当权之日,许多上级长官逛胡同,竟用卫兵站汽车,守窑门。他们的太太游市场,竟用军警抱孩子,携东西。这全是轻蔑军警的职责,不明白国家设立军警的意义。因为这种缘故,所以才养成不良的军队,才发生为私人战争的内乱。

据报载北平将要建立“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我以为,这是自民国成立以来,最有价值,最当建立的纪念物。因为这些阵亡将士,才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功于民的英雄豪杰。至于某某军阀以前所立的阵亡将士墓或碑,不过是哄骗他们部下的傻小子们为他们卖命的诱惑物而已,不过是他损阴丧德的纪念品而已。

军人,能占领本国几省土地不算光荣,若失去本国一寸之地才是羞耻。

美国,以汽车的辆数而论,占全世界第一。可是每年被汽车撞死的人数,也占全世界第一。现在造汽车的人,仍然不止地研究速率的增加。将来人类死于汽车的,必较死于瘟疫,刀兵,水火,疾病的,日增月添而岁加多。穷苦的小民一出门,就得预先留下遗嘱处分后事,并须在身上写姓名住址,以便家人领尸。

现在的人心,慢慢全要变成虚、浮、躁、伪、狠、险、毒。所以制造的东西,也渐渐表现出这种恶劣的现象,再求坚实耐久,是妄想了。我看拆毁北平东安门的石桥与宣武门的瓮城时,所费的力气与时间,知道古人做事,全有万年的计划。

我想现在若将故宫里的三大殿拆成平地,所用的时间,比建筑九大殿的时间还要多。

拆毁若反比建筑还费力,那么,耐久不耐久,就可想而知了。

我乍到北京读书时,北京各商店并无华丽的门面与辉煌的电灯。然而内部是充实的,铺伙的穿戴简陋朴素,可是日有存蓄。现在商店的门面,只求壮观,铺伙的衣履只求漂亮,也不过是应了俗语说的“驴粪球儿,外面光”。

去年年底,有人送我十匣点心,五匣挂面,装潢美不可言,堆积一起足达三尺之高。及至打开瞻仰,点心不足一斤,并且难以入口。挂面不足四两,并且糟不可言。我对我的她说:“他们全在外表上注意了。”这大概如同北平丧事所用的“饽饽桌子”,欺人骗鬼,根本就不是为吃的。

有人问我:“中国近几年来,为什么愈文明进步,愈见危亡,究竟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我说:“中国所以到了这般地步,是因为一些有势力的要人与学者,合着眼,昏着心,随着洋人胡诌乱跑,跑进了泥塘。现在救亡之术,不是上前猛进,是睁开眼目,先在泥塘里,寻求一条小路。”

现在北平的当局,又要提倡举行大扫除了,真是一件可歌颂的善政。不过,我以为,定期限日的大扫除,实在不如实施天天日日的小扫除。若仅在大扫除的特点上用心,恐怕就要学了四年前,北平的清洁运动。

若欲使城市整洁,一切通衢大道,须由官吏督率清道夫勤加工作,胡同僻巷须由官吏责成各住户,每日认真扫除。若有一家门前污秽不洁,就加以严重惩罚,不可信靠自治的机关,总当由公仆(官也)时时注意。

中国人中有许多是不能自治的,非由官吏督催认真巡视,决不能有良好的效果。仅以清洁而言,庚子年,洋兵分段治理北京,连贫穷的大杂院中的小孩子,也不敢在门前开拉屎展览会。并且住户不论身份,若不将门前洒扫洁净了,就有挨打受罚的羞辱。经洋老爷管教之后,果然达到了卫生的表现。

我终以为,在我国未亡之前,由各住户将门前自加洒扫,较亡国后由洋鬼子用皮靴督催而施行清洁的运动,体面得多。

使我大感痛苦的,就是我中国多数的人不讲公德。我无论在任何城市居住,我每日必亲身将临近我的门口二三丈岗位洒扫清净了。然而常遇着街坊任意地作践,使孩子们用为厕所。我屡加劝导,他们多用“你管得着吗”一句回答。这种陋风,只有将来洋老爷可以管得着。

在中国——尤其是北平与天津——住杂院公寓旅馆,实在能使讲理的人,气破了肚皮。你正要安寝,有人就大唱二簧。你方要合眼,有人就大搓麻将。只顾他们的自由,不顾别人的安宁。他们竟认他们的举动为当然,你的干涉为非礼。至于唱小曲,泼脏水,倒炉灰,光膀子,出怪声,骂大街,还是小焉者。所以中国有一句话说“修八代,修一个好邻居”。

愈是公众的所在,愈不能有个人的自由,更不可将放肆误认为自由。在公共的所在,任意自由就是扰乱公安,在公共的所在,任意放肆就是破坏秩序。

茶楼饭馆戏园以及一切娱乐场所,虽是寻乐开心的地点,然而不能自治,不知礼貌的人,不当容他有放肆的可能。我中国有一部分人,专以为在以上各处,扰乱公安,破坏秩序,为光宗耀祖。你若稍加规劝,他必说“我是花了钱的,碍不着你,你不配过问”。

饭馆是公共吃喝的地方,理应保持相当的安静,若高声谈笑,足能扰乱大众的神经。

在外洋各国,进入这种地点,必低声细步,无异入礼拜堂与神庙。这并非怯懦不敢自由,这正是重己敬人的君子之道。

在饭馆,高声谈笑已经是失礼的蛮行,然而还有人喊破喉咙,拼命似的猜拳,扯开嗓子歌唱。为劝酒起见,小声猜拳还不失为欢宴的一种方法。至于饭馆之内,既非舞台又非旷野,何必大显腔调高唱二簧。要知,正在你山嚷怪叫声震屋瓦之时,正是邻座皱眉蹙额掩耳心烦之候。你固然是花了钱了,别人也不是免费来吃的。

我在饭馆用饭,菜将摆上,常见邻座的饭客,在桌旁拍身上或脚上的灰尘。我将要取菜入口,邻座的饭客,竟在桌旁口吐黄痰。前后有空地方有痰盂,他们竟不肯亲劳玉趾多行几步。我每加干涉,所得的答语,总是“我也是花钱的,你管不着”。我想,中国民族道德之衰亡,多坏在“你管不着”一句话上。

在戏园剧场,喝彩鼓掌是为鼓励演员的,然而我中国有些人,竟将这种扰乱公安的举动,扩张到电影院里。我不知他是有什么目的。

开饭馆的若想生意兴隆,必须饭菜精美,价钱公道,房屋雅洁,器具整齐,伺应周到。一切设备,务要合乎卫生。不在乎刀勺乱响,山摇地动,狂喊助威。可惜北方一些饭馆,皆以为不如此,招不来财神顾客,不这样显不出生意发达。

我每逢上一次饭馆,出来之后就觉耳中尚有吵嚷的恐怖,心里许久不能定神。他们那些堂倌,每叫一个菜,必要大逞喉咙夸示嗓音。每报一次账,账房先生也必随声接喊。山嚷怪叫,惊人耳鼓,刺人神经。我遍游十几省,只在北方——尤其是平津二处——才见着这种扰人的恶例。

我虽是中国人,是北方人,我最爱吃南饭馆,吃西餐。因为无论客座多少,多么忙乱,决听不着堂倌在饭馆练嗓子,更听不着厨师用刀勺作音乐。

东安市场有一家饭馆,在开张不久我曾去探险一次,饭菜粗劣,价钱奇昂,可是以能喊叫而论,足可列全球第一。堂倌上下楼梯的声音,足可使雷公退避三舍。我对他们的掌柜说:“请你们以后多在菜饭上注意,不可仅在喊叫上研究。要知发财,不是由喊叫得来的。”现在那个“喊叫传习所”早就关门大吉了。或者他们的老板,还以为是因为喊叫得未到家呢。

北平有几家饭馆,并不在饭菜上用心,反竭力搜罗嗓音洪亮、善于嚷叫的堂倌,以便声惊四座。这正与学校不在功课和体育上注意,而专门礼聘几名选手增光助威,滥出风头,是一样地离了正轨。

前年我的朋友某甲给我写信,介绍两位新到中国的美国人,请我招待,我请他们在东安市场某饭馆用饭。他们吃到半途,即告辞而去,说:“你们中国的菜真好吃,可惜我们的耳朵受不了。”

孔子说“食不语……”他并不是说,见了饭菜就低头猛吃,连话全不肯说。他是说,不可说不当说的话,不可任意喧哗以免扰乱同座的人。外国不论,单以北平的洋饭店说,无论一个饭厅有几十桌坐客,绝没有高声谈笑的。并且小孩也知注重公安,保守秩序,对于吃饭的礼仪,应当牢守古化并要仿学洋化。

我中国人——尤其是阔人——对于宴会,多不肯按时出席。尤可恨者,是以为到得愈晚,愈光荣。到得愈早,愈可耻。因为自己端架子,使别人陪着耗光阴,这是何苦!现在我同朋友约定,有人约请宴会,要提前十五分钟到场,宁可候主人,不令主人候客。

十年前正在某派走运之日,某阔人在北平某外国饭店宴客,原定下午六点,九点客才到齐。客气寒暄一小时之久,然后让座。让至半个钟头,不能解决,将一座饭厅,几乎变成猪市。饭店洋老板气极,连息了三次电灯,他们才入了轨道,闹了一个不欢而散,洋老板遂发誓,再不接待中国人。

中国固然是个礼仪之邦,但是礼仪应适可而止,并且主人应预先用红纸小条写明诸客座次,以免争执而省光阴。

西半球某国,当初曾用感化的方法,处治撞伤人物的开汽车的。将开汽车的与所撞伤的人物,关在一起,使他看一看残肢断骨的惨状,来感化他的良心。岂知释放之后,开汽车的仍不改草菅人命的恶性。可见感化之法,不是慎重人命之道。

在交通发达车辆繁多的城市,行路的人须前瞻后顾,时刻留意。横穿街道时,更要详看左右,不可低头慢行而大迈四方之步。既有行人的便路,不必在马路中,摆摆摇摇。

近几年来,常常发生军用汽车撞人毁物的消息,原因多是开车的仗赖“军用”二字,开足马力横冲狂驰。军事运输,若在战时固当以速快为是,以免迟误军机。拿破仑因他的炮车出发晚了五分钟,竟致一蹶不振。然而若在平时,为慎重民命起见,军用汽车,若缓开点也误不了军国大事,行路的小民,也就感德无涯了。

有勇将,绝不能有弱兵。有贤父,绝不能有逆子。有爱民的将官,绝不能有扰民的士兵。正如有贞洁的婆母,绝不能有卖淫的儿妇。

军人是保卫国土的,不是对国民示威的。真正的良好军人,对敌国要威如猛虎,对国民要柔若绵羊。如此,才能使敌国畏服,才能使国民爱护。

岳武穆所以能使金人破胆,背地里还称他“岳爷爷”,就是因为他专心对外,纪律严明。他所以得人民的信仰,就是因为他的兵,能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某省的军队,所以受敌人的轻蔑,受人民的恨怨,就是因为一部分的官佐士兵,反逆岳飞之道而行。

某省的军队驻在我的故乡滦县时,军中对老百姓,有一种歌:“打是饺子,骂是面。不打不骂,小米饭!”军队行有行饷,驻有驻饷,百姓没有直接供给的义务。他们的长官既明征给养,他们又明扰居民。然而他们的司令,深居简出,又焉能知道人民的痛苦。结果,少数的贪将劣兵得了便宜,某司令担了恶名。然而他还不知道呢!

耘田要除害苗,养马须去害马。治国治军,以致办学校,开工厂,设商店,也离不开这种原则。若将其中的坏的去了,才能保全好的,否则就要应了俗语“一木勺坏一锅”。

民国元年十月,我入武昌陆军学校充当教员。武汉一带的人民,因曾受北兵骚扰,甚至见着北方人,全有愤恨之意。湖北驻防的旗人,因平日仗势欺人之故,武昌起义时,不但将旗人杀尽诛绝,且连累一些不是旗人的北方人。那不怪武昌人无礼残酷,是因为少数的北兵与少数的旗人,种下了恶因,使无辜的北方人也受了连累。

为人与立国相同。为人只靠自己要强,不存损人利己的念头。纵然发不了大财,做不了大官,然而也受不了大穷,招不了大祸。立国只靠整理内政,不做侵略的行为,纵不能扩张领土,威镇环球,然而也不致大遭惨败,民乱国亡。

贪人不能长富,贪国不能长强;人因贪而败,国因贪而亡。

“强存弱亡”一句话,是扰乱世界的根源,是已过的世界第一大战的成因,是未来的世界第二大战的种子。

人类的不平等,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不是忽然改变的。正如高山因积土粒,深海因汇水点而成的。人既不能平山填海,也必不能使社会各阶级化为一律,更不利用一种学说,于一时之间,除净阶级的存在。

古圣前贤用“愚公移山”持久耐烦、和平稳妥的办法,劝化世人的恶行。劝了几千年,尚未能达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边际。今人竟想施用揠苗助长,急迫躁猛,相仇互斗的手段,强使人类的阶级,于少时之间,化为相等,岂不是徒劳妄想。

人力纵能移山填海,也不过只能移只能填一小部分,归终还是要望山流汗,望洋兴叹,空耗气力达不到目的。那么,利用“阶级斗争,混合贫富”才能发生效力,也不过是“一部分”的,也不过是“一时”的。

劳资之间,并没有什么分界。工人若勤俭耐劳,积有盈余,也可以变成资本家。资本家若奢侈不节,怠惰放肆,也能降为工人。今日被人雇用,明日就能雇用人。我见这种的实例很多了,所以劳、资不过是个有时间性的名词。

人人骂资本家,人人骂官僚。但是,谁不愿为资本家,谁不愿为官僚。我只望惯骂资本家,惯骂官僚的人,一旦走了运,变成资本家的时候,若能为工人想,变成官僚的日子,若能为百姓想,就不至于再招人的骂了。

劳资虽有贫富劳逸之分,实在是互做一件事。劳方出力,资方费心。劳心者获利多,劳力者获利少。无工人无资本家。无资本家,工人无工作。双方应互相谅解,和衷共济。和则两利,仇则两伤,万不可容纳第三者的诱惑,而苦待工人。万不可听信第三者的挑拨,而轻于罢工。要知第三者全是“管庄子”一流的人物,在两虎相斗之后,他就如愿以偿了。

我是由学校出身的,我深知学生头儿管学生,甚于校长教员。我入社会二十余年的经验,更使我知道,工头管工人,甚于资本家。妇女管妇女,甚于坏男子。二房东对房客,甚于大房东。我也当过二房东,我对于催索租金,比大房东还不客气。可见“奴使奴,使死奴”与英文所说“弱者之间的专制,过于强者”两句话是至理名言。

朱熹说:“肯为别人想,是第一等学问。”现在各国所以不安,中国所以不定,就是坏于不肯为别人想的人太多。

国际之间,甲国若肯为乙国想,就不能侵略乙国的领土。一家之内,父子夫妇兄弟叔侄姐妹姑嫂,若肯互相为别人(对方)想,就不能起家庭革命。社会之中,富贵贫贱老少尊卑,若肯为别人想,就不能有阶级斗争。

肯为别人想,就是《孟子》上所说的“不忍之心”。不肯为别人想,就是《诗经》上说的“忍心”。不忍之心是慈祥的,忍心是狠戾的。不忍之心就是仁,忍心就是不仁;仁就是善,不仁就是恶。

英文所说的 Consideration for Others 就是“肯为别人想”。所说的 Conmiserating Mind 就是“不忍之心”。可见洋圣洋贤,也是与中国的古圣先贤,同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种思想,若能普及人群,世上就是天堂,用不着拜神佞佛,祷告天主,歌颂耶稣。自己的心,就是上天堂之路,就是入地狱之门,何必向外面去寻。

天堂与地狱两个名词,本是人造的、假定的名词,可是人也能将世界造成实在的天堂地狱。自古以来,一些君子,就是造天堂的。一些小人,就是造地狱的。自我民国成立,人民日处于刀山剑树碓捣磨研之间,就是因为造地狱的人太多。

当初乡间的人,卖去三亩田,可以造出一个秀才。现今乡间的人,卖去三亩田,不足给儿子做一身洋服。当初造的一个秀才,至不济还可以慢慢地收回三亩田。现今造出一位学匪,多是把产业也败光了,把儿子也毁了。

各国军队,屯驻防区要塞,对百姓无所需求,且竭尽保护之责。开拔调防之日,百姓也无若何感谢的表示,因为卫国卫民,是军人的天职。百姓既为国尽了纳税的义务,当然应享保护的权利。

我国的驻军,只要不加搔扰,百姓就认为是恩出格外,受宠若惊。除了制送万民伞万民旗之外,还要登报颂扬德政。这种老实可怜的实例,全球几十余国中,除中国外再也寻不出来。

在中国当老百姓,最好是不住在“用兵所必争”之地。仅以近三百年以来,只以我滦县而言,连遭吴三桂、李自成、清兵、军阀、外寇、匪军的蹂躏,屡屡不得安生。但是滦县的百姓,虽在水深火热之中,仍不愿逃出龙潭虎穴之地别寻乐土,我若有养身之道,仍要转回故乡。可见居住险要之地的人民,并非不怕遭劫,只是故土难离。

各行之中,据我看唯有唱戏与教书最难,因为挑眼的观众最多,绝不是可以模糊对付的。唱戏的,若是大草包还可以下降而跑龙套,充扫边。教书的,若是半瓶醋,在学校内绝无滥竽充数之余地。我所以竭力要跳出教育圈子,就是因为在学校里,不易谋生。

怨天尤人是匹夫匹妇行为,自怨自艾是圣贤英杰的本色。

近两三个月中,我看人力车夫的脾气,多是大改旧日柔顺的常态,而化为凶横的现象。我详细考查,才知道是起于市面枯涩,坐车的人太少。他们劳苦终日,度牛马的生活,除去必交的“车份”之外,几乎得不着一顿饭的余资。所以因饥饿所迫,而化为暴烈。英国格言说“饥人就是凶人”。当局若欲保持和平秩序,应当速谋补救的方法。

北平一处,拉人力车的不下三四万人,以一人一家四口计算,将达十余万人之多。为防患起见,应设法减免他们的车捐,增高自用汽车的捐款,以作抵补。要知有自用汽车的人家,每月多出十几元,不过九牛一毛。穷人每月出四五十枚的捐税,就必减少一日生活的代价。捐税固然是向开车厂的主人征收,然而直接担负的还是人力车夫。我不是对有自用汽车的人有恶感,我是为他们谋稳安的享乐方法。

救济穷人,只在小惠,不在大德。只在目前的切要之图,不在高远的伟大计划。

近几年来,一提救济贫民,就是一些聪明过度的人乱喊“设立工厂”,实在是屁话,纵然言顾其行,也不过是收容少数的贫民。最好是重征奢侈品的捐税,对米面煤油等的苛捐恶税,认真地竭力减除。

现今就北平一处说,没有一辆不纳捐的人力车,可是不纳捐的自用汽车则不知多少。正如少有不出房捐的贫民,可是常有不纳房捐的阔人。我以为,若用征人力车捐与收贫户捐的精神,转移到汽车与巨室上去,每月必可多收十几万元。

我国的汽车,行路有优先权,停放有占地权,有骂人打人(老实人)之权,在街上有警察代为开路之权,有妨碍交通之权。汽车主人愈阔,权威愈大,其致有打骂警察(租界与交民巷的除外)之权。既享得权利多而且大,当然所纳的捐税,应重而且巨。如此才合公理,如此才可平止愤怒。

中国有些阔人,不纳捐税,并非不知应纳,也非无钱可纳。他们是以为,若纳捐税,就失了自己的面子,丧了自己的锐气,减了自己的声望,灭了自己的威风,不但见不起亲友,简直见不起自己的太太。这种恶习,只有中国地图变了颜色之后,洋老爷可以代为除根。呜呼,中华“民”国。

前几年,我在某机关当小官僚,我的一个旧日的学生某甲,也在一起办公。某日他到我家拜访,说:“先生,为什么不安电灯?买几盏电灯和几丈引线,再用一根铁丝搭在电灯线上,就行了。你若办,必无人敢管。”我说:“某派的势力倒了,我怎么办呢。”他说:“再取下来。”我说:“取下来容易,然而再点我的煤油灯,就不合眼光了,莫如用我的老法子,终久是稳妥的。电灯公司虽是大资本家,是吸收市民膏血的,然而我没有白用的权利。”

现在的“新生活运动”,是中国再造复兴的引子,唯最要紧的第一步,是先须使百姓能够生活。百姓有生活的可能,才有心肠分别什么是新生活。欲使百姓有生活的可能,先须严办贪污的官吏,痛剿扰民的军匪,速裁无用的机关,减免害民的恶税。

旧的不一定全坏,新的不一定全好。旧的也不一定全好,新的也不一定全坏。能分辨良窳、邪正,才配谈守旧与维新。某要人所以屡起屡仆,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就是因为他只以为新的就是好的。

只要中国的要人,不肯自认自己担负了一部分殃国害民的责任,中国永远不能复兴。只要中国人民肯受人骗,中国前途必不堪设想。只要中国青年,自视为圣人,中国教育必根本破产。只要中国摩登妇女,误认放荡为自由,中国人种必归灭绝。

亡中国的,不啻是洋鬼子,正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下层社会,而是中国上等社会与中等社会。尤其是一些读书识字的官僚与有名的学者,他们互争权利,互逞才能,才将中国弄毁了。

救我中国,只靠我中国人,自己寻求自己的病源,自己用自己的药品。徒靠外国人,专吃外国药,是不能“立起沉疴”的。

亡在日本人手里,是日本的顺民。亡在俄国人手里,也是俄国的顺民。反正,绝不能与他们本国的人,享受同等的待遇。真正自认是中国父母生养的志士,若要救中国,绝不可求助于异族。石敬塘骂名千古,吴三桂遗臭万年,就是最好的鉴戒。

生在这只重言不重行的时代,你或愿人呼你为善人,你就常常大骂恶人。你若愿人称你为贞女,你就常常痛詈淫妇。

现在青年人,所痛骂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感念的人。现在青年人,所崇拜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痛恨的人。

爱国救国的事,是富贵人的专责,不当强加在贫苦的人民身上。贫苦的人,爱命爱身还不能苟全,当然提不到“国”字。所以我不恨贫苦的小民出关谋食,我独恨一些丰衣足食的阔人,出关投伪。没有官吏削剥,小民绝不致困穷。没有阔人认贼作父,国命必不能濒于危笃。

你不要骂父母腐败,你到做父母的日子,你的儿女还要骂你不合时代呢。你不要自命为新文化先锋,将来,你所生的儿女,还要骂你开倒车呢。因为现在你所认做新化的,到你过了三十岁以后,也是腐化了。

欧阳修说:“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现在,有志有胆的明达之士,纵然不避斧钺之诛,愿粉身碎骨对当权者直言劝谏。不但要触当权者的震怒,并且社会间也要说他是个疯子。假若他对国事毫不关心,终日混吃混喝麻木不仁,社会间还说他是识时务的俊杰。人情如此,国事焉得不糟。

现在我国的大患,是党干党的,官干官的,民干民的。彼此隔绝,不能串通一气,而变成三截了。

某军阀当权之日,浪耗了无数的民脂民膏,毁坏了无数的青年妇女。结果,他白白地被人诛杀,较寻常的小民,还无处诉冤,这本是为恶无不报的循环之理。然而他的母亲,竟对人哭喊着说:“我儿一生,未尝为恶。天之报施太不公了。”她原是一村女乡妇,不能辨别善恶,不必深责。可惜现今,竟有一些饱受教育的人,也缺乏辨别善恶的能力,中国焉得不危不乱。

有人对我说:“故宫盗宝案中的罪魁祸首,至今稳居租界逍遥法外,偷鸡盗狗之辈,反铁锁锒铛坐狱蹲监。这种的不平,真令人气破肚皮。”我说:“他们不过凭借一时的人情势力,得以幸逃国法,然而绝不能避免千载的公论。并且他们内受良心的谴责,外受人民的痛骂。纵然苟且偷活,也没有人生的滋味了,你何必为这个不平呢?”

近几年来,北平各坛庙中的古柏,屡次发生监守自盗的恶风。我望有管理北平古柏之责的大员,对于“斩伐枯树”这一条,必须改为“不论死枯,永远不准砍伐”。否则一棵一棵的古树,全要变成枯萎了,人让人死还不为难,何况让树死呢?若嫌枯树有碍观瞻,最好仿中央公园的办法,将枯树全作为藤萝或“爬山虎”的架子。

人说,砍伐老树之后,可以补种小树。我说,老树是经数百年的光阴养起来的。我们对于大的国土,若不能保存还有可说。假若连区区几棵老树,还不能使它们存在,来免太对不起古人了。

我大胆包办民意,替农工向要人们说:“你们老爷们,只要能让我们可以苟活,我们自己就会改良我们的生活与经济。我们也知住洋楼好于住茅屋,吃西餐好于咽粗粮,喝咖啡好于吞凉水,坐汽车好于骑毛驴,穿洋装美于着粗布。我们若能有钱,也知存银行,也不愿藏炕洞。你们老爷们愈讲科学,愈升官发财。我们愈讲科学,愈典妻卖子。由着我们的不科学,我们还可以丰衣足食。顺着你们的科学化,我们立刻魂归天国。”

我只信农工可以救国,因为他们肯低头苦干用力专心。我绝不信学者能够救国,因为他们只会舞文弄墨鼓唇摇舌。

现今多数的要人,若肯将考究汽车的心,考究自己的声名,国事绝不致大糟特糟。现今多数的学生,若肯将考究洋装的心,考究自己的本领,学问绝不致日趋日下。

宋朝苏轼说:“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德国路德说:“一国之盛强,不在岁入之繁多,武备之坚利,而在有教育之人特多,有品行之人迭起。”美国爱默生说:“一国文化确定之标准,非其户籍之繁稀也,非其市府之大小也,亦非其出产之多寡也,乃其国人之品格耳。”英国斯迈尔说:“一国之强弱,视人民之德行。”我们读这几句话,再反照我国的现状,我中国的前途,就可以推想而知。

有人问我:“现在我国有许多人尤其是许多青年全彻悟了,他们已认清中国所以危弱的原因,是因为外受帝国主义的侵凌,内受封建势力的压迫,与经济制度的不良。他们若有朝一日掌了大权,是否能使中国起死复生,转弱为强?”我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悟出了一半,不能称之为彻悟。因为那一半,就是他们本身。他们若连自己还认不清楚,他们纵然大权在握,也不过徒唱高调而已。这种不知己反求诸己的恶习不能去净,中国只有走入灭亡之途。”

某青年,在某报登载一段痛骂当铺的文章,内有“当铺的老板同店员,对当当的人,横眉立目,施出资本家的面目,淫狠地压榨穷人……”他并不知,当铺颇有救人之急的好处,我是常与他们交往的。我每到无处求借之时,就用衣物同他们通融。他们既然有求必应,当然不能远接近送,当然要取三分的利息。愿者上钩,岂能认做骄横,岂能认做压榨。某青年若开了当铺,也未必对当当的人恭维奉承,也未必肯白借与人钱。并且当铺里应柜的,全是些每月挣几元钱的穷光蛋,怎配称得起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还是那些终日在家吃烟打牌的。店员若配称资本家,那么,肩挑贸易的小贩,也全是资本家了。

中国现在是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里勾外连,阴错阳差的时代。欲救这个危局,须由知识分子先定一定神,睁开两双眼,用心研究什么是黑白,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阴阳。这些若分辨不清,大可不必合着眼睛,争前猛跑乱唱高调。

在中国各处,多有开设二三百年的商店,在外国就少有这种例子。因为我国一些老商店,全是能牢守至诚无欺的老规矩。外国的商店,多是重视宣传竞赛的投机术。一个得利如同细水长流,滋田润物。一个得利仿佛山洪暴雨不能久长。

自从“商战”二字流入中国,将我国多数商店的商业道德几乎毁灭了。不独新开的许多小商店不顾信用,甚至有些有名的老商店,也染了欺骗的恶习,专在两片皮(嘴)上研究,而不在货品上留意。

前天我由鲜鱼口西口路东,某有名的老糕点铺(姑隐其名),买了二十块玫瑰饼。店员的架子不下于法院的法官,我因抱着信仰的心,所以也不敢查看他给我包了些什么东西。到家一看,每块之上全加了一层灰土的装饰,馅子坚硬的程度,至少有两星期的年龄。我虽然用了二百零八枚,可是,使我气得身上的体温增到二百零八度,我只好认定上当只一回。

所谓商战者,是与同业的商店,在货品与价格上而战。不是店员们大端架子,使顾客见了,吓出一身冷汁。也不是店员们善用花言巧语,哄骗买主,将坏货强充好货卖出去。

买卖人,固然应当先练成一片好嘴,但是更要预备一些好货。端大架子,固然不是生意规矩,假若能像北平 ×× 堂,货真价实,也能招进买主。买主虽不愿看冰冷骄慢的面目,然而为购货要紧,也能忍气吞声。假若货既不良,架子又大,买主当然望而生畏,不敢登门。

俗语说“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当知生意二字是活泼亲切,使人喜欢照顾的意思。假若使买主入门,如同进了阎王殿,谁有勇气瞻仰一些鬼脸呢?

有些商店的货品并不精良,可是男女顾客往来不绝。他们那些主顾,所以肯去上当受骗,就是因为店员和蔼可亲。他们那种远接近送,敬烟捧茶的情形,能使买主甘愿上钩。假若他们再能货真价实,更必财源茂盛。

顾客花一分钱,要买一分货,当然要挑剔挑选。这并非要占便宜,多是恐怕吃亏。因为顾客若不是血迷心窍,也必知道无论如何精明,绝斗不过做生意的人。店员遇着这种顾客,要竭力耐烦忍气,要知能将货卖出去,才是好手。能吵嘴,善打架的店员,确是买卖人中的败类。

在日本,商人最以谦和为主。顾客挑选半天,纵然一物不买,他们也能和声柔气地鞠躬施礼,送到门前,这样态度,能使顾客感发良心,不忍不照顾他们。

最可恨的是有些店员,专对顾客的衣饰与性别上注意。要知俗语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穿着好西装的,未必就是好主顾。漂亮的妇人女子,未必就是活财神。

我国当前的急务,不在追着学科的尾巴赛跑,而在设法挽回已失的人心。若仅知在物质上讨论,而不知在精神上考究,纵然将欧美的物质文明,完全搬运过来,也不过如同穷儿学富,自取速亡。并且要知,现今欧美各国因为专在物质上用心,已成骑虎之势了。我以为,凡是现今颂扬欧美物质文明的人,全是眼光太短。

青年人是喜新厌故的。野心的学者遂利用这种心理,对古的、旧的、老的、陈的大施攻击,青年人以为是得到了知己。于是乎,一唱百合,专以新的、奇的是求。这种习性日长日增,以致不但对本国古书古物,认做不可留的东西,甚至将生身父母,也视为“理应改造”的废物。

自从“劳工神圣”一句话传入我国,有些农工,就发生了误会,以为自己就成了神圣。岂知所谓“神圣”者,是指行业而言,表明劳工并不比人卑贱。自从我国有了“恋爱神圣”一名话,也被摩登男女误解了,所谓“恋爱神圣”者,是说恋爱那件事实,若在法律范围之内,不应受人干预强迫,并非男女两人一发生了恋爱,就变成了神圣。

鸟兽虫鱼,可以度独立的生活,人类是以互助而生存。当初,鲁滨孙所以能在一个孤岛上,独处几十年,也是因为先得了许多器具食物,否则,绝不能支持长久。我们吃一餐饭,穿一件衣,读一本书,阅一张报,全是经几百或几千士农工商的心思才力而得的成绩。家庭社会邦国,一时一日也离不开这“四民”的合作,这四民正如一个身体的各部,全是彼此相关,互相牵连,部位虽有内外上下左右单双之别,但是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去了任何一部,身体立刻就必受了影响,不能健全。那么,一国就不当专重农工而轻士商,或专重士商而轻农工。

我常说:士农工商,各尽职责,就是救国的唯一之法。俗语说“隔行如隔山”,你是某一行的人,只可专心一志办理某一行的职务,除某一行的事务之外,全不是你所当分心干预的范围。孔子说:“君子思不出其位。”你若是读书的,你就好好地埋头读书。你若是务农的,你就好好地努力耕田。你若是做工的,你就好好地低头工作。你若是为商的,你就好好地谨慎经商。行业就是轨道,火车若不遵守轨道,绝无安稳的前途。士农工商若存出位之思,也绝没有得意的结果。

世界上,人类虽然众多,以性别言,只有男女。以前后言,只有老少。以职业言,只有士农工商。男女不过是生理上的区分,老少不过是年龄上的不同,土农工商不过是谋生方法上的差异。既然同是人类,其间就没有尊卑的疆界。

男子不专是男子养的,女子也不专是女子生的,老年人不是生来就老,青年人也不是永久长青。士商的祖先,未必全是士商,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农工。农工的祖先,未必全是农工,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士商。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全是维持人类社会的一分子,谁离开谁也不能度圆满的生活。既然说是“循环互助,更相为命”。何必强分阶级,又怎可彼此排挤?可见中国古时老学究“重男轻女”的习俗是不合理,现今新圣人重幼轻老与重农工轻士商的理论是不应当的。

我国古时虽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并非专是对女子有意摧残,是因为女子生来就有一种制服男子的魔力。古人由种种经验阅历上考究,唯恐养成女权高于一切,才创出重男的言论,消灭女子权势,以求两性平等。在言论上虽是轻女,在事实上,男子多是甘受女子的驱策而心悦诚服。并且,愈是熟读古书,口唱重男轻女的男子,心里愈是对女子甘拜下风。虽有不重视女子的男子,然而也不过如同凤毛麟角,少见得很。

无论想用什么方法推崇男子,也不过是名义的高调。男子纵然翻十万八千个跟头,也翻不出这“女神”的手掌。你纵然能翻出去,你的“心”还是要留在她的掌握之中,这就是天造地设一物降一物的定例。正如,你无论如何提倡“重鼠轻猫”,结果,鼠还是猫的口中之食。现今,欧美虽名为提高女权,也不过是将女子推入凶险淫狠的社会,使她度那不合天性的生活,名义上虽然是提高,实际上反给她们添了无穷的苦恼,将男子爱护女子的天性,渐渐地要变成排挤与一时利用的行为。

我恨我对去伪的功夫,还未能做到万一。可幸我对不受骗的决心,已然练到了十足。我以为,世上只要不受骗的人数多起来,人类才能有真的解放与真的幸福。

我所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为人类谋幸福”。我只要一听到耳里,一看到眼中,就仿佛要气炸了肺管。这句话,并非不好,只是唱这种高调的人,据我详查,足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全是些“口吐人言,而行为反不如禽兽”的人。现今,人类所以又受了新的专制,添了新的痛苦,全是因为上了这种“嘴甜心苦”的怪物的大当,英国格言说“白的手套,可以遮掩污秽的手指”。人类若肯爱护天然的自由,若愿保住真正的幸福,第一不可仅在白的手套上注意,要知这二十世纪,正是“骗子世纪”,中外的骗子们,正在钩心斗角,施展骗人的法术呢。

有人问我:“自从前清末年,我中国几乎是每个有名的人就会说‘救国救民’的话。为什么国愈救而愈危亡,民愈救而愈无生路?”我说:“国,是人立的。民,是人的别名。国与民,也必须用人救,才能转危为安,才能死而复生。那么若真想救国民,自己必得先是一个人。这初步功夫,若办不到,自己先不是‘人’,如何配谈救国救民的事。只会说‘人’话,若可做到这种的大事,鹦鹉与猩猩,早就可以造成强盛的邦国了。”

社会间,所以多有纷扰,国际间,所以不能和平,全是因为有些人,自作聪明,不守本分。所以不守本分,所以自作聪明,全是因为利欲熏心,错将别人与别国当做愚昧可欺,以为别人或别国,绝不能看出自己的诈伪,岂知国人与别国,早已看透了你的肺肝。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施之于社会,则失自己的人格。施之于国际,则失自己的国誉。人失了人格,虽生而如死。国失了国誉,虽强而无威。

前年五月三十日下午两点,我在米市大街,遇着一个披发赤足的道人,唱着悲惨的调儿,向北疾走。他的年岁不过四十,满口河南土音。我只听着两句“中华到了头,家家要发愁”。我当时并未追着听个究竟,因为我向来不迷信这种歌谣。可是到了今日,我见我国的情形,又听西南的谣言,真使我心惊胆跳。在太平的日子,内战还能促短国命,何况在这危急的时候,还有什么政见的不同。固然“安内才可以御外”,试问还有多少的时光,可容我中国再起革命?

要知以往二十余年中,军阀们“爱国爱民”的成绩,不过使国中多添了无数的坟墓。时至今日,假若还是对内就摩拳擦掌,对外则大气不出,未免是太无羞耻。我敢“包办民意”而言,我们百姓们不管你们内争的理由,是“是”,是“非”,我们只求你们不可再在国内大造坟墓。

纪律为军队的灵魂,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拿破仑说:“军人以勇耐守法为本,胆力尚在其次。”日本伊藤芳松说:“军队之得以指挥运用者,唯赖纪律。军纪者,所以矫正群众心理之弱点,而务达其建设之目的者。”某某要人,虽可包办该省的政事,然而既不肯交卸兵权,根本还是军人。既为一省的军人首领,若先违抗政府,破坏军纪,叫部下如何服从?自己若先暴露弱点,如何能为一省军人的模范?军人无论有什么理由,若对政府不知尊重,无论在什么邦国,全是犯了叛逆的罪名。

现今我国的军人,是中华民国的卫士,不是一人一系的户下家奴。军人的衣食,是出自全国人民的血汗,并不是出于一人一系的私财。服从全国全民的公意,是军人的光荣。听从一人一系的指使,是军人的羞耻。时至今日若还是“为军长而战,为司令而争”,就是轻视自己的人格,就是侮辱军人的名目。若不知前思后想,不知世界大势,不顾国家现状,只听一二要人的一面之词,既认为天经地义,实在不配为二十世纪的军人。

俗语说:“一子走错满盘皆输。”所以自古作战,全是行动一致,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周处说:“军无后继必败,不徒身亡,为国取耻。”岳飞说:“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何承矩说:“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古时的战争,尚不可以鲁莽从事,何况今日?

自我民国成立以来,每次的内争,双方必全有理由。甲方说乙方是罪魁祸首,非打倒乙方,中国绝不能好。乙方说甲方是祸首罪魁,非消灭甲方,中国绝不能强。战了二十多年,争了二百多月。所谓罪魁祸首,已被打倒了许多,消灭了若干。可是我中国不但未能日盛日强,反倒大衰大弱。这个缘故,就是因为他们由甲到乙,以至于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各方,全是一丘之貉。

一群娼妇婊子,自夸贞节,自报贤良,互相指骂,彼此撕扯,固然令人难分谁是谁非。其实,她们的行为,正是八两等于半斤。她们若混不起来,在私下暗吃还不敢明目张胆。一旦淫运亨通,搭班树帜,更必无所顾忌。所以娼妇甲打倒了婊子乙,或婊子乙打倒了娼妇甲,无论胜利归谁,也不过是仅能吸取金钱,布散毒菌,只能与社会有害,绝不能与人群有益。我以为我国军阀的争斗,也是如此。

新闻记者,是依赖民众为生的,不是依赖政府或任何党派团体的津贴支持而存的,民众就是主人。新闻记者,能本着民众的心理发言,才配称人民的喉舌,才能得民众的信仰,新闻事业才可以永远发达。要知政府以及党派团体是时常更变的,人民是长久如一的,报纸若有党派的色彩或政治的背景,绝对站立不住。

别的职业可以存偏私的念头,唯独新闻,日日与民众会晤,万不可违反了大公的原则。新闻记者,既不是深居简出的大员,当然对人民的真正情形并不隔阂,既如此就应说人民所要说的话。

我国人民,在这二十余年之中,饱尝内争的滋味,所怕的就是这件事。现今新闻记者的任务,就是对一班军阀政匪,加以猛烈的攻击,使他们不敢为所欲为。

从来野心好乱,篡窃割据之辈,所以敢流毒造祸,倒行逆施,全是因为有人对他们摇旗呐喊,捧场帮忙。王莽若非因为有几十万人的歌颂,他绝不敢进行他的奸谋。魏忠贤若非因为有人对他竭力恭维,他绝不敢诛杀忠良正士。现今报纸有左右舆论的效能,若以公正为志,足可利国。若以偏私存心,足可丧邦。在这国乱民危的时候,若为个人的关系,或左倾右靠,偏为小私用心,不为大公打算,未免愧对人民喉舌四字。

俗语说:“有向东的,有向西的。”私人的事业或可以如此,唯独新闻事业,虽是私人谋生一途,然而所办的是公共事务,无所谓向东向西,只是一个向公。不能因私仇私怨而骂人,也不可因私恩私惠而捧人。

有人说:“今的报,就是现今的史。”我以为,现今的报不仅是现今的史,更是将来编史的人的资料。古时编史的人,若记载得不确实,今日我们读史,就要受了欺骗。现今作报的人,若编辑得不确实,不但现今的人受了欺骗,更要骗到将来的人。所以,作史贵乎据事直书。唯据事直书的史,方算信史。唯信史,才有阅读的价值。那么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当以据事直书为贵。编史,须要信今传后,办报也不可违反了这个原则。

作史,是为传信于后。办报,于传信于今之外,更要传信于后。报社的记者,既负双重的责任,对于记载与言论,更当本乎事实,发乎天良,以免蒙了今人,骗了后人。

史,这个字,依篆书写,是史。是用“中”与“又”合起来的,中是正的意义,又作持讲解,表明作史的人,记事发言,须本乎中正。欧美历史的皮面上,时常书着一个手持天秤(Scale)的人。天秤是以中正公平为本。作史的人,对于所记载的,也必须本着天秤的样子来下笔。天秤若有偏左偏右的毛病,就成了无用的废物。作史的人,若有“左”倾右倾的恶习,就失了史的标准。我以为办报的人,在可能范围内,也应当将一个天秤的影子,放在心里。固然在纷乱的时代,有权有力者,是不依着天秤的。但是天秤这种东西,只要有世界,就不能铲除它的存在。所以,报社的记者,记事发言若以天秤为法则,纵然受屈于一时,终必伸张于永久。

北齐的魏收,所作的《魏书》,在当时就大遭恶评。人称他所著的魏书,为“秽史”,因为他作史专以他的爱憎为主,他对他所喜爱的人,就捧得上天,对他所憎恨的人,就骂得入地。这实在是失了史家的身份。古人说“作史要三长”,三长就是识、才、学。识,必须高超。才,必须深远。学,必须广博。最要的更须先正自己的心。报纸,既与史的性质类似,办报的人,记事发言,也当本着中正而行,不可以爱憎的私情,颠倒是非。不可受任何人的利用,混淆黑白,以免走入魏收的覆辙。

正史,固然不可不读。野史,更是不可不看。正史是官方所修或奉诏所纂的,野史是私人所暗记的。正史,因为改朝换代,历经修订的缘故,其中难免有造谣或隐讳的缺点。野史,因为作者不为权势所支配,所以内容多是诚实可靠的记录。当初,秦桧所以禁野史,所以保荐他妻兄王唤的儿子孙子,为国史修撰,就是恐怕野史或外人所撰的史,不能掩盖他那卖国的事实。我以为《机关报》就如同正史,往往因私害公,可信之处太少。私人所办的报,若无背景,就仿佛野史,往往据事直书,极少隐讳或造谣之处。

周德恭说:“史者,公天下后世之是非者也。岂以一人之私,而能灭公众人之公论哉?”吕祖谦说:“史官,万世是非之权衡。公是公非,举天下莫之能移焉。”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必须做到“公天下后世之是非”的标准,时时以众人之公论为依归。报社记者的任务,既与史官类似,也必须与万世是非之权衡。所是所非,不可掺入一毫党派或国人的私意。所是所非,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天良就成了公是公非。因为天下虽有十七亿人之多,种族虽然差异,而天良并无不同。

天良就是公理。本着公理所发的议论,就是公论。公论中所认为是的,就是公是。所认为非的,就是公非。人类的恒情,固然捧胜不捧败,轻弱而尊强,但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蒙昧,如同时镜之上,盖了一层灰尘,只要稍加拂拭,立刻就光明如故。就以意阿之战而言,世人多与惨败的阿国大表同情。而对于胜利的意国,反不肯稍加夸赞,这就是由天良中所表示的公是公非。公是公非,既合乎天下的天良,所以具有广大无穷的威力。

外国称新闻记者,为 Nucrownedking(无冕之王)。王有生杀予夺之权,新闻记者的一字褒贬,也可关系一人的荣辱生死。王者发号施令,稍有偏私,既可祸及全国,新闻记者发言主事,稍存私见,也可祸及人群。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我以为,新闻记者无私,才能得人民之助,可惜在乱国里,无冕之王的笔,实在是斗不过有冕之王的权。

“言论自由”四字,是最好听的一句话。其实,更是最不易实现的一句骗人之语,并且成了我国的要人预备谋权夺位的招牌。前者,某要人向政府提出的四个要求,第三条就是主张实行言论自由。可是,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地,新闻记者的言论,反大受了钳制。我敢决断,只要世界有人类,“言论自由”就没有实现的日子。究竟如何才是言论自由,我以为,只要发言的人,本着天良说话,当权的人,本着天良不加严禁,就是言论自由。只可惜,本着天良发言的平民还多,本着天良容纳的要人太少。

我的老友某甲对我说:“现今的人,认假不认真,重言论,不重事实。若说良心话办合理事,反要得到傻瓜或废物的恶评,若说虚伪话办屈心事,且能得到志士或干员的美誉。生在这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简直是不容人学好,只催人学坏。”我回答道:“你还是胸无主见,只看见一时的现象,未想到将来的归结。譬如,你是一个女子,现今最摩登的女子,多以正式结婚为野蛮的遗俗,以胡滥姘居是进化的标准。那么,你就不为将来打算,而赶紧随便与人宣布同居吗?”

现今虽然是以真为假,以假为真,以虚为实,以实为虚,但是,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实的总是实的,虚的总是虚的。真实与虚假相较,正如香与臭之比。世界上的人,既不能永远喜爱臭的,那么,香的到底还是受人欢迎。一个人,若能牢守真的实的,不被一时的好恶所牵动,至终也不能被人打倒。

颜元说:“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国民不怀出位之思,不存非分之想,各守轨道,各尽本分。看起来,这仿佛是国民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不求进化。然而,唯独这种平静无争的生活状态,总可以达到真正国泰民安的途径。你以为他们真糊涂?其实他们是真明白。现今我国的人民,因为受了骗子们的诱惑,几乎人人全有出位之思,全有非分之想。甚至三岁的孩子,也要治国安邦,打爹骂娘。奸盗邪淫之辈,也敢大言救民救国。士农工商,多以低头尽职为羞耻,以高谈阔论为光荣。看起来,这仿佛是民族进化,思想高超。然而事业由此而衰,争端因此而起,你以为他们真明白,其实他们是真糊涂。

治世的人民,埋头办自己所应办的事,不存出位之思,不怀非分之想,不但因私全了公,并且不至于给大骗子们做傀儡。乱世的人民,不甘埋头办理自己所应办的事,偏存出位之思,偏怀非分之想,不但废私害了公,并且白白地给大骗子们当了牺牲品。

《皇极经世书》上说:“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我中国前途的兴亡,在我国人的尚“行”或尚“言”。

《果斋日记行》里说:“盛世之民,不能言而能行。衰世之民,不能行而能言。”自近七八年来,我国事事退化,唯独“说话”,是天天进步,尤其是,许多要人和学者的嘴,简直成了铁唇铜舌。什么好听,他们就说什么。什么利己,他们就行什么。将字典里的好字,全用完了,将世间的坏事,全做尽了。我以为,我国的兵力微弱,还不足以亡国,可是我国的嘴力盛强,足可以覆邦。

我对某朋友说:“你不必愁‘出路’。现今,你只要会投机,再会说好听的话,会找正大的题目,我管保你必能名利双收。譬如,开发文化,救济农村,研究学术,发展教育,整理古物,抗敌救国等,全是最好的题目。你抓住一个题目之后,若再认识几个实人,立刻就能手到钱来,而名声大震。因为这些题目,既正大而又好听,谁也不敢反对。”

不但“学者”会抓题目,土匪也会抓题目。前者,福建西部出了一伙土匪,居然打起“救国军”三字的题目,对人民大加掳掠烧杀。他们虽被剿灭,可是为首的几个人,已经成了富翁,跑到海外去享幸福,并且还可以对人说是“因救国而遭失败”。

不但人会投机,兽也会投机。据某笔记上说,在前清咸丰末年,四川某外国教堂,势力最大,无人敢惹。某次,一家大闹狐仙,经术士作法,将狐仙收在一个瓶里,那狐仙在内大声喊叫说:“我是某教堂的教友,你们若不赶快放我,我就禀告外国 ××,使你们吃官司。”那术士因为不敢得罪外国 ××,立刻就撕开封条,将狐仙放了。我虽不信鬼狐,可是这段笔记,颇有深意。

现今,有许多报纸里的言论,对于独善其身的人,大加攻击,说这种人没有功德。并且说,一个人纵然私德完备,若没有公德,也是于社会没有利益。说这句话的人,不但是忘了孟子所说那句“穷则独善其身”的“穷”字,也忘了下边那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的“达”字,并且不明白私德与公德是什么东西。

私德如同根本,公德如同枝叶,公德是由私德而生。若无私德,绝不配讲公德。独善其身,就是讲求功德的第一步。独善其身,就是勉强做一个好人。一个人在不得志的日子若不能先做一个好人,到了得志的时候,绝不能做一个好官。譬如一位姑娘,在娘家就七乱八糟,嫁到人家,也绝不能循规蹈矩。

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天良的有无,也就是人类与禽兽所不同的差别。社会由天良而成,邦国由天良而存。天良不失,民族虽弱而可以不灭。天良一去,邦国虽强而不可以长久。对外,若不讲天良,已经是亡国的先兆。对内,若不讲天良,简直是到了灭种的尽头。

我国在满清末年,多数人的天良已经是失了十之七八。自近十几年来,多数人的天良简直是树枯枝焖点滴不存。于是乎,上之对下,下之对上,彼此之间,相互之际,无不以虚伪为是,以真诚为非。只尚口,而不讲心。只趋外表,而不求内容。欧美皮毛的文明,仿学了一个十足。本国固有的精髓,早被摧残了一个罄尽。我以为一切高明的主义,以及一切的最新的科学,决不能救中国的危亡。当前的要务,是先寻找已经失去的天良。寻找天良,并不是耗财费力的事,只要肯扪心自问,天良立刻就返本还原。

六年前,我的一个穷朋友陈某,在某机关当一名小职员。每周,他必陪同一班大人先生,鞠躬三次,静默三分。我问他:“你在静默的当儿,心里想什么?”他回答道:“我的内人,现今病在床上,无人做饭,我每天上衙门之前,就蒸上一锅窝窝头。每逢静默三分钟的时候,我就思念我那一锅治饿的宝贝。”我说:“你这人真肯说良心话。”去年我那苦朋友,竟因失业忧伤而死,家属也不知去向了。现在,天不保佑说实话的人。假若他能专发违心之言,善装虚伪之貌。或者他可以老而不死,富贵荣华。

国,是人立的。国,是人亡的。邦国兴盛是人的功勋,邦国败亡是人的罪过。邦国的危亡,绝不是天意。人民的困苦,绝不是劫数。说天意,是委过于天。说劫数,是推罪于命。大丈夫,凡是以人事为主,凡事只出于自己的天良,所有一切拜佛诵经祷告上帝,崇敬死的伟人,也是无济于事。反正,若不实行人力,若不改正人心,纵然释迦重生,耶稣复活,中山还阳,也是爱莫能助。现今,欧美的牧师与我国的僧道居士,求祷和平,全是耗财误事,白费光阴。我并不反对神鬼,我只是反对专靠神鬼而不尽人事。

《中庸》上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必须先将近小的做到了,然后才可以谈到远大的。舍人事而谈天命,舍事实而谈玄理,舍中国而谈外洋,舍现在而谈未来,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

现今,使我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一些善男信女,多是有钱修佛像,无钱济穷民。有钱买鸟放生,无钱恤孤怜寡。尤其是一班要人,多是有钱给死的伟人铸像、修坟、立纪念堂、办纪念会,无钱为活的小民保命、救灾、开生路、立工厂,将有用之钱,耗于不急之务。并且,神佛是以救人为心,你果能尽力救人,就是替神佛行道。

现今是拜神佛的人多,学神佛的人少。拜耶稣的人多,学耶稣的人少。拜死伟人的人多,学死伟人的人少。神佛也罢,耶稣也罢,死伟人也罢,全是不愿人跪拜的偶像,是愿得人仿学的标准。你只要按照他们的遗范做人,就是他们真正的信徒。如此,不但他们喜欢你,别人也是敬重你。

见佛就下拜,遇庙则烧香,是愚夫愚妇的行为,也就是真正的迷信。所谓迷信者,是认不清而信。我常见许多村女乡妇,对佛像大磕其头,大烧其香。假若问她们所拜的是谁,是为什么烧香磕头,她们也回答不出。这种行为,不但是迷信,而且是盲从。不但可怜,而且可笑。

在前清朝代,某省有一个盐大使,一日出门拜客,忽然有一个妇人,向他拦舆告状。他接过状子一看,才知道那妇人是告她的丈夫宠妾灭妻。他对那妇人说:“本官只管民间吃盐,不管民间吃醋。”这不过是认不清官吏的笑话。我以为,认不清神佛,就加以信奉,正和那妇人相等。

不但认不清而信是迷信,不必信而信,不当信而信,不可信而信,也是迷信。不但对神佛是如此,对死的伟人,也是如此。

放生是出于一时的不忍之心,也是我国自古就有的一种善举。善男信女,释放羁禁生物,正是仁慈的行为。然而仅可私自偶而施行,不可定期当众买放。我常见一些善男信女,在庙中定期放生,僧道也在一旁诵经转咒。他们这种举动,不是行好,简直是造孽。

《聊斋志异》上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古语说:“善欲人知,便是假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我以为“定期买鸟放生”这一举动,就含着“有心为善”与“善欲人知”的心意。前者,绝不能得神佛的喜悦。后者,且必得神佛的惩罚。买鸟放生,并不是为恶,所可恨的,只在“定期”而放。

定期买鸟放生,不但不是善举,而且是雀鸟的极大劫数。鸟贩一听某善士定于某日放生,必预先用力搜捕鸟类,将数十以至数百小鸟,困于一笼之中,既不喂食,又不给水。等到某善士施德行仁之日,小鸟全已疲惫不堪,放出之后,既无力远飞,又无力速跑,不是便宜了顽童,就是便宜了鹰鹞,假若巢中再有雏儿,则又不知饿死了几多。这种似行善而实为恶的行为,不但僧道不当提倡,官方也应竭力禁止。

在外国并非没有鸟贩,然而只准售卖善鸣与美观的鸟类,供人蓄养玩好,此外则禁止贩卖,以免残害生灵。我中国,尤其是平津两处,常有人成大笼售卖麻雀一类的小鸟;供人放生或供人熏食,这实在是残忍的现象。麻雀一类的小鸟,虽有啄食谷麦的恶行,但是颇有除灭害虫的能为,有益之处多,有害之处少。善男信女,若有好生之心,最好请求官方,严禁售卖。

我对最好买鸟放生的某大善士说:“你若真有为小鸟谋解放的心,莫如收买鹰鹞,将它们煮熟了或熏透了,散给饥民。因为鹰鹞是专能杀害小禽小兽的恶物,你若能除恶,也就是行善。”

买鸟放生的善士愈多,捕鸟售卖的小贩愈众。这种举动,不是为善,正是奖恶。在前几十年,欧洲的慈善家,最喜欢周济残废的乞丐,于是就有许多乞丐,或懒惰之辈,故意打断了手脚,以谋不劳而得的生活。甚至有这等恶人,专门诱拐人家的小儿女,用人工将他们做成残废,使他们眼瞎口哑折臂断足,以便更能引动慈善家的心(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以前我中国也有)。以后各国察觉这种秘密,就将残废的乞丐收养起来,不准他们沿街乞讨。于是这种骗人行善的恶丐,缘由根本铲除了。所以我认定买鸟放生也不是真正行善的方法。

最好的善行,是不给恶人或骗子造机会。许多善士,只是以尽了当时的心愿为主,并不留心查考以后的结局,且不注意自己一时的善行,是否要发生不良的影响。善士们若欲不白白地给“慈善虫子”进贡,最好是自己秘密地施行善举。否则,不可仅以尽了心愿为止,更当详查穷苦的人,是否得到实惠。

俗语说:“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我们只可周济人的一时之急,不可周济人的永久之穷。济一时之急,如同从坑边救人,用一臂之力,可以将他拉上岸。济永久之穷,正如《论语》上所说的从井中救人。所以,欧美的人,多肯周济乍一落难的穷人,而不肯施舍给职业的乞丐。所谓职业的乞丐,是身无残疾,专以乞讨为生的人,对这种人若一味施舍,不但养他的惰性,且恐误了他的前途。古今中外,有许多乞丐,因受人的激刺,努力要强,而成了名将伟人。

我在山东、河南、湖南等省的名山之上,看见许多以乞讨为生的职业乞丐,他们各据一段地盘,甚至搭盖小房,终日跪在山路一旁,向香客狂呼乱喊,不但以乞讨为职业,且以乞讨为世袭。这种人中,实在埋没了无数的人才,而养成寡廉鲜耻依人为生的天性。不但香客不应施舍,官方也当向香客酌收香捐,设立工厂,使那些“寄生虫”习学一点正当的职业。

东城有一个半瞎的乞丐,已经讨饭多年。去年,我忽然听不到他那“老爷太太”的哀号了,可是我又常听一个小贩的声音,和那乞丐的韵调如同出于一个琴谱。我出门探查,才知道他已改了行业,贩卖糖果花生,他的面色较前光润,衣服也见整齐了。像这种乞丐,绝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我以为好运就在他的前边,焉知他将来不能由一个小贩,而变成一个富商。

自从民国九年,我由京北清河镇,迁入城内之后,屡屡有人到我门口,向我“化棺材钱”。据说,某某人死后,无钱装殓,全家挨饿,说的那种苦况,真使人闻之心酸,听之落泪。最初几次,我曾资助一点,以后我见向我化棺材钱的,总是那一个人,不过他所带的孝子孝女或孝妇,随时更换罢了。我对他说:“你真是一位大慈善家,不过,这样替人沿门告帮,也不容易凑棺材钱,我同你到丧家先查看一次,我再向施棺材的善士,为死人领一口棺木。”我竭力要去,他竭力阻拦。我不过是假意试探,他竟信以为实。于是向我哀告道:“无君子不养小人,您何必对我们认真。”说完,抱头鼠窜而去。我对看热闹的说:“有钱可以喂狗,决不可以给骗子。”

前年,我接到某青年一封告帮并求应事的信。内容详说他如何爱国,如何爱民,如何为国奋斗,如何受了环境的压迫,如何努力地上进,如何被困在故都。我照内开的住址将他找着。我见他全身西服,满脸绿气,手指焦黄,桌边烟头与痰沫甚多,及至接谈之下,他又向我大表功德。我本来痛恨中国人穿洋装,更恨他那怨天尤人的言语。于是对他说:“我并无力济人,更无处为人谋事。我们素昧平生,纵然遇事,也不敢贸然推荐。我没有钱,也不能帮助你吸抽毒品。”我自从那次受骗之后,凡遇告帮求事的信,一概置之不理。不是我毫无仁心,我只是不鼓动骗子。

前几天,一位美国朋友曾对我说:“现今的世界是个 Crazyworld(狂妄的世界)。”我回答道:“我很以你这话为然。不过,各国的小民并不狂妄。犯狂妄的,只是各国的一些要人与学者。他们若不狂妄,他们对于政治与学术,绝不能舍近求远;绝不能倒行逆施;绝不能牺牲眼前的民命,而求未来的幸福;绝不能蔑弃前人万古不易的成规,而考究今人随时改变的空理。并且,若论他们的原心,也并不狂妄,只是要假借这种狂妄的行为,谋权攘利。小民因不肯狂妄而倒霉,他们因善于狂妄而得势。”

人生最大的愚昧,是对于眼前所能看得见的本分不尽力,而对于将来未必靠得住的幸福苦用心。这种毛病,现今全球各国的人,尤是我国的要人与青年,多已受了传染。于是乎,一些要人,眼见无数的小民饥馑而不肯立施救济。许多青年,对自己应习求的学业而肯于迁延敷衍。结果,不但当前的要务未办得好,未来的计划也谋不成。所以,我常向学生们说:“做你们眼前所当做的,将来才能得到你们所愿得的。”

有些因循畏缩的人,反自以为是老成持重。有些鲁莽浮躁的人,反自以为是奋发有为。前一种人,为患尚少。后一种人,造祸无穷。从来误国殃民之心,全是由这两种人所做出来的,我中国现今所以国乱民穷,尤其是受了这后一种人害。并且,持重须先能辨轻重,有为须先能考是非,持所当持,为所应为,才是合乎为人处世与救国救民之道。

我看见一位青年所作的文,只要其中有“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里”、“在这组织不健全的现社会中”等恨天怨地的话,我就可预断他将来必是个绝无成就的废才。这种人,只可给军阀、买办、银行家、大财主去当子孙,坐享幸福。因为真有志气的人,只知刻苦自励,努力自修,绝无闲暇在“社会”或“环境”上找毛病,费心思。

我常细想新圣人们,所以提倡“责人”的邪说,正是因为他们看出人类,尤其是青年人的弱点。他们为迎合人心起见,所以故意将种种罪过,向环境或社会上推卸。这种“将自己认做无过”的邪说,入于人心之后,人就认他们为知己,拥他们为圣人,并且承认他们为改良环境、改造社会的领袖。于是乎,他们名也成了,利也有了。其实,他们并非真有救世爱人之心,不过是利用傻小子们,做他们那“登墙、爬房”的梯子。

《果斋日记》上说:“子弟无专长,便是家之累。亦是国之累。”我常对学生说:“先不必高谈救国救民的大事,先要将自己养成一个真有实在本领的好儿子好国民。”

现今多数的青年,对于自由平等,愿接新式的;对于依赖父兄,愿守旧式的。

军人所以可贵,在能阻止外洋武力侵略。学者所以可敬,在能传布本国固有的文化。

对活人,万不可捧他过甚,因为不知他将来还要变一个什么东西。对死人,还可以说几句好话,因为他已然失去了为恶的能力。

现今,在街上挽着“爱人”出风头的青年,百分之九十全是将来在僻巷里抱着“瓦盆”哭号叫喊的乞丐。

马克·奥佛尔说:“若将扯谎的人全都禁锢起来,世界顿时就冷静了。”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世界上少有说实话的人,世界上所以热闹,只是因为互相用言语骗人”。我以为,古今各国的学者和伟人,尤其是善于说谎者,他们的名与利全是因为不说实话而得到的成绩。可幸上天生人,仅使每个人长了一张嘴,否则,世界还不知要热闹到什么景象。

天下绝没有废物立足之地,绝没有闲饭养闲人。我以为“等候某种主义成功之后,人人就有幸福可享”这样的话,全是欺人惑众之谈。纵然某种主义成功之后,人人就有幸福可享,而所谓人人者,也是指着有用的人人而言。你若一无所长,无论什么主义成功,也是与你毫无利益。有志之士,绝不在任何主义上费精神,只有在学问与事业上尽心力。近几年来,有许多青年,高谈各种主义而不肯专心一志地求学习艺,实在是自寻苦恼的政策。

现今有一句最摩登的话,就是“有竞争,才有进步”。这句话,能益世,也能乱世。人若能在学识上不肯让人,就能于世有益。人若在权势利禄上不甘落后,就必与世有害。因为在学识道德上竞争,并不妨碍别人。在权势利禄上竞争,别人必将受了损害。你如何损害别人,别人也必设法对待。一还一报,两败俱伤,岂能说是进步?依我看,现在所讲的竞争,全是向死途里猛进的竞争,不但不能进步,且必同归于尽。

报纸,固然可以称为民众的喉舌,固然可以称为代表民意的东西。但是任何报社也不能说,我这报是“民众喉舌”,我这报是“代表民意的东西”。因为民众这个名词,是指全国的人民而言,民意这个名词包含全国人民之意。苟有一毫偏私的念头,牵涉私利、私图、私恩、私仇、私愤、私怨,就不可滥用民众或民意作为题材。

一个报社的编辑,学识无论如何高超,观察无论如何通透,也不配说他的言论就是民意,他的批评就能代表民众。一个编辑,既不能以私意为民意,以自己为民众,那么,也不可以少数人之意为民意,也不可以少数的人为民众。所以一个编辑,每逢要写到“民众”或“民意”的当儿,必须详加考虑,自问天良。否则,就是包办民众,包办民意。

办报的人,若犯了包办民众或包办民意的罪恶,无论靠山如何高大,无论资本如何充足,也绝不能支持长久。因为民众就是一个大公,民意就是一个天理,包办民众,就是违背大公,包办民意,即是拗逆天理。天理与大公,岂是可以任意假借的!若是可以随便假借,某某总统,何致贻议千载,某某军阀,何致身死名辱。以威风凛凛的总统,以杀气腾腾的军阀,还以包办民众,包办民意而遭失败,手无寸铁的办报的人,更不应擅违大公,妄逆天理。

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人,若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必不可模模糊糊地与众人同好恶。报,若想做一个公平的报,必不可模模糊糊地与众报同好恶。要知,众人或众报所排斥的人,未必不是一个媚世谐俗,欺人惑众的大骗子。

有人说,这二十世纪是进化最速的时代。依我看这二十世纪,正是一个骗术最精的时代。以前的骗子,只能骗个人骗社会。现今的骗子,专能骗民族骗天下。

以前的小骗子用诡计用诈术,现今的大骗子用主义用学说。以前的小骗子,只能使人倾家荡产。现今的大骗子,专能使国亡民奴。以前的小骗子,骗了人之后,被骗的人,还能切齿咬牙,谋图报复,将骗子送至官衙,治以应得之罪。现今的大骗子,骗了人之后,被骗的人,还要心服口服,甘愿牺牲,将骗子尊为圣贤,敬以非常之礼。

以前的小骗子死了,人全说除了一害。现今的大骗子死了,人反说是典型犹存。世人既以受骗子的玩弄为文明进化,骗子就层出不穷,骗术乃日新月异。大骗子前引,小骗子踵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乎全人类全世界,就笼罩于骗术的迷雾之中,没有天光可见了。

办报的人,或一党一派的人,若捧某一个伟人、要人、名人、诗人、作家或文学家,万不可凭自己的或一党一派一系的私见,将他捧到三十四层天以上。万不可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物。尤其是不可将全国的或全世界的等形容词,任意强拉硬扯,加在所捧的人身上。要知道这种包办民意的恶习,不但不能给所捧的人特别增光,简直是给所捧的人格外招骂。

我中国在这二十几年里,所以国乱民贫,现今各地所以民不聊生,全是坏于极少数的人,背逆天良,欺人骗世,以私心私念,施行包办民意的政策。这包办民意的骗子们,若得了势力,小则骗社会,大则骗国家骗世界。这包办的流毒,若不能洗除,世上绝没有太平的日子。若想不用武力而去净包办的政策,最好是将他们一班骗子们所说的包办的话,认做鸡鸣犬吠,由着他们胡喊,我们小民,偏不听他们那一套。

有权势的人,可以不顾声名,掩耳盗铃,障目捕雀,包办民众,包办民意。办报的人,即操言论之责,万不可对“民众、民意”等字,强拉硬拉,模模糊糊。譬如,若说“某处的全体民众,欢迎某某要人”,“某处的全体民众赞成某种团体”,办报的人,必须身临其境,亲见某处多数的人民,真有这种举动,才可用“民众”二字;必须人人参加,一个不剩,才可加添“全体”二字,以为形容。

做买卖,为销货起见,或可以张大其词。办报的,为报告消息,只可据事直书。譬如,说某要人或某学者之死,参加送殡者,若千万人,只可按执绋者的人数计算,切不可将看热闹的人,也算在其内。这样固可给死者锦上添花,但是就犯了包办民众或包办民意的罪恶。

前者,某人死了,某报竟敢说:“×× 先生之死,实在是全中国的不幸,也是全世界人类的不幸。中国失去了一个这样伟大的‘导师’,全中国的民众,当然也没有一个不掉泪的。也可以说,全世界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悲痛的。”这个报社,不但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且是以极少数人的私心,揣度极多数人的公心。不仅包办中国的民众与民意,尤其扩大那包办的范围,连全世界也敢包揽无余。我以为,这种“包办专家”实在是胆子太大,脸皮太厚。因为他如何能断定“全中国的民众没有一个不掉泪的”,他怎么能推测“全世界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悲痛的”?

