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

2023/11/23 马伯庸 共 735233 字,约 2101 分钟

马伯庸

大医·破晓篇 上册

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乌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深蓝色军装瞬间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儿!别糟践衣服!”男孩爹喝骂道。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们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是深蓝色军装,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唤作“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年式军装。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号人,俱是一样的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条深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个大如铜圆,一个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物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

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军装——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场法事。村长方大成对日本人的法事规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吗?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方三响这名字有点怪。他出生的时候,外头炸了三趟响雷,方大成懒得琢磨,干脆给儿子起名“三响”。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拖着鼻涕跟着爹进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寻思,这趟跑完赚够了钱,是不是该送儿子去镇上读个书啥的。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色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坡面阳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形迹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顾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瞳孔猛缩,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毛子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反应过来的方大成猛然转身,伸出手臂挡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话音未落,头顶无数子弹化为连绵水珠,暴雨般倾泻在沟窝村村民的头顶……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间,方三响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剧变。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与腿部先后绽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里钻出一枚弹头,继续向前飞行,一口叮住了方三响的小腿。接下来,正朝坡顶爬的村民们,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蓝色军服上一片片地盛开。他们一排排地朝沟底滚落,如同被一阵烈风掠过的芦苇荡。

呼喊声、哭号声、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霎时一齐涌入感官。直到这时,方三响才发觉右侧小腿传来一阵蛇噬般的剧痛。他还没顾上做出反应,方大成的身躯已重重倒了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啊……”方三响发出一声惨叫。可山沟里早已哭声震天,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所幸密集射击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否则沟窝村的村民一个都幸存不了。待枪声稍稍平息之后,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仗着腿脚灵便,掉头就朝山里跑。可他们只要一离开山沟范围,立刻又有几声枪响传来,子弹准确地命中他们的后心。

“儿啊!”一位母亲发出凄厉的号叫,挣扎着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声枪响,她一头栽倒,保持着胳膊前伸的姿势,再无声息。

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去打猎,对弹道不算陌生。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不要跑!都趴在沟里头,快!”

这一嗓子,让幸存者们都明白了,你从这边上,要挨枪子,从那边逃,也要挨枪子,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沟底,才能避开射界。村民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沟底恢复了平静,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一片因极度恐惧而冻结的死寂。

不过那一声吼,倒让方三响自己从惊慌中恢复。他试图从父亲身下钻出来。可方大成实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挣不动。最后还是附近两个村民爬过来,勉强把村长搀起身来,背靠土坡摆好。

方大成神志还算清醒,但身上的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来,十分吓人。方三响颤抖着手,去捂父亲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一会儿工夫,十指便满是鲜血。方三响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一直如大山般庇护自己的父亲,并不总是那么强壮。

“觉然呢?”方大成虚弱地挤出一句话。

方三响扫视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蓝色军服,没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着混乱逃走了。

方大成见儿子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都怪我……一时贪心,这次算是着了道儿了……”他忽然发现儿子右腿也中了枪,心疼地身子一动,连连咳嗽,嘴角溢出血,恐怕某一枪伤到了肺。

方三响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从父亲怀里掏出一盒洋火和烟斗,把干烟叶烧成灰抖落到伤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几把刺儿菜和耧斗菜,拿嘴嚼碎了敷上。这都是老猎人止血的法子,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门打猎,手法熟练得很。

“三响,三响,别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别落下残废。你得想办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响说完抿着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还活着的乡亲们都带回去,他们都是被我带来的,不能全死在这里!这是咱们方家的本分!”

方三响抬起眼来,环顾四周,只见沟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蓝的军服,黄的泥浆,红的鲜血,混杂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伤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却只能大声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这画面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三响!”方大成竭尽全力喝道。

方三响只好从父亲身旁跑开,招呼还活着的村民在沟底拔草烧灰,好歹先给伤员止血。

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差事。沟底的花草不多,只有坡顶向阳面的植被比较丰富,可谁一过去,肯定挨枪子。有几个村民想说咱们干脆投降吧,高举着双手出去,结果还没等露头就被一阵排枪打回来了。

好在对面放枪的人一直没过来,他们似乎只打算把整条山沟封锁住就够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方三响给二十几位轻重伤员做了止血处理,一盒洋火用得干干净净。有几个村民一边接受着处理,一边痛骂方大成猪油糊心,竟然把这么多人送上死路。方三响心中恼怒,可一想到这是方家的本分,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忙活。

这时腿部的疼痛蔓延上来,他实在筋疲力尽,勉强挪回父亲身旁,眼皮子变得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响感觉有异动。他猛一睁眼,发现一个大胡子洋人正趴在自己小腿上,仔细用镊子扒拉着什么。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开肉绽,自己竟然不觉得疼痛。

他下意识要缩腿,却被旁边一个穿纺绸短衫的中国人给按住了,那人温声道:“打了麻药的,不疼。”方三响认得这中国人的圆麻脸,这是辽阳的一个医生,叫吴尚德,曾去村里瞧过几次病,远近名声颇好。

他们俩怎么跑来老青山的山沟里了?怎么突破封锁进来的?没挨枪子吗?无数疑问在方三响脑海里盘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镊子夹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变形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吴尚德松了口气,对方大成道:“水连珠用的子药是钝圆头,穿透力不算强。这枚子药先穿过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来了。”

方大成靠在沟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算是谢过。方三响不傻,看出这两个人应该是医生,挣扎着要起来磕头,可惜腿上麻劲没过去,扑通又摔倒了:“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沟窝村!”

吴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诗德先生两人身上所带药品不多,你爹让我们先救你。他和其他伤者,在这个地方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方三响才注意到,两人袖子上都挂着个古怪的标志,白色底,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魏伯诗德已包扎好了伤口,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道:“我检查了你父亲和其他受伤村民的伤势,处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条件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令人佩服。这种急救法,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是跟俺爹打猎学来的。进山保不齐磕碰摔伤,附近没人,总得自个儿想办法。”方三响憨憨地答道。魏伯诗德赞赏地摸摸他的头,满眼慈祥。

这时方大成虚弱地问道:“吴先生,到底是咋个回事?”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浓浓的无奈。吴尚德缓缓坐下,盯着方氏父子:“老方,你们可是上了日本人的当啦!”

最近俄、日两国几十万大军云集在辽阳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场。根据吴尚德的推测,那个觉然和尚很可能是个日军间谍,他用几百套旧军服为饵,骗取沟窝村的村民冒充日军部队,前进到俄军防线,好让他们误判日军的主攻方向。

这也解释了俄军为什么没有追击。他们惧怕这是日军主力,所以只用长短武器封锁住山沟。若非如此,只怕沟窝村早已灭绝了。

“我 × 他姥姥!”

方三响气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觉然和尚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怪,这人居然是个日本间谍!之前他在山沟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觉然的尸体。这个狗杂种肯定趁着最初的混乱,脚底抹油溜掉了。

吴尚德道:“关东的日本间谍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读书人、猎户、农民,什么身份都有。他们对这场战争,可谓志在必得啊!”

这时方大成喘匀了一口气,提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吴先生你和这位……怎么会来这里?”

“嗐,此事说来话长!”吴尚德又说开来。

俄、日在东北这一场大战,让无数中国平民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偏偏大清宣布局外中立,无法出手施救。消息传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长仁翁拍案而起,集合各界贤达,成立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对东北同胞展开民间救援。

魏伯诗德与吴尚德分别是当地的传教士和医生,这次被万国红十字会聘为专员,以牛庄和营口港为基地,前往关东各县考察灾情。两人路过老青山时,魏伯诗德觉察动静有异,这才发现了沟窝村村民的窘境。

“红十字会是什么?”方三响一脸困惑。

吴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红十字会乃是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已有四十一年。它不问立场,只要是战争伤兵以及难民,均一体施救。所以各国交兵都有约定,不得妨碍红十字会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红十字标志的人员。”

方三响大喜:“这么说,俺们村有救了!快把我们救出去吧!”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却都面露尴尬。吴尚德道:“大清还不曾加入《日来弗公约》,不算红十字会正式会员,所以无论是日方还是俄方,都不承认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身份,不会在战场上给予方便。”

“你们过来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开枪吗?”

“俄方只保证了魏伯诗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却不承认有合法营救的权利。”

方三响听得一头雾水,他小小年纪,这些国际法的弯弯绕绕太过深奥。他一转念:“俺们只是受了骗的村民,情愿不要军服,让毛子放我们走不就行了吗?”

吴尚德叹道:“我去交涉过了。那边的指挥官说了,就算你们是清人,但穿着日军军服,一样视为敌对团体,不受国际法对平民的保护。所以……唉,想要把你们带出去,得让俄国人先承认我等的红十字会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样才好?”方大成身体一挣,脸色霎时变得灰暗。魏伯诗德赶紧掏出听诊器检查一番,说了几句英语,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吴尚德脸色一变:“魏伯诗德先生说,虽然你止血做得不错,可只能延缓一阵。若不及时处理,你父亲只能听凭上帝的安排……”后头的话他没翻译。

方三响紧紧抱住他爹,绝望令他身体一阵阵发冷。

若要救人,非得红十字会前来营救;若要红十字前来营救,非得俄国人认可其身份;若要俄国人认可其身份,得先让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一群卑微平民的命运,在层层推动之下,竟奇妙地与国际局势牵连到了一块,这已完全超出了这个乡村少年的理解范围。

“吴先生,你是医生,医生最聪明了。为啥日本人和俄国人打仗,要跑到俺们地头上呢?”方三响忽然问。

吴尚德怔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子上扯下红十字袖标:“你腿上的枪伤,得尽早去牛庄治疗才成。来,戴上这个,与魏伯诗德先生一并离开,只要人数对得上,毛子不会为难。”

方三响先是一愣,旋即摇头:“不成不成。俺爹还在这儿,沟窝村的村民也在,俺不能抛下他们自己跑掉。”他把吴尚德手里的袖标推了回去,态度坚决。吴尚德又劝说了几次,可方三响偏认准了死理。

魏伯诗德注视着这一对父子,内心很不平静。他在关东传教了十多年,在这片黑土地上见过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见过最高贵的品格、最坚韧的生命。眼前这个坐在污泥中的瘦弱孩子,处于如此窘境,仍不肯抛弃众人离开,奋身救治村民,实在不似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智。

他只在最坚韧的传教士眼中,才见过这种神色——魏伯诗德很好奇,这孩子没受过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来自哪里?

“活着。”吴尚德低声回答。

“活着?”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应该接过你的袖标,跟我离开这里。”魏伯诗德不解。

“中国人所谓的活着,并不只是个人的追求与获得。”吴尚德在辽阳做了许多年医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这孩子现在抛弃父亲与乡亲离开,即使他还活着,他的灵魂也已经死了。”

村民们的哭声和哀哀惨呼从不远处传来,忽断忽续,有沉重的死亡气息弥散在野草之间。两个人注视着那个孩子,没再说什么。当一个人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时,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残忍的。

魏伯诗德不忍见这绝望的氛围,迟疑着缓缓开口:“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方三响把眼神投过来,他不懂英语,但从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同。

魏伯诗德掏出一个铜质怀表,上面显示下午五点整。这叫海岸时,比格林尼治时间早八个小时,乃是中国东部口岸、海关、铁路、洋行等处所共用的标准时间。

“我从牛庄出发前,曾看过上海发来的简报。清国朝廷驻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日,已经在瑞士补签了红十字会公约,只要朝廷发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吴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细想,又摇摇头。“相隔万里之遥,此事实在太过缥缈,等消息到关东更不知是何时,只怕整个沟窝村的头七都过了。”

魏伯诗德思忖片刻,决然道:“可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吴医生,我留在这里陪伴这些不幸的人。请你赶回牛庄,守在营口港电报局前。一俟有清国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公告出来,你立刻找到两国军方开具证明,带一支救援队过来。”

吴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这赶得及吗……?”

“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那应该您回去,我在这里看护。”

“我是英国公民,无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多少会有所顾虑。好了,时辰不多,快动身吧。”

吴尚德没有再坚持,匆匆离去。魏伯诗德站在方三响身边,扫视这一片面临生死之劫的关东村民,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接下来,这些无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将取决于这个消息多快从伦敦传到营口港。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格林尼治时间上午九点整,大本钟准时开始报时。钟声悠扬而深沉,响彻泰晤士河两岸。无论是路上头戴礼帽的绅士还是河上运煤趸船的船长,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怀表,面向钟楼进行对时。

在庄严的铛铛声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飞快地冲过不远处的西敏寺桥,进入大乔治街。

这是一辆小巧的“荷兰”自行车,没有横梁,后座微翘,可以让穿着繁复长裙的淑女也从容跨坐,不致走光。不过此时骑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半大少年。他屁股微抬,整个人前倾,有节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动车铃。

车子像游鱼一般在行人、摊贩和电线杆之间钻来钻去,一路飞驰到白金汉宫前的广场,才被一名巡警拦停下来。警察晃动着警棍,恶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知道你骑得多……快吗?”

巡警的尾音顿了一下,因为少年抬起鸭舌帽檐,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黄皮肤,黑头发。

“我下次会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伦敦腔答道。

“一只小黄皮猴子?嗬!”巡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应该滚回动物园待着去,而不是在这里杂耍——以女王的名义,我现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车!”

少年不慌不忙,从衬衫兜里掏出一本蓝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国驻英国公使张德彝的助手,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国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证件上盖着外交部的钢印,应该不假。另一页上写着 Sun Hsi 和两个不认识的方块字“孙希”——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可这个 Sun Hsi 也就十三四岁,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张公使也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少年朝巡警身后一指,趁他下意识回望之际,果断一蹬车子,飞速逃远。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来。孙希知道哨声一响,前头会跳出更多警察。他车头一偏,飞速绕过威灵顿广场,一口气骑到了海德公园入口。

海德公园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占地三百六十英亩(约 1.457 平方公里),极为广阔。巡警和闻讯赶来的同事冲进公园时,眼前只有深邃的绿荫大道与漫步的人群。那只黄皮猴子早不见了踪影。

孙希甩脱了追兵,长长嘘了一口气,掉转车头,不知不觉骑到了海德公园东北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树映入眼帘。

这棵橡树叫作“改革者之树”,是伦敦的一大景致。树根所延伸到的范围之内,人人皆可发表演讲,除辱骂皇室及颠覆政府之外,别无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色色的人早早聚拢在橡树周围,高谈阔论。

孙希本打算穿出去,尽快去办公使的差事,可沿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玩了。这里一不用布棚,二不需会场,只消肥皂木箱一个,便可登高一呼。有声言殖民地改革,有议论妇女投票权,有宣扬磁气治病,有陶醉于吟诗作赋,至于效果如何,全凭各家本事。所以每个人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侃侃而谈。

他饶有兴致地一家家看过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着一块白漆广告牌,上面画着一条狗,狗脸的侧面被剖开,一根管子从脖子插进去,颇为惊悚。

孙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车,从围观人群之间钻进内场。只见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一个穿背带裤的虬髯汉子正侃侃而谈,旁边的木台子上趴着一条杂色牧羊犬。

那狗看着温驯,细看模样却十分可怖。它的脖颈处和腹部分别有一根细管子,贴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进狗的体内很深。

“……各位绅士也许从没听过伊万·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这是可以被宽恕的罪过。但我老伊万可以跟诸位赌上十英镑,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后,整个欧洲都将记住这个名字。这位可敬的科学家已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提名!”

老伊万一抖手,唰的一下展开一张巴甫洛夫的头像传单,下面用硕大的花体英文写着“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学或医学)!

“我怀有十足的信心,他将会是第一个获奖的俄国人!”

一听是俄国的事,周围的听众似乎有些失望,纷纷准备离开。老伊万急忙高声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为何获得提名吗?我告诉你们,奥秘就在这条狗的身上!”

围观者纷纷回过身来。老伊万拿出一盘脏兮兮的肉块,放到狗前面,那条病恹恹的牧羊犬见到有肉,勉强打起精神,垂头在盘子里大嚼起来。

过不多时,人群里发出惊讶和厌恶的声音。只见一团团恶心的肉糊从脖颈的管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两分钟之后,连接腹部的那根管子开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液体。

“如诸位所见,这条狗的食道被切开过,重新接到了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则直接连通着它的胃部。”

如此残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孙希却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认真。

“你们瞧,当狗开始进食时,即使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吃进胃里,胃仍旧会分泌出胃液。”一边解释着,老伊万一边从狗的背颈处提起一根丝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你们瞧,我手里这根线,连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经。狗以为自己在进食,迷走神经会通知胃部开始分泌胃液,准备消化。现在我这么一提,神经传输中断……”

他一指橡皮管。尽管狗还在徒劳地狼吞虎咽,胃部却停止分泌胃液。孙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饲实验!他揭开了消化腺的奥秘!”老伊万得意万分地嚷道。

这个实验的精妙与残忍,让在场观众为之咋舌。老伊万见时机成熟,掏出一个古怪的棕色药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据这个原理,研发出了一种胃病良药。嘿,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发明的神药!这有多难得不必多说。我靠着跟那位大人的同乡关系,才获得了这种药在英国的销售权,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刚才的实验,震撼了围观群众,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购。矮小的孙希被挤到圈外,只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印着巴甫洛夫头像的传单。上面“生理学或医学”几个单词,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种涟漪。

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大本钟准点报时,上午十点整。孙希一听钟声,像被火钩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来的任务。

“糟糕!这次要被张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乡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车离开海德公园,慌里慌张地朝着大清使馆方向骑去。

伦敦西一区有一条波特兰街,它北望摄政公园,南临卡文迪什广场,东接皇家理工学院,西边不远处则是建成刚刚三年的魏格摩尔音乐厅。街中第四十九号,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四层小楼,严整的几何形状门窗板条均漆成白色,与棕红色墙砖形成一个个小十字,古朴而庄重。外门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

“大清国驻大不列颠公使馆。”

“丁零零零——”

孙希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使馆门口,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摔。守门的英籍守卫见怪不怪,直接拉开大门把他放了进去。

孙希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厅,门厅里正站着一位湖绉黑衫的老者,头戴礼帽,手执橡木拐杖,旁边两名随从提着行李箱,似乎是刚刚出远门回来。

孙希硬着头皮迎过去,老者淡淡道:“电报难道没说明白?我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点准时返回伦敦。你不在门厅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孙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声,随手抄起橡木拐杖,劈头就打。孙希不敢躲,只能龇牙咧嘴受着。老者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着实彻骨。他疼得实在耐不住,连声告饶:“唔好再打啦!”