一个不读书认字的寻常人,无论如何善于言谈,他的话在一时之内,仅能传入几个人耳里,受影响的范围太小。他的话或善或恶,也积不了大德,也作不了大孽。唯独一位学者或一家报社,一动笔墨,一发言论,不仅在一时之间,影响百千万人的心田,并且可以传遗到天下后世,受感应的范围太大。若持论公正,就能为人群生无穷的福利,若发言偏邪,即可给人群造无限的罪恶。正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学者与报社所负的责任,既然如此之大,发言立论,岂可只顾一时的私利而不详加考虑。

现今,有名的学者与有名的报社,既被人称为群众的“导师”,就当顾名思义,尽“指导”的责任。所谓“导师”者,必须自己先能辨清了方向,将群众引导着走入光明正大的坦途,万不可学瞎子引瞎子,一起行进斜曲不平的险路。所谓坦途,就是平平常常的直正安稳的大道。这个大道已经被我们的先人走了几千多年,显然万无一失。所谓险路,就是奇奇特特的右倾的捷径,这些捷径才由一二外国的学者发现,未必妥实可靠。有名的学者也罢,有名的报社也罢,既处于“导师”的地位,就不当自显聪明,以身试验而连累群众一同踏入不可挽救的绝境。

群众的“导师”这个尊衔,岂是可以随便胡乱使用的。极少数的人,认定任何一个人,是他们少数人的导师,并不致招起反感。因为那是他们的自由。假若笼统地说某人是群众的导师,那就是任性包办民意。包办民意,就是极大的专制。以孔子而言,虽是中国多半数的人所尊崇的至圣,然而因为有人主张定孔教为“国教”,还有人提出抗议。何况是极少数的人,硬将他们所崇拜的称为“群众”的“导师”。

皈依一种宗教是一种信仰,尊崇某一个人为导师,也是一种信仰。既是一种信仰,信与不信,仰与不仰,万不可包办民意,强人从己。也不可心无定向,舍己从人。况且“信仰自由”四字,是世界国家所主张的,也是我国约法所载入的,你不能强令我信你所信仰的神,我也不能强令你尊崇我所尊崇的人。不但用强力,使人信仰使人尊崇,是侵犯了别人的自由,就是不得许可、承认而擅自将别人算入信徒以内,也是违犯了民主国家的条例。耶稣教徒既不能说人人全是耶稣的信徒,那么,极少数的人,更不应当随便乱说他们所尊崇的某人,就是“群众”的“导师”。

王嫱那样美,还有人说她不美;黄巢那样恶,还有人说他不恶;岳武穆那样精忠报国,还有人对他斩草除根;魏忠贤那样险恶狠毒,还有人为他修建生祠。一时的颂扬,岂足为凭;一时的诽谤,何足为据。白玉上涂抹狗粪,不能污了玉的本质,至终仍必发现玉的光辉。狗粪上涂抹香粉,不能增了粪的价值,到底还要泄出粪的臭气。所以,知道自爱的人,绝不以自己一时的私见或随着少数的人的一时之见而捧人,也不以自己一时的私见或随着少数人的一时之见而骂人。

孔子那“万世师表”的尊衔,孟子那“功不在禹下”的美誉,绝不是在他们将死之后,就被人喊起来的。全是经过数千百年,经过无数人的考究,才下的断语,才成了无可反驳的定评。在孔子将死之后,孔子的门徒并没有大喊“我们的先师是万世师表”,孟子的朋友也并没有乱喊“我们的孟轲功不在禹下”。那么,现今的少数人,又何必努力呐喊,说“我们的 ×× 是中国民众的导师”,“我们的 ×× 是全世界人类的救星”。要知,现在若将他捧得太高了,捧过了火,并不是真爱他。

知道自重自爱的人,对于捧人或骂人,对于拥护或排斥一种学说(或主义),自己必先详加精细的考查、缜密的研究。不可仅看一面,而忘却了多方面。不可只顾一时,而忘了永久。不可只为一部分人着想,而不为多数的人关心,只要自己的天良认为是,虽然天下人全骂一个人,全排斥一种学说(或主义),而自己偏要捧他,偏要拥护他。只要自己的天良认为非,虽然天下全捧一个人,全拥护一种学说(或主义),而自己也偏要骂他,偏要排斥他。

现今,我国有一班知识阶级的人,因为失了分辨是非之心,遇事只以名人的言论与观察为标准,只要有几个名人捧谁骂谁,自己也就不问是非,瞎跟着捧,乱随着骂。至于为什么捧,为什么骂,应捧不应捧,该骂不该骂,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过以为捧某人的名人多,我若随着捧,我就可以被人认做是名人之一。骂某人的名人多,我若跟着骂,我也就能挤入名人之列。不但对于捧人骂人是如此,甚至对于一种学说(或主义)的迎拒,也是以名人的趋向为转移。这种人,未当不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其实是昏聩已极。

迎合人的心理是发财成名的“不二法门”。做生意的,若善于迎合买主的心理,货物就能畅销。属员若善于迎合上官的心理,职位就可以超升。报纸若善于迎合阅者的心理,销路就可月增日进。著作家若善于迎合读者的心理,作品就能风行一时。专以著作家而言,处于这人欲横流、天良破产的今日,若讲道德,说仁义,不但不能发财成名,反要闹得怨声四起。假若倡人欲,导淫邪,不但可以成名发财,且必可以被人称为文坛健将。

人类中的痛苦,多是起于不知自反、自责的人。国际间的战争,全是起于不知自反、自责的国。人,能自反自责,才肯为别人想。国,能自反自责,才肯为别国想。肯为别人想,就不致因为求自己的利益,而扰害别人的安宁。肯为别国想,就不致因谋己国的盛强,而破坏别国的安全。肯为别人想,别人也肯为你想。肯为别国想,别国也肯为你国想。这样才能谋到人类的真幸福,才能谋到国际的真和平。

人,绝不能靠打架斗殴求生存。家,绝不能靠欺邻霸里求兴旺。社会,绝不能靠你排我挤谋进步。国,绝不能靠你争我战求富强。人欲谋生存,必须刻苦自励。家欲谋兴旺,必须各尽职责。社会欲谋进步,必须相爱互助。国欲求富强,必须亲仁善邻。

二、论民国官场

“鸿鸾禧”那出戏里的金松,本是一个乞丐头儿,然而嫁他的女儿,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要陪象牙床一座,闪缎褥子闪缎被七百二十床。”他的女婿莫稽,本是一个四等乞丐,居然也敢大吹其牛说:“备下凤冠一顶,白璧百双。”观戏的人,虽然知道是戏,但是也不能不加讥笑。可叹我国近四五年来,对内对外,也居然鸿鸾禧化了。戏剧中的鸿鸾禧,还可以解决了一个婚姻问题,我不知政治上的鸿鸾禧,要唱到什么结果。

人说小儿爱母是出于天性。其实母亲若不能替他解决饥食问题,他也不爱。母子尚且如此,何况当权的人与小民呢?

当初,孟子小的时候,问他母亲:“邻居为什么杀猪?”他的母亲因他问得心烦,对他说:“杀猪给你吃。”后来,她恐怕是对儿子说了谎话,于是特买些猪肉,给孟子吃,以免对儿子失了信用。母子之间尚需如此,假若多数的要人,对于民生,日日大唱高调,几乎没有一点实惠,临到人民身上,何怪人民对他们失了信仰的心而大加咒骂呢?

不必大骂古人,古人虽不好,他们全死去了,再没有为恶的机会。不必大捧今人,今人虽好,他们还活着呢,尚有为恶的可能。要知一百个死秦桧,实不如一个活要人可怕。

现在我国的“要人”,全是傻子,全害单思病。因为小民全怕他们爱,他们偏要爱。全怕他们救,他们偏要救。全厌恨他们替谋幸福,他们偏要替谋幸福。

以前,我在教会读洋书,我最怕听牧师讲道,我更怕听“为主做工”。现在,我最怕听要人演说,我更怕听“为国奋斗”。

古圣人的学说,是一愚民政策。新圣人的学说,是一政策愚民。古时是少数的强者,治多数的愚民,现在是多数的愚民,被少数的强者所治。正如“翠屏山”那出戏里,英儿所说的人心大变,就是大变人心,说法虽然不同,其实还是一档子事。

我中国目下,使真守旧的人治理,亡得慢。使假维新的人治理,亡得快。真守旧,人必起而亡我。假维新,我心趋于自亡。

“用夏变夷”是妄自尊大。“用夷变夏”是自趋灭亡。

现今我中国,要人也罢,小民也罢,提起国事来,全说没有办法。其实小民的没有办法,是真无办法。“要人”的没有办法,是有法不办。

中国的国事之坏,坏于小官僚随声附和,大官僚刚愎自用。

在古时将亡的国里,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将亡的共和国里,“要人”假借民意以骗人民。

我中国人,不做官(或失了势)全是好人,正如大姑娘不入娼寮,全是贞女。

你若果真从了良,改变了卖淫的念头,才可以提倡贞节。否则,你纵然舌干唇焦,人也要嗤之以鼻。我中国多数的要人,虽然日日发表通电宣言,仍是被人民视同狼嚎虎啸。其所以得这种结果,就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是一边卖着淫,一边喊出来的。

文字、电报,本是表达思想的东西,也是我国的名人借以骗人的法宝。所以我常说,不但仓颉是中国的罪魁祸首,连莫尔斯也是中国的祸首罪魁。

我中国的要人通电,好说许多不必说的废话,然而独对于发电的日期,偏要用陈腐的韵母替代,以图省一个字的电费。这就应了俗语:“大处不计,小处算。大篓撒油,车辙里寻芝麻。”

某洋报讥讽我国为电报国,我乍一见非常愤恨。细一想实在佩服,因为我国许多救国救民的大事,发几个电报,就算办到了。

文字、电报,毕竟是沟通上下联络感情的东西。假若没有这种利器,那么,政客们爱国爱民的好心,与军阀们保国卫民的勇气,小百姓们怎么能知道呢?

无论什么政体,全是以少数的要人(官吏)统治多数的“非要人”(小民)。甚至无政府主义,往实里说,也不过如此。所以我总不相信“民治”那个好听的名词。因为无论在哪一国里,真正安分守己的人民,绝没有得操政权的日子。已往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能不如此。官吏也罢,委员也罢,代表也罢,统统是优秀分子,是天生的俊杰。小民也罢,国民也罢,民众也罢,统统是愚笨之才,是天生的浑虫。

现今我国,百业停顿,四民破产。只有“爱国”、“救民”、“抗日”三种生意,无不一本万利,财运大来。不过他们发了财升了官之后,国也亡了,民也绝了,日本也来了。我对他们,无以名之,只好呼之曰“爱国贼”、“救国盗”、“抗日匪”。

宗教中的流氓,假借死后的天堂,骗取资财。政界中的匪徒,利用将来的幸福,攫取政权。名目虽殊,手段虽异,其损人利己的心志,则无不同。不过所生之祸害,有大小轻重之别而已。某学生对我说:“我国如同老房屋,全体腐烂了。非经大破坏,不能大建设。”我说:“若破坏,须将大家的一起破坏。若建设,须将大家的一起建设。不能先破坏我的,也不能先建设你的。更不可为建设你的而破坏我的。”

某官僚对我说:“官场如戏场,我也不过是随班唱戏而已。”我说:“你说得太言过其实了。戏子无论名角次角,无论生旦净末丑,只要登台,无不怕观众叫倒好,无不大卖气力,大显精神。所以扮演的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以及将相卒仆,全能尽其所能。真是装什么,像什么。扮什么角,尽什么职。我国当权的人,若能以戏子为师,我中国这出‘大保国’还不至于愈唱愈糟啊!”

俗语说:人怕恶人,鬼也怕恶人。又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但为人是如此,我看立国也是这样。亚洲出了两个恶国,一个是明坏,一个是暗毒。一个无法无天,一个暗枪暗箭。全球各国,无不受了他们的影响。可是对他们毫无办法。

“杀狗劝妻”那出戏里的焦氏,将她的婆母,打了一个肉绽皮开,她还大喊着说:“东邻家,西舍家,你们都来瞧啊,婆婆打儿媳妇呢。”这种大背良心的举动,本是泼妇的蛮行。想不到,在国际的舞台上,也有仿学的,可谓焦氏精神不死。

亡国之后,仅有一党——亡国奴党,仅有一系——亡国奴系,仅有一派——亡国奴派,仅有一团——亡国奴团。到那时,外国人只认定你们统统是亡国奴,统统一律以亡国奴待遇,绝没有闲心,详分你们的系属。

近几年来,失势的要人,屡屡大骂当权的人,如何摧残民意,如何钳制言论,如何倒行逆施,如何……其实,在他们当权之日,所行所为,也不好于他们所骂的人。正如娼妓,因生恶病,退捐之后,大骂未退捐的姐妹,不守贞操。一旦病愈上捐,重张艳帜,还是依旧地大过皮肉生涯。所以我常说:“唯人民始有说便宜话的权利,我国到了今日这样危亡的地步,凡是掌过大权的人,全不能推卸祸国的罪名。”

一国的要人,分立政府,叫不合作。一家的老少,各怀异心,叫不合作。一对夫妻,同床异梦,叫不合作。一商店的东伙,尔诈我虞,叫不合作。殖民地对宗主国,生叛离心,叫不合作。我国对日本,既没有以上的种种关系,岂可将这三个字作抗日的口号。

天下有无天理良心的官,绝没有无天理良心的民。善治国者,治官;不善治国者,治民。治官则轻而易举;治民则劳而无功。

从来娼妓多喜欢拜佛烧香,然而不能根本改变卖淫的念头,不能减轻敲竹杠的手段。从来要人也多喜欢诵经受戒,然而不能消灭作弊的恶习,不能去掉刮地皮的劣性。她们烧香愈多,他们念经愈勤,愈使旁观者多生讥笑。

我中国之所以日趋乱亡,并非起于人民不知要强,不守正轨。实在是起于多数掌权者,口甜心苦,缺少正大光明的目标,不能为民众的表率。

有人问我:“信仰什么主义?”我回答说:“我只信仰‘吃饭主义’,因为肚子若不饱,任什么好主义也听不入耳。”又问:“佩服什么学说?”我说:“只佩服‘吃饭了不饿’的学说,因为任什么学说,也不能治饿。”又问:“信奉什么宗教?”我说:“我只信奉‘尽人事,听天命’的宗教,因为任什么宗教,若不尽人事,也是瞎捣乱。”又问:“赞成什么政体?”我说:“不论民主君主,我只赞成‘能使人民安居乐业’的政体,反正是‘有治人无治法’,任什么好政体,若无好人主持,也必祸国殃民。”

有坚强的政府,才有坚固的国防。政府摇摇不定,为政者尔诈我虞,若高谈国防正如病夫妄谈决斗。

以前中国之所以衰弱,多是因为中国的要人,知内而不知外,知古而不知今。现今中国之所以扰乱,多是因为中国的要人,知外而不知内,知今而不知古。

各机关的参议,多是不参不议;顾问多是不顾不问;参事多是不参赞不办事。他们是多虚耗政费的蠹虫,是对付要人的陈设,是真正的冗员。我以为,为减政起见,裁去五十名书记,不如裁去他们一人。养他们是“锦上添花”,裁书记是雪上加霜。

对外战争,则兵单饷绌,噤若寒蝉。虽有中央的命令督催,也推诿不前,迟迟不进。对内混战,则士饱马腾,摩拳擦掌。虽经中央的命令阻止,也充耳不闻,竞进不已。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军阀,只知作内争,不知御外侮的特色。

前清末年的亲贵与红候补道,是无所不能。民国以来的要人与他们的亲属,也是无所不能。他们可文可武,可农可商,可邮可电,可海可陆,可学可工。几乎除生儿养女之外,门门全会,样样皆通。可叹无出息的平民,只会吃饭,只能造粪。

治国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妙法,只在掌大权的人,守定“中”、“正”二字做法而已。“中”则不偏,不偏则人心服。“正”则远邪,远邪则君子亲。人心服,则国靖。君子亲,则小人退。不为人心所怨憎,不被小人所包围,则威令可以施行,国事可以入了轨道。

治国,如同养鱼,必须听其自然,不可频加烦扰。只要除灭其中与鱼有害的东西,不竭泽而渔,鱼类自能繁殖滋长。教子,如同种树,不可听其自然,必须随时注意。只要斩断旁枝枯节,除净种种害虫,自能长成良才。

论官吏的好坏,只看他贪与不贪。他若因做官,发了大财,他一定不是好官吏。论妇女的好坏,只看她淫与不淫,她若有许多男友,她一定不是好妇女。

自“九·一八”的真国耻出现之后,第一应当悔悟的是一些要人,尤其是军界的要人,应当扪心自问,你们救国救民,闹了二十多年,究竟是否争得外国一寸之地?是否为人民,谋得一丝之福?国土既连年丧失,民数既逐日缩减,还有什么脸皮,彼此攻讦?国土未复,国难日增,尚有什么心肝,阴谋捣乱?若说别人祸国殃民,试问你们当权之日,是否有较好的成绩?你们虽不自知,可是你们的骨髓,早被百姓们看透了。你们最好是设法“合班”多唱好戏,切不可故意“分包”大演闹台。中华这座舞台,挺不住了。看戏的小民,也受不了啦。

掌权的人,招仇敌的骂,是不可免的。权威愈大,招骂愈多。最怕是与你不仇敌的人民,也要骂你。仇敌的骂,是起于嫉妒。人民的骂,是生于憎恨。仇敌的骂,是一时的。人民的骂,是永久的。招仇敌的骂可喜。招人民的骂可怕。历史里所存的好人,全是当时曾招仇敌骂的。所存的坏人,全是当日曾招人民骂的。

同时的人,不认你为同乡、为国人,不是小事。就怕你将来的子孙,不敢认你为祖先。据我推断,在民国以来的要人中,将来有祖先资格的人,实在太少。

古时的好人,类如岳飞、杨继业,未必有后,可是现在仍有人认他们为祖先。古时的坏人,类如秦桧、吴三桂,未必绝种,可是现在就没有人敢认是他们的子孙。可见人生几十年,富贵权势,不过是一时的荣华。若把将来为祖先的资格混丢了,实在是一件可惜可哭的事。

令妖魔现原形,用符咒。使官僚现原形,用颂词。

欲求国家长治久安。须要士不邪,农不惰,工不猾,商不奸,官不贪。其中尤以官不贪为第一要着。愚民政策实优于扰民政策。愚民政策之下的百姓,还可以苟且安生,扰民政策之下的人民,绝难有安生的日子。

法律如同蛛网,它的能力,只能捕住弱小的苍蝇与微细的蚊蠓,强大的黄蜂与凶横的木蜂,虽有时触到网上,网不但捕不住他们,反倒被他们撞几个窟窿。从来一国的法律之破坏,不怨小民,而怨一些有大势力的人。

人人想治己,国虽乱而必治。人人想治人,国虽治而必乱。

革命出于为公,就是吊民伐罪。所以孙中山先生,首先由《礼记·礼运》篇里,取了一句“天下为公”,使人人存在心中,以免入于私之一途。因为革命若出于为私就是夺取政权。吊民伐罪,是因一部分人,不忍见人民所受的痛苦,对人民有吊慰的心,因而集合一团势力,打倒压迫人民的恶魔。夺取政权,是因一部分人,羡慕权者的富贵,对当权者,欲取而代之,因而纠合一团势力,打倒当权的人,以便为所欲为。

真革命(或为公的革命)之后,人民必有重见天日的欣慰。假革命(或为私的革命)之后,人民必有以暴易暴的痛苦。

革命,须以本国人,施之于本国人。不当有外国人的背景,不可受外国人的蛊惑与利诱,不应受外国政府的指导与驱使,更不可尊外国政府为政府。否则纵能侥幸成功,也不过是将本国的政府,变成为外国的分政府。将本国的土地,变成外国的附属地。这种行为,正与卖国为奴的行为相等。

法律是平等的,是普遍的,不能因人而施,亦不可因人而免。若只能施之于贫贱的人,那就不配为法律,只可呼之为命令。

外国的要人,以守法为荣。中国的要人,多以守法为辱。中国的要人,若不痛改这种劣根性,中国的政治,永远不能上轨道。

某年某要人,在北平大运烟土,大贩白面,大开赌局,终日门庭如市,顾客往来不绝。某要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言不惭地说:“我就这么办,看谁敢出一口气。”说完扬扬得意真比征服外国、凯旋还朝,还觉得光宗耀祖。这种毁法乱纪的人,竟能高居民上,中国焉得不乱。

治国的人,对外须不使刀生锈,对内,须不使犁生锈,更不可使钱生锈。不使刀生锈,是勤于备战。不使犁生锈,是勤于耕种。不使钱生锈,是勤于流通。

对失势的要人,加以攻击,是“打死老虎”。对走背运的平民,加以攻击,是“落井下石”。

我中国人讲道德,有许多不合理的。比如对一个要人,不论他当权之日,如何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只要他失了势,下了台,人就对他既往不咎。假若对他加以严厉的批评或正当的攻击,就要被人议为“打死老虎”。因此就养成一班怙恶不悛的要人,当大权在手之日,任意胡为,知道失势下台之后,绝无人向他重算旧账。我以为:中国若想不亡,百姓若想安宁,全国人民,同心合力,大打死老虎不可。如此才能使一些活老虎们,在当权之日,先存下怕日后挨打的恐惧。他们纵有为恶的野心,也就不敢任性施展了。否则对活老虎,既不敢打,对死老虎,又不忍打,中国的国土,必要亡于虎,小民必要死于虎。

打活老虎是政府的职责。打死老虎是人民的本分。若有强固的政府,绝养不成活老虎。若有强横的人民,绝不容死老虎复活。

有人问我:“中国换了许多派许多系,全要将中国统一,为什么全归失败,不但未能统一全国,反将他们的派或系全毁坏了。”我说:“他们根本就不知统一是什么。统一者,是统一人心。可惜他们误解统一是统一位置。以为将一切位置,尽量安插本派本系的人就是统一了。所以得了甲省,就将甲省视为征服地。得了乙省,就将乙省认为殖民区。只知为亲属同乡扩充地盘,不问贤愚邪正,竭力任用,只知我的本派本系本乡本省的人,全是龙生凤养的治人之才,他派他系他乡他省的人,全是驴生狗养的被治之货。所以他们占据一省,一省的人‘全要与之偕亡’。安插他们的亲属同乡愈多,愈显露他们的丑点。如此焉能平服人心,焉能使他们的派系不归于崩溃呢?”

修官署,不如用人才,正如修外表,不如修内心。

前几年,我常见要人所发的通电里,有一句“天祸中国”,我实在为天呼冤。天是空虚的,岂有祸国的能力,莫如改为“人”祸中国。若再往实里说,不如换成“我”祸中国。

现在的人民,对当权的人不满意,不是怨人民,是怨当权的人“为人民谋幸福”,太好高骛远,不切实在。目下的中国人民,如同小孩子,陷在泥塘里,受尽鱼鳖虾蟹的钻噬,当然要哭叫喊嚷。你只要将他一把拉出来,他立时就能喜笑颜开,歌功颂德。假若你连一臂之力,还不肯用,反在泥塘边上,对他高谈《封神演义》,他耳里虽然爱听,怎奈他身上的痛苦,是无法可忍呢。你纵然舌敝唇焦,他也要说“你是口甜心苦”啊。

在国中危乱的时候,元首的位置,如同旗杆顶。乍一看,仿佛是高于一切,人人全愿意上去开一开眼界。及到费尽心力,爬上去之后,坐下去既不舒服,站起来又不稳固,稍微不加谨慎,就有跌落丧命的危险。

古时的恶人,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坏。古时的善人,也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好。不过经历史家添枝加叶,描写地放大了几倍而已。正如人夸人之善或讥人之恶,总要过了实在的范围。所以子贡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可见人做一个好人,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崇敬,将来更必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崇敬。当一个恶人,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咒骂,将来,必更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咒骂。我常说:“人若因无饭吃,当了恶人,还觉值得。然而现在一些要人们,既不少衣缺食,又何苦自往恶人群瞎钻而取千秋万世的骂名呢?”

一个人尚不易受骗,何况全国的人呢?一时的人还不易受骗,何况千秋万世的人呢。自古以来,那些骗子们,有几个不是骗了自己。

自作聪明的人,是世上最糊涂的人。历史中所载的奸臣大盗,全是当日以为自己最聪明的人。秦桧、严嵩、黄巢,李闯就是凭证。由现在说起,已被刺杀的几个要人与监狱里的囚犯以及已处死刑的盗匪,就是凭证。他们若不自以为聪明,何致做出种种的罪案。再以鸟兽虫鱼而论,凡落入陷阱索套钩网的,也全是自以为聪明的。

治国如同治病,须监症处方,随时用药。若预先拟出许多方子,强使病人按方服用,即是以人命为儿戏。所以古人,将良医与良相并称。

部下的人说你好,是一时的。百姓说你好,是永久的。可惜中国的要人,只顾讨部下一时的欢喜,惹下百姓永久的怨恨。

治家与治国是一个道理。治家,若不能创业,就须能守业。若既不能创,又不能守,这个家绝不能不灭。一个国若到既不能创,又不能守的程度,也不能不亡。

又吃鱼,又怕腥,又养汉,又抛清,是自古以来许多小人招痛骂的原因,也是许多要人不能成大事的根由。往史不论,单以某总统而言,他若直直爽爽地做皇帝,免去筹安会的洋把戏,不行三揖三让的假客套,他那称孤道寡的志愿,也就能达到了。只因他半推半就,忸忸怩怩,所以未打住狐狸,反惹了一身臊。

对待人力车夫会的首领,先使他拉一拉车看看。对待工会的首领,先使他用一用斧凿看看。对待农会的首领,先使他种一种田看看。对待商会的首领,先使他卖一卖货看看。对待教职员工会首领,先使他教一教书看看。这样,才不致被人玩弄,才能表示真正的民意,才能谋一个团体的公共利益。假若外行的人,可以代表本行的人,那就是包办民意,强奸民意,以众人为傀儡。

陆世仪先生说:“天地犹是此天地,日月犹是此日月,山川犹是此山川,城郭犹是此城郭,时移世变,而古之人则不可得而见矣。其间庸愚之俦,汶汶焉,与草木同腐,奸邪之流,遗臭史册。唯有道德文章忠教廉节之圣贤,耿耿焉,有英气常存,人亦何可不自勉也。”这几句话,真可以作人人——尤其是目下中国的要人的座右铭。人人每日清晨,若肯诵读一遍,使国家社会,所得的利益,比背诵任何佛经遗嘱的效力还大。如此,不但东北四省可以收回,帝国主义也能不打自倒。

自古至今,我所认为最可惜可哭可叹的,就是有许多的要人,本有流芳千古的能力与机会,偏要遗臭万年。

为好人易,为恶人难。说实话易,说谎话难。为恶人,须大费心机。说谎话,须大打草稿。我以为当一员秦桧,所耗的心血,较比当十个岳飞,所耗的心血尤多。只可惜古今一些要人,多费尽心机,模仿秦桧,多不肯坦坦白白,学法岳飞。

中国这些年的扰乱,所以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成了走马灯式的现象,就是因为一些要人们的顾忌太多,心手不辣,以致敌方不能消灭。斩草不除根,遗毒未去净,焉有安宁的日子。刘邦平了全国,还不肯留下一个毫无实力的田横。乍一看,未免是残酷太甚。其实,欲求长治久安,就不能不下狠手。因为少一分祸根,小民就能多一分安宁。少一分乱源,小民就多增一分幸福。

我对要人有两句话。第一,须要知己知彼。若有实力则不必调和。若无实力就不必捣乱。第二,假和平不如真武力。用武力不如正己身。用武力要使敌方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正己身要于无过中思有过。

国家使无知之辈,操持军政之权,如同纵容少儿玩弄快刀,结果不但伤了别人,并且要伤了自己。

最危险的马屁,是属员的马屁。最可怕的批评,是人民的批评。可惜自古以来,一些要人的双耳,全被属员的马屁塞满了。人民的批评,简直达不到他们的尊耳。因此他们就一直走入遗臭万年的路途而不可挽救。

七年前,我在某军的参谋处供职的时候,曾因某军在前线,招得百姓怨声载道,特向某长官商议,请他设法整饬各队,严整纪律。他说:“你不明白,军队到了前线,不能管束得太严,否则他们就不肯打了。”我说:“肯打不肯打是在平日的教练,不在到临时的纵容。收复一城一镇的事小,伤了人民的心事大,要知骄纵的儿子,不但给父母惹祸招灾,终久也必招他反噬。骄纵的军队,也不能例外。”

以前我国,将唱戏的,贬入娼优隶卒之中,将做官的抬到士农工商之上,实在是极大的错误。要知唱戏的,以品行而言,多能高过做官的。仅以他们对于艺术,全有“自知与知人之明”一事而论,足可愧死一些官僚。第一,他们绝不敢贸然登台,绝不敢演唱自己所不能唱的戏。第二,无论什么名角,绝不敢将生、旦、净、末、丑,全由他一人包演,绝不敢认定各种角色,全出在他的家里或他的亲友与同乡之中。第三,他们被人喊了倒好,若非在私下,大用苦功,演习好了,绝不敢再登舞台。我国官僚,若全能如唱戏的有“自知与知人之明”,这座“中华舞台”绝不致有将要倒闭的危险。

有人对我说:“做县长的秘诀,是将县里的绅士维持好了。”我说:“你若将绅士维持好了,县里的小民,可就恼了。”

消弭祸乱,不必讲什么高超不切实用的外国主义,只在掌权的人,设法“正风俗,辨邪正,别男女”。风俗不正,绝生不出好政治,邪正不分,绝定不出真人才。男女七乱八糟,绝产不出好国民。这三样是一而三,三而一。从着就治,违了就乱。

我从来就不信有真确的“民治”。到我的骨肉化为灰尘的日子,我还是不信有真确的“民治”。我愈读新旧讲政治讲主义的书,我愈不信有真确的“民治”。不但中国没有真确的民治,外国也少有真确的民治。甚至直到天地末日,全球上也实现不了“言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民治”。

世界上,只有“官治”,并无“民治”,官虽是由民变化而成的,也不过如同由蛹变成蛾,蛹终是蛹,蛾终是蛾。人既不可呼蛹为蛾,又不能称蛾为蛹。那么,就不能称官为民。

英国格言说:“小心你帽子里的蜂子。”那意思是不要防远,先要防近。自古至今,许多做大事掌大权的人,所以闹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多是被身旁一二小人害了他们。只可惜他们专对小民处处严防,而不知祸患就生于肘腋之间。

中国若不打倒个人系属的恶风,任何事业,永远也上不了轨道。二十年前,一省要更换一个巡抚,藩臬两司全不致动摇,道府州县,更不受牵连。做官的能安于其位,不存“五日京兆”的心,所办的事才有进步。现在不但官场成了走马灯,甚至清高的教育界,也成了后婚婆带犊子了。中国的前途,还用问吗?

世界上五十几国,没有一个国与我国感情深厚的。不但以前是如此,现在更可怕。联日,联俄,联美,联……全是自趋灭亡。我中国男子,若有汉子气,要先由本国寻出中国所以衰弱的原因,由自己设法医治,不必借助于人。依人者不久,赖人者难存。好汉子自己跌倒,当由自己爬起。人,不可靠人;国,更不可靠国。

娼妇未见金钱,未必不大喊贞节。学者未入官场,未必不自诩清廉。

“异族的欺辱可忍,同寅的意见难消”,是我国自古至今,官吏的劣根性。因有这种恶性,所以全国不能真正统一,外国人利用这种弱点,还能施行分段侵略与各个击破的政策。

自古以来,我国的普通人民,对政体与种族的思想,实在模糊。所以有“抚我则后,虐我则譬”的古语与“谁坐天下,给谁纳粮”的俗话。凡有能吊民伐罪的人出现,不论他是中国人或外国人,不论他行的是什么政体,甚至不管他是一个什么东西,只要他能安民不扰,人民就肯对他箪食壶浆,扯起顺民旗帜,并不以为是奇耻大辱。因为有这种麻木不仁的坏习,所以由晋朝以来,外族才能屡屡侵据中国的土地,统治中国的人民。欲除这种国耻,第一步先须鼓动起中国人民的种族思想。种族思想,是民族的保障,是无形的国防,是不用枪炮的武力,是无需军费的设备。种族思想不是如同排外的义和拳,是要像努力自卫的义勇军(真的)。

现在某要人,屡屡提倡中国旧道德伦常,又翻印《康济录》分发各县,有人说他没有革命的勇气,没有现代政治家的眼光。我以为所谓革命者,是革除恶政,推翻专制。所谓政治家,是因事制宜,随时布政,全以利民为主,不必管什么现代不现代。

有人问我,“政治”二字怎么讲。我说:“政是为政的人‘正己’,治是为政的人‘治己’。政治家能如此,就能有好的政治。否则,就成了俗语所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

《大学》上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所说的“修其身而天下平”,全是指对国家天下,应先注重个人的修养。《书经》上所说的“垂拱而天下治”,与老子所说的“我无为而民自化”,全是指操政治大权的人,先能正己治己而发生的效果。

用药,须切乎病状。治国,须合乎民情。以人命试药者,是庸医。以国命试洋学说者,是庸人。病遇庸医,宁可不治。国遇庸人,宁可不救。唐朝陆象先说:“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现在洋化的学者、野心的军阀与阴谋的政客,尽是一些庸人。

戏剧不是一个人唱的,政治也不是一个人行的。名伶须有好助手。名政治家,也须有好辅佐。自己虽好,用的若没好人,绝不能有好的成绩。屡次失败的某要人,并非没有要好之心。他所以受人议评,被人咒骂,就是因他所用的人,百个中有九十九是卑鄙小人。所以他的势力伸到何处,他的骂名也就散到何处。可惜他竟不知道。

以军政二界论,倚势欺人的是小人,依势作德的是君子;谄上骄下的是小人,谏上诚下的是君子。

纵容儿女,必招忤逆。与己不利,与人不利,更与儿女不利。纵容部下,必招骂名。与民有害,与人有害,更与部下有害。

权势愈大,位置愈尊,愈与人民隔绝,愈不能明通下情,正像人乘坐飞机,飞得愈高,愈对下界看不清楚。不但对人民的痛苦看不见,对人民的悲呼也听不着。

掌权的人做事,只可问天良,不必察民意。只要对自己的天良无愧,虽当时稍拂民意,日后人民也必对你歌功颂德。看公孙侨(子产)治郑的情形,就是最好的先例。

捐税愈往上交,愈少。赈款愈往下放,愈少。一则政府担了恶名,小民受了实害。一则政府空耗巨款,小民难得实惠。最得利益的,是经手的官吏与放赈的人员。

我中国目下的救亡之术,不在高超的学理与远大的计划,而在一些要人,不背天理,不昧良心,不唱高调,不说空话。

我中国所以国土日缩,民生日困,全是我国人——尤其是要人——自己闹的,怨不上帝国主义。孟子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荀子说:“物腐生虫,鱼枯生蠹。”苏轼说:“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俗语说:无有家贼,引不出外鬼。我中国人——尤其是一些要人——若再将祸之责向外推卸,就是没有男子骨头。

非有强固的政府,绝不能有坚强的国防。非全国统一于一个政府之下,小民绝没有安宁的日子。政府好,国民要诚心诚意地拥护它。政府不好,国民当实心实意地督责它。

官吏拥护政府,不在形式上的复电响应,是要在实质上的精诚合作。若仅仅照例行公事,敷衍面子,莫如省下电费,散给贫民。

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必须如同太阳系中之八行星。不论自转公转,全要不离断与太阳的关系。否则,不但将太阳系毁了,自己也不能独存。

报上屡有“开发民智”的论调,我极不赞同。我认为,我国现今最要紧的是“开发官智”。因为官若有智,绝不能贪赃枉法,绝不能倒行逆施。他们若果有“智”,绝不能不顾生前的骂名,绝不能不怕死后的文笔。

民无“智”,国必不能强盛。官无“智”,国必趋于灭亡。我读中外史书,只见先有亡国之官,后才有亡国之民。

老子所说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所绝所弃的并非真圣真智。他所说的“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所绝所弃者,乃是假仁假义。他说这话,并非要违反人类进化的公例,不过是要彻底打倒那些骗子。

政府少添一份开销,小民多受一份实惠。政府多设一个“为人谋幸福”的机关,小民多入一层敲骨吸髓的地狱。

有人问我,为什么政府迁到南京,还不能铲除贪污。我说:“贪官污吏,如同苍蝇,政府如同肥肉,你纵然将它迁到北冰洋,苍蝇也能追了去。再说,你在旷野荒郊,虽见不着一个苍蝇。假若你大便一次,立时就能招集无数的苍蝇。贪官污吏追随政府,也是如此。肉愈腥臭,招得苍蝇愈多。政府愈不清廉,招得贪污愈众。”

政府如同夏天的鱼肉,法律如同冰决。鱼肉若没有冰决的镇慑,立时就能发臭味,变颜色,生蛆虫。政府若想不腐化而保持原来的鲜美,须要时时站在法律之内。

在某系专政的时代,要人吴某打一夜牌,输了四万元。我听了,以为是一件奇谈。现今我听说,已卸任的某局长,在某处推牌九,一夜竟输去十八万元之多。某局长的原薪,连公费在内,每月不出八百元。我不知他这些浪掷的钱,是不是小民的膏血。唉,何怪人人愿意做官呢。

在我中国做官,只要做到“长”字,就有特别的收入。文的做到科长,武的做到营长,若专靠薪俸生活,纵然将太太卖了,也不够他们的应酬费。

某要人,前年在南方提倡“紧缩政策”,主张减低官吏的薪俸。我以为他是不明了中国官场的情形。假若他的妙策得以实行,最受影响的就仅是一些下级人员,他不知,官一到了中级就如同当了招待。目的是在小费,绝不在工资。

俗语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我以为,长官的生日也是属僚的苦日。因为下级人员的饭,可以不吃,长官的寿,不能不贺。我当小官僚时,一见“福,禄,寿,喜”的“知单”,立时就出一身汗。我常说“长官多做一次寿,当铺多生几分利”。

人的一生有三个成功。第一,是对国有功。第二,是对社会有功。第三,是对家族有功。若做不到第一,须做到第二,做不到第二,须做到第三。若一样也做不到就是枉度一生,对不住所耗的粮米。倘再与国有害,更对不住所见的猫狗。只可惜民国以来的要人,不但对不住猫狗,甚多是对不住蝎蛇的,因为这两种小东西,还可以做药材用。

有人驳我说,许多要人积下数百万的家私,位置了无数亲属同乡,岂不是有功于家族和社会吗?我说,只因为积下数百万不义之财,才给祖宗招了痛骂,才给子孙造下大孽。只因为位置了无数亲属同乡,才害得他们失了原有的可靠的生活,染成了许多不可挽救的恶习。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今是一人失势,鸡犬也随着坠地。坠地之后,欲再为鸡犬而亦不可能了。

有些要人,眼光浅陋脑筋昏聩,他们只顾讨少数的私人一时的欢喜,扩充地盘筹书位置。结果,私人全都脑满肠肥饱载而归,自己却留下万代的骂名。要知争利时,有他们分肥;挨骂时,只有自己担过。

得百姓的歌颂易,得私人的感念难。对私人费万般心,不如对百姓施一分惠。私人的感念是一时的,百姓的歌颂是永久的。私人受你的好处,以为是分所应当。百姓受你的好处,认为是天高地厚。究竟是哪样合算?

文明的国,只讲法律不重势力。纷乱的国,只重势力而不顾法律。换一句话说,国家将兴,法律可以裁制势力。国家将亡,势力必定操纵法律。欲知我国,究竟能亡不能亡,先看一看法律与势力的强弱。

法律与势力,如同白黑不可混淆,薰莸不可同器,是非不可颠倒,正邪不可并立。有法律绝不容势力滋长。有势力,则不容法律进行。

理财,以养民为先。为政,以正己为先。练兵,以训将为先。对外,以调内为先。治民,以治官为先。

前清光绪末年,日本人在中国各处,大售“清快丸”。西太后因那个药名近于清快“完”,曾大哭了一次。但因国弱未肯因小事引动外交,竟无法禁止。民国成立,满清退位之后,“清快丸”也竟随着清运告终不见踪影。这虽近于迷信,也未尝不是先兆示警。古时中外明君贤相,发现凶象,无不惊心动魄,悔罪修省,励精图治。归终,凶象反成吉兆。假若凶象已经现出,反认为迷信,怙恶不悛变本加厉。虽不认为凶象必真成了不祥之兆。古人创出吉兆凶象,不过是勉人作德,阻人为恶而已。若一味认为是阻碍进化的迷信,那么就认定“放荡邪淫”是进化的象征罢。

小民所发的悲声,有害于国的程度,较强敌的枪炮还大。治国的人,若能不使小民发悲声,则可不惧强敌的枪炮。小民的悲声,若不能止息,你纵能兵坚甲锐,善固边防,也无济于事。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以“正”而“治”。用不“正”的方法,绝不能达到“治”的结果。

有人说“政治家,须要有手段”。这话我极不赞成。因为政治家是治国的人,治国是光明正大的事务,只可本着“中”、“正”二字做法。治国既不是偷摸鬼祟的行为,用不着一毫手段。以前我国的政治家所以失败,全是因为用手段用坏了。

位高,得人尊敬是一时的。德高,得人尊敬是永久的。位高,只能动小人。德高,始能动君子。人因你的位高尊敬你,是有所为而为之,全是出于假意。人因你的德高尊敬你,是无所为之,全是出于诚心。

在我中国,无论什么事业,只要一经官办必大糟特糟。明明是一种有大利的,反臻大赔本。据我推断,假若邮政与盐务,将洋势力完全铲除,不但没有盈余,简直,就要有盐亏、邮亏。这并不是中国人全要不得,是因为多数的中国人,一做了官心就变黑了。

韩非子说:“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则不两成。”就是说,欲将一件事物办理完善,须将全副的精神,用在这一件事上。可惜我中国政府用人,多不明此理,以致施行兼差的恶风。兼差的恶风,由清末起到袁政府时代,一天比一天大。北伐成功之后,这种恶风仍未停息。在易某的热力正盛的日子,他的姑爷竟兼差十三处之多,仅天津某局一处,每月竟坐领纹银一千两。现在身兼六七处差的,一时更无暇详说。他们既是人类,并不异于凡人,我不知他们有什么特长的精神,偏能兼筹并顾。

有人说:“兼差是人才问题。为事择人,不得不使他能者多劳,以便事成功举。”我说:“既是为事择人,必是非他不可。那么,我见兼差最多的人,死亡之后,他兼的事务,并不发生‘人亡政息’是什么道理?既是人才主义,能者多劳,他们当然能将事办好了。那么,中国事,为什么又愈办愈糟呢?”

有人说:“现在兼差并不兼薪,不过领‘车马费’以酬劳累而已。”我说:“原来如此啊。那就不怪兼差的阔人,家中汽车成队,肥马成群了。”

法国首相克莱孟梭退职之后,两袖清风。竟因无钱,欠下房租,经房主提起诉讼。他在欧战时,操持大权,威震数国,竟未搂下养生的费用,真比我国宋朝的名将曹彬还加倍的糊涂。若再与民国以来的官吏相较,更足证他是一个傻小子。

欧美的官吏,多是精于公务而昧于私谋。我中国的官吏,多是拙于尽职而巧于刮搂。就为这种原因,所以东北四省,入了日本的掌握;滦东国土,也岌岌可危;内政民情,更不堪问了。

我以为,天下最可怕的,只是自己的女人。你若得罪了她,她能使你不死不活。归终,你还得奴颜婢膝,亲递降书顺表,心服口服。至于得罪了要人,我认为是一件小事。他们若不辨是非,至多也不过要你的命,给你一个痛快,而无需乎再递顺表降书。到底,心也不服,口也不服。

孔子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孙是逊顺)。”又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我中国现今,只是“言孙”的人多,而“危行”的人少。至于,能学宁武子的官僚,简直没有。不过是如孔子所说“邦有道,杀。邦无道,杀”的人。他们多是在平安的时候,不能行正道,处乱亡的日子,也不能守大节。

中国的事,全坏于一些要人包而不办。现在国民所希望的,就在他们能施行办而不包。包而不办,必致因循误事。办而不包,才能手到功成。

我以为,我中国民穷财尽,外患丛生,还不足忧虑。所可忧可虑的,是一些高居要津的要人中,少有能肩负国家大政的人。纵有一二仿佛能励精图治的要人,要负起责任来,又必有一些要人,因嫉妒之念,制造谣言而在暗中拆台。

英国大儒赫胥黎说:“国家之最不幸,不在贤者居下位而无由升,而在不肖者居上位而无由降。”这话正是中国现在的写照。在这人民还没有罢免权的时候,欲免去这种不幸,唯在政府能当机立断,对一切不肖之辈,不分亲疏,实行罢免,以解人民的痛苦,而救国家的危亡。

中国的要人中,有许多是可要可不要的。有许多是要不得的。更有许多是万不可要的。

报载,北平市政府议定,所属各机关职员,此后须穿长袍马褂。详细定章,我虽不得而知,我实在觉得是一件提倡国货的好消息。凡事若能先由官吏做起,百姓自必愿步后尘。

在我中国,严办小盗的人,多是逼迫良民为盗的大盗。重惩赌徒的人,多是导引良民赌博的赌魁。严办烟犯的人,多是诱惑良民贩烟的烟土大王。

小婆子,在需要的时候装病,或能得老爷的爱怜。要人,在国难当前的日子,托病辞职,只能招国民恨恶。

下级人员的正邪好坏,全是上级人员养成的。你若喜欢纳谏,他们就能进忠言。你若喜欢恭维,他们就能献谀词。总而言之,你若好谈嫖赌经,他们绝不敢向你说忠烈传。

常人不讲信用绝交不着良友。官吏不讲信用绝遇不着良民。

为所欲为,不是真正的自由。为所当为,才是真正的自由。

国家最要的职务,是限制国民的野蛮自由。我国之所以国弱民贫不得安静,全是因政府软弱,不能限制少数有势力者的野蛮自由。

前几年冬天,平津提倡清洁运动,仿佛是一件惊人的大事。其实,也不过是几个身穿貂皮大髦的要人,由汽车里走出来,扛起一把扫帚,随着参加的民众出一出风头。结果,官府多开一种报销,使卖扫帚的多得一点微利,与国与民没有一点的益处。风头出完,街巷之中纵然成了粪坑尿池,那些要人也不肯再加注意。因为出一次风头之后,公事算交代了。

中国的文官,自古以来多是巧于营私,拙于奉公。中国的武将,近几年来多是勇于对内,怯于抗外。

做官如同上梯子,须要步步踏稳,才能避免跌落的危险。不可仅知向上爬,要知高处不是可以久恋之地。愈向高里升,固然愈得拍马屁的人喝彩助威。可是明白的旁观者,未免就要讥你,只知进而不知退。正在扬扬得意的时候,或者就是噩运临头的日子。

人一做了官,地位立刻超出平民之上。如同在群众中一个身长体大的人,他的身躯愈高,愈为群众所注意。他的美丑肥瘦,一举一动,愈不容易瞒过了群众的眼目。所以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做的官愈高,招的羞耻愈大。

无权无势的平民庸庸碌碌,一生仅以吃、喝、传种三件事为目的。所以生而无闻,死而无名,与一切兽的一生相差不多。留好名或留坏名全不容易,唯独做了官,就有了流芳百代或遗臭万年的资格。

做官的,若目光远大见解超俗,以公正的心办公共的事,就能流芳百代。若目光浅小见解卑污,以偏私的心办公共的事,就必遗臭万年。

近二十几年中,中国死去的要人,十个之中有九个半以上是遗臭万年的。不过因他们或余威尚在,或子孙未绝,国民还不敢为他们“铸铁像”就是了。他们若死而有知,也当在九泉之下愧悔痛哭。因为他们当初执掌大权之日,若稍一转变,未必不可流芳百世。

求治的善法,诛杀千个盗匪,不如罢免一个贪官。

得人民的爱助者,虽弱必兴。失人民的爱助者,虽强必亡。我国历史中,这种先例极多。入民国以来,这种例子,更特别地显著。

一国之兴隆,是少数要人的功勋,小民不能分功。一国的衰亡,也是少数要人的过失,小民不能担过。国有亡于内乱的,然而内乱,也是少数的要人逼起来的。国有亡于外寇的,然而外寇,也是少数的要人招进来的。无论国兴国亡,小民没有兴亡的责任可负。

一国之中,少数的要人,若存公心,国就可兴,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享安乐。少数的要人,若怀私意,国就必亡,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受痛苦。

天下唯中国的百姓最老实、最怕官、最容易治。当权的人若不能治中国,天下再没有可治的国了。

中国的百姓,并不求参与政治,并不求官吏保护。只要官吏对他们不敲骨吸髓,他们就心满意足,歌功颂德。

有人说:“在已往的二十余年中,我国的政客军阀,只能在‘中华舞台’上演唱‘双天师’。他们互相排挤,彼此攻讦。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们小百姓,实在无法区别。”我说:“真天师能降妖捉怪,假天师也能唤雨呼风,他们哪能比得上。他们不过是瞎唱‘五花洞’而已。纵然证出谁是真武大郎,谁是真潘金莲,又有什么价值?”

我极愿做官,朋友问我愿做官的理由,我说:“在中国千行百业之中,唯做官最容易。并且愈大愈好做。文的,我不敢做书记、传达。武的,我不敢做连长、排长。至于主席、司令,我敢立刻走马上任。因为官愈大,愈用不着学问。”

在满清将亡的时候,有不会写“军”字的陆军部尚书。在袁政府的时代,有认不清自己大名的督军。假若他们是书记或秘书,不但掌不了大权,发不了大财,简直保不着饭碗。

近一二年来,连连发现贪污大案。案中的要犯,或远逃国外,或匿避租界。当局若果肯拿办他们,他们怎能安然出国,焉得稳居租界?纵然他们托庇于洋人宇下,既不是政治犯,又为何不肯交涉引渡?若能赶紧将他们明正典刑,非但可以制止贪污,且可以使小民消解愤怨,也可以使外国人少说闲话。因亲属关系,容留一二奸贪,固然是人情之常,但是若为全国设想,为自己的声名打算,则万不可稍存姑息。

刘邦所以受人民的欢迎,是因他能先除苛法。朱元璋所以得人民的悦服,是因他能先诛贪官。

苛税不除,民生无望。贪吏不诛,国命不保。

定国不在奖善,只在去恶。因为去恶,就是奖善。对善者,要听其自然。对恶者,须痛加诛戮。

我中国的政治,所以屡改屡革,永未上了轨道,只是因为掌权的人,对“公私”二字分别不清。其实,事关个人或少数的人,就是私。事关国政或多数的人,就是公。

掌权的人,对私字上用心,不过养成一群胁肩谄笑的小人。对公字上注意,才能助成一些光明正大的君子。日与君子相亲,必定公心日长,私心日退。公则人心归服,私则民心离散。

宋朝名将曲端,为泾原都统的日子,他的叔叔为他部下的将官。因为打了败仗,曲端就不顾叔侄的关系,立刻将他叔叔在军前正法。并且作了一篇祭文说:“呜呼,斩副将者,泾原统制也。祭权者,侄曲端也。尚飨。”他这种办法,既能全公,又不废私,焉能不得全军的敬畏,怎能不受人民的歌颂?