“讲官话!”

“张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颁布法条,不得虐待儿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这里是大清使馆,只听大清皇上的。你这么多废话,罪加一等!”拐杖一挥,又敲到他胫骨上头,孙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来。

这老者正是大清驻英公使张德彝,刚从瑞士出差回来。他今年五十有七,这一通杖责下来,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夫说过多少遍,外交事务关乎国体,不可怠忽,你怎么还如此轻佻误事!”

孙希还要辩解,谁知手一抬,从衣服里滑出一张传单。张德彝一看,火气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园厮混,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哗众取宠之辈!”

“不是,我听的是科学讲座,是巴甫洛夫关于狗的……哎哟!”

“好哇,还去学什么鸡鸣狗盗!”

他训斥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使馆随员和仆役纷纷侧目。张德彝见状,放下拐杖,随手拿起函袋对孙希喝道:“跟我上楼!”

两人上了三楼的公使办公室。一进屋,风格陡变。只见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黄梨木大书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师椅,背后还有八扇黑漆螺钿屏风。左陈香几,右放绣墩,墙上还悬着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落款是“人境庐主人”。

初入此处,会让人恍惚觉得不在英伦,而是到了哪位督抚的签押房里。

张德彝坐到太师椅上,去拆那个外交函袋。孙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边的架阁上取出一封大红袍,轻车熟路地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位大人虽是铁岭汉军旗出身,但因为祖籍福建,对乌龙情有独钟,一会儿工夫便端上一盏茶香四溢的盖碗。

张德彝读着文书,睨了一眼,伸手接过盖碗,轻轻颔首道:“坐吧。”孙希如蒙大赦,连忙挪了个绣墩过来:“我……”

“嗯?”

“小侄,小侄。”孙希连忙改口,“说英语说习惯了。”

“哼,洋鬼子称呼不分尊卑,跟他们交流也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别把习气带进来。”

张德彝一边说着,一边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搁到旁边的电报匣子里,这才端起盖碗轻啜一口。这茶泡得恰到好处,口感甘醇,确实是用了心的。张公使火气消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给我。可惜老夫公务在身,常年带着你游历海外,忠孝节义没学全,连口音都是乱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实在有负所托啊!”

“我觉得挺好的……”孙希嘀咕道。

张德彝面孔一板:“胡说!你爹在广东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你虽不能幼承庭训,也不可辱没门楣。你记住,在咱们大清,读书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别的都是虚的。”

“您不也是同文馆的通译出身吗?”

张德彝搁下盖碗,脸上的褶皱里浮现一丝苦笑:“同文馆是什么地方?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说我们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别看我现在是驻英国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员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个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担心你将来回国,也会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呗,小侄在伦敦也挺好。”孙希颇不以为然。

“荒唐!孙家祖坟宗祠都在国内,你不回去,别说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张德彝顿了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把你送回国去读读圣贤书。”

孙希吓了一跳:“不是说国内科举都快废了吗,读那个做什么?”

“别听洋人报纸上胡说。朝廷是经学、实学并重,科举之外增设新式学堂而已。什么科举将废,哼,科举废了朝廷从哪里取士?”张德彝顿了顿,语气不太确定,“就算真没了科举,你多读读书总是没错的,艺不压身哪。”

孙希大着胆子道:“其实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听的是一个医学讲座。其实学医也挺好啊,救死扶伤,多仁义呀!”

张德彝眼皮一翻:“学医?哼,只怕你没学会医术,先学会不认祖宗了。你们广东倒出过一个学医的,也姓孙,你去学学看?”

一听这姓,孙希连忙打了个哈哈。那个姓孙的医生叫孙逸仙,跟这座使馆关系匪浅。八年之前,这人跑来伦敦,被当时的大清公使绑架入馆,准备伺机运回国内。结果走漏了风声,惹得舆论哗然。在英国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见孙希不吭声了,张德彝把盖碗往书案上一搁:“可叹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后,就是戊戌之变;拳匪闹完,又来了八国联军。前几年德国人占了胶州湾,今年日俄又在东北开战。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回头我寻个事机,送你回国去读书,总比在英国待着有出息。”

孙希一听要回国,颇觉闷闷不乐。可张德彝计议已定,若再废话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转身出去。正要迈出门槛,孙希忽然暼到电报匣子里的那份文书,忽然计上心来。

他知道这一次张德彝去瑞士,是去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按照规矩,张德彝需把补签后的公约文本发一份回国。不过瑞士没有大清国的专用电报线,所以他只能把文件先带回伦敦,再从使馆拍发回国。

孙希转过身来,一脸痛悔:“张大人,这一次小侄贪玩耽搁正事,虽是小过,但您常教诲,勿以恶小而不为,我亦该自罚警醒才对。”

“那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张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罚?”

孙希朝电报匣子里望了一眼:“这封文书,不如就让小侄来负责拍发回国吧。”

公使馆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电报生,所以译发电报只能自己人来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与朝廷谕电动辄数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两稿并发,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孙希居然愿意主动承揽这个差事,说明是真的悔悟了。张德彝一时间大为慰怀,暗祈故友在天之灵保佑。他正要勉励两句,却见孙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大人,拍发电报,得有密码本呀!”

张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万国红十字会的这封信函字数不少,且以法文写成。得先变成英文和中文,译成密文,再行拍出。孙希一个人来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诲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吗?”孙希慨然拍胸。

张德彝想了想,事情虽小,却是个难得的教训,遂从抽屉里拿出密码本丢给孙希,又在文书上写了收件地址,勉励几句让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可张德彝总觉得心浮气躁,仿佛被那只孙猴子给传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摊开一张国内带来的生宣,研墨掭笔,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静心字讲究的是凭意落笔,顺心而为。于是张德彝也不多想,挥笔便写,写得浑然忘我。待他写完了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宣纸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师表》里的一句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说上海第一辆,跟中国第一辆也差不多。大清这几年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渐繁华,什么流行时尚,什么西洋发明,从来都是沪上尝鲜。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车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爷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无暇他顾。这辆车是买给小姐做生日礼物的。”曹经理的眉头抬起又放下,连最后一点点羡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滩烟草大亨,他的独生女儿姚英子别说买辆车,买栋楼也是分分钟的事。要不是有一层宁波老乡的关系,这笔买卖都轮不着他姓曹的来做。

不过这姚小姐也委实古怪,不去学女红,反倒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有钱人家的教育真难以揣度。

“陶伯伯,我们现在就能把它开回去吗?”姚英子在驾驶座上探出头来,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海岸时下午六点,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曹经理赔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只是没司机呀!”姚英子大声道:“我来开!我来开!我在杂志上看了好多遍了!简单得很!”

曹经理一惊,连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岁就在江湾学骑马了,想来这汽车总不会比骑术难。”曹经理还想劝几句,可瞥见管家也是一脸无奈,这才意识到谁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钟之后,这辆汽车调试妥当,离开了虹口华顺码头,稳稳地拐上东百老汇路。

整条东百老汇路都是碎石加沥青的马卡丹路,路面平整坚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汽车而存在的。汽车如同一头饥饿的野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起来,身躯几乎化为一道残影。只能听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像在咆哮。

这一段路与黄浦江恰好平行,沿岸皆是各大洋行的码头与仓库。苦力们吆喝着卸载着货物,川流不息的马车在厂区进出如梭。在码头外浩渺的江面上,一串串满载着货物的驳船正冒着黑烟驶过。更远处,依稀可见外滩那一排排高大庄严的灰色建筑,如巨人远眺。

在姚英子眼中,这一切景色都在疾速后退。她一手紧握驾驶杆,一脚踩住了油门,仿佛练习过很多次一样,稳稳地控制着这台钢铁怪兽在路上疾驰。

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快的速度,就连长发被大风吹得四处飘舞,都舍不得闭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兴奋地大叫起来:“太过瘾了,要是爸爸也在车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宽慰道:“老爷忙于万国红十字会的事,等东北那边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东北?打仗?红十字会?”这几个词对姚英子来说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只有第三个词引起了她些许兴趣:“红十字会,那是什么?”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类,老爷在家里提过……”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来,指着黄浦江方向一个穿红马甲的洋人喊:“你看!是跑马!”

在这一带,码头与江面之间有很宽阔的滩涂,与东百老汇路平行。租界的洋人没事喜欢过来骑个马。此刻那名骑士正骑在一匹棕黄色赛马背上,兴致勃勃地练习着冲刺。姚英子好胜心起,一捏喇叭,“咔嚓”一声把杆位推到了二挡。

这辆汽车一共三个挡位,两挡前进,一挡后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拥有七匹马力的发动机如同开了锅一般,轰鸣着,驱动整辆车开始加速。

骑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竞争对手,他双腿一夹,坐骑越来越快,蹄子如雨点般落在滩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终究难以匹敌机械的力量,二十几秒后,汽车便超过了骏马,把那个一脸蒙的骑手甩得远远的。

姚英子丝毫不打算减速,继续在路上驰骋。她高高站起来,手扶前挡弯,任凭狂风把自己一头长发吹散。这感觉实在太好了!比骑马要爽快十倍!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减速了。”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动让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几乎与车子融为一体,她们俩都天生应该纵情驰骋。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轮子便从东百老汇路碾到了东唐家弄的路口。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窄,人也聚得多起来。沿途的小贩、报童、剃头匠与商铺伙计何曾见过这么一头金属蛮牛,听到汽缸的轰鸣声,无不惊慌地躲避,街面一时大乱。

姚英子正盘算要不要掉头回去再开几圈,前方却陡然出现一根粗壮的高大木杆。

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电报总杆,矗立在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之间。它的杆头呈“丰”字形,六个端头扯出三路电报线,通过外白渡桥向黄浦延伸。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脚夫本来蹲在杆子旁边,一见车子冲来,吓得朝右边闪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脚同时去踩刹车板。可是,汽车的方向杆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刹车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驾驶的姚英子,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成动作。

车轮只来得及偏转几度,车子便以极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电报杆上。

在一刹那间,车头的金属零件轰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翘起。姚英子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车厢,仰面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剧痛从后脑勺传过来,不断鞭笞着神经,把好不容易凝结在视网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挣扎着要抬起脖子,却模模糊糊看到那截“丰”字形的电报杆头,扯动数十根长线朝自己砸过来。

她根本无力抵挡,只能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在面前,两只手臂支住倒下来的电报杆头,还发出一声叫喊。姚英子头晕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谁,可求生欲让她强拖着身体,挪动了半米。

那黑影见她安全移开,这才轻轻放下手臂,闪身让杆头重重砸在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后颈下塞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一只温暖的大手先后探过手腕、鼻孔和脖颈动脉,同时一个略急切的温润声音传入耳中: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说来也怪,一听到这声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静下来。她勉强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华格臬路 54 号姚家花园。”那声音又追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神志是否清醒。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时感觉四肢关节被依次轻握了几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儿一样小心。

忽然间,她感觉右眼皮被轻轻扒开,一束光芒照射进来。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一张清俊白净、细眉长脸的年轻面孔。熹微的夕阳从侧面投过来,让他的脸上染上一层沉郁的气质,可暮光进入那双眸子后,却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吗?请你一直看着它动。”

一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上有浅浅的红棕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刺鼻,但心里涌现出一种古怪的安心感。

她驱动眼球,随着手指轻轻地左右摇摆,心情也是。

这时陶管家跌跌撞撞从马路的另外一头跑过来,他也被甩下了车,但只是摔了个灰头土脸。年轻人转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刚才做了初步检查。这位姑娘并无明显的肢体创伤和出血点,不过她后脑勺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可能会有点脑震荡,得尽快送去医院检查。”

陶管家见他穿了一件浅色格子底的无袖西装,没留辫子,倒梳了个短分头,便狐疑道:“请问您是?”

“哦,我是同仁医院的见习医士,姓颜。”年轻人掏出一张同仁医院的实习证,陶管家一看是个正牌医生,登时放下心来。这时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颜医生又赶紧俯身握住她的手,细声宽慰,另一只手继续检查后脑勺的伤势。

此时马路附近已经围拢了一大圈人,他们好奇地盯着那台冒着黑烟的汽车,既兴奋又有些惶恐,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见证上海滩第一起车祸。

这里属于公共租界,很快有几个缠着头巾的印度巡捕赶过来。陶管家上前交涉了几句,塞了几枚银圆。他们便很配合地驱散人群,调来一辆平板马车。

颜医生建议就近去一家德国人开的诊所,尽快处置。陶管家在医学上没什么主意,只好听他的意见。于是颜医生把姚英子小心地抱起来,手托脖颈放到马车上,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卷成一团,垫在她后脑勺下。

晃晃荡荡的马车,很快把他们送到不远处的诊所门口。这是家私人外科诊所,德国父子二人执业。父亲大克劳斯恰好外出看诊未归,儿子小克劳斯先叫护士把姚英子抬进内室,然后毫不客气地赶开陶、颜二人,拉上白帘子。

陶管家请颜医生帮忙守在外面,匆匆出去通知姚府。颜医生把那件已然污损的西装卷在胳膊上,整个人靠着诊所走廊上的长椅,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他忽然听到白帘子里传来一个德语单词,双眼蓦地睁开。略做思忖后,颜医生果断起身,一把扯开帘子。

小克劳斯正抱着姚英子的头,一边检查一边口述病历。他见一个中国人闯进来,勃然大怒:“你不要弄脏诊室,快滚出去!”

“小克劳斯先生,我刚才听到你说颅骨凹陷骨折?”颜医生德语说得很流利。

“等我完成检查后,会通知家属的!”小克劳斯咆哮道。

“我也是一名医生,关于这个诊断,想和您再商榷一下。”

颜医生亮出了实习证。小克劳斯见那证件是同仁医院的,先面露不屑,可无意间瞥到保荐人一栏里写着 Dr.Juliet N.Stevens,这才脸色一变。

Dr. Stevens 是上海滩有名的医生,精通外科、热带病学和眼科。他肯签字推荐的实习医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颜医生见小克劳斯气势减弱,抢先一步冲到他身旁。姚英子后脑的头发已经被两枚发夹拨开固定,露出头皮上一块不规则的暗红色肿胀区域,大约三厘米宽:中央微微凹陷,周围一圈凸起的硬质边缘。

小克劳斯趾高气扬地指着伤口:“这不是颅骨凹陷骨折是什么?”

“不,我觉得不是。”颜医生俯下身去,抓住小克劳斯刚消过毒的手,“请你伸出食指,轻轻按一下这里。”

面对这不容拒绝的强势,小克劳斯也只好依言而行,把指头按在肿胀区域的边缘,触感很硬。

“这不是很明显的骨板凹陷吗?”

“保持这个力度,等一下。”颜医生一边按住他的手指,一边看向诊台上的座钟。半分钟之后,才允许他把手指抬起来。

一个小小的奇迹出现了。那一段硬邦邦的凸起,居然在按压下消散了。虽然不很明显,但确实趋向平伏。小克劳斯面色变得铁青,如果是物理性凹陷,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我之前探查过,凹陷部分很柔软,且有波动感。周围这一圈凸起,应该只是比较硬的水肿带。所以我判断她的颅骨并未受损,更像是头皮下血肿——这两种很容易弄混。”

诊室内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护士先看看小克劳斯,又看看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国人,不知该怎么办。直到姚英子哼了一声,小克劳斯才发泄似的冲护士嚷道:“还不快写病历!用冷敷法处置!”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颜医生已经知趣地离开了诊室,大概是觉得剩下的工作太简单了,小克劳斯足以胜任。

过了半个小时,两辆黄包车停到了德国诊所门口。两个中年男子匆匆从车上下来,一个面孔瘦削冷峻,眉眼与姚英子有几分相似;一个阔面重颐,嘴唇上留着两条鱼尾胡,看上去沉稳敦实。

陶管家连忙上前请罪,瘦削男子沉着脸问了几句,冲颜医生一点头,推门去了诊室。不用说,这自然是姚英子的父亲姚永庚。

那阔面男子留在外廊,冲颜医生拱了拱手:“老友小女承蒙照顾。”颜医生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们做医生的,以救人为天职。”

“看阁下年纪不大,不知在哪里高就?”

“同仁医院见习医士,颜福庆。”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张名片,恭敬地递给阔面男子。

阔面男子面色微变:“哦?阁下莫非是圣约翰书院毕业?”

这一次轮到颜医生面露惊讶。

圣约翰书院是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面有一个医学部,与同仁医院是对口机构。医学部的学生毕业后,都是去同仁医院实习。两者关系,不是业内人士很难搞明白,可此人能一口道出,看来也是同行?

不待他问,阔面男子呵呵一笑,拱手施礼:“在下沈敦和。”颜福庆“哎呀”一声,双眼露出兴奋之色:“急公好义沈仲礼,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啊!”

沈敦和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摆摆手:“这是朋友们瞎起的绰号,当不得真。”

颜医生面色一肃:“沈仲礼的大名,我可是耳闻已久。您首倡成立万国红十字会,聚民间之力,四处奔走呼吁,解万民于倒悬。报纸上的新闻,我都读过不知多少篇了,我还捐过一个月的薪水呢——急公好义,您当得起这四个字。”

见这个年轻医生滔滔不绝,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下:“你今天救下的这位小姐,她父亲姚永庚平时多行善事,捐助实多。你虽是无意之举,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了。”

颜福庆恍然:“原来是烟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儿开得起汽车。”沈敦和叹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没续弦,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英子虽然骄纵了些,其实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这次闯的祸有点……”

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说,便换了个话题:“颜医生仁心仁术。我这里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唐突与否。”颜福庆忙道:“您请说。”

沈敦和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气里,他的神情露出几许愁苦:“东北战事连绵,死伤难民极多。目下红十字会虽然筹到不少款子,奈何医士数量极为不足。华人医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面很难打开。我看阁下手段高明,又身怀仁心,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举?”

颜福庆闻言神色一肃:“前辈抬爱,又涉国难民生,晚辈原应万死不辞。不过今天是我在国内最后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国了。”

“哦,也是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是该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颜福庆知道他误会了,忙道:“我不是去学习,而是去南非矿井做矿医。”

沈敦和一怔,他还以为是去德国或英国学习,怎么跑南非去了?颜医生解释说:“朝廷在五月间批准输出一大批劳工,去南非开金矿。矿井何等艰苦,这么多人,却没配随行医生。我和两个同学主动报了名,随队前往,希望能让同胞好过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连说了三个好字,大为激赏,“大医无疆,何必分东北南非?你如此年轻,就有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思,太难得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报》上发表的那篇《东三省红十字会普济善会启》,大受触动。里面有几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动:“我中华之所以积弱,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各扫门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试着把国人团结一处,看看有何等效果。”

颜福庆道:“有您这样的有心人,相信往后会越来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摇摇头:“我空有财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到此间事了,我有心也办个医院和医学校,多培养几个像你这样的才俊,才不会受制于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医学部读书时,一共就十几个同学,未免有势单力孤之感。希望我从南非回来时,您的学校已经桃李满天下。”

“呵呵,到时候,一定得聘你来我们医院。”

“一言为定!”

诊所里的座钟忽然响了十一声。颜福庆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医院了,晚上要值最后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来?他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沈敦和还想暗示一句。颜福庆却摆摆手:“医者以救死扶伤为本分,岂敢恃技市恩?何况姚先生于国于民有大功德,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说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劳斯诊所,飘然离去。

沈敦和捏着那张名片,凝视良久。这时姚永庚扶着姚英子走了出来。她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伤处还涂了碘酊,神情郁郁。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护不力,致使小姐受伤,车子被毁,请老爷责罚。”姚永庚冷哼一声:“你别替她遮掩,我还不知英子的脾气?这次出事,肯定是她肆意妄为!”陶管家从怀里掏出一管毛笔:“小姐只是不熟汽车习性,幸亏有自家的胎毛笔庇护,才不致受重伤,总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笔上刻着“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见它,面色稍缓和,可声调陡然升高:“幸事?她是幸运了,可你知道她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瞪向自己闺女:“她撞倒的是电报总杆!这一倒,整个苏松太道的电报全断了!”

这个苏松太道,全称叫作“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兼理江海关”。列强租界与海关的诸多事务,多是与这个衙门打交道,乃是上海一个举足轻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断的那根总杆,恰好是苏松太道与海外联络的线路。它一倒,苏松太道一封海外电报也收发不了,影响极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电报局。他们说一天半之内,应该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愤怒:“你知不知道,红会正在等一封从伦敦发来苏松太道的电报?一日收不到这封电报,一日东北分会无法展开战地救援,这要耽误多少条性命——而这,全因为我姚某人的女儿在马路上肆意开车所致!老沈,我真是对不住你啊!”

往日被娇宠惯了的姚英子被吓到了,低声啜泣起来。沈敦和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劝道:“姚兄,你这就有点求全责备了,英子才十三岁,又不是蓄意而为。我已致电北京外务部,看那边是否收到,抄一份来便是,总不会耽误什么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俩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许出门!等我忙完再带你去负荆请罪!”姚英子不敢说什么,低头朝外走去。

她走到诊所门口,忽然又闻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来什么,抬头四处看去。沈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脸颊有些发烫,可还是大胆答道:“是!”沈敦和把名片递给她:“他已经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没等她出来就走了;欣喜的是,总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拨动着小纸片,麻面竹纸,暗绿底,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写着三个字:“颜福庆。”纸背透着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

姚永庚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让陶管家亲自赶车,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后和沈敦和匆匆去苏松太道催电报了。

陶管家把胎毛笔收回怀里,宽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说了这胎毛笔是个逢凶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带在身上,油皮都不会擦破一点。”姚英子满腹心事,不耐烦道:“好啦好啦,谁会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带在身边?好恶心啊!你帮我揣着就是。”

陶管家摇摇头,甩动鞭子,马车徐徐开动。姚英子靠在绒椅上闭目养神,内心却没有那么平静。

她想着那个叫颜福庆的年轻医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脸,不知什么模样。不过那也没什么打紧。适才在诊所里,颜医生据理争辩,连德国医生都甘拜下风,这番霸气,实在是神仙样的人物。光听声音,这人就当得起《诗经》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容。

“不过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她不懂德语,更不懂医术,对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应该去同仁医院复诊,顺便问问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姚英子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情绪振奋,可旋即想到,父亲要关她七天禁闭,这个心愿很难实现,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自从姚英子有记忆以来,她还不曾见父亲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瞪自己,至于吗?那一封被耽搁的伦敦的电报究竟是什么,竟比女儿受伤还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电报,真的会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姚英子在骑马圈里认识一个租界电报局的洋人处长。那位处长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曾随口说过一个秘密。

大英帝国的情报部门有一个习惯:利用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优势,在全球几乎每一处英属电报中继点,都偷偷截搭一条副线。任何消息只要经过这个中继点,就会被偷偷记录下来一个副本,供英国情报部门使用。当年南非闹独立,德皇发电给布尔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国人窃录下来,惹出一场国际争端。

上海既然是远东重镇,英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国际电报水线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后,在吴淞口与陆线相接。这里设有一个电报登陆局,由租界工部局负责管理,体制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里必然也存在默默监听往来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说,那一封伦敦的电报就算苏松太道收不到,吴淞口中继站一定会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亲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转发了。这样他就会原谅我,让我早点去找颜医生了吧?

想到这里,姚英子双眼唰一下睁开,对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们去吴淞口!”

“您说去哪儿?”陶管家吓了一跳。

“吴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绝对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绝。老爷明确让小姐回家禁足,何况吴淞口远在宝山县,得三十多里路,小姐刚受伤,怎么能跑这么远?

姚英子没有坚持。马车又跑了一阵,她忽然望见外面路边有一个小摊,桌子上摆着个白瓷色的大罐子,罐体上用青漆涂着“荷兰水”三个字。这是新近流行的外国饮料,据说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滩颇受行人欢迎。

她敲敲前方窗户:“陶伯伯,我有些口干,想喝点荷兰水。”陶管家觉得外头的饮料多半由井水兑出,容易腹泻,但他现在不愿触小姐霉头,只好说他下去买。

马车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车走到摊贩前,摸出几枚铜圆。小贩慢悠悠地接过钱,又慢悠悠地拧开龙头,拿木杯去接。带着薄荷香气的泡沫泛起来,还没漫到杯口,陶管家忽然听到身后马匹嘶鸣。

他急忙回头,却见一匹被解开缰绳的挽马绝尘而去,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日头坠下去很久了,整个老青山陷入瓷实的黑暗。这黑暗让人绝望,也让人多少有了一点点安全感。根据魏伯诗德的怀表来看,已过了海岸时夜晚十一点。

方三响蜷缩在父亲身旁,佝偻着身躯一动不动。饥饿与腿伤让这个孩子一点点失去活力,只有跟他爹的胸膛贴得更紧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搂着儿子,靠着沟壁一言不发。

吴尚德早已离开,剩下一个语言不通的魏伯诗德,没法跟村民们沟通。这位传教士索性坐在方三响的对面,暗自为这些不幸的人祈祷,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药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们的呻吟声和哭声比白天减弱了许多,他们已经没力气了。绝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个铁盖子扣在沟顶。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说他们打算趁着夜色逃出山沟,让方三响跟他们一起走。方三响拒绝了,除非他们肯带上方大成——这是不可能的。方大成体格硕大,又身中数枪,没人愿意背着他往山里跑。

魏伯诗德从他们的手势里,读懂了意图。他紧张地站起来,用生硬的中文劝阻说:“不行,危险!”

日、俄两军都在趁夜色不断调动、集结,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这时候贸然离开,等于一头扎进战场,极为危险。

可他的中文实在说不明白,村民们根本不理睬这个洋老头。他们见方三响不肯走,自顾自绕到附近的一处沟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护下,高地的俄军确实没发现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只过了五分钟,山沟后头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黑暗中火光点十分醒目,不少于四十个。

熟悉军械的人一听便知,这枪声不是老毛子的“水连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钩枪”——正式名称叫作三十年式步枪,因为保险杠状如铜钩,在关东被称为金钩。

魏伯诗德霍地站起身来,暗叫不好。看来日本军已经运动到附近来了!他们和俄军,恰好把这条山沟夹在战场中间。

枪声像是接通了开关,立刻引发了高地俄军的反击。两边在黑暗中都不敢出击,只好隔空拼命射击。一时间枪声呼啸,火线纵横。若不是山沟避开了一部分射界,只怕此时山沟里的村民已经死绝了。

对射持续了十几分钟,方才中止。夜色恢复了原来的沉寂,只有浓浓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个引发了攻击的村民再也没回来,命运不问可知。

魏伯诗德的忧心没有丝毫消退。他对现代战争的样式很了解,这种对峙再持续下去,守军肯定会调来大炮,届时这一带将完全陷入火海——事实上,那个觉然和尚骗村民们到这儿,正是要把俄军有限的火炮诱过来,以便日军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诗德随时可以离开,但总觉得上帝把他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老人蹒跚着走到方大成面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词汇把情况说明白。

但方大成没有吭声。方三响推了推父亲,可那条胳膊“吧嗒”一声,从儿子肩头垂落下去。少年的心脏猛然收紧,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来,拼命去推父亲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个对儿子永远有问必答的男人,此时全无回应。

魏伯诗德俯下身去检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画着十字。这位村长不知何时已气息全无。事实上,一个身中数枪,又没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撑到现在才断气,已经是奇迹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开来,响彻夜空。

“爹啊!你再撑撑,再撑撑啊!”方三响抱紧父亲冰冷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喊着,直到声音变得嘶哑。渐渐地,吼叫涣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眼窝里没有眼泪,有的是无尽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实在太多了,与世无争的沟窝村,怎么会突遭灭顶之灾?一直尽了本分的方家,怎么会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么会在自家门口被俄国人和日本人夹攻?

魏伯诗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肃穆而落寞。这些问题他知道答案,可他无法回答。

要怎样对一粒尘埃解释风暴呢?即使那尘埃置身于大时代的烈风之中,也无法明白这撕裂一切的力量从何而来。

沙皇的远东战略,新兴日本帝国的勃勃野心,风雨飘摇的清国统治,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块像西伯利亚的流冰一样交错碰撞,崩裂融合,释放出无数能量。老青山的悲剧,不过是时代剧变传递到末端的一丝细微颤动。

可这一丝极微小的颤动,对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变。一个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劳挣扎,究竟有何意义,这些灰尘在风暴中到底会飘向何方,魏伯诗德无从得知。

他的眼神飘向牛庄方向,那里仍是一团难以稀释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光。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孙希夹起文书与密码本,去了位于公使馆地下室的电报房。这间电报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绿壳黑圈的西门子电报机搁在屋角。虽然此时才下午三点,房间仍需照明。

孙希扭亮台灯,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懒洋洋地摊开厚厚一沓译电纸、铅笔和密码本,还弄了一碟司康饼与两瓶巴克斯顿啤酒在手边。

他记性奇佳,即使是最复杂的中文四码也熟谙于胸,之前只花了几个小时便把这份文件译为加密电稿。接下来,只要把它拍发出去就行了。

孙希抓起扁圆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涌,胆量像灯泡一样“唰”地被接通了电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清楚,你争取到这个差事是为了什么。”然后伸手摸向铅笔,在电稿上添加了早已酝酿好的一句话。

“搞掂!这样一来,我就能留在伦敦学医了。”

胆大妄为地改完官府文书以后,他拿起发电单,张大人用铅笔在单子上写了两个号头:送京城外务部英国股,抄上海苏松太道。

头一个地址孙希知道,第二个就没听过了。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只要尽快拍发出去就好。孙希活动了一下手指,虚拍了几下拍发键,确保其弹性良好。然后他把电稿放在夹架上,熟练地敲击起来。

一串嘀嘀嘀的开合信号,从公使馆下的铜芯线缆传导出去,飞速离开伦敦,钻入英吉利海峡下的水线,绕行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亚历山大港中继站。

一个柏柏尔人电报生刚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务,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这时机器又响起了蜂鸣声,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继器的电压调高。

经历长途跋涉的信号原本已开始衰减,突然像吸了一口鸦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来,穿过苏伊士运河,沿红海继续朝着孟买跑去。

孟买港电报局的锡克员工才做完礼拜,漫不经心地转接了一下,远远抛给了新加坡;新加坡一个新上岗的华人电报生,先严谨地翻阅了工作手册,然后按规章释放了电压,推动信号一路抵达香港大口湾。

大口湾中继站的操作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看到报头是北京与上海,便分别接入两路中继站。随着电压最后一次抬升,这封电报分成两股完全相同的讯息,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这是姚英子最长的一次骑乘。

她甩脱陶管家,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地,一直冲入宝山县地界。那匹可怜的挽马累得遍体流汗,它早习惯了拉车,可没想过有一天要跑这么快。

宝山县属于江苏布政使司直隶太仓州,不过因为毗邻上海县,人员往来密切,早被视为上海外郊。得益于此,宝山县也修起了一条简易的窄路,直通江湾镇。

姚英子常来这附近骑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只管埋头前行。道路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稻田与树林,黑暗中不时有蛙鸣传来。

此时她所在的位置,位于江湾镇以西,毗邻吴淞口的江岸边上。此时已过午夜,四下皆是浓墨般的黑暗,但可听到黄浦江水在远处汹涌奔流,涛声不绝。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栋三层塔楼建筑矗立在江边,楼内有灯光,雾气中好似一位骄横的巨人俯瞰着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楼近处,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这是一栋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三层砖混城堡,红砖墙体,券柱立面,两头的凸肚窗头顶有一条券心石直垂下来。

这栋塔楼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电缆登陆局”,民间都呼之为“望洋楼”——“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盘。它建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诚地监管着在这里上陆的国际电报线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个通讯委员会在管理。

姚英子翻身下马,差点没站住,一路颠得她脑仁直疼。对一个刚经历车祸的人来说,这次奔波太辛苦了。

她定了定心神,径直朝着登陆房前行。这么晚的时辰,她一个人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临到头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触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黄头发洋人,戴着厚底圆镜片,穿着满是口袋的帆布工装,下颌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个不得志的学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去擦镜片。

午夜时分,一个穿着骑装、裹着纱布的中国少女出现在这里,任谁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酝酿了很久该如何说,可一见到工程师,霎时词儿全忘,一脱口便直奔主题:“你给我查一封电报。”工程师有点蒙,他抓了抓头发,用英文问道:“你是……谁啊?”

姚英子暗骂自己没用,银牙暗咬,索性把话给敞开了:“伦敦有一封发给苏松太道的电报,我知道这里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师听着她的洋泾浜英语,忍不住笑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恶作剧。

“这位小姐,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回去告诉老汤姆,他的计谋破产了。”

“我不认识什么老汤姆。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封电报!”姚英子上前一步,几乎顶到门口。工程师见她是来真的,敛起笑容:“我说过了,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这里有一条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饶,“从伦敦发过来的电报,肯定会经过这里,被自动收报机记下来,对不对?”

工程师一听便生出了警惕,这可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会说的话,肯定有人教。也许她不是老汤姆派来的,而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对不起,这里是为公共租界与政府服务的中立机构,绝不会截留或记录过往电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姚英子还要说什么,工程师已经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姚英子站在门口,呆呆的不知所措。如果是父亲的话,大概会有一百种办法说服对方。可她除了直接开口要求,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回去?

姚英子突然眼睛一亮。等一下,父亲有一个办法,是她可以学到的,也是她最擅长的。

于是姚英子再度抬起手来,又敲了敲门。十几秒后,工程师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怒吼着说:“你如果还不滚开,我就要通知警察了!”

怒气发到一半,他的声音强行刹住。因为门外这个小姑娘的手里,托着一摞亮闪闪的直边鹰洋,怕不是有五枚之多。

不用翻译,这是国际上最通用的语言。

工程师咽了口唾沫,这五枚鹰洋,相当于他半个月薪水了。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贪念,为了这点钱丢了工作可不值当。他正要拒绝,忽然看到小姑娘又往手里摞了五枚。

工程师心中的天平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在这种偏僻地方值班是个苦差事,捞点外快,不算罪过。租界里的大人物也没少从这里拿情报,自己却从来没有分润。再说了,今晚值班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是抄录一份电报而已,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吧……

姚英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十枚鹰洋上。这一下子,工程师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没听过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但偶尔会有串线的情况。”工程师习惯性地掩饰了一句,“告诉我号头。我可以去查一下,但不做任何保证。”

姚英子一喜:“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最近从伦敦大清公使馆发出来的,接收方是苏松太道。”

工程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把鹰洋和项链拿走,然后把门给关上了。姚英子在屋子前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工程师才出来,手里捏着一沓满是点画的纸带。

姚英子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动记录机,它能把电报信号抄录到一条纸带上。工程师把纸带朝前面地上一扔,对姚英子道:“你运气不错,这条是午夜前后刚收到的,号头符合,不过内容加过密。”

姚英子不知密钥,但这不重要,父亲一定知道。她俯身把纸带捡起来,塞进自己的马靴边缘。工程师又说:“今晚我也没见过你,也没给过你任何东西,我只出来倒过一次垃圾。”

姚英子压根没听他自欺欺人的话,她飞身上马,带着兴奋匆匆朝着上海飞奔而回。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关东。

随着日头缓缓偏西,魏伯诗德的眉头皱到了极致。

他手里的怀表指向海岸时下午五点,距离吴尚德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就在一分钟之前,一枚炮弹越过俄军阵地,落到山沟附近。巨大的轰鸣声掀起泥土,纷纷扬扬地落在幸存村民的头顶。

俄军的炮队终于拉上来了。刚才只是在试炮,再过一会儿就该覆盖射击了。日本人的反击也会转瞬即至。到那个时候,这个小山沟会陷入火海。

山沟底下一片静悄悄,没人对刚才的爆炸有反应。他们在这里被困了足足一天一夜,受轻伤的变成了重伤,受重伤的基本都死了,即使没受伤的人,也早被活活骇破了胆,僵趴在地上连胳膊都没法打弯。

魏伯诗德估计,现在还保持活动能力的,不会超过三十人。对一个村子来说,已注定了消亡的命运。

方三响一直抱着父亲的尸身,双眼呆滞。如果不是嘴唇还在微微翕动,魏伯诗德还以为他也随方大成去了。这位牧师在关东见证了无数次类似的惨事,每一个人在死前似乎都满腹疑惑,但只有这一次,一个少年明确地问了出来: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

魏伯诗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决心拯救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吴尚德在牛庄的那点微渺希望,断然是赶不及了。于是魏伯诗德走到方三响面前,把自己的十字架挂在少年的脖子上,尽力用中文比画道:“我们快走,危险。”

方三响的眼珠动了动,却没反应。魏伯诗德伸出手去,想把少年拽起来。可他倔强地一扭,朝父亲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些。魏伯诗德还要说什么,头顶却传来数声划破空气的尖啸。

俄军的炮击开始了!