明朝名将戚继光,因为他独生爱子临阵回顾,竟不念父子之情,斩了他的儿子。不怕当了绝户,断了香火。他能不因私害公,所以他才能东平倭寇,北卫边疆。今日掌权的人,多因私废公,不但对亲属力加庇护,甚至因同乡的关系,也能毁法乱纪。何怪东北四省,被岛民白白地拾了去。

外患不足以亡国,内乱不足以亡国,唯国法不能推行必致亡国。并且法律若得推行,国政才能入了轨道。国政入了轨道,自然不能发生内乱。内乱不起,自必不能招起外患。

无论行什么政体,讲什么主义,反正是,法行于上则治,法行于下则乱。我中华前途之兴亡,只看掌权的人,能否除却人情面子,能否因公不顾私。

俗语说“法律本乎人情”。所谓人情者,不是一二要人的私情,是全体国民的公情。以私情行法,必招人心怨愤;以公情行法,必能上下翕服。

长毛的名将陈玉成,守安庆时,对部下临阵退缩的将官,不分亲疏,一律用点天灯之法处治。东王杨秀清,对部下败将,全处以凌迟之刑。他们那等行为,固然是惨无人道,但是太平天国所以能支持十六年原因,未尝不是对大员能行法的效力。以后太平天国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姑息顾忌,不敢严惩大员,只能在小民身上用法。

我国扰乱,就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操持大权的人,对犯法的文武大员,多讲情面而不忍处治。二是对于犯法的文武大员,多所顾忌而不敢处治。其实若能光明正大认真办理,虽亲友亦不能怨你刻薄。若能将他们的罪状宣布全国,虽大员亦必无法反抗。

若想中国不亡,须振起监察的胆量,施行“闻风即奏”的办法,由该院直接派人暗中侦察。不必另派大员使大员们增加额外的收入。如此,不但可以减少公费,也可免得大员们因吃酒席太多而拉稀便秘。

严办犯法的人,才能保护守法的人。宽纵犯法的人,必致守法的人也因不平之故,起而犯法。

古人说“家庭之间,只可论情,不可论理”,固然是大有阅历的话。然而只可限于一家人,对一家人之间的私事。只要一关涉家庭以外的人,就只可论理,不可论情。家庭是邦国的基础,若为护庇私情,由家庭先将理字破坏了,一国之人,彼此之间,更不能讲理了。

我常见一些未受过教育的夫妇,因孩子在外招生是非,反因舐犊之念,向被害者大打大骂而惹大祸。全是起于只顾私情,不顾公理所致。假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只论曲直不加偏袒,不但不致惯坏了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免得招人的愤恨。天下小事大事全是一理。国中若有贪污的官吏,全是因掌大权的人念私情而纵起来的。

用太阳系作比方。太阳与八大星之间的吸力就是情,八大星的轨道,就是理。它们若不能守着一定的轨道走,太阳也就无法施用吸力,宇宙必立时分崩碎裂而化为乌有。人犯了法,就是出了应守的轨道,也就是不循理的举动,是破坏人类的系统,是群众间的败类,所以不可因情牵扯,而将理毁了。

法律是为讲理而设的,是专对不讲理的人而施的。当权的人,若只顾情而不顾法,就是毁法背理,国政不但永远上不了轨道,并且必致民乱国亡。

国际间,保护政治犯,是因为政治犯是对一国的政府叛逆的。并不是在一国的社会之间,因为私欲而杀人放火诈欺劫盗的。一国的政府,时常被一些人霸占而倒行逆施,才引出政治犯来。当权的人为泄私愤,可以施用势力,对反逆者加以惩处而不顾公理。国际间因维持公理起见,才对政治犯力加保护。

我国近二三年来,所发生的邮款、鸦片、盗宝、卖官、舞弊几件大案中的男女罪犯,虽然全顶着委员官吏的头衔,然而与寻常窃盗诈欺的罪犯相等。岂可容他们远居乐土逍遥法外呢?当权者若不将他们赶紧“引渡”过来,他们就要造谣攻击政府,而掩盖他们的私罪,假冒政治犯了。

司马迁论商鞅,说他“刻薄寡恩”。其实,若欲使法律推行,绝不可“宽厚多恩”。太子犯法,他还敢认真处治,因太子不能加刑,而惩办太子的师傅。商鞅不知有所顾忌,不肯模糊敷衍,所以才能使秦国盛强。中国现今若有商鞅那么一个不避权贵,不徇私情的人,何致贪污的案子层出不穷呢?

前年我问某侦缉队长说:“你们终日缉捕盗贼,假若他们被释出之后,对你们报仇怎么办?”他说:“我们办的是公事,无所偏袒。不贪赃枉法,盗贼并不同我们结仇。”可见按法而施,公事公办,盗贼还知公理而无人可怨。假若当权者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重办几个贪污的官吏,将他们的罪公布全国,也必招不起私仇与私怨来。

据报载,某省当局,枪决三个见匪攻城弃职潜逃的县长。这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事。因为官吏受人民的供养,有守土之责,理当城存俱存,城亡俱亡。然而细一想,未免要为他们呼冤。因为县长多是文人,没有防守的武力。没有武力,因失城逃走,还须处以死刑,那么身拥数万之众的将官,若因敌进攻,轻弃防地该当何罪?

管子说:“草茅弗去,则害禾谷。盗贼弗诛,则伤良民。”唐太宗说:“养粮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这两句话,当权的人若顺着走,就能保权位,定国乱。否则,不但害了自己的声名,也要缩短国家的寿命。

操持国中大权,不在乎有什么高明的学识,只在乎能否“除恶”。所谓除恶者,只是“除恶税,除恶法,除恶人,除恶俗,除恶习”。这五恶若不能除,任何好的政策,也不过是谈谈而已。

前几年,在机关任职的要人的自用汽车,没有一辆纳捐的。那么依此推断,在机关服务的小要人的自用人力车,也可以不纳捐了。但是我看他们的车上也有捐票。可见在目下的中国,做得官愈大,享得权也愈多,并且愈对国家有不纳税的义务。何怪人人愿做官而且愿做大官呢。

民变起于争食,官反起于争权。争食因为饿,争权因为贪。民有肚子容易饱,官的欲念永不足。民变常少,官贪常多。

有人说:“中国将来不亡于东方某国,就要亡于北方某国。中国目下不联东,就得联北。”我说:“东方某国是凶狠的强盗,北方某国是阴毒的恶妇。亡于强盗是家破人伤,亡于恶妇是家败人亡。联前者,如同交匪类,联后者,仿佛娶婊子。全不能有好的结果。”

《颜氏家训》上说“夜觉晓非。今悔昨失”。我中国的人——尤其是些高出小民之上的要人——若能施行这句话,国中就可真正统一,东北四省,终究是中国的领土。

我最恨现今有些要人,对中国民穷财尽的现象,不说是“前人遗下的祸”,就是说“受了主义的剥削与压迫”,一毫也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潜夫论·务本篇》上说“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所谓“富民”者,不是用科学方法,改良农田,也并非礼聘一些讲堂上的人才,干涉农工商的职务。是不行扰民的恶政,轻减人民所担的恶税,少设不切实用的机关,剿除人民中的土匪,令人民能安心自理他们的职业。所谓“正学”者,不是采取四二制或三三制,也不是效颦欧美日本,是慎选有学有品的职员,是施行“教育纪律化”,是编定合乎中国民族性的教材,是养成学生出了学校,有在中国谋生的本领,是排除一切“外国顺民”所作的毁坏欺骗青年的邪说。

“要人”犯了显显然然的大罪,本可立正典刑,偏要另派大员亲临检查,唯恐屈枉了他们。“小民”犯了似实似虚的小罪,本可设法详查,偏要立时捕拿下狱,竟无人代为剖白。专制时代也少有这种现象。岂知要人是人生父母养的,小民也不是猪生狗养的。同为一国的人民,不可有两种的待遇。

“匿名信”本是不敢负责的怯懦之夫的卑鄙行为。寻常人接到这种东西,还认为鸡鸣犬吠置之不理。然而近四五年来,我听说官方竟凭这东西,任意逮捕人民。假若此风一行,人民就无时无刻不在忧惶恐惧中度日子了。

官方对于匿名信,不可认做升官发财的机会。应先设法详细追查投信的人。一方面对于被告发者,慎加调查暗行监视。另一方面在无真赃确据之前,万不可轻施逮捕。一则可免无辜者含冤,二则可保官方的名誉。

五年前,北京某机关,因得匿名信一封,竟不加详查将某校教员某甲,捉捕而去,非刑审问,使他承认是共党首领。至终,打掉了他三个脚趾。及至证明他是被人陷害,才将他释放出来。某甲虽未丧了性命,但是两只脚全残废而成了瘸子。这种黑暗,只可在我中华民国寻得出来。

人民迷信太深,固然是妨碍国事的进步,然而“要人”所办的“金刚时轮法会”,也不是推进国事之良谋。

古语说:“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所谓听于“人”者,是靠赖一群要人,化除私欲专心国事。所谓听于“神”,是一群要人,尔诈我虞放弃责任,专在他们所拜的神上用心。这两句话并不是指着无官无职的小民说的。

所谓“要人”者,是要办“要事”的人。所谓“要事”者,是需要办的大事。只要“要人”能将“要事”办好了,小民那种种不合科学的陋见,先不必管它。

我听说某省,苛捐恶税层出不穷,土匪遍地。某省的要人竟熟视无睹,偏大用精神,拆毁庙宇,严催放足。这是倒行逆施,这就是轻重不分。

新序上说“圣人不易民而治”。汤武所治的人民,就是桀纣当日所治的百姓。然而前者扰乱,后者安稳。不是人民改良进化了,是当权的人正大光明了。

《汉书》引古谚说:足寒伤心,民怨伤国。自古以来,善治国的人,不惧外患之迭起,而怕民怨之骤兴。民怨之所以起,是起于赋税之繁苛,官吏之贪暴,兵匪之滋扰,能将这几项人民之害,彻底扫除,民怨自息,外患也就无隙可入。

近二十年来,中国的乱源,是因为没有巩固的政府。没有巩固的政府,是因为政府中没有能统治的人才。没有统治的人才,是因为纵然有一二可以统治全国的人才出现,就必有一些嫉贤妒能的要人,竭力在暗中将他的肘,扯他的腿,拆他的台,使他不能安于其位,不能尽其所长。

人民说便宜话,是出于望治心切,是督催政府。要人说便宜话,是妒嫉心深,是要拆政府的台。

一人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妄言。多数人所表示的意见,就是舆论。拿破仑说:“随舆论行事,何事不成。舆论所向,天下无敌。”管子说:“民别听之,则愚,合听之则圣。”法国古语说:“人民之言,神言也。”可见舆论是不可抵抗的。

现在我国一些无系无派不受津贴的报纸上所表示的意见,就是代表多数人民的意见。当权的人若能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以定行止,绝不致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姜子牙(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天下就是指人民说的。古今中外的伟大的人物,所以能得流芳万代的成绩,就是因为他们能以人民之耳目为耳目,以人民之心为心。

中国百姓全是好的,只是缺少好官。百姓中纵有坏的,也是跟官吏学来的,或被官吏逼出来的。中国兵士全是好的,只是缺少良将。兵士里纵有坏的,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以为,与其训民,不如先训官,与其练兵,不如先练将。

好主义或好演说,也不过如同千里马。非有千里人,不能得它的效用。

大前年,我因求升官发财,也买一部某书朝夕研究。我的朋友某小“要人”问我说:“怎么?你也要投机。”我说:“许你们偷狗,还不许我偷鸡(投机)吗?你们偷大的,还不许我偷小的吗?”

一些要人,若欲替人民谋幸福,只有本着天良,凭着权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去,不必大唱高调,乱发宣言,以免再使人民失望,而怀“与汝偕亡”的怨愤。

我的亡妻活着的日子,因缺柴少米,时常愁锁双眉。我劝解着说:“你不要因家境忧伤。你耐烦等着,将来总有汽车给你坐。”她说:“我受你的欺骗太多了。你有好听的话,不必向我说。恐怕我死了,连寿衣还穿不上呢。”果然,她死去十八小时,我才借到朋友的钱,将她身上的旧衣,换下来。对妻应许的太过,还能使她失望而死,使自己的良心抱愧,何况要人对于小民呢。对妻说大话,若办不到或能得她的原谅。对百姓说大话,若办不到只能受他们的咒骂。

苏俄、德、意、日四国,所以能转弱为强,是因掌国政的人能以身作则,是因国中的要人肯牺牲己见,捧起一个肯负责的人来做首领。中国所以日趋危弱,是因掌国政的人言不顾行,是因国中的要人私见难除,各怀首领欲。

《孔子家语》上说:“汤武以谔谔而昌。祭纣以唯唯而亡。”当权的人,若欲国事兴隆,不可不广开言路,使人民有敢进直言的可能。若愿国势危亡,只有钳制人口,强使人民歌功颂德。

《史记》上说:“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土之谔谔。”民国以来,一切失败的要人,全是被诺诺之声而毁坏了的。他们部下,虽有时有一二特出的人员,对他们竭尽忠言,怎奈他们听不入耳。不但不肯采纳,且必力加摈弃,使中正之士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能。

吕坤先生说:“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宇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使群黎百姓,无腹非之语,则元气固矣。”庙堂就是政府,海宇就指民间。政府之内,若多为小人霸占,纵有贤人君子,正气也无法发挥。国中的言论,苦受无理的钳制,纵有真正的舆论,也无法上达。民意既无法发泄,元气就保不住了。正气不能存,元气不能养,国命就是到了尽头了。

一党须先统一党员的心,才能站立得住。一国须先统一要人的心,国政才能进入轨道。人说,治国须先统一人心。我以为所谓人心者,是“要人”之心。只要“要人”们能统一,人民自必风行草偃。因为人民向来就是统一的,不过被一些“要人”们,强加上不统一的恶名而已。

人民自古就有互助之心,所以容易统一。要人从来就有猜忌之念,所以惯于彼此分立。

“要人”居高位,如同一个人站在高处。他的优点或劣点,最容易被人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绝瞒不了众人的耳目。所以要人留好名或留坏名,全比寻常的人格外容易。寻常的人想留名,如同由深井里向外爬,除非爬到井口,才能被人看见。所以或好或坏,多不为众人所注意。

以“老实易治”四字而论,中国的百姓,可谓全球第一。以“贪赃枉法”四字而论,中国的官吏,可谓环球无二。因为百姓老实,所以容易养成官吏的贪污。因为官官相护,所以官吏的罪恶永远不能除净。

中国的百姓之所以老实易治,是因为怕官怕势。官吏之所以官官相护,是因为朋比为奸。若有严正的政府,自不能容留官官相护的恶风。百姓的痛苦若能有上达的可能,自不能养成怕官怕势的心理。

不必高谈革命。中国的革命若不能首先由官吏革起,中国的革命永远不能成功。政府若不能破除情面,严惩贪污的官吏,无论什么方式的政府,永远不能根深蒂固。

我读历史得了一个判断。从来伟大的人物,所以招起天怒人怨,身败名裂,多不是他们本身所引出来的,多是因为庇护少数的私人而生出来的。

治田,只能勤于耕耘。治国,只能勤于惩劝。耕,就是疏通上下。耘,就是铲除恶苗。惩,就是诛罚贪污。劝,就是鼓励良善。治田与治国,全是一理。上下之气,若不能流通,民心永不能稳固。贪官污吏,若不能肃清,民生永不能繁荣。

人民服从官吏之心,甚于服从家长。属僚服从上官之心,甚于服从父兄。所以治国,易于治家;驭下,易于训子。

有人说:“古时的人民易治,现在的人民难治。你不可将治民看容易了。”我说:“古今的时代,虽然不同,但是古今的人民,便是一个心念。古时的人民所求的,只是安居乐业。现今人民所求的,也是乐业安居。正如三千年前的人,喜欢吃饭,三千年后的人,也不能喜欢吃屎。”

古时人民,所以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少。现今的人民,所以不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多。古时为政的人,多是治民。现今为政的人,多是骗民。所谓治民者,是惩治莠民。所谓骗民者,是欺骗良民。人民肯受治,绝不愿受骗。若误认骗民之术,为治民之法,当然得不到好的效果。

我读古人的言论,少见“为人民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多得幸福。我读今人的言论,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见“为人民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无法安生。我愿我中华的老实百姓,大家立定志愿,每逢听见“为人民谋幸福”的话,不论是谁说的,大家要同心合意地静骂他三分钟。如此,虽不能使他得“千夫所骂,无病晏驾”的效果,也可以使他心神不安,多打几个喷嚏。这并非迷信之谈,这正是感应之理。

对穷苦的人尽一份心,比等他们饿死之后,施舍花棺彩木好。使悲苦的小民,减轻一份担负,比等他们愁死之后,为他们谋成极大的幸福好。我所以痛恨现在的外国学说,就是因为他们要用现今的人民,作试验的牺牲,专为未来的人民打算。他们纵或能使未来的世界变为天堂,然而等到那时候,不幸的小民早已化为枯骨了。

近几年来,我中国人——尤其是一些要人——多养成了一个亡国败家的陋习。凡事怨天尤人,不知痛自反省。纵然亲自将国事毁了一个七乱八糟,反在一边恨天怨地,大骂张三李四。自己不负分毫的责任,而竟昧着良心大说风凉之话。寻常的人有这种恶习,一生休想发达。国中要人有这种恶习,国命绝不能持久。

外国对中国所施展的帝国主义固然可怕。中国人对中国人所施展的帝国主义,更加可怕。外国的帝国主义,是强横之国对弱小之国而施。中国的帝国主义,是有权势的人对无权势的人而施。

旧的专制,是寡头专制。因为只有皇帝,可以行专制。新的专制,是多头专制。因为你若有权势,就可专制。旧专制,是皇帝自以为受命于天。新专制,是“要人”自认为受命于民。旧专制下的百姓,是皇帝的家畜。新专制下的民众,是“要人”的傀儡。

“有强权,无公理”一句话,自从由外洋传入我国之后,已经被许多人误认为是人生的金科玉律。其实,这句话只可行于禽兽世界,只可行于天下将乱的国际之间。一国之人对于一国之人,万不可施用。中国人对中国人,更不可施用。

在无权位的日子,不可擅骂当权的人。要先自量,你得到权位的时候,你能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在失位下台之后,更不可轻骂当权的人。要先回想,你掌权的日子,你是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平民说便宜话,讥骂要人,还觉情有可原。现今的要人,说便宜话,讥骂要人,未免是不知自反。

“要人”为老婆孩子牺牲声名,还觉值得,若为几个私人败名丧节,未免是愚不可及。可惜我国失败的“要人”之中,十之八九是因为使几个私人的欢喜,而得到全国的骂名。结果,一些私人发了大财做了大官,而自己反无立身之地,岂不可叹。

去年,一位爱国商人,屡次来见我讨论救国的事,并且有意呈递救国的条陈。我说:“你的条陈,是否确切先不必说。凭你这一个毫无声望的人,居然要‘伏阙上书’就是不知自量。并且每一个要人,必有几层的包围,你的条陈又岂能达到他的尊目。与其白耗精神,空生闲气,何如安分守己,做你的买卖。要知救国并不在乎干政,各尽本分就是为国家谋富强的之一法。譬如,你的贵行是买卖米面,你只要不囤积居奇,不大斗买入,小斗卖出,不向米面里掺东西,不劝人吃‘西贡’吃‘仰光’,遇到善士捐舍米面票,你真能给穷人准斤十六两,就是救国,也即是救民。”

又问:“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匹夫,岂能放弃责任,不管国家的兴亡。”我说:“顾先生的意思,并非指定邦国危亡之日,匹夫匹妇全应舍弃当尽的本分而去救国。他所以提出匹夫匹妇来,正是激励一班要人。匹夫匹妇尚须负救国救天下责任。至于一班要人,更是责无可卸了。”

帝制国的君臣,向来负亡国之责。因为帝制国的人民,是处于奴仆的地位。譬如,主人若将家弄败了,只有主人负责。民主国的公仆,永远不负亡国之责。因为民主国的人民,是居于主人的身份。譬如,奴仆若将家弄败了,人也必是要将责任归到主人身上。况且,以我中华民国而言,这四万万多位主人,既有这个权,那个权。所以公仆们,可以永远立于无过之地。

公仆这两个字是由英文 Public-sevant 译出来的,是首先经华盛顿发明的,是专指民主国的官吏而言。因为民主国的官吏,是人民选举的,是为人民办事的,是服从民意的,是不敢独行己见的。所以,我以为民主国的官吏,若没有华盛顿那种为人民鞠躬尽瘁、大公无私的心志,就不配妄用公仆这个名词。

富家的主人,若对于家务不关心,必致养成一班恶奴。专以北平一处而言,有一些旧日的富家的主人,现今多已成了乞丐。至于他们的仆役,多已变成了富翁。我详查他们败家的原因,多不是因为他们吃喝嫖赌,多是因为过于信任仆役,以致“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人日瘦,仆役日肥”。甚至反奴为主,上下颠倒。民国的人民若对于国事不加注意,只容一班公仆们任性而为,将来所得的结局,恐怕还不如北平富家的主人。所以,孙中山才提倡“民权”以防公仆们的存私作弊。

富家的仆人,并非全是没有良心的。有些主人败家之后,反可依赖仆人为生。甚至有些发了财的仆人,不但能维持主人的生活,并且对主人能尽旧日礼节。至于不入轨道的民国的“公仆”,多是高居主人之上,作威作福。平日既不将主人看在眼里,亡国之后,他们必跑在一边安享快乐,更不管主人是死是活。

仆只是私的,并没有公的。愈是一人之仆,或小家庭之仆,愈能尽为仆之责。假若是大众所用的仆人,必然没有专诚的忠心,所以仆字之上,若加一公字,实在是不合情理。

凡事须顾名思义,有其名就当有其实。民国的官吏,既以公仆自居,就当细想仆字是怎么讲。假若住必洋楼,衣必华贵,食必精美,行必汽车飞机,而对于国事,成则居功,败不认过,未免是名卑实尊。如此,我宁愿生生世世为民国之公仆,绝不愿名尊实卑而为民国的主人。

我是求实不求名的。我常说:“当犬马之名目若能享祖宗的待遇,我甘愿为犬马;得祖宗的名目,而受犬马的痛苦,我绝不当祖宗。”

假若民主国的公仆不肯尽公仆之责,将来公仆二字,就要成了字典里最恶劣的名词。譬如“救国救民”四个字,岂不是可尊可敬可钦可佩的好话。然而为什么,老百姓现在一听这四个字,就要长吁短叹,皱起眉头。

私仆若忘恩负义,营私肥己,就是恶奴。然而,其罪只关系一姓一家。公仆若忘恩负义,假公济私,便是民贼,其罪关系全民全国。前者,仅招一生一世的讥评;后者,则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中日两国,变法的时候,相差不远。然而,一则因变法而弱,一则因变法而强。我中国所以得到相反的结果,只是因为一班执政的人,专能在法上变革,而不在自己的心上改善,徒有良法而无良“心”,焉能得到良好的成绩。

不会变法的国,如同“沐猴而冠”的猴,纵然日日熏浴,天天更衣,到底还是贼头贼脑。不改良进化,还不失本来面目,一向人里打扮,反倒格外难瞧。

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的变更,毫无关系。

法制不过如同器械。徒有精良的器械,而无干练的工匠,也是无济于事;徒有完美的法制,而无公正的人员,也是有害无利。所以,重法制不如重人格。各项的工匠,若仅凭技艺,不讲道德,绝不能做出利民的政绩。

怕得罪小人,就是小人;肯扶助君子,就是君子。

中国古时重德化,西国今日重法治。化是温和的,是无形的,是静而不扰的;治是强暴的,是露骨的,是勤而多变的。施德化,则须勤于修己;讲法治,则须劳于防民。德化,是出于情;法治,是生于术。情之用,无尽;术之用,有穷。情专能感人内心;术仅可制人外体。

为政的人,勤于变法,不如勤于正心。对于自己的一颗心,若不能将它放在腔子里,而欲使人民的行为,不出轨道,焉得能够。正心二字虽然是腐化的名词,但是无论哪一国的要人,若不能先由二字做起,纵然天天变法,日日改制,也是只能扰民,不能利国。

革命,不只是革除专制者所受的天命,是革除专制者所为的弊政。假若旧弊虽除,又生新弊,就是反革命。如若旧弊未清,又增新弊,那么,连反革命三字,还不配担承。

罗洪先说“圣人居危临变,莫不省躬改过”。现今我中国全国,已到危急变乱的境地。我国的要人,纵无希圣之心,也当为惜名着想。凡是一个要人,就有历史里的位置。若肯为千秋万世的令名预计,目下的当务之急,须先省躬改过。这样,才能息止人民的愤怒,才能感发同僚的天良。如此,才能精诚团结,才能上下一心。

救国先救党也罢,救党先救国也罢,无论施行哪一种方法,也必得先由救心入手不可。心若沉沦下去,自己先失了做人的资格。人若失去做人的资格,就成了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自身尚且不能保全,何况身外的国事党事。

“精诚团结”一句话,说着容易做着难。这个难字,不在外人而在己心。当权的要人,若能除己见开诚布公,难事也成易事。因为所谓精诚团结者,是须由自己首先向人求团结,并非端起架子,坐在家里等候别人前来向你尽精诚。

“斯人不出,如天下苍生何”是从古以来,朝野上下对于真有救国本领的要人的想望之辞。若自问真有救国的能为,并且在全国苍生的渴望之下,就当俯顺与情,不顾己私,立刻出山,负起救国的责任。万不可躲在一边大唱高调,而辜负四万万苍生之心。否则,莫如支领一笔巨款,出洋去做寓公,以免惑乱人心。

国内的政敌,毫不足畏。身边的小人,实在可怕。从来我国的要人,所以不能成功,多不是因为受了政敌的攻击,而多是受小人的蒙蔽。要人若把消除全国的政敌之心,用于肃清身边的小人。我以为,绝不致走入失败的路途。

有人问我:“在专制的时代,一些圣帝贤王名臣良将多是起自田间,深知人民痛苦,所以能得到民富国强的成绩。我民国的要人,也多是由贫贱出身,为什么竟得到相反的结果。莫非他们全是些毫无知识的坏人吗?”我说:“其中颇有几个有知识的好人。不过略一得志,就被身边小人,用‘米汤’给灌糊涂了。”

小人善能窥察长官的心意。掌权的人,若以公正的心办理国事,小人绝不敢以偏私的言语,欺瞒诱惑。小人固然可杀可诛,而以偏私办理国事的要人,更是可耻可恨。就以民国“皇帝总统”袁某而论,他若不想背叛民国,他那身边的几个小人,绝不敢假造“顺天时报”,助长他的私愿。

小人全是眼光太短,只愿一时的富贵。君子全是目光远大,肯虑千载的荣辱。小人唯恐他的主人,不为莽曹。君子唯恐他的主人,不为尧舜。在俗人的眼光看来,小人未尝不是通达时务的俊杰,君子未尝不是顽梗不化的匹夫。

历史中所载的小人,在当日全是自以为聪明之辈。历史中所载的君子,在当时全是被小人所讥为不达时务的人。小人,在当日权威愈大,到后来挨骂愈多。君子,在当日遭讥辱愈多,到后来受颂赞愈甚。

什么叫随和?自重的人,绝不随和。什么叫顽梗?自重的人,必要顽梗。水性杨花最随和。盘石砾柱最顽梗。结果,随和的,乱流乱飞,不知达到什么所在。顽梗的,不摇不动,永远不失固定的根基。

若是一国的要人,抱定“许我们任意唱高调,不准你们凭心说实话”,就如讳疾忌医的人,永远也不能有身强体健的希望。病人讳疾忌医,所害者,不过一身一家。要人饰非拒谏,所害者,普及全民全国。

薛瑄说:“进将有为,退必自修,君子出处,唯此二事。”近二十余年以来,我国的要人多是进而不思为国家谋福利,退而专想为自己泄私怨。可为之时,不知所应为。可修之时,不知所当修。否则,绝不致内乱不止,绝不致外患层出。

刘向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有治国之责的人,若能将这话记在心里,我以为,国事并不难办。只怕是“愚而用私”反将别人认做了愚人。

治国的正道,只是清静无扰。亡国的原因,多因胡改乱革。改革之见,若出于大公之心,尚须详加考虑。假若发于偏私之念,当知一动不如一静。要知,百姓若不得安生,你们也不能独享幸福。

专以要人而言,天良就是公、诚。公则正,诚则实。正,可以服人。实,可以感人。若不能服人感人,必是不公不诚。不公不诚,就是私,就是伪。私必偏倚,伪必空虚,偏倚即不能自存,空虚则无所依据。并且私字伪字之音与死字危字之音相近。这虽是有些强拉硬扯,可我以为,私是死征,伪是危兆,私与伪绝不能支持长久。民国以来许多的要人,所以不能成事,只是因为缺乏公诚。所以不能公不能诚,只是因为先将天良丧尽了。

现今我国,因为外患紧近,“团结一致”的标语,又成了一时的口号。几乎是一个要人,就必拿这四个字作口头禅。其实,无论在哪一国,团结全国的小民易,团结当权的几位要人难。要人若肯团结,小民自然一致。

要人所以不易且不能团结,只是因为他们不肯以公、诚相待。所以不肯开诚布公,只是因为误将别人全当做愚人。于是乎专以诈、伪相尚,不肯吐露真实。用这种方法以求团结,岂不是南辕北辙。《说苑》上说“巧诈不如拙诚”。古语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要人若果有团结的志愿,不可不先将这两句陈腐话记在心里。自己若本不巧、不智,用诈、用私,更是自寻烦恼。

《袁子政书》上说:“凡有国者,患在壅塞,故不可以不公。患在虚巧故不可以不实。患在诈伪,故不可以不信。三者明,则国安。三者不明,则国乱。”这“有国者”三字,并非专指帝王而言,只要是执掌一国大权的人就是有国者。我国虽名为民国,我国的要人,虽自称“公仆”,可是,要人无论如何客气、自谦,我国的命脉,仍是操之于他们之手。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所以一日不如一日,并非百姓不堪造就,怨一些要人们,十之八九,不具尚公,不肯崇实,不肯重信。

程颐说:“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以术驭人者,人亦以术而待。”王艺说:“使诈,则能愚人。推诚,则能感人。感人者,可久。愚人者,不常。感人者,动以情。愚人者,用其术。然情之用不竭,而术之用有穷。”某总统因为小有才,目中无人,一生惯用权术。竟不知,权术还不可常常用之于粗鲁的大兵,何况屡屡施之于精明的人士。到底,他的私智用尽,露出马脚,不但未能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气愤羞愧而死。他若肯推诚待人,秉公治国,何致身死名辱,留下千秋万代的笑话。

张栻说:“至诚可以回造化。”造化,在这里,就是“天”。古时以为大乱是有“天意”的。现今还有人说,我国人民所以困苦惊慌,不得安生,是因为遭了“劫数”。劫数,也有人认为是出于天意。这不但是迷信之词,并且是移过于天。大乱是人造成的,劫数也是人造成的。所谓人者,不是小民,即是要人。虚空无知的天不能负祸国殃民的责任。现今要人所应办的要事,不是挽回天意,是要先挽回民心。所谓有挽回民心者,是要先挽回自己的良心。孟子所说的“收放心”,也就是指收回自己所固有的良心。若失去了良心,绝不能有诚的表现。若无诚意,纵然学尽了科学,用尽了智力,大乱还是不能止息,民生还是无有指望。

刘行简说:“天下之事,下合人心,上合天意,中合大道,唯有一言,公而已矣。”公则可免壅塞之患,公则可杜虚巧之谋,公则可消诈伪之机。一国之中,若没有这三种大害,帝国主义虽然狠毒,也必无隙可人。莠民盗匪虽然喜乱,也必化为善良。因为,只要国中的要人能以公为心,国中的一切全能上了轨道。如此,外患也就可以防止了。《孟子》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自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有一个私字在要人的心中作怪。

专制国的兴亡,帝王必须负责。民主国的兴亡,要人必须负责。譬如,你若管理一件事务,不论你出于自愿,或出于推举,你既担承起来,就是责无旁贷。纵然民国的要人,是被“民选”的,人民也不能负成败之责。因为无论哪一个民国,人民也不能强用武力,将一位要人推到台上去。好比你若不肯唱戏,谁也不能拉你玩票。你既上了舞台,披上戏衣,开了尊口,唱得好坏,他人再不能担功担过。假若一个民国的要人,不是出于民选,那么,国若亡了,要人之罪,更必无可推卸(并且,稍有一点思想的人,绝不信天下真有“民选”这么一件事)。

中国圣贤的学说,所以可作万世的典范,就是因为论齐家治国平天下,全是由修己入手,并将责任上推。“三纲”虽然仿佛将为君的为父的为夫的地位抬高,可是这三项人,须负了“国亡、家败”的责任。地位好听了,担承太重。空空戴上一顶硕大无比的高帽子,然而,说真了,那挨压挨骂的滋味,并不好受。

古时为帝王的须负“父、师”之责,不仅担亡国之罪。所以有些人,类如巢父、许由等,虽遇着可以为君的机会,而不愿一尝滋味。前几年,中美洲某国,曾有五个总统争位,就是因为该国纵然因乱而亡了,自有人民做挡箭之牌,他们还可以败不担过。

我中国“三纲”之说,并不是只责下而不责上,甚至,多是责上而不责下。我只听说“正君心”,并未听说“正臣心”。我只读过“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君、父、夫”必先能“明、慈、义”,才能收得“臣、子、妻”的“忠、孝、顺”。并且,只以《论语》、《孟子》两部书而言,孔孟二人,全是对在上的人指明了责任,使他们戒慎恐惧。据一班新圣人所说“中国的书籍,全是颂扬主子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被欧美的学说先入为主,而不肯对中国古书略加注意。

民国的要人,虽没有“君相”之名,然而也是做君相的事。他们虽客气自谦而取“公仆”之名,可是既办理国中大事,公仆之名虽卑而且低,然而公仆之实则高而且尊。我以为,任何民国,若想国富民安,一班要人,万不可将兴亡之责,向百姓身上推卸,百姓虽不能辩诘诉说,可是千秋万世之后,功罪自有分明之日。我从来未见历史里有责骂百姓的记载。或者外国的新历史是专骂人民的,可惜,我因读书太少,还未看到。

古时的专制国,因为是“家天下”,帝王责无旁贷。若遇着好的君主,往往因私而全了公。现在的共和国,因为是“公天下”,要人责有可推。若遇着坏的要人,往往因私而害了公。所以,共和国的要人,也必须责无旁贷,才能有好的希望。

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在古时,王者本来被人民认为真龙天子,并且人民也将邦国认为他一人的私产。现今,民国的要人既被人民认做“一个凡人”,并且人民也将邦国认为全民所公有。王者若不大公,还不能安服天下之心。要人若尚偏私,岂不是不知“民国”的意义。

《素书》上说“败莫败于多私”。这句话的含意,就是“成莫成于尚公”。多私,则劳而难成。尚公,则轻而易举。我读中外的史书,见许多的小人,所以遗臭万年,全是因为上了私的当。许多的伟人,所以流芳千载,全是因为得了公的益。这个定例,不但已往的几千年中是如此,将来再过几百万年后也出不了例外。

私,必有己无人。公,则人己兼顾。有己无人,必将招人的妒恨,人己兼顾,才能得人的同情。妒恨心一生,你的私念愈大,人对你所施的破坏力愈坚。同情心一起,你的公心愈切,人对你所尽的辅助力愈多。

古语说:“独力难成,众擎易举。”独就是私,众即是公。私,则势孤力单。公,则势强力厚。古语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所谓得道者,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公。失道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公。道,也不过是公罢了。

《书经》里称纣王为独夫,就是因为他失了公心,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但帝王独行己意是独夫,就是民国的要人,若不以公为心,也算独夫。某总统因为欲将全中国人的中国,变成他一人的私产,以致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独夫,遂闹得身败名裂。

《冰言》上说:“做官都是苦事,为官原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现今的人,十之八九,所以都有竭力向官场里钻挤,只是因为将做官认为乐事,把官认做乐人。并且,以为官职高一步,势力便大一步,欢乐便增一步。这并非因为观察点错误,实在是因为,现在做官愈大,愈可以自由行动,愈可以不负责任。

有人问我:“现今我国既然将民尊为‘主人’,将官贬为‘公仆’,为什么还是愿做官的人多,愿为民的人少?”我说:“人全是愿得实惠,不重虚名。做官若能真享幸福,纵然将‘官’改称‘孙子’,人也是愿当孙子。为民若真受活罪,纵然将‘民’唤作‘祖宗’,人也怕当祖宗。区区名称上的高低,毫无考究的必要。”

在以前,做官做到一个大将军,还不敢为所欲为。到而今,升官升到一个小旅长,大可宣布独立。做官做大了,政府可以不遵,责任可以不负,并且有民意可以任意强奸。成了,是自己的功劳,可以据扰一方,独霸称尊。败了,是人民的主使,可以向外洋一跑,大开眼界。即有这种便宜的勾当,莫怪人人愿向官途里奔跑。

某总统实行帝制的日子,说:“我只以民意为从违。人民愿我做皇帝,我就做皇帝。”我曾对朋友说:“哪一个 ×× 愿他做皇帝?”后来他在取消帝制的时候,又说:“我只知民意。人们愿意我做总统,我就做总统。”我对朋友说:“哪一个 ×× 愿他做总统?”大丈夫做事,只凭天理良心,为公只说为公,为私只说为私,岂不光明磊落?

朱熹说:“居官不可作受用想。天之生我异于众,予以治世之职,是造福于世之人,非享福之人也。”居官的人若肯将这句陈腐的话记在心里,较比熟读一切的欧美政治学,还能使国沾光,使民受惠。人人若果明白做官的原义,现在宦途之中,绝不致被人堆挤得见不着天日了。

《鹿门子》说:“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己所以忧,是因为要尽职责。人所以忧,是因为怕受刮扰。以天下为己累,是因为尚公。以己为天下累,是因为行私。

陈惕龙说:“大智兴邦,不过集众思。大愚误国,不过好自用。”大智所以愿采纳多数人的意见,是因为怕自己的私见妨害了邦国的公务。大愚所以愿施行自己一人的计谋,是因为怕众人的公意阻碍了自己的私图。

公是政治的灵魂。由君主专制直到无政府主义,一国无论采用哪一样,若离开了一个公字,也不过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绝不能支持长久。

高大的山,是一粒一粒的沙土所堆积起来的。深广的海,是一滴一滴的水所团结而成的。可见,合则虽弱可强,分则势难独存。顾炎武说“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正是公私兼利的方法。黎元洪说“化小团为大团,除私党为公党”,也正是为小团为私党谋长久的利益。明末那些党派,若不彼此排斥,绝不致给满清造了机会。以后马士英、阮大铖之辈,若不因私害公,明朝的国祚,未必就会一亡到底。

越谚说:“家不和,防邻欺。国不和,防外欺。”家和是生于公心,不和是生于私见。国之和与不和也是如此。家不和,多是起于长舌的老婆。老婆一和,立刻意见全消。弟兄总有手足的关系,绝不致自残骨肉。国不和,全是起于无知的要人。要人一和顿时风平浪静。国民总有种族的情分,绝不愿互相争杀。要家和,先不可听信老婆的枕边私语。欲国和,先不可听信要人的冠冕文章。

有人问我:“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我答道:“简单地说,君子只是尚公,小人只是重私。小人只争一时的私见,不顾邦国的兴亡。君子只重千秋的令名,不顾自己的生死。结果,因私害公的小人,也不能长寿万年。废私存公的君子,则必能流芳百代。看一看,马士英、阮大铖、史可法、黄道周四人的结局,究竟是谁得到了永久的便宜!”

吕坤说:“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又说:“两悔无不释之怨,两求无不合之交,两怒无不成之祸。”常人不明此理,还能家败人亡,要人不明此理,必将民奴国灭。

在一个病人病到垂危的当儿,万不可轻动他的心脏。心脏一发生强烈的变化,病人准死无活。在一个弱国弱到将亡的时候,切不可擅改她的政府。政府一起了非常的动摇,非亡不可。

愈是广土民众的邦国,愈当实行中央集权的制度。在我国这人心缺乏公德的日子,万不可滥唱地方分权的高调。前几年,滥唱这种高调的人,多是有割据自雄的思想,并非出于真正的民意。我国人民的公意,全是盼望有一个巩固统一的政府。政府若愿迎合民意,得到号令全国的威权,必须先由组织政府的要人,化除私心,清廉自矢,树起一个大公至正的模范。

政治,并没有绝对好坏之别,执政的人则有实在的好坏之分。孔子说:“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荀子说:“有治人,无治法。”专制国在名称上听,固然刺耳,可是,有了好的君主,也可以国富民安。民主国,在名称上听,仿佛悦耳,可是,没有好的要人,也能够民穷国乱。正如做中国饭或外国饭,全在乎厨子手艺高低。同是一样的鸡鸭鱼肉,手艺好的厨子做出来,就能使吃主适口充肠,手艺坏的厨子做出来,就能使吃主拉稀饱肚。

专制国的“君臣”也罢,民主国的要人也罢,全是如同厨子。百姓也罢,民众也罢,全是等于吃主。厨子做的饭,只合厨子的口味,那还不是厨子的能力。必须使吃主点头咂嘴,那才见出厨子的本领。吃主虽然不能做饭,可是舌头全能分得出苦辣香臭酸甜咸。厨于做得顺口,纵然脾气刚暴,吃主为吃饭起见,也能勉强对付。厨子做得太糟,纵然态度柔媚,吃主为生活打算,也必碍难将就。

专制国,若君主懦弱无能,不理朝政,必要养成权臣。民主国,若人民懦弱无能,不问政事,必致惯成政匪。权臣挟天子之命以弄大权。政匪借人民之名而施大骗。不过,专制国若君主无能,是怨他自己“太阿倒持”,有权而不肯用。民主国若人民无能,是怨政匪霸占,人民徒拥虚权而无法可施。

按我国军阀已往的成绩而言,虽然打了一个七出七入,张三并未铲除李四,李四也未打倒张三,所铲除的只是人民的生机。以他们将来的成绩预断,纵然再打一个七入七出,刘五也未必能推翻王六,王六也未必能消灭刘五,所推翻的只是邦国命脉。战来战去,张三或与李四结为秦晋,刘五或与王六交了朋友,他们战也有理,和也应当,只是国民该死,国命该亡。

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寻常的小百姓,若“言不愿行,行不愿言”,还要招社会的轻视。堂堂的大名将,若竟“食言而肥,说了不算”,岂不要引起各国的议论。百姓言行相违,不过关系一身一家的荣辱。名将言行相反,岂不要牵涉全国全民的成败。

美国方龙说:“委员会,任何事也做不出来。譬如,一会中有三名委员,若想有一点成绩,必须其中有一名不到,有一名病假。”他这话与我国俗语所说“一个和尚提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无水吃”的意思相差不多。人数过了三人,假若没有一个主持的人,永远也不容易将事务办到好处。

人权虽然不等,事权万不能相同。无论一个家族的私事或一个团体的公事或一个邦国的政事,必须有一个指挥的人,然后才能成得系统。若在事权上,互相争夺,意见庞杂,谁也不服谁,私事或公事或政事,必致闹成一团糟。在欧美,纵然是三四个人组成的旅行团,权限也是分得很清,必公推一个,作为首脑,大家一致服从,绝不容自由行动,以免误了公共的事务。

我国自从共和成立,所以闹得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就因为误解了自由平等,将事权当做了人权,于是乎子弟不服从父兄,官吏不服从政府。以家长的管理为压迫,以政府的治权为专制,譬如太阳系中的八个大星,必须向心力与离心力并存,才能有“私转”与“公转”的可能。假若失了向心力而独发展离心力,公转既转不了,私转也转不成,岂不是要将一个宇宙毁灭了?

《左传》上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仲长统说:“夫任一人则政专,任数人则相倚。政专则和谐,相倚则违戾。和谐则太平之所兴也,违戾则荒乱之所起也。”我国近二十余年,民心所以终日惶惶不安,国势所以“危如垒卵”,全是因为我国政治紊乱,事权不专。有专责的人,不肯尽职,遇事互相推倚。无专责的人,偏要越俎代庖,甚至设法在暗中拆台。

《礼记》上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说这话的古人,并非生成奴隶骨头。这正是因为他们用长久的经验与普遍的阅历而得出来的定理。假若天上有两个太阳,热度必太强烈,人物全都不能生存。假若一国之中,两王并立,必定互不相容,国事永远不能太平。假若一家之中,有两个主人,必定时相吵闹,家务永远办不到好处。假若一尊之上,再出一尊,必定彼此争夺权限,永远不能秩然有序。当初,皇帝是一国的至尊,太上皇虽然高于皇帝,但是主事之大权还是归皇帝一人所有。《文子》说“一渊无两蛟。有,必争”也是这个道理。

凡是成群的动物,必得尊奉一个首领。团体愈大,行动愈得服从一个首领的指挥。蜂群的分子最多,所以只有一个蜂王。古人“师蜂蚁,立君臣。师蜘蛛,立纲罟。师拱鼠,制礼。师战蚁,置兵”。可见古人能由微小的东西上,得到一些有用的教训。

君也罢,王也罢,皇帝也罢,大总统也罢,政府主席也罢,人民政府委员长也罢,名称虽然不同,可是全是一国的元首。国体不同,元首的名称,自然不能一致。“元”是“第一”的意思,“首”作“头脑”并解,只能有一,不能有二。一人不能有两个头颅,一国也不能有两个元首。一个人,长得头颅愈多,愈不能生活。一个国,愿为元首的人愈多,灭亡得愈速快。我国以先扰乱,是因为屡屡有人要做皇帝。近二十余年的争夺,是因为常常有人要当总统。我常说:“在民主国,人人虽然有做总统的希望,可是,人人全不可存做总统的欲念。”

“君”字是“群”的意思。一国的人民也不过是个大群。蜂群为谋全群的统一,所以必特意喂出一个蜂王。古人为谋全国的统一,所以特意公举一个君长。蜂群有了蜂王,才可以有了秩序。有了秩序,才可以合谋全群的利益。人群立君的原因,也是如此。在蜂群里,并非是一个蜂,就可以为王。在人群里,并非是一个人,就可以为君。在民国里,也并非是一个人就可以为总统。

以前,君主政体所以愈行愈糟,是因为君位常为一人所霸占,成了一家的私产。一家的子孙,既不能人人全好,所以治日常少,乱日常多。现今的民主政体,所以好于君主政体,是因为总统出于选举,正和古时公举君长的用意相同。足证,由根本上说,非才识道德出类拔萃的人物,不配为一国的元首。

古时所以尊君,并不是古人生来下贱。因为尊君,才可以使国中少生篡夺的危险,才能使人民有安居乐业的可能。所以尊君正是爱群,爱群也就是爱国。蜂群既不可屡屡更换蜂王,人群也不可常使君长的位置摇动。至于历史家,常将开国帝王,说得神乎其神,常说帝王降生的时候,有何等的祥瑞,并非是提倡迷信,也非是有意拍马,乃是为使人对君位不敢有侥幸尝试之心。假若人人以为一国的元首是人人可做的,国中必永远也没有安宁的日子,百姓必永远成了垫马脚的东西。可见这正是古人用意深远,想出种种的计划,如此才能避免扰乱的祸根。

项羽看见秦始皇东游,他说“可取而代之”。他那句话固然是富于革命性,但是那种自私的革命性,就是破坏秩序祸国殃民的引子。以民国而言,假若人人想当一当做总统的滋味,有钱的人,就可以贿选,有兵的人,就可以强夺了。

一个地方,若仅有一只猛虎,总胜于一个地方有许多饥狼。一只猛虎虽然可怕,但是害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许多的饥狼害人的范围是普遍的。人防备一只猛虎或攻击一只猛虎,并不甚为难。人防备许多饥狼或攻击许多饥狼,则不易成功。一只猛虎势孤,许多饥狼势众。一只猛虎出没有常。许多饥狼踪迹无定。所以,一人专政,人民受害还小。多人专政,人民受害最大。在这二十五年之中,我国人民所以不得安生,只是因为赛猛虎的皇帝,虽然被打倒了,可是赛饥狼的要人,竟产生了无数。虎患虽除,狼祸又起。欲救民命,必须将大权集于中央,不可再容地方官吏自由行动。

一盘磨,更换一个轴心,就得停止工作一二小时;一个国,更换一个政府,绝非一二月所能稳定。磨不应时常更换轴心,正如国不可时常改组政府。欲使磨不停顿,应在最初就拣选好了轴心,万不可用朽坏的材料,苟且对付。欲使国不受害,当在起首就组织好了政府,切不可用不良的人员模糊敷衍。任何事物,若到中途胡改滥更,决不是正当的办法。何况改组政府,与国命民生大有关系呢?

自从我国进步改良以来,“组织小家庭”的风气,已经普遍了全国。摩登男女,所以要分家别过独树一帜,多是因为不愿受父母的指导,不愿尽晨昏定省的天责。那么,分立政府的人,所以要另辟门户,也不过是为避免中央的监督,以便独霸称尊,为所欲为。至于摩登的男女所说,组织小家庭是为维护天赋的人权;野心的要人所说,另设政府是为实行民主政治,全是掩耳盗铃,掩目捕雀,瞒不住人,骗不了鸟。

在四川未统一的时候,该省的军阀到处皆是,个个被首领欲的思想所迷,互争尊长,人人欲为全省的第一人。甚至一个小小团长也敢割据一二县,独霸一方,招兵买马,要坐全省第一把交椅。于是乎,凡有一两营的人,就可征田赋,擅委县长。有些地方,田赋预征到民国七十六年。人民典妻卖子之后,还得敲骨吸髓,滴血不容存留。一省足可代表一国。一省不统一的害处,已可使人民家破人亡。全国不能统一的害处,更不必详说。

英雄美人,正如猛兽毒蛇,实在是可少不可多的害物,所以天道限制他们的繁衍。春秋战国以及三国的时代,所以扰攘不休,全是因为那时英雄美人最多。单以现今我国而言,所以祸乱日多也就是因为一些英雄美人在里边作怪,尤其几乎是一个受过两天教育的男子,就以英雄自居。几乎是一个有鼻有眼的女子,就以美人自命。真英雄真美人,还能乱邦国毁人群,何况是假充的英雄,何况是冒牌的美人?我只求女同胞们,多养愚人,多生丑女,但愿她们所生的男子比我还愚,所养的女子比鬼还丑。

曹操说:“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他这话,实在合乎当时的情形。本来,天下是一治一乱,由分而合,由合而分。当初,天下所以乱所以分,是因为小“私”发达,所以治所以合,是因为大“私”专政。小私发达,各据一方,百姓就不得安生。大私专政,混合一统,百姓才可以喘气。操是一个大私,吞灭了许多小私,正是“以毒攻毒,用贼捉贼”。我中国,在这二十几年中,若有曹操那么一个人才,一些假仁假义而谋小私的人,绝不致毫无畏惧。在民国中,若再能以大“公”灭小“私”,更可手到功成。

在云贵深山的苗族,善于制造一种毒药,叫做“蛊”。若涂在箭头或枪尖之上,伤了人立刻发狂,或顿时丧命。制蛊的方法,是将各种毒虫放在一器之中,使它们彼此吞食,所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成了最毒的药品。我以为,一国之中若想达到统一,使内安外静,也必得使英雄们彼此吞食。去一个英雄,少一个乱源。看各国历史,所以能得到国泰民安的原因,也全是因为一个大英雄吞尽了一切小英雄。

以大公心行独裁制,也可以国富民强,以偏私心行委员制,也必能民穷国乱。不可只在名目的好听与不好听上注意,也当在事实的利民与不利民上考究。在这二十世纪,若被“人民的这个府、那个会”,迷住了心数,我敢断定你,只有上当,绝无便宜。

当初,君主国的制度是最好的,可惜多被暴君毁坏了。现今,民主国的制度,更是最好的,可叹多被政府假借了。我不知,究竟行什么政策,采用什么主义,老百姓才可以不受虐待,不被欺哄?

自古,土豪劣绅最能揣摩风采,联络官吏,走动衙署,包办民意,假公济私。一乡一县之中,只要有一两个土豪劣绅,一乡一县的安善良民,就成了他们的俎上之肉。不过,以前因为有严刑峻法的限制,他们还有所畏惧,不敢明目张胆,为所欲为。自从“民治”时兴以来,人民虽然未能得到一点利益,可是给他们造了许多机会。

自从民国成立以来,“救国”二字是最好听的名词。然而须当知道,只要你那救国的行为,是发于你的天良,你虽不说是民意,人民也自认是真正的民意。假若你利用时机,争权泄愤,那就是违反你的天良,你虽说是出于人民的要求,人民也知道,你据说的民意是出于伪造。要知人民并不是全瞎全聋,人民只能装糊涂,并不真糊涂。

以先我国的人民仿佛糊涂,自从受了二十多年的欺骗,现今全都精明了。凡是一位要人,若有什么举动,最好坦坦白白,直出直入。你若要争权,你就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争权”。你若要谋利,你就干干脆脆地说“我要谋利”。这样,成功,也光明磊落,失败,也磊落光明。

我敢决断,专以我中国而言,以后无论是谁,若愿意在中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千万不可再用“国”字“民”字作招牌。你的心志,纵然是为国为民,只可存之于心,不可发之于口。否则,我管保你绝没有成功的希望。

俗语说:“弄混了池水,好摸鱼。”每逢我国将要有统一的指望,必有外人设法在我国挑拨是非,弄起风波,以便施行瓜分的计划。我不恨外国人设计吞灭我国,因为这是国际间的常情。我独恨我国的要人,偏要故意上这种大当。

非中正廉明的人员,不能组成强固有力的政府。非强固有力的政府,不能制止地方当局专横跋扈。非地方当局专横跋扈,一国绝不能四分五裂。非四分五裂,绝不能给外人造成瓜分零吞的机会。现今,我国已到千钧一发的时期,正是我国上自政府的要人,下至地方的当局,各自悔过的时候。百姓不向你们清算旧账,你们也当问心知愧。

春秋战国的时代,一国的面积,不过等于现今一两省之大,所用的武器也不过是些拙笨的干戈。然而,管子还说“计先定于内,而后兵出于境”。就以兵法之祖孙武而言,对于用兵,也认为“国之大事”。他的《十三篇》,且将“始计”列为第一,先谋之于朝廷的庙堂之上,而后用兵于四境之内。庙堂为朝廷最尊严之地,谋于朝堂,表示尊重戒备。一切计划定于庙堂,如水之发于一源,以免有滥流枯竭之患。

我国近二十余年所以内争最多,第一是因为权势多入了军阀的掌握。在专制的时代,大权若归了军阀,还要发生篡夺的祸乱,何况在这“自由平等”的民国。试看古时所谓的创业之王,有几个不是军阀出身?第二是因为组织政府的分子不良,偏私狭隘、倒行逆施,不能表率群伦而做全国的模范。试问历来的政府所以不能稳固,有几个不是物必有腐,而后虫生?固然,照民国的成例,“若愿得良好的官吏,人民须选举良好的成员”。但是,依我的一偏之见推断,在四五百年以内,我国未必真能发现真正的民选。英国大政治家西德尼说:“政礼最恶者,权归于少数人,而不知其所自出。”自我民国成立以来,就是这样。试问前前后后一班要人的权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从上到下,直至一个小小的县长,有一个真正人民所选的没有?既然如此,我们不必谈既往,不必管将来,不必考察一切要人以及一切官吏的来由。我们只望他们这班有位的人,能够为自己的死后声名设想,既在其位,必尽其责,做出一点好事来,平一平人民的怨气。

人在崎岖的路上行走,滑脚的少。人在平坦的路上走,失足的多。一个人处得意的日子,较处屈辱的时候,更容易发生危险。一国的要人,在政敌消灭以后,对于国事,更当加倍的小心谨慎。要知,顺境未必不是祸,逆境未必不是福。

《通鉴纲目》上说:“与国之君,乐闻其过。荒乱之王,乐闻其誉。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臻。闻其誉者,誉日损而祸日至。”民国之中,虽没有君,然而掌大权的要人,也就是处于君的地位,他们在言语上,虽然自轻自贱,可是在事实上,权威并不少于古时的君王。在掌大权的人的心里,最喜欢造成清一色的势力。其实,这种志愿若能达到十之五六,耳中就仅能闻到其誉,绝不能闻到其过。甚至外边的公论,全主张刨你的祖坟,而身边的群小,反要说人民正要给你建立铜像。

范镇说:“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心腹,以养和平之福。”《身世金箴》里说:“用一己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用六合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集群议为耳目与用六合为耳目,也不过就是依纵天下的公是公非。所谓老成者,就是中正刚直,谨慎持重,不甘随声附和,不肯轻举妄动之辈。也可以说,就是不肯向你拍马屁、灌米汤的人。

曾国藩说:“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少。位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怒之者少。”本来,人达到高位,就如同上了飞机,升得愈高,愈听不着下边的人言。只有那“推进机”的嗡嗡之声,不断地送了耳鼓。人执掌了大权,就如同在戏台上做了主角,愈是重要,愈被台上台下所注意。简直是只许好,不许坏。观众对于配角,还肯模糊原谅。唯独对于主角,专好吹毛求疵。

从来,民气之通与不通,民情之达与不达,最关系邦国的兴亡。民气不得上通,民情不能上达,就如同得了“下痿”的病。人,得了这个病,就仿佛半死人。国,得了这个病,就成了半亡国。所以,古时的明君贤臣,无不主张“开放言路”。现今的文明邦国,无不提倡“言论自由”。

薛瑄说:“为政,通下情为急。”又说:“天下大患,唯下情不通为可虑。昔人所谓,危亡之势,而上不知也。”现今,我国的民怨,所以不能消弭,只是因为在上的人与人民之间,起了许多隔膜,上下之气不能通达。以致在上者的设施,与人民的心愿毫不相干。这种毛病若在专制时代,还有可说。因为帝王日处深宫,不易知晓民间的疾苦。现今民国的要人,既是由人民出身,又有各处报纸所登民间的情形可作参考。在上者的所作所为,岂不能与人民的心愿趋于一致。

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陆贽说:“统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政令。”现今,中正的报纸就是天下之目,天下之耳,天下之心。在上的人,若肯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足以统天下之智,而不被身边的群小所惑。所施的政令,足可顺合天下之心,而不致与人民做成两截。固然,报纸上的言论记载,不是治理国事的金科玉律。但是中正的报纸,较比亲信的人的报告,还觉妥实可靠。当初,某总统,若不是专听身边几个亲信人的话,绝不致在史书里留下一个极大的污点。

张居正说:“自古顺耳之言易从,逆耳之言难听,于逆耳之言,难听之言,能曲容之,乃为盛德。”唐尧本是完全无疵的人物,然而还怕听不着他的过错,所以特意安设“敢谏之鼓”,使人民声述他的过失;安设“诽谤之木”,使人民记载他的短处。可见他是专能领受逆耳难听之言,所以成了自古以来的帝王中的模范典型。商纣既不肯容纳逆耳难听之言,并且善能饰非拒谏,所以成了自古以来帝王的罪魁祸首。

当初,舜尊为天子,富有四海,还能忘了自己的权位,而向小百姓探问民间的情形。他的设施,当然不能违反了民意。现今的官吏,差不多做到司长,就要自命不凡,绝不肯向人民有所垂询,唯恐失了身份。他们的设施,当然不能与民意恰相吻合。

《龙溪子》说:“乐闻过,而后直者亲。”寻常的人,若肯乐闻己过,才能交结正直的朋友。当了一个要人,若专好誉言,岂不要将属下养成一班小人。

《淮南子》说:“刺我行者,欲与我交。訾我货者,欲与我市。”从来劝人纳谏的言语,唯这两句最可使人猛醒。前一句,用后一句作陪衬,更觉贴切明了。俗语说:“挑剔是买主,喝彩是闲人。”你每逢遇着人指责你的过错,你就是如同商人,遇着好挑剔的主顾。不过,商人对于货物,因为巧于辩护,或能将劣货出手。你对于过错,若善于遮掩,必致将大过养成。

《春秋繁露》上说:“匿病者,不得良医。”我冒昧附加一句:“讳过者,难交益友。”

献誉词,固然能受人的欢迎,但是,君子绝不欺昧天良苟且求容。进忠言,固然易招人的厌恶,但是,君子必行心之所安一吐为快。

当初西西里岛(Siciy)的王,本来没有学识,可是偏爱作诗,并且好得人的夸赞。所以每逢他作完一首,他的群臣,全都高呼万岁,认为是空前绝后的好诗。那时,在国里有一位极著名的学者,王以为若得到他的好评,定然更觉光荣。可是那位学者,见了王的大作,连连摇头,大喊“不通”。王听了顿时大怒,将那学者押在地牢之中。过了许久,王将他提出来,说道:“你再细读一遍,究竟我的诗好不好?”那学者读完,对禁卒说:“还是将我送回地牢去吧。”王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回答道:“还是不通。”我以为,这种因说良心话而蹲监坐狱的人,较比因拍人马屁而升官发财的人,更觉光宗耀祖。

前几年,北平举行选举,有人劝我登记。我回答说:“我是天生被治的人,绝不想争选权,更不想得被选权。并且,我所要选的人,未必就有被选的资格,我既无财产,又无声望,也绝没有半个人选我。既是如此,我何不低头教书,安分作稿。假若学校不容我误人,报馆不容我惑众。我空有选权,又当何用?至于宣誓,我更不愿做。因为大丈夫办理关于国政的事,绝不在乎两片嘴皮的一开一翕。”

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宣誓就成了官吏就职和选民登记的例行公事。近七八年来,宣誓更是应时当令。它的重要性,几乎与敬拜某伟人的仪式相同。简直有此一举,就是奉公;无此一举,就算犯私。甚至反叛政府的英雄就职,也必须宣誓,总算是名正言顺。其实,一切贪官污吏以及叛逆之徒,全是曾经宣过“清廉尽职,服从政府”的大誓的人物,可见宣誓不能防止官吏的违法贪污。

贪官污吏所以敢违背他们的誓词,只是因为他们宣誓,仅是给别人听,并未向自己心里去。只是将誓词认为一种虚伪的仪式,并未认为是一种最庄严的契约。我以为,若要避免官吏的贪赃枉法祸国殃民,最好是使他们在就职之日,仿照古人,对天宣誓,并且学法村女乡妇的口吻,说:“我若违背誓词,叫我世世代代,养儿做贼,养女为娼。”固然,现今的贪官污吏,全都文明进化了,绝不信天。可是,他们多是野蛮退化的人养的,他们多少总有一点遗传性。纵然他们不肯如此办理,我们小百姓,为求国利民福起见,也当在暗中替他们代宣。

《琐语》上说:“为上者行过乎言,则民作实。言过乎行,则民作伪。”欲使人民忠实,为上者必须在事实上着力。欲免人民虚伪,为上者,不可在言语上骗人。李固说:“表曲者,影必斜。源清者,流必洁。”戴德说:“上者,民之表也。表正,何物不正?”若欲避免利口覆邦的危险,必须由政府中的要人起,先对人民、对同僚说实话。

我从来发言持论,永远尊重政府以及地方官吏,并且永远将治国治民或救国救民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有人说,我不懂现代的政治,不知民国的国事须由人民负责。我说:“我固然未读过现代的政治学,可是我敢断定,邦国的兴亡,全在乎少数的官吏。多数的人民,全是这少数人的傀儡。这种定例,再过一百万年,也不能改变。纵然有‘九民主义’出现,人民还是被治的东西。并且,政治上用的民字愈多,人民愈无法安生。我所说的是万古不变的政治学,你所说的是欺人骗众的政治学。”

无论什么团体,全是被几个人的霸占,所包办,所操纵。对外,用团体的名义,对内,施专制的行为。你若是一个无名小辈,你只有是是权,绝无否否权。换一句话说,你只有举手赞成权,绝无发言反对权。这种恶例,不但已往是如此,现今是如此,再过五百万年也是如此。不但中国如此,外国也不能不如此。

团体是什么?团体就是几个人施行专制手段的一个组织。也可以说,是多数的傻小子,为少数野心人谋权利的一种集合。你若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无名小辈,最好是任何团体也不加入。与其白做别人的傀儡,还要惹一肚子闷气,白给别人抬轿,还要闻一鼻子臭屁,莫如安常守分,低头认命。

我天性刚愎孤僻,永远是我行我素,永不愿加入任何团体。尤其是对代表这个名词,深恶痛绝。并且,我认定,一百个代表之中,有九十九个半,是包办民意,假充字号。据我的经验,某种团体所举的代表,全是某种团体的发起人。自从代表时兴以来,最使骗子们走了旺运。于是乎,未曾出过国门一步的人物,也敢代表华侨。乍到北平几天的南方旅客,也敢代表北京市民。几个摩登妇女,也敢代表全国女界。

既称代表,理当经过各该团体的公举,绝不当由几个人,假借一种团体的名义自上尊号。然而,据我所知,许多的代表,全是私自内定。各该团体的分子,连一个影儿也不得知晓。这种包办、假借的行为,简直是将别人全认做浑蛋。这种恶风若不严加取缔,以后必致猫可以代表狗,鸡可以代表鸭,男可以代表女,人可以代表鬼。我早已发下大愿,永不参加选举运动,永不选代表,永不做代表。我所代表的只是我宣永光一人。我纵然当了扒手,我也是独往独来。

一国的官吏,若无爱名之心,无论是什么政体的邦国,只有灭亡的归宿,绝无盛强的希望。现今,就以我国而言,若想起死回生,我国政府先不必在最新的政治学理上寻方法,当前之务,是要在官吏的人格上谋解决。我国国民不要考究官吏的来由,不必管他们是否出于民选,最要紧的,是要求政府凭天良,除情面,严惩贪污。须知愈是不爱名的人,愈怕死。假若政府重姑息,讲情面,纵然将全球最新的政治学说,全都整个地搬了来,也是庸人自扰。纵然日日宣誓,天天谒陵,人人改名“孙文”,也不能挽救我中国的危亡。

自古以来,有名的男子中,好人太少,有名的女子中,好人更少。因为循规蹈矩的男女,只是安分守己,所以不易使人知晓。奸盗邪淫的男女,专好滥出风头,所以最易惹人注意。

我所以对现今的选举制,大抱悲观,就是因为我中国的好人,向来不肯出头;肯出头的人,又多不是好人。这并非因为我国的好人,全都是冷血动物,是因为好人纵然愿意出头,也必要大受小人的排挤,好人既然势孤力单,只有小人,可以声应气求。选举之权,若落在他们手里,经他们包办垄断,那么,所选出来的人物的好坏,也就不问可知。

单以我中国而言,若想使选举制有良好的效果,必须施行“连坐”的办法。假若所选的某甲,做出任何非法行为,凡是选举某甲的人,全要受某甲所应受的处罚。寻常保荐一个学徒或一个仆役,若发生窃盗的行为,保人尚须担负赔偿之责。何况被选人的好坏,关系邦国的兴亡。要知,选举与保荐,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保荐既须负责,选举更当负责。

一国不过是一个大群。无论实行什么政体,全是要为这一个大群的全体,谋利益求幸福。自己既是这一个大群里的一个分子,自己若先不好,而想为全群谋幸福求利益,正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最使人气愤恼怒的,就是谈公德的人多,修私德的人少。换一句话说,高唱兼善天下的人多,实行独善其身的人少。

我以为,古今中外,只有“好人政治”。一切的主义,无论说得多么悦耳动听,若无好人实行,全是等于废纸。并且,政治里最坏的,是一班掌权的人,专在名目和形式上考究。我常说:一国的要人,果能每晚在床上施行一次自问天良,较比每天在众人面前“静默”一千四百四十分钟,还能有利于国,有益于民。

祭祀祖先,所以合乎人情,是因为祖先是人的根本。无论何人,若非得着祖先的抚养教育,谁也不能存立生活。正如木自根生,水由源发。不敬祖先,正是忘了身所从出。崇拜伟人,必须该人生前,有功于全国,有功于全民。更必须是全国民众,所公认的伟人。假若该人,只于少数的人有功,只有少数人所私认的伟人,而竟强令全国的民众一体崇拜,就是极大专制。

俗语说“卖什么吆唤什么,干什么说什么”。那么,要人办理国政,也只是办理邦国的要政,不必加杂一些与要政毫无关系的闲事琐务。

专以崇拜死的伟人而言。他们生前若果真有功全国,真有德于全民,国民自然而然的要崇拜他们。在这民贫国弱的日子,纵然将他们箔卷席埋了,千秋万世的人,也必能崇德报功,为他们修坟立庙。否则,纵然将坟修成了天宫,将像铸遍了全国,后世的人,也必要报怨愤,起而拆毁掘挖。岳武穆的墓,自从秦桧死后直到如今,年年有人接修;而那拉氏的陵,在她死后,不出二十年,就已被人炸毁,究竟是什么原因?现今,若有人拆毁了岳墓,全中国的人必对他群起而攻;假若有人发现秦桧的坟,将他的骷髅做成便壶,全中国的人反要对他同声感谢,这又是什么原因?