山沟里顿时火光弥漫,轰隆震天,赤色的焰朵在山坡上连绵不断地绽放着。虽然暂时没有一枚炮弹直接落入沟内,但冲击波猛烈扩散开来,把魏伯诗德一下子掀翻在地上。

“哎呀……”

老人趴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迷糊中,他感觉一只瘦弱的手臂搀住自己,拼命往反斜面的沟壁旁边拖动。魏伯诗德把袖子上的红十字标取下来,递给方三响:“你戴着,不打你。我是洋鬼子,他们不打我。”

方三响没接那袖标,而是闷着头继续拖,直到魏伯诗德自己表示安全了,他才放开手。

“谢谢……”老人在硝烟中咳嗽了几声。

“这是我们方家的本分。”少年回答。

这一老一小背贴着沟壁等待片刻,外面忽然恢复了安静,没再听到爆炸声。

魏伯诗德觉得奇怪,怎么俄军炮击了一会儿,就停止了?这时方三响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拖着伤腿奋力爬上坡面,伸直脖子朝远处望去。

他乌黑的瞳孔上,突然映出一面旗帜。

这旗帜是白底红十字,和魏伯诗德的袖标一样。它迎风招展,在周围黄绿植被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旗下跟随着几十个身穿白衫之人,个个戴着袖标,还有担架、挎包等物,为首的正是吴尚德。

队伍行色匆匆,两侧的军队却全无动静,似乎默许他们的行动。魏伯诗德也爬上坡来,一看到队伍,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连连画着十字:“上帝眷顾,这真是神迹啊……”

吴尚德飞快地跑进山沟。他顾不得叹息里面的惨状,对魏伯诗德道:“双方指挥官只给我们十五分钟,所有离开的人必须脱下军服。”

“身份问题解决了?”

吴尚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本来已绝望了。可今天早上,营口港电报局接到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朝廷发出公告,正式成为红十字公约国。我没敢耽误,赶紧带着役工赶过来,刚跟两边指挥官交涉完。”

魏伯诗德一听他只带役工没带医士,便知道怎么回事。大战一触即发,红会只能把还活着的人带走。他长长叹息一声,挥手道:“一切听凭上帝旨意。”

方三响已经被人抬上了担架,歪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吴尚德解释道:“情况紧急,你爹和其他乡亲的遗体,只能暂时搁在这儿。等局势平稳了,再带你来收殓。”

话是这么说,可吴尚德心里清楚。一会儿枪炮交响,这些遗体绝无留存的可能。

“要是俺和你们一样学会医术,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来了?”方三响哑着嗓子问。吴尚德“嗯”了一声,拍拍他肩膀,又去忙着搬运其他伤员。

担架缓缓抬起,少年勉强支起胳膊,抬高脖颈,眼神越过那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沟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仿佛要把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里。

魏伯诗德把手放在担架旁边,一起朝外走去。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当一个灵魂对这个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时是引导他被圣灵接纳的最好时机。可魏伯诗德没有这么做,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让他蓦地想起了《哥林多后书》里的一句话:

“因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孙希扶着自行车走出公使馆的大门,远处恰好传来大本钟上午九点的报时声。

昨天他拍完电报之后,又伺候张大使喝茶,为其跑腿,总算把这桩祸事遮掩了过去。今天早上孙希接了新差事,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他走出门口,忽然看到使馆外的垃圾箱盖子上,一张废纸正卡在缝隙里飘动。

传单上头是一个大胡子的画像和一只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园拿到的巴甫洛夫传单——张大人对这个还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气地扔了出来。孙希看看左右没人,把传单捡起来,顺手塞到屁股兜里。他脚下一蹬,摇晃着骑上波特兰街,嘴里还哼起一首苏格兰小调。

那封电报应该已经传到国内。只要接电报的人没识破他做的一个小小手脚,他留在伦敦学医的梦想,应该在数月之内就能实现。

“张大人说这大清加入红十字会就是个虚名,对我来说,倒真是一件实在的好事。”孙希喜滋滋地想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种触动,不由得停住自行车,摘下鸭舌帽,向湛蓝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轮午后的烈日在抛洒光辉。它的光芒无远弗届,既照耀在伦敦上空,同时也注视着万里之外的上海。

“你说什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同仁医院门前尖叫。

一位年长护士歉然道:“颜医生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晕倒。她好不容易从宝山弄来电报给父亲,争取到外出就诊的机会。可她兴冲冲跑到同仁医院,听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南非?”在她心里,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别说他还是去某个不知名的矿井深处当医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让护士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扭头跑出医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辆最快的马车,风驰电掣地朝着虹口码头飞驰。

可惜当她赶到码头时,时间已过海岸时下午五点,那条驶往南非的客轮早已消失在航道尽头。黄浦江面无比寥廓,唯余长烟袅袅、水迹逶迤,以及悠长而惆怅的汽笛声。

姚英子气喘吁吁地靠在系缆桩子旁,心中委屈之极,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远赴重洋,难道是故意避开我吗?南非之地,远在天边,我去哪里与他联络?至于何时才能归来,更是茫茫不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铁锚一点点拽入水底,感觉这一次错过,将会是一次真正的永别。

这时一阵混着煤灰味的江风倏然吹过,把那张绿底名片从她的指缝吹走。姚英子“哎呀”一声,急忙去抓,总算夹住名片一角,没掉进水里。淡淡的碘酊味,再度飘入鼻中。霎时,她心中生出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

“我要去学医!只要一直当医生,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想到这里,少女的忧郁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简直要比江中的日头还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牵引,三个相隔千里万里的年轻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虽然身在不同时区,可目光汇集在同一个炽热的天体之上。

就在这一天,这一刻。

在辽阳和旅顺口要塞,日军同时向俄军阵地发起决死进攻,开启了决定东亚未来几十年霸权的惨烈大战;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贡士从中左门步入保和殿,准备参加殿试。这些天之骄子此时还不知道,他们将是华夏科举史上最后一批考生;在欧洲,哈尔福德·麦金德的新作《历史的地理枢纽》在各国印厂同时开印,它将永久改变欧洲的地缘政治理论与全球格局;在美国的圣路易斯,第三届奥运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只有十三个国家参与,可仍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着。之前的旧因,正在落实为果;未来的果,此刻也正种下新因。因果涨落,缘数纠葛,无数人的抉择,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风暴。

而此时仰望太阳的三个小人物,尚对未来的壮阔波澜一无所知。

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

孙希迈出沪宁车站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一股潮湿冰凉的气息,像蛇一样侵入身体。无论是双排扣毛呢大衣还是苏格兰羊绒围巾,都无法阻拦它的深入。这身衣服足以抵御冬季京津的凛冽北风,却挡不住这绕指柔般的绵绵寒意。

孙希暗暗后悔,出发前没听南方同学的叮嘱:“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明明已经是三月中旬了,这上海的倒春寒,居然还这么冷。

他身旁的一位男性乘客也感受到了寒气,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大手在嘴边一抹,拈着湿漉漉的车票递给检票员。孙希半是惊恐,半是厌恶地掏出一块白净大手帕,装作也要打喷嚏的样子,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My godness!”(天哪!)

别人不晓得,他一个北洋医学堂的优等毕业生可太清楚了,这一记喷嚏,少说也得有几亿个细菌喷吐到空气中。天晓得里面有多少是结核杆菌,有多少是百日咳杆菌?

算了,算了,这里可是大清国,不是伦敦。孙希自嘲地摸了摸礼帽下面那根半长不短的假辫子,等前头那乘客走远了,这才穿过检票口,来到站前广场。

这座沪宁车站是一栋四层的诺曼式洋楼,它那大理石的廊柱拱窗,花岗石的庄严外墙,让孙希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英伦的美好时光。

距离那个时候已过去六年了,大清的年号从“光绪”换成了“宣统”,紫禁城里的统治者从一个老太太换成了小娃娃,而他也长成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一米七)的俊朗小伙子,细眼尖颌,不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胖子了。

他一出来,小贩立刻一拥而上。卖青团的、卖香烟的、卖荷兰水的、帮荐旅馆的,甚至还有举着大烟膏的。就杂乱程度而言,与北京、天津的车站没太大区别。不过上海到底是十里洋场,摊贩们见他一身洋装,迅速改换口音,喊着洋泾浜味的英语:“密斯,滑丁何物由王支。”——孙希听了半天,才明白是“mister, what thing you want”。

他哭笑不得地亮出文明棍,拨开这些热情的人,一边躲避着飞沫扑面,一边朝前方甬道走去。那里被涂黄的木栅栏隔挡开来,只留一个两米宽的曲尺形口子。口子外是另外一片小广场,停满了黄包车和大大小小的马车。

孙希扫视一圈,轻而易举便找到一辆两轮矮篷小驴车。它太醒目了,单辕上竖着一面白底红十字的布旗,一个体格魁梧的车夫斜靠在车旁,正聚精会神地捧着本书在读。

孙希从怀里递出一张信函:“是红会总医院的车吗?我是天津来的医生,这是介绍信。”车夫把书挂回篷边,认真读了一遍介绍信,也不讲话,一歪头,示意上车。

驴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车夫忽然问了个古怪问题:“先生,你从北边来,可见过一个左边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

这车夫是关东口音,问题既突兀又含糊,孙希愣了一下,回答说:“没见过,你可知道名字?”车夫摇摇头,便不再言语,专心赶车。

孙希蜷坐在车厢里,一抬头便看到那本书在眼前晃荡。它大约两百页厚,书脊用一根棉线抻着,吊在篷顶。封面用报纸包着书皮,看不出内容,不过看书边的磨损程度,应该经常翻看。

孙希忽然很好奇:这车夫五大三粗,居然还会读书?他一时动了慈善之心,开口道:“你读的什么书?路上我可以给你讲讲,这机会可是难得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翻那书。

车夫急忙一把将书夺下,搁到自己膝盖上,回身继续驾车。孙希自讨没趣,悻悻地缩了回去。

经过这么个尴尬事,两人一路无话。孙希只好斜靠在窗边,朝外面看去。窗外风景越来越偏僻,也无甚趣味,只有丝丝冷风渗入车厢。他忍不住回想,自己到底怎么落得这么个境地的。

六年之前,十三岁的孙希干了一件他至今都后悔不已的事。

他在拍发那一封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电报时,以公使馆的口气偷偷添了一句:“俾海外熟稔洋务子弟,操习医典,以补医士不敷之状。”——在海外寻找熟悉当地情形、语言的中国人,接受医学教育,以补充国内医生的不足。

这话添得合乎情理,外务部没发现破绽,直接提交给军机处。孙希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伦敦学医。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恰好在同一年,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改组,把医学实业馆拆出一个医学馆,急需学生充入。朝廷一纸电报,让张德彝把遴选的子弟直接送回国来,充实其中。

阴错阳差之下,孙希只好百般不情愿地从伦敦回到北京,在京师大学堂医学馆就读。谁知到了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医学馆被裁撤。他被迫转到北洋医学堂,今年二月刚刚毕业。

“……真是偷鸡唔到蚀揸米,衰到贴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倒霉透了。)”孙希低声抱怨,早知道当年就不去自作聪明发那劳什子电报了。

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毕业之后,孙希本打算寻个机会,去英国继续深造,不料突然接到张德彝的一封急电。

这急电的内容十分蹊跷。他让孙希于三月十六日之前到上海,去一座叫作“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机构报到。随电报送来的,还有一张单程车票和一封荐信。

这对孙希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可张大人手里握着他的生活费,他毫无反抗之力,只好牢骚满腹地踏上去上海的火车。

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听说是大清红十字会捐资所建,刚刚落成不久。这种慈善医院既无名院血统,也无名医镇场,里面一群半工半读的医科生。在那里当医生,没什么前途可言,薪资更不值一提。

张大人虽已致仕,脑子不至于糊涂。“他这么急着让我去那家破医院,到底什么用意?为何不跟我明说呢?”孙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驴车外面越发偏僻,两侧是一片片散碎的农田与细河道,房屋渐渐稀疏起来。

“什么医院,好远啊……”孙希的抱怨刚刚一出口,不防驴车突然停下,他脑袋“砰”一声撞到厢壁上。孙希龇牙咧嘴地探出头去,正要呵斥那车夫,视线却霎时定住了。

在驴车前方的黄土路上,直挺挺地趴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件黑绸长袍,外套琵琶襟马褂,右手捂住右侧脖颈,鲜血顺着指缝噗噗地往外流。

一串慌乱的脚印,可以倒追到远处一百米外的菜田。两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在田埂上手执锄头镰刀,远远地瞪着,却没追过来。很明显,那两个农夫砍伤了这人的脖子,这人踉踉跄跄逃到大路上求救,一头扑倒在驴车前面。

车夫第一时间跳下车去,弯腰去搀那名伤者。孙希急忙大喊道:“别乱动他!”

他一眼就从鲜血涌出的力度判断出来,伤者是被砍中了右侧颈动脉,不知断了没有。这是极其凶险的状况,如果不懂急救贸然搬动,很可能会迅速导致失血性休克甚至死亡。

北洋医学堂以培养军医为主,战地救护对孙希来说是本行。他大喝一声:“我是医生,让我来处理!”纵身跳下驴车,正要挽起袖子,却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那个车夫毫不犹豫地挪开伤者捂住脖颈的手,用自己的右手迅速补上。他的大拇指微屈,扣及伤口边缘,朝下方用力推压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疯狂外涌的血流,立刻停止了喷涌。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

在外行看来,车夫只是简单粗暴地一按,但在专业出身的孙希眼里,这一手极不简单。

要知道,人的脖颈附近只有肌肉和软组织,无处受力。如果颈动脉破裂的话,很难迅速压迫止血。唯一的办法,是用外力把伤口往下压,一直压到颈椎骨上,靠物理作用阻断血流。

说起来容易,但抢救者必须在几秒内摸到伤口的动脉近心端,精准地将其按在第五节颈椎的横突位置,否则回天乏术。这个操作,就连资深的外科医生,也不是能轻松做到的。

这个车夫在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而且果决、精准,没有一丝慌乱。

“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孙希惊叹不已,暗暗猜测他会不会从前是个杀手或老兵,在尸山血海里磨炼出这一手技能。可车夫那张方脸虽然老成了些,跟自己也就差不多年岁,哪来的经验?

他想归想,手里动作也没停,掏出那方白净手帕递给车夫,顺便去检查其他部位。

好在除了这一处伤势,伤者的身体没别的创口。孙希抬起头,看到那俩农夫已经远远地跑掉了。估计他们发现闹出人命,吓坏了。

车夫突然沉声道:“不够!还有吗?”

孙希低头一看,那方手帕已经被血浸饱了,但还有血在继续外涌。孙希咬了咬牙,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这是苏格兰羊绒,上好的止血材料,就是太贵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孙希可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他一边心疼,一边哆嗦着递给车夫。车夫也觉察到这围巾价值不菲,看了孙希一眼,似乎在做最后的确定。

孙希痛苦地别过脸去:“别看我了!再看我可要后悔啦!”车夫毫不客气地把围巾一团,直接按了上去。

两人齐心合力,一通施为,勉强止住血。但这只救得了一时之急,若不及时送医,伤者还是会死。

“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哪里?”孙希问。

“红十字会总医院。”

孙希愣了愣,一甩胳膊:“把他抬上车送到总院!我亲自抢救!”

他并不指望一所刚落成的医院能有多好的条件,但基本手术器材和药物总有吧。至于外科医生,孙希自己就是。

“你能行吗?”车夫狐疑道。

“只要伤者是按教科书受伤的就没问题。”

孙希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可惜车夫根本没听懂。

两人合力把伤者抬上驴车。车夫刚刚赶起驴子,却听左侧一阵生硬的嘎吱声传来,轮子从车轴上掉下来,裂开一条大缝,车厢登时朝一侧歪斜,差点把孙希和伤者甩下去。

这车轮子是榆木斫出来的,榆木质脆,估计刚才那一下急停,直接把辐条给憋断了。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驴车眼看是没法用了,从这里到医院还有八九里路,就算两个人轮流背得动,这一路颠簸也足以要了伤者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孙希不由得焦虑起来。每耽搁一秒,伤者的手术条件都会恶化一分。车夫起身道:“总院里有黄包车,我现在去拉过来,你好好照顾病人。”

“黄包车不行,病人得保持平躺——你们难道没有救护马车?”

车夫摇摇头。

孙希有些失态地大声道:“连救护马车都没有,还开什么医院啊?”车夫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脑袋一偏,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孙希猛地振作起来,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伦敦街头时常听到。没想到在上海边郊,也能碰到一辆。

“汽车?”

一辆方头方脑的黑色汽车从远处飞快地驶来,车后掀起滚滚尘土。这车的样子有些古怪,居然在木质车架外侧裹了一层铁皮,把长方形的轿厢完全封闭起来,棱角分明,看起来像一只方形的大闸蟹。

车夫飞跑到路中间拼命挥手。那汽车速度很快,一直冲到车夫面前一步之隔,方才勉强刹住。车轮扬起一片黄土,登时把对面的人变成半个土人。

直到这时,孙希才看清车子型号——凯迪拉克的 Mode 30,倒吸一口凉气。这车子在美国也是新款,怎么上海滩已经有货了?

而接下来的情形,让他更为吃惊。

一张俏丽的面孔,从驾驶座探了出来。这是一个年轻姑娘,头戴一顶窄边骑师帽,看起来英姿飒爽。她按着喇叭,不耐烦地冲车夫嚷道:“你怎么回事?这是汽车,撞一下会死的好吗!”

车夫站在车前,一动不动:“这里有一个伤者,能不能搭你的车送去医院?”女孩闻言一愣,先看向孙希和伤者,然后把视线转向半倾倒的驴车,视线在那面白底红十字的小旗上停留片刻。

孙希本来觉得没戏,没想到她一推车门,脆声道:“上来吧!”