一个要人死后,盖棺论定,他是伟人或是小人,天下自有定评,史家自有公断。他若没有实功实德,一时的少数人,虽然竭力地捧他,也是捧不起来。并且一时捧得愈高,将来跌得愈重。他若真有实功实德,一时的少数人,虽然竭力地贬他,也是贬不下去。并且一时贬得愈甚,将来起得愈高。正如,一女子若生得奇丑,少数的人强说她极美,是不行的;一个女子若生得极美,少数的人强说她奇丑,也是不行的。

善男信女,对神佛烧香还愿,是用自己的钱财,别人毫无干涉之理。要人官吏,对已死伟人锦上添花,是用人民的血汗,人民实在难于屡次牺牲。我以为,神佛若果有灵,你们口要存佛心,行佛事,纵然不诵经叩头,神佛也必使你们增福增寿。死伟人若果有灵,你们只要真爱国,真爱民,纵然不铸像修坟,死伟人也必能认你们为志同道合。否则,我就不忍说了。

在无论施行什么政体的国里,全是官吏少,人民多。以少数的官吏要欺骗多数的人民,岂不是自找败露。败露之后,若还继续行骗,岂不是恬不知耻。俗语说“好贼不偷二回”,官吏骗术,既经人民发觉之后,官吏若不痛自改革,他们的知识,岂不是在盗贼之下。

治病须临时处方,不可预先拟下若干方案。治国也是如此,不必预先订下几年的计划。与其以后乱加改动,使人民增加许多的纷扰,遭受许多的损失,不如到一个时候,办一个时候的当务之急。

包办民意最易,附和民意最难。因为,前者为利己,后者是为利民。利己的事,虽禽兽也能办得到。利民的事,非圣贤不能做得成。

一种政治若失了人民的信仰,就如同行尸走肉,只能令人躲避,不能令人亲近。

有好民,无好官,有好兵,无好将,如同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脸面,也能使全身体受了挂累。

目下欧美各国的现状,正如目下平津的商店。欧美的各国,已经失去了治国的正道而讲究竞争。平津的商店,已然失去了营商的旧规而注意比赛。欧美各对外的设备,使人民的脂膏日枯。平津商店忙于外表的装设,使自家的血本日亏。欧美各国如此竞争下去,不待敌国动手,自己必先要民乱国亡。平津商店这样比赛不停,不等同业排挤,自己必先要关张倒闭。

邦国若真知“竞争”之道,须先在人民上注意。商店若真知“比赛”之术,须先在货品上用心。人民富庶,国势自张。货品清良,利源自广。军备的扩充,不能防止真正敌国的野心。外表的装备,不能吸引真正买主的光顾。我见平津两处新近倒闭的商店,多是将将把门面修饰好了的。我预测,不久就要灭亡的邦国,也必是将将把军备筹设足了的。

以武力谋国的富强,正如以赌博谋家的兴旺。俗语说久赌必输。所以好赌的人,到底必倾家荡产。赌得愈凶,败得愈猛,刘向说“好战必亡”,所以好战的国,到终必民乱国亡。战得愈狠,亡得愈快。好赌的人,若能有好的结局,我就信好战的国,能有好的归宿。

好赌的人,若是到了自以为手术精巧,来者不拒的时候,就是到了他的末日。好战的国,若是到了自以为军备充足,天下无敌的日子,就是到了他的尽头。好赌的人与好战的国,若一现出骄气,绝不是好的预兆。我在民国十八年,著了一本《治兵箴言》(分十五章)。第二章就以“戒慎”二字为题,对于骄字,痛下针砭。不但赌与战,不可骄满逞强,人生一世,谁不是因戒慎恐惧而成功,谁不是因骄满逞强而失败?

赌博与战争,全是赔本的举动。好赌者,虽有时侥幸可以赢些钱财,然而所耗的精神,绝是钱财所买不回来的。好战者,虽有时侥幸得些土地,然而所耗的元气,绝是土地所挽不回来的。可见赌博不仅是输者吃亏,战争不只是败者受害。何况是输者还要捞本,败者还要复仇,因果相乘,循环不绝,任何一方,也没有便宜可占。

我每逢一进中央公园,必对那座“公理战胜”牌坊,冷笑一次,因为它实在是一座“武力战胜”的牌坊。假若它真是“公理”的成绩品,世界第二大战决不致又在酝酿之中。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好战的国,全都力竭精疲,民亡财尽,再不信武力万能而深信仁义万能的日子,公理才能露出本来的面目。

几年前我在日本人大岛隆吉所编的一册《英文译》里,读过一段关于战争的话,大概是说:“延长的战争,是痛苦,是流血,是经济的消耗。其比例是继续增加的。十八个月的战争所生的损害,与六个月的战争所受的损害相较,不仅是三倍而且是十倍。”现今各强国之间危机,已到箭在弦上,引满待发的当儿了。我们替全球的人类设想,只盼这世界第二大战,早早爆发,速速完结。否则,如同疗疮,若不快快破头出脓,必将愈套愈大,愈不易医治。

古语说:“善保国者,戒用兵。善居家者,戒争讼。”我们远考历史,好战的国,有几个不遭惨败的?近查社会,好讼的人,有几个不归破产的?因战争而得利的,只是军火商人。因诉讼而生财的,仅有律师讼棍。英谚说:“律师的房屋,全是建筑在愚人的头上。”我以为,军火商的宝库,全是创设在愚国的领域。然而,鼓动战争的军火商与挑词架的大律师,又有谁能得到好的结果?反正,无论如何高谈文明进化,也不能除灭了循环果报之理。

目下,我国对于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愈多,我国人民愈无幸福可享。现今当前的要务,是当权的要人,先扪心自问,寻找自己已经失去的天良。只要自己的天良能够归还原处,人民的一切,全都有了办法。否则,多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人民多一层剥削的痛苦。

我国人民现在所怕的不是水旱,也不是害虫,所怕的只是贪官污吏。水旱与害虫,并不年年发生,贪官与污吏,时时能吸人民的膏血。设些机关用科学方法,固然能调解水旱,捕灭害虫。但是若不能用你们那科学方法,诛除贪污,纵然连人民拉屎撒尿,全设一个机关,也是仅能替人民增害,而不能与人民有益。

朱元璋说:“治民犹治水也。治水者,顺其性。治民者,顺其情。”在上者的设施,岂可不与民情相连。

凡不宜于中国之现状,不合于中国人民之设施,不妨从缓举办。否则,就是多事。多事就是扰民。现今救国救民之道,不在机关的增添,而在官吏天良之发现。

将中国治成“现代的国家”这一句话,是极易说出,可是极不易做到。因为不但我国十分之八的人民,还不够现代国民的资格。并且我国官吏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还不够现代官吏的程度。要知,徒有洋式的建设,只会洋式的享乐,并不能算现代的国家。

有人说:“民意二字,最无凭证,最无把握。顺合民意而为,究竟由何处下手?”我说:“人人全有一个天良。天良就是民意。一国的官吏,虽然高居人民之上,但是他们还未曾出了人类的范围。只要是人,就有天良。本着天良办国家的事,就能合乎民意。并且,我国的官吏,多是由寒贱出身,他们在寒贱的时候,希望官吏如何尽职,如何为民想。他们高贵起来之后,对于所作所为,若还能照他们当日所想望的施行,就不致与民意做成两截。”

官吏是由人民转变而成的。人民是本,官吏是末。人民是源,官吏是流。有世世代代为民的民,无世世代代为官的官。为官是一时的,为民是永久的。民有为官的日子,官也有为民的时候。官的祖先未必不是民,民的子孙也未必不为官。官与民既是一体,一旦做了官,若不念人民的痛苦,岂不是舍源忘本。水与源断绝,必日趋干涸。木与本隔离,必日渐萎枯。官不与民一致,岂不是自入绝境。

扬雄说:“政之本,身也。身立,则政立矣。”郑康成说:“政,正也。政,所以正不正也。”《盐铁论》上说:“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使我气破肚皮的,就是我国的为政者,多不能立身,不能自正,不能自治,而偏在法上考究,而偏在民上注意。譬如,自己已经生了满身的杨梅大疮,仍不停止宿娼行为,而偏在药方子上讲求医治之法,岂不是南辕北辙。自己已经“杨梅升天”,臭气扑人,而偏在路人身上找毛病,岂不是舍近求远。

凡事,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不急不缓,才可标本兼治,目下我国,命在呼吸之间,还谈不到治本,也顾不及标本兼治。当前的问题,只有从治标下手。凡不是关切国民生死的当务之急,一钱不可枉费。譬如一家,已经无米为炊,无衣遮体,苟有一点钱,须当治饿御寒,万不可先买脂粉,先置陈设。可惜,专以我国近几年的建设而言,多是等于乞婆买脂粉,花子置陈设。涂上脂粉,不但治不了肚子的真饿,反令人多起疑心。摆上陈设,不但掩不住自己的真穷,且招人多加讥笑。

朱熹说:“足国之道,在务本而节用。”又说:“国家财用,皆出于民。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横征暴敛,必有及于民者。虽有爱民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是以将爱民者,必先节用。此不易之理也。”李邦献说:“用不节,财何以丰?民不苏,国何以安?”现今我国当前的急务,不是要聚合一些专家,研究如何增加国家的收入,而是在一些要人,用心计算,如何缩减国家的支出。假若不能在节字上考核,纵然将全球最新的经济学家,统统地请了来,也是不能救国救民。

张居正说:“治国之道,节用在先。耗财之源,工作为大……于不容己者而己之,谓之陋。于其可己而不己,谓之奢。二者皆非也。”他这话,正是用与节的分别。我国现今的要人,若能知道如何是陋,如何是奢,何者当缓,何者当急,我国就能免去国困民穷的危险。譬如,国防的设备,堤岸的修整,沟渠的疏掘,工厂的建立,只要切合现今的实用,就是“不容己者”。若不肯用款,就归于陋。譬如修饰死人的坟墓,国葬所谓的伟人,建设华丽的衙署,筹设高谈学理的机关,增设摩登的娱乐场所,纵然合乎时代化,正是“可己而不己”。若不惜用款,就流于奢。

有人问我:“现今某省用三十万元培修黄帝陵。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中国人谁不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既是中国人的共祖。为这大家的祖先修陵,凡是个中国人,当然表示同意。为一位‘国父’的陵,还可用四百七十九万七千一百十六元五角(据民国二十二年,傅焕光所编‘总理陵园小志’载入)。若培修一位‘国祖’的陵,仅用区区三十万元,实在为数不多。并且为一位革命伟人谭某之陵,还费了二十余万。为一位我国自有史以来第一大伟大黄帝的陵,才多用十来万元,尤其是不觉其多。”

又问:“黄帝死去已经四千多年,连骨头渣滓也没有了。给他培修坟陵,与国计民生有什么益处?”我说:“我国的国土日缩,我国的国民日困,只是因为我们这伙子遗孙,实在不知给祖先争气,不能继武先人,并且也是因为大家将这位露脸的祖宗忘在脑后了。假若将他老人家的陵培修起来,一些有钱到西北去逛的人,看见这座光荣的祖坟,因而发奋图强,不再自私自利。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大有后望焉。”

当初,太甲不曾做王,伊尹就想了一个方法,在太甲他爸爸坟墓那里,建了一座宫殿,请太甲去住了三年。太甲天天见着先人的埋骨之所,因而想起先人创业的艰难,果然改过自新,成了商朝的好王。这次将黄帝陵重修起来,我中国的要人,每逢到西北去,看见黄帝的陵,若追念他老人家的文治武功,因而励精图治,清廉自矢,未尝不可变成好官。并且,我中国现在,名虽民治,其实还是官治。假若这班治国的人,于谒中山陵之后,再谒黄帝陵。谒黄帝陵之后,复谒中山陵。每谒一次,就追怀先人的功德,就反躬自思一次,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更“大有后望焉”。不过,我以为,假若修了等于不修,谒完如同不谒,未免是多此一举。因为,两个月前,据报载兰州通信,兰州城里就饿死一千多人。与其费三十万元培修死伟人的坟墓,实在不如用三十万元救济活小民的性命。

后人要强与不要强,发达与不发达,和先人并无关系,和先人的坟墓,更无关系。若因为先人有功有德,自己才肯要强,若因修饰了先人的坟墓,自己才肯学好,实在不是真有志之士。真正有志之士,绝不管先人是个什么东西,绝不管先人的坟墓修与不修,自己总要先努力争求上进,自己总要先在举动行为上耀祖光宗。

纵然有孔孟那样的先人,自己若只能误国殃民,不但不能给自己遮罪,反要给先人丢尽了脸皮。纵然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赛天宫,自己的先人假若鬼魂有知,也是要在里头气得乱蹦乱跳。

先人若果然有功有德,后人纵然不好,别人追德念功,还不致骂及他的先人,只有替他的先人悲叹。假若先人原来就无功无德,后人又是变本加厉,别人必然连活的带死的一起骂。这样,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愈好,挨得骂愈多。费得钱愈多,将来的人,刨得越凶,我以为,后人若想不挨骂,若想使先人的尸骨得平安,只有自己在自己的品行上用工夫,不可专在先人的坟墓上费财力。

曹操与秦桧,毕竟还能自知其恶。他们的子孙,也真有先见之明。因为曹秦两人的坟墓,隐隐秘秘的直到今日,还未确实被人发现。假若在当时就辉煌美备,恐怕早就和魏忠贤的生祠,走了同样的命运。我以为,人生一世,只要光明正大,死了纵然箔卷席埋,躺在九泉之下,也是坦坦然然。假若一生只是祸国殃民,死了纵然金井玉葬,躺在九泉之下,也是心惊胆战。

现今,在我国这危机四伏、民穷财尽的日子,用一个钱,当得一个钱的实用。不但对于修陵、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一些不急之务可以停止,至于重修杨贵妃墓与薛涛井一类的工作,更可以缓而又缓。固然有些工作之费,是出于要人的“捐廉”。然而有这笔款项,不如移作紧急国防或贫民教育的费用。修黄帝陵,还可以说是培植民族精神,修杨妃墓与薛涛井,不过只能供有钱的人去逛。杨薛两人,固然是最有名的美人,但是这美人,只能祸国,只能迷人,有何功德值得我们纪念?

推崇前贤,不在乎形式上的敬拜与物质上的表扬,只在精神上追随,天良上的效法。他们在史书里已占了万古流芳的位置,用不着我们一时的锦上添花。死人果有真功在国,实德在民,自有千秋万世的人,替我们花钱修坟、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用不着我们现今费钱费力,我们何必急不能待?试问一些名贤名宦的纪念物,是当时修筑的吗?

俗语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才受穷”。歌德说:“生财之道,与其注意小利,不如注意小费。”一家用度费于柴米油盐者,并不甚多,只是不会打算,才能倾家败产。若以为任意支出一些小费,无关重要。其实,积少成多,足以家败人亡。家与国的情形相同。若以为这里用十万,那里费二十万是小事一段,不足计议。然而若用之不止,也足可以使民乱国亡。只要稍读史书,就可以知道各朝乱亡的最大原因,就是取之于民,一毫一厘不放松;用之于官,成千成万随手去。

吕坤说:“今之用人,每恨无去处,而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每患无来处,而不知其病根在去处。”他这“来、去”二字,将明朝以及前朝后代,所以亡国的总原因,说了一个罄尽。

古语说“量入为出”虽然是一句陈腐的话,但是足可行于万代而无弊。最新经济学纵然说了一个天花乱坠,著的书虽然数千万册,也出不了这四个字的范围。可惜,现今的人多是从外国的经济学上找方法,专靠一些经济学者寻门路。

韩非子说:“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我读宋元明几朝将亡的时候的情形,再一反观我国的现状,我真怕亡国奴的罪名,不久要临到我国人的头上。时至今日,我国的要人,若不愿负亡国之责,我国的富人,若不愿尝乱亡之苦,最要紧的就是将有用之钱,用于有用之地。

国家的岁入,全是人民的脂膏,外债的抵借,全是人民的担负,天下各国,无不如此。然而既取之于民,就当用之于民。譬如用之于国防的设备,用之于生产的建设,一则可以使人民得保障,一则可以使人民增利益,人民当然表示同情。假若取之于民,而用之于不急之务,用之于消耗之品,人民当然大生反应。有治国之责的人,对这种的支出,若不详加考虑,就是显然与民意为敌。与民意为敌,不是要促短自己在政治上的寿命,也是要促成国家的灭亡。

横征暴敛是亡国的根源,滥用轻支是亡国的引线。既然横征暴敛,而又滥用轻支,就是到了国命的尽头。《糓梁传》上说:“财尽则怨,力尽则封。”人民一生怨愤之心,就必丧其乐生之念。人民若不以生为乐,国家绝没有还可以存立的道理。

不只家败出不了一个奢字,国亡也出不了一个奢字。

家败,多因购买不急需的物品,多因讲求无益的应酬。国亡,多因滥施不急需的建设,多因耗于无谓的虚文。

李绘先生说:“家贫而结豪贵,无钱而喜多事,速败之道也。”不独居家如此,是速败的原因,立国如此,更是速亡的定理。

贺琛说:“事省则民养,费息则财聚。”在上者若能静不多事,人民就不致多增烦扰。在上者若朝改夕革,不但钱财多所损耗,而人民也不得安居宁处。要知,加损增税,人民还可忍疼贡献,唯独多烦多扰,百姓实在忍受不了。假若既向他们搜求,又催他们改良,他们实在支持不住。

李塨说:“俭之自下,则涓滴。俭之自上,则邱山。”假若在上者“成大篓地撒油而向车辙里捡芝麻”,财政永远是要入不敷出。

李邦献说:“上节下俭则用足。”我国自维新改良,习染洋化以来,上不知节以为倡率,下不知俭以顾身家。这种现象,已是不祥之兆。

官吏用自己的钱,如同抽筋剥皮。用国家的钱,等于扬沙撒土。一有这种现象,纵然没有敌国外患,也必民穷财尽,民乱国亡。

我问一位朋友说:“一家若已经到了无米为炊,典当度日的时候,有修饰坟墓的没有,有修建花园的没有?”他答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不会打算的愚人。”我国现今,对于恭维死人的消耗和对于摩登建设的支出,是不是就等于这不会打算的愚人?

在我国现今这危急的日子,绝无办理“颂扬死人”的余力,若在这民不聊生的当儿,大耗财力,表扬死人,非但不能振起民族的精神,反要惹动人民的怨愤。要知,人民的怨愤,较敌人的攻击更为可怕。并且,纵然将死伟人的铜像碑祠,立遍了全国,外人也不能因我国伟人众多,肃然起敬,而奉表称臣。纵然将死伟人的坟墓遗迹,全都修整一新,外人也不会因我的建筑辉煌,诚加保爱,而不忍摧毁。总之,国土若保持不住,连一切现代化的建设,也是徒为外人耗财费力。

国是全国人的国,如同家是全家人的家。家长以血统之尊严,还不能任意妄用家资。要人不过为一国的“公仆”,岂可滥支国币。前者,某大学校长本来穷得无米下锅,他领到薪水之后,竟敢买了一个紫檀的书桌,闹得全家向他起了冲突。不但他低头认罪,邻居也派了他一身不是。他用自己的心血换来的钱,还不能购买不急的东西,何况国家的钱财,全是出于人民的血汗。要人又岂可背逆国民的心理,而随便开销,去办一些不急需的事务?若说我是强奸民意,阻扰建设,我绝不惜粉身碎骨。因为我绝不忍亲眼看见我中国的灭亡。

钱,是国家平时的筋骨。钱,是国家战时的血脉。在平时滥用,绝站立不住。处战时妄耗,是自求速亡。

我所最不明白的是,自民国以来的要人之钱,就一掷几万或几十万而不知爱惜。既然是由平民出身,为什么忘了民间的疾苦?对区区几万元,固然以为渺乎其少,岂知这几万元之中,有若干是人民卖儿卖女的代价!

专制国所以不如民主国,是因为下情不能上达,皇帝生长深宫,不知民间疾苦,浪费妄用,还有可说。民国要人,既然来自田间,为什么居然“好了疮,就忘了疼”?

英谚说:“用钱买你所不急需的物件,将来必要卖你所必需的东西。”我以为,国家若好办不急之务,不是奋勇图强,正是努力求亡。

钱,如同火炭,聚合起来,就能用以做饭烧茶,假若零星抛在各处,立时就必化为灰烬。以我国的岁入而论,并不为少。所以屡觉不足,就是坏于随时随地胡乱抛掷。这些年来,只要有人能与要人接近,只要他能创出一种好听的名义,就能支领一笔款项。“研究学术”也罢,“整理文化”也罢,“复兴农村”也罢,经常费若干万元,至于成绩如何,只要你“朝中有人”,管保无人过问。反正是大家心照不宣,你不可揭穿我的黑幕,我也不必探查你的内容,所以只见领钱,不见出货。滥支妄费如此,国库焉得不空,民生怎能不困?

所谓一国的圣贤,一国的伟人,必须是全国人民所公认的,决不是极少数的人所可以勉强捧起来的。极少数的人,在有势力的日子,固然可以硬将一个龟奴或一个婊子,捧得高与天齐,说他们如何有功于国,有德于民。但是在多数人的心里,还是要认定他们是龟奴是婊子,而绝不肯认他们是圣贤是伟人。我以为,这种圣贤,这种伟人,只可称之为“蘑菇式”的圣贤,“蘑茹式”的伟人。因为他们是在昏黑的时候,突然钻出来的。只要阳光一射,立刻化为几滴臭水。本质既不实在,当然不能持久。

要人全是“圣贤豪杰”,小民全是粪土毫毛。要人因试验政策,弄死几百万民命,也是为人民谋幸福。小民为维持生命,偷窃半升粗粮,也是有害于人群。要人善于假借“国”字“民”字,享尽荣华,受尽富贵,死了也是“为国为民”而死。小民不敢利用国字民字,受尽痛苦,遭尽颠连,死了也是“为私为己”而亡。所以,要人死了全是“殉国”,小民死了全是“殉私”。前者,就应大耗国币,举行国葬,铸像修坟。后者,就当箔卷席埋,弃在郊野,喂狐喂狗。

三、论人生

对学识不知足,是成名立业的基础。对财势不知足,是亡身丧家的根由。

至诚可以动鬼神,何况活人。虚伪不能欺禽犬,何况活人。

小禽小犬,全欢天喜地,快乐无忧,是因为少经事故。老禽老犬全愁眉不展,丧气垂头,是因为饱经阅历。人类也是如此。

老猫老狗,责骂小猫小狗轻浮躁妄;小猫小狗,讥笑老猫老狗委顿颓唐。其实,老猫老狗,正在小的时候,何尝不轻浮躁妄。小猫小狗,到了老的日子又何尝不委顿颓唐。可见小猫小狗并不是识时务的俊杰,老猫老狗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浑虫。

当进而不进,是自暴自弃。应退而不退,是不知自量。

许多好人,被“穷”字毁了。许多好人,被“富”字毁了。我以为不穷不富,才容易养成完善人格。

办公事不可存私见。办私事不可无公心。办公事存私见,必致祸国。办私事无公心,必致害人。

非英雄不肯认过。非大英雄不能改过。不知自己有过的,是浑蛋。知过而不肯改的,是大浑蛋。专以为别人有过的,是最大的浑蛋。

青年人须多受压迫,方能灭除许多骄妄的毛病。老年人须多得安慰,才可振起衰颓的心情。青年人不遇压迫,如同树木未经修剪。老年人不得安慰,如同枯根再受霜侵。

男子的学问思想,须如指南针,有一定所指的方向。不可如时髦妇女的衣饰,永没有一定的标准。妇女的衣饰,只知趋新,只知盲从,不辨美恶,不顾卫生。闹得终日惶惶,无所适从。

泥古是顽固,趋新是轻浮。大丈夫要择善而从,不为古人所愚,不受今人之骗。天下虽乱,我心不乱。天地可变,我心不变。如此方能挺然立于天地间。

在打倒一切之先,先须打倒自己的私心。在建设一切之先,先须建设自己的人格。私心如重担,重担不除,不能实行打的举动。人格如精神,没有精神,不能行建的工作。

人类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思想。禽曾只有现在一个思想。思想愈多愈苦恼,所以禽兽比人类快活。人类有衣食住三样负担。禽兽只有食住两样负担。负担愈多愈劳累,所以禽兽比人类清闲。

人对于已过的最系恋,对现在的最忽略,对未来的最注意。其实,对过去的追想无益,对现在的须聚精会神,对未来的不必打算。若将现在的,尽力而为,不做害人的事,将来自有好的结果。

为善如登山,一步一步地走去,终必达到极高的境地,便觉神清气爽。为恶如掘井,一铲一铲地挖去,终必达到极深所在,立觉眼迷神昏。并且登山,用力小。掘井,用力大。结果,登山者容易下来。掘井者不易爬出。

对贫苦的人,说一句好话,胜如对富贵人献千句谀言。一句好话可以叫开贫苦人的心门。千句谀言,不能激得富贵人的一顾。

穷人为富人尽十分力,富人尤以为少。富人为穷人尽一分心,穷人则以为多。所以俗语说:“宁给穷人一口,不赠富人一斗。”

人生,快乐是短促的,烦恼是长久的。生活的年数愈多,所认为快乐的事愈少。

世上没有真快乐。我们所认为快乐的事,若达到目的,未尝不是以为是真烦恼。

拉人力车的羡慕坐汽车的,其实坐汽车的人,心中有时不如拉人力车的安逸。坐汽车的横行直冲于街市中,仿佛是逍遥自在。其实未尝不是去奔走权门,屈膝献媚。未尝不是去追妾捉奸,畏罪潜逃。

女子以为男子快乐,男子又以为女子快乐。小儿以为大人快乐,大人又以为小儿快乐。贫人以为富人快乐,富人又以为贫人快乐。女羡男,男羡女。小愿大,大愿小。贫慕富,富慕贫。人生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已。

名誉如同人的影子。影子的大小曲直,只看你的身体形式如何。名誉的好坏忠奸,全以你的品行邪正为断。

人若肯说良心话,开口第一句,当说自己不是好人。人若为自己作传,首章第一句,当说我是为自己造谣。若为别人作传,开笔一句,当说我是替别人说谎。

读书愈多,阅历愈深,愈以为自己无知无识。读书愈少,阅历愈浅,愈以为自己多智多谋。欲知人胸中知识多寡浅深,须观察他的言行动作。他若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必是一个半瓶醋,必是一个纸老虎。

现今,好人多被人讥为无用的人。人所尊为有用的人,又多不是好人。

有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医术精深。无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碰巧了。

“少年老成”四字,现在被一般人误认为侮辱青年人的名词。其实是说少年人而有老年人的阅历。青年人,既有勇气与毅力,若再有老人的阅历与经验,做事自能少有失败。我以为,“少年老成”四字,正是青年人最好的荣誉。

人与其他动物,在幼稚时代,因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最容易不顾前后而遭受欺骗,陷入苦恼,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我在幼年,最喜欢用夹子与拍网捕鸟,所得的雀鸟,全是未脱黄嘴的。我问先堂兄:“为什么捕不着老鸟?”他说:“老鸟有阅历,小鸟不听话,所以被你捕住了。”

人若先将自己明白透了,世上一切物理人情,无不迎刃而解。若对自己还不了然,纵能读古今的书,观遍天下的事,也不过是模模糊糊,得不着实在。世界就如同一本大书,自己就是全书的提要。

由书本得来的学识,不是真学识。由书本得来的经验,不是真经验。欲求真学识真经验,须抛开书本,对人情物理,随时随地用心考究。我愈读书,愈不会为人,不能做事。从今以后,我不再读书,我立志先读人。

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可见人生就是学。只要活着,就得学。学到死,也不过是逃学,并没有毕业。人若自以为学足了,那是妄自夸张。若说某人学成了,那是替人吹牛。若自以为学识过人,形骄气傲,那是恬不知耻。若讥人学识不足,那是不知自量。

人生就是学做人。可惜人生短促,费尽心力,朝夕研究,将要入做人的门径,就要变鬼了。这真是一件可憾的事。

我自二十岁以后,学问退减,只练成一个顽梗不化,不肯受骗的本领。无论人说得天翻地覆,我心自有一定主见。我只肯受妇人女子之骗,然而也是明知故受。男女之性,既根本不同,男子受女子之骗而为她们的奴隶,并不可耻。若男子愿受男子之骗而为他们的牺牲,实在可叹。

我见两个人力车夫争吵。甲强乙弱。甲不善言辞,乙口齿伶俐,甲默不出声,乙跳叫不止。甲忽然伸出巨灵之掌,向乙的脸上连加攻击。乙连哭带骂,自指鼻尖说:“你……你……你敢打吗?”甲不言不语,又恶狠狠地重打了乙几下。打完,拉着车走了。乙还是站在那里,自指鼻端,大声喊叫着说:“小子啊,你……你敢打太爷吗?”我实在佩服甲的手,我更佩服乙的嘴。然而甲的手是争强的手,乙的嘴是招辱的嘴。

穷人以命换钱,阔人用钱换命。命可以换钱,可是钱终不能换命。足证命比钱贵。

服从家庭的尊亲,服从适宜的师长,不是奴性。正如服从真理,不是盲从。

心服口服而后从之,是真正的服从。吠影吠声,不辨邪正而亦从之,是真正的盲从。

人生就是碰钉,碰一回钉子,长一分见识,增一分阅历,做的事愈多,碰的钉子愈多。没有碰过钉子的人,必是没有做过事的。不过,聪明人能因别人碰钉子,而增见识而长阅历。糊涂人虽碰了钉子,还不知是钉子,必待左碰右碰,碰得体无完肤,才知钉子的厉害。

老年人,遇事退缩,并不是生来畏缩,是因为被钉子吓怕了。青年人,遇事猛进,也不是生来勇杀,是因为还未受着钉子的教训。

富人与穷人,多不能得天然之死。因为有钱的人,多是被药毒死的。无钱的人,多是为钱愁死的。

对贫民施舍一枚铜钱,他们就认你是恩出格外。为子女遗留黄金万两,他们也认你分所当然。

一个父亲能养育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反不能奉养一个父亲。

心即是佛。心即是上帝。若问心无愧,何必念经礼拜,若问心有愧,又何必念经礼拜。果有神佛,神佛绝不受骗。果有上帝,上帝更不易欺。

我的先父,穷困半生。临终,虽未给我遗下分文,可是留下破屋六间半,旧书数百部。我因是不孝之子,屋与书全经我卖了花了。现在我已悟悔,我若幸而有子,他也必遗传我的劣性。所以我发誓,我若有钱财有东西,绝不给他留下分文,抛下一件,以免他替我卖了花了。我既能卖能花,何必劳我儿子的大驾。钱物经我而聚,自我而散。取之社会,还诸社会,正是名正言顺,又何必另经一个姓宣者之手。

“青年”是最危险的时期,是将预备加入社会活动的初步,必须要在这血气未定的日子,立下坚强的志向,埋头预备他日谋生的知识。更须刻苦自修,不受外务的利诱。否则就要误入奸人的圈套,而因小失大,做了他们的牺牲。

青年人,多是心高志大,只贪虚誉而不重事实,只重未来而忽视现在。要知心高,是应追求高尚的知识。志大,是要培养伟大的人格。有高尚的知识,再有伟大的人格,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事业。

人生如种树,如建楼。青年正是培根筑基的时候。根深树必茂,基固楼自坚。我在青年时期,虽有远大的心志,然而因为忽视应预备的知识,忘了培养正大的人格,以致学问浅薄,品行卑污。所以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寸名未立,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大不能造福于社会。这不是环境的不良,确是因为当初我未肯在培根与筑基上做工夫。

能责己的人,必成功。怨环境的人,必失败。责己则能振起精神,力求上进。怨环境,则失望忧烦,容易趋下流。

我对某大学的学生说:“凡事以个人为主体,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主体不可为四周的情形所影响了。比如说,一盆桂花放在粪厂里,环境是臭的,而桂花仍不失其香。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四周空气是香的,而狗粪仍不失其臭。我们当为臭环境里的桂花,不可为香环境中的狗粪。”

不合时宜的人,多是最好的人。善于趋时的人,绝不是好东西。

人生就是苦恼。所以人一出娘胎,开口第一声就是哭。绝没有一见天日,就大笑的。哭先于笑,是人生的途径。笑不过是偶尔的表示而已。假若一落生就笑,反要招起人怀疑,说他非妖则怪,或要将他置之死地。因为是违反了人生观了。

愈有不良的环境,愈能造成非凡的人物。中外历史里,这种实例,说不尽,写不完。仅以舜这个人而言,若非遇着不良的家庭,绝不能使他成为我国自古以来的圣贤。他因不被环境所限,刻苦自修,不但使百姓受他的恩泽,他更能将他的万恶家庭感化好了。现今的多数青年,只知怨恨家庭,不知用正心修身的方法,去改善环境,所以日与恶环境同化,堕入不可救药的地步,而变成环境的牺牲。

人生就是吃饭问题。所以不论男女、贤愚、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一落生全感觉饥饿的痛苦,大哭特哭。乳一到口,啼声立止,因为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我不怕鬼,我只怕人。我只见人害人,我未见鬼害人。我听说鬼害人的事,实在不如我亲见人害人的事多。

肯当面得罪人的人,无论如何,全是好人。

天下凡速成的东西,必不能耐久。芭蕉一年生长八九尺,松柏一年生长一二寸。所以芭蕉不能经风霜,松柏则可以抗冰雪。一则一年一枯,一则千年不死。竹虽体质坚硬且生长得速快,然而内部全是空虚的,不能抵挡坚物之一击。速成之名与速成之学,也是如此。

没有多时的预备,决不能得一鸣惊人的成绩。爆竹虽小而能震人的耳鼓,雷声虽虚而能撼人的魂魄。一则因经多时的制造,一则生于多时的蕴蓄。陈涉本是一个小卒,竟能一举留名,成为自古以来,以平民向专制帝王革命的第一个人。人全说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成名太速。然而若细查他在贫贱的日子所发的言语,也可以明断他实在是用心深远且有多年的预备。

因为没有权位,埋没了好多人才。因为没有钱财,低减了好多人格。

世界如同一棵玫瑰花。悲观的人,只想它的刺可怕。乐观的人,只想它的香可爱。

不能治国,而曰受帝国主义的阻扰。不会为人,而曰环境不良。这种人才是自暴自弃的人。

时时责己,不期然而然地就化为君子。时时责人,不期然而然地就变成小人。或为君子或为小人,只看你能反身自省不。

立志要如山,行道要如水。不如山,不能坚定,不如水,不能曲达。

无论多么浑蛋的人,也能遇见比他更浑蛋的人捧他。浑蛋再遇着浑蛋来捧,他那浑蛋的程度,就无药可医了。

你若想试验人的智愚深浅,最好是当面先颂扬他几句。他若不露喜色,不失常态,必是一个非常人。他若眉开眼笑,忘其所以,必是一个大浑蛋。

吹牛的人,只能祸己。拍马的人,必能祸人。对于吹牛者,当置之不理。对于拍马,须严加预防。否则,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将你拍舒服了,就能骑上你。

愿得人的欢迎——献谀词。欲受人的恨恶——进忠告。

你用金钱,有时买不动人心。用谀言,则人多能被你收买。千古的伟人与美人,多因谀言而败名失节。

你若愿瞻仰“浑蛋”是什么形态,对人颂赞几声,立时就有一个“浑蛋”摆在你的眼前。

如要骂“环境不良”,先要问问你本人的天良,你是不是“不良的环境中的优良分子”。不要骂别人不爱你,先要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不要骂别人不肯用你,先要自问,你是不是有过人之才。

有好货物,不怕没有卖主。有好学识,不愁没有用处。货物若不精美,还少有人肯照顾,何况没有货物。学识不优良,还少有人肯聘用,何况没有学识。在这政治未上轨道的时候,固然有些酒囊饭袋,得到高官厚禄。然而他们若没有吹牛拍马的特长,或没有能生养美人的父母,也绝不能走那样的好运。要知政治入了正轨之后,还是有学识或有技能的人,才能有饭吃。所以最要紧的是,赶快努力蓄养充足的学识或有用的技能,将来不愁没有你的用武之地。比如你若是美玉,终能遇着卞和。

我最怕听人说“我若想发财,早发了”,或“我若想做官,早做了”。我一听着这种自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的话,就如遇见婊子对我谈贞节,我总是回答说:“我为我自己奋斗二十余年,总想发财,总发不了。总想做官,总做不成。”

什么叫清高?有钱,谁也容易清高。什么叫卑鄙,无钱,谁也容易卑鄙。我以为,有钱足够生活而能不再贪得无厌,就是清高。既有钱足敷一生之用,而仍贪求不已,就是卑鄙。

我常对学生说:“财产有败,势力有倒,人情有散,父兄有死,这几样,全靠不住。只有学问或技能,是靠得住的。不过,无论有什么高超的学问或技能,全须以道德作基础。中外历史里,许多学问出众,技能超群,反致身败名裂的人,就是因为他们那学问与技能,未曾建筑在道德上。”

我在“农学院”与“铁大”教英文的时候,学生们问我学英文应当怎么样学。我说:“只按‘不要脸’三字做去。无论学习什么学术技艺,若肯拉下脸皮,无不成功。学习洋文,只要不怕讥笑,敢说敢做,敢勤勤地向人请教,所学所习,就能日有进步。仅以梅兰芳而言,他本是堂堂的一个男子,他竟敢在广众之前,着起女子服装,扭扭捏捏,细声细语,装摸作样,不怕羞耻,所以能练成一个名伶。当初他若‘要脸’,绝得不到今日的美誉。他在学习之日,能‘不要脸’,所以学成之后,反倒露了脸了。不过,天下的事,除了研究学术与技艺之外,若不要脸,那就是自寻失败,自找苦吃。”

天本是虚空的,不能靠。人多是虚伪的,不可靠。世间唯有自己是自己最可靠的。

我只劝学生们几句话,就是:立定志向,稳住脚步。不为古人的奴隶,不做今人的傀儡。不要见异思迁,不可舍己耘人。不要拍人的马屁而替人摇旗,不可受人的利诱而代人呐喊。但有机会读书,不必早谋出路。若想为国奋斗,须先立下根基。要知现在是青年最危险的时期,稍一大意,就要赔了性命,切勿贪图一时的虚誉,徒为野心之辈,做了求富贵的阶梯。娱乐场所,全是陷人坑。摩登女子,尽是迷魂阵。人生只有一个生命,不应随便牺牲。父母生我一场,孝不孝,先可不论,若不能成名立业,才是胡混一生。死后若鬼魂有知,总要不使它痛哭流涕。

存愤世嫉邪的心,天下少有不可恨的。怀悲天悯人之志,世间少有不可怜的。

良心无愧,身体无病,胸中无累,肩上无债,是最大的快乐。

糊涂人的糊涂,有法可治。聪明人的糊涂,无术可医。

有孝顺的儿子孙子,不如有孝顺的爸爸爷爷。孝顺的儿子孙子太少,孝顺的爸爸爷爷太多。

儿子孙子承受爸爸爷爷的财产,全以为是理所当然,并且爸爸爷爷,也多以为不如此,就于心不安。爸爸爷爷得儿子孙子的奉养,反多以为受之有愧,并且儿子孙子,也多以为若如此,就是莫大的恩德。因受遗产而感念爸爸爷爷的人,千百中未必有几个,因得儿子孙子奉养而感念儿子孙子的人,千百中,实在有千百。

糊涂人,多成功。聪明人,多失败。自以为聪明的人,必失败。

英国俗语说“天助糊涂人”是一句迷信话。其实,是因为糊涂人多有自知之明,遇事只知循规蹈矩地做去,不敢存非分之想,不敢有出位之思,只知低头傻干,不敢行险取巧。如同登山一般,不问山的高低,一步一步爬去,自有达到极顶的时候。人看糊涂人那种傻头呆脑的情形,以为他必遭失败,岂知他的成功,就在眼前。他成功之后,人还疑惑不是他自己所能成就的,于是,就造出一句“天助糊涂人”。

不能自治的人必被人治。幼年不受父母尊长训责的人,将来必遭社会的轻蔑,遭受国法的制裁。监狱中的囚犯(除了少数被人诬陷的人之外)全是不能自治或幼年不受管教的人。

人之一生,十分之九为己,十分之一为人,就是天下少有的极大的好人。百分之九十九为己,百分之一为人,就是好人。至于说某某伟人,一生专为民众生活,我决不相信。寻常人,若说“我立志终生专为人谋幸福”,那是等于放屁。我以为孔丘与释迦,至多也不过是十分二三为人而已。

谀言(马屁)是一种骂人不带脏字的讥评。只因为是用柔和的声调与温顺的态度说出来的,所以入了人耳,就如同打了一下吗啡针,立时先使你微觉麻木,然后就觉得血液循环,肺叶颤动,周身舒畅,不知东南西北,忘了姓甚名谁。染了这种嗜好,与习成吗啡病相同。日染日深,前途绝无好的结果。然而不肯近吗啡的人太多,不肯纳马屁的人简直没有。我虽是竭力拒绝,心里有时也是欢迎。

在学校混文凭易,在社会混饭吃难。

老禽老兽,费尽辛苦,甚至舍死忘生,将小禽小兽养起来。到了小禽小兽能飞能走自己寻食的日子,便各奔前程,父母子女的关系,立时断绝。以后重逢,如不相识。我们替老禽老兽打算,它白费精神气力,未免太糊涂。然而因为它们不能返想,所以不知悔悟,仍是是生生不绝,并不知研究任何避孕或堕胎的方法。

人是有反想的动物。假若将儿女养起来与他们没有一点益处,只知受养育之恩,不知还报之义,人谁还肯操心费力,养育忘恩负义的害物呢?古圣先贤,唯恐人类将要断绝,所以创出一个“孝”字,使为父母的不致灰心。

孝字正是引诱为父母的一种钩饵。儿女虽不能个个全孝,然而为父母的,总以为他们必有尽孝的可能。心中存着这种希望,所以就甘心担负养育辛苦。全以为我们现在为儿女虽受尽苦劳,将来总有使我们快乐的结果。因有这种思想在心中鼓动,人就繁殖下去了。

禽兽不知尽孝,然而绝没有对父母为仇的。中国的古语“枭食母、獍食父”,并不是实有其事。不过古人特意造出这种谣言,警戒不孝之辈,不要学禽兽而已。按《述异记》说,獍状如虎豹而小,生食其母。《汉书注》又称獍曰“破獍”,说它食父。它到底怎么样,我看论动物的书很多,也未会查出来。枭,俗称猫头鹰,北平人称它“夜猫子”。我由种种方面考察它,绝没有食母的恶行,只知它们有时同类相食。老的,因为力弱被强壮的吃了,剩下一些毛骨在枭巢底下,人就因此造出谣言诬蔑它们。

禽兽对儿女,只担负短期的义务。禽到了能飞,兽到了能走,能自己觅食,可以自己独立的时期,父母对它就脱卸下养育的责任,绝不肯再受缠累。人类则由生到死,只要有父母,父母就能对他们挂肚牵肠。禽兽为儿女打算,至多不过几个月,人类为儿女打算,无尽无休,甚至到两三代之后,人岂可不孝。

人有才识,正如商店有好货。纵然自吹自擂,若没有人代为宣传,也难有人肯来照顾。不过既得了宣传的效验之后,更当维持住了信用。否则,人上当只一回。不但人与商店是这样,一切主义学说,也是如此。

愿得人的欢迎——献谀词。欲受人的恨恶——进忠告。

儿童喜奉承,是因入世尚浅。妇女喜奉承,是因阅人不多。老年人喜奉承,是因活得日子太久,碰钉子太多,到了残年暮景,愿听一些顺耳的话,安慰安慰已经失望的心。

谀言与美色,全能催动人的血轮,使人发生美感,振起人的疲倦。耳里喜听谀言,正如眼中愿见美色。也可以说,谀言是耳中的美色,美色是眼里的谀言。

有人问我:“你是否喜欢人对你拍马。”我说:“何尝不喜欢,不过我既无学识,又无财势,虽愿受人之拍,其如人之不肯白费气力何。”

世界就是一个大学校。世上的人,不论男女,全是这学校的学生。一脱离母胎,就在这校里报名注册。活到老,学到老,永没有学成了的日子。“殃榜”与“死刑罪状”,就是修业证书。善恶的声名就是成绩。自从这学校成立以来,修业生不知有几万万人。不论你在这学校里,如何聪明,如何愚昧,修业之后,同归“完事大吉”。孔子、释迦、苏格拉底等的人,也不过是为学校里的高才生而已,他们也没有毕业。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离了母腹向坟墓里进行的路程”。少亡的就是这条路短,老死的就是这条路长。所谓命好的,就是这条路平坦。命苦的,就是这条路崎岖。在这条路上,老老实实走的,就是君子。在这条路上,争争斗斗走的,就是小人。不论你怎样走,你也不能不走入坟墓。

钱是好东西,然而须会用,书是好东西,然而须会读。正如水与火,全是人生所一日不可缺的,但是若用得失宜,全能与己与人有害。

诚、伪、公、私四个字,是分别君子与小人的试金石。君子必诚,小人必伪,君子必公,小人必私。

不给父母招骂,是孝子。使父母增荣益誉,是最大的孝子。

求学如逛景。须自己时时刻刻一步一步地留心观察,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与阅历。徒读死书,不过如同读古人的游记而已。说得虽然热闹,当不了自己的经验。

古时是养儿防备老。现今是养儿尽义务。古时养儿,是我养你小,你养我老。现今是你养我小,我不养你老。

俗语说“养儿不养俩,老了轮官马。养儿不养仨(读萨),老了没有家”。又说“好儿不要多,一个当十个”。这些话全是警戒那班对儿子不嫌多的人,造出来的。

某人说:“父母想得儿女的济,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生儿女的原因,是为图贪一时的快乐而起的。既然贪快乐,就当有代价。儿女就是快乐的代价。”他这话实在是追本溯源之谈,所以人为儿女操心费力耗财惹气,不必怨天尤人,只可怨自己当初太不老实。

在这文明进化的时代,生儿子的好处,就是你到临终的时候,若有财产,可以有所交托。生女儿的好处,就是在你活着的日子,多一门亲戚来往。

人生一世几十年,仿佛是岁月久长。若细一思想,也不过如同梦幻泡影,转眼就完。任何权位财产,也不能永久据为己有。所能永远占为己有的,就是学问与名誉。军阀强盗,能夺人之权位,杀人之肉身,分人之财产,而不能夺人之学问,不能灭人的名誉。历史中,这种证据说不胜说。

青年人的思想,一天比一天新,正如他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长。人过四十,身体既不再长,思想也就稳定了。

人生是忧闷时多,欢乐时少。世界是扰乱时多,太平时少。否则人更不愿死了。

要学好,先学诚。欲学坏,先学伪。

少年人最忌轻浮躁妄。老年人最忌暮气颓唐。一则无事可成,一则无步可进。所以中年人办事,多易成功。

真浑蛋,不致吃大亏。假聪明,始能惹是非。

骄满虚妄,是伟人失败的第一步。戒慎恐惧,是伟人成功的第一步。

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大,是勇于为善。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小,是怯于为恶。

名誉是人生最靠得住的财产。有名誉的人,虽穷绝不至于饿死。因为有无形的财产带在身旁。

人全喜爱金银。假若用金银造成一个笼子,将他关闭起来,他绝不愿意。妇女全喜欢金手镯,若用金做成手铐,将她双手链起来,她也不赞成。因为金笼金铐虽好,怎奈束缚了她们的自由。然而有些人,因广有金银之故,全于无形之中入了笼,加上铐了。

无钱财无权势的人,全以为有了钱财,有了权势,必然快乐。其实,达到这两种欲望之后,未必就能真快乐。没有儿女的人,全以为有了儿女,必然喜欢。其实,有了儿女,也未必就能真喜欢。人生只是彼此羡慕而已,我以为,因没有而生羡慕,终比因有了而生烦恼的滋味好。

人一生的大毛病,多是对别人的事,看得明明白白,对自己的事认得糊糊涂涂。因为有这个毛病,所以世上闹得七乱八糟。假若能将这毛病反过来,世界必能风平浪静。可惜,人性既不能改,世界也就没有安宁的日子。

良心胜私欲,则为君子。反之,则为小人。

有知识有道德,是人才。有道德无知识,是凡才。有知识无道德,是狗才。无知识无道德,是弃才。既无知识又无道德反自以为有知识有道德的,是杀才。

苏秦张仪,走遍六国到处受欢迎。孔丘孟轲,行遍天下到处碰钉子。因为苏张所谈的,是合于一时的人欲。孔孟所谈的,是万古不磨的天理。一则如娼妓小人的甜言媚语,当然易惑人心。一则如节妇义士的冰言冷语,自必难入人耳。

钱是人人喜欢结纳的好朋友,可惜它的架子太大,最不易使你接近。你纵然费心力,将他请了进来,它也不愿永久与你同居。你略微不加谨慎,它就能脱逃而去。你若再寻找它,恐怕不易了。你纵然发一恨心,将它锁起来,它也许运动你的子孙,将它放出去。

钱虽然好摆大架子,但是它是天生的贱骨头,生就的势利眼,最喜欢跑到富贵人手下为奴隶,绝不愿走入穷苦人家里当祖宗。当贵人对它点手就来,有时它竟不请自至。穷人愈对它磕破头皮,哀恳号呼,它愈洋洋不睬。

钱是奴性的。只可供人的指使,人不可受它驱策。你若能善用它,它就是你的忠仆。你若不善用它,它就变成你的恶主。人若终日为钱用心,就变成财奴。财奴是世间最苦的奴隶阶级中的人。因为俗语说“奴使奴,使死奴”。那么,财奴既是奴下之奴,焉得不苦呢?

人的一生,不只是当祖父的孙子,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爸爸。这三样的程序,虽然全做到了,与普通动物传种的义务,也没有什么高超的分别。人总须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人生最大的职务上,做到一样,才不侮辱这个人字。

人不论富贵贫贱,能尽力为人群办一件有益的事,作一篇有益的文,说一句有益的话,也未尝不算是立德立功立言。人所共知的孔、孟、老、庄、程、朱、释迦、耶稣、苏格拉底、卢梭、韩愈、张骞、苏武、岳飞、秦良玉、马志尼、惠灵顿、华盛顿、富兰克林、南丁格尔等,也不过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中最有名的而已。

学校只能造就名义上的人才。真正的人才,全是靠自己肯用心,肯吃苦,肯耐烦,肯为人所不能为,所造就起来的。

四年前,我对民国大学的学生说:“有形的文凭不是吃饭的执照。真正吃饭的执照,是无形的学识技能。由大学毕业,不是就算学成了。文凭不过是一张转学证书。入了社会,才是肄业的开始。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

满口谈道德的男子,多是伪君子。满口讲贞节的女子,多是丑妇人。

肉体不健康,必受疾病的传染。心思不坚定,必受邪说的诱惑。

天下行动最迟慢的,以蜗牛为第一。然而在一星期中,它若不止地向前爬,它可达三里之远。可见读书故事,不怕迟慢,最怕停顿。

“诚实不欺”四个字是人生秘诀。

富人,怕人夸他有钱。妇人,怕人说她不美。

你最大的过错,是你以为你自己永无过错。你最大的失败,是你以为你自己永无失败。

我平生最爱钱,因为钱能提高人格,钱能维持生命。我平生最好色,因为色能悦人眼目,色能提人精神。我平生最爱书,因为书能增人知识,书能化人忧烦。我平生最好交友,因为友能谏人改过,友能助人进德。

对学识不如自己的人,有傲态,对学识高于自己的人,有嫉心,全是因为少读书少阅历。多读几篇好书,多经几番事故,自能化除这种小家气。

读书不难,难在选读。交友不难,难在择交。

为好人,生前受人爱慕,死后受人崇敬,何苦不为好人。为恶人,生前受人讥评,死后受人咒骂,何苦必为恶人。

修身与养身不同。修身是修千万年不死的真身,养身是养几十年必死的肉体。修身是拒恶,养身是防病。然而能修身的,必能养身;能养身的,未必能修身。

无学识,并不可羞,无学识而偏欲彰显自己的渊博,才是可羞。无钱财,并不可耻,无有钱财,偏要表示自己的阔绰,才是可耻。

聪明不是福,善用之则为福。愚蠢不是祸,不善用之则为祸。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苏格拉底说:“人要自知,一切智慧,由此而起。”东西两个贤哲,全是以“自知”指示人。人果能自知,绝不致把自己看做圣人,也不致将别人认为浑蛋。

军阀们层层捣乱,学者们时时骗人。全是由“不自知”三个字生出来的。

说实话得罪人,是一时的。说谎话联络人,也是一时的。被实话得罪的人,将来仍必与你恢复已往的交谊。被谎话联络的人,终归必定发觉你的狐尾。

我平生有两件最认为荣幸的事。一是在东城椿树胡同,曾与终生不失个性的辜鸿铭先生住过街坊。一是在前外羊肉胡同,曾与伶界的“女圣”刘喜奎女士比邻而居。辜先生甘受穷苦,不肯同流合污,以致困顿而死。刘女士虽为坤伶,永不肯出风头,永不肯操副业。她嫁崔某之后,不幸守寡,至今仍是节励冰霜,甘为崔某抚孤。

我的脑筋是腐化的,思想是落伍的。我认定,男子一生,若能牢守个性不肯随人摇旗呐喊,就是男子中的模范。女子一生,若能严护身体,不肯任人辟为“公园”,就是女子中的圣贤。

有真道德,必生真胆量。凡怕天怕地怕人怕鬼的人,必是心中有愧,必是品行不端。

不论你有天大的学问,你若没有准定见,见什么新鲜,你就投什么机,你纵然被人称为先知先觉,你到底是一个匹夫。不论你有出众的才能,你若没有准定见,见什么摩登,你就干什么事,你纵然被人呼作交际明星,你归终是一个娼妇。

我常对学生们说:“你们不必侈谈毕业后,如何救国救民。先要扪心自问,毕业后是否自己有换饭吃的本领。”我在学校(汇文大学)读书时,屡屡高谈救国救民的梦话,常常抱定舍我其谁的野心,对于应学的功课,向不专心。以致到如今,穷愁潦倒,不能自拔于困苦之中。回想当年“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大话,真使我汗下如雨。所以我一听学生说大话,我的脸皮,就为他发麻。

对老年人拍马屁,足可以提一提他的精神。对青年人拍马屁,实在是要阻碍他的前途。老年人离死不远,拍他几句,使他欢喜一场,虽近于卑鄙,未尝不是道德。青年人后望无穷,拍他几句,易使他生起骄满之习,虽近于鼓励,未尝不是阴险。

我劝青年在入学校前,要将自己认做浑蛋,毕业后,更要将自己认做浑蛋。如此,才能脱离浑蛋的樊篱,虽处于浑蛋世界中,而能不为浑蛋。

天理是人所共有的一个真理。良心是人所同具的一颗本心。天理,也可以说是自然之理。良心,也可以说是自然之心。

人不可无疑心,读书无疑心,得不到实学。交友无疑心,得不着良友。并且天下的真理,全是存着疑心而求出来的。

彭祖寿长,也死了。颜子寿夭,也死了。石崇豪富,也死了。范丹清贫,也死了。秦桧害人,也死了。岳飞被害,也死了。吴三桂为泄私愤而请清兵,也死了。史可法为报国仇而抗清军,也死了。嫫母貌丑,也死了。西施色美,也死了。我才明白了,原来,人无论怎么,也必有一死,谁也不能长生万年。

生为男子,因报答知己,因维护公理,性命可以牺牲。假若只为吃饭问题,身体万不可属之于人,成了饭东的私有物。并且先要查一查,饭东所赏你的饭,是不是国家的。

以性命报知己,以性命护公理,是英雄豪杰的气节。以人格殉富贵,以人格换饭碗,是奴隶猪狗的行为。

有人问我:“为什么古今许多英雄豪杰,在困穷之日,肯投靠于不如他们的人。”我说:“英雄豪杰,心抱大志,打算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如同一个矮小的人,要登高墙,自必要寻一个‘梯子’。假若一时寻不到梯子,那么,遇见一个‘马桶’在旁边,未尝不可利用为进身的阶梯。假若嫌它臭,就爬不到高墙之上。当初,刘邦,就是张良、韩信的梯子。韩林儿,就是朱元璋的马桶。”

天下有两种人最可恨。一是有病不肯吃药,一是无病偏要吃药。前者是刚愎自用,后者是庸人自扰。

人的思想,是随年龄而变的。所以青年人与老年人,绝不能成交。大姑娘与老太婆,永不能合作。

古语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古今中外的伟人,所以能成大事,全是能识人,能用人。张良韩信,也曾投靠项羽。所惜项羽不能识人,不能用人。终归张韩二人被刘邦所利用,成了制项羽死命的利器。张韩如同蒙着灰尘的明珠,卖到两个小贩手里,一个不识货而向外推,一个识货而因此致富。

真正的幸福不是钱所能买到的。真正的名誉与学识,不是死所能泯灭的。

信好话,受实骗,是现今多数青年与多数老实农工的传染病。人生不幸,处于乱世,只有埋头读书习业,为将来打算,是青年人的安全途径。专心一意,靠筋力工作,养大豢小,是目下农人工人的稳妥办法。只要是有书可读,有业可习,有田可种,有工可做,就是幸福。未来的幸福靠不住,眼前的幸福莫牺牲。

去私心,才能办公事。能自爱,才能讲自治。

许多摩登的青年男女,以为他们的父母不懂恋爱。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

我的一个老同学对我说:“现在的青年,真不得了。他们正事不做,专门地恋爱‘密斯’。”我说:“你不要‘洗了手之后,就不认做贼。’我们当初又何尝不爱‘密斯’。不过,我们当初是爱在心里,他们现在是爱到外头来了。”

男子的思想,万不可学摩登女子的衣饰。她们为趋时起见,对于衣饰的肥瘦长短,今日改变,明日革新。愈想趋时,愈要落后。结果,枉劳精神,枉耗钱财,空惹一肚子气。

我以为,人的思想,必须如同做衣服,不管别人穿肥穿瘦穿长穿短,你总当做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的。别人穿有花纹的,你总要穿素面的。如此,你就总赶得上时兴。

由道德所生的胆量,是能维护真理的。这种胆量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天下只有两种人。一是可敬的好人,一是可怜的坏人。好人所以可敬,因为他认清了人生应走的途径,专向光明的大道中前进。坏人所以可怜,因为他误解了人生的正路,偏向黑暗的死途里急趋。

什么样的人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人,就是在你正要自颂功德的时候,他先自夸其德了。

你所欢迎的人,是能向你献谀言的。你所厌恶的人,是能对你尽忠告的。

学生在学校里,得随便的机会愈多,将来处社会,所碰的钉子愈大。

非有大胆的人,不敢说实话。非有决心的人,不敢行直道。可惜,说实话,行直道的人,不但不能处社会,甚至不善处家庭。

大智果能若愚,不但自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社会也可以少生许多扰乱。大愚偏要若智,不但使社会日趋扰乱,自己也不能幸得安宁。天下所以多事,全是因为一些大愚若智的人捣乱而起的。

按本分做去,自有幸福。候机会之来,少有成功。

向坑中急行,不是正当的进步。向安稳处退后,不是怯懦的落伍。

我最反对“迎合朝流”一句话,迎合潮流,是随着时代的思想奔驰。决非一个有男子骨头的人所肯做的。生为一个男子,就应当有稳定不移的思想,不能因别人的思想,乱了自己方向。处在这邪说流行,思想颠倒的时代,非有男子骨头,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常劝学生们说:“你们对于‘潮流’要咬定牙关,牢守主见。在潮流正汹涌的日子,顶好是以一块‘岩石’自任,要做一个中流砥柱。假若力量不济,须要做一根‘芦苇’。千万不可自暴自弃,甘做一个‘浮萍’。岩石绝不是潮流所能移动的。芦苇遇着潮流,虽在水中摆摇,然而根子不动。浮萍并无根底,只浮存在水面上,任凭潮流的趋势,随波逐浪,永远没有自己的准定向。”

后汉司马徽说:“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这句话常被一些投机的人与趋时或盲从之辈误解了。要知投机不是识时务。趋时与盲从,也不是识时务。识时务是遇着一个时会,知所当行,抱定一个正大的目标、合理的见解应付当前所发生的事务与时机。

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这不是说孔子善于投机,善于圆滑,是说孔子,在他当日所处的时代,应付当前的环境,能行妥善稳健的办法,能确然独立,不偏不颇,不右倾,不“左”倾,能超出凡俗之辈,思想言动,能为时代的中主,而不为时代的牺牲。

人的一生,总是以为将来要比现在好。因为人人全有这种思想,所以才都愿意活着,以便看看将来究竟有什么好的实现。

人人全希望将来比现在好,可惜到了将来,多是得到反面的结果。所以宗教家,就创出“天堂”、“净土”或“极乐世界”等的名词,使人于无望之中,仍存着一个有望的思想,并且指示人,若能存善心,行善事,终能有好的将来。存恶心,行恶事,必有坏的结果。可见宗教的存在,何尝于人无益呢?

宁可开倒车不可开狂车。宁可落伍不可盲从。开狂车是不问前路如何,一味地猛进。盲从是不察是非邪正,一味地追随。前车已覆,后者若赶紧退行,不可讥为开倒车。众人已跑入泥塘,自己若立时止步,不可认为落伍。

随和二字最坏事。有许多人因为随和,以致身败名裂。我的亡妻常怨我不肯随和,我说:“随所当随,和所应和,才是真的随和。假若一个女人,迁到花街柳巷,她可以因为随和而操皮肉生涯吗?”

以诚信处世,无往而非康庄大道。以诈伪处世,无往而非崎岖险途。

办公事须不怕得罪人。办公事若怕得罪人,则所办的事必然不公。

风雨晴阴寒暖燥湿,本是天气的运行,还不能尽满人意,何况操持政权的人办公事呢?办公事若利于君子,必得罪小人。利于小人,必得罪君子。然而眼光远大的人,办公事宁可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因为若怕得罪小人,自己也就变成小人了。

我信运气,我更信有好学识,有好技能,最容易交好运气。

你做事,只要合乎天理良心,必能合乎世理人心。

为善,是少有阻力的,正如白昼行于广大的平原,你尽可放心大胆努力进行。为恶,是多有妨碍的,正如黑夜行于岖崎的深巷,你必须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你若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你一生一世也脱不掉小人的坯子。假若你以为自己是个坏人,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走入圣贤的领域,不但为人是如此,求学与为政也是如此。

先知道自己糊涂,才能有转成聪明的希望。先知道自己卑鄙,才会有化为清高的可能。总而言之,先知道自己不如人,才可以超过人。

以数十年必死之身,求千百年不死之名,骨虽烂而名不死。以数十年必死之身,求不可必得之欲,欲未足而身已亡。

道德是永久不坏的势力。信用是永久可靠的资本。也可以说,道德是无形的势力,信用是无形的资本。古圣先贤的尸骨,虽然早已化成灰尘,可是他们的势力,至今还能感化人心。有一些老商店,并无许多资本,然而竟能日增月盛。原因就是因为对信用二字,牢守不失。

愿得神助者,自助。愿得人助者,助人。

困难是欺软怕硬的。你愈畏惧它,它愈威吓你。你愈不将它放在眼里,它愈对你表示恭顺。古今中外一切伟人,所以能立下惊天动地的事业,留下永久不死的声名,最大的原因,就是起于不怕困难。

防人讥评,先自讥评。避人咒骂,先自咒骂。

古今许多聪明人,被一私字毁坏了。古今许多愚拙人,被一公字成全了。所以我常说:“私念损人不利己,公心利己又利人。”

现今多数的青年,不向日后想,所以终日贪玩取乐,对应求的学业,不肯用心。现今多数的要人,不往身后想,所以终日尔诈我虞,对当尽的职务,不肯用心。一个是误了自己的前途。一个是害了个人的名誉。

历史是人类明镜,是人生哲学,是处世学理,是古人的经验谈,是今人的未来预知术,是善恶循环因果报录。常读这种书,不但可以增加智慧,更可使你知道你无论有多大财产多大势力,你也脱不掉死。你无论如何足智多谋,无论如何神通广大,你死了之后,也是完事大吉,只有你那或好或坏的名声,是永久常存的。

在位尊权大的时候,不敢指责你的人愈多,将来痛骂你的人愈众。你在当权之日,愈能罪己恕人,日后愈有人歌颂崇拜。

古人说:“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既归三尺土,难保百年坟。”许多的恶人,正在为所欲为的日子,竟被人害了。许多帝王将相的坟墓,竟被人掘了。吕后生前是可怕极了,死后竟被赤眉污了尸。乾隆前生是威严极了,前年竟被土匪碎了骨。

将爬山看得难,永不能登峰造极。将求学看得难,永不能出类拔萃。

使猫看家,不是提高猫权。使狗捕鼠,也不是提高狗权。使它们各尽所长,才是不逆天性,不背物理。我以为,男女间的一切,也不当违反天性,背逆人情。

我岂不愿学好人呢?怎奈坏人也不能长命百岁,我何苦空费心机。我岂不愿升官发财呢?怎奈学识不足以谋求,我何必痴心妄想。

我不迷信神,我最迷信理。神是渺茫难凭的,理是妥实可靠的。理就是神,神就是理。神,是聪明人由理中想出来,用以警教不讲理的人。真讲理的人用不着怕神,不讲理的人有时因怕神而讲理。

理如同人在地球上所定的经纬线。地球本是浑然一团,不易测度的。一有经纬线,就容易别寒暖,定远近。人世本是浑然一团,不易考究的。一有理字,就可以定是非,别善恶。

经纬线本是人假设的线。地球虽然未生出线来,可是你若研究地面的度数,就不能不用。理本是人假定的名,它虽然无形无象,可是你若考量世界的人事,就不能不遵。

地球既是圆的,所以经纬线也是圆的。圆的就必旋转。旋转就是循环。理既如同人世的经纬线,所以也有循环性。

盗贼恶徒,若能时时扪心自问,也可以一步一步地成为圣贤。圣贤若不肯时时扪心自问,也就必一级一级地降为盗贼恶徒。

良心虽是人人全有的东西,然而人若不肯扪心自问,就不能发现了,正如山中纵然有矿产,假若不肯掘挖,绝不能现出来。

良心是人人全有的,良心是人人心中的明镜。私欲就是蒙蔽这块明镜的灰尘。人若肯扪心自问,就是肯拂拭这种灰尘。人若能时时扪心自问,良心自然日见光明,私欲自然无法可入。

强盗恶徒,虽然无法无天,他们有时也知敬爱好人。他们所以不能化为好人,就是因为他们的良心被私欲蒙蔽得太厚了。

《大学》上曾子所引证汤王的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天天日日要拂拭这块明镜(良心),使它不被灰尘(私欲)所遮蔽。既肯天天日日勤加拂拭,不肯间断,自然一天比一天光明。一日比一日光明,就是一天比一天新。俗语说整旧如新,可见不整,就不能新。

圣贤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为不肯使私欲掩住他们的良心,时时勤加拂拭。恶人所以昏天黑地,是非颠倒,就是因为他们太疏忽懒惰,自暴自弃,不肯对良心稍加拂拭,私欲就日积日多,反客为主了。

存心要如山海。行动要如江河。发言要如日月。

行正道,发直言,存好心,不必怕人,更不必怕神怕鬼。

我活到现今,只见损人利己的人失败,吃亏让人的人成功。可见奸巧是祸,拙笨是福。

现今使我最痛心的是多数的学生,愁将来无出路而不知对眼前的学术用苦功。要知俗语说“有货不愁卖”。你只要学成一个“社会所必不可少的人才”,社会里一定有你吃饭的地点。

不要恨怨人不肯用你,只怕你没有供人需要的技能。要知有好货,终有识货人。你在学校,虽然能混一张或买一张文凭,须知在社会,实不易混一个或骗一个饭碗。

学校不过如同一座“镀金炉”。社会确实如同一块“试金石”。你镀的金愈薄,愈抵不住试验,不久就要露出你原来的“胎子”。

自古没有不亡的国,不败的家,不死的人。人若想长生不死,永久立于不死不亡不败的地位,须在人格与声名上注意。

古时雅典的大贤兼立法者梭伦(Solon)说:“能服从人者,始能管理人。”那意思是说“能为人下,始能为人上”,“能先服从指挥,将来才能充当首领”。现在许多青年,全有“首领欲”,然而在家庭,不肯受父母管教。入学校,不容师长管教。他们将来如何能成良好的首领?正如不守铺规的学徒,绝成不了好铺长。不守纪律的兵士,绝成不了好将官。

人能责己,立刻就觉得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人若责人,顿时就现出愁云惨雾,荆灭棘地。

有人问我,怎样做事才算是合乎天理国法人情。我说,只要做事不放纵,就是合乎天理国法人情。若能合乎人情,也就能合乎国法。若能合乎国法,也就能合乎天理。因为这三样是一件事,正如耶教所说的“三位一体”。

专为身家打算的人,绝成不了伟人。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伟大人物,全是能忘了身家的人。你若能忘了身忘了家,千秋万世的人,绝不能忘了你。

现今摩登女子,全讲究曲线美。我以为刚正的男子,当提倡直线美,我所说的直线美,并不指身体而言,是指说话行事立论。男子要直直爽爽,不当曲曲折折。要痛痛快快,不可遮遮掩掩,要坦坦然然,不当忸忸怩怩。

最好的为己是为公。最好的利己是利人。

俗语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一句不合理的话。因为真有聪明的人,绝不能被聪明所误。凡说自己被聪明所误的,绝不是有真正的聪明。

自己不是好人,偏要假装好人,固然是不容易。自己明明是好人,偏不愿使人知道他是个好人,更是加倍的不容易。

讲天道,不可失人道。处人世,不可忘天道。

读千遍弥陀,不如行一件善事。修十座神庙,不如救一个活人。

占卜相面的,令人靠天求福。风水先生,令人靠地求福。这仿佛想天上掉馅饼,想地下出金窖,全是徒劳妄想的。最好的求福之法,是靠良心。只要良心不坏,纵或享不到大福,也必受不着大罪。

求“远大”的,失“近小”的。求“虚空”的,失“真实”的。求“身后”的,失“眼前”的。求“未来”的,失“现在”的。所以明白人,只在“近小、真实、眼前、现在”的事上注意。

人,前半生,费尽心思,将自己练成一个浑蛋。后半生,又费尽心思,研究自己为什么是一个浑蛋。

“为好人而贫贱,为恶人而富贵”是不合天理的,是偶然的,是例外的。世间的事,凡背逆天理,违反自然,出乎定例的现象,决不能长久。

《易经》上所说“自强不息,恐惧修省,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十六个字,不但可以压倒欧美的一切人生哲学,并且是“希圣希贤”、“成佛做祖”的必由之路。

急于发财者,发财之术绝不正当。急于立名者,所立之名绝不稳固。急于成学者,所成之学绝不可靠。我以为,世上的事,除了救人救灾与捉跳蚤之外,不必求速。

处理困难的事,如同整理乱丝团,愈着急愈找不着头绪。只要耐着烦忍住性,必能不被困难所胜,而且能战胜困难。

真有治事之才的人,遇着难决的事,如同有名的数学家遇见难解的算题。非但不生畏缩之念,反要因而发生兴趣。

君子不羡人之富贵而羡人之名节,不羡人之高龄而惜自己空耗的光阴。

“尽人事,听天命”不是一句迷信话,正如“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不是一句虚妄语。因为,先尽人力而为,多半有如意的结果。至于成与不成,或好或不好,只有听其自然而已。

人的一生,只是在奔忙、恐惧与希望中过日子。至于安逸、快乐与满意不过是例外的事。总而言之,是乐不抵苦。

希望是维持人生的。它虽无形无象,可是它的潜势力极大。上自圣贤豪杰,下至匹夫匹妇,全都受它的支配。有它做主,你活着就有精神。它若离开你,你的生活就无趣味。

希望是世界进化的原动力,是催人前进的“吗啡针”。人之所以求学习艺,奔波劳碌,熙来攘往,争名夺利,生儿养女,拜佛求神,以至于创主义,讲学说,全是被希望所驱使的。

希望,随着人的年龄与体力而增进,也随着人的年龄与体力而减退。青年男女,所以活泼嬉乐,富于进取的心,并非因为他们全是天生的圣哲,是因为他们的希望,正在生长的期间。老年的男女,所以委靡颓唐,富于退缩的心,也并非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浑蛋,是因为他们的希望,正是衰残的时候。所以谁也不应当讥评谁。

人生如同登山。平均以生活六十年计算,前三十年是走上坡路,后三十年是走下坡路。所以三十岁以前,觉着时间过得慢。三十岁以后,觉着光阴过得快。

孔子所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而立”与“不惑”两样称谓,是极有意思。再用登山作比方,三十以前,一步高一步,见识也一步广一步。到了三十,如同达到绝顶,喘过气来,身体才能直立。到了四十,如同将下了绝顶,登山的情形与所见的景物,也阅历过了。人若将登山的事向他陈述,无论如何玄妙,再也骗不了他了。

人生如同草木。须经过一种“发芽,猛长,成热与枯萎”的阶段。

人的一生,如同四季。由初生到二十是春,由二十到四十是夏,由四十到六十是秋,由六十到八十是冬。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平均起来,人只能活三个季而已。

人生最快乐的,就是孩提时代。不过这种快乐,当时觉不出来。愈往前活,愈增后悔。可是只能老了,不能小了。

人生,当学生的时候,想当孩子的时候。当教员的时候,想当学生的时候。当爸爸当妈妈的时候,想当儿子当女儿的时候。当老头当老太婆的时候,又想当小伙子当大姑娘的时候。向回里想,仿佛食橄榄。向以后想,如同嚼蜡头。

欲望是随着知识而增长的。知识愈大,欲望愈多,欲望愈多,烦恼愈甚。所以我曾对某女学校的学生说:“你们的享用,固然是村姑乡女所梦想不到的,可是你们所感觉的痛苦,也是她们所梦想不到的。”

愈精巧之物,愈不能耐久。愈精明的人,愈不能发达。

一时之誉易得,千载之名难求。常人愿得一时之誉。圣贤愿立千载之名。不重一时之誉,不惜千载之名的人,只可称之为行尸走肉。

君子得势,所行所为怕得罪小民。小人得势,所行所为怕得罪上官。

不要轻视人,要知一村夫乡女,也能知道许多你所不知的事,也能给你一个你所梦想不到的教训。

你若能立志永不为恶,世上就少了一个坏人。你若能劝人永不为恶,世上又多了一个好人。

人的一生,只用“出入”两个字,就可以包括了。譬如,吃喝是入,拉撒是出。死是入,生是出。娶是入,嫁是出。受是入,施是出。一出一入,循环不停,直到入土为止。因为人的来源,也是由出入而起的,所以一生就办出入的事。不但人是如此,一切动植物的一生,也不能脱开出入的轮回。

人的一生,也可以说是“捣乱”。求学习艺,娶妻嫁女,养生送死,奔波劳碌,东往西来,你恭我敬,你争我夺,尔诈我虞,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吃喝嫖赌,送往迎来,悲欢离合,杀人放火,奸淫穷盗,念佛烧香,等等一切,一切等等,总而言之,统而论之,也不过是“捣乱”而已。

重形式,失精神。重外表,失内心。重虚伪,失真诚。

为恶,若能安享幸福长生不死,未尝不可为恶。为善,若必时遭苦恼短命夭亡,人又何必为善。世上所以劝人为恶的少,勉人为善的多,就是因为,为恶迟早终有恶报,为善迟早必有善缘。

俗语所说的“修桥铺路双瞎眼,横行霸道有马骑”仅是一句气愤的激烈话,并不是为人的正当方针。要知子路所说的“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是亘古不变的座右铭。因为天就是自然之理,循环之道,正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并不是迷信之谈。

能辨别善恶正邪才是真知识,能通达人情物理才是真学问。若只求新奇,不问是非,纵然留学万国,著书千卷,也不过是一个能言能写的禽兽。

对阴险的人,不必恼恨他。他自己就能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入阴暗险恶的途径里,正如一个人蒙着眼向悬崖进行,他的前途是可以预断的。

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必能免忧,能“后天下之乐而乐”必能长乐。

处治世,为好人易。处乱世,为好人难。处治世,生活容易,环境安和,纵然不去为恶,也算不了一个好人。正如一个女子,衣食不缺,且日与一群贤妇贞女同居,而能不卖淫,那还能称她为贤女吗?处乱世,生活艰难环境恶劣,偏要努力学好,才真算一个好人。正如一个女子,衣食两缺,且日与一群娼妓荡妇同处,而能清白自守,那才配称她为贞女呢。

贪名的人,不顾利。贪利的人,不顾名。贪名,虽为古人所戒,我以为,贪名的人,容易改邪归正,弃恶从善。

身,可为人奴。心,不可为人奴。身虽为人之奴而心却不甘为人之奴的人,可敬。身虽不为人之奴而心却甘为人之奴的人,可怜。

在学问道德上,热心追求,如同闻兰桂,愈闻愈香。在富贵享乐上,热心追求,如同闻尿粪,愈闻愈臭。

俗语说“理直气壮,理亏气馁”。理就是良心。气所以壮,是因为有良心做护符。气所以馁,是因为失了良心的援助。

贪字是人生的大敌。万般罪恶多是因贪之一念而起的,种种苦恼也多是由贪之一念而生的。

《淮南子》上说“猛兽不群,惊鸟不双”。英国俗话说“猪羊群处,熊虎独游”。我以为,生成一把男子骨头,也当特立独行,超脱于群众之外。冻死也好,饿死也可,绝不可加入什么派或什么系。

“其性与人殊”一句批评人的话,人全以为是耻辱。我以为殊不过是差别、不同,并无避忌的必要。不过,为人应与恶人殊,与小人殊。要与善人同,与君子同。

人在贫贱的时候,若不能安分守己,到富贵的日子,必定祸国殃民。追查几个已死与未死的军阀的身世,就可证明他们那骂名千载的成绩,全是自幼养成的。

直木才可以做栋梁,直人始可以当大任。弯曲之木只可成小器,邪曲之人只可任微职。

圣人不是如同蘑菇,经一阵雷雨之后,就能由土里钻出来的。也不是可以经一班信徒或一系一派一党的人,于短促的时间所能捧起来的。

圣人须有超凡脱俗的个性,有迈众超群的天才,有勤勉刻苦的修养,有博古通今的学识,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德与精神。又须得一些志同道合的信徒的辅佐与继成之力。

孔子、释迦、耶稣、在当日,也绝无人肯将他们认为圣人。并且他们也曾屡受凌辱,大遭疑嫉。他们虽有极顶绝巅的个性、天才、修养、学识、道德与精神,假若他们的信徒不能诚心诚意团结一致,恪遵遗教而行,孔释耶的道理,也绝不能流传普遍。只因他们的信徒能不违遗教,所行所为超凡脱俗,能不“宣真方,卖假药”,所以能引起别人的推崇佩服向往倾慕。历年愈久信仰的人愈多,深入人心牢不可拔。圣人的荣名,遂成了他们的专利。可见虽是天生的圣人,若非有好的信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人亡道息而已。

有人问我,什么是个性?我说按心理学,人全有一个特异与人不同的性质。这不同的性质,就叫个性。不但人有个性,甚至除了人以外的动物,也全有“个性”。

个性有善恶邪正直曲之分。人若能牢守善的正的直的个性就是君子,人若坚持恶的邪的曲的个性,就是小人。

《吕氏春秋》说:“石可破也,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不可夺其赤。”任子说:“水可干而不可夺湿。火可灭而不可夺热。金可柔而不可夺重。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于陵子说:“良金百锻而不失其采。美玉百涅而不渝其洁。”这不可夺,不失,或不涅的特点,就是个性。大丈夫,当学“石之坚,丹之赤,水之湿,火之热,金之重,玉之洁”。

我对学生讲英文文法里的“物质名词”。说物,分之于极微极细,而仍不失原名的就是,譬如木可以做成桌椅。你若由其中任何部分取下一块,就不能称所取下来的为桌椅,而得称之为木。纸可以制书报。你由其中任何部分撕下一方,就不能称所撕下来的为书报,仍须呼之为纸。木与纸二字,就是物质名词。我以为男子应如物质,任经如何改造,也不失原名原性。

个性是为人的资格。人若没有个性,不但不配称之为人,简直是有愧于物。

人身如同钟表,四肢五官五脏六腑,正如钟表内外的机件。命,正如钟表的主要机关(发条)。人吃喝,如同钟表须上弦;人得病,如同钟表须擦油泥。人死,如同钟表断了发条,不过钟表的发条,还可以接,可以换,人的发条一坏,只有完事大吉。市上可以寻得到二百年前的钟表,然而找不着二百年前的男女。

不必“怕饿死”。你守定正道而行,看看饿死饿不死。不必“羡富贵”。你妄行险路而求,看看有祸没有祸。

前年,我由小市上买了一个牙制的骷髅,到今日还摆在书桌上。我对它敬如师长,尊若神圣。我每逢因贫贱着急,我就看一看它。想一二十年后,我的本相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贪求。我每逢因愤怒恨人,我就看一看它。想到一二十年后,我的本像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烦恼。

某报登载某青年的来函,说他生在不良的家庭,不能容身。处在污浊的社会,难谋职业。投入机械式的军队,度牛马式的生活,受种种惨酷的待遇,前途黑暗异常等的话,并求指示明路。某报编辑,劝他存正大的志向,努力自修,做一个好军人。某青年虽染了现在青年的毒,然而还怕误入歧途,实在是可造之才。某编辑那种答复,实在是因势利导,对症下药。假若遇见野心的编辑,也必要随某青年,大骂环境,未免就要将那位青年引入愁云惨雾里去了。

某青年要知,不良的家庭,正是鼓励有志者的兴奋剂。自古以来的伟人,多是由不良的家庭,激迫起来的。不易谋求职业,是怨自己没有真正的本领。真有本领的人,少有真饿死的。军队原是机械式的,原是牛马式的,待遇原是残酷的。不但中国的军队是如此,甚至目下青年们,所认为天堂的外国的军队生活,也不能例外。俗语说“不经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威震环球的拿破仑,乍入军队时,也不是总司令。中国的名将,也多由小兵演进而成的。

一个青年,若居家,就怨恨家庭。处社会,就怨恨社会,或到一处,就怨恨一处,我管保他一生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不但不能有所作为,简直心中一时也不能安宁。纵然将他送到他所羡慕的外国,他也要喊革命。纵然将他送到天堂,他也要向下跳。

我对我的学生某青年说:“人处于不良的环境中,如同身落泥塘里。绝不可乱嚷乱骂,或呼求救援。必要奋力爬出来,才是好小子。若能在爬出之后,再设法将泥塘填平了,才是大英雄。”

世上种种的困难,绝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战胜的。世上种种的劳苦,也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忍受的。少爷式的人纵然赶上“天雨金”,他也不愿费力拾起来,他还恨上天不替他送到银行里去。纵然天上掉洋服,他还嫌式样不摩登颜色不如意。纵然天上掉面包,他还嫌无果酱缺黄油。这虽近乎笑谈,然而现在一些挑拨性质的书报,多能将大有后望的青年,练成这种少爷式的废物。

英国格言说“平静的海面,养不成精炼的舟子”。我以为,安乐的境遇,造不成伟大的英雄。

哈兰德说:“上帝为鸟造食,然绝不送至巢内。”他那话正是为那种怨天尤人,不知进取的人说的。

当一个要人,修坟地,建宗祠,不是光宗耀祖。做一个好人,不给乃祖乃宗招骂增羞,才是真正的耀祖光宗。

为好人,只要一个良心。做恶人,须费千条妙计。

青年人,多为将来的事做梦。老年人,多为已过的事后悔。中年人,不但为将来的事做梦,又为已过的事后悔。人之一生,也不过是做梦与后悔而已。若将眼前的事尽力而为,就可以不为将来做梦,也可以避免为已过的后悔。

合理和恒久的生活目标是志向。非理与变动的生活目标是妄想。也可以说,志向是定见,妄想是做梦。

志向是专一的,妄想是复杂的。伟大的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志向,所以能成大功立大业。平凡的人,一生存无数的妄想,所以必多失败少成功。

志向如正路,只要一心一意地走去,虽途径长远终必能达到目的。妄想如歧途,纵然东奔西驰而求,虽途径短近,终必不能有所成就。我半生所以寸名未立,一事无成,就是因为错将妄想,当了志向。

我曾求朋友将“寸名未立,一事无成”写为对联,悬在我的寝室。有同学老友见了说:“这对联仿佛挽联,你何必悬挂。”我说:“我生与家庭无益,与社会无补,与国无功,与世无利。活着与死了,毫无分别。你说是挽联,实在合情合理。我寿终之日,你若能将这八个字作挽联,才真是我的知己。假若你用‘典型犹在’,‘哲人其萎’或‘老成凋谢’等的词句送帐子,那才是骂我呢。”

狮虎天性凶暴,残生害命。然而种类,不能发达。牛羊天性温良,屡受摧残。但是子孙,日加繁殖。可见“强者荣华,弱者消灭”之说是不合自然现象的话。

自然之理,是抑强扶弱,奖善惩恶。人若背逆自然之理,自逞聪明,自显强横,就是对自然革命。迟早就要被自然之理淘汰了。我所说的自然淘汰,就是循环果报。

自然之理是损有余补不足的,是戒满忌盈的。高大的山与深长的河,尚且日渐缩小。人的寿命,既不如山河,就当不求有余,力避盈满。

我为己奋斗二十余年,到现在没有半间的房产,并无一百元的存积。岂岂不愿向富者斗争,平均产业,平均劳逸。怎奈人事是复杂的,或贫或富或劳或逸,各有原因。绝非是一共之后,就可以化为一律的。要知学说终是学说,它的势力绝打不倒事实。

人类有富贵贫贱的阶级,我以为正是鼓励人自强上进的梯子。你若羡慕人的富贵,你就勉力向上攀登。若只坐在梯子底下怨天尤人,梦想有人把你抱上去,那是徒劳妄想,你纵然将梯子打倒了,仍必有人将它扶起来,再往上爬。

世事就仿佛一个梯子。人生就如同爬梯子。在这梯子前后左右,你争我挤各不相容。若得到梯子的正面,就费力小而成功易。若得着反面或侧面,就费力大而成功难。你若爬不上去,只可怨你的心志不坚,脚根不稳,不能怪人推你挤你。

良心就是上帝。背逆良心,就是得罪上帝。

俗语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心所以不惊,是因为有“良心”从中做主。

据我多年观察,无论如何贫穷卑贱的人,全有发达的希望。唯独好占便宜的人,永远不能有发达的可能。因为好占便宜的人,是生就一身穷骨头,他无论算计得如何精巧,到底还是外面拾进来一升,家中反失了八斗。

精于算计别人,必疏于为自己计算。人所最易受欺骗的时候,就是正在他用心欺骗人的日子。

我的学生某甲,为将来没有出路大着其急。我对他说:你将眼前的功课,预备好了,将来自有出路。若只在吃喝玩乐上注意,仅在衣饰上讲求,将来不但没有出路,简直只有死路。

不必讥骂古人。不必拍捧今人。要立定志向做一个好人。

人的两只眼,全是平行的,所以应当平等看人。人的两耳,是左右并列的,所以不可偏听一面之词。人的鼻端,共有两个孔,所以不应当随着别人一个鼻孔出气。人只有一条舌,所以不能说两面话。人虽只有一个心,然而有左右两心房,所以做事不但要为自己想,也当为别人想。

真恶人,如同明枪明刀,容易使人躲避。假善人,仿佛暗枪暗箭,令人无法提防。所以,被真恶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少,被假善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多。

真小人是蒙虎皮的狼。伪君子是蒙羊皮的虎。

动物中,唯狼最不知爱惜同情,然而非到饥饿无法忍受的时候,绝不自相搏食。可惜生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愈是衣食不缺的人,愈要损人利己。

今日不较昨日好,就是苟活一日。今年不比去年好,就是虚度一年。所谓好者,不是增加财富与权势,是增加学识与道德。

生活是工作,不是游戏。是为别人,不是为自己。是牺牲,不是享乐。认清了,就能随遇而安。误解了,就必怨天尤人。

世上人,共分三等。第一等人,是与世有益的。第二等人,是与世无害的。第三等人,是与世有害的。人的等级,不可由职业上分。我以为,人力车夫与倒马桶的,若存心公正,就是第一等人。大学者与委员长,若存心偏私,也是第三等货。

去年我由地安门用铜元四十枚雇人力车到灯市口,匆忙付了钱票一张。进门之后,车夫敲门,说我所给的是一张六十枚的,要退我二十枚。我见他的举动奇异,问他为什么不占便宜。他说:“富贵,天给的,瞒心昧己,发不了财。”可见下级社会的人,若存一点迷信的心理,也不肯做背逆天良的事。从来阴狠奸恶之徒,全是些毫无信仰的。

不必向人详说你的苦恼,要知人人全有自己的苦恼,谁有闲心听你的唠叨。不必向人高谈你的功德,要知人人全有要自颂的功德,谁有耐性闻你的牛气。

地球的表面上有崇山深谷的不同,有凸凹高下的分别。地球上的生物,当然也不能平等一律。同是人,就有坐轿抬轿的,有坐车拉车的。有使用人的,就有被人驱使的。同是狗,就有稳居狗窦,肥头大耳的,就有终日奔驰,骨瘦如柴的。同是老鼠,就有生在仓库里的,就有生在厕所中的。

不但动物中有显明的不平等的现象,甚至无识无知的土石草木,也享不到平等一律的待遇。同是一块土,就有人将它塑成神像,受人跪拜;就有人将它烧成夜壶,受人便溺。同是一条木,就有人将它做成佛龛,受人供奉;就有人将它制为马桶,盛粪装尿。同是一朵花,就许被美人插在鬓边;就许被毛驴,饱了馋吻。只可说是有幸有不幸而已。

天下的事,往上比,则心烦意乱,怨天尤人。向下比,就心安意定,无所怨尤。

为人,有应向上比的,有当向下比的。对于道德学识,须向上比,才能不为小人,不为浑蛋。对于财产职位须向下比,才能不为贪夫,不为官奴。前者,只要努力刻苦,人人可以办得到。后者,纵然奋勉追求,有时竟空费心机。一是凭人力的,一是靠机会的。人力,随时可施。机会,终生难遇。

人是一个奇特的动物——有时是圣人,有时是贤人,有时是君子,有时是凡人。可是常常做了小人。

宝剑不能使怯懦之夫,化为勇敢之士。名笔不能使涂鸦孺子,变成书法大家。

你若将你自己认做非凡出众的人物,你一生也不过是群众里的一个凡人。

磨盘不论运转的迟速,全不离磨心。人的思想言行,无论如何转变,也当不离良心。磨离磨心,不能工作。人离良心,不配为人。

吃苦是人类进化的动机,是种种事业的根本。道德因吃苦而成立。天良因吃苦而保存。学生不能吃苦,必成流氓。农工不能吃苦,必成土匪。军人不能吃苦,必成盗寇。妇女不能吃苦,必成下流。官吏不能吃苦,必成民贼。

不要羡恨富人,他们的钱,若不是由正道得来的,他的子孙就能给他“散”。不必羡恨贵人,他们的权,若不是用正道得来的,他的妻女就能给他“现”。这并非迷信之谈,正是循环之理。

行善的人,家有坏子孙,也能变好了。为恶的人,家有好子孙,也能变坏了。这是感应之理,也是必然之道。

我最重视古人。我极轻蔑今人。古人的功罪已定,不必再骂他们。今人的是非难断,不必瞎捧他们。

古人所说的“信天命”与“畏天命”,不是信畏虚空的上天,是信畏万古不变的“自然之理”。果能本着自然之理行事,不必跪拜玉皇大帝,也不必祷告天主耶稣。

真聪明的人,不致失败。真糊涂的人,也不致失败。失败的人,全是些浑蛋而自认为聪明的人。我中华的危乱,全是由这第三种人招起来的。

能克己,才能克人。能自胜,才能胜人。自己是自己最大的仇敌。你若不能先将它克服了,征胜了。你永久要受它的驱使,永远没有安闲宁静的时候。自己也就是一个我字。大圣大贤,全是些能先在自己身上做工夫,首先能打倒我字的。千古的小人,全是些我字的奴隶,全是些我字的牺牲。

人怨恨人,多是真的。人敬爱人,多是假的。所以人怨恨人的时候多,敬爱人的时候少。

至大而可变易之理,为天理。至明而不能掩闭之心,为良心。

镜明,才可以照物。心明,才可以察理。欲得镜的效用,不可不常常拂去上面的灰尘。愿求心的效用,不可不时时消除其中的欲念。

镜虽明,若旋转不停,照物必不能清晰。心虽明,若妄用不休,察理必不能精确。所以,镜须定心须静。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妄想。一知人事,就是妄想的发端。一断气息,才是妄想的完结。所谓妄想者,包括一切不必存的希望与不必费的思索。人能少存妄想,就能多安乐而少忧愁。

军阀因妄想,而抢夺地盘,而苦害人民。大员因妄想,而贪赃枉法,而剥削百姓。土豪劣绅因妄想,而欺孤侮寡,而鱼肉乡里。学者因妄想,而创造主义,而牺牲青年。妄想既是不合理的,所以他们纵能将妄想做成事实,达到一时欲望,然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完。不但苦了自己,并且害了别人。

人的两眼生在上边,所以惯向上看。人的两眼生在前面,所以不惯向后瞧。人的学问或位置高了,若肯向下看,决不致栽跟头。若肯回头看,决不致遭失败。

人,坏得连自己也不知道,那还不是真坏。坏得连自己也知道,而偏不肯向好里转,那才是真坏呢。

人,要与人同——与善人同。人,要与人殊——与恶人殊。

善用欺骗之术而得成功的人,也必因屡用欺骗之术而遭失败。这就是古语所说的“善骑者坠,善游者溺”。某军阀所以屡起屡仆,不能成事的原因,就是他屡以为他所施的骗术,别人全看不出来。

真聪明的人,不敢骗人。真糊涂的人,不会骗人。骗人的人,全是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古今中外那些生前受人咒诅,死后受人讥骂的人,全是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

《左传》上说“失信不立”。人所以得存立于人群,就是一个信字;信字是用人言二字合成的。言若不是发于天良,纵然悦耳动听,也不过等于禽言兽语。其中既然没有人的成分,当然不能存立于人的社会。

《说苑》上说“巧伪不如拙诚”,实在是一句处世最好的良言。因为伪字是人、为二字结合的。纵然用尽心机,想尽巧妙的人为方法,终抵不过以逸待劳的拙诚。正如一块玉石,经能工巧匠雕成一件美术品,终不如一块天然的璞玉耐久延年。

自爱二字,不是爱数十年必死的肉身,是爱千万年不死的令名。

钱财是人生的羁绊。人若被钱财捆住了,一生不能脱出它的势力范围,一生也要受它的驱使。若将它看轻了,只求足用,不求其多,无功不可成。古今中外的圣贤豪杰中,只有许多好色的,绝无半个贪财的。

财与色是人生两个最难过的关口,是人生最难破的阵线。能不被这关口与阵线阻挡的人,才可称得起超凡入圣的人。

我的老友张君说:“人生四惑(酒、色、财、气)的次序,是一个比一个严重普遍,并不是一个比一个轻微狭隘。”他这话极有道理。因为酒,有不饮的。色与财则比酒有引诱性,然而也有不贪不好的。唯有“气”是人人当犯的。并且“气”能伤人的身体,促人的寿命,较酒、色格外容易。

贪应贪之财,不为贪财。好应好之色,不为好色。应贪之财就是薪俸与利息。对这两项,丝毫不必谦让。应好之色就是自己的妻妾,除这两人,无论如何不可妄动。

古人称蓄钱的瓦器为“扑满”,是极有意思的。因为这种东西有入无出,积而不散,到了盈满的程度,也不能取出分文。所以必须将它扑打碎了,才可以将它的存储发现出来。人若只知存储而不知分散,也必要发生破碎的危险。不但钱是忌盈戒满,一切声名权势,也当以盈满二字为戒。

我半生没有做过阔事。当初最好的时候,每月收入不出二百五十元。最坏的日子,每月分文没有,并且是一天打鱼九天晒网。以入社会二十年合计,每月收入不过三十余元。可是我的生活程度,虽月入百元的也不敢同我相比。有人见我不知储蓄,对我说:“你上无父兄,下无子嗣,如此生活,将来如何归宿。”我说:“你计虑得太远了。中国将来还不知归何结局,我不过一个小民,何必作久远的计划,我留下盈余是孝敬谁?”

朋友又问:“将来假若你有了儿子,也当为他留下生活费。”我说:“世界所以扰乱,就是因为对子孙的心念太重了。有一些人,不但为子孙,不顾一切,拼命搂钱。甚至连重孙子媳妇,将来用的马桶,全要预备好了,岂不是糊涂吗?我的先父,没有给我留下生活费,所以我才得苦活至今。假若留下生活费,恐怕我早就乐死了。”

朋友又问:“你可以不为子孙谋,然而也当为自己谋。你若不存下几个钱,死了谁埋葬你?”我说:“我若死了,没钱棺殓,自有公安局与卫生局拿出款来,替我办丧事。岂不是还落一个“国葬”吗?”朋友大笑着说:“你一个小民,有何功德,配消耗国家的钱呢?”我说:“自民国以来,得享国葬的‘要人’,全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德于民的人吗?”

专会讨老婆孩子喜欢的人,固然是好丈夫好父亲。然而绝成不了大业,享不了大名。我读中外大圣大贤英雄豪杰的传记,才知道他们多是些享不到家庭快乐的人。因为人心不能二用。若专对一个私而小的范围内耗费精神,对于公而大的社会与邦国中,就不易有伟大的成绩。

人夸奖你,你不必快活。你若一起快活的感想,就如同别人砌了一堵墙,将你圈起来,你再不能有进步的可能。人讥笑你,你不必忧烦。你若一起忧烦的念头,就仿佛别人掘了一眼井,将你推下去,你更不易有出头的希望。

恭维的话,是愚夫愚妇的麻醉药。诽谤之言,是英雄志士的再造丸。

遇着恭维之言,先要自想配受不配受,听了诽谤之词,先要自问应得不应得。自己是自己的天平,自己是自己的明镜,自己的轻重与美丑,自己应当明知确断。

人若能时时扪心自问,反躬自思,就能不因外人的谀言而喜,也能不因外人的谤语而惧。

人所以好多言,全是起于自以为学识道德高于别人。殊不知这种行为最容易显示自己的浅陋。

在你高谈阔论的当儿,大众若对你静默无声,不加反驳,你最好是立刻止住谈锋,强闭尊口。要知这未必就是对你心服口服的表示。

在你高谈阔论的时候,若有人对你提出抗议,你不必以为他是你的仇敌。你正当引他为你的同志。因为他若是一个深沉的人,他绝不肯打断你的话头,他反要听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与人谈话,你若愿讨他的喜欢,最好是用他的事务作资料。你若愿招他的憎恶,只有以你的事务作题目。因为人找你谈话,不是要卖弄他的学识,便是要向你求指教,绝不是要为你作传记。你何必将你的详详细细向人说。谁有闲心耐性听你自颂功德。

无知的妇女向丈夫说话,爱加小注,好绕大弯。这种不肯简捷,直爽的说话方法,实在令人厌恶。然而,丈夫是为避免吵闹起见,不敢不听。所以只好用十二分的耐性,听她从头至尾,远征博引地说个详细。至于男子对男子说话,总当直直爽爽,干干脆脆,三言五语立刻说完。千万不可“拉丝,剥茧”。

男子说话,最忌附加小注。冗长拉扯的言语,最易使听者厌倦心烦。耗费的光阴,更觉可惜。

有些人说话,不知求要,只知求详。甚至一件小事,也必掰开揉碎,从根到底说个不休。譬如你问他:“你到上海去了一次吗?几时回来的?”他绝不简捷地说出来。他反要将他到上海的原因,临行以前的预备,何时雇汽车到车站,几点几分开车,买的是几等票,车中乘客多寡,男有多少,女有若干,男客的老少,女客的美丑,沿路有几个车站,车中的座位宽窄,以及车中的温度如何,全要预先说给你听。甚至要说火车是谁发明的,是用什么东西造的,是什么时候中国才有火车,全要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说个彻底。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一去的情形。至于到了上海,以及回来的情形,还未说到十分之一。你若任他说完,恐怕一天也没有了结。这种的说话方法,详细固然详细。但是详细得无用。

人的寿命是短促的。光阴是宝贵的。寿命既是由光阴积合而成。那么,浪费光阴就是轻视寿命。古今中外的伟人,有不爱惜金钱的,然而绝没有浪费光阴的。

与其出去同人闲谈,不如在家里闭户自修。谈论国事既干禁令,谈论天气更觉无聊。国事是要人所包办的,谈论起来也不过是白费唾沫。天气是随时转变的,谈论许久,也不过空耗精神。与其谈说许久,讨论半天,还是以没有办法作一个归结,何如收心养气,听天由命,先对自己的本分上用工夫。

后汉,仲长统说:“天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是非于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这三可贱中,若犯了一样,纵然高居显职,也是一个贱人。

怕死怕穷的人,永远立不成高超的人格,永远创不出伟大的勋业。看一看古今中外那些流芳万代的伟人,有一个怕死怕穷的没有?

有一时之死,有万古之死;有一时之生,有万古之生。英雄豪杰,因不怕一时之死,所以得到万古之生。匹夫匹妇,因恋一时之生,所以得到万古之死。

魏禧说:“古人教人做好人,只十四字,简妙直切,曰:‘君子落得为君子,小人枉费做小人。’”在太平之日,这是至理名言。处危亡之时,这更是金科玉律。现今我中国人,若将这十四个字,视为稀松平常,我国的前途,更不堪问了。

死后的荣誉,是由生前的困厄所培起来的。死后的骂名,是由生前的快意所养起来的。

《下学堂札记》上说:“千虚不能敌一实,千邪不能敌一正。”你只要实只要正,纵然全国的小人对你下攻击令,我管保,你也必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人有老少,物有新旧。老少互助,新旧并存,才是人生最好的办法。人既不能长少,物既不能长新,就不当专视少的新的,而独对老的旧的,加以排斥轻视。

我中国向来主张敬老,怀幼。这正是最好的美德。人之一生,谁也不能免这两个时期,在老年需要人的扶助,正如在幼年需要人的照管。老迈时,无人加以诚恳的扶助,必不能得到安闲。幼小时,无人加以慈爱的照管,必容易趋于堕落。若讲人道主义,须先对于老幼这两项人,施行亲切的爱护。

牛犊是老牛生的,马驹是老马产的。若无老牛,牛犊从何处而来?若无老马,马驹从何处而至?人既不能因牛犊马驹活泼可爱,而打倒老牛老马。那么,稍有思想的人,也不能因为青年人强健多力,而责骂老年人无能。

古谚说:“若要好,问三老。”俗语说:“家有老,是个宝。”所以应向老人求教,应对老人尊重,是因为老年人,阅世日久,富有经验。服从他们的指导,才能走入人生的正轨。

古老的,何尝未经过新奇的阶段。新奇的,将来也必有达到古老的时期。老太婆也曾是个大姑娘,老头儿也曾是个小伙子。假若专知尊重大姑娘与小伙子,那么,当将老太婆与老头子置之何地?我中国因为敬老遵古,所以才能老少相安,新旧并存。假若反其道而行,改为轻老蔑古,不但人类活着没有希望,就是器物留存也失了价值。

欲养自己的势力,必须吸引信徒。势力的大小,全以信徒的多寡为决断。世上是老年人少,青年人多。老年人多有阅历,不易诱惑。青年人少有经验,易受麻醉。老年人判断力强,自信力坚,绝不肯空空为人牺牲。青年人判断力弱,尝试欲深,最容易白白替人卖命。野心的学者看出这种特点,所以专对青年人大灌米汤,大送秋波,大献狐媚,大拍马屁。青年人经此一捧,遂进入了他们的圈套,甘为傀儡,而不觉悟;甘做徒孙,而不自知。

勤苦能助长人的安乐。奢侈必毁坏人的品格。我的先父说:“乡里有一个肉铺,如同有一个贼窝。”这话合着许多的深意。

英国瓦尔顿说:“人若失去天良,一身再无可存之物矣。”我以为,个人纵然威加海内,富有天下,若是不由天良而得,也是得不偿失。因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只是自己把自己这个人味丢了。

英文格言说:“好的天良,就是好的靠枕。”又说:“有天良,就有尊严。”又说:“天良不愧,闻雷不畏。”又说:“一个天良,等于千个证人。”又说:“天良时时开庭,罪犯就是自己。”人若不问天良,固然可以占一时的便宜,可是不能避免天良那长久的谴责。外来的指骂,以充耳不闻。内生的拷问,实在无法逃免。

假若真有上帝神佛,我以为,天良就是上帝神佛所派常驻人心中的代表。它不但是你的顾问,也是你的卫兵。你若听它的忠告,它就能使你心安意闲,无所畏惧。你若违逆它的指导,它就能使你心烦意乱,肉跳心惊。

本着天良说话,言简而意明。背逆天言发言,话多而无序。

顺合天良的话,如同蒙尘的明珠,终不能掩住光辉。背逆天良之言,仿佛金漆的马桶,到底要泄出臭气。

一个人说话作文行事,只要合乎自己的天良,也必能激动别人的天良,因为天良是人类所共有的。并且天良具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你能发露你的天良,别人的天良也能随之感应。凡不起感应的人,他的天良必是因被私欲所蔽而失了作用。

依着自己的天良所说的话,所作的文,不但在当时有感应,甚至千秋万世之后,仍必有同等的效力。诸葛亮死去已经一千七百多年,他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可是他那《出师表》,仍能使现在的人读起来落泪。因为他那篇文章,是由他的天良发出来的。在民国这二十余年中,许多要人的演讲与通电,非不刻章琢句,典雅堂皇。然而老百姓听完读罢,毫无所动于衷。这全是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不是本着天良而发,并且他们那损人利己的行为,早已在老百姓的心里留下了底案。

据《韩诗外传》里记载,当初楚国熊渠子,夜晚行路,见着一块石头,错认为虎,逐弯弓发箭射了去。及至临近一看,才知是一块大石,可是箭头已经射入石内,几乎没了箭杆。可见人的行为,若发于至诚,石头全可以分裂。据《列子》里说,在海边曾有一人,喜与海鸥相亲,每日有成百的海鸥同他游玩。有一天,他听了他父亲的吩咐,要捉住一只。及至他又到海边。海鸥全都远走高飞,不敢同他接近了。这并非海鸥有未到先知之能,乃是他先存下了机诈的心,纵有和善的面容,也不能遮掩他的欺诈。赵氏《孟子章句》上说:“至诚则动金石,不诚则鸟兽不可亲狎。”可见人若以巧诈之术团结人心,正是“心劳日拙”。

人欲是天良的大敌,这两样决不能相存并立。天良战胜了人欲,就能成圣成贤,就能成仁取义。人欲战胜了天良,就可以为盗为奸,就能祸国殃民。

天良是人人所全有的,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人类不死尽亡绝,天良必永不消灭。人欲是习染而成的,是一时侵入的,只要一加猛醒,人欲就立刻瓦解冰消。人若想到万年不死的美名,就当爱护固有的天良。人若想满足几十年必死的肉身,就可以追求习染的人欲。

天良是原有的,人欲是后起的。天良是主,人欲是宾。只要是一个人,绝不能不起人欲,不过君子的人欲,随起随消,不容它喧宾夺主,生根长叶。小人的人欲,一经发现,就反客为主,继长增高。

盗贼娼妓,也知道尊重忠臣孝子烈女节妇。在中外历史和笔记小说里,这种成例说了不知多少,这就是古今中外,人人都有天良的证据。人之为非卖淫,乃是因为一时受了人欲的蒙蔽,或受了人力的威逼。他们的天良,遇着时机终有发现的时候。因为天良如同日月,人欲如同云雾,云雾无论如何浓厚,决不能长久遮掩日月的光明。

人欲,是有习惯性的。人只要一次被人欲战胜了,就渐渐地成了人欲的奴隶,譬如男子第一次为盗,女子第一次卖淫,必定感觉面皮发热。面皮所以发热,就是因心血上冲。心血所以上冲,就是因天良在心里起了抗拒的作用。及至为盗日久,卖淫日多,就视为固然,并不起什么愧耻的感觉。这就是因为人欲在胸中加以梗阻,使天良不能发生冲动了。然而,盗贼绝不愿终生为盗,娼妇决不愿永久为娼,这就是天良不能消灭的缘故。

秦桧谋杀岳武穆,朱棣屠戮方孝孺,以秦桧与朱棣的行为而言,固然是狠毒已极,可是若问他们的天良,他们何尝不尊重他们所害的人的人格。秦朱二人,以后屡屡设法掩盖自己的恶行,也就是因为天良又在他们心里复活,向他们痛施攻击。

假若人类是上帝造的,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手术精巧,因为他能给人类,装入天良这个奇妙的东西,不但能做人的良师益友,更可做人的侦探法制。天良能动人为善拒恶,天良也能发露人的罪过。人若听从它的忠告,就能勇气充足,无所畏惧。人若违反他的忠告,就必忐忑不安,疑鬼疑神。古今中外的罪犯,所以虽逃出法网,并不是因为官方侦探之术高明,而是因为他们的天良能替他们泄底。

俄国皇后凯瑟琳娜二世谋害她的丈夫和太子伊万之后,屡屡见他们两人的鬼魂向她苦笑。世间究竟有无鬼魂,还未经科学家的证明。我也未曾见过,不敢妄断。可是我敢断定凯瑟琳娜二世是受了天良的谴责,就以为冤魂向她索命。猫吃了老鼠,鹰害了野兔,绝不起鼠鬼兔魂向它们要求抵偿的感想,因为禽兽是没有天良的东西。人若为恶害人,而不起天良的反应,也就是与禽兽同类。

俗语说贼人胆虚,胆所以虚,是因为贼人先受了天良的打击。俗语说理直气壮,因为天良就是以真正为是的。人只要理直,天良就在心中助威。

讲天良,是由自己做起的,所以容易施行,并且绝不费力,绝不吃亏。只要自己以天良待人,人也必以天良相待。古语说至诚感人,至诚也就是天良。天良无不诚,不讲天良无不伪。至诚可以通天地之秘,至诚可以开金石之坚。用天良感化人,终能得到人的同情。甚至,本着天良责骂人,也不能招起人的怨恨。

讲天良是顺应自然,不讲天良是庸人自扰。讲天良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能“爱己之国,以及人之国”。才能“不独为自己谋,也肯替别人想”。才能“护真理,拒邪说”。才能“说实话,办实事”。天良,是天赋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人所以得称万物之灵的原因也是在这一点上。欲谋人类的安和,除了发展天良之外,再无旁的方法。

人,一味地责人,无处不是荆天棘地。人,一味地责己,无处不是舜日尧天。人生的进步与成功,全是由责己而生。人生的退化与失败,全是因责人而起。

人生种种烦恼,多是因善于恕己而不肯恕人。恕己,无时不觉受了愁云惨雾的笼罩。恕人,无时不受了光风霁月的吹拂。现今,要人的斗争,青年的烦闷,全是由恕己、责人而起。要人是因为受了小人的恭维,青年是因为受了邪说的愚惑。大有作为的要人与大有后望的青年,全然被“恕己责人”四个字毁了。

人,若想求快乐,只有责己;人,若想寻烦恼,只有责人。换一句话说,人,若向自己吹毛求疵,人品必日高,学识必日进。人,若向别人吹毛求疵,人品必日低,学识必日退。你若愿判断一个人前途的命运,不必求占问卜,不必推命看相,只留心他是惯于责己,或是惯于责人。

我在前几年,因为惯于责人,所以时时错将自己认为好人,时时妄将别人当做坏蛋。不但因此生了满肚子肝气病,并且得罪了许多至亲厚友。近几年,我忽然起了悔悟,知道我这种恶习,实在是等于操刀自杀。于是乎,反其道而行。行了不久,不但肝气日渐减轻,亲友对我,也日渐亲密。我才明白,我若先以横眉怒目待人,人也绝不肯以和颜悦色对我。我若先以和颜悦色对人,人也不忍横眉怒目相待。愿生快乐,原是先由自己生。愿起烦恼,也是先由自己起。责己,天下无烦恼。责人,天下无快乐。

我现今日以作稿为主,而作稿又日以“责人”为事。我每次作完一稿,就觉脸红耳赤。我以为这种职业,足可以引我进了一个“长于责人,而短于自修”的绝路。并且,我时时起了一个万目所视,万手所指的恐惧。只怕偶尔行为失检,辱污了新闻记者神圣的命名。新闻记者,既以指导社会的人物自居,且以民众的喉舌自任。若言与行远。我岂不是等于捕盗的人做贼,岂不是如同劝节的人卖淫。我想到这里,只觉汗流浃背,心惊胆落。

烧香礼拜,静默鞠躬,是虚礼。守道施德,确行遗教是实功。虚礼多一件,实功少一件。虚礼少行无碍。实功须求其多。假若内无诚心,外行虚礼,不但是欺神骗鬼,简直是将自己认做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子孙若不知要强,徒知日日拜祀祖先,并不能光宗耀祖。子孙若不能克绳祖武,纵能时时修理坟茔,也不能富贵荣华。子孙的命运,全是子孙自己造的,与死去的祖先毫不相干。只知日日拜祀祖先,反倒误了良好的光阴。只知时时修理坟茔,且必耗去有用的钱财。祖先,并非不当祭。坟茔,并非不可修。只是当祭时必祭,当修时则修。仅仅祭祖修坟,并不算对祖先尽了当子孙的义务。只要立志行些好事,不给祖先丢丑、招骂,就算对得起祖宗。假若子孙是秦桧那样的坏蛋,纵然天天祭祖,日日修坟,也不过是只能使祖先在九泉之下,捶胸跺脚。

人,应当有节,如同树必须有皮。皮,保护树的生存。节,维持人的尊严。人失了节,正如树掉了皮。我以为,所谓失节者,不只是通敌卖国,不只是被人奸淫。凡行一种举动,若勉强追随别人,而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也可以失节论。譬如,别人诵经礼拜静默鞠躬,你也就装模作样附和雷同,而并不审查是非,并不自问是否合乎你的天良,你也就是失节。人,对于小事,若有假装疯魔,对于大事,当然肯于倒行逆施。

大丈夫的行动,只以自己的天良写法则,绝不以众人的行动为标准。性命可以牺牲,天良绝不肯断送。勉强随和众人,就是出卖自己的天良。人若先肯出卖天良,身家妻女,无不可卖。至于出卖国土,出卖民族,不过是附带的条件。

不与众人相同,不是自甘退缩。勉强随和众人,不是努力前趋。我常说:“大丈夫须敢在众人之中落伍,须敢在圣质之后争前。怕追不上众人,是无耻。怕追不上圣贤,是无志。”

众人的举动,是一时的变态。圣贤的举动,是千古的成规。众人的举动,只是反常。圣贤的举动,只是顺理。学众人,必须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学圣贤,只是安常守分,坦坦然然。并且,学众人,是学人。学圣贤,是修己。学人,是不敢违逆别人的行动。修己,是不敢违逆自己的天良。

所以圣贤者,并非得天独厚,也非三头六臂,也非能一餐斗米,也非能饮露吸风。圣贤所以与众不同之处,也不过是戒慎恐惧,事事务求顺合自己的天良。尧舜能不失天良而成圣贤。人只要对天良加意保守,尧舜并非不可学。

卡莱尔说:“人生最大的职务,不是应做远而不明白的,是当做近而清楚的。”可惜人的习性,多是对远而不明白的事,大耗精神,对近而清楚的事,偏不注意。这里舍近求远的毛病,耽误了许多应尽的本分,耽误了许多当前的要务。譬如有些人不敬活着的父母,而偏拜渺茫的神佛;不施行眼前的要政,而偏筹划未来的建设,这全是远近错乱,轻重颠倒的恶例。

心中若没有神佛,不必到庙里找神佛。心中若没有上帝,不必到礼拜堂去拜上帝。上帝与神佛是无所不在的。你只要将心打扫清洁了,你的心就是上帝或神佛的宝殿。我给某居士,写了四字“心即是佛”。我以为,他若时时刻刻将这句话,记在心里,不但与他自己有益,且能使别人沾光。

天下事,误于因循畏缩的人,固然不少。但是败于鲁莽浮躁的人,实在太多。只有谨慎沉稳的人,才能走进成功的路途。

圣经贤传,化人最难。淫词浪语,惑人甚易。然而稍有天良的人,绝不能因为淫词浪语受人的欢迎,而废弃圣经贤传。讲道德说仁义,必被人认为顽固迂腐。讲解放说自由,必被人捧为时代前锋。然而稍有天良的人,绝不能因为解放自由可以笼络人心,而蔑视仁义道德。

真知自爱的人,对于一时的荣辱,可以不计,对于千载的是非,在所必争。若自甘随众摇旗呐喊,就是情愿与草木同朽。

我的朋友某君说:“天下虽乱,我们胸中,不可再乱。夫下虽然无定,我们胸中,必须有定。”

因私怕得罪人,是好人。因私不怕得罪人,是恶人。因公怕得罪人,是懦夫。因公不怕得罪人,是豪杰。

为公要胆大,为私要胆小。为公若胆小,必致无所能为。为私若胆大,必致无所不为。

大丈夫不怕身死,只怕名辱。不怕掉头,只怕失节。不怕子断孙绝,只怕玷宗污祖。

“环境”只能影响匹夫小人,不能更变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要使环境适应自己,不可使自己适应环境。

人生最苦是有书无暇读,有钱不会用,有子不敢教。

愈是人浮于事的时候,愈闲不住真有本领的人才。愈是货压街头的日子,愈剩不下品质精良的货物。

果有真才,不愁没有识主。果有好货,不愁没有销路。旧学虽不时兴,旧学真有根底的,各处还是抢着任用;古玩虽不摩登,古玩真有特色的,各处还是抢着收存。人谋位置,货求买主,其实,位置何尝不寻找人才,买主何尝不寻找货物。

北平的医生,据说有三千余名。可是其中有几个医生,终日车马临门,应接不暇,对求诊的人,推也推不出去。有二千多医生,终日门可罗雀,独坐无聊,对有病的人,请也请不进来。可见,愈是那一行的人多,真有高超本领的人,愈能大走旺运。

平凡的人,只为人多事少发愁。有志之士,独为才能不足焦虑。

庸医不多,不能显名医,凡才不多,不能显奇才。

不必骂环境不良,先要问你自己良不良。不必骂人不肯用,先要问你自己是否真有被人聘用的本领。不必骂“社会组织不良”,先要问你自己是不是社会中的一个良好分子。

青年人好奇,是因为阅历少。老年人不好奇,是因为经验多。

四十岁,是“开倒车”的时期。你若不信,你到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你的思想是要“向后转”。

为恶如同欠款。你借钱之后纵然能忘了,可是借给你钱的人总能记得住。你为恶之后纵然能放在脑后,然而受你害的人必能存在心里。

抓住了时代,不如保住天良。若失去了天良,纵然抓住了时代,也是时代中的败类。

无知之辈,信假不信真,信虚不信实。信一时的浮说,不信永久的定理。

人,立身不可有色彩。求学不可有臭味。入派入系,左倾右倾,是失了自立性。大丈夫当超然自处,中立不倚。大丈夫要做松柏,不做藤萝。

人是能直立的动物,禽兽虫鱼绝无这种天赋的特能。猿虽然像人,但是立起来也不能直,纵然能直一时,也绝不能支持许久,所以猿猴终不能脱出兽的范围。人若将自己当人看,就当挺然直立,绝不可左倾右倾。

德国俗谚说:“捕野兔,用猎犬。捕愚人,用谀言。捕妇女,用金钱。”据我所知,猎犬未必准能捕住狡兔,金钱绝不能引动贞妇,唯独谀言,不但能迷惑愚人,甚至极聪明的人,一听人奉承一两句,也必骨软筋麻,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入了人的圈套。

走运时,不可趾高气扬,以免惹人怨恨;穷困时,不必愁眉苦脸,以免招人嫌恶。

行得通,是大道。分得清,是正理。

人生是苦劳,不是安乐,不但人是如此,一切活物无不如此。现今许多的青年男女,因为受了邪说的欺骗,以为生成一个人,就当享幸福,以为受了几年教育,就当有位置,这全是极端的错误。苏俄的情形,据宣传固然仿佛是人世的天堂,其实,不劳力不劳心的人,还是没有生活的门路。

人的一生,真仿佛是一个梦境,自己对于梦中的情形与种种稀奇古怪的穿插,一毫也竟不能自主,只有顺着梦境做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是无用,欢喜也是白费,一醒全完。人生,一切的遭遇与种种悲欢离合的事故,又何尝准能由着人的心意发生?只好顺着天良活下去,活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急不了三万六千日;欢喜,也喜不了一千二百个月,一死全了。

你果有高人一等的本领,你就不必为久居人下着急。你做的工若比别人好,你占的位置必比别人长。你卖的货若比别人高,你的主顾必比别人多。不必怕别人打倒你,只怕你自己站不牢。

人生最大的光荣,是超然自主;人生最大的羞耻,是随声附和。在圣贤豪杰中,决寻不着半个随声附和之辈。在凡夫俗子里,绝找不出半个超然自主的人。

你生活一世,若不愿与草木同朽,你必须养成一个不受人牵动的坚心,练就一身不随人转移的硬骨。

不敢与众人异,就必与众人同。与众人同,就是一个凡人。敢与众人异,就必不与众人同。不与众人同,就是一个超人。

在群众抢先的时候,你须要退后。在群众竞争的时候,你须要谦静。在群众呐喊的时候,你须要沉默。因为群众是一个极无价值的名词,是没有脑筋的集团,是被大骗子所玩弄的傀儡。你若以群众的思想行动为标准,你就要化为群众中的一个,而失了独立性。你若将你自己看重了,你须敢跳出于群众的圈子之外。这样,你不但可以不受群众的连累,你还可以使群众受你的引动。

是就是善,非就是恶,是就是正,非就是邪。人能分辨善恶正邪,就是有是非之心。人不能分辨善恶正邪,就是无是非之心。无是非之心,也就是没有天良,也就是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简直是对不住人字的名称。

你的言行,只要本乎天良,就合乎真理。只要合乎真理,就能打动人的天良。凡不能被你所感应的,他的天良必是一时受了蒙蔽。然而你不要着急,因为他只要是一个人,他的天良终有发现的时候。

不要怕不合别人的心意,先要怕有愧于自己的天良。不要怕别人跟你作对,先要怕你的天良向你谴责。你若这样支持下去,别人的心意,也必能慢慢地对你表示同情,跟你作对的人,也必慢慢地成了你的同志。

儿女,惯认父母为专制。媳妇,惯认婆婆为严苛。仆役,惯认主人为凶暴。店伙,惯认店东为刻薄。青年人,惯认老年人为顽固。劳力者,惯认劳心者为闲逸。农工,惯认士商为安乐。

在上者,疑在下者的少,在下者,怨在上者的多。得意者,疑失意者的少。失意者,恨得意者的多。用“挑拨”的方法,使在上者或得意者,对在下者或失意者发生恶感,八九不能成功。用“挑拨”的方法,使在下者或失意者,对在上者或得意者发生怨恨,自然百施百中。

天下,为儿女的多,为父母的少。为媳妇的多,为婆婆的少。为仆役的多,为主人的少。为店伙的多,为店东的少。总而言之,居人下的多,居人上的少。青年人多,老年人少。无产阶级多,有产阶级少。劳力者多,劳心者少。农工多,士商少。统而言之,不如意的人多,如意的人少。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现象。因为,儿女、媳妇、仆役、店伙,未尝没有为父母,为婆婆,为主人,为店东的希望。青年人、无产阶级、劳力者、农工,也未尝没有为老年人,为有产阶级,为劳心者,为士商的时候。人生是变动的,世事是循环的。居下,又何必怨。失意,又何必恨。然而,居人下的人和不如意人,多不明此理。所以,大骗子们就利用这弱点,创出一些诱人惑世的邪说,将这种人下的人与不如意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上者少,在下者多,如意者少,失意者多。这是天下不能避免的定则。居下,则怨。失意,则恨。这是古今难变的人之恒情。古往的圣贤,知道在上、在下,得意、失意不是一成不变的定理。所以创出“安分”与“认命”的学说,力加化解,以保家庭的安宁,以维社会的秩序。现在的大骗,也知道这种情形,可是,为谋自己的权势,故意发明“竞争”与“奋斗”的主义,力加挑拨以毁家庭的和谐,以破社会的组织。结果,化解的方法,不易收功。而挑拨的手段,反大得其效。这就是大道正理,虽入人耳,邪说浪语,易迷人心。世道如此,焉能不乱?