这款车子是双排座位,但后排很狭窄。孙希与车夫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倒霉鬼抬上后座。孙希想了想,忍痛把自己的毛呢大衣脱下来,垫在座位上,免得车子被血弄污。

女孩在后视镜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忍不住抬了抬眉。她还没说话,车夫已毫不客气地抬起大脚,从后面爬到副驾驶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股血腥味扑进女孩的鼻子,让她有点窒息。

“去红十字会总医院,就在徐家汇路上,一直往前开。”车夫向前比画了一下。

“晓得了,正好我今天要去那里。”女孩说。

她有意让这个没礼数的家伙吃点苦头,挂挡轰油门一气呵成。直到车子冲出去时,才出言提醒道:“坐稳!”车夫毫无提防,脑袋“咣”的一下磕到硬车顶上。

女孩嘿嘿一笑,她咔嚓咔嚓连换了数挡,速度霎时又提升一截,箭一般疾驰去了徐家汇方向。孙希和那车夫不得不紧贴座位,生怕被甩出去。

孙希在后排忙着给伤者止血,同时心中犯起了嘀咕。他刚才注意到,车头挂着一张黑底白字的金属车牌,印着 468 三个阿拉伯数字,说明它是租界第四百六十八辆申请牌照的车。这女孩到底什么来头?她去那家破医院做什么?

他隐隐觉得,张大人安排的这趟差事,大概没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车子从坑坑洼洼的土路驶上了一条宽阔的硬底马路,车子愈加快速,不一时便从一座古朴大寺旁边掠过,引得几个打水的灰袍僧人起身眺望。

这条大路叫作徐家汇路,位于法租界的西侧边界不远处,是法国人强行越界修成的。它从静安寺北边起始,一直向南延伸到徐家汇那座即将竣工的主教座堂。两侧皆栽种着梧桐,整齐划一。只可惜早春三月,光秃秃的树枝刚刚爬满绿芽,尚看不见十里绿荫。不过枝头的生机倒是抑制不住,喷薄欲发。

女孩一手把住方向盘,开口问道:“驴车上挂着红十字会的旗子,你们都是总医院的人?”

孙希抢着说道:“在下孙希,你可以叫我 Thomas,我是今天去总医院报到的医生。”他又伸手出去,一拍前面车夫的肩膀:“他是来接我的院工,你是叫……呃,叫什么来着?”

“方三响。”车夫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

“小姐你呢?”

“姚英子。”女孩回答,“跟你一样,我也是今天来报到的医生。”

“啊?”孙希吃了一惊。女医生?这年头可是罕见。这富家小姐能开得起汽车,怎么放着清福不享,跑来一个小医院当医生?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番,面容稚嫩,可能比自己还小。这年纪能读几年医科?不会是护理专业吧?可一个富家女去读护理,岂不荒唐?

一时间无数疑惑盘旋在他心头。孙希还要再问,忽然姚英子一摆方向盘:“快到了,坐好!”其他两人还没来得及调整坐姿,车子加速从大路冲下去,顺着下坡从一座幽静的私家园林大门前飞越而过,然后一个漂亮的甩尾绕过圆形花坛,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栋二层长形小楼,红瓦坡顶,褐红砖外墙,以一座罗马柱式的大门为中轴线,两侧两层各有十个拱券形的玻璃窗。两侧塔楼的穹隆顶覆着一层绿铜,带着浓浓的古典主义风格。小楼刚刚落成不久,还散发着一股石炭酸与油漆的气味。

大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暨医学堂”。门顶高悬一个木质红十字,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方三响在车子停稳的同时,已推门跳了下去。孙、姚二人以为他急着去叫人,没想到方三响用手扶住大门旁的罗马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我知道,这叫 Carsickness(晕车)。”孙希有意炫耀,“我在学校里学过,它是个新疾病,可能跟人的前庭有关系。”姚英子从车上下来,瞪了他一眼:“你病人不管,先写起病历来了?”孙希“呃”了一声,赶紧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倒霉鬼身上。

这一路奔波下来,伤者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面色青灰,皮肤隐约有花斑,这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

这家医院刚刚落成,暂时还未开业。姚英子连续按响喇叭,很快从正门跑出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胖子。这胖子腮下两团肥肉,一动起来颤巍巍的,把眼角和脸颊往下扯,扯成一尊笑面佛。

“我是院务主任曹渡,你这是……”胖子官威还没摆足,就被眼前的状况吓了一跳。孙希把介绍信往他身上一扔:“我是今天报到的医生,路上遇到一个伤者,需要紧急手术。担架呢?割症室在哪儿?”

“伤者?手术?”曹主任还在发蒙,不防孙希把他一下推开,径直往里闯去。曹主任的大鼻子霎时泛红:“你……你……你太没规矩了!还没办理入院手……”

一只纤纤细手搭在他肩上,曹主任一回头,看到姚英子站在台阶上:“曹叔叔,人命关天,先抢救吧。”

“姚小……姚医生,他是你朋友?”曹主任的气焰顿时下去了几分,“可咱们医院还没正式开业,柯师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医士都不在,这事情可难办。”

这几个听名字就知道,都是洋人。姚英子一脸好奇:“那个孙希也是外科医生,不妨看看他的本事。”

曹主任俯身从地上捡起来介绍信,撇了撇嘴:“北洋医学堂?那儿毕业的学生,怎么好做手术主刀呢?”姚英子道:“红十字会的宗旨是救死扶伤,第一个病人送过来就拒之门外,传出去名声可不好。”

“可明天就是落成典礼,万一弄出人命来,我跟沈先生不好交代呀……”

“您放心,出了事,沈伯伯那边我去解释。”姚英子仰望着头顶那个巨大的红十字,语气感慨,“医生以救人为天职,总不能再把病人扔出去吧?”

曹渡知道这姑娘惹不起,只得唉声叹气着,叫几个院工过来帮忙抬人。而这边孙希已经冲进了割症室,环顾一圈,颇为惊喜。

这是一座严格按英式标准修建的房间,冷热水槽、升降台、灭菌蒸汽台一应俱全,天花板上吊着观察镜,角落里居然还有一台德尔格牌的鲁斯麻醉机。在另外一个角落的木架子上,一排纯棉质地的手术衣整整齐齐地挂着,旁边还搁着两摞口罩和国内罕见的橡胶手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石炭酸特有的臭味。

“这家医院真舍得下本啊!”孙希啧啧称赞,双眼放光。

若按部就班从实习医生做起,自己不知多久才有资格主刀,现在机缘巧合,可以放手施为,孙希的兴奋超过了焦虑,如同一位初上战场的年轻将军。

割症室的弹簧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几个院工把担架送进来。孙希迅速检查了一下伤者状况,已经显现出失温征兆,连忙直接把他抬上手术台,剪开上身衣物。

“我马上进行手部消毒。谁去测量一下血压?还有,把麻醉机打开,检查一下氯仿罐的存量。羊肠线、止血纱布和缝合器械都准备好。”

孙希吩咐了几句,打开水槽开始洗手,一回头,发现院工们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没人动弹。他叹了口气,这些人当然听不懂这些指示,他需要至少一个专业护士和助手。

“方三响跑哪去了?”他心里闪过一个人。同样是院工,那个人应该靠谱多了。

这时旁边的一个水龙头被拧开,另外一双手伸到水下哗哗地洗起来。孙希侧眼一看,居然是姚英子。她此时也换上手术服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忽闪的大眼睛。

“你学什么科的?”

“妇幼、外科、内科、护理、传染病都学过一点,到底哪个当主科我还没想好。”

孙希吹了声口哨:“哪家学校这么厉害,什么都教?”

姚英子拿起一块肥皂,细细蹭着手指:“我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毕业——听过吗?”

孙希摇摇头,姚英子耸耸鼻子:“哼,我就知道。张校长说得对,你们男人压根连想都不会去想,女人也能做医生。”

“等等,我刚从北边过来,是真的不知道啊!”孙希叫起屈来。

“现在知道了?”

“医生看重的是医术,不是性别。你够不够格,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斗嘴归斗嘴,手里的动作一点没耽误,很快消毒完毕,开始最后的术前准备。

不幸中的万幸,这名伤者只是动脉破裂,而不是断裂,端口缺损不大。孙希决定直接缝合动脉。这个手术难度不算大,但动作一定要快,因为这里没有输血设备,伤者只能靠自己的血量支撑。

孙希简明扼要地把手术要点讲给姚英子听,让她把一台厄兰格血压计裹在伤者手臂上,监控血压。这个容易,但那台麻醉机可就没那么好操作了,孙希也只粗略知道一点流程而已。

他正努力回忆着手册上的细节,却忽然听到有低沉的嗡嗡声。一抬头,姚英子已经打开了麻醉机,活塞啪叽啪叽地运转起来。

“你……不要乱动!”

姚英子听都没听,熟练地依次拧开氯仿罐的通路阀门、节流阀和计量阀,然后连通麻醉机的负压腔——她连汽车都能摆弄明白,在机械方面没几个男人有资格来教训她。

孙希看得哑口无言,只好任她施为。

很快麻醉机便处于工作状态。孙希计算了一下用量,让姚英子有节奏地把氯仿泵入伤者鼻孔。过了一分钟,孙希用钝头竹签子划了一下大腿内侧,摸了摸,伤者的提睾肌没有反应,说明麻醉已经见效。

病人无法输血,所以时间是一个极关键的要素。两人必须在确保伤者不会大出血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手术。

姚英子上过解剖课,也观摩过真正的手术,但自己上手操持还是第一次。她一边要不停挤压气球,汇报血压读数,一边要准备盐水喷壶,随时清洗伤口,还得传递不同型号的手术器械。千头万绪一起涌来,让她有些慌乱,连面对血腥的紧张都忘了。

最过分的是,那家伙居然还偶尔把头伸过来,用命令的语气说:“擦汗!”

姚英子之所以没当场发作,一半原因是割症室里飘散着淡淡的碘酊味,她每次闻到,火气都会平复;另一半原因是站在手术台旁的孙希,与刚才的轻佻样子判若两人。他凝神专注,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伤者。

姚英子咬了咬嘴唇,决定术后再算这笔账,然后伸手过去,轻轻把汗水从他额头上拭去。

孙希可不知她的内心活动,他正透过手术放大镜,专注观察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有条不紊地拨开皮肉,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找到动脉位置。那一双手握着手术刀与镊子,灵巧地舞动着,有如苏州的绣娘,无论是分离血管断端,还是剥除外膜,都显得游刃有余。

破裂的血管很快被缝合到了一块,针脚简洁,裂口对合紧密。姚英子观看过几次手术,知道孙希结扎得很漂亮。

“我刚才用的是三定点连续缝合法,这是卡雷尔血管吻合术的核心。你瞧,你得在血管的圆径上定出距离相等的三个点——你可以理解为等边三角形,从这三点缝缀,可以确保血管平滑通畅,不渗漏……来,擦汗!”

孙希一边动着手,一边还有余力给姚英子解说。

讲得没问题,可这人的语气里,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讨厌气息。姚英子忽然发现,他的额头上其实没什么汗。本来嘛,三月份的上海阴冷湿润,屋子里也没生炉子,哪会有那么多汗?

他是故意的?!

姚英子一时有些恼怒,她正要扔下纱布发作,不经意看到血压计的水银柱突然跃动了一下,心脏猛跳。那根刚刚缝合的动脉,似乎在微微搏动,伤者的下肢也有了抽搐反应。

“不好!动脉痉挛!”孙希面色一变。

他没有病人的资料,所以在麻醉时只能凭直觉决定分量。孙希不确定,这个痉挛是因为麻药失效的疼痛引发,还是长时间阻断血管所致,也许是伤者被手术诱发的旧疾?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对刚缝合好的颈动脉造成灭顶之灾。

怎么办?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结扎血管?不行,那会形成血栓!先处理痉挛?可伤者失血太多,绝不能再拖延下去……许多想法涌入孙希的脑中,可它们彼此纠缠,互为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每一种情况,教科书上都有应对办法,可从来没讲过纠缠到一块该怎么办。

姚英子看到孙希的双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次,一滴汗珠真切地浮现在他额头上。她惊慌地又看了一眼血压读数,高声报出,可孙希还是没反应。姚英子知道不太妙,可她只能盯着血压计干着急。

“孙希,你别愣着,快想想办法呀!”她喊着,嗓子变得嘶哑。

说来也怪,姚英子和这个伤者素不相识。可在割症室里,看着对方的体温慢慢降低,她却涌现出一种失去至亲的焦虑和挫败。

咣的一声,割症室的大门又一次被撞开。两人同时回头,看到方三响闯了进来。

他没从晕车中彻底恢复,一张宽脸比刚换好的手术服还白。孙希见他来了,眼睛一亮,这个院工肯定熟悉医院情况。

“这里的药房有硫酸镁吗?硝酸甘油也可以!”孙希急切问道,这些都是扩张血管的药物,他觉得方三响肯定知道。

“没有。伤者咋样了?”方三响走近手术台。

“血管痉挛。”孙希让开身子,给他看那根裸露出来的动脉。方三响观察一阵,低头想了想,沉声道:“先稳住!”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孙、姚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孙希别无选择,只好用麻醉机一点点释放氯仿,希望能缓和一下。

好在煎熬只持续了几分钟。方三响又匆匆回到了割症室,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把烟枪。这烟枪是木杆铜嘴,嵌着个爪棱形的烟葫芦口,口上粘着一团黑漆漆的熟烟膏——看着像从哪个抽到一半的烟鬼手里抢来的。

方三响拿出一盏酒精灯来,反复熏烤葫芦口。这烟枪之前刚被人用过,那团熟烟膏很快便被熬成一团稀泥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有刺鼻的味道弥散出来。

他是烟瘾犯了?居然还拿进割症室里抽?

姚英子眉头一挑,正要呵斥,却见方三响一边给手部消毒,一边抬头道:“拿十块纱布来,一半拿温盐水泡一下,一半给孙希。”姚英子莫名其妙,可这个院工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热水和盐水都是现成的,姚英子忙着去泡纱布。方三响对孙希道:“你捧好这五块,仔细接着。”说罢把烟枪倒转过来,半流质的熟烟膏汤子滴落下来,很快把下方的纱布浸成了浓郁的棕黑色。

“你想要干吗?”孙希很紧张。

“湿敷。”方三响头也不回地说。

姚英子很快递过一块泡过温盐水的纱布,方三响拿起来,轻轻热敷在颈动脉上,静置片刻,然后再拿起一块浸泡了鸦片膏的纱布,毫不犹豫地朝同样位置放上去。孙希见状大惊:“你疯了?”

他一时阻拦不及,那块纱布已严严实实湿敷上去了。孙希气极:“你搞的这是什么鬼!造成术中感染你负责吗?”可方三响的手此时就按在动脉上,孙希投鼠忌器,生怕影响到病人,只能瞪圆眼睛看着他胡来。

说来也怪,方三响换到第三块纱布之后,血管痉挛竟然逐渐缓和下来,如同被滚烫的熨斗压平了衣褶似的。方三响缓缓抬起手,拿开纱布后退一步,对孙希道:“现在到你了。”

孙希一脸惊疑地俯身观察了一下动脉,又抬头瞧了那块脏兮兮的纱布,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是罂粟碱!我竟未想到。”

大烟膏子里富含罂粟碱,而罂粟碱可以有效地缓解血管平滑肌的痉挛,这是教科书上明确写过的。可是……哪有像方三响这么不规范的,也不提纯,也不调配,就这么直接蘸了烟膏子去捂动脉,太简单粗暴了!医学堂的教授们看到只怕要吓得昏倒。

任何一本教科书,都绝不会允许这种后患无穷的赌博式做法。但孙希也不得不承认,在刚才的情况下,只有方三响的土办法能搏出一条生路。十死无生与九死一生,自然还是后者更好一点。

“捉大放小,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方三响道。

也不知道他一个院工,从哪儿学到这么多怪招……孙希心想,随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患者身上。

痉挛停止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孙希有条不紊地结扎收线,引流缝合。姚英子很快观察到,伤者的手臂与小腿的静脉恢复充盈,皮肤隐隐有泛红的迹象——这说明血液循环重新建立起来了。

不过十几分钟,孙希缝到了最后一针。细细的羊肠线一扯,两侧皮肤与肌肉向中央合拢,把裸露太久的动脉彻底盖住。当啷一声,他把持针器扔回铁盒里,倒退一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步,说明手术基本上成功了。至于术后病人能不能顺利扛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次不用吩咐,姚英子主动抬起手来,用棉布擦去孙希额头上的汗水。孙希冲她嘻嘻一笑,正要夸耀几句,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两人回头,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院务主任曹渡,两只小眼睛紧张地盯着病人,生怕那两个新手惹出祸事来。他身旁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洋人。这人二十五六岁,有着一双灰蓝色瞳孔,眼神深沉,手术帽下缘隐约可见金色发尖。

鼓掌的正是这个洋人。他们俩刚才就进来了,一直站在后头。孙希太过专注,压根没觉察到身后有人。

“作为一个医科新毕业生,能处理得这么漂亮,很少见。”洋人用英文说道。即使是在夸奖,他的口气也缺乏起伏。

孙希有点诧异地用英文回道:“你是谁?”旁边曹主任上前两步,低声训斥道:“客气点!这位是丹麦来的峨利生医生,他可是咱们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的外科兼解剖主任,以后是你的顶头上司。”

孙希吓了一跳,看他的面相不是很老,居然来头这么大。峨利生医生面无表情:“你的英语很好。”

“我在伦敦待过几年,海德公园是最好的语言老师。”

孙希说了个英式笑话。可惜峨利生医生的灰蓝眼睛毫无波澜。孙希只好自我解嘲,毕竟丹麦和德国挨得比较近,缺乏幽默感也可以理解。

峨利生医生走到手术台边,饶有兴趣地观察伤口的缝合情况,不时询问一些细节。孙希开始还对答如流,到后来逐渐紧张起来。峨利生医生的提问十分犀利,仿佛一位最严厉的考官。

趁他们两个在研讨,姚英子走到旁边,对曹渡眨眨眼睛:“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吧?”曹渡唉声叹气:“姚小姐您可不知道呀,我在外面担心得很。万一出了差错,我也要担责任的呀!”他抬起胳膊,悄悄往天花板上一指:

“沈先生可正在二楼开会呢。”

“沈伯伯也来了?”姚英子一喜。曹渡点点头,可表情有些微妙。他的眼睛在割症室里扫来扫去,突然定在了孙希的背影上。

“哎,姚大夫,你觉不觉得,孙大夫的辫子有点古怪?”

姚英子还真没注意到,孙希的手术白帽后面垂下一条很短的黑发辫。

“我看这个发辫的发色枯暗,他耳边的头发却乌黑油亮……这是假辫子吧?”曹渡腮肉一颤,脸色变了变,“他一进门就摆起洋派头,难道是个剪了辫子的乱党?”