按人的恒情,贱则想贵,穷则思富,劳则想逸,困则思通。满意的少,失望的多。能随遇而安的少,欲改造环境的多。低头苦干的少,妄求一逞的多。这固然是人类所以能进步的原因,也未尝不是人类所以遭失败的根由。然而,我以为守分尽职,才是成功的捷径,急躁侥幸,多人失败的绝路。任自己一时的躁妄,而遭了失败,还不足为耻。受别人一时的引诱,而陷入死途,实在是可羞。前者,还有汉子气。后者,只是奴隶性。

大丈夫为改造环境,做贼也可,为盗也可,千万不可为大贼手下的小贼,千万不可为大盗手下的小盗。传骗人的主意也可,布惑世的学说也可,务必要为主动人,千万不可为被动者。

孟子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是说人贵自立,不贵因人。假若必得受了文王的教化,才能发奋做一个好人,也不过是一个凡庸的人。学好尚且以“自动”为贵,何况是学坏。那么,随大盗而起者,岂不是一个“凡盗”?

叔苴子说:“狎兽者,乃欲掩兽者也。骗鸟者,必非罗鸟者也。”这个比喻,颇有哲理。现今青年的人,全应当牢牢地记住,以免上当。要知,猎兽捕鸟者,全是对鸟兽假装亲近的人。欲利用人,欲欺骗人的人,也全是对人假装亲厚之辈。野心的学者或野心的作家,所以对你们大送秋波,大施媚态,所以专讨着你们的心意而言,全是老虎戴数珠的现象。若被那慈眉善目,经声佛号而迷,必定变了虎口之肉。

人的一生,所以能显亲扬名,达到成功的地步,多是由于自己的奋勉。人的一生,所以辱名丧节,归于失败的结局,多是因为别人的诱惑。交友,投师,固然是人生所不能免的,但是,若交不到益友,不如不交,投不到良师,不如不投。不但交友投师是如此,读书阅报,也是如此。假若不查作者学术的邪正,而仅以作者的名声才艺为阅读的标准,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受了不良的影响,误了自己的前途。

读书阅报,比交友投师,还容易受感应被传染。交友投师,对师友的言行,还可以当面质问。读书阅读,只能听作者的一面之词,而无法分诘。因为交友投师,如同观戏,唱戏者的“唱”与“做”,必须一致,才能受人的欢迎。阅报读书,如同听留声机,唱得好坏,可以判断,至于唱戏者做派如何,则无从考察。阅报读书,只能听到作者的言,并不能见到作者的行。所以唱戏的无法骗人,而著书与作报者骗人则非常容易。

受人师友的诱惑而为非作歹,惹祸招灾,还可将罪过向师友身上推卸,别人也怨恨他的师友。受了书报的诱惑而行恶作乱,招灾惹祸,只有自己担承,著书与作报的人,还可在一边看热闹。从来不读书识字的愚人犯罪,多是因为受了狐朋狗友的牵累,现今读书识字的青年犯罪,多是因为受了邪书谣报的影响。

人生本是一件苦恼的事,详细一想,简直是一点滋味也没有。不但为自己想一想是苦多乐少,替别人想一想也是乐少苦多。我以为,只有一个求乐之法,就是竭力使别人减少痛苦。人类虽有种族之分,国籍之别,但是全人类都是息息相关,正如一个身体一部分若感觉痛苦,全身各部分也不能感觉舒服。

俗语说:“为善最乐。”为善也就是使别人减少痛苦的方法。你若不以这话为然,你就可以亲自试验试验。你周济一个苦人之后,心中觉得如何。你打骂一个苦人之后,心中感觉怎样。这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比方,别的较大的好事坏事,也是如此。可是,别人快乐了,你也能快乐。别人烦恼了,你也生烦恼。这就是人类息息相关的凭证。

人类的真幸福,绝不是可以用“相杀相斗”的方法所能谋到的。这种拙劣恶狠的行为,只可行之于两翼之间。头向天脚踏地的万物之灵(人),万不可与鸷禽猛兽趋于一致。禽兽以残杀的恶行,谋自己的利益,是因为它们没有能自反、自责的天良。人既比禽兽多有一个天良,若欲谋人间的真幸福,也非由自反、自责入不可。

前天,我正作稿,忽然听到一阵唧唧的惨声,由窗外的榆树上发出来。我立刻跑出查看,才知是一个小家雀,被一只鹞子抓走了。我因此生三段感想:第一,假若生物是上帝造的,上帝未免太不公平。第二,我悔不早一步出去。第三,我的住所,既是租赁的,我不该种许多的树木。我不种树,当然招不了小鸟来。既无小鸟,当然这种惨事绝不致在我的眼前发生。我若早出一步,或能不给鹞子留下为恶的工夫。上帝在造物的起头,若详加考虑,绝不致有以杀生为生的鸷禽猛兽。可是,我又一想,上帝之有无,还不得而知,何必将不是向他身上推。我不种树,小鸟若落在地上也免不了被鹰鹞杀害的危险。我纵然出动早一步,我既不能飞,也救不了那小鸟的性命。追原祸始,还是怨那一只鹞子,残忍不仁。我又细一想,鸷禽猛兽,既生成勾嘴利齿不能以植物为食,当然必须吃肉,肉既不能像草那样由土里生出,鸷禽猛兽不得不以杀生维持自己的存活。并且,禽兽既无分辨善恶之心,虽觉残暴不仁,也不能说它们是有意为恶。人本是能分别善恶的万物之灵,有时比鸷禽猛兽所行的恶,还要恶狠万倍。若只知责骂禽兽,岂不是见小忘大,舍近求远。

鹞子若肯替家雀想,它必不忍贪一时之饱而害了家雀的一生之命。并且,家雀也有配偶,或有雏儿。伤了一命,毁了一窝,岂不是世间最残忍的事。但是,鹞子不是不肯替家雀想,它是不会替家雀或任何小鸟想。它所以不会,是因为它没有辨别是非的天良。假若它能有天良,我想它也能发现不忍之心。

鸷禽猛兽,杀生害命,维持自己的存活,虽然残暴不仁,可是弱小的禽兽,并不见绝根断种。第一,是因为有天然的限制,使鸷禽猛兽的种类不能特别繁衍。假若虎豹像麋鹿那样多,麋鹿早已绝了踪迹。假若鹰鹞像燕雀那样多,燕雀早已断了根苗。第二,是因为鸷禽猛兽,只以当时果腹充肌为度,并不知为将来预备,并不想为子孙图谋。由这两点看来,造物之主,于不仁之中,还有一个极大的仁理。鸷禽猛兽,于残恶之内,还有一个不贪的美德。

人骂残暴恶狠的人为禽兽,实在是攀得太高。人骂乱伦无耻的人为禽兽,也是比得太重。禽兽虽残暴恶狠,它们并不能自知。禽兽虽乱伦无耻,它们也不能自晓。本着“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道理,禽兽本是无过无罪的。人既有辨别是非之能,偏要背逆天良,故意残暴狠毒乱伦无耻,岂不是有心为恶。以“有心为恶”的人类与“无心为恶”的禽兽相提并论,我实在是替禽兽不平,实在是替禽兽呼冤。

人若不愿退处于禽兽之下,最好是善保这个唯人类所独有的天良。只要天良不失,永远不致专为自己想而不替别人想。永远不致专求自己如意而不管别人死活。自从邪说畅兴以来,人已不知为人想,国已不知为国想,足证是天良已经与人分了家,眼见人类就要彼此相食了。可叹一班知识阶级,还以为这就是进化的现象。照这样向前进化,也不过是只能“进”为禽而无两翼,“化”为兽而少两足,简直是似禽而不够资格,像兽而不够程度。

你自己胸中的天良,若能战胜你胸中的人欲,你就能发现真正的快乐。真快乐也就是金钱所买不到的真幸福。你胸中的人欲若战胜了别人胸中的人欲,别人的人欲也必要向你图谋反攻,你纵能得着一些幸福,你胸中的天良,也必不容你安安稳稳地享受。人既向你反攻,你的天良又向你挑战。你就要发生金钱所解不了的真痛苦。

“有竞争,才有进化”这一句话,也有两个竞争的方向。一是在学术道德上,不肯落于人后。一是在权势利禄上,不肯容人占先。本着第一个方向走,上则可“进”为圣,中则可“化”为贤,不及也可以成为一个于己有利,于人无害的好人。本着第二个方向走,上则可“进”为民贼,中则可“化”为盗匪,不及也必能变成一个徒具人形,徒以人言的禽兽。

四、论民国文化

男子要竭力地男化,女子要竭力地女化,才是真正文化。男子日趋于女化,女子日趋于男化,才是真正的野化。

人与人不相同,国与国不一样,人与国全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有所能,各有所不能(这是因为有种种的原因,一时无法详说)。无论如何,不能化为一律。一国的民性,南北还不能相同,东西也不能类似。山地的居民,绝不能长于捕鱼。沿海的居民,绝不能长于猎兽。各保原性,各守所长,才能与己有益,与人无害。中国不当弃其所长而强学外国,犹之乎外国也不当弃其所长而强学中国。

图强,要学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切莫学魏孝文帝的移风易俗。国民性一失,就入了亡国灭种的路途。我见一些青年男女,穿必洋服,说必洋话,吃必洋饭,动必洋习,爱必洋物,我不禁为中国民族的前途,抱无限的哀痛。

人,失了个性,不能挺立于人群。国,失了国民性,不能争存于世界。

有人问我说:“中国人事事仿学外国人,若变成洋人,不好吗?”我说:“将中国变成洋国,将中国人变成洋人,固然是文明进化,但是世上若再找中国与中国人,就找不着了。”

有人问我:“你既读过英文,教过英文,为什么不爱说英语,不喜穿西服?”我说:“我读英文是为得知识,教英文是为骗饭吃。中国虽弱,中国话还能表达思想,衣服也能遮盖身体。假若中国亡了,非说英语非穿西服不可,我自然不敢不努力效颦。”

人穷了,他说的话全是不合理的,办的事全是不合法的,他生的儿女,全不是人养的。国弱了,他的语言,是不合逻辑的,他的文字,是不利于传播文化的,他的文化,是野蛮落后的,他的国民是排外的,是应当膺惩的,是不会亲善的,是无视条约的。总而言之,人穷了,无处可以伸冤。国弱了,无处可以讲理。

古圣人所以能得多数的好人崇拜,是因古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减少兽性,使人入了正轨。新圣人所以能得少数的浑蛋崇拜,是因新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发展兽欲,使人走入歧途。

良好的教育,是降龙伏虎,化解恶性,使之与人有益。不良的教育,是为虎增翼,是教猱升木,不但不能化解恶性,反使之增加害人的能力。

迷信是人类自然而然养成的一种心理。迷信与人有利,也与人有害。一味地迷信,固然不可,一点不迷信,实在可怕。一味地迷信,容易害误自己,一点不迷信,容易损害别人。

道德多是由迷信养成的。若要打倒迷信,必须先提倡道德。欲提倡道德,须先禁止诱人为恶的书报。真迷信的人,绝不敢为恶。法律是阻人为恶的,迷信也是一种不成文法。它的功用,有时超过法律。古时的野心人,屡屡利用神鬼骗人,并且屡屡成功。因为鬼神是无形无象,渺渺茫茫的,不能被人察出真凭实据。现在的野心人,每每利用伟人或刚死几年的伟人骗人,并且每每失败。因为活伟人或死伟人的言行动作,好坏全是人所共知的。

我们不应当反对任何宗教。我们应当反对那些假借宗教之名而欺骗民众的人。我们不必反对任何学说(或主义),我们必须反对那些为谋私利而创造学说(或主义)的人,以及贩卖学说(或主义)的人。

信仰宗教或信仰已死的伟人,要在内心,不在外表。只要内心坚定,不在表面随和。我在教会读书九年,因为不能牢守宗教的仪式,曾经记过二次。我对外国牧师说:“我心里还没有尊崇上帝的心,我若瞒心昧己,做出种种仪式来,专为人看,与娼妓的行为,有什么分别。”宗教所以不能发达,何尝不是仅仅在仪式上追求。

信仰宗教或信仰主义,全是一种清高纯洁的行为,万不可演成饭碗化。湖北某处,称奉教为吃教,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就可想而知了。现在,人称研究主义为吃主义,他们所研究的主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某牧师说:“中国若想图强,若想真正统一,非全国的人,信耶稣基督不可。”我说:“真照耶稣基督的道理实行,中国当然要统一,要强盛。否则,口传耶稣之道,而行撒旦之行,非但不能统一,且要分裂。非但不能盛强,且要灭亡。你们若自命为耶稣的信徒,请你做出一个异于魔鬼的榜样,让人见识见识。”某牧师说:“你怎么样呢?”我说:“我还未离开撒旦的势力范围,我是一个魔鬼。”

现今,不使儿女入学校读书是误儿女,使儿女入学校读书是毁儿女。若是要不误不毁,必须将他们送入肯教书,能念书的学校。

救国不忘读书是诚心诚意,实地实行当前的职务,一面抽暇寻隙,以读书培养真正的学识,以免被不良的外务所诱,而减少救国的志愿。

读书不忘救国是将救国的志愿,牢牢地存在心里,埋头苦读,养成真正有益于国的学识,以备遇机实行真正的救国工作。

现在有些人,张口就说贵族化或平民化。其实现今的教育,真是贵族化,以前的教育,真是平民化。现今非中产阶级的人,无力使儿女受充足的教育。中产以下的人,若使一儿一女,受得中等教育之后,全家的养生之资,就一扫而空了。

不要看一个青年学生,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而生羡慕之心,要知他父母,为他那身衣服,未尝没有去了二亩田地。不要看他跳舞打球快乐逍遥,要知他的父母,为他筹快乐之资,未尝不正在抱头痛哭呢。

现在学校的课本改变得太快了。哥哥姐姐所用过的,弟弟妹妹不能再用。上季用的,这季便不能用。同级学校,这校用的,他校不能用。同一学校,甲教员用的,乙教员不肯用。换来换去,改进改出,只有卖书的商人,对这种改良的办法,歌功颂德而已。

我的朋友某甲,来信说:“小儿今已十岁,入学三年,所识之字,不及二百,除善开会外,别无所能……”我回信说:“……外人讥我为组织之国家,汝儿既能开会,必善组织,将来欲救中国,雪此奇辱,非此种人才不可。学问之有无,有何关系……”

研究科学是要明白它的理论,并非研究外国语可比。既有译本,且又经部审定,决不致有极大的误谬之处。然而有些教员,为使学生高看起见,必要选用洋文原本,而不顾学生的外国文的程度。结果,学生读一章书,须翻字典三小时。虚耗宝贵的光阴而得似明白似不明白的知识。可是学生还是以读洋文原本为荣,教员不过如同讲文学读本。不用做多少实验。钟点一到,薪水就入了教员的口袋。

欲为学生节省宝贵的光阴,免除教员使用洋文原本的毛病,应由教育部,采定最好的洋文课本,设立专局,聘请有名且懂中国文的本科学者,分门译出,交书局印行,按最廉的价钱责成学校采用。如此,非但使学生节省购买洋文原本之费,更可免中国的金钱流入外洋。

学校的等级愈低,教职员的威风愈大,学生的服从性愈深,所学的愈实在。学校的等级愈高,教职员的势力愈小,学生的威风愈大,所学的愈懈松。这就如同——儿女小,父母管儿女;儿女大,儿女管父母。

小学教员,对学生如同严厉尊亲。中学教员,对学生如同和善的朋友。大学教员,对学生如同驯顺的雇工。

在野蛮的古时,教员坐着讲书,学生站着听。在文明的现在,教员站着说书,学生坐着看。到进化的将来,教员跪着背书,学生躺着“睡”。因为愈文明进化,教员的程度愈低,学生的知识愈高。

迷信神佛,是偶像的奴隶。迷信学说,是伟人的奴隶。大丈夫当本着良心为人,守定正道做事,不拜神佛,不迷学说。

读书时,不可有己见。读书后,不可失己见。

我读书向来不存门户之见,尝将儒佛老庄耶,合在一起研究。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滥读,永远成不了专家。”我回答说:“我因怕养成一派的信徒,所以不愿学成专家。到了专家的程度,就是一派的奴隶了。”

饮食是为养肉体。读书是为养心灵。饮食若专牢守一种,必要生病。读书若牢守一派,必要发癫。晋人的清谈,宋儒的顽梗,全是偏于一派的病症。

贩卖骗人的洋货,则被人呼为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则被人尊为学者。奸商仅图利而得恶名。学者名利兼收而获荣誉。我为奸商鸣冤。我替学者庆幸。

人说中国商人最能投机。其实,中国当今的学者更能投机。任什么主义(或学说)新鲜,他们就能贩卖什么。

贩卖洋主义(或洋学说)的人,未必全是诚心诚意喜爱那种主义的人。如贩卖马桶或便壶的人,未必是喜爱马桶便壶,不过是借以谋利而已。

有人说:“学者研究某种主义(或学说)是为做学理的研究,并非是为谋利。”我说:“这也不尽然,他们正如小贩,研究什么样的马桶,可受妇女的欢迎,什么式的便壶,可供男子的需要。小贩是为求利,学者也是为求利而且为求名。”

迷信神佛,是给木雕泥塑的偶像当奴隶。迷信学说(或主义),是给血肉之躯的偶像(伟人)当奴隶。

古时的宗教拜神。现在的宗教拜人。古人拜神求福寿。今人拜人求位置。神虽未必能使它的信徒得福得寿,可是人实在能使他的信徒升官发财。

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读书的人最阴险最可怕。农工商,若不得志或失了业,尚无大害。读书的人,若不得志或失了业,贻祸无穷。我以为学校所造人才,若一时无法安插,莫如竭力缩减学校的数目,因为人才如商品,若无销场,其害较任何出产过剩远大。

学问愈博大,思想愈精密的人,愈不易统一。就以大学教员与报界中的人而论,他们愈开会,意见愈多。人数愈众,隔膜愈大。议论愈久,嫉妒愈深。简直如同一群美妇人,永远不能相亲相爱。

什么是“学者”?学者,是不愿务农,不肯做工,不能为商,不敢当兵,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善说大话欺人,最能谣言惑众,自命远能治天下,其实,近不能治一身的废物。

前年,我对某学院的学生说:“你们若学农,须实入农田,向老农讨教。若学工,须实入工厂,向工人学习。若学商,须实入商店,向店伙追求。不可专向书本里钻寻,不可专听教授们的高论。要知纸上谈兵既不合于实用,那么,书本里种田,书本里制器,与书本里开铺子,也不能达到成功。高深的理论,往往不能合于实用,不过是教员谋生的工具而已。”

中国多数的学者,对春秋战国的情形,明明白白,对民国以来的经过,反模模糊糊。外国多数的数学者,对希腊罗马的往事,清清楚楚,对欧美现今的实在情形,反隔隔膜膜。这种知古不知今,知远不知近的现象,真令人莫名其妙。

以前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唾面自干的顺民。现今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大言不惭的土匪。

能开口大骂古人(中国的),就有人说你是文明巨子,文化先锋。能作文标榜几个今人(外国人),就有人说你是学贯中西,文坛健将。

中国文字,具有世界各种文字的特长。无论平行直行,左行右行,均无不可。中国字,一字一音,所以组成文章,不但句段整齐,并且和声押韵。看几行名家的字,读一篇名家的文,真能增人美感,提人精神。无论什么国的文字,也没有这种特色。英国麦克乃路先生说中国文章为世界最精美的,实在是一句公平话。

我以为文章不论古今。读完了,使人或长精神,或增毅力,或奋志气,或去贪鄙,或减邪心,或发悲悯,或生羞愧,或动哀矜,或起美感,全是好的。读完了,或生愤怨,或起杀机,或生懈怠,或动淫心,全是坏的。

我所见的英文原本文选或读本中,少有现代人的作品。纵或有一两篇,也是因为那些著作家,是世界所公认的。编选的时候,若稍不谨慎,轻则虚耗人的光阴,重则败坏人的心术。绝没有像我国现今的国文教科书,竟将一些狗屁不通的今人作品,也滥选在里边的。

你的文章不论如何不通,不论如何下流,只要入了文选或读本里,就有人对你另眼看待。譬如一个破便壶或一个破马桶,若摆在供桌上,或陈列所里,参观的人,虽知道是盛尿装粪的东西,也必以为是大有来历的非凡出众之品。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代的“作家”们,对有关系书局与无聊的编辑,拼命地运动,将他们的大作,胡乱编入文选或学校课本。读者阅后,虽觉臊臭刺鼻,然而还是莫名其妙,不敢下肯定的批评。因此,所谓现代的作家们,一登龙门,声价十倍,饭碗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报纸是民众的喉舌,是政府的良友。当为民众宣纾抑郁,指导明路,对政府要竭尽忠言,规正过失。不可为少数人宣传,不可替少数人泄愤。不可为吸引阅者而登肉感小说或新闻。不可贪图津贴而变作留声机,或应声虫。不可被威势所慑而颠倒黑白。不可为求新奇而大造谣言。永远要超然特立,使之成为完全的“营业化”。

现在某某要人,见中国日趋危乱,又提倡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这真是抓着病源,对症下药的方法。不过,欲恢复固有的道德,必须严禁诱人为恶的外国邪说,除灭那些贩卖邪说的“学者”。更要紧的是赶快打倒非孝主义。因为孝是百行之先,是种种道德的根源。不孝之子,绝不能为良好的公民,无良好的公民,国决不能存立。以我个人而论,我现在纵然愿为中国的良善的好人,总不能坚定不移,就是因为我当初未在孝字上,立下根基。

英国格言说“父母之心,永与儿女同在”,意思就是父母的心,时时刻刻放不下儿女。我们观察猫狗以及一切禽兽,对儿女亲爱的情形,也当想起父母的辛苦,答报父母的恩惠。对父母不忘恩负义,就是孝。

“精神文明”是根本的,是稳静的。“物质文明”是皮毛的,是争较的。精神文明发达,可以减少世界的乱源。物质文明发达,只可能增加世界的纷扰,求精神文明,既安且逸。追物质文明,劳而不济。

轻视本国固有的文化的国必亡。吸收别国的文化,填补本国的文化的国必强。东邻岛国,能吸收中国与欧洲各国的文化,补益本国文化的不足,所以能成为亚洲最强的国。非洲与亚洲的小国,只知吸收别国的文化,所以不能振兴。

“教育救国”四个字,我极赞成。然而要知道,中国的教育是要造就合于中国目下需要的人才,不是造就一些合于外国的人才。是要造就一些能为中国谋利的人才,不是造就一些善为外国推销洋货的先锋。现在中国学生,入了学校,学级高一层,为外国人销货的能力增一倍。全国若全受了教育,中国货就无人肯用了。

按公平的办法,对仇敌必须报复。然而仇敌若有好处,也应当效法。英国格言说:“聪明人能由仇人身上得益,糊涂人能由朋友身上受害。”日本人对中国,不念同文同种,唇亡齿寒的关系,利用中国浑蛋们闹内乱的时机,占我四省的仇恨,是不可忘的。可是日本人长处,是应当学的。第一,日本人的坏,是对外而施。甚至军人,也不肯向本国人发横。第二,日本人非本国货不用,甚至留学生,也不以用外国货为荣。他虽多穿西服不穿和服(日本服),然而也非本国货不穿,一根纸烟,也非本国货不吸。仅以“有威不向本国施展,用物不向外国购求”,就是我中国人所应取为模范的。

一国的语言文字与国民性若不亡,不算真亡。印度亡了将近八十年,然而它的语言文字仍然存在,将来印度必有复国的希望。犹太亡了二千五百余年,然而犹太人虽散居各国,至今还能不失国民性,所以犹太将来也有复国的机会。现在,犹太人在各国中的潜势力极大,隐然操持全球的经济,有统一世界的企图。这就是因为国民性未失,遂露出复兴的兆头。

蒙古与满清在当初,全是大有势力的民族。满洲人,因入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期限太久,饱吸中国的文化,先失了“民族性”后亡了语言文字,所以大清国亡了。蒙古操持中国政权八十九年,时期短促,未得多吸收中国文化,就跑出长城,所以民族性未失,语言文字仍然存在。大元国亡了,蒙古人还能繁荣滋长。

我国的苗族,由四千年前,就屡受汉族的压迫,退居于西南几省的山林之中,到今日还能保持苗语苗文,就是因为不肯吸收中国的文化,所以民族性未失。否则,苗族的名称,早就成了历史中的陈迹了。

不打倒古圣人,显不出新圣人。不排斥古文学,抬不高新文学。现今的许多学者并非对古圣先贤,有何深仇大恨,也非对古人的文学,深恶痛绝。不过,他们因为求名图利起见,不得不昧着天良,立异标奇。这个锦囊妙计施用之后,果然,新文圣,新作家,新文坛巨子,就如大雨后的雷蘑,一个一个地全钻出来了。他们或彼此标榜,或互相攻击,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于是盲从之辈,心目中只知有他们,不知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因此他们的新愚民政策就达到成功了。

现在是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时期。所以作的文,愈令人不知所云,愈是合于时代的好文。作的诗,愈令人莫名其妙,愈是合于时代的好诗。画的画,愈令人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愈是合于时代的好画。穿的衣服,愈不中不外,不男不女,愈是合于时代的新人物。你若稍加批评指正,就有人说你是没有欣赏文学的天才,缺乏审美的眼光,是时代的落伍者。

所谓良好的教育,不是增加学生的优点,是使他们知道自己的缺点。不是造就一些妄自尊大的圣人,是造就一些真有实用的凡人。

真正的北平人,有一样大毛病。人若没有学问,没有技能,他们并不讥笑。假若人不会说北平话,他们反以为是莫大的缺点,必要加以怯口或有口音等无意识的讥评。

北平的老住户,是最讲究说话的。可惜他们有时候说的话极无道理,太不客气。比如,说起自己的父母,总是说“我们老太爷”(或老爷子)“我们老太太”。说起自己的兄弟、姐妹、嫂嫂、弟妇,总是说“我们大爷、二爷、姑奶奶、大奶奶、二奶奶”,说起自己的女人,也称“我们大奶奶”。最无道理的是,说到自己的儿子、儿妇,竟敢自称“我们少爷,我们少奶奶”。并不细想,这种种称呼,全是尊敬之词,理应发之于别人之口,不可自上尊号。

我中国上流社会的人,说客气话,也时常不加思索,不合文法。比如,说起自己家庭的人,总是说“我们”家父(或家严)“我们”家母(或家慈),“我们”家兄,“我们”家嫂,“我们”家姐(或家姊),“我们”舍弟,“我们”舍妹。殊不知,“我们”二字是表多数的代名词。对人说话,若用“我们”,就要将对谈的人,包含在一起了。然而若按孔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将父母兄弟姐妹,模模糊糊,作为公有,尚无不可。唯独提起自己一个人的女人,也要滥称“我们”贱内或“我们”内人。在“公妻制”尚未施行的时候,未免太放弃“所有权”了。

在远古的时候,并没有钱这种东西。人需要什么,全是用物换物。古时的聪明人,为求方便起见,才造出钱来。可见钱不是坏东西。然而因为一些爱钱如命与用钱为恶的人,将钱侮辱妄用了。所以好讲面子的人对钱字,多不肯发之于口,行之于文。欧美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更以钱字为忌。这岂是钱的罪呢?

未读透中国的古书,不配批评中国的古书。未深知外国人的优点,不配仿学外国人。

前几年,北平某报征求“中国青年应读什么书”,接到了许多的答案。其中某有名的学者的答案,是“应多读外国书”。我原以为那种“忘本”的谬见,必定有人驳斥。岂知因为他是一个“学者”,竟得了许多人的赞助。我中国竟有这种“舍祖忘宗,是人非己”,仅求知人,不求知己的现象,中国焉得不日趋于灭亡。

十年前,日本文学家某人,在某处对中国人演说。提到中国文字,他说:“二十五年后,你们贵国人,若用国文教员,须到日本去聘请。”当时的听众,全都认为是笑话。岂知日本人,研究汉文的狂热,较我中国研究洋文,还格外的猛烈。在我国蔑弃国学的狂潮中,反给日本人造成搜罗中国古书的机会。我们所认为腐化落伍的典籍,他们全视作无价的珍品。再按现今我中国几个新圣人,竭力改良中国文字的情形推测,日本人那句预言,恐怕不久就要应验了。

古人读书,一年之中,除了三节与“歇伏”外,并无所谓休息。可是那些读书的人,也未全学了颜回,短命而死。他们的学识,也并不劣于今人。今人读书,除去星期、寒假、暑假、春假、例假与种种纪念日,种种运动日,一年几乎读不到三个月的书。可是这些读书的人,也未全学了彭祖,得享高年。他们的学识,也并未超过古人。

读书愈少,愈将自己认为圣人。读书愈多,愈把自己认成浑蛋。

近二十余年以来,我中国之所以日趋危亡,并非全是受帝国主义的压迫所致,最大的原因,就是多数的知识阶级,明于察人,昧于察己,自己卖淫偏要骂人为娼,自己为盗,偏要骂人做贼,自己生花柳恶疮,偏要讥人打“六〇六”。

历史是已往的新闻。新闻是现今的历史。不过,历史与新闻,全是因坏人而起的。世上若全是好人,也就没有历史,也就没有新闻。纵有历史,纵有新闻,也必如同忠臣孝子烈女节妇的传记,枯燥无味。人读一二句,就要睡着了。因为,有奸盗邪淫,才能使读者发生兴趣。

监狱收养一个无期徒刑的罪犯,以五十年计算,至少需消耗三千元,假若教育一个孩子,至多需费一千元。以收养一个与社会有害的罪犯的费用,至少可造就三个与社会有益的分子。可见政府对教育投资,较为司法筹费,重要得多,并且是利益无穷。不过,我所认为教育者,最良好的教育,是与中国有实用的教育。若以现在多数学校所得的成绩而论,最好是多筹司法费。

古语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因为读书不是为通“经”,是要学做人。现今,是科学之师易得,人格之师难求。据我所知,现今校长娶学生,教员姘学生的事实甚多。以这种校长教员而论,他们虽能贩卖吓人的“科学”,也不过多造就一些害人的匪类。欲为中国养成人才,不当由甄别学生入手,要先由校长教员动工。

依着我的小人之心推测:不可用花枝招展,扭扭捏捏的女教员,教授血气未定的男生。更不可用油头粉面,洋装革履的青年,教授及笄待嫁的女生。不论这种教员是由什么国留学而回,也要防微杜渐,拒恶于始。

以先女学校,全有烹调与缝纫两门功课。近几年来,有人说那种功课是侮辱女权,学成也不过是预备做家庭的奴隶,所以多被取消了。可是对于音乐唱歌跳舞,反大加提倡。我不知,衣服破了,唱一唱就能补上吗?肚子饿了,跳一跳就能充饥吗?做饭缝衣,若算侮辱女性,那么给人唱着听,被人搂着跳,就是尊重女性吗?

学校里许多的学科,不是为学生将来入社会谋生的利器。不过是学校中的教员,在学校里混饭吃的饭碗。学生学成之后,也不过是再入学校,将那种饭碗,传授与别的学生。所以讲台上讲说的人才日多,社会里需要的人才日少。

据一些文明的学者说“中国是时代落伍的国家”。中国既是如此,那么,他们为什么又将超越时代,连文明的外国还用不着的高深学理,教授给中国学生呢?学生纵然学成了,也不过如荀子所说的屠龙之技高而无用。杀龙的把戏,既永无实现的可能,那么,他们那高深的学理,又有何处可用。

黑猫白猫,能捕鼠的是好猫。中国学问,外国学问,能换饭的是好学问。

按进化论,人是由猴类进化而成的。猴类既是兽类,人多少必要含有一点兽性。古圣先贤,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就创出道德、伦常、宗教作束缚兽性的无形利器,正如将野兽装入樊笼里,以免它们出来为害,使社会少生纷扰。现在有一些自命为新文化分子的人,不了解古人的苦心,以为道德、伦常、宗教是妨碍文明进步的东西,竭力主张打倒推翻。这种恶风若不速加制止,将来的人类,就要日趋“兽化”而变成真正的野兽了。这岂是文明进步,简直是归本还原。

老学究喜欢恭维古人而轻视今人,说古人善而今人恶。岂知古人并不良于今人,今人也并不劣于古人。古人所以觉得比今人好,是因为古人有种种的限制,不能任意胡行,如同笼里的虎豹,并非不能吃人,是因为有笼的阻碍,使它们无法施展它们的原性。

军阀祸国殃民,是一时的,至多二十年可以恢复原状。“学者”乱国毁民,是长久的,至少一百年不能恢复元气。军阀死了,祸患就完了。学者死了,遗毒去不净。所以“有枪阶级”,实在不如“有笔阶级”可怕。

我不提倡宗教。我不反对宗教。可是我以为,有宗教,终胜于无宗教。科学发达,固然可以减缩宗教的势力。然而科学发达到了极点,宗教的势力,就渐次地翻转回来。这话,读一读几个有名的科学家临终所说的话,就可以明白了。

宗教的好处是能使人心有所归宿,精神有所寄托,能于苦恼中,得着无形的安慰,能于愤恨中,消减许多的杀机。它的坏处,据说是“愚民政策”,阻人进步。其实,全不是宗教本身的错处。

在留学生里,已死的,我最佩服辜鸿铭。现存的,我最佩服潘敬。辜先生,精通几国的文字,他居然不将洋人看做圣人。并且敢当面或作文,指责洋人的过错,提倡中国的文化。他虽戴着大辫,穿着光绪元年的陈旧中服,外人对他,全都表示敬意。潘先生虽留欧多年,娶了外国太太,还能不染盲从式的洋化,还能不忘国语国文。并且能用国文著书,将中外的好坏,分得清清楚楚。

我中国所以衰弱,并非因为不识字的文盲太多,是因为半瓶醋式的文匪太众。

国家将亡,学校所造成的,多是大言不惭的志士。国家将兴,学校所养成的,多是守分尽职的凡人。

我对某校学生说:“你们须用心读书,要知中国的前途,全寄托在你们的身上。焉知你们之中,将来不出一位国府主席呢?”他们立刻眉开眼笑。我又对他们说:“你们若不专诚用功,中国的将来,就许亡在你们的手里。并且焉知你们之中,不出几个人力车夫呢?”他们顿时丧气垂头。可见许多学生的嚣张傲慢之恶习,全是教职员平日惯拍学生的马屁养起来的。

以前那“打戏”式的教育,固不易养成伟大人格。现在这“哄少爷”式的教育,极容易造就夸大的土匪。

日本原是自己没有文化的国,它所以能成为世界六大强国之一,是因为它能吸收中国的精神文明,做它的筋骨,利用欧美的物质文明,做它的皮肉。

中国以维新而弱,日本以维新而强,是因为日本学得别国的长处,中国学来别国的短处。正如两个贫贱的人,同学富贵人。一个学得富贵人所以达到富贵的原因。一个学了富贵人所显露出来的富贵外表。

古学说是“调解”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亲互助的。新学说是“挑拨”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仇互嫉的。古学说若达于实现,必能使普世的人,合衷共济,大家全沾福利,和乐太平。新学说若果见诸施行,只能使少数的坏人得益,使多数的好人遭殃,并且你争我夺,大家同入于灭亡之途。

现在中国的教育愈发达,洋货推销愈广远。由小学校起,学级高一年,所用的洋货增一倍。照这种情形推演下去,不用等待教育普及,中国就要宣告经济破产了。要知现在许多的教员就是提倡洋货的功臣。

有人问我:“某有名的新圣人说‘四子书贻害中国’。你对他的这句话,有什么感想?”我说:“他是要使一些青年,将古圣先贤所遗下的书,认为破铜烂铁。将他的作品,当做美玉精金。人人心里,若不崇拜古圣人,他那新圣人的荣衔,就可实授了。他所行的,正是一种新发明的‘愚民政策’。好在他还没有秦始皇的威权,不配将一切古书付之一炬。并且他所以反对四书,是因为他当日未曾将四书读明白了。假若他肯将四书细读几遍,再请一位老先生,为他讲解三年,他就不敢讥评中国的古书了。”

某新学家说:“《聊斋志异》那部书,文笔芜杂,取材鄙陋,谈狐说怪,不合现代潮流,没有一读的价值。”我说:“蒲松龄是现代的人吗?阁下这种批评,如同说岳飞当日不该班师,应当先打一个电报或派一架飞机,去问一问宋高宗,那些金牌,是不是高宗亲自发的。并且阁下若嫌蒲松龄的文笔不好,那么,就请阁下著一部比《聊斋志异》更好的,使我开一开茅塞,使新文坛也发出一点光彩。”

凡是一种学术,若没有存立的真理,绝没有存的可能。中国医术,我虽不敢断定是起于黄帝,然而我确信中国的医术,是集合四千余年以来,无数的古人的经验而成的。若说中国的医术不高明,可是中国人的死亡率也并不超过于外国人之上。若说中国的医术不科学,可是许多洋医,所不能治的病,竟被中医治好了。医术是为治病的,以治好为主。何必用科学二字吓人。

食物,不论精粗,不论中西,吃了之后,能解饿,能养人,就是好食物。学术,不论古今,不论中西,学了之后,能有实用,能换饭吃,能不害人,能不骗人,就是好学术。

世界上最有实用的,就是经验。最无实用的,就是理论。我朋友家里,有一个仆人,无论什么电灯电话无线电等,全能安装拆卸改造,他并没有读过一天书。他所能的,全是由经验得来的。我朋友的儿子,是理科出身,对电学学了三年,对那仆人竟甘拜下风。假若他们两人,同时出去换饭吃,一个必能入工厂服务,一个只能站讲台教书。

自从帝国主义伸入中国以来,中国的物质方面,所受的损失固然是很大。可是自从外国的“新学说”输入中国以来,中国的精神方面,所受的损失更大。前者,是起于国势衰微;后者,是起于人心盲从。前者,罪在外国的政府;后者,罪在中国的“学者”。外国政府侵略中国,是为使它们的国富强巩固。中国学者贩运学说,是为求他们自己名利兼收。所以我以为,救中国之道,第一须先打倒那些为洋人当走狗的学者。

老子庄子,全生于扰攘的时代。那时老实人,不得安生。野心人,多存侥幸。老庄才不得不用他们那异众超俗的学说,安慰老实的人,提醒野心的人。我国现在较老庄时代,还觉百倍的七乱八糟。世界各国,因竞争的原因与学说的蛊惑,全到将要破产的地步。我以为,欲救中国,救世界,非提倡老庄不可。

地球上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事重提。历史中也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戏重演。换一句话说,人事是仿学,历史是抄袭。我愈默察世事,愈翻阅史书,愈知人事不过如此。

古时,书少而精,所以能养成许多学者。现今,书多而泛,所以养成许多浑虫。古时的书重克己,所以学者多正士。现在的书重责人,所以学者多恶徒。

外国人可以说“中国文化落后”。中国人万不可说。外国人可以轻视中国的文化,中国人万不可以轻视。外国人可以说“中国人是弱小民族”,中国人万不可自居为弱小民族。

有人问我说:“某要人主张打倒宗教,用美术,代替宗教。你以为怎么样?”我说:“我只知宗教是正人心灵的,美术是悦人耳目的。无耳目的人,也可受宗教的感化,然而绝不能有美术的欣赏。许多的美术,固然是由宗教发生出来的,但是两样并不是一件事。假若说美术可以代宗教,那么,就可以说,吃屎可以代吃饭。”

我喜欢研究科学,可是我最反对“科学万能”一句话,因为万能是无所不能的意义。科学家,到现在还不能造一个动物或一棵植物,简直连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也造不出来。我敢断定,到将来,科学家也不配享受这万能的荣衔。

一对浑蛋夫妇,不费任何思想,就能造成一个“活人”。聚一万有名的科学家,费一百年的劳苦,也造不出一只“死狗”。

大浑蛋所以也能造活人,科学家所以竟不能造死狗,一是出于天,一是出于人。天,说一句新话,就是自然(或天然)。人力无论如何,绝胜不过天力。

科学只能由有中造有,不能从无中造有。由无中造有是创造,从有中造有是改造。科学家口中所说的创造,不过是改造而已。

现今有一句流行话“改造自然”。我并不反对,因为我教历史地理两种功课,也常用这句话吓学生,替人类吹牛。然而人类改造自然,也不过是只能改造一部分,改造一时期,绝不能根本地改造,更不能永久地改造。

中国女人虽能将两足改造,成为圆锥形,她们所生的孩子,仍不是尖脚。非洲的妇女,虽能将头顶改造,成为斜坡式,她们所生的儿女,仍不是扁头。人工虽能掘地成河,多年不修,仍必淤为平地。人工虽能训练使猫鼠同眠,猫若饿了,仍必将与它宣布同居的伴侣,作为食料。

占卜与相面,虽有引人入于迷信的坏处,可是很有提人精神或安慰人心的好处。因为卖卜或看相的人,多是说一个人的将来,要比现在好。如此,就能使听信的人,于失望之间,增加许多前进的勇气。于苦闷烦恼之时,增添许多忍耐的决心。可见古人发明一种学术,也是大有用意的。假若卜相没有存在价值,欧美各国,早就禁止了。

自从我国提倡打倒迷信以来,最可惜的是将认命二字推翻了。岂知这两字的效力,比一切法律与命令还大。能使富贵贫贱,尊卑上下,各阶级之间,免去许多嫉恨与杀机;能使夫妇安乐和平,不致以离婚为儿戏;能使坏人不存侥幸之心,而生非分之想;在无形中,使社会的秩序与国家的安宁,增加许多的保障。

有人说:“认命是迷信,是阻碍进步的。”请问不认命不迷信,所生的利益,在何处呢?我以为往刑场里去的强盗与争风妒奸的凶徒,全是不知认命的。有人说:“这是因为社会组织不良才发生的恶果。”然而我认定,社会组织不论多良,也不如认命二字能化解人的恶心。

迷信中,最误人最害人的就是“风水”。有许多矿产,许多道路,因风水的缘故,不容人开采,不容人修筑。许多的阳宅阴宅,因迷信风水的缘故,被人修改得乱七八糟。某堪舆家(风水先生)对我说:“你所以不发达,是因为你府上的墓地不好。你应将先人的坟墓,掉换掉换方向。”我说:“我不能升官发财,是怨我一人不好,并非因我先人葬的方向不对。”

种族思想若能坚固,不但可防异族的武力侵略与经济侵略,更可严防异族的文化侵略。要知文化侵略有害于种与有害于国的程度,较任何侵略,更为可怕。世界上有几种民族因受异族文化的熏陶,全已根本灭亡了,所以我认定我国现在几个竭力鼓吹尽量吸收外国文化的学者,不但是卖国奴,而且是亡种奴。

我在某教会女高中教英文时,曾对英文主任美国某女士说:“我国学生习英文,是要造就些融汇中英知识的学者,不是造就一些美国化或英国化的中国人,是要造就一些与中国有用的中国人。”

你先将古书古史,读通透了,然后再评议古人。你先将时人时事,察清楚了,然后再附和今人。你先将中国人的风俗人情,认明白了,然后再追随在外国人的屁股后边跑。

青年男女,是国家的“后望”。中国前途的兴亡,全担负在他们身上。父母师长,不但要对他们应读的功课注意,更要加倍地对他们不应读的书报注意。要知青年男女,对于书报,如同小儿对于食物,多不知选择。父母若容小儿胡吃乱吃,即是戕害他们的身体。父母师长若任青年男女胡读乱读,即是戕害他们的心灵。

穿西服,原不觉怎么讨厌。最讨厌的是一些人,穿上西服,立刻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有些中国人穿上洋服,若有人说他像洋人,他立刻精神十倍,几乎连他的爸爸也不肯认了。假若有人说他穿上洋服,还像中国人,他顿时丧气垂头,仿佛是辱及祖宗。但是外国人穿中服,则反是。我不知这是什么心理。我只好谥之曰“忘国奴”。

我中国,原以丝、茶、瓷为出产大宗。可是现今经营这三项的人,几乎全歇业破产了。第一,是因丝的销路,被法国、日本所夺。茶的销路,被印度、日本所夺。瓷的销路,被法国、瑞典、日本所夺。第二,我中国所谓知识分子或文化先锋,多不肯穿中国绸缎,多不肯用中国磁器。摩登男女,甚至以喝中国茶为腐化,以为非饮咖啡不算维新。这种恶风不改,中国就不用等到外国人来瓜分,中国自己就会亡了。这皮毛忘本的维新就是中国的催命符。

日本人穿西服,必用日本货。我中国人穿西服,必求西洋货。日本男子穿西服,只取黑白褐灰四色。我中国男子穿西服,必求五光十色,领带尤其漂亮。

有人问我,对“国历”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只知有阳历阴历或新历旧历。阳历是以太阳(日)为主体,所以称阳历。阴历是以太阴(月)为主体,所以称阴历。”自中华民国成立,议定以阳历为我国通行的历,遂有人称阳历为国历。阳历是全球多数的邦国所通用的历,不是我中国原有或独有的,自然不能与“国民”、“国语”、“国文”并称。因之在中国而言,非中国人(或入了中国籍的外国人),不能称为“国民”。非中国独有的语言,不能称为“国语”。非中国人独有的文字,不能称为“国文”。非中国独有的历,不能称为“国历”。

又问,阳历起于什么时候?我说:“若追本溯源,非几点钟所能例举。我只知在我国汉元帝初元四年(距今一千九百七十八年),西历纪元前四十五年,罗马统帅恺撒(Julius Caesar)创太阳历,直至明神宗万历十年(距今三百五十二年),西历一千五百八十二年,罗马教皇葛瑞格利第十三世又修正一次,沿用至今。现今欧洲一些学者,又高谈葛瑞格利所改的历,也不精当,且要定一年为十三个月等等的提议。可见阳历,也并不是一成不变,完善无疵的。将来改成的时候,我国自然不甘落后,必将遵奉后改的阳历为‘国历’,将现在的阳历,又贬废历了。”

又问,我国采用阳历为通行的历,有什么好处?我说:“阳历比阴历精确一点,并且是全球通行的。我国因国际间的关系,不能不与各国一致,而将原有的国历(阴历)作废了。至于富国强兵的希望,绝非因为改了历,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当初洪秀全占了南京(咸丰三年,距今八十一年)也曾改用阳历(那时人称之为鬼子历),强令人民遵从,且认为是一件极大而不肯通融的要政。可是洪氏定鼎南京十一年的工夫就灭了的原因,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彼此争权攘利,给清军造成机会,绝非因阳历未得通行。我以为改历如同改生日。人的富贵贫贱,只在个人勤惰善恶,并不关生日所占的时日前后。假若一个人,能立志要强,必能光宗耀祖,名显利达,他的生日,纵然在八月十五日(兔节),又有什么影响呢?”

又问,你究竟赞成阳历年或阴历年呢?我说:“我是无可无不可。不论阳历阴历,我全认为不关紧要。不过,我是以当教员当小官僚为本业,以作稿骗人为副业的。多有一个年,多放几天假,只要不扣薪水,我以为过年过节愈多愈好,多多益善。我所认为最重要的是,东北四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复归我国所有。”

又问,近二三年来,阴历年又有复兴的兆头,甚至一些事事学洋人的摩登男女,也受了潜移默化而大买大吃。连日鞭炮的声音,又阳奉阴违地,大放特放。究竟是否应当严加禁止?我说:“我国的农工商,终日终月终年地勤劳,忙了三百六十五日,也理当趁着新年休息几天,得一点娱乐。至于不能将这休息娱乐的日子,移到阳历年,是因为有种种习惯上的原因。一时不易革除的。要知‘习俗移人,甚于法律’。‘政以便民为主’,当权的人,要向大处着眼。若说阴历年,增加人民的耗费,那么欧美到了‘耶稣圣诞’,彼此送礼,又何当不是耗费呢?”

又问,你是过国历年呢?还是过春节呢?我说:“我是避名求实,依从多数。过春节就是过阴历年。若说过阴历年,在公事上就说不下去。说春节就是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在阴历年前,卖食品,卖神像与新年用物的,填街塞巷。若为推行阳历起见,本可将那些东西,付之一炬,对卖的买的,严加取缔,以为玩忽国法者戒。然而一些好心的当局,为调剂金融,繁荣市面起见,就可以不闻不问。正如现在各市,大卖裸体书。假若卖的买的,明目张胆说‘买卖春宫’,立时就要受警察干涉。假如说是提倡健美,或研究人体美,警察因爱护艺术的关系,也就不加干涉了。反正中国事,是‘告示烂,官事散’,难以认真,不易彻底。只要你先定出一个堂堂正正的名目,谁对你也是模模糊糊,不加深求。”

贺年的礼俗,各国全有,究竟始于什么时候,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依我推想,绝非始于浑噩之世。因为上古的人,还没有分年计月的知识。只知遇食喜乐趋前,见灾悲哭逃避。并不知有相贺的礼节。他们在草堆土穴里住宿,最怕的除了容易防备的猛兽之外,只有隐藏在草里的毒虫。所以他们见面,彼此相问“无它乎”(没有毒蛇吗)或问“无恙乎”(没有毒虫吗)。那全是发于人类的同情心并非出于假客气。

世界一天比一天进化。虽然天灾一天比一天减少,可是人祸一日比一日加多。天良日缩,人欲日长。诈伪日兴,为恶日甚。令人防不胜防,避不胜避,时时刻刻,月月年年,只在苦恼忧惧中度光阴。人类所以才希望,一年比一年减少一点痛苦。每逢度到新年,总盼着比旧年好。因此,新年的时候,人才彼此贺年。贺年的意义,就是预祝今年不要再像去年那样倒霉。不过人心一天比一天险恶虚泛,现今中外的贺年,简直成了例行的公事。真诚心少,应酬心多。若与上古的人,互问“无它乎”的情形相较,可就有实虚诚伪之别了。

世界一日比一日进化,人口一天比一天增多,物质一日比一日文明,奢华一天比一天猛进,物价一日比一日高涨,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再加以机器日精,用的人力愈少,失业者自然逐日逐月逐天地激增。人生愈难维持,人格愈无法顾全,只有日趋于为恶之一途。法律虽然日渐精密,也不能防止已崩溃的天良。所以,我只见一年比一年可怕,毫无可贺的理由。可贺,是贺旧年居然混过去了。可怕,是新年还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国虽然处在这举世恐慌的时代,以我国土地之广大,物产之丰多,人民之勤良,一切要人与一切“学者”,若能趁时猛醒,稍减贪污,不为身后留骂名;稍存廉耻,不为外国作宣传,我国虽不能逃免世界的大劫,也可不致与各文明国同陷于不可挽救的绝境。否则我国将如老太婆照镜子一年不如一年。若再打算恢复往日的容颜,只有徒劳梦想了。

我以为,天下的事,除了夫妻间的某种行为以外,没有不可公开的。清初,大理学家李某,作日记居然将“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也记入里边。有人说:“李某不顾廉耻。”我说:“你若顾廉耻,就当永远不娶妻。”李某既能将闺房的秘事,笔之于书,足见他一切的言行,没有不可告人的了。可知他的思想,比司马光的思想,还格外的彻底。可惜我们学不到。

以言语劝人,以文字化人,终抵不住以行为动人。古今中外的圣贤,全都在一个“行”字上注意。可见言语文字,是靠不住的。有人因我常在报上投稿,指斥奸盗邪淫,以为我必是一个好人。其实,是大错特错,我并非不是坏人,我不过是愿坏而坏不起来。要知,有许多坏人,因为没有为恶的能力与机会,而不敢为恶,竟侥幸被人错认为好人。

我认识几个专门损人利己、贪污诡诈、见钱就使的人,每日拜佛烧香,祷告上帝。他们的行为,还欺骗不了凡人,竟敢愚弄神佛。我以为并无神佛这种灵物,否则,早就不容他们装模作样假充善人了。

人类的不平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私心是生来就有的。世上只要有人类,就不能没有这两种缺点。这缺点即是天生的(或自然而有的),如同毒虫蚊蚤,无论如何凭人力也不能彻底消除,所以无论提倡什么主义什么学说也是徒劳妄想。

见食物就吞吃,必致毒死为止。遇学说(或主义)就仿学,必致国亡而止。

非浑蛋,绝不肯以人命试药品。非大浑蛋,绝不忍以国命试学说。

我中国人是爱和平的。火药是由中国人发明,仅仅用火药制为供人玩戏的鞭炮。火药的制法,被外国学去,就造成杀人的利器。

天道忌杀,所以鸷禽猛兽,绝不能繁殖。好战的民族,绝不能常存。

中国古人的作品,我所以喜欢研究,是因为他们无论说些什么,归终不离“和平劝解”与“引人向善”的范围。甚至一些淫书艳史,我看过的最多,里边也含着“劝善”的用意。你乍一看,纵然眉飞色舞心动神摇。细一想,就令你如冷水浇背心惊胆落。

现今许多的书报,“诲淫”只能引人纵欲,“挑拨”只能动人愤争,并没有“开导化解”的笔力。正如不良的学说,只能破坏不能建设。只能顾及一面,不能顾到全体。

研究学说(或主义)如同购买食物,须要用心考查是否与身体有害,不当专取新奇。

达尔文(D.R Darwin)所说“优胜劣败,强者荣华,弱者消灭”的话,经一些人奉为金科玉律,视同古今定则。岂知“天演”终久盖不过“天理”。天理是抑强扶弱,强亡弱存。你若反对这话,请你先将中外古今的历史详读一次,细想几遍。

天道奖善。所以中国人,若不变良善的国民性,终必能普遍全球,管领世界。正如一切驯良的生物,不但不能经鸷禽猛兽灭绝,反可滋生不已,历久长存。

宋末,蒙古以武力侵入东欧,那不是欧洲人心中所怕的“黄祸”。真正的黄祸,就是用和平手段而能得最后胜利的中国人。中国人占全球人类四分之一。若能不自相残杀,不彻底洋化,终必为全世界之主人。我并非替中国人自颂自夸。欧美有知识的学者,早就料到了。

有人问我,现在小学,全将“修身”一门功课取消了,改为“公民”,你以为怎么样?我说:“这就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不能修身,绝不能成良好的公民。在幼小时代,应先当将古人的嘉言懿行,灌入脑筋,然后再谈什么‘开会,组织,自治’等等的大问题。先要使儿童学成循规蹈矩的好孩儿,不可先将他们练成大言不惭的假圣人。”

现今中国所需要的知识,是“能在中国使用”的。可惜现今留学生,到外洋留学,如同猴子与狗熊,被人捉了去,教给一些“翻跟头、戴鬼脸、扛木枷、玩铁叉”等等的把戏,一旦回到山林,所学来的技能,不合猴子与狗熊实际上的生活。

现今,校长和职教员是靠学生为生的。因为人浮于事,谋生艰难,潮流所趋,校长和职教员,不能不将学生视同饭碗,认做饭东。既成了这种情形,学生也就以饭东自居,自尊自傲而不服管教了。这不怨学生们不服训导,是怨校长和职教员不敢认真。学生在学校,愈无拘无束安乐逍遥,毕业后愈无门无路、痛哭流涕。我是由学校出身的。这种实例我见得太多了。

我在学校受的是严酷的教育。我曾发誓说:“我有朝一日,当了教员,我必反其道而行。”岂知因此一念之差,我教书十八年,连陆军在内,竟误了害了青年男女,不下四千人。他们现在见面对我虽无恶感,可是更使我的良心不安。不但对不住学生,更对不住他们的家长,可见宽容学生,不是正当的教育方法。

自由与放肆的分别,如同狗与狼的分别。外形固然仿佛,性质则大不相似。一个是有拘束,守范围的。一个是不受拘束,不守范围的。

有人问我“自由的解释”。我说合乎理法(或礼仪)而不妨害(或扰乱)别人的行动是自由。譬如你自己一人,独居在一个围墙之内,你纵然不穿裤子,也必无人干涉,那就是你的自由。只要另有一人与你同居,你若再不穿裤子,那就不是自由,而且是放肆。再譬如你走进厕所,寻到尿桶,你尽量地便溺,那是你的自由。你在大街小巷,无论白昼黑夜,不论有人无人,你若略行便溺,不但不是自由,并且是违法。

自由有文明与野蛮之分,文明的自由是本乎“人道”的,野蛮的自由是近乎“兽欲”的。中国古书所说的“慎独”与“主敬”全是真正由根本讲起的文明自由。慎独,是虽独居孤处也不敢放肆;主敬,是一时一刻也不能放肆。

轨道就是自由之路。八大星,遵循自己的轨道,绕着太阳走,各不相犯,那是八大星的真正自由。因为它们个个遵守着真正的自由,所以走了几万万年,还未失了秩序,也未碰到一起。否则,早就没有宇宙或世界了。

个人的真正自由,如同火车电车的铁轨,是不容人任意侵占的。火车电车的司机,撞死人物所以不按杀人罪抵赏,是因为他遵守一定的铁轨。人物入了它的铁轨,就是阻妨它们的真正自由,遇有伤害是咎由自取。假若司机将火车电车开出铁轨,伤害铁轨以外的人,就当以杀人论,因为他们出了真正自由之路。

在公共团体之内,不能容个人的自由发展。所以政府、局所、军队、党派、商店与家庭,万不可有个人的自由,学校是养成守法的人格、造就合用的人才之处,更当限制自由,以免染成放肆的恶习。

有人问我,为什么现在出了教育破产一句评语?我说:破产是失了存立的资格,无法维持。教育坏到这步田地,由根本上说不怪学生,而怪办教育的人。现在国立的学校多是官僚化,私立的学校多是商业化,统而言之,多是“分赃化”,焉能不大糟特糟。

学生若想养成换饭吃的本领(恕我不说,养成救国救民的能力),必须专心一意,注意应学的课程,最忌的是务外旷课。然而有些国立学校的首领,为养成个人的势力起见,私立学校的当局,为节省经费找算,唯恐学生不务外不旷课。

外国人在中国设学校,多是含着文化侵略的用意。在别国,对这种学校多加以严苛的限制。而在我中国,外人所办的学校,反格外的发达的原因,就是外国人所办的学校,能使学生少有务外与旷课的可能。家长所以肯使儿女入外人的学校,并非出于媚外,不过是使儿女多念一点书而已。

我的电影嗜好已经成了癖。有时,饭可以不吃,电影则不能不看,可是对于国产的片子——尤其是合于时代的——我宁可害一场大病,也不肯开一开眼福。因为那些明星百分之九十九是东施效颦,沐猴而冠,邯郸学步,婢学夫人。简直是一味地追在外国人屁股后边,捡拾洋人的唾余,一点“国民性”全都没有。我以为不如看“琳丁丁”(美国演电影的名犬)或看耍猴的,因为多少还有一点天然的狗性与猴习。

许多的所谓中国电影明星,是应受外国政府奖励的。因为他们是传布外国恶俗的功臣,是推销洋货的媒介,是间接麻醉中国青年男女的先锋。我认为检查电影片子的重要,过于审定教科书。电影使人受影响的能力,远驾于一切书报之上。仅以现今的青年男女而言,不肯读书的太多,不爱看电影的太少。

科学家所说的“人类征服自然”就是人对天革命。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天对人革命。人对天革命,不过是一时的,是片段的。天对人革命,是永久的,是普遍的。人类不论如何机巧能干,终不能脱离天地(自然)的玩弄。

我的亲属的小女孩,欢喜烫头发。她有一天问我说:“怎么我的发烫得弯弯的,过几日又直了呢?”我说:“那因为你的父母,是直发种。假若他们是卷发种,你虽将发烫直了,不久也必曲过来。这是人种的关系无法改良。你若未读过人种学,也可以先看一看人文地理。”

据一些受洋毒的中国人观察,中国处处全是劣点,没有一样好的。据一些有知识的外国人观察,中国处处有优点,是外国人所学不到的。

我中国的文化,已有三四千年的历史。所有古人传下来的学问艺术的优点,现在我国的洋化之辈,竟看不出来。不但不知勉力研求,发扬光大,反要随在一些新圣人之后,对古人的学术大加盲目的讥评。及至洋人指出某种学术的优点,他们又大惊失色,起而盲从,研究讨论。这种没有自信力的流行病,足可亡国灭种而有余。

我恨不能连中几个航空券的头奖,使我有几百万元,去运动一些外国的无聊学者,令他们竭力推祟赞扬中国的经史子集。果能达到我的志愿,我中国的洋式圣人,也就不至于“数典忘祖”,时时追在外国人的屁股后边,捡拾人的干屎橛,而一味地贩运不合中国民情国势的洋学术了。

现今,日日给中国丢脸的,不是三家村里的老学究,也不是穷乡僻壤的缠足女子,正是一些洋装革履、不懂外国习俗、忘了中国礼仪的男子与一些不明白家政、不服务社会、专能串饭店进舞场的摩登女子。他们在外国人中间,摆来摆去,以为是莫大的光荣。其实,外国人对他们这些不中不外、沐猴而冠的人,何尝看在眼里。不过拿他们耍戏着解闷而已。最大的国耻,尤其是他们愈当着外国人,愈不肯对中国人说中国话。

我认识几位留学多年,学贯中西,现在大学充当教授的留学生。他们不但没有洋习,并且外表好像三十年前的买卖人。我常对他们说:“你们这样的留学生,才是中国所需要的。”

现在中国所缺乏的,不是高等的教育,而是高等的人格。现在中国所需要的,不是能高谈阔论的博士硕士,而是肯实践力行的凡夫匹夫。

三年前,我在北大误人子弟时,第一次上堂,曾对学生说:“……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修养人格,学问还在其次。在小学,须养成初等人格。在中学,须养成中等人格。在大学,须养成高等人格。学级升一步,人格须要进一级。我们入学校,一面修养人格,一面勤求学问。那么,出了大学的日子,不但学问要高出人上,品格也必超人一等。要知,有高超的品格,学问纵然稍差,也能立足于社会。学问纵能超出凡众,若无超人的品格作为基础,也不能幸存于人群。”

有人问我:“为什么国立大学的学生,反较任何私立学校的学生,穿洋装的少,并且俭朴得多?”我说:“国立学校,学费少而考取严,一些少爷小姐,不易钻进去。无论什么学校,只要成了少爷小姐的俱乐部,那个学校的学生,唯有日趋于皮毛的洋化。至于学问与品格,更必趋日下了。”

男学生,将来未必全当老爷。女学生,将来未必全做太太。可惜他们所受的多是“贵族化”,或“老爷式,太太式”的教育。我以为,教育当注重“平民化”或“劳苦化”才能养成有益于家有益于国的人才。

我对某学生说:“你的享用与西服,足可惊乎外国的贵族。你的学识与品格,简直不如外国的乡农。你要知,外表的衣饰,只能动无知的男女,不足以动有思想的人物。洋服革履,若是凭自己的本领换得来的,也未尝不可趾高气扬。假若是用革命的方法,吵闹打架,以父兄的血汗而得的成绩,未免是害己祸人,实在于良心上说不下去。当学生时如此阔绰,将来毕业之后,谋生之日,若‘难乎为继’,我看你怎见乡中父老。”

我当日到北京读书,校中并无夫役。一切洗衣服、补裤子、擦地板、净玻璃、扫院子等的事,全由学生亲自动手。每日仅吃粗米黑面,非到星期日,菜里见不着一个油花。见校长畏若上帝,对教员敬如天神。那虽是“奴隶式”的野蛮教育,然而我与一切同学,能养成劳动的精神,到如今不改。所得的知识也并不弱于今日受文明教育的学生。

现在多数的公寓,实在是“魔窟”,是使青年男女,入于放纵,趋于堕落的“传习所”。种种的现象,我真不忍详说。住宅若近公寓,几乎难得一时的安静。外乡的学生,到城市读书,住在不良的公寓,简直如同将白布送入染缸。

我以为,学校全应设备足用的宿舍。否则,当由教育机关限制该校招收外乡的学生的额数。纵然有充足的宿舍,学校当局也不可专知收学费、讲义费以及其他种种的费,更要注意学生的德育。要知,人家的儿女的前途是交给你们了。警察检查公寓,须当严于检查小店。要知,小店固然容易窝藏小贼。学生所住的公寓,若不善良,极容易养成大盗。

现今的青年学生,分为两派。一是痨病式的呻吟派,一是疯癫式的激烈派。这两种不良的现象的成因,不怪脑筋薄弱血气未定的学生,而怪多数的当局,用人只重“文凭”,不查真伪。只问人情,不别贤愚。我以为,不打倒“文凭制”的虚套,学生不能用心求学。不铲除“人情制”的恶风,学生不肯甘心求学。

文凭不过是一张含有“魔性”的废物。实学是一件具有“神力”的武器。

中外的大学问家、大政治家、大发明家、大演说家,与一切伟大的人物中,百分之九十九,全不是大学毕业。

有真正技能的工人,对国家是有益的。有名无实的大学毕业生,对国家是有百害无一利的。

在白种人未到非洲之先,非洲人并无需要。自白种人到了以后,非洲人的需要一天比一天增加。可见物质文明是使人感觉缺乏的。

自从世界发明文字以来,人生就减少了许多快乐。自从有了书籍以来,人生就增了无数苦恼。据说,仓颉造字而鬼夜哭,戈登堡发明印机而妖争辩。这虽是近于怪诞的老话,然而实在是古人的先见之明。

武人骗人,只能骗乡愚。文人骗人,且能骗学者。武人为害是一时的,至大不过亡国。文人为害是长久的,至甚足可灭种。

对内,要学日本人。对外,也要学日本人。对内若能团结一气兵精械足,对外就可以横行逆施不顾一切,要知本国人,全是同气连肢休戚相关,只要开诚布公终无不可解之仇。国际间,尽是势同冰炭欺软怕硬,虽是唇齿之邦,也必要严防密备。

以前,愚昧的人以为拜佛求神,死后就可升天堂。现今,愚昧的人以为仿学外国,人生就可得幸福。其实,全是妄想胡猜。果有天堂,升天堂的,未必是拜佛求神的人。果成外国,亨幸福的,未必是老实安分的人。

读书的人,才知道读书人的苦况。为农的人,才知道农人的苦况。做工的人,才知道工人的苦况。为商的人,才知道商人的苦况。所以本行的人,描写本行的苦况,才能合乎实情。本行的人,谋求本行的幸福,才能得到实在。外行的人,若要替他们描写苦况或代他们谋求幸福,就是有野心,就是要包办。

英文短篇故事中,有一段记载一个小儿,一天读书愈读愈不会,他的母亲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一个酱油瓶将我害了。他的母亲听完更觉莫名其妙。他说:我因你将那个东西,误放在我的书桌上。我读书时,不断地有它在我心里扰乱我,我如何能读得好?可见读书是最忌分心的。一个酱油瓶,还有那么大的牵引力,何况比酱油瓶更有魔力的呢?

现今多数的青年,所以不能安心求学,不全是他们不知要强,是因为薄弱的心灵,抵不住强大的诱惑。在学校以外,有种种动人情欲的娱乐。在学校以内,又常有花枝招展的女生。他们既是血肉之躯,焉能不受影响。

据现今许多书报的记载,以前的人类,不是人类。以前的生活,不是生活。以前的男女,不是男女。以前的夫妻,不是夫妻。以前的社会,不是社会。以前的国家,不是国家。以前的幸福,不是幸福。以前的学问,不是学问。以前的艺术,不是艺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简直干脆,古人全是极品的浑蛋。今人——尤其是受过新文化洗礼的人——全是超等的圣人。

作文写字,意到笔随,写将下去。不必拘守成法,不必顾及体式。只要令人看得懂,使人认得出,就可说是文,就可说是字。何必效颦古人,更何必学步今人。

作文之法,多读古人的好文章。写字之法,多看古人的好碑帖。不必成心仿学,不要劳神刻摹。随时浏览,遇机考究。经得多见得广,自能下笔不俗。

《文章轨范》那部书,将文分为“放胆文,小心文”已经是多此一举。《作文百法》将文又分为“一字立骨,反正相生,题前着笔,对面写景”等,更是画蛇添足。依法读作,只能使人陷入歧途,披枷戴锁,矫揉造作,掩闭灵机,不合自然。

我劝我的学生某甲,多读古人的文章,少看今人的作品。他说:古文思想陈旧,不合现代潮流。我说:文章只论香臭好坏,不论今文古文。文章含有道德劝诫的成分,就是香的,就是好的。文章含有淫邪挑拨的成分,就是臭的,就是坏的。譬如珠玉在古时是宝物,现今仍不失为珍品。古时的瓦砾是弃材,现在仍然是废料。更要知,古时的狗屎虽臭,若以臭的程度而论,还抵不住新狗屎呢。

古人的臭文章坏文章,多经不起后人的淘汰而灭绝了。所余下的,香的多,臭的少,好的多,坏的少,所以可读。今人的臭文章坏文章,还在灾梨祸枣的期间,大行其道的日子,无人敢惹的当儿,层出不穷的时候,所以不可读。

对于字,我最爱草书。对于画,我最爱写意。至于小楷,工笔,我以为仿佛是涂脂抹粉的乡女村妇,远看无神近观无韵,愈端详愈不耐端详。

去年报上的广告,有“一九三三的大衣”与“一九三三的汽车”,以及一九三三的这个那个,已经闹得头昏眼花。现在居然又登什么一九三三的文学,一九三三的小说。更令人不知所谓。莫非说,文学也是如同女人的衣饰或富人的用器,专在“新”字上追求吗?要知,在一九三三的东西,到一九三四就不时兴了。竭力求新,反要落后。这岂不是庸人自扰。

物质文明,本可增人类的便利。可惜人心日恶,偏将与人有益的发明,变为杀人的利器。譬如飞机,原可增加人类输运的范围,减少旅行的时日。然而狠心的人,竟将飞机用为轰城灭敌的东西,使无辜人民,添了一种“正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危险。

欧美人说“人是能笑的动物”,“人是能用器的动物”,“人是能群的动物”与“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以上几样特点,在别的动物中,也有能表现出来的,不必详说。我以为,人不过是能进步改良的动物而已。譬如,一万年前的什么鸟筑什么样的巢,吃什么物,什么兽掘什么样的洞,吃什么食,到一万年后,它们也必不能有改变的思想。人类独能变古易常,对衣食住行四件事,永是研究改革的。

人类因为能知进步改良,人类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增。别的动物,因为不知进步改良,它们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减。我终以为“茹毛饮血,穴居野处”那时代的人,较这二十世纪的人,多有快乐。

自从新文学兴起,“文圣”、“文坛健将”与“作家”钻出来不知多少。自从白话诗走运,“诗圣”、“诗哲”与“诗人”钻出不知多少。自从天足受欢迎,“美人”钻出来更不知多少。古人成名难,今人得名易。我替古人叫屈,我替今人庆幸。

不但为人应当有个性,作文写字,也当有个性,没有个性的文,纵然作得好,也不能成名。没有个性的字,纵然写得精,也不能传世。

文章与书法,绝不可随着人的鼻孔出气。不可专一地婢学夫人。固然,在初学乍练的时候,须以一二名家为模范,然而到了相近的程度,必须冲出范围去。

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所以能经人公认为唐宋八大文家,就是因为各有个性。老苏、大苏、小苏虽是父子兄弟,而文章的气派,各具特点。他们八位,虽各有所宗学,各有所摹仿,而能跳出墙垣,使所得者与己同化,不露偷窃的痕迹。

作文写字,须自成一家。欲自成一家,不可专学一人或一派。否则纵然学得一丝不差,也不过成了一人一派的奴隶。受了麻醉,终生不能表显个性。

教育的目的,是为发展良好正大的个性,消灭恶劣邪曲的个性。

以书法而论,专以满清说,王铎学柳,刘镛与何绍基学颜。然而人不能称王的字为柳,不能呼刘字何字为颜。必说“这是王,是刘,是何”。朱家宝学黄,虽学得升堂入室,而仍不过是黄庭坚的忠仆,不能取消奴籍,被人称之为“朱”。钱南国学颜,露的形迹虽多,然而所能以传,是因为人格,并不是因为书法。

将文章作好了或把字写好了,虽不署名,而能令人一见,就认出是谁的文,是谁的字,那才算到了名家的程度。不但文章与字是这样,一切艺术,若想成名也当如此。

现在,我最以为可忧的,是我国与古时相较,事事物物,无不退步。仅以人而论,所谓好人也好不及古人。所谓坏人,也坏不过古人。现今在我国坏的要人中,若寻一个像曹孟德的,竟寻不到。纵有一二要学他的,又没有他的学识。有人将已死的某总统比曹孟德。我当时大加反驳,说:“他哪一点配!”

文章本是自由的。是一时兴到随手记出来的,不必分析什么派别。可恨我国现在所自命为文坛健将之辈,竟吃洋人的屁灰,将文又分为什么“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尤奇怪的是“未来主义”。愈分愈乱,令人或读或作,全要加上桎梏。

用文治,可以立国。用武功,也可以立国。亘古以来,绝没有用骗术可以立国的。用整旧之法,可以强国。用维新之法,也可以强国。绝没有整个贩运外国的文化可以强国的。

文章或一切艺术,纵然好到绝顶,也须用人格做护卫,做先锋,才能经人保爱流传久远。曹操、秦桧、严嵩等人,全是文章能手,书法大家。他们并非不爱作文,不好写字,然而竟不能流传的原因,全是被当时或后世的人毁灭了。王安石虽被一些学者所恨恶,他的文章竟能流传至今,原因是他那顽固不肯随和的个性,至死不改,他的文章,又非三苏所及。

现今的青年,并非异于古时的青年,也非是甘心自愿争先恐后地跑入歧途。他们所以沉溺日深,是因为没有真正引导他们走入光明之路的人。并且一些受外人豢养或野心的“学者”,用种种钩饵,诱惑他们猛力地向歧途里盲行。我常说:“现在若想为一个好青年,比当初修成一个神仙还难。”

青年正是不小不老的人,应当守定中道而行,不顽固,不趋新,顺中正之路,谋求将来应世的学识。可惜他们多被两种极端派的人——老顽固与新野化——害了。老顽固既不能对青年加以正当的指导,青年们遂不由得被新野化吸收了去。青年人如同鱼鸟,新野化如同钓翁与猎者。老顽固就是驱鱼上钩,驱鸟入网的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在前几年的一些新圣人,现在竟被一些青年,讥为落伍了。”我说:“因为那些新圣人,又多活了几年,思想慢慢地入了轨道。并且回国的日子多,作的文也可以使人懂了。思想若入了轨道,作文若令人可懂,这不是落伍吗?”

我中国现在的男女老少,所以不能相安共济,是因为守旧的太旧,维新的太新。双方分道扬镳,各趋极端,中间断了联系。并且缺少不旧不新的折中派沟通新旧两派的隔膜,调停两派的偏见。

日本维新,在中国之前。可是日本的摩登男女,摩登的程度远在中国之后。日本到现在还不准演接吻的电影。我中国的摩登男女,在公众的地点,就敢亲嘴抱腰。日本国民现今还主张保留古代的遗风,我中国摩登男女,竟提倡打倒旧日的伦理。日本的阁员,尚肯乘坐电车,我中国官至司长,就以为不乘汽车是不合身份。何怪日本岛民日强,何怪中华民族日弱。

人说:“新加坡是各种民族的展览会。”我看我中国,仅就北平一处而言,是一个“新朝旧代的陈列所”。北平有不知民主共和的乡民,有高谈社会主义的学者;有三寸金莲的姑娘,有烫发光腿的小姐;有讲三从知四德的女子,有破伦常灭宗教的“密斯”;有十八世纪的土房,有立体式的洋楼;有康熙元年式的轿车,有一九三四式的汽车;甚至一个家庭的人口,以思想新旧而论,相差足有三百多年。

用马车与汽车作比方,足可证明中国守旧与维新的现象。守旧的人维新,才达到马车的程度。维新的人进化,已超过汽车的速率。一个太慢,一个太快,中间接不上气。

小学教科书的良否,关系人一生的成败。在小学若打不好根基,入了中学大学,也不能有良好的希望。

现在中国所需要的人才,是知己知彼的。若不先将真正知己的知识,灌入脑中,绝不能追求真正知彼的学问。我国许多的留学生,回到中国之后,竟不能使中国得着他们的利益,就是因为他们多能知彼,不能知己,对外国的事明白,对本国的事模糊。

日本的留学生,回国之后仍不改国民性,仍是日本人。我国的留学生,回国之后多失了国民性,多变成外国人。日本的留学生回国,多服务社会。中国的留学生回国,多钻入官场。看一看现在我国的文职大员小员,有几个不是挂着英美大学博士硕士的头衔。

现今“学校商业化”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名词。我的朋友某校长,认为是奇耻大辱,打算作文驳辩。我说:“你不必辩。办学校若果能真正商业化,教育就不致愈办愈糟了。”因为商业是以公平交易为正轨的。学生花一份钱,必要设法使他得一份真货。他们虽年轻,不识货,也必要使他们换了真的走。万不可用劣货蒙骗他们而行奸商化。

教书是好汉子不做、赖汉子做不了的一种行业。人当了教员如同钻了牛犄角。愈往前钻,愈没有光明的前途。人说教书是清高,我以为教书是昏暗。

有人问我:“为什么书呆子的性质多方正,不合时宜。”我说:“书全是‘方’的。你看见过‘圆’的书吗?”

中国当初用的制钱,全是圆的,中间有一个方孔。颇与我国古人,处世要“外圆内方”的学说相合。可见古人做事,虽小的东西,也颇能给人一个教训。

中国人学外国人,或外国人学中国人,绝学不到其中美点,必先要染成了坏习。所以久居中国的洋人,回到本国多不受人欢迎。中国人留洋几年,回到中国得了权势,作弊的技能更特别的精巧。要知近三四年内,贪污大案中的罪犯,全是由外洋学来的。

“教育救国”实在是一句皮毛的话。真正的救国之法,是“良心救国”。欲施行良心救国,须先毁灭现今一些“责人”的学说,施行“克己”的教育。

某女士留学数国,通晓四国文字,对于政治法律,极有研究。外国女子对她也甘拜下风。论她所受的教育不为不深,知识不是不大。然而她得了权位不久,贪贼枉法的程度,竟超乎一切旧日的官僚。可见无论男女,若心术不正,纵然有天大的学问,只能与人群有害。

现在,我国的青年,原是白璧无瑕的良好国民,全是些大有后望的人物。可惜受了野心的学者蒙骗,将他们引入歧途迷路之中,导进愁云惨雾之内。欲救这些陷溺的可怜的孩子,教育部应赶紧编选“鼓舞”的课本,使他们多读富有民族性的文学。在教科书中,竭力铲除为外国宣传的材料。对于时人的作品,务要彻底肃清。用各省耗于留学的经费,奖励辅助勤苦的学生。

中国现在所以衰微,是因为未曾学到外国的美点,反将中国原有的美点失去了。正如庄子所说的“寿陵余子,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娶了城市的姑娘。某日他进城给他岳父贺寿。得了他女人的命令,一举一动,仿学同席人。同席的某甲,见他那事事学人的举动,大笑一声,立刻从鼻中喷出一根面条。乡下人连忙仿学,不但未曾喷出面条,竟喷了满桌鼻涕。他回乡之后,说城市中的人,全容易学,只是学不到他们那喷面条的技术。我中国人学洋人,也不过将将学到乱喷鼻涕的程度。

我国民族——尤其是汉族——自古以来,只是勇于对内,怯于对外的。只有同化异族之能,并无对外之力。所以能同化异族,是因善于孳生。不能对外,是因不善于团结。略读中国历史,就可发现汉族这种劣点。

朱元璋所以能驱出蒙元,武昌起义所以能打倒满清,并不是汉族之力盛强,是因为蒙满二族消失了他们原有的民族性。

中国的领土,所以慢慢地推扩,多不是用武力夺取而得的,是异族入了中国而陪嫁过来的。中国正如一个多病而寿长的男子,屡被一些壮妇们所霸占,她们一个一个地用尽心力,为他经营家政。慢慢地也受了他的传染,变成多病的弱妇。他因得着她们的补养,每一恢复元气,就不念夫妻之情,略一举手投足,将她们一个一个的或打死或逐出,将他们由娘家带来的东西,全据为己有了。

前年某洋报,议评中国人,如同无知无识的微生物。我以为这并不是恶意的。不过该报并不知中国人不但如同微生物,而且如同病菌,孽生之能力极大。任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使之灭绝。他们那科学之力穷极之日,就是中国人布满全球,吐气扬眉之时。

乍读几天书,最容易将自己认为圣人。多读几年书,才知道自己是个愚人。

读书愈少,对环境愈不满意。读书愈多,对自己愈不满意。现今,大骂环境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是因为真读书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古为今之基,旧为新之本。老是新之趋向,陈是新之归宿。古有成规,新无准则。古,朴实而少改革。新,奇巧而多变化。守古朴,身安意闲。尚新奇,心劳力拙。

有人问我什么是“摩登”二字最好的解释,我说最好的解释,就是俗语所说的“老赶”二字。因为摩登与新奇相等,你若专意追求新奇,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你今天所认为新奇的,明天就许不摩登了。你若以为非求新奇不可,我管保你终生也没有宁静安闲的时候。

在我小的日子,我的先母还可以穿她出嫁的衣裳。从先母出嫁时,到我能记事,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光景。足见那时妇女,衣饰的改革,是很缓慢的。所以,经济可以不感觉怎样的缺乏,现今,因为文明进化之故,妇女的衣裳,恐不能应用到二十个星期之久。如此,焉能不使摩登妇女感受经济的压迫。

现今,以妇女的衣服而言,足可使中产阶级的人,趋于破产的途径。据当商所谈,十元所置的旗袍,每件至多值钱两角。并非当商故意与摩登衣服作对,只是因为尺寸窄小,无法拆改。材料虽是好的,只是这种“不留后步”的做法,唯有一糟烂而已。

不但现今摩登妇女的衣服是一糟烂是没后程,甚至外国洋圣人与我国新圣人所著的文明书和所写的进化文,也是短命鬼化。所以,他们去年的作品,今年就没人过问。今年的大作,明年就没人肯读。这样的左变右变,改去改来,究竟于国利民福有什么益处,凭我的陋眼,实在看不出来。仅将民国初年的小学国文教科书与现今的作一个比较,已足可以使我欲哭无泪。

《韩诗外传》记载,有一次,孔子出游,遇见一个妇人在野地里大声哭。孔子使门徒去问她所以悲痛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割蓍草,将一根用蓍草做的簪子丢失了。门徒问道:“为这一根草簪,又何必痛哭呢?”那妇人回答说:“我并非为失了一根簪子而哭。是因为那根簪子,经我戴了多年,不忍割舍啊。”孔子听了,对那妇人,很表同情,大加夸奖。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然而,所以能感动圣人,所以能载入古书流传后世,只是因为那妇人能不忘故。

不忘故就是俗语所说的念旧。念旧,是我中国民族的一种天性。念旧,最易养成敦厚的美德。若不念旧,就必喜新。喜新,是西方民族的一种心理。喜新,必致养成浮薄的恶习。

人对小事,若肯念旧,对大事更不必说。这种美德,若发展起来,就是全人类的福星。人对小事,若专喜新,对于大事,更不必言。这即是全人类的祸害。

富于念旧心理的民族,容易安于故常不喜变动。因不喜变动之故,所以被人呼为保守性的民族,或被人讥为不易进化的劣等民族。然而这样的民族,是和平的,是安善的,是肯为别人想的,是与人群有益无害的。富于喜新心理的民族,容易见异思迁最喜更改。因专奸更改之故,所以被人称为进取性的民族,是竞争的,是凶险的,是有己无人的,是于人群有害无益的。

我中国以先,对古时的文化,肯加保爱。对祖遗的成法,不肯变更。对年老的男女,肯加敬重。对原配的夫妻,不忍分离。对老迈的仆婢,不忍逐遣。对旧亲故友,不忍弃绝,对邻邦旧属,不忍侵略。我以为,这全是因为依从念旧的美德而起的。近几年我中国,对于古时的文化则主张打倒。对祖遗的成法,则任意推翻。对年老的男女,则妄加蔑视。对原配的夫妇,则任意仳离。对老迈的仆婢,则随便斥逐。对旧亲故友,则视同路人。对邻邦旧属,则不是不忍侵略,只是因为还未能养成此种能力而已。我以为,这全是因为染了不念旧的恶习所生的。人说这是中国的进步,我说这正是中国的退化。

一个人若忽然改了脾气,必是到了要死的先兆。一个国若忽然变了特性,必是到了将亡的时期。

念旧,是守常。喜新,是好奇。守常则久安,好奇则多扰。以前我国的人民,所以多能得到安居乐业的幸福,就是因为受了在上者守常的好处。现今所以得到不能安生的痛苦,就是多受了在上者好奇的牵累。

有人对我说:“现今欧美列强,日在演变之中,所以入了进化的途径而达到盛强的地步。我中国欲求生存,只有急起猛追,岂可甘落人后。”我说:“进化这个名词,并不一定是愈化愈好。进化也不是一件可以骤然达到的改变。进化,有时是劣点的发达,是美点的缩减。现今,你所说欧美的进化,依我看,正是人类的劣点的发达,这种的进化只能将人间造成地狱,绝没有幸福的实现。我中国,为谋人生真正的幸福起见,正当牢守我国原有的美点。万不可误认欧美的现象是进化的典范。”

进化,是一种极缓慢的程序,并不是可以急切追学的东西。我中国的新圣人所谈论的进化,只是一种突变,并不合进化的原理。进化,是顺应自然的,并不是一时人力可为的。专以人类而言,进化是不知不觉的,是不感痛苦的。

我国因为误解进化,竟致厌故、喜新、轻老、重幼。这种偏见,若普遍起来,新的幼的,因然可以独霸称尊,但是也不过是只有一时的幸运,不久,时过境迁,又必被别的新的、幼的取而代之。这样推演下去,谁也得不到安乐的归宿。

我中国以先,只讲劝孝而不讲劝慈,全是极有研究的良法。因为,人对老年的人,容易厌恶,所以不得不主张敬老。人多是厌故喜新,所以不得不提倡遵古。人对子女,全知宝爱,所以不得不竭力劝孝。人既不能永远不老,物既不能永远长新,子女既有为父母的日子,可见古人所以敬老、遵古、劝孝全是出于前后照顾的苦心。现今的人,以为古人敬老是轻视青年的人,遵古是不知进化的理,劝孝是不顾子女的人格,全是只知一面的浑蛋思想。

长流的水,必是有源。繁茂的树,必是有根。水流,得泉源的接济才不干涸。树木,受根本的滋养才能发荣。老年人之对少年人,正如水的泉源树的根本。泉源若不经人毁坏,水流纵然被人浪用,终必有新水涌出。根本若不被人掘挖,树木纵然经人砍伐,终必有新枝长出。

无论什么成群的动物,全是由年老的领率,才能防避危险,维持生存。人类欲求平安稳妥,也不能违反这个定例。当初,罗马盛强之日,国中的大权,全是操在老年人的手里。古时,虽尊为太子,也必专以年老的学者为师傅。甚至现今各国掌大权的,也是一些老年的人。苏俄虽是最趋新的邦国,也不能打破定例,将大权全交付一班新青年掌管。因为世间的定例是“老制少,则治。少制老,则乱”。正如“文辖武,则治。武辖文,则乱”。这种定例,无论如何进化,也是不能变易的。

有人问我,对儿童节,有什么感想。我说:“我国自三代以来,就有‘敬老,怀幼’之说。历朝所以只有敬老的盛典,而无怀幼的成例,是因为古今中外的人,知道对老人施敬重的少,能够对儿童行爱护的多。前者,非倡提不能引人注意。后者,不待鼓吹人也能够尽心。”

儿童节,不过是在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才由“国际儿童幸福促进会”提议而起,民国二十年才经我国努力奉行。足见洋人也不是从古以来就文明。不过,我以为,我国最好是于每年某日再举行一回隆重的“老人节”,才不致使老年人叹气流泪。近几年,我国虽有“敬老会”,然而并不像儿童节那样热烈普遍。

儿童节的成因,是由于以前为父母的,对儿童的教养,多不合宜,对儿童的权利,多不维护,对儿童与国家的关系,多半轻忽。所以,儿童节的标语,有一条说“儿童是来来的主人”。不过,这一条须由家长,或师长详加解释。否则,若被儿童误解,必致养成他们的骄气。儿童若有了骄满的毛病,将来绝没有伟大的前途。

“儿童是未来的主人”一句标语,是由华兹华斯所说“稚子者,人类之父”与狄士累利所说“一国之青年,是后代之主人”两句话,拼凑而成的。所谓“未来的主人”者,是说儿童担负将来国家兴亡的责任,是提醒儿童们,必须预先追求学问,蓄养道德。现今若能为一个好儿童,将来才能为一个好公民,并不是因为有了“主人”二字的头衔,就变成了“儿童神圣”,一切言行就可以不受干涉。所谓“儿童权利”者,是说为父母或为师长的,对儿童不可任意虐待欺凌,并不是儿童有了“权利”就可以不服管教。

我国自古以来,虽有敬老与养老的成例,并非对幼年人,独不关心。以前各州县多有育婴堂与义学的设备,可证我国对于儿童的性命与教育并不忽视。现今的孤儿院与国民学校也就是育婴堂与义学的大同小异的别名。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老幼谈在一起,并且认为是人所应当常久遵行的道理。这岂不比偶尔举行一回的“敬老会”与一年一次的“儿童节”格外的深切。不过,儿童节是由洋人发起的,所以才能被中国认为是“进化”的表现。

进化,常是一部分的发展,一部分的收缩;或一部分的盛强,一部分的衰弱。所发展的部分,未必就是好的;所收缩的部分,未必就是坏的。专以人类的身体而言,将来进化的结果,因为惯用脑筋,头部必格外的发达;因为少用腿脚,下体必日渐收缩,仅仅变成一个硕大的头颅,化成两只细弱的腿脚。身体既失了均衡,必将站不稳立不牢,既不能走,更不能跑,这岂是人类之福?

再以人类行为中的政治而言,据说是日益进化。岂知若照现代的政治,加以预测,将来的政治必致专利于奸险诡诈的恶人。老实安分的好人,反要受了淘汰而无法生存。并且,政治是以人伦道德为基础。若以打破人伦道德为施政方针而断,将来的政治,必然日近于兽道。兽道一兴,即无所谓政治,只有蛮力的支配,与蛮性的发挥。这样,恶人因适应环境,也必进化而更恶。最恶的人,就居于优胜。次恶之人,就处于劣败。结果,最恶的人,也必互协竞争,彼此吞食,以致同归于尽,人类灭绝。这岂不是人类之祸。

人类所以有文明进步,是因为有欲望。人所以有欲望,是因为身体的各部健全。假若因进化之故,身体某一部分失了作用,全体必然发生影响。人既全成了病夫,欲望也必因之减少。欲望既日渐减少,焉有文明的进化可能。所以,我认定进化之极,就是退化之始。

据洋圣人说,人类是由“细胞”进化而成的。那么,人类进化不停,身体必日渐收缩衰弱,终将返本还原,化成细胞为止。慢慢再由细胞进化而变成人类。看起来,进化也不过就是循环的别名,我以为,天下只有循环并无所谓进化。可惜人类的寿命太短,一般高喊进化的人,不能看见未来的结果。

新名词,多是由外国文字翻译而来的。文字一经翻译往往不能与原字的意义切合。若欲引用一个新名词,须先知道它的来源。由哪一国传来的,最好是查一查那一国的字典,若专以译文的字面为根据,必致发生误解。譬如进化这个名词是由 Evolution 一个字译得的。若仅按“进”字“化”字解释,以为“愈进愈好,愈化愈良”,那就错了。

《何氏公羊解诂》里说“去恶就善曰进,舍善就恶曰退”。现今一班新人物,所崇奉的“进”之说,据我看,全是唯恐人类不向恶里猛学,唯恐人类不向兽中仿模。假若人类以为“强存弱亡,适者生存”是人生的大道,人类只有日学日恶,以致背逆天良,离弃人道,而化为禽兽。我以为,这种的学说,与其名之曰“进化”,不如痛痛快快地改为退化才是名副其实。鬻子说:“人化而为善,兽化而为恶。人而不善者,谓之兽。”人类若不肯向善里走,而偏向恶里学,不是退化是什么?

英国达尔文说“人与猿,同出于一个祖先。人就是兽”。我国某新圣人说“人与猴子是表兄弟”,这种自卑自贬的说辞,虽然出于实验,虽是合乎科学。可是足以引人趋向下流。我国古书与犹太古史所载“人类是神所创造”,这种自尊自重的说辞,虽然发于猜测,虽是近于迷信,可是足以引人立志向上。

下流就是学恶。向上就是为善。我以为,凡是能引人为善的学说,纵然近于迷信,也当设法保存。凡是能勉人为恶的学说,纵然合乎科学,也当努力消灭。

鸟兽虫鱼的身体是横的,人类的身体是竖的。鸟兽虫鱼的头,没有定向。人类的头总是向天。猿猴的头,虽然有时向天,可是不能支持长久。以人的身体而言,绝与鸟兽虫鱼不同。岂可与它们列为一类。我中国将恶人比为禽兽,只是由存心上分别。人类,头向天脚踏地身居乎中,就当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心,努力为善,以自别于禽兽,以免辜负这个异于禽兽的身体。

徐守揆说:“人生而为人,则宜为人。”那么,就不必考究“人是由什么东西变的”。纵然是神造的,现在既不是神而是人,就当尽人道。纵然是兽化的,现在既不是兽而是人,就不应当学兽行。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他既说人皆有之,而未说兽皆有之,可见,人若没有“仁义礼智”就不是人类。

竞争固然是鸟兽虫鱼维持生存之法,但是人类维持生存之法,绝不是竞争,而是仁让。仁让是屈己;竞争是屈人。人人屈己,才能彼此相安。人人屈人,必致互相仇恨。彼此相安,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互相仇恨,埋伏下无穷的杀机。

学者著书立说,总当面面照顾,前后设想。万不可只逞一时的偏见,而惑乱人心,遗毒后世。人,为恶易,为善难。纵欲易,屈己难。导人为恶,引人纵欲的奇论,固然容易受人欢迎,但是也当为天下后世预计,纵不为别人打算,也当为子孙顾虑。所以,著书立说,总要使它无弊,万勿使它成了祸根。

仁让,不只是利己,并且是益人。竞争不仅是害人,而且是祸己。就以戏园或工厂以及一切聚会的场所打一个比方,每次发生危险,必致损伤许多的人命。所以有这种结果,只是起于不能逃出。所以不能逃出,只是因为人人向门口竞争,各不相让,以致将门路挤住,谁也不能转动。假若从容忍让,挨次而出,绝不致同归于尽。再以在车站买票而言,若顺序前进,并不耽误时间。假若堆挤一起,彼此争先,反致耗时费力。我以为,世上一切的事,全是如此。人己兼利的幸福,绝不是用竞争之法所可得到的。

现今竞争与奋斗,在我国已然成了最流行的名词。几乎三岁的孩子,也能将这个名词,挂在嘴上。这两个名词,所以容易受人的欢迎,只是因为误将竞争认为打破拘束的方法,妄将奋斗认做谋取权利的门径。拘束是人人所应遵守的轨道,权利是有功德者所应处的地位。假若人人有越轨之思,无功无德的人也怀非分之想,社会岂能不乱,国家怎得不亡?

据一些新人物说“有竞争才能有进化。”然而,我以为须先认清了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谓竞争者,是以自己的良心,同自己的私欲竞争。你若能将私欲打倒,你就是文明了。所谓奋斗者,是以自己的学问道德,同别人的学问道德奋斗。你的学问道德,若能高于别人之上,你就是进化了。

我国古时的言论,多是劝人“克制人欲,学法圣贤”。人纵然不能进到圣贤的地步,也能变成一个“有所不为”的好人。我国近代的学说,多是诱人“放纵人欲,学法禽兽”。人虽不致化成禽兽的身形,也必变成一个“无所不为”的坏蛋。

竞争是为利己,斗争是为损人。利己损人的行为,仅可行于鸟兽鱼虫之间,因为它们少有复仇的思想。禽兽中,虽有能复仇的,只是能施行于当时,少有能存记永久的,人则不然,人的复仇之念,可以牢记终生,可以传之子孙。正所谓“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循环果报的定理,纵然利用科学,也是不能避免的。

满清入关以后,恃强欺弱。在扬州杀人十日,对嘉定实行三屠。真可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了。到民军起义的期间,已过了二百余年。可是长江一带的汉人,居然得了复仇的时机,大戮满人。祖宗种祸,后人遭殃。这样的前例,历史里记不胜记。可知“优胜劣败,适者生存”那两句话,只是浅陋之徒的一时之见,万不可因为是洋人说的,就认为是金科玉律。

洋圣人所讲的竞争,只是偏于武力一方面。你若迷信这种竞争,你世世代代必须保存你的“优胜”,别人也必须世世代代不变他的“劣弱”。否则,不必徒逞一时之强,而贻日后之悔。

鸷禽猛兽,生来是食肉的。它们为生存起见,不能不杀生害命,不能不恃强凌弱。并且它们的子系,也能不改它们的凶威。人虽是万物之灵,但是绝无能力,使自己的后嗣“克绳祖武”。何必只顾一时的私欲,而不念别人的死活。

日本佐藤一齐的《言志录》上说:“凡事有真是非,有假是非,假是非,谓通俗之所可否。年少未学,而先习了假是非,迨后欲得真是非,亦不易入。所谓先入为主,不可如何耳。”依我看,竞争或斗争的学说,全然是假是非。若欲保存我国自古以来立国的美德,万不可以外人的邪说偏见,毁了我国青年人的心田。

我国若能不变祖先所遗留的“仁让和平”的美德,绝不致灭亡到底。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因为受了竞争的麻醉,已然疯狂了。他们若非改取“仁让和平”的途径,绝不能支持久远。

战争原是不得已的举动,只可施之于敌对的兵卒,万不可牵累无辜的百姓。欧美在前些年,对待敌国,还分“战斗员”与“非战斗员”(Noncombatant)。对非战斗员,向不加以伤害。自近几年,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专以毁灭后方的老百姓,为取胜的门径。这种残忍的行为,尤甚于洪水猛兽千百万倍。人类的文明,若专以能杀人为断,那么,人类还不如倒退几千年,去度那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生活,反能免去许多的恐惧。

《尉缭子》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此皆盗也。”严实说:“百姓未尝敌我,岂可与执兵刃者同戮。”吕祖谦说:“后世用兵者,以黄石公一书,无与比者。不知黄石公未出之前,三代之兵,一举而无敌于天下,兵书何在,黄石公有一秘法在人间,人自不识。三代之得天下,亦不过此道,唯‘仁’一字耳。”汪氏《兵学三书叙》里说:“兵者,逆得顺守,全军保民为上,无取禽猕草雉也。”我中国名将名臣,无不以不杀无辜为是,全是以仁存心。不嗜杀人正是文明进化的标准。欧洲列强自命为文明进化,竟肯发展毁灭敌国人民的狠心,岂不是退化野蛮的现象。

某要人解释人生的意义说:“在于吃饭,在于生小孩,在于招呼朋友。”他这话,虽是出于玩笑的口吻,未免是将人类比为禽兽。人类的生活,固然离不开饮食传种,可是除了办理这三件自私的大事之外,尚有许多对人类应尽的义务。马牛羊鸡犬兔的一生,除了饮食传种之外,还能有益于人。人类的生活的意义,若仅以做到这三件私事为止,又怎配称为万物之灵?至于“招呼朋友”不过是社交之一道,禽兽之间也有这种行为,又岂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

英谚说“人是宇宙间的灵魂”,又说“人是造物中的王”。这两种说法,与《书经》上所说“万物之灵”的意义相同。按字面讲,即说是魂灵,人就当对这个“灵”字注意。即说是王,人就当对这个“王”字用心。假若不辨邪正,不明是非,就不配称“灵”。假若胸无主见,随人转移,就不配为王。既不能灵于万物,又不能超于万物,虽生成一个人形,不过是一个两足的动物,或能言的禽兽而已。

英文说“人是社交的动物(Socialanimal)”。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Politicalanimal)”。有人说“人是有五性(仁义礼智信)的动物”,又有人说“人是知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动物”。前两种说法,绝不能将人类的地位抬高。因为社交不过是友谊的往来,鸟兽鱼虫何尝没有这类行为。政治不过是维持秩序保护生命资产的团体组织,鸟兽鱼虫中,也颇有类似的举动。后两种解释,也不能将人类尊为万物之灵。因为禽兽中,也颇有些能尽五性行八德的成例。

我以为,最好是说“人是能辨别是非的动物”。人对于五性八德,是知道应当常久尽行的。能尽能行就是“是”,不尽不行就是“非”。禽兽只知尽行,并没有“为何当尽,为何当行”的理性。

自从邪说侵入我国以来,许多知识阶级,尤其是一些奴化的学者,已经不肯展布天赋的特能辨别是非,并且偏要悖逆天良,违反人情,而颠倒是非,以致阴阳易位,内外不分,亲疏莫辨,上下错乱,黑白混淆,香臭不知。他们全是民众的表率,全是领导百姓的指针。他们既然乱了方向,又何怪无知识的人民为非作歹的日众,犯法乱纪的日多。我以为,现今欲救中国的危亡,不在乎添置飞机大炮,须先要使这些知识阶级,不能假借吸收文化之名,散毒种祸。

人类所以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是非之心。人若失了是非之心,就是自入于禽兽之列。人的思想与行为,若与禽兽相同类似,就是退化。据我观察,禽兽对于阴阳内外亲疏上下黑白香臭也能辨别。人若故意混乱这种事实,不但是愧对禽兽,简直就是退化到了木石的地位。

我并不反对文化。我所反对的是蒙着文化皮子的野化和蒙着进化皮子的兽化。并且,我以为,我中国在努力追求科学化或时代化的当儿,更不可不赶紧讲求“人化”。

《龙溪子》说:“学者,学所以学为人而已。此外更无余事。”你学会了科学也好,游遍了外国也好,得到十个博士学位也好,但是万不可因为学了科学游了外国得了博士,而不肯学为人。古人说“为做官把人丢了,实在不值”。自古为做官,而丢了“人”的很多,万不可因求学,也将“人”丢。现今外国利用科学,灭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就是因为未学为“人”而失了人性。

学为“人”,不是学八面玲珑的圆滑人,而是学天真不变的正直人;不是学有大学问的人,而是学未失“人”格的人。我所说的人格是人与兽不相同的地方。

有人问我:“现今的新人物,几乎人人张口就说‘要为人类谋幸福’,为什么人类的幸福反因之日灭,人类的痛苦,反因之日增?”我说:“这全是因为他们只将自己当做‘人类’,不肯将别人当做‘人类’看待,并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类’是什么。”

外国某学者说“人类是能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并不能提高人类在世界上的地位。我国俗语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这句话也不能表示人与禽兽的分别。因为言语不过是为传达思想交换意见的。禽兽的话,固然不如人类的话精细完备。可是,我以为,不能由言语的精细完备与否,判断品格的高低。正如乡间的愚民说话,虽然不如城市的绅士咬文嚼字,可是以人格而论,恐怕愚见还要高于绅士。由此可知,所谓人类者,并不是因为能说人话,乃是因为能办人事。

能说人话,并不足贵,能办人事,才是可尊。鹦鹉与猩猩,所以仍然脱不掉禽兽的名称,只是因为它们仅能说“人话”。现今,世界上所以七颠八倒,民不聊生,也就是因为肯办人事的人少。专能说好听的人话,而偏做损人利己的兽行,言行不顾,也就等于猩猩鹦鹉。猩猩鹦鹉,并不明白它们所说的人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它们的言行相违,还觉情有可原。

人类的来源,按“神造说(Creation Theory)”,上帝造成万物之后,才造人类,据“进化论(Evolutoism)”,猿人(Ape-man)进化而为“人”也是在万物进化之后。这两种说法,固然有“不合乎科学”与“合乎科学”的差别。但是“人类在世界上出现最晚”是不容否认的。万物如同士卒,人类如同将帅。士卒虽然先行,将帅虽然后到,可是统制之权,仍是操于将帅,将帅的知识,必须高于士卒,才能指挥士卒而不为士卒所制。人类的知识因为高于万物,所以才能为万物之灵而超出万物之上。

将帅所以能运用士卒,是用心灵,而不是用蛮力。人类所以能支配万物,也不是用蛮力而是用心灵。以奔驰杀砍的本领而言,将帅未必高于士卒,以飞走抟噬的能力而论,人类实在不如万物中的禽兽。将帅仅用蛮力,绝不能无敌天下。人类专施蛮力,也不能有进化与文明。可惜,人类现今偏不向心灵上追求,而只向蛮力上注意。尤可惜,人类更将心灵与蛮力合用于自残同类,反不如禽兽专以蛮力对异类竞争。

禽兽对异类竞争,只用天赋的爪牙。人类对同类竞争,专用人造的利器。爪牙杀伤之力有限,利器杀伤之力无穷。爪牙口角,同时不能杀伤二命。飞机大炮,同时可以杀伤万人。禽兽还能爱护同类,人类偏能与同类为敌。人类这种恶行,实在过于禽兽万倍。所谓“文化进化”者,是为人类谋安全,求幸福。现今既专在杀戮的能力上用心,反说是文明进化,岂不是有愧于禽兽。

孟子将当时流行的邪说,比作洪水猛兽。现今的邪说,较洪水猛兽,残酷到几千万倍。杨墨之道纵然行到极端,也不过仅只无父无君,洪水还能使人有处可逃。猛兽也可使人有法可避。自从“竞争”的邪说深入欧美的人心,杀人利器,逐日有发明,日益精巧,实在令人无术可避,无法可逃。炸弹可以炸到高山之巅,毒气可以毒到深海之底。现在的人命,已经不如虫蚁了,怎么还配妄谈“文明进化”?

现今,几乎是一个人就要谈“科学”。其实,科学正如金钱,用之得当,就能于己于人有益。用之不当,反要祸己害人。现今借科学之力而救援人类的人太少,用科学之力而杀害人类的人太多。正如浪荡公子,专以有用的金钱,去做损阴丧德的坏事。科学家若再不洗心革面而研究有益于人类的事务,即是杀人自杀,害人自害,不但是现今人类的公敌,简直是千秋万代人类的罪犯。

法国有一个人,名叫盖洛廷(J-Guillotin),是一位医生兼政治家。看用刀斧斩人,太不便利,且费光阴,乃独出心裁,创造了一架断头机。因为是他所发明的,所以人也称那机为盖洛廷(Guillotine,与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当时死于那机下的人,真是不可胜数。不久,盖氏因为犯了罪,竟被他所创造的凶器砍断了头颅。以后,又有一人,以为那架凶器还不灵便,特意费心费力,大加改良。可是,过了些时,他也因犯罪,而死于他所改良的断头机之下,可见这正是作法自毙,制刀自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话固然是句老生常谈,然而科学家,既不能种瓜得豆,也不能种豆得瓜,所以也脱不开因果循环的定例。

发明断头机的盖洛廷,在断头机上丧命,算到今年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年了,可是用那惨刑,处决重大犯罪的定例,至今还未经法国废除。在这一百二十一年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因而身首异处,将来还不知有几多人要变成断头机下之鬼。盖氏因为一时妄显聪明,不但自己种下恶因,收了恶果,并且他的名字,竟成了一个杀人利器的代名词,岂不可叹。盖氏假若鬼魂有知,也当痛自悔恨,不该多此一举。

当初莫拉弗创造捕熊铗因此发了一笔小财,可是,他的小儿,竟因误踏熊铗,夹断了双脚。我所认识的某甲,专好玩鹰,每逢抓住野兔,他必砸断兔腿,以免它们脱逃,并且击破兔头,取脑喂鹰。他未到四十,两腿就不能动转,后来竟觉头中如同针刺,哀号而死。

又有某乙,专好捕蛙养鸭,将蛙剁成碎块,作为鸭食。后来生了两子,手脚全是连皮,并且全是在新婚未久,就短命而死。这全是我眼见耳闻的事实。至于史书中的记载,和父老的传述,更是无法详说。

从来,当屠户的、当鸟贩的、打猎的、捕鱼的,以及一切杀生害命的人,据我所知,绝无福寿安乐的结局。于人无害的禽兽,还不可残害,何况是圆颅方趾的人类。多人设法不能“生”一人,可是一人随便可以“杀”多人。由父母操心费力,经疼苦,耗钱财,养成了一人,是何等艰难。随随便便了结一人的性命,是何其容易。一秒钟之间,用科学的利器,可以杀几万人。可是要知道几万人,是经了多少光阴,才能养起来的。

司马迁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我们细察父子为将的人家,有几家能得到好的结果。为名将也不过因为多杀人。为国家,多杀人,还不可行。何况是仗强横,为私欲。

当日某甲为袁某的私欲指使,杀人无数,后来被某乙所捕杀。某甲临刑,对绑他的人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以后某乙被人捉住枪决的当儿,也是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这段事实,据新人物想,不过是“偶然凑巧”。其实,这正是“报应循环”。他所害的人,临死所说的话,他临死也照样重说一遍,更可见天理之公。

有人问我:“《山堂肆考》上说‘……放下屠刀,立便成佛’岂不是勉人为善的话吗?为什么军界某要人,既已忏悔,皈依我佛,还不能得到善终呢?”我说:“放下屠刀,不过表示改过之速。人若改恶从善,全有成佛之望,并不是说屠儿立刻放下屠刀,登时就可上升莲座。某要人纵然未曾亲手害民,焉知他的数十万部卒,不假借他的威势,做出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正如你将枪刀给人,人若用去杀人,你能说‘不负责’吗?”

《果斋日记》上说:“人为万物之灵,亦为万祸之本。”我以为,人的行为,若肯依从天理良心,就是万物之灵。人的举动,若反背天理良心,就是万祸之本。换一句话说,人的行为举动,若肯替别人设想就配称万物之灵。人的行为举动,若专求自己得意就变为万祸之本。现今,世界所以多乱,人心所以不安,只是因为有些人,受了邪说的诱惑,不信天理,不问良心,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天理,是万古不变的理。良心,是人类应有的心。也可以说,天理是大公至正的理,良心是为善不为恶的心。

顺着天理,本乎良心,才肯替别人设想。肯替别人设想,绝不致侵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国不侵人之国,家不毁人之家,人不害人之命,人类中才能有相爱互助,共享和平安乐的希望。欲达到这种希望,绝不是用竞争或斗争所可成就的。

我以为,顺应天理而行就是“道”,依着良好而为就是“德”。行为不违天理,不背良心,就是道德。

据说,科学与革命,全是为群众谋幸福的。既是如此,讲科学也罢,谈革命也罢,全须先在“心”上用工夫,全须以道德为根基。科学的研究与施用,若不本乎道德,不但无益于人群,反要有害于人类。革命的行为与目的,若离开道德,不但不能利民福国,反要祸国殃民。

我常说:不必讲什么“科”学,“神”学,“佛”学,以及这个学,那个学,先要讲“人”学。纵然讲遍了各种学,而独忘了自己这个“人”学,实在是得不偿失。这样,不仅误己,而且误人。我的朋友某君有一句自勉之辞“用科学方法办事,本圣贤之道做人”,实在是补偏救弊之术。

最近,外国的人类学者科学的推断“人类出现于世界上,至少有二万七千年之久”。世上有科学这个名目,至多也过二百年的光景。可见人类绝不是经科学家用科学方法造的。人类孳生了二万七千多年,也不是仰仗科学家的指导,才得以维持生存。人类所以能由小团体结成大团体,也全不是因为学了科学,而是因为人人有一个异于禽兽的人心。人类所以争杀险狠,是因为失了人心而坠于禽兽之列。所以欲谋人类长久的幸福,必须先由“救正人心”下手。

救正人心,不是去正别人之心,而是先正自己之心。以一国说,不是去正全国百姓之心,而是一国的要人与知识阶级,先由正己之心,为初步功夫。正心并不是翻山倒海的难事,只要先将自己认做一个人而不肯将禽兽的行为,施之于别人,那就够了。现今,人类中相杀之祸日众,国际间侵害之祸日多,全是因为不肯将自己当人看,也不肯将别人当做人。

最初,人类争斗用拳脚,以后,人类争斗用棍棒。据历史家说“这是进化了”。在前,人类争斗用刀枪,以后,人类争斗用枪炮。历史家也说“这是进化了”。以前,人类争斗用潜艇飞机。现今,人类争斗用流火毒气。历史家更说“这是进化了”。由用拳脚起,直到用毒气止,愈进化,杀人的方法愈速快愈普遍。我以为这种的“进化”是愈进化,愈失了“人”性,而化成较比鸷禽猛兽还残狠万万倍的怪物。

当初,我国发明火药,仅仅制造花炮,供人玩乐。火药传入欧洲,就因此制成毁灭人命的枪炮。当初我国富家公子,有斗鸡的玩好,只用公鸡与公鸡相斗。这种玩好传入欧洲之后,竟有人在公鸡腿上绑上尖刀,增加鸡与鸡相残互杀的能力。我看,科学家假借爱国之名造出最新式的杀人的器物,付给军人,使他们互相争杀,也就如同欧洲人,对待斗鸡的行为相似。我以为,人类若凭借科学的器物自残同类,未免有愧于公鸡。因为公鸡是没有灵性的。

我中国,惯将伤天害理自私自利的人,比为禽兽。英美国,惯将这类的人,比做 Beast(兽类)。这种比方,不但不正确,并且,我实在替禽兽叫屈。因为禽兽是无灵性的东西,禽兽之为禽兽,并不可恨。若因恨怨恶人而累及无罪无辜的禽兽,未免是将清白无伪的禽兽,当做罪大恶极的东西。我以为,骂恶人不如禽兽则可,将恶人比为禽兽则不可。

披毛戴羽的禽兽,纵然可恨,但是绝不会假充圣贤,它们虽不会说“为人类谋幸福”的大话,可是它们颇能做人类衣食的来源,也可做出许多于人类有补助的事。唯独圆颅方趾的人类中,不如禽兽的人,偏能口是心非,大喊“为人类谋幸福”的高论。所以,他们为人类谋到如今,只见幸福日减,苦恼日多,自由日少,专制日甚。这种“人其形,而心不如禽兽”的人,或已成了圣人,或已变了富翁。然而依赖他们的人类,或已被实验而死,或已无法聊生。试问披毛戴羽的禽兽中,有这种欺骗同类的大骗子吗?我们的远祖,生在洪荒时代,日与禽兽为伍,能有时时受骗的恐惧吗?