姚英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曹主任你也太杞人忧天了,现在戴假辫子的不要太多,难道个个都是乱党?”曹渡有点急:“这可不是小事,这可是大清红十字会的医院,要出了乱党,怎么给当今圣上交代?”

“宣统那个娃娃才几岁啊,他知道你这么忠心吗?”姚英子不屑一顾。

“船看风势,人看形势。现在时局乱得很,你们年轻人很容易看错,千万要当心呀!”

曹渡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方三响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句。曹主任哎哟一声,气急败坏地挥动手臂:“赶紧去!赶紧去!”方三响也不和姚英子打招呼,推门出去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姚英子有些不解。从一开始,方三响似乎就在回避接触,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流,几乎没说过别的。

“方大夫他呀……”曹渡还没说完,姚英子轻轻地惊呼了一下:“他?他是医生?”

她和孙希一直当方三响是院工,这也不怪他们误会,天下哪会有兼职驴车夫的医生?

曹渡扶了扶小圆眼镜,解释说:“方三响呀……是关东人,日俄战争的遗孤。沈先生筹建这座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时候,顺便培养了一批约定生,他也是其中一个。约定生是五年学制,毕业后直接在医院实习。”

“那他干吗跑去火车站赶驴车?”

曹渡也很迷惑:“每个约定生,总医院每月发两元两角补贴,这可比普通学徒都高了。可这个嫩头死要铜钿,天天缠着我,说愿意多做一份工。反正医院还没开业,我就让他做做小三子,跑跑杂务——可不是故意刁难他。”

怪不得他身上混着两种味道,一种是石炭酸味,还有一种是码头脚夫身上那种汗臭。姚英子心想,就为了多几个铜圆?这也太不体面了,这人对医生身份简直毫无珍惜之意。

这边峨利生医生和孙希已结束了交流,走到割症室门口,摘下口罩:“这个病例有很多值得探讨的细节,我们下周可以仔细讨论一下。”孙希表示没问题。峨利生注视他片刻,徐徐伸出右手:“欢迎加入红十字会总医院。”

“在这里工作,是我的荣幸。”孙希有点口是心非。

曹渡叫来院工,把病人抬到养疴室去,然后自己跟着峨利生医生走开了。

孙希脱掉手术帽袍和手套,走到走廊外头,一屁股坐下。他才下长途火车,就做了这么一台手术,体力消耗委实不小。作为第一天报到的医生,他做得足够多了。

姚英子走过来,递给他一盒未开封的烟。孙希一看是茄力克,眼神一亮,接过来抽出一根,假意要还,见姚英子没反应,便毫不客气地把烟盒揣回怀里。

淡蓝色的烟圈从嘴里喷出来,孙希的疲惫稍有缓解,他把注意力放到女孩身上:“喂,你怎么不抽?”

“我不爱抽香烟,一股子臭味。”

“不抽烟你还带着一盒。也好,女孩子抽什么烟……哎,你干吗?”

孙希还没说完,姚英子已把烟盒抢了回去,赌气式地抽出一根,用两根葱白指头夹着,也不点燃,在孙希眼前晃来晃去。晃着一阵,她忽然瞥到自己停在楼前的凯迪拉克,蓦地想起孙希上车前,特意把大衣垫在椅子上,便假意咳了一声:“哦,对了,你大衣还在我车里,回头我让人给你打一打。”

“哦,记得用冷水,最好加点碘化钾。千万别用热水,鲜血遇热会凝固。”孙希头也不抬,怡然吞吐,“最好快一点,明天开院典礼我得穿。”

姚英子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一窒,冷笑道:“明天?上海不比北方,晾三天能干就算你运道好。”

孙希一听,连声哀叹:“这次我走得匆忙,没带别的礼服,难道要我光着身子参加典礼?”姚英子哈哈笑了一声:“等一会儿我带你去三马路,那边有几间上好的红帮成衣铺。”

“我那件,可是在伦敦找皇家裁缝定做的,上海这里做得出来吗?”

“曹主任已经担心你是乱党了,你还是低调点好。”姚英子劝了一句,忽又好奇道,“说起来,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毕业生,怎么会跑来上海的红十字会总医院?这医院才建起来,知道的人可不多。”

孙希眼神有些迷惑:“是啊……为什么啊?”

“你不要摆噱头,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骗鬼啊?”

“我是真不知道。”孙希摇摇头。姚英子看出他是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轻轻转开:“哎,你知道吗?那个方三响,也是个医生。”

“啊?他不是院工吗?”孙希吓了一跳。

姚英子把曹主任的话转述一遍,孙希恍然:“怪不得他不爱搭理咱们,换了我干这种粗笨活,也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以后我们和他可是同事呢,这种事怎么好瞒得住?”

“那是你们。”孙希幸灾乐祸地喷了一口烟,“刚才峨利生医生说了,我可以直接跟着他,你们慢慢熬吧。”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两个人没再说话,靠在走廊上朝外头望去。直到此时,他们才有机会停下来,欣赏这座即将成为新家的小楼的风景。

总医院的前方是一个圆形的大理石花坛,一尊纯白色的希波克拉底石像矗立其中,手中单蛇缠杖,杖尾触地,周围是成片的花卉。此时已是三月花期,风信子那漏斗状的淡蓝色花萼,月季的粉黄色重瓣,正陆陆续续绽放。远远看去,好似希波克拉底用蛇杖轻敲一下地面,便将丰沛的生命力传递出去,无数鲜花喷涌而现。

以花坛为圆心,一条条几何形状的草坪向四周延伸,春风一吹,野花纷纷探出头来,给这片绿绒毯平添了许多细碎花纹。设计者没有刻意划分出步道,任由草坪肆意蔓延,直至围墙之下。那里簇拥着一丛丛刚刚开花的栀子花树,风一吹过,满院皆香。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处花园疗养院。

事实上,这附近本来也是沪上达官贵人的休憩之所。比如就在北边一墙之隔,即是一处私家园林,号曰“纯庐”。几根早春的梅枝怯怯地从那边伸过来,而共有的墙头早已被紫藤爬满了一半。

“真美啊!在这儿工作也真不错……”姚英子靠着廊柱,轻声感叹。孙希轻松地弹了弹烟灰:“还行吧。伦敦城里这样的 garden(花园)不胜枚举,尤其是那几处皇家园林,你是没见过,啧。”

“知道你在英国待过!假洋鬼子!来这里炫耀。”姚英子气呼呼地骂道。孙希满不在乎道:“不是炫耀,那是真好。”

姚英子几乎要被这家伙气死了,忍不住想抬腿狠狠踢他一脚。但到底踢哪里比较好?臀部没有大的神经和血管,比较安全;而背阔肌的纤维浅而薄,踢起来更疼、更解恨。

她还在比较两者在解剖学上的优劣,忽然听到楼梯响动,回头一看,从二楼走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清癯老者,这人身穿锦鸡补子的官袍,珊瑚顶戴,双眼花翎,俨然是一位朝廷大员。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双眼几乎被褶皱挤成一条线,曹主任在旁边一脸紧张地搀着胳膊,生怕一个闪失把老爷子摔下来。

在两人背后的,则是一位阔面重颐的男子,两撇鱼尾须修得一丝不乱,正是沈敦和。他也身着朝服,只是气势比老者弱多了。

那老者一脸怒意,只管闷头往楼下走。沈敦和紧随其后,姿态恭谨,表情却很轻松。两人一前一后,心境截然不同。

他们走到医院正门口,孙希和姚英子赶紧站起身来。老者扫了他俩一眼,眼神一霎都没停,直接迈下台阶。姚英子本来要跟沈敦和打招呼,一见这架势,赶紧拽着孙希后退几步。

过不多时,一抬四人蓝呢厢轿晃晃悠悠过来。老者一甩马蹄袖,径直钻进轿厢,扬长而去,居然连一声告辞也欠奉。沈敦和倒是恭敬地拱起手来,直到轿子离开院子,方才直起身子。

“曹主任,那人谁呀?好大的架子。”姚英子问。曹渡缩缩脖子:“哎呀,讲话小心些,那是冯煦冯大人,京城来的……”

“很大的官吗?”

“人家原来是安徽巡抚,你说大不大?如今赋闲了,便来管红会的事。”

这时沈敦和走过来笑道:“英子,你来啦?”

“沈伯伯!”姚英子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我爹他回宁波去啦,没法参加明天的落成典礼,说让我代他告罪受罚。”沈敦和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姚英子代父出席,我怎么罚?”

曹主任对沈敦和低声说了几句,沈敦和眉头一扬,有些惊讶地看向孙希:“我与峨利生医生相识许多年,极少见他开口夸人。你初出茅庐,就蒙他青眼有加。看来在初公给我介绍了一员大将啊!”

在初公即张德彝,他字在初。孙希一听提到张大人名讳,连忙上前施了一礼。沈敦和道:“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术,而是你的道。陌路伤患,却不避污秽,全力以赴,视救人为天然责任,这才是红十字会的精神所在。你有这种精神,很好,很好!”

孙希有点面皮发烫,停车的是方三响,硬拽着他救人的也是方三响,这份赞赏有些受之有愧。姚英子抢着道:“那我呢?那我呢?”沈敦和笑道:“佛家有云:一善念者,亦得善果报。英子你这一次开车救人,也算是了却当年的因果呀!”

旁人不明就里,姚英子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顿时一红。

“我办理红会多年,最为棘手的,就是缺少中国人自己的医护队伍。就拿这家总医院来说,我足足奔走了六年才成,为什么?因为夹袋里没有人,我不得不重金聘请了柯师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海外医生,才能维持运作。”沈敦和说到这里,依次打量了孙希与姚英子一番,“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努力呀!等你们可以挑起大梁时,中国医学才能有大兴的希望。”

曹主任知道沈敦和的脾气,一讲起话来没完没了,连忙提醒说还有明天的典礼要准备。沈敦和拍着孙希肩膀又勉励了几句,转身离去。

孙希站在原地,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沈敦和的意思,是张德彝主动把他推荐到这医院来的,这可太奇怪了。

现在追上去问,好像也不太合适,孙希只好把这个疑虑暂时憋在心里。这时曹主任指派的办事员过来,帮他们两人办好了报到手续,带去宿舍放行李。

红十字会总医院一共有三栋楼,其中位于东南的二栋是医院,西边一栋则为医学校。学生宿舍与医生宿舍都设在这里,皆是一式的单敞开间。屋里窗明几净,上通电灯,下铺地板,有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铸铁炉灶和一个松木斗橱,待遇相当好了。

孙希之前跟姚英子约好了,一会儿去三马路买衣服。他把行李搁到床上,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荞麦枕头上搁着一个徐汇电报局的牛皮纸信封。应该是谁给他拍了电报,被勤务直接送到宿舍了。

孙希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的电报纸上是一串密文,密钥用的是张德彝所著的《航海四述奇》。这书不曾翻刻,只有手稿,所以理论上只有孙希和张德彝能读懂。

电报不长,只有二十余字,孙希眼睛一扫便已看完。可他读过之后,眉头一皱,又拿出铅笔认认真真地译了一遍,生怕出错,可眼神里的震惊更浓了。这时姚英子在楼下喊他快点出发,孙希定了定神,把手里的译稿撕碎,扔进炉灶里烧掉,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去。

在火焰中渐渐卷曲的纸上,残留着张大人明确无误的指示:今晚去闸北七浦路某处别院拜访冯煦,不得为第三人知,尤其不要被沈敦和觉察。

就在孙希和姚英子驱车离开医院的同时,方三响刚刚返回。那辆残破的小驴车与凯迪拉克恰好擦肩而过。

刚才救人时,他们把驴车抛在原地就走了。这是属于总医院的财产,万一遗失,曹主任肯定会让方三响赔偿。他可负担不起这个钱,所以手术一结束,他便匆匆赶去把驴车弄回来。

上海毕竟民风淳朴,驴车还在原地老老实实停着,轮子坏了一边。方三响只能一手抬起车厢侧面,让它单轮着地,另外一手赶着驴子,半拉半抬地朝医院赶去。等进入总医院的院子里,他褂子都被汗水溻透了,阴风一吹格外难受。

曹主任絮絮叨叨,在工钱里扣了半个车轮的维修费用——车轮损毁是疏于维护之过,与救人无关,但为表彰他见义勇为的红十字精神,特意减免一半赔偿。

方三响嘴角动了动,没表示异议。曹主任收起账簿,见他没动,问还有什么事,方三响道:“我能不能去照顾那个病人?”

“看不出你还挺热……”曹渡突然反应过来。日常陪护的护工每天有一角工食费,还有免费餐食。方三响主动请缨,虽然辛苦了点,但可以拿实习医生和护工两份收入。

曹主任一扒拉算盘,有实习医生愿意去做陪护,只需支付护工费用,很划算,便欣然同意。方三响走回院外,从驴车上取下那本读到一半的书,连宿舍也不回,径直赶去了养疴室。

病人在病床上沉沉睡着,麻药劲还没过去。方三响先按规程消毒,然后在档案上记录下当前血压、脉搏、呼吸的数据,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安静地在旁边看起书来。

没有外界的纷扰熙攘,没有旁人诧异的眼光,屋子里只有一个尚在昏迷中的病号,连谈话都不用。这对方三响来说,大概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他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两道浓眉缓缓分开,嘴角也不再紧绷,坐姿随着肌肉松弛而发生了改变。

这里的房间都依西洋规制设计,南北通透,两侧均用大窗采光。初春的夕阳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整间屋子都洋溢着和煦的暖香。许是之前太过疲劳,方三响看着书,不知不觉竟打起瞌睡来。

在浅浅的睡眠中,方三响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仿佛梦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他的眼球急转,手一松,书本“啪嚓”落在地上,书皮脱落。

这一声惊醒了方三响,他睁开眼睛,低低喘息着,表情还残留着失调的狞厉。过了良久,他勉强恢复了清醒,低头去捡书。这本书是丁福保翻译的《痨虫战争记》,精讲结核病成因,扉页上可以看到一行手写拉丁文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魏伯诗德。”

方三响看到这名字,思绪倒转,周围景色变得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老青山的那条山沟里。

六年之前,他侥幸被万国红十字会救离战场,跟随魏伯诗德与吴尚德退至牛庄。战事不断扩大,他一个普通孩子只能蜗居在营口港的医院里,靠照顾伤兵难民维持生计。

等到战争结束,方三响回到沟窝村,骇然发现村里已烧成一片白地,无一幸存。至此,整个沟窝村只剩下被红会救走的十几个村民,近于绝户。

魏伯诗德给了无家可归的方三响两个选择:一个是跟随自己在东北传教,一个是加入红十字会做约定生。

其时红会在各地挑选了一批孩童,打算培养自己的医护力量。这些学生都签了契约,一毕业便入红十字会供职,称为约定生。

方三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学医,于是魏伯诗德慷慨地资助了他去上海的路费,并写了推荐信。方三响到了上海之后,因为红会医院还未建起,他和其他学生暂时寄在上海同济德文堂培训。

他此前只读过三年私塾,汉语基础都不怎么好,更别说上课是用德语,整个人几乎崩溃。好在他有一股子头撞南墙的犟劲,昼夜苦学,再加上实践经验无人能及,总算以中等成绩顺利毕业。

在上海的求学生涯,方三响仍旧被噩梦笼罩着。每次梦里,他都回到那一天的山沟,重新体会一次痛失亲人的绝望。方三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痼疾,除非解开心结,才能彻底驱除。

他写信向魏伯诗德请教。老人回信说:“在那一天的山沟里,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但我相信,如果你找到这个答案,就能击败梦魇。”

随回信寄到的,还有一套丁氏医学丛书。在丛书的每一本扉页上,老教士都写了一行拉丁文。拉丁文可以说是死语言,只有少数几个专业领域的人还在使用,所以这是一个隐晦的考验。你只有具备了做医士的资格,才能读懂。

时至今日,方三响已经可以读懂句子了,可还读不懂它的意思:“愿你用自己的方式,寻到救赎。”而在这行签名旁边,还有一个方三响手绘的人头,五官模糊,只在左边嘴角点着两颗黑痣,一大一小。

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觉然和尚的头像。方三响画在这里,就是怕自己忘了这个该死的日本间谍。

收回思绪,合上书本,方三响晃了晃脑子,把残留的噩梦影响甩干净,朝病床看去。病人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床头悬挂着一根鹅毛,有节奏地晃动着,表明他的呼吸很平稳。

方三响不敢再睡了,起身打算在病房里溜达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护工对他说:“方大夫,病人的家属过来了。”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马上到。”方三响回答,心情稍微一松,家属来了就好。

之前在三人做手术的同时,曹主任把病人的随身物品翻找了一遍,找到一张名帖。原来这个病人叫刘福山,是闸北祥园烟馆的坐馆,不知为啥跑来徐家汇这一带来遭砍。

祥园烟馆名声在外,一经联系,对方立刻派人过来了。

方三响一进会客室,一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干瘦汉子,面相却有三十多岁,右侧颧骨高高凸出,一条淡淡的砍疤从上至下,把眼、嘴、鼻子顶向另外一侧。再一看他两条油腻腻的长袖朝内卷起,露出文身,方三响顿时心里有数了。

这是跑旱码头的青帮分子,他们是漕帮出身,忌讳“翻”字,所以衣领和袖口内卷都不外翻。

“鄙人杜阿毛,听闻我们烟馆的刘坐馆受了点伤,不知他现在好清爽了吗?”

杜阿毛讲话很客气,但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骄横气。方三响皱皱眉头,把他带去养疴房外,隔着玻璃往里端详。杜阿毛见刘福山躺在床上紧闭双目,一动不动,顿时起了疑心,非要进去看。方三响挡在门前,两边一下子僵住了。

“不会是刘坐馆已死,你们摆个尸首在这里骗汤药钱吧?”杜阿毛大骂起来。

方三响不动声色:“他现在只是麻药劲没过,两个小时之内就会醒。”杜阿毛还是气势汹汹:“那你怕我进去做啥?”

“你没消过毒,患者创口很容易继发性感染,一旦感染发热,可是没药救的,轻者残废,重者死亡。”

他指了一下刘福山鼻子上方的吊羽,那根雪白色轻羽有节奏地徐徐摆动,证明呼吸还在。杜阿毛悻悻地站在门边缘,抻着脖子注视良久,一脸狐疑:“这个伤口好大呀,如今真没事了?”

“暂时没事。但具体如何,还要看术后的恢复情况。”

“啧啧,在脖颈上砍这么一大刀,方大夫你还救得回来,医术高明得紧,钦佩,钦佩。”杜阿毛跷起大拇指,看得出是真心夸赞。

“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方三响回答。杜阿毛哈哈一笑,只当他是谦逊。

两人回到会客厅,杜阿毛态度变得客气多了。方三响拿出病历本子,请他谈谈刘福山的情况。

原来这位刘坐馆新纳了个小妾,打算到徐家汇起一间房子金屋藏娇。他看中一块地皮,可田主不肯卖。刘福山过于托大,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谁敢惹,只身过去谈判。说是谈判,其实是要挟,结果气得几个农夫血气上涌,追出来砍杀。若不是路遇方三响他们,刘坐馆只怕此时已凉了。

“我们青帮义字当头,有恩必报,这里一点小小心意给你。”

杜阿毛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宝,四指拈着搁在茶几上。这银锭少说八两,折成银洋得有十一二块,算是笔大钱了。方三响看了一眼,把它平平推回去:“救人是医生的职责所在,何况红十字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杜阿毛误会了方三响的意思,微微一笑:“方医生不爱铜钿,自然是想交朋友。”他凑过去压低嗓门:“他有个同族哥哥叫刘福彪,晓得吧?范高头手下四庭柱之一,闸北打拳的没有不知道的。如今上海头一个有权柄的人,名气响得很。”

纵然方三响不问世事,也听过范高头的大名。这是上海滩一霸,脑门上有个大肉瘤,所以外号叫高头。此人专门在黄浦江上截夺烟土,无论华洋船只都不放过,极为嚣张。四年前巡防营与租界联手,在浦东擒住此人枭首示众。

刘福彪能接下范高头的势力,手段定然厉害。方三响真没想到,他无意中救下一人,居然背后牵扯出这么个大角色。

杜阿毛热情道:“这样好了。下周我做东请方大夫吃老酒。到时候我把刘老大也请来一起白相(玩)。”他见方三响不甚积极,又低声补了一句:“刘老大手下养着十几个跌打郎中,没一个似方大夫这般高明。他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你年少有为,不要推辞呀!”

方三响听懂杜阿毛的意思了。刘福彪手下几百号混江湖的,免不了刀头见血,常年需要医生救治。总医院不收诊金,可没规定医生休息时间出去接诊收不收。

他用钱的地方太多,若有这么一笔问心无愧的外快,自然比兼职院工好多了。方三响有些心动,想了想,又说:“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杜阿毛哈哈一笑,说都来都来,然后拜别离去,临走前还强行留下一把银洋,说给大夫压惊。

这种钱,方三响是不敢留的,一点没犹豫,转身交到了曹主任那里。

一听这伤者是闸北刘福彪的弟弟,曹主任吓了一大跳,连连埋怨他们惹来一个大麻烦。治得不好,青帮分子定然要来闹事;治得好,传出去对医院名声也不好。方三响懒得多说,把银洋往他办公桌上一撂,回养疴室值班去了。

曹主任望着桌子上明晃晃的银洋,腮帮子颤了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账簿。这时已近傍晚,他舍不得开灯,便就着窗边夕照,把银洋一枚枚拿起来,挨个吹,凑到耳边听出成色,才在账本上记一笔。记着记着,曹渡瞥了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想起什么来。


“阿嚏!”

在同一时间,远在闸北的孙希重重打了个喷嚏。可惜手帕在救人时用了,他只能用手肘挡住口鼻,新衣袖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飞沫。

可他连嫌弃的心情都顾不得有,伸出指头,按动了眼前别院的电门铃。

下午,本来姚英子打算带他去三马路的红帮裁缝铺,那里有几个洋人师傅会做西装。孙希却一反常态,说要买一件中式长衫的成衣。她只好改去了小东门外的四大正,帮他挑了一套蓝长袍加暗纹对襟黑马褂。

挑完衣服,姚英子建议去礼查饭店吃番菜,吃完在外滩走一走。孙希却表示他已看过泰晤士河的繁华,这样的乡下地方不看也罢,气得姚英子扔下他径直回家了。

故意气走姚英子之后,孙希叫了辆黄包车,去了闸北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里是公共租界范围,有一栋华洋上海会审公廨。往南一点的苏州河畔,是一溜白墙灰瓦的雅致别院。

孙希按完门铃不久,即有门房来开门。他大概早得了指示,孙希一报姓名,连门包都没收,直接开门让进来了。

正堂很朴素,没什么摆设,一看便知主人家只是临时寓居。堂内两把檀木椅,其中一张端坐着一位老者,正是白天在医院见过的冯煦。

孙希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请安。冯煦此时换了一身便装,威严的气势弱了些:“在初兄说你整治乌龙茶是一把好手。我这里有一罐永春佛手,一起品品。”

茶具都是现成的,孙希不敢多问,埋头开始忙活。他有个小技巧叫作高冲发香,最得张大人青睐,让水壶距离盖碗略远,手劲一倾,热水直冲碗底,激得茶沫上扬,香气生发。

不一会儿工夫,他捧着一盏热茶,恭恭敬敬端上去。冯煦刚开茶盖,先有一股茶香袅袅而上,深吸片刻,开口赞道:“色清味甘,质香气醇,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

孙希吃不准他是真夸茶,还是借机说事,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冯煦轻轻拨着碗中茶叶,示意他对面坐下:“我今日在医院门口看到你了,只是当时不便相谈。只好劳烦你跑一趟闸北。”孙希忙道:“我……呃,小人也是接了张大人电报,方知要来拜会您。”

冯煦轻笑一声:“在初兄行事缜密。不愧是常年负责外交的老手。”他话锋忽地一变:“你这一次调来上海,是我让在初兄办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孙希知道这不必回答。冯煦放下茶碗,背着手缓缓在堂中踱着步。别看他年近七十,声音仍颇为洪亮,整个天井都震得嗡嗡作响:“老夫要找你做一件事。不过要做好这件事,须得明白前因后果。今夜还长,老夫且给你念叨念叨。”

孙希一听,赶紧把屁股坐得深一点,双手放在膝盖上。

“事情得从六年前说起。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和俄国在关东打了一仗,这件事你听过吧?”

“嗯,小人那时候还在伦……”

冯煦打断他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当时上海有一个记名海关道,叫沈敦和,筹建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用来救援东北战事。我觉得此举为国分忧,乃是好事,于是和盛杏荪、吕镜宇几人一起在老佛爷面前保举此人,从官面上给予各种方便。”

“日俄战事结束之后,朝廷给沈敦和等十二名华员、魏伯诗德等三十名洋员颁发了一等金质勋章,以酬其功。沈敦和当时找到盛大人,说要建一家红会自己的医院,从此不必受制于人。我帮他斡旋奔走,在徐家汇批下一块地来,就是如今这一家红十字会总医院。朝廷对上海万国红会,对沈敦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确实,确实,关怀备至。”孙希看到冯煦的眼神,知道该附和了。

冯煦满意地啜了一口茶,继续道:“朝廷觉得这个红十字会颇有可取之处,有意扶持。可其中有一项碍难——原来那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乃是中、英、法、德、美五国合办,各国俱有董事,难以和衷共济。中国之善会,终究要中国自个儿来操持。我跟盛大人、吕大人一合计,决定另设一个大清红十字会,把上海万国红会的华方归并过来,从此主权在我,不必再跟那些洋人掺和了。”

“今年年初,总医院行将落成。几位大人奏请天子,将上海万国红会归并入大清红十字会,隶归陆军部管辖。朝廷很快批复准许,章程、会旗、关防大印一应齐备,总会就设在京城。会长一职,指派了盛大人担任。至于副会长嘛,自然是他沈敦和的。”

“其实盛大人又办铁厂,又修铁路,哪有时间真的来管红会?两会归并之后,实权不还是他的?不过换块牌子而已,挺好的事情吧?”

冯煦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可我万万没想到,沈敦和突然拍来一封电报,说什么中国红会肇始于沪上,骤迁京城,使士绅会员莫名惊诧。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冯煦索性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盛大人和吕大人都身兼要职,只好让老夫亲赴沪上,跟他当面据理争辩。谁知这个沈敦和虚与委蛇,暗中却纠集党羽,拒绝服从朝廷调遣。”

冯煦气势很足,但语气透着无奈。孙希听出来了,北京一个衙门,上海一个衙门,这是争夺主导权呢。只是京城的大清红会空有头衔,却没人,若没有沈敦和的配合,那边压根运转不起来。

“您刚才说,沈敦和是个记名的海关道。既然他有官身,就不能请皇上下个旨?”

冯煦瞪了他一眼:“此事明明朝廷占着理,若请出圣旨压他,倒显得我们理屈。何况这事一传出去,租界里那些报纸主笔你是知道的,一定没好话。朝廷骂不过他们,也管不到租界,徒增笑耳。”

“是小人考虑不周。”孙希赶紧表态。

冯煦仰首望向天井外面,悠悠一叹:“此时不同往昔。各地沸如鼎镬,紫禁城四处裱糊不及,哪里还敢主动生事?捉沈氏一人容易,但他背后是沪上一干豪商缙绅,得罪不起呀!他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算准了朝廷投鼠忌器。”

孙希心想,这话题可真是越说越大啦。好在冯煦一敲桌子,及时回到正题:

“老夫一直琢磨不透,朝廷既不会夺其基业,也没有剥其权柄,可以说除了一个虚名,一无所变,沈敦和何以反对得如此激烈?我翻阅往来电报,到底发现了一桩蹊跷。”

冯煦两只老眼陡现利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电报纸。孙希接过去还没看,他已悠悠道:“沈氏回绝我的电文里有一句:沪会系募中外捐款而成,殊难归并——嘿嘿,这一下,可是暴露出他的真实用心了!”

“那您还给我看电报干吗……”孙希腹诽。

“上海万国红会经营了六年,劝募善款少说五十万两。这一次如果两会归并,势必要把账目都交接清楚。他沈会董倘若两袖清风,何必要强调这么一句话呢?哼,什么士绅惊诧,都是借口!我看他一定是私下贪墨善款,唯恐被曝光,这才抵死不从!”

说到这里,冯煦“啪”地把茶碗搁在桌子上,震得碗盖一跳。

孙希皱了皱眉头,他今天虽只匆匆见过沈敦和一面,可感觉对方不像是那种人。冯煦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老夫当初也以为他是个善厚仁翁。沈氏最擅长蛊惑人心,你可不要被迷惑。”

“是是……”

“可惜呀!我虽有怀疑,手里却无实据。沈氏把上海万国红会经营得水泼不进,如铁桶一般,连征信录也不肯公布,那些善款如何用得,谁也不知道。要拿到他贪黩的铁证,只好另辟蹊径。”冯煦说到这里,一双锐眼透过镜片看向孙希。

“红会总医院?”

“不错,反应还算快。”冯煦满意地点点头,“这家总医院,是沈敦和用万国红会的募捐余款修的。倘若他真的中饱私囊,这里一定能查到证据——你去医院的时候,看到门口挂的牌子没有?”

“记得,记得,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嘛!”孙希直到这会儿,才发觉这块牌子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沈氏的狡猾之处了。明明是大清红十字会,他偏偏要挂一个中国红十字会的牌子,混淆视听,别人还抓不住痛脚。哼,他们宁波人门槛就是精。”

“所以……您才找到我?”

冯煦点点头:“不错。你从正规医校毕业,是红会急需的人才,一定会被重用。何况你是张在初推荐过去的,他自家子侄,与我扯不上关系,沈氏不会起疑。”

孙希暗自“咝”了一声。原来张大人和冯煦早早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可怜自己踏上火车时还懵懂无知,此番赴沪竟不是来做医生,而是做间谍。

“你在总医院该干吗干吗,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设法把总医院的账册拿到手。能弄到原件最好,抄录一份亦善。一俟得手,立刻送来这间别院。你若做得好,沈氏贪黩之迹,必会大白于天下。从此可结万国红十字会之全局,巩固大清红十字会之初基。”

“可我……可我没学过记账,不懂那些啊……”

“你只要原样抄录即可,不必明白。”

冯煦忽然发现这年轻人面露迟疑,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朝廷公派海外留学的一等名额,必为你空出一个,我与盛杏荪亲自作保。”

能得盛、冯两位朝廷大员担保,万国无不可去处。可孙希没有欣喜,心中浮起些许恼怒。冯煦讲了这么一大通,却唯独没问过孙希自己愿意不愿意,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可孙希内心挣扎再三,终究没鼓起抗议的勇气,只好起身道:“我再伺候您一盏茶。”冯煦端起茶碗:“不必了。天色已晚,你早点回医院,免得别人生疑。”

孙希走到正堂外面,犹豫片刻,转过身来:“冯大人……倘若账册并无问题呢?”

冯煦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这个可能。沉默片刻,老人一拂袖子:“你想办法取得账册便是,其他的不必去管。”

孙希走出别院,外面的天色如翻倒的墨池,抹去了朗月与明星,把路上的行人裹在一团黑暗之中。苏州河里倒还有几只小船晃悠,渔灯昏黄,船桨咿呀,隐隐有哭声、笑声与吵架声从各处船篷透出来,喧嚣而阻隔,让情绪一时也莫名烦躁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水气,换出肺叶里的浊气,然后点燃一根茄力克,叼在嘴里。雾气弥漫的苏州河畔,似又多了一点惶惑的红光。

孙希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竟有比人体结构更复杂的东西。

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在孙希动身南下之前,一位浙江籍的同学曾叮嘱过这么一句。

孙希本以为这只是夸张之词,可昨晚他在宿舍一钻被子,才真正领教到什么叫“冻杀年少”。

被窝湿腻腻的如冰窟雪洞,而且怎么焐也焐不热,只是贴肉部分勉强温乎一些,可只要身体稍稍一挪,立刻又陷入冰凉中。孙希只能四肢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阴冷难耐,再加上昨晚平添的这桩麻烦事,让他折腾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孙希感觉脸颊发烫,一睁开眼,窗外艳阳刺得眼仁直疼。他睡眼惺忪地转过头去,朝桌上的座钟一看,顿时大叫一声:“糟糕!”

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四十八分,红会总医院的落成典礼已开始十多分钟了。孙希慌里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窗户外头看去。

宿舍楼离医院楼只有几十米远,可以看到此时医院楼前已被改造成了会场。红十字标志下的券顶挂出一条大横幅,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落成典礼”。横幅下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讲话台,沈敦和正在上面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讲话台两侧各摆着七个花篮,布置得相当朴素。

在讲台对面是七八排听众席。第一排是各界要人,冯煦赫然在正中坐着,头上的红顶子格外醒目;第二排是医院挑大梁的主力医生,主要是峨利生、柯师太福、亨司德等人,以及看护妇主管克立天生女士,华人医生也有,但只有一个王培元;第三排是沪上各大报纸的新闻记者,镁光板不停闪亮;再往后则全是总医院的约定生和实习医护。

万幸的是,沈敦和讲起话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孙希飞快跑下楼,围着希波克拉底花坛绕了一大圈,蹑手蹑脚朝倒数第二排钻去。那里已经被实习医生坐满了,只有一张条凳还空着半边。

“劳驾,劳驾……”孙希弓着身子,朝里面蹭去。距离空位还有一座之隔时,却被两条腿给挡住了。他一看,居然是方三响。后者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看向他。

“你迟到了。”

“这才半个小时不到,你看沈先生还在讲话呢。”孙希打了个哈哈。

“如果是手术,也许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朋友,我昨天刚下火车就做了一台手术,很累的,体谅一下好吗?”

值了一整夜班的方三响听他这么说,摇摇头,把腿缩了回来。孙希走到条凳前,一屁股坐下,发现右边居然坐的是姚英子,三人正好挤在一张凳子上。

孙希拂了拂身上的长袍,笑着冲右边说:“你选的这料子真软,穿着它我都睡过头了。”姚英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孙希自讨没趣,只好摆好坐姿,安静地朝前看去。

台上沈敦和正讲到兴头上,他声音洪亮,响彻楼前,最后一排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君都知道,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此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鄙人以为,吾国之红会除这八个字之外,尚还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中华四万万生民,人数位列寰球之冠,却屡遭欺凌,何也?盖因国民身体羸弱,不堪轻疾重疴之苦。愚以为,欲振中华之国势,必先改善国民之体质;欲要改善国民之体质,必先有良医,这个良既是良好之良,亦是良心之良。中国现在良医太少,而病人太多,强国、保种,非从培育医生做起不可。”

孙希听在耳朵里,脑子里却想着昨天冯煦的话。沈敦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张肉乎乎的敦厚面孔,是否真的覆着一张面具?

“也许有人要问,你这一家医院,与别处有什么不同?鄙人在这里告诉诸位,这家医院乃是中国人自办,红会的血脉凝结,所以除去日常开诊,亦有急公行义之责任——这责任是什么?倘若外面有两军交战,死伤无可收容者,本院不问立场,一体收治,责无旁贷!倘若有水旱天灾,致使民众流离失所者,本院尽己所能,责无旁贷!倘若有时疫流行,波及甚广,本院倾心救治,责无旁贷!”

连续三个高声调的“责无旁贷”,沈敦和面色微微涨红,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孙希眉头却微微皱起。

不知前面沈敦和是怎么说的,但他目前听到的部分,这位会董明显在回避医院的称呼,既不提“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亦不提“大清红十字会”,而是笼统地称之为中国红会,或吾国红会。在外人耳中,这些泛称区别不大,可孙希既然知道了京、沪之间的争端,不免要多想一下。

难道真的像冯煦所言,沈敦和故意说得含糊,就为了张家吃饭,王家睡觉?

此时台上的演说已接近尾声:“红会精神之所在,乃无省界、无国界、无种族界,亦无宗教界。率土之滨,溥天之下,负履行人道责者,唯红十字会耳!这座总医院,是中国红会第一座医院,今日落成,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请诸君拭目以待!”