科学家最好类推,所以达尔文因为鸟兽鱼虫之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遂以为人类维持生活之术也离不开这种定例。殊不知,“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不免为下”。人既高于万物,自当以圣贤为法则,才能维持这个“人”的地位。若自甘卑下而取法于鸟兽鱼虫,岂不要变成不如它们的动物。达氏虽未曾明言劝人学法鸟兽鱼虫,可是,人若成了他的信徒,就必日趋退化了。

科学家的原则是:凡根据许多事实,所得到的科学观念,应该假定它是真的,等到发现新事实,不能适用的时候,再去修正它。这种寻求真理的热诚,若以草木鸟兽做研究的对象,未尝于人类没有利益。假若以国政民命供这种试验,实在有极大的危险。

自从我中国人,被外国的“手枪炸弹、飞机大炮、奇技淫巧、邪说诈辞”吓昏了脑筋,诱迷了心窍以来,几乎是一个名人,就大唱“科学救国”,甚至不知科学为何物的野老村夫,也随声附和。并且以为我国只要有了科学,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有在大庭广众之间,只要能说出科学二字,就可光宗耀祖。学生回到家乡故里,只要说学了科学,就能以神圣自居。这种对科学疯狂热烈的情形,几乎和当初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认定学会了“八股”就可以治国家、平天下,是一样的舍本逐末。所以,以前的中国愈揣摩八股愈糟。现今的欧美愈研究科学愈乱。所谓“本”者,就是自己的“心”。对于这个小东西,若不肯先加注意,任凭你八股作得多好,无论你科学讲得多精,也是庸人自扰,也是画蛇添足。

“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的体式。论实质,原是稀松平常。科学不过是有系统或有组织的知识。说实了,也不是神奇鬼妙。八股虽然误尽苍生,有时还能略收束缚人心的效用。科学虽然自称万能,有时反能加增放纵人欲的危险。当初我国只讲八股而忘了“正心”,所以未能得到国利民福。现今欧美,只讲科学而忽略“正心”,所以闹得杀气冲天。

我国精神文明的好处,是能使人时时返照天良。种种的善念,可以由此而生。欧美物质文明的害处,是能引人日日扩大人欲。样样的恶行,必然因此而起。“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人人必有幸福可享”的高调,只能欺骗一些醒着做梦的书呆子。

人类的苦恼中,最大的只有两样,一是天灾,一是人祸。天灾并不常有,人祸逐日增多。天灾中最大的不过水患、瘟疫、地震。人祸最大的就是战争。水患、瘟疫、地震,固觉可怕,然而以损伤生命财产的能力而论,绝不如战争之大之甚。以历史中所载,天灾所损伤的数量与历次的人祸所损伤的数量相较,天灾实觉渺乎其小。现今欧美的科学家,一边努力研究防止天灾的方法,一边又大费苦心发明助长人祸的武器。这种救人而又杀人的行为,可谓只见其小,而忽略其大。结果,天灾减少了不过十之一二,人祸反倒增加了十之七八。这种倒行逆施,为善不足,为恶有余的趋向,实在是科学家自掘坟墓的愚行。

科学是为寻求真理的。只要它不拿人命做实验品,人人不当稍加反对。革命是为人民减少痛苦的。只要它不被恶人利用了,人人应当竭诚欢迎。

科学家若想发达,革命者若想成功,须要存着仁慈的心念,保持谦和的态度,放大了眼光,去净了偏私。万不可有包办的行为,更不可自认自己是科学的,是革命的,凡是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是不科学的,就是反革命的。假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秩序与谐和,就永不能到达了。

科学这个名词,原是日本人由英文 Science 一个字译出来的。在前清光绪年间,我国还译之为“格致”,是由“格物致知”而定的名称。比较起来还是“科学”二字最为贴切。因为我国的格物致知,是偏重“心灵”的。外国的科学是偏重“物质”的。也可以说,一个偏于“正心”,一个偏于“逐物”,一个是向“内”寻安乐,一个是向“外”求满足。向内寻,愈寻愈觉满足。向外求,愈求愈感失望。

聪明人的乐处是由于“正心”,愚昧人的苦闷是起于“逐物”。由正心而生的乐,是天然的。因逐物而生的乐,是人造的 artificial。天然的乐,无止无休。人造的乐,有穷有尽。所以,人人正心,人世就是天堂。人人逐物,天堂也能化为地狱。

为善为恶,全是一颗心。劝人骂人,全是一个口。援人打人,全是一只手。“为善、劝人、援人”,既不比“为恶、骂人、打人”费力。为什么偏不做些于人有益的事?科学家研究杀人的奇物,并不较考究益人的方法少费心思,为什么偏要甘为军阀的走狗,发明流火、毒气,助长他们杀人的能力?要知,发明飞机、潜艇、毒药弹、坦克车的傻小子们,到如今并没有得到“铜像”的报酬。可是,那班利用这些武器,毁灭人类的大将们,早已成了各国历史里的英雄了。自己损阴丧德,为别人争名增誉,岂不是糊涂已极。

我不以禽兽为可怕。我只知人类最可畏。人类可为善,可为恶。禽兽中,善的常善,恶的常恶。善的虽有时发露一点恶性,不过是出于一时的自卫。恶的虽有时发露一点善性,不过是极少的例外。所以对待禽兽,接近也容易,防避也不难。唯独对人类,接近中,有时还须加以提防。防避间,还须加以谨慎。人类所以有这样危的险性,只是因为反逆天理良心,能以伪善掩真恶,能于媚笑里藏尖刀,能当面说好话,背后下狠手。

鸱鸮绝不肯因为惹人厌恶而变化自己的恶声,虎豹绝不肯因为招人嫌恨而改自己的凶态。人类若肯以本来的声调与本来的面目对人,世界上总可减少许多的扰乱与苦恼。

禽兽因不知进化,反能保住了一个诚字。人类口谈进化,反多生出来一个伪字。因此,种种损人利己的罪恶,就假借“为人类谋幸福”的好话,而行出去了。现在,若想将以上的好话,达于实现,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去伪存诚,一是不受欺骗。

唐朝郑义宗的妻卢氏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义也。”《孟子札记》上说:“仁义之于天地,为人类生活之原理。无仁义,则禽兽食人而乾坤几乎息矣。”日本贝原笃敬说:“仁义者,人道之大本,犹天地之有阴阳。天无阴阳,则造化之道息矣。人无仁义,则伦理灭,与禽兽何异乎?”这种“以仁义之有无而定人类与禽兽的差别”的话,古人说了不知多少。其实,禽兽之间,也时常有“仁义”的表示,岂能说仁义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古人知道人类不愿得禽兽之名,所以就以仁义之有无,儆教人类,以免人类将仁义二字,视为可有可无。这正是古人故意提高人类的苦心,并非古人不知禽兽也有仁义的行为。

禽兽能行“仁义”的证据,在中外的书里,说了很多,一时不能详谈。甚至愚笨的鹅和横行的蟹,也颇能行出仁心义举的事。在德国曾有一位老妇人救了一只小鹅,以后那妇人,因为患病双目失明,以乞讨为生,给引路的就是那只鹅。它天天用嘴衔住那妇人的裙角,经过几条崎岖的险路,永远不肯离开那老妇人的身边。我曾亲眼见着两只螃蟹,驮着一只无腿的螃蟹爬行。所以,若以为仁义的有无,是人类与禽兽的分别,我极不认为是确论。

据我想,人类所以能行仁义,是因为知道“信天理,问良心”而生出来的。人所以高于万物的一点可贵之处,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若反逆天理,背叛良心,简直就是不如禽兽,甚至不如虫鱼。

近来,在报上,时常有人对“天理良心”发表驳斥的言论。有的说:“讲天理是有意提倡迷信,谈良心更是空洞无聊。”有的说:“时至今日,拼命地追求科学,已觉着落入马后,若再懵然地妄论天理良心,未免是没有思想。”我以为,他们全是出于误解。因为谈论天理良心,并不阻碍科学发达。科学家若离弃天理良心,也绝做不出真正有益于人类的事。并且,在太平的日子,注重天理良心,才能长治久安。在纷扰的时候,注重天理良心,才能拨乱反正。

天理良心并不是荒谬难解的妖术魔法。天,并不是神。天,是无知觉的高空,并不能降福降祸。唯独“天”字之下,若加上一个“理”字,就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因为,天理是“至大至高,无所不包,永久如一”的真理。顺之则吉,违之则凶。世界有变,国政有变,学术有变,风俗有变,唯独天理,始终不变。至于如何才是不违天理,那就得先自问是否不背你的良心。并且,天理良心,是息息相通,无法分离的,简直就是一个不讲天理,就是没有良心。不问良心,即是不顾天理。所以中外全将这两样,合称之为“天良”。

天良,英文译为 Conscience,原是由拉丁文“我知”Conscio 二字,组织而成的。按字典上的定义,天良是“人心中最隐秘的思想”,是“辨别是非的感觉”(The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鸟兽鱼虫,绝没有隐秘的思想,更没有分辨是非的感觉。它们自己是“是”、是“非”、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它们也绝不能自知,可见,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美点,人若守住天良,才是一个人。悖逆天良,偏要瞒心昧己,滥唱高调,假借救国、救民、为国、为民的名义,利己损人,不但不是人,简直连草木土石不如。不但替自己唱高调是如此,甚至悖逆天良,向要人的脸上“贴金”,替他们伪造功德,也是这样。

我中国自从受了外洋武力的压迫和文化的侵略,就如同一个人被碾子轧了一遭,不但将身体轧得失了原形,并且将魂灵也轧出去了。我所说的魂灵,就是指责天良而言。我中国自古以来,是最讲天良的国。一切道德纲常伦理,全是由天良而生。没有天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全然存立不住。我国所以能屡次跌倒复起的原因,也是因为未曾将天良丧尽了。可叹近三十年来,因为日日斫丧的缘故,除了乡野的农民之外,几乎不知天良是什么东西。否则,我国何致愈救愈糟?否则,何致愈革命小民愈无法生活?何致愈革命而革命的人愈升官发财?

天良是善,人欲是恶。天良是公,人欲是私。天良是正大光明,人欲是偏狭邪暗。儒佛耶三教,所倡的仁义、慈悲、博爱,也不过是为劝人遵守天良的指遵而生活。正如三条大路,人生无论顺着任何一条进行,终归全是达到天良这一个目标。古今中外的圣人著书立说,也离不开天良这一个归结。各国发展教育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使人存天良,去人欲。因为不如此,绝不能为人类谋真正的幸福,求永久的和平。

有人说,欲救中国,必须发展科学。有人说,必须全盘洋化。有人说,必须施行读经。有人说,必须提倡道德。有人说,必须普及教育。有人说,必须施行三民主义。反正,依赖什么吃饭的人,必以什么为救国唯一无二的利器。但是,我以为,无论用什么方法救国,也必须先有天良。否则,全是等于画饼充饥。画得无论如何像饼,也是治不了真饿。

我在几年前,将我祖遗的房产卖出之后,并将我祖父母和父母的灵牌请到北平。逢年遇节,必上供烧香,叩头示敬。近几年,我已不再行这种仪式了。我并非不肯追念先人。我只是因为既不能为祖先争光露脸,又不能恢复我所卖去的祖业,还有什么脸皮装模作样,在我祖先之前显魂。我以为,在我这不孝之子叩头烧香的当儿,未必不是我的祖先在九泉之下,痛哭流涕的时候。所以,我立志,在不能赎回祖产之前,再不敢举行这种与祖先毫无实用的祭祀。

人类无论如何高谈进化,也出不了这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的范围。所以,苏俄虽然打倒宗教,不敬祖先,可是对于列宁,还要竭力地尊重。于是乎,拜列宁就成了苏俄的宗教,列宁也就成了苏俄的祖先。反正,人类一生,不给宗教当信徒,就给祖先当信徒。不给祖先当信徒,就必给伟人当信徒。一生一世也去不净当信徒的心理。至于这三种信徒,何为文明进化,何为野蛮退步,实在是无法区别。

或信奉宗教,或祭祀祖先,或崇拜伟人,全是崇德报本的表示,全是一种信仰。这三者之中,以我中国自古传来的祭祀祖先为最切合人情。以西北某国,近十余年所兴的祟拜伟人为最强制人性。

在二十多年前,我正荒唐的时候,在花街柳巷,常遇着妓女们“烧包袱”。我问我所认识的某可怜虫说:“你是给谁磕头烧纸?”她回答:“是给我的爹娘。”我对她道:“你只要赶紧从良,恢复清白的身子,比烧纸磕头,还使你的父母欢喜。”她回答说:“我就是为求他们保佑我,早早脱离火坑。”我说:“死鬼对自己的尸体,还不能保护,焉能管活人的事?你若愿跳出火坑,你就当做从良的预备。你若想将这件事,托靠死鬼,我管保你一辈子,也不能由火坑里跳出去。”妓女们这种愚行,固然可笑,但是因为不是做出给人看,所以还有一点价值。

信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全是人生所不可少的。鱼虫鸟兽,出现于世界上,较比人类早几万年或几百万年。然而它们直到如今,并没有宗教的组织,对于它们的祖先以及祖宗中特出的鱼虫鸟兽,也毫无追念的感想。因为或信宗教,或拜祖先,或敬伟人,都是由天良而起的。鱼鸟虫兽既然没有天良,所以除了饮食、传种、防敌这三个问题之外,再无别的思想。人,若对于宗教、祖先、伟人毫无一点尊奉的念头,简直就与鱼虫鸟兽没有差别。

人类既然有天良,所以才知道崇德报本,饮水思源。人类所以创宗教,祭祖先,拜伟人,也全是因为崇德报本饮水思源而生出来的。人类所以得称万物之灵,所以能够勉力上进,也未尝不是因为能信宗教,拜祖先,敬伟人。

“信仰”如同“恋爱”,毫不能出于强迫。一双男女若从心里不能投缘,纵然勉强撮合为一,绝不能和谐到老。一个人若从心里不敬重某伟人,纵然用权力迫他崇拜,绝不能心服口服。

宗教,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绝不是良好的宗教。主义,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也不是良好的主义。我说这话,是因为打倒迷信之后,主义就几乎要替代宗教了。

人生总去不净拜偶像的心理。讲宗教是以神为偶像,讲主义是以人为偶像。神的言行,渺茫难以考究。并且,人的恒性,愈对渺茫难凭的,愈容易迷信。人的言行,无论如何玄妙,也不能永久瞒得住当时或后世的人。所以,以人为偶像,全是庸人自扰。由这里看起来,无论如何主张打倒宗教,宗教绝不能永久灭绝;无论如何推崇主义,主义绝不能永久存在。

宗教是无时间性的,主义是有时间性的。无时间性的,万古不变。有时间性的,一过就完。若说,将来到了文明进化的时候,只有主义,并无宗教,我绝不认为确论。至于蔡某所说“将来,可以用美术代宗教”,更是想入非非。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有名的学者,他所说的话,就被人认做金科玉律。其实,学者若糊涂起来,比糊涂人还要糊涂万倍。学者若一念之差,足可祸己、害人、毁家、乱天下。

我国在古时,虽然没有宗教的名目,可是我国自古所讲的祭天、祀祖、尊贤,也就能将以前所说的三种信仰包括在内。因为,无论如何信奉宗教,无论如何崇拜伟人,也出不了敬天与尊贤的范围。敬天,是要学法天的大公。祀祖,是要追念先人的恩泽。尊贤,是要学法前贤的德行。这三样全是修身正己的实在功夫,不尚烦琐的仪式。并且我国对于任何宗教,绝不加以排斥,所以绝无宗教的战争。对于崇拜伟人,也绝不用权威逼人勉强施行,所以绝不能招起国人的愤怨。

我国现今的宗教,因为道正人邪,因为专在仪式上讲求,因为多是做出来给人看,所以多遭了不白之冤。我国现在的崇拜伟人,也是因为信徒们,犯了以上的弊病,所以使已死的某伟人蒙了不洁之名。各教主创教的原因,是为普救世人,并不贪图教徒的烧香礼拜。某伟人创主义的原因,也是为利国利民,并不贪图信徒的静默鞠躬。

英国俗语说:“穿袈娑的人,未必就是真和尚。”又说:“宗教重行,不重言。”拜伦说:“只因歌颂天堂,竟将人间造成地狱。”培根说:“恶人假充圣人最可怕。”宗教是不重外而重内,不重言而重行。主义,现今既有代替宗教的趋势,若不重实功,而专重虚礼,恐怕更不能支持长久。宗教是以神道设教的,然而因为传布宗教的人言行相违,还能惹起人的轻视,何况是人创的主义。假若宣传主义的人言不顾行,岂不更要惹起人的攻击。反正,道虽是好道,人若不是好人,断然推行不开。

《论语》上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因为祭祖祭神,是根本追远的行为,既不是搪塞差事,也不是虚应故事,所以必须发于天良,出于诚敬。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据古人解释,“吾不与祭”是“委人代行祭祀”。甚至英译的四书,也将这全句译为 I consider my not being present at the sacritice as if I did not sacritice.我的愚见“吾不与祭”并非是“自己不亲行祭礼”,乃是说:我在祭祀祭神的当儿,若不存诚意,正和不祭相等。并且,祭字包括祭祖祭神。祭神,虽可请人代行,祭祖,焉有请人代行之理?俗语说“祭祀贵诚”,可见“吾不与祭”正是指着没有诚意说的。

祭祖或祭神,必须觉着祖先或神佛,仿佛就在自己的头上,如同是正在自己的身旁。这样,才能发生真诚的念头。身静意专,才合乎祭祀之礼。假若毫无诚意,纵然仪式隆重,也不过是等于对祖对神大开玩笑。

我在少年的时候,最好诙谐。我有一个朋友,以惧内出名,我每逢遇着他的太太,必大鞠三躬。她必大骂我一顿。她所以骂我,是因为我施礼虽然必恭且敬,可是毫不出于一点诚意。行礼诚与不诚,还瞒不了人,何况是对祖对神。我们若以为祖先与神佛无灵,就不必祭。若认为有灵,祭祀的时候,就必须本乎诚意。

自从民国以来,我国新兴了纪念死伟人的典礼。据说,纪念死伟人,较比祭祖祭神,格外文明,并且含义深远。我以为,文明也罢,深远也罢,也不过是由祭祀鬼神之礼脱胎,并没有什么文明野蛮深远浅薄的分别。既然也是一种祭祀,也就当以真诚之意实行,万不可将鞠躬静默的仪式做成公事化或戏剧化。否则,就是耗时伤财,多此一举。不但于死者无益,且于活人有害。公事化是当差事,戏剧化是给人看。

犹太国摩西所传的“十诫”有一条说:“不可妄称你的主上帝的名。”那意思就是,祷告上帝,必须发于真诚。否则,口中虽然喊得“上帝,上帝”之声震耳,也不过是拿上帝开玩笑。不但对上帝及一切神佛,不可假装亲热,就是对于死去的伟人,也不当假充信徒。设若心中并无“总理”,纵然总理二字刻不离唇,也不过是以总理做招牌,徒使死者呼冤,徒使生者疑虑。宗教所以衰微,主义所以不振,全是因为一些教徒与信徒,仅知在口头上和仪式上用工夫。

现今,我国有一派人,一听“守旧”二字,就视同蛇蝎。一见“维新”二字,就尊如神圣。这全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守旧,如何才是维新。真正的守旧,是守己之长。真正的维新,是学人之长。无自信力绝不配谈守旧,无鉴别力绝不配谈维新。自信力,是由深知自己的长处而生出来的。鉴别力,是由熟察别人的长处而生出来的。守旧与维新,全须在长处上守,在长处上学。

无自信力的守旧,如同没有防御的城,绝守不牢。无鉴别力的维新,仿佛没有缰绳的马,绝走不好。换一句话说,不知己而守旧,如同讳疾忌医的病夫,绝无康健的希望。不知人而维新,如同人尽可夫的流娼,绝无正当的归宿。

我中国,在道光以前是误于妄自尊大,自宣统末年,是坏于妄自菲薄。以先,是忘了世上还有外国。现今,是忘了世上还有中国。以前是强人后己,而今是强己从人。以前是不知自己有劣点,而一味地保守。现今是不知外国有劣点,而努力地仿学。闹到今日,旧病未除,新病又生。新旧之病,聚在一身,焉有不病入膏育之理。我常说:“中国若因自尊自大而亡,亡了还有一点景气。若因自轻自贱而亡,亡了实在太无骨头。”

前清宣统三年,胡思敬奉请停止新政,并且说,若不速罢新政,必致有“三速”的结果。所谓三速者,就是使中国速贫、速乱、速亡。他见清廷不以他的见解为然,立时离官回了原籍。胡某并非天性顽梗,他是看出那时朝野上下,对于维新如疯如狂的情形,唯恐我国人急不暇择,弃了自己的长处,而学了人家的短处。他因为预防弊病,而竟主张停止新政,固然是因噎废食。而满清那不能守旧,不会维新的行为,正是速贫、速乱、速亡的缘故。

合理的维新是去旧弊,悖理的维新是添新病。合理的维新是因病求药,悖理的维新是用药找病。日本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加以改造,使之适合本国而成一种新文化。我国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生吞生拉,使之适合外国而成一种洋文化。也可以说,日本维新是按脚买鞋,我国维新是削足适履。结果,日本得了新鞋的益,我国受了新鞋的害。一个是日行百里,而不觉其苦。一个是寸步难移,而抱着脚哭。我常说:“对日本人,有一事可学。可学的就是他们那维新的方法。”

日本自吸收西洋文化之后,对于由我们中国所吸收的文化,还是竭力地保存,对我国古圣前贤遗书,还是视同金科玉律。我中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之后,对于固有的文化,反要竭力地铲除,将本国古圣前贤的遗书,竟主张投在茅房坑里。这种“忘本”的行为,不但可以亡国,而且可以灭种。

没有旧的,绝生不出新的。正如没有父母,绝不能有儿女。自从我国几个新圣人,传布“忘本”的思想以来,旧的一切,已被人视同粪土。老的人物,已被人认做弃才。于是乎,只要加上“新”的美名,中国人可以甘为别国的顺民,而不知羞耻。只要加上“旧”的恶许,生身的父母,也无妨打倒而不念恩德。忘本,岂可配谈维新?忘恩,岂能妄言进步?所谓维新进步者,也不过是违心的程度增加而已。

知道自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优点而竭力地保存,就能生出自信力。有了这种力,就能遇困难而不灰心,处纷扰而不乱步。

英国博伊斯说:“不自信,是人生失败的总原因。”然而,须知自信与自大不同。自信是由于明察而生,自大是由于愚妄而起。人真能自信的少,流于自大的多,无自信力,必将归于失败。有自大心,也不能有所成功。能将自信与自大,分晰清楚,才能特立独行而不孤,才能超乎凡众而不危。自古以来,因自信而成功的,指不胜屈,因自大而失败的,所在皆是。满清以前所以弱,是因为过于自大,以后所以亡,是因为太不自信。

人处于众人之间,国立于众国之中,非有自信力,定难支持久远。人所以能特立独行,国所以能巍然独存,全是以自信力为争存的基本条件。以欧洲各国而言,立国数十,连疆接壤,犬牙相错,强弱悬殊。然而弱者所以能危而不亡,强者所以能败而复起,也就是因为甲国未失去自信力,遗弃自己的长处而强学乙国,乙国未失去自信力,遗弃自己的长处而强学甲国。

我中国自晋朝以后,遭受异族的侵略蹂躏统治宰割十余次之多,统治共有千余年之久。所以屡屡能死而复苏、跌倒复起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我国的自信力,未曾由根本消失。

据新圣人们说:“以前,我中国虽屡次亡于外族,还能亡而复兴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外族的文化,实在低于我国。现今欧美的文化,实在高于我国。我国若再亡于欧美,必将一亡到底,永世不能翻身。”欧美文化是否真高于中国的文化,我因未曾到过外洋,不敢妄下断语。可是,我敢决断,我汉族的文化,实在高于我国的苗族。苗族与汉族相持四五千年,所以能不灭不亡,只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未曾失去自信。若起了怀疑的心而竭力追求汉族的文化,恐怕在三千年前,苗族这一族,早就灭绝了。

我国的文化与欧美的文化相较,无论如何低下,也绝不至于像苗族的文化与汉族文化之比。苗族因有自信力,不肯沾染汉族的文化,还能由黄帝以来,支持直到今日。我中国对自己的文化,若不失自信力而竭力保存,焉知我中国不能与欧美列强,东西对峙,力争生存。

有人说:“我中国的苗族,所以能够存留至今,是因为汉族对待他们,因循放任而不干涉。假若汉族能实行欧美对待殖民地的办法,不但苗族不能存在,甚至蒙藏民族,也早就成了历史上的名词。假若中国受了欧美人的掌握,他们绝不能容许中国人,模模糊糊地仍度那旧式的生活,守那传统的习俗。所以,中国若不对欧美现代的文化急起直追,绝无侥幸存在之理。”我说:“外人以文化亡我,几百年未必能达到成功。我国人若对自己的文化起了怀疑,而对欧美的文化猛追急学,不出几十年,世上就无真正的中国人了。与其失了自信力而速灭,何如暂守故常而迟亡。”

“文化低的民族,必亡于文化高的民族”,这句话,是不可凭信的。文化低的民族,若不羡慕文化高的民族,绝不能亡。他们所以亡的原因,是因为自轻自贱,因为眼光太浅,因为没有骨头,因为沉不住气,因为水性杨花,因为东施效颦,因为邯郸学步。北美洲的红色人种与夏威夷的灰色人种,所以要归灭绝,不是白色人种不容他们繁衍,只是因为他们先失了自信力,习染白色人种的文化。

西洋的文化,与我国的文化,颇有“方枘圆凿”之处。我中国若勉强效颦,也不过如同村女乡妇,走进城市,专学摩登。结果,染得一身新毛病,失了原有的旧美点。以致手忙脚乱,失身丧节。久居城市,既因怯头怯脑,难得摩登男女的欢迎。回返乡间,又因妖形妖态,难得老亲旧友的容纳。以致进无所据,退无可守。若再想恢复旧日的本色,就不能了。

借来的衣服,不合身体。借来的文化,不适国情。衣服之合与不合,仅仅关系一身,文化之适与不适,且必牵涉全国。一个人在借用别人的衣服之前,还须打量自己与别人身体的肥瘦长短。一个国在借取别国的文化之前,对本国与外国的国势民情,岂可不细加考核。西洋的文化,并非全无可取。我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以来,所以只得其害而未获其利,就是坏于徒知吸取而不知斟酌。

维新,不可失了主见。投降式的维新或顺民式的维新,全是奴性的。这种的维新就是自求灭亡。

英国俗语说“乞丐不可当选主”。因为乞丐生了两只穷眼,看见新奇的东西就以为全是好的,并不能辨别美恶精粗。我国自道光二十二年以后,尤其是近十几年来,对于吸收外洋文化,简直是如同乞丐当了“选主”,胡乱选了一大堆,全不是实在能救饥寒的东西。

《伊索寓言》里说,一匹驴子听着草虫鸣叫得悦耳爽心,就问草虫道:“你叫得这样好听,请问你是以吃什么东西为生?”草虫回答说:“也不过吃露水。”驴子因为要学草虫,于是不肯再吃草料,专吃露水,不久竟致饥饿而死。他在将要断气的当儿,叹道:“可惜露水太少,否则,我叫的声音,必能引动幽人雅士的心灵。”有一只乌鸦,见着天鹅的羽毛洁白可爱,大生羡慕之心,他以为天鹅所以洁白,是因为终日在水中游泳,于是他也日夜在水里翻腾,不肯上岸寻食。不久,因为受了饥寒,也就一命归阴,失望而终。我以为,一个国若羡慕别国的富强,不知考究所以富强的原因,就勉强仿学,也就是与那驴子和乌鸦相等。这种国,亡了也不可惜。

日本维新之元勋西乡隆盛说:“广采各国之制度,宜先定我国之本体,张风教,然后徐斟彼之所长,不然而欲偎效彼,则国体衰颓,风教委靡,不可匡救,终受彼之制矣。”假若西乡隆盛同当初的一些维新志士,也将欧美看做天国,也将洋人尊为圣贤,对本国的一切也主张推翻,对欧美的一切努力效颦,我想日本也早就受了维新之害了。

真文化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与种种道德的实现,真野化是大炮潜艇毒气流火与种种邪说的发明。

自古,东方的文化,是向人上追求,所以主张正心。现今,西方的文化,是向物上考究,因而趋于纵欲。正心,才能使人安贫乐道,以增人类间的和平。纵欲,必致使人竞争排挤,而增人类中的纷扰。

古圣前贤,目光远大,知道人欲有害于人类的生存,所以对人欲,竭力主张克制。今圣今贤,思想偏狭,错认人欲是人类所以能进化的原因,所以对人欲,竭力提倡解放。

古圣前贤,并非与人类有仇。他所以主张克制人欲,正是出于大公之心,而为人类谋永久的平安。今圣今贤,并非有爱于人类。他们所以主张解放人欲,正是出于偏私之念,而为自己谋一时的权利。前者只是为公,反被浅见之徒视为仇敌。后者只是为私,竟被狂妄之辈尊为恩主。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以现今的人心,遭现今的劫数,正是咎由自取,理所当然。

人,不可急于求富贵。国,不可急于求富强。人若急于求富贵,必致无所不为,因而丧失人格。国若急于求富强,必致颠倒错乱,因而摇动国本。

人格,是一个人所以可称为人的凭照。国本,是一个国所以可称为国的根基。人失了人格,国动了国本,纵然仿佛有些进步,其实也不过如同回光返照,绝不能支持长久。

一时的现象,是“强存弱亡”。万古的定理,是“弱存强亡”。对浮躁的人,说这种话,就如同对夏天的飞虫,而谈冬天的冰雪。

有人对我说:“人若要安贫乐道,人类就不能有进步的希望。”我说:“真正的进步,是使人类减少杀机。人若能安贫乐道,不但可以使他自己不存妄想,也可使他不肯破坏别人的安宁。人己相安,就是人类的极大幸福,也就是人类进步的真凭实据。你若以为欧美现今那种竞争的情形,是人类的真正进步,就如同见着一伙强盗互相厮杀,而生羡慕之心。”

有人问我:“自从我国变法维新以来,对于外洋的新法新制,总算搬运了一个无一不备,并且又努力截趾适履,舍己从人。那么,为什么只见其乱,而未见其治?”我回答道:“薛瑄曾说过‘圣人论治,有本有末。正心修身,其本也。建制立法,其末也’。我国既然仅仅知道在法上制上追求,而忘了在人上心上注意,法制虽然日渐完备而人心已是东倒西歪。本末既已颠倒,焉能有好的成绩?”

我所最忧伤的是,现今谈科学的人太多,讲人学的人太少。在我中国的新人物中,全是这种的趋向。我以为科学与人学并重,才能使人类减少痛苦而增加安乐。否则,不但与人类无益,而且有害。前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只是因为人心兽化而又妄用科学的缘敌。假若再不讲求人学,而一味地研究科学,不久就要使人类尽亡而变为禽兽世界。

以中国的坏的与外国的好的相比,中国自然是比不上。以中国的坏的与外国的坏的相比,外国未必不较中国坏。以中国的好的与外国好的相比,中国未必准在外国之下。能明白这一点,然后才能谈得到守旧与维新。

国名可改,国体可改,唯国“性”(也可以说国民性)万不可改。正如一个人的名号可变,职业可变,独个性万不可变。

国的文化,如同人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不离躯壳,身体纵然被病魔所缠,必不至于死亡。一个国的文化只要不被毁灭,国土虽然被敌所吞,终有复兴之望。所以轻视祖国文化的人,则成了新圣人,而大出风头。盗卖祖国领土的人,则成了卖国贼,而藏头露尾。我以为,我中国人若稍有国民性,若稍有爱国心,对这两种人,必须一例相等。

旧的未必就是野蛮,新的未必就是文明。现在所谓文明的,再过几年,未必不被人讥为野蛮。古时所认为野蛮者,又何尝不被现在的人认做文明。并且,在甲国所认为文明的,到乙国何尝不认为野蛮,乙国所谓野蛮者,到甲国何尝不认做文明。文明与野蛮,因时因地,就有变易,何尝有一定的标准。

纱罗绸缎羽毛绒呢狐貉羔獭,固然是美好的衣料,但是须分出季节,配合穿用。假若不辨春夏秋冬,将这种种,做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不但穿的人,觉着冷热不均,而旁观的人,也以为是稀奇怪异。我中国讲求全盘西化之辈,纵然能吸取西洋各国的美点,假若不加考量,一起施与我国,也不过如同将以上的衣料制成一件衣裳。所以我以为,维新的人物,欲将中国英国化也可,美国化也可,以及任何国化也可,若全盘西化则不可。譬如一个女子,生在这文明时代,自由任性,嫁姓张的也可,嫁姓李的也可,若同时与张王李赵……发生密切关系,则实在不可。

追各强国的屁股赛跑而求与强国同化,固然仿佛是发奋图强的表示,但是须先睁开眼睛看一看现今几个强国是什么情形。他们正如一伙强盗,互相杀砍之后,直到今日,元气还未恢复过来,而又从事于下次交锋的预备。稍有脑筋的人,也能预断他们绝无良好的结局。跟着人学也罢,与人同化也罢,学,就当以正人为标准,化,就不当以盗强为模范。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如同全都骑上了老虎,正在心惊胆跳,不知如何是良好的当儿,我中国若求与他们同化,正是等于要寻虎骑。

有人说:“现今几个强国之中,颇有与我国感情深厚,愿对我国加以援助的。我国若学法他们,正如蝇附骥尾,不用费力,就可得一日千里的进步。”我说:“他们这些强国,纵然对我国愿加援引,焉知不是别有用意?他们对于同种的人,还要钩心斗角,利用科学的武器,彼此残杀,又岂能对我中国人有所爱惜?至于蝇附骥尾一句话,不过是说一个苍蝇若落在快马的尾巴上,也能达到快马所到之处。然而苍蝇必须留心观察那快马是向什么地方进行,假若快马发了疯狂而向深海里奔驰,苍蝇若不猛醒,速逃活命,必要与快马同遭灭顶之祸。”

现今,欧美各强国中的有心人,对于各国明争暗斗的情形,以及奇技淫巧的状况,已经是疾首蹙额,无法挽回。可惜我国的傻小子,还要急起直追,唯恐落后。这正如有眼的人,偏要紧随瞎子们,向深坑的边上赛跑。西洋文化已经到了日暮穷途的绝地了。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后,就是欧美各国,自怨自恨迷途知返的日子。我中国人只要立定脚跟,明睁二目,就能见得着他们那呼天喊地的时候。到那时,他们才能深信东方的文化,是他们的救星。这就是鹖冠子所说的“物极则反”的公例。只有轻浮躁妄,眼皮太浅的人,才能被一时的现象吓坏了脑筋。

维新如用药,用药是为去病,不是为添病。维新是为图强,不是为求亡。药,虽然对症,也必须随着人的年龄体质区域,谨慎加减。新,纵然相宜,也当按着国的程度资格环境,详细斟酌。该加的,不可减。应减的,不可加。该缓的不可急,应急的不当缓。藏红花虽是妇科常用之药,然而对八十岁的老太婆,则极不妥当。腽肭脐虽是健肾壮阳之品,可是对二十岁的小伙子,更不可妄用。以我中国的经济现状而言,若仍竭力吸收奢侈的洋化,就好比强使老太婆日服八钱藏红花。以我中国社会的现状而论,倘再尽量提倡新奇的思想,就如同劝诱小伙子日服十具腽肭脐。

一个女子,愈追求男化,愈失去女子的天然美。一个邦国,愈追求洋化,愈失去邦国的独立性。阴,不阳化,才能与阳对立。华,不洋化,才能与洋并存。自保特异之点,与人对峙,是争存的条件。自弃特异之点,与人化合,是求亡的途径。

猫不求化于狸,狗不求化于狼。所以世上猫不断种,狗不绝根。狸虽凶狠,不能阻碍猫的繁衍。狼虽贪暴,不能减少狗的孳生。因猫不与狸同化,而替猫悲伤,是不明弱存强亡的定理。因狗不能与狼同化,而为狗忧惧,是不明优败劣胜的准则。

唯强者,才受“自然的淘汰”。唯弱者,才能保“永久的延续”。唯耳食之徒,才肯深信一时的现象。唯浅见之辈,才敢轻忽万古的定理。

我中国,若想用夏变夷未免是骄气太深,若想用夷变夏实在是骨头太软。人的天性,不能不好新奇。在这海禁大开,交通便达的今日,虽远隔重洋,如同近在咫尺。若对于新奇,一毫不加沾染,未免是强人所难。不过,我以为若些微化尚可,若全盘化则万万不可。个人些微洋化,只是他个人的自由,外人无法阻拦。少数的人,若欲对祖国实行全盘洋化,则关涉民族的存亡,凡是国民,即当群起而攻。

英国阿灵顿说:“中国衰弱之罪,不在其固有之文化,而在中国人不能遵循产生其文化之遗教与精神。”可见,我国求强之道,不必在我国的文化上寻瑕疵,而应在人心上找毛病。正如子孙若不知要强,而偏指摘祖宗的缺点,实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况且,只要是一个稍有思想的外国人,还不敢轻蔑我国的文化,如中国人,又何必自轻自贱,自认是没有文化的国家。

自从民国八年,我国的新人物中,出了一班自骂祖先的人。他们因为要竖起西洋文化的旗帜,造成新势力,以便包办中国的一切,于是乎狠命地对中国固有的一切,加以猛烈的攻击,甚至胆敢污骂中国人是半开化的民族。他们的祖先既未入过外国籍,并且纵然入过外国籍,而骨血还是中国的骨血。他们污蔑中国人,请问他们那文明的贵体是由何处而来。譬如,一个人自骂他的父亲做贼,他的母亲为娼,试问与他自己有什么光彩?这不但不能提高自己的声价,反要增添自己的羞辱。

骂一个国或一个宗教中的某一部分或某一个人,原不是大罪。若骂一国或骂一宗教,就是罪不容诛。因为这是侮辱了那全国的人民,侮辱了那全教的信徒。一国的文化是一国国魂之所寄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若骂一国的文化,简直就是骂及全体全国的国民。只因我国衰弱,外国人虽对我国国民,加以种种的欺凌,可是直到今日,还不敢对我的文化胡批乱评。我中国人,只要有廉耻有血性,对于侮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必须以热血与他拼一个死活。假若我中国人中,再有自骂中国文化的人,我中国人,更当认他是外人之后,将他“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

罗素说:“中国人,一伟大国民也,不能久受外人之压制。彼不欲采吾人之恶,以增进其兵力。但欲采吾人之善,以增进其智慧。予意世界国民,唯中国人能真信智慧较真实尤可贵。而西洋人,凡以中国人为野蛮。”罗素是英国人,他既是全球知名的人物,当然不是故意邀买中国人的好感。他若不是对中国有深切的研究,也不能发出这样确实的评论。外国人,只要对中国留心,还能看出中国人特有的美点。假若中国人对本国古圣先贤的遗书稍加研究,我想他绝不忍讥评中国人的文化。

前年,我听一个朋友对外国人说:“我耻为中国人。”那外国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耻为中国人?中国无论多么不好,你既是中国人,就不能耻为中国人。正如英国人不耻为英国人,美国人不耻为美国人。”我以为他这话是对的。只要我中国人不以当中国人为羞耻,我想我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中国。

古谚说:“狐向穴嗥,不详。”狐之大穴,如同人之有国。穴是狐的藏身之处,国是人的寄命之所。狐无穴,不能避危险。人无国,不能竞生存。狐若非疯狂,绝不肯轻视自己的巢穴。人若不癫痫,决不忍污蔑自己的祖国。

古诗上说:“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胡地在北,由北方来的马,遇到刮北风的时候,还要触动故土之思,而发悲鸣。越国在南,由南方来的鸟,建筑窝巢,还要寻找向南的树枝,而示依恋。禽兽尚且如此,人若一味地羡慕外洋,而任意地轻视祖国,他的思想,岂不是在禽兽之下!

韦伯斯特说:“我既生为美国人,我生,要为一美国人;我死,要为一美国人。”我中国人,若能将他这活,改为“我既生为中国人,我生,要为一中国人;我死,要为一中国人”。那么,活着就对得起全国的同胞,对得起所吃的粮米,对得起已死的祖先,对得起将来的子孙。假若我四万万五千万国民之中,有四分之一,有这种决心,纵然我全国地图的四分之三变了颜色,也不过是一时的现象。

孟子所说的立国三宝“土地、人民、政事”,孟德斯鸠所说的立国三要素“土地、人民、主权”。全是东西相同、中外无异的名言。主权与政事,名称虽然不同,意义全是一样。不过,我以为人民,尤其是不改国民性的人民,最为重要,国不过是家的放大,土地不过如同一家的产业,政事或主权,不过如同一家对内的规则与对外的方法,人民不过如同一家的子孙。只要立志坚强,不背祖训,纵然产业被人侵占了去,终有物归原主的时候。并且好的子孙,还能在外添置产业。否则纵有极大的产业,也是保守不住。

一国的文化,是一国立国的精神。它的重要性,较比国土还重要到千百万倍。我以为传扬本国的文化之功,大于开疆拓土。毁弃本国文化之罪,尤甚于割地称臣。

我中国,向来被人称为文弱的国。我常想这个原因,只是因为我国素以“自守”为主,不愿扰害别国的和平。我国对于开疆拓土的汉武张骞之辈,并不怎样的恭维。这就是我国人不愿扰害别国的凭证。纵然因此得到文弱之名,我以为,我国正可以“文弱”二字自夸。因为这种何人怎样待你,你也怎样待人的思想,正是人种真正文明进化的表示。

据新圣人某甲说:“中国素以‘儒’道立国。儒是‘懦弱无能,苟且图存’的意思。我中国所以危弱,只是受了儒道的毒……”据我所知,“儒”字的意义,绝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卑鄙。仅以《韩诗外传》对儒字的解释,儒就是“不易之术”。所谓不易之术者,即是可行于古,可行于今,千古不变的准则。以儒道而言,当然以孔孟为代表,但是孔孟二人,绝不是任人欺凌而自甘忍受的人。他们对于强者,未当有一点屈服的表示。

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世上的国不能全强,也不能全弱。既有善恶强弱的不同,恶必欺善,强必凌弱。就以思想单纯禽兽虫鱼而言,还有这种的现象。人类的欲望复杂,这类恶行,当然格外的繁多。不过,我以为,人类既然比禽兽虫鱼,多有一个能辨别是非的天良,就当对得起万物之灵这个名称,竭力地不使禽兽虫鱼间的现象,表演于人类的世界。在几万年前“原人”的时代,人类的思想与行为,原与禽兽相差不多。人类彼此残杀,互相狠斗,还有可说。在这二十世纪的今日,若仍不能改变几万年前的老套,还配谈什么文明与进化。

现今所谓“文明进化”者,据我观察,不过是杀人的利器日多,祸人的方法日毒,骗人的主义日巧,诱人的学说日精,人类的恐惧日加,人类的寿命日短,人类的烦恼日增,人类的凶狠日甚。照这样“文明”下去,必致将人类变为“紊”乱无序,“冥”顽不灵。照这样“进化”下去,必致将人类“尽化”为禽兽。

真正益人之道,并不十分神秘。真正有用之学,并不异常新奇。真正养人之食,并不特别香甜。

“去伪存诚,实事求是”是修己、治人的八字箴言。

现今,使我国不能富强的病根,只是虚伪二字。由在上的起若将这个病根去不净,无论讲什么高明的主义,论什么惊人的科学,也是只能趋于乱亡。

“生吞活咽”的新文化,是削足适履的文化,是舍己从人的文化,是用夷变夏的文化,是反客为主的文化。总而言之,是奴性的文化。

中国古圣前贤的书,是主张克己。克己是难事,所以不受人的欢迎。外洋新兴的学说,是提倡责人。责人是易事,所以容易受人的接纳。

现今流行的书报,多是教争,教乱,教残,教忍。这全是亡身,败家,祸国,乱天下的先锋。

青年人喜欢听什么,就讨着他们的心意发言。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恶行,非有铁石心肠的人绝不忍为。看见别人的孩子,想一想自己的儿女,也当知警惕。

光绪二十六年以前,老学究的教育,是给本国皇帝造顺民。民国八年以后,新圣人的教育,是替外国学者造奴隶。

有人对我说:“现今的人,知识开得太早了。六七岁的孩子,几乎比当初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明白。你以为是好是坏?”我说:“这是不祥之兆。人的知识,如同草木的籽粒果实,成熟须有一定的期限。熟得太早,绝不是好的现象。繁荣得太快,凋谢得必速。”

现今,说话作文若用上君、后等字,人必说是顽固腐化,受了封建的遗毒。但是,若提到电影皇帝、剧界大王、影后、舞后、女王,人反以为是时髦摩登,合乎现代潮流。这是什么原因,真令我莫名其妙。

我常对学生们说:“怨天尤人,是无志。责骂环境,是无耻。自从新圣人们提倡‘责人’的学说以来,误尽我国无数大有后望的青年,使他们只知高谈‘这个不良,那个恶劣’,而忘了在自己的‘正心修身’上注意。”

离开应走的正道,当然入了不当入的歧途。现今,听许多青年所说的话,看他们所作的文,全有“彷徨十字街头”的言辞,足见他们是迷了方向。他们所以陷入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的地步,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过错的责任十分之九,是在一些野心的“作家”。你只要查一查现今许多青年所爱看的书报杂志,就可以查出使他们走入了歧路的罪魁祸首是谁。

以“精神文明”而言,我中国在各国间,实在居于老祖的地位,以“物质文明”而论,我中国与欧美相较,尚在孩提的时代。图一时之强,我国可以求教于人。图万世之安,欧美还当求教于我。

卖洋货的,当然不喜欢售古玩的。卖洋装书的,当然不喜欢卖木版书的。那么,依此类推,新圣人当然与旧文化势不两立。卖洋货的与卖洋装书的和售古玩的与卖木版书的,并无仇怨,不过因为夺生意起见,不能不立于敌对的地位。

为求书法进步,虽花重价,购买好碑帖,并不算妄费钱财。然而在未能将字“写成个”之前,就用顶好的笔墨纸张,实在是暴殄天物。我每逢见着小学学生使用极品文具,我就以为他们的家长或他们的教员,故意使他们毁害东西。

我的亲戚的小儿女,在某小学读书。所用的文具,务求精美。仅以记事簿一项,每册就用钱三角以上。我问是什么原因,据说是奉教员之命买的。我对我的亲戚说:这种教员,足可以养成小学生奢侈的恶习。这种教员只可到富贵族的宅里,去教公子小姐,指导他们如何“败家”。至于像我们这等小户人家,实在难以供应。

现今,不但学生所用的美术化的文具,是妄费钱财,而所谓的教科书更是极大的消耗品。我国为求救国、救民、文明、进化起见,对于教科书,今天改,明天换;我们既不愿亡国灭种,对这种“朝改夕换”的良法,当然不敢表示反对。唯独教科书的昂贵,实在使当家长的真有一点担负不起。现在,普通的家长,每逢开学,对于学费已经咬牙,对于书费更是咧嘴。一家若有三个孩子,同时入小学中学大学,这笔买书的费用,简直足可使当家长的上吐下泻。

平均,现今的小学教科书,每科每本就需大洋一角八分,中学的每科每本就需大洋七角之多,至于大学用书,每本至少超过二元以上。仅以上海某大书店的小学教科书而言,一印就是千万多本。有几种已经印到一百四十几版。我对印刷事业,并不外行,这种一角八分一本的教科书,连版税在内,每本成本用不了五分大洋。每本可获利一角大洋以上。若加计算,岂不是一本万利。做生意是为得利,自然无可反对。但是,要知消遣用的书,贵一点也不妨,因为是愿买则买。教科书的定价,必须特别低廉,因为不买不行。某大书店,只为自己得大利。可是全国有子女的人,就受了大害。教育当局,果肯为人民设想,就当对这种包办教科书的大商,痛加惩罚。

近一两年来,市上出了许多“一扣打八扣”的书,其中颇有极有名的著作。虽然全有错字,大体并不误谬。这实在是为穷苦的读书人,增了无量的便利。我以为,印刷这种书的书店,实在有传布文化的效能,应当优加奖励。有人说:这种廉价的书上市,上海几家大书店全都受了极大的影响。我说,与其在出版界中,养成一两个包办文化的托拉斯,实在不如使穷小子多得一点买书的机会。假若我国的教育当局,能特编教科书,也按这种廉价的办法卖给学生,实在是功德无量。较比每年遣派无数的官费留学生,还能真正有益于国,有利于民。与其用中国钱,造就一些“外国式”的高等中国人,实在不如造就许多能认中国字的下等小百姓。

现今,许多学生对于功课,全说不感觉兴趣,这是极大的错误。许多教育家因为要提高学生的兴趣,竭力迎合学生的心理,这更是极大的错误。因为使学生欢喜的教材,决不是将来真正与他们有益的东西。所以,我以为教育,必须“反心理学”,才能与学生有实用。那些主张“教育须合学生心理”的教育家,全是将教育看做哄少爷的手段了。

曾国藩说:“除自强之外,无胜人术。”人若想不被别人所打倒,只有在自己的身上用精神,国若想不被别国所灭亡,只有在自己的国内用功夫。人,追着别人乱跑,绝不是自强的方法。国,随着别国乱学,也不是自强的门径。所谓自强者,是竭力发展自己的特长,使之达到一个完美的地步。是要用这样特长,应付别人的所短。不是效法别人的特长,而遗弃自己的所长。要知,与人不同,才有胜人之望。与众强同,正是取败之道。

人善使刀,你善使枪。你要想胜人,不可丢下你的枪而学使刀。人若想胜你,也不当抛弃他的刀而学使枪。你苦苦地练枪,才是最好的自保之法。他勤勤地练刀,才是最好的自卫之术。

现今欧美的文明,只要稍有思想的人,就可以知道他们那种文明,是疯狂的文明,是酒醉的文明,是打“强心针”的文明,是服“春药”的文明,全是一时变态的恶现象,全不是自然的真精神。有心人,见着他们这种情形,只是为他们的前途担忧。唯独混小子,才能见他们这凶野的行为而生羡慕。

近十几年来,我国骂人的艺术并没有进步,唯独捧人的手段真是超绝千古。就以前年新月书局那广告而言,足可以给他们所捧的人,招生许多不利。因为某学者在那书局里发售一本大作,那书局就大吹大擂说“中国文父”某先生近作某某书出版……我看了之后,几乎使我气破了肚皮。因为,“父”者,母之丈夫也,自己之爸爸也。什么恭维之词不可使用,为何竟因捧人而自处于儿子之辈。他们呼某学者亲爹活祖是他们的自由,为什么硬给中国的文上加上一个爸爸。

我中国,现今固然有极少数的人不认亲爹,但是也不可随随便便用“父”字做捧人的材料。所以,用父字恭维人之前,应当首先查一查字典,翻一翻辞源,以免吃亏上当。在古罗马,虽然有称元老院议员为父的前例,但是那个父字,正与我国古时称年高有德且执掌教化者为“父老”的意思相同。罗马教徒虽然称掌教的人为父,但是那个父字译中文必为“神父或教主”,用洋文写且必须以大字母起首,以为区别。古罗马人,虽然称地伯河为父,古伦敦人,虽然称泰晤士河为父,那是因为他们将这两条河,认做人民的保障。也并不是可以随便将一个父字,加在任何一人或一物上。

有人说某书店称某学者为中国的“文父”,是因为他是首先提倡白话文的人。并且按英文父字(Father),有“创始者”(Founder)或“起始者”(Originater)意义,譬如美国称华盛顿为“国父”,中华民国称孙中山为“国父”,因为美国是华盛顿创建的,中华民国是孙中山创建的。我说在华盛顿以前,并无美国,在孙中山以前,也无中华民国;美国由华盛顿而生,国民党由孙中山而起,所以华盛顿被称为美国的国父是可以的,孙中山被尊为国民党之父(简称国父),也是可以的。但是中国文,绝不是某学者所创出来的,他怎么可称为中国的文父?

中文既不是由某学者所发明的,那么,就不可将他呼为中国文父。不但文言不是由他开创,白话文也更不是由他发起。若说白话文是他提倡起来的,那么,在前清末年,创办白话报的那些人,岂不是比他还早。他若可以称为文父,那些创办白话报的人,又当称为什么?宋朝那些用白话作语录的人,更当称为文什么?我以为若称他为“新式白话文的文父”还可以将就得下去,若强呼他为“中国文父”,未免是数典忘祖,未免是只知有孩子,不知孩子有爸爸。

假若,某学者的文章做得好,就得称为文父,那么,凡是某一行某一艺中的出色的人物,就当得着一个父字的尊称。譬如,做官做得出色,就当称为“官父”。拉车拉得出名,就得称为“跑父”。做贼做得神奇,就得称为“偷父”。依此类推,极有名的婊子,就当称为“淫母”。极有名的舞女,也就当称为“跳母”了。这个恶端一开,岂不是爹妈太多。

天良是能分辨是非的一种感觉。世上的活物虽然繁多,只有人类独具这种感觉。所以说,人类独有天良。也可以说,唯人类有是非之心。人类所以称为万物之灵,并不是因为知识高于万物。乃是因为有这种能分辨是非的感觉,使人类超出于万物之上,而不与禽兽虫鱼合群为伍,相提并论。

“天良”永远时兴,“真理”永不落伍。天下有不同的人种,无不同的天良。天下有不同的事务,无不同的真理。人类虽然进化,化不了固有的天良。科学虽然神奇,变不了永存的真理。

是非之辨,如同白黑之分,并没有什么神奇奥妙。因为合于天良,不背真理,就为是。反背天良,违逆真理,就是非。可行于永久的就为是,只可行于一时的就是非。平平常常就为是,奇奇怪怪就是非。尊重本国文化,顺合本国民情,就为是。破坏本国文化,背叛本国民情,就是非。

肉眼不瞎,必能认黑白,心眼不瞎,必能辨是非。肉眼瞎了,不过成为人中的残废。心眼一瞎,就必化为人中的禽兽。山林中的禽兽,还知爱惜自己的巢穴和自己的同类,人类中的禽兽,反能毁坏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国人。尤可恨的是这种禽兽,肉眼与心眼,并非真瞎,而故意要行瞎心瞎眼的事。

在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得受教育的,不过百分之二十。在这百分之二十里,受过充足教育的,恐怕不足千分之二十。在这千分之二十里,肯于著书立说的,恐怕不足万分之二十。在这万分之二十里,能够成为一个名闻全国的学者,也不过只有几十个人,在这几十个人里,能够成了被中外皆知的学者,也不过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对国家兴亡所负的责任,我以为比全国的要人和全国的官吏,所负的责任还大。

我国全国现今仅仅有十几个名闻中外的学者,足见是产生不易。按理,我国人民对他们,应当视如无价之宝,力加重视。然而,事实竟适得其反。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不但不对他们力加重视,并且甚至要“食其肉,而寝其皮”。这个原因不是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全都有目无珠,乃是因为这十几个名闻中外的学者之中,多是不知自爱。他们所以成名,不是因为学优识超,行端履正,而是因为标奇立异、颠倒是非、崇拜外洋、蔑视祖国。

古谚说:“美女入市,恶女之仇。”美女并不妨碍丑女的出入,她们所以“仇”不过是起于嫉妒之心,在无知无识的禽兽之中,还不能免除,何况在人类之间。你若假造谣言,向丑女挑拨,说“美女有毁你之意”,丑女听到耳里,当然要和美女势不两立。

挑拨鼓动的言辞,最易入人耳。劝解调和的话,最难动人心。现今中外的新圣人,所以容易成名,就是全由挑拨、鼓动人的嫉妒之心下手。

古人说:“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这第一句,凡是一个人,全能做得到;这第二句,唯有读书的人,才能做得来。可惜我国自从染了洋毒以来,不读书识字的人,多以为“一时骗人以口”是最好的处世之法。读书识字的人,多以为“百世骗人以书”是最好的成名之术。甚至你发言立论,愈是背乎真理,反乎自然,叛逆伦常,颠倒是非,愈有人捧你为民众“前进”的明星,尊你为人类“解放”的导师。

世上的人,全有私心,全有弱点。你若能看出这个私心之所趋,弱之所向,然后再迎合这个私心恭维这个弱点,发言作文,你立时就可以得到多数人的同情。你若再能假借好听的名目,发些瞒心昧己的学说,创些口是心非的主义,你不久就可以被人尊为“伟大的导师”。甚至,你虽遭了天诛,人还说你的“精神不死”。然而,你不必因羡慕而欲追学。当知这种“成名”的方法,不过如同做贼养汉“发财”,来路既不正常,享受也不能长久。

古时中外的学者,所以流芳千载,只是因为传布平平常常的真理,劝人为善,导人修己。现今中外的学者,所以名劝一时,只是因为创造奇奇怪怪的邪说,引人纵欲,诱人责人。以古人的真诚,劝化人心,而谋人类的安和,还不能完全成功。以今人的虚伪,诱导人欲,而求人类的幸福,岂不是南辕北辙。照这样诱导下去,也不过是使人类退化为毫无理性的两足动物,彼此互杀相食而已,岂能再有幸福二字之可言。

读书的人,有两条命,有两个嘴。不读书的人,仅有一条命,一个嘴。读书的人,不但嘴可发言,笔也可以说话。不但生在世上是活着,躺在土里还是活着。因为他的著作,若得传流下去。他的骸骨,纵然化为灰尘,他的文章还能替他宣讲。可见,读书的人的第二个嘴,能永远不烂,第二条命,能永远不死。

读书的人,既然比不读书的人多有一个嘴,多有一条命,就当善用这个嘴和这条命。发言,就当本乎天良,要为有益于世道人心之言。著书,就当认清是非,要为有益于世道人心之书。不要为一时的富贵权势,讨人的欢喜。不要为一时的贫贱屈辱,灭自己的天良。一个读书的人,尤其是一个著作家,果能这样坚持到底,活着就可得到自己精神上的快慰,死了也可以对得起那块埋尸的黄土。

现今所谓“文坛健将”,所谓“前进作家”,据我研究,他们所以被青年人所欢迎,多是因为善于迎合青年的心理。譬如,青年人多“好异喜新”,他们就大骂古人古书,青年人知识将开,性欲正盛,他们就提倡社交公开。青年人多好玩乐放荡,他们就主张平等自由。青年人多不满意现状,他们就鼓吹改造社会。青年人多以为国文难读难学,他们就主张文学革命。青年多好写别字,他们就狂言改革字体。青年人多富于进取的心志,他们就提倡“站在时代的前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凡是青年人所欢喜听的,他们就努力倡说,凡是青年人所不欢喜的,他们就主张打倒。青年人未尝不将他们认为“知己”,岂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给他们当了求名谋利的“梯子”。古人说:“顺吾意而言者,小人也,急远之。”青年人若不愿受欺骗,若不愿生后悔,最好是将这句话牢记在心里。

编后记

宣永光先生是继鲁迅之后中国最著名的杂文作家之一,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坛的春秋魔笔,现代史上的疯妄鬼才。他曾先后出版了《妄谈》《疯话》两部作品,其内容穿越古今、无所不及,对男女、家庭、婚姻等问题的分析鞭辟入里,对社会、官场、人生的见解也是辛辣犀利。在宣永光先生的作品里,处处闪现出思想和智慧的光芒,同时,书中的内容也被他赋予了抨击现实、揭露真相的伟大使命。

他自由地描述见闻、评说人事、摹写世相、言志抒情,这使得其文内容无所不包。本次出版的《妄谈疯话》是对宣永光先生《妄谈》和《疯话》两本书的重新编排组合,并且按照内容将全书分为了论男女、论情爱、论人生等八个章节,另外,编者还为本书搭配了与之对应的精美历史图片,使读者在阅读本书时,不再有空洞说教的感觉,而是怀着一份轻松愉悦的心情来感受整部作品的内涵与精彩。本社衷心地希望通过这种编排形式,读者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宣永光先生的创作思想和作品全貌,深刻体悟他的人文思想。

都说旧社会的中国,人人皆知其黑暗。但究竟如何黑暗,很多人只是知其现象,而不知其根源。揭露黑暗,曝光内情,使今天的读者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昨日之中国,这便是本书出版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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