全体与会人士起立鼓掌,喝彩声此起彼伏,新闻记者们一拥而上,咔嚓咔嚓地拍照。孙希跟着人群一起心不在焉地鼓掌,心里却琢磨起自己的任务来。

想要弄到沈敦和的账册,必然要找到一个切入点。是从峨利生医生这边入手,还是从曹渡那边?前者对自己很信任,但他是技术人员,未必能接触到医院财务;后者管着医院的账,但那个孤寒鬼的脾性,孙希实在不想去故意讨好。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孙希的眼神飘到旁边姚英子的身上。她家跟沈敦和家是世交,从这条线摸过去,似乎更为便捷。他想得有点入神,忽然发现姚英子不知何时转过脸来,气呼呼瞪着自己。

孙希赶紧收敛思绪,赔笑道:“sorry 啦,昨天是我不好,给姚小姐道歉。过几天我请你去番鬼场玩,算作赔罪。”

“我们上海叫夷场,这里又不是广东!”姚英子白了他一眼。

这是孙希的惯用招数,故意说错一个地方,对方往往会忍不住出言纠正。一纠正,就没法不理睬了。他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多教教我这些本地词,不然我可要挨欺负了,像昨天晚上那样,我可受不了。”——这是另外一个手法,故意留扣不说,等对方来问。

姚英子果然忍不住中了圈套:“昨天晚上?”

“哎呀,我昨晚叫了辆黄包车从闸北回医院。到地方以后,我给了车夫一枚角洋,他却双手一摊,说袋袋里瘪的生司。我猜了半天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最后只好不要找零,让他走了。”

姚英子咯咯笑起来:“亏你这人还在伦敦待过,难道不知‘瘪的生司’就是 empty 和 cents 的意思?这车夫是故意说没零钱,要刮刮你的皮呢。”

“这也算英语啊?”孙希夸张地高举双手。

“你不也是满口洋话,还笑话人家?”姚英子不屑道。孙希道:“他们是乱讲,我可是有原则的,好多话用汉语讲出来唐突,换成英语,隔了一层就缓和多了。比如我爱你,讲出来要被当成登徒子的,要是 I love you,听上去更委婉一点。”

姚英子先开始还认真听,随后面色大窘,气得要打他。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投到了他们之间。只见方三响右手腋窝挟着两张条凳,左手还抬着一张。原来典礼已经结束,他兼职院工,过来清理会场了。

“有件事,你们需要知道一下。”

方三响一本正经地说。两人对视一眼,都很好奇。这个悭吝人找他们俩,能有什么事?

方三响把杜阿毛昨天来访的事情讲了一遍,一脸严肃道:“救刘福山,你们两个也有份。杜阿毛给了一笔滋补银,我全数交给曹主任了,你们可以问他去要。”

姚英子笑起来:“钱进了曹叔叔那里,再出来可就难了。算了,也没几个钱。”孙希也道:“这个杜阿毛够奸滑的,十几块大洋就能把人情做得足足的,我围巾和大衣加在一块,二十几英镑都不止呢!”

说者无心,方三响却听得很不舒服。他皱皱眉头,夹着条凳要走开,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下周刘福山的哥哥刘福彪要做东,宴请他弟弟的救命恩人。”

“刘福彪?”姚英子听过这个大流氓的名头,面孔一板,提醒道,“方三响,我同你讲,做人第一件事要收根。你是要当医生的人了,不能为几个铜钿什么都做。闸北青帮都是苏北逃难来的乡下人,你不在乎跟他们厮混,也要考虑医院的体面。”

方三响仿佛被一下刺痛,冷着脸道:“我也是乡下人。小姐请站开一点,我要收凳子了。”说完左手又挟起一张条凳,转身走开。

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略带委屈地对孙希道:“这人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说他。”孙希歪歪脑袋:“英国作家王尔德说过,人一旦有了自尊心,就会变得像蒲公英一样敏感。你吹一口气,它就炸了。”

姚英子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可又哀叹起来:“一想到以后要跟蒲公英做同事,可要劳心劳神了。”

两人正说笑着,一个戴瓜皮帽的男子跑过来,这人年近三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镜,自称是《申报》的特派记者。他说刚才沈会董的讲话很精彩,希望再采访几位总医院的普通医生,听听他们对此有何评价。

孙希和姚英子一个身材高挑,一个容貌靓丽,在人群中颇为亮眼,所以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见记者过来采访,孙希咳了一声,双手作势整理领结,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中式长袍,只好尴尬地假装掸了掸灰尘,开始说起来。

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记者听得频频点头。姚英子暗自撇嘴,这人明明迟到了半场,只来得及听个尾巴,却表现得好似演讲稿的主笔。但她不得不佩服,孙希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凡。

可见是个天生的大话精。她心想。

这时记者又凑到她面前:“姚小姐,您是烟草大王姚永庚的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学医?”姚英子想了想,用官话道:“六年之前,虹口发生了一次车祸,撞倒了一根电报杆,那应该是上海滩第一次车祸。你有印象没?”

记者点点头。那会儿汽车还是稀罕物,撞倒的又是苏松太道的线路,着实哄传了一阵。他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姚英子一撩长发,毫不避讳:“没错,是我撞的,我还因此受了伤,幸亏被一个路过的医生所救。你知道,一个人在救人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一次车祸,让我坚定选择做医生,既为赎罪,也为报恩,更是想去体会救死扶伤的魅力。”

这故事太有新闻价值了。记者两眼放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总医院就职呢?因为你父亲也是红会名誉董事吗?”

面对这个问题,姚英子的脸微微发烫。但一想到他也许会读到这则报道,她鼓起勇气道:“因为救我的那个医生,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啊,距离这里不远,我时常可以去看看。”

记者很是兴奋,这故事太精彩了,连忙叫来摄影师,举起镁光板要拍一张合照。孙希轻车熟路地摆了个姿势,姚英子却有些懊恼,她平时不怎么爱化妆,今天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万一这照片在报纸上被他看到,他会不会笑我蓬头垢面?她想到这里,伸手不自觉地捋起头发来。

记者让两个人站好别动,正要指示摄影师开拍,却听旁边一声大喝:“等一下!”

曹主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用肥厚的手掌挡住摄影师的镜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拼命瞪向孙希。后者不明就里,曹主任看看记者,踮起脚尖用极低的声音吼道:“你辫子呢?你想让报纸说我们医院都是乱党吗?”

孙希一摸后脑勺,这才反应过来,起床太匆忙忘了装假辫子。

他吐吐舌头,对姚英子说“你替我挡一下,我回去拿”,然后把她往镜头前一推,转身朝宿舍跑去。不料方三响正扛着几张条凳路过,两人几乎迎面撞上。方三响躲闪不及,一张条凳从肩上滑落,朝着孙希的脸上砸过来。

这一瞬间,羞涩扭捏的姚英子,狼狈躲闪的孙希,还有恼怒的方三响落入了同一个取景框内。咔嚓一声,镁光板升起一团烟雾。这三个人的身影和那一栋挂着横幅的小楼,便永远凝固在了底片之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红会总医院开始慢慢地运转起来。沈敦和认为目前新医生们尚不能胜任开诊要求,因此要求所有人半天在医院实习,半天在医学堂继续培训。直到他认为这批医生够格了,才会对外开放——唯一的例外只有孙希,他跟着峨利生医生。

红会医院暂时只分了内、外两科。姚英子还没想好下一步选哪科做主业,一会儿在医学堂听课,一会儿跑去爱克司电光室瞧新鲜,行踪飘忽。反正她家庭背景特殊,曹主任也不去管,随便她去哪儿。

三个人里,只有方三响最为忙碌。他白天上班、上课,晚上还要兼职陪护病人,全靠身体底子好在硬熬。孙希和姚英子都很好奇,他这么爱财,吃穿却俭省得很,到底钱都花哪儿去了?

忙碌了足足一周之后,杜阿毛再次拜访,还带了一张帖请他去赴宴。方三响跟曹主任请假,曹主任说“你是该好好歇歇了”,痛快地予以批准,但不忘把他今晚的值班费扣除。

杜阿毛叫了一辆马车,带着方三响去了闸北。其时淞沪铁路已然修成,闸北附近商栈云集、店铺连绵,虽不及租界洋气整洁,但繁盛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停稳之后,方三响掀帘下车,发现眼前是一栋三层中式木楼,亮瓦雕栏,门口高高悬着一块祥云形状的幌子,上书四字:“祥园烟馆。”

杜阿毛笑道:“本来该带你去四马路吃夷菜。可刘老大嫌夷菜馆里那些仆欧伺候不周,还是自家地盘自在些。”他伸手一指楼内:“一楼吃饭,二楼叉麻将。方大夫你要有烟霞癖,馆里都是上好的印度公班土,我从隔壁庆春楼叫个姑娘来,又打烟泡,又会唱曲捶腿,老适意了。”

“吃饭就好。大烟有害健康,我劝你不要抽。”方三响有些尴尬地回答,眼睛都不敢左右乱瞧。杜阿毛看出来了,这位年轻医生只要一离开医院,就畏缩得像个鹌鹑。他暗自笑了笑,把方三响带进楼里雅间。

馆里收拾得颇为干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烟味。雅间里一张大圆桌,桌子一圈坐了八九条汉子,个个袖口内卷,面色凶恶。主座是一个穿着开襟白褂的光头男子,长脸狭瘦,双腮没什么肉,双目却精光四溢。方三响被他看了一眼,如同被一根钉子扎中。

“方大夫是吧?兄弟我是刘福彪,闸北跑旱码头的,请坐。”刘福彪苏北口音很重,他敛起目光,叩了叩身前的小茶碗。其他人也照样叩了几下,瓷声清脆。这是青帮礼仪,意思是有贵客上门,叩瓷代礼。

方三响不明白这些规矩,拱了拱手,然后一屁股坐下。一个汉子觉得他无礼,眉头一横,正要呵斥,刘福彪却摆摆手,端起酒盅道:“刘福山是我族中小弟,这次捡回一条性命,全靠方医生援手。我听阿毛讲,他脖颈子都砍断了,你竟然都能救回来,难得!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刘福彪仰脖一饮而尽。方三响也端起酒盅,黄酒顺着食道滑下去,别有一番畅快。他搁下酒盅,认真道:“令弟是脖颈动脉破裂,不是断裂。若是断裂的话,那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哦?那你们是怎么救下他的?”刘福彪很是好奇。

方三响索性拿起两根筷子,讲解起止血术和血管吻合术来。在座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可听他讲怎么用刀剪伸进肉中结扎血管,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尤其刚才那要开口呵斥的凶汉,腮帮子微微收缩,好似要吐出来。

刘福彪瞪了他们一眼,笑骂道:“平时听你们灌黄汤、吹猪尿泡,个个都是关老爷下凡。真到刮骨疗伤,都了吧?还不如方医生一个年轻人。”他手一挥:“行啦,方医生,马上要开席,就先不讲了吧。”

自家主人请客,厨房上菜速度快得很。不一会儿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盘碟。响油鳝糊、油爆河虾、黄焖栗子鸡、春笋秃肺,一眼望上去油汪汪,香气扑鼻。

刘福彪道:“方医生多包涵。我们跑码头卖的是力气,就喜欢浓油赤酱,上不了台面。好在食材都是苏州河里刚打出来的,还算新鲜。”方三响是东北出身,吃饭口味偏重,这样的菜肴正合胃口。正好过去一周他也累坏了,毫不客气,正准备夹菜,却发现其他人都没动。

方三响觉得奇怪,只好也把筷子放下。这时刘福彪拿起自家的一双筷子,在碗碟上依次敲上一记,其他人这才纷纷用筷子头也敲过一圈碗碟。杜阿毛知道他是外行,悄声解释了一句。

原来这是青帮里的规矩,名曰“劝钟”。青帮创始三祖翁岩、钱坚和潘清,都曾受教于罗祖教下,算是禅宗一脉,因此立下一条戒律。虽然徒子徒孙不必忌荤腥,但帮内聚餐时,须得由辈分最长者在每道荤菜碗碟敲击一下,寓意撞钟警醒,慎少杀生。余众附从跟敲,以示不忘源流。

众目睽睽之下,方三响只好也学着他们,拿筷子头每只碗碟敲了一记。席间气氛为之一松,众人开怀畅吃起来。

方三响吃菜之余,不忘开口询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嘴角左边有两颗黑痣的人,也许是日本人。刘福彪想了想,说没什么印象,问是什么人,方三响却不肯说了,含糊地夹起一筷子鳝丝,就这么遮过去了。

酒过三巡,伙计撤去了一些残碟,重新端上一盆菜。盆里的高汤清澈微白,里头炖的笋段淡黄、咸肉暗红,还有几块炖出乳白汁水的肥蹄髈,光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先前那些菜,都是我们帮里自己厨子摆弄的。这道可不一样,新聘的三林大厨,手艺很不错,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腌笃鲜。”杜阿毛夸耀道。

方三响的筷子摆动,冲着汤里一块咸肉就去。杜阿毛忙拦住道:“医学你最懂经,说到吃食还得听我的。这腌笃鲜是时令菜,咸肉只用来吊鲜味,不必去吃,真正好的是经冬的竹笋,鲜得能咬到舌头。”

周围的人都哄地笑开来,仿佛笑这小医生没见识。方三响面色一红,当即搁下筷子。众人拿筷子敲过一圈,他一动也不动。杜阿毛殷勤盛起一碗清汤,放了几块嫩笋,他只去吃别的。

刘福彪又喝了口黄酒,有意无意道:“方医生,你那家医院薪资是多少?”方三响如实道:“我还在实习期,一个月两元两角,包三餐住宿。”

刘福彪闻之失笑:“这忒寒酸了,祥园烟馆的门房也不止拿这些。那敢问每个月收的红包呢?”方三响道:“红会医院还没正式开业。就算开业了,也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席间众人忍不住喷饭,这医生真是个憨大,怕是连红包都没听过。刘福彪眯着眼睛,夹了一口冬笋在嘴里嚼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方医生何不辞了那份工,来我这里?只要你在三祖牌位前磕了头,拜我做师父,从此就是青帮中人,在座的都是兄弟。我资助你在闸北开个跌打诊所,光是码头的生意就做不完。”

方三响愣了愣。他先前以为,刘福彪会请他业余时间来出个诊,可没想到对方想要的更多。他迟疑片刻,摇头道:“不成。我是约定生,跟红会签了契约,违约要吃官司的。”

刘福彪眼神露出凶光:“这还不简单?衙门里哪个推官来判,我叫人给他家里扔只斩头鸡,包你稳赢。”

这额头碰到天花板的大好事,方三响却只是摇头。他只认准一条,自己这条性命是红会救下的,如果中途毁约,有违方家本分。父亲方大成没留下什么东西,但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观察老大的神态。可刘福彪没有发怒,他缓缓端起酒盅,手腕一倾,半盅黄酒洒在地上:

“方医生,我同你讲一件事情。好几年前,我刚从苏北到上海,有个拜了把子的好兄弟,在租界巡捕房里做事,他人很勤勉,又特别敬业。有一次,他在福州路上捉飞贼,被狠狠捅了一刀,肚肠都流出来了。我们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结果洋人却不肯收。你知道的,租界里的医院不能随便进,有给洋人看病的,有给华人看病的,互相不能通融。结果我们只能再转送去肯收华人的医院,这么一折腾,人在半路就没了。”

“华人巡捕的薪水,是巡捕房最低的,别说阿三,连安南人都比他们赚得多。那些医院,连阿三和安南人的亲属都能进,唯独华人不能。我那兄弟,像狗一样给洋人卖命,可到头来,死了连租界医院都没资格进,只能像一条狗一样在路边等死。可有什么办法呢?医院都是洋人开的,医生也只有洋人能当。他们说治就治,说不治,你只能等死。”

刘福彪攥着酒盅,指节发红,几乎要把它捏碎:“我本来也想去做巡捕,就因为这档子事,才转投了范高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华人医生再多点,也许我那兄弟还能救回来。这念头想了许多年,都变魔怔了。可惜上海滩这么大,学医的中国人实在太少,少数那么几个,也都是大富豪们的座上宾,可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享用——我请你来开诊所,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手下这几百号兄弟,希望也有医生能管管我们,不必再像我那个兄弟一样死得冤枉。”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席上其他人都垂头不语。方三响愣怔了一阵,勉强开口道:“我与医院实有契约,确实不方便自己出来。但您这里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我,即使我不在,亦有其他医生。红会总医院的宗旨是人道主义,绝不会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刘福彪眼睛眯得更细了,轻轻把酒盅搁下。他身旁一个汉子怒道:“姓方的,师父都这么说了,别给脸不要脸!”杜阿毛怕事情闹僵,出来打圆场:“方医生你再想想,不必这么急着回答。”说完又转向刘福彪,“老大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找方医生吗?”

刘福彪点点头:“一码归一码。你救了福山,原是该感谢的,来,喝酒!”

方三响举起酒盅,硬着头皮干了一杯,觉得酒意翻涌。两人刚喝完,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一推,膝盖双双跪在门槛上,疼得嗷嗷直叫。

“那天方医生你救下福山的时候,应该也瞧见砍他的两个人了。今天请你相看一相看,是不是这两个。”刘福彪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

方三响面色大变,感觉酒意一下子冲上头来。这两个人他认得,正是那天砍伤刘福山然后逃开的两个农夫,没想到他们居然被绑进了祥园烟馆。刘福彪不是讲道理的人,方三响救了他弟弟,尚且要被威胁加入青帮,这两个砍伤他弟弟的人,下场不问可知。

刘福彪追问:“是不是他们?”

方三响咬了咬牙:“正是,不过……”刘福彪没容他把话说完,朝那几个打手道:“送去黄浦江擦船底吧。”方三响就算不熟切口,也听得明白,刘福彪这是要把他们活活沉江。

可是,整件事明明是刘福山仗势欺人在先,他们忍无可忍反击而已,就算按大清律判,也该是无罪!

那两个农夫不住地哭泣求饶,其中一个屁股下甚至飘来一阵腥臊,吓得失禁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好好跟你们讲茶,你们偏要瞎七搭八。非要死到临头,才来告饶,晚喽晚喽!”这时他听到一阵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尖锐声,然后方三响仗着一股醉意霍然起身。

“刘老大!”他低吼道,“我救了刘福山的人情,你认不认?”

“嗯?”刘福彪没想到方三响敢对他这么说,可前面他把话说得很满,也只好说,“自然是认的。”

“好!我就用这个人情,换他们两条性命!”

刘福彪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两排黄牙咯咯磨动了几下。杜阿毛见势不妙,赶紧抱住方三响:“吃多了老酒,醉了醉了。”

方三响把他推开,声量更大了:“他们没做错事,为什么该死?”——这句话,在过去六年里无数次地回荡在他的噩梦中。今天趁着酒劲,他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

“我刘某人做事,什么时候是按对错分的?”刘福彪阴恻恻道,“倒是方医生你要清楚,人情用掉了,你我之间以后就没什么情面好讲了。”

“救他们的命!”方三响半点犹豫也没有。

“好,青帮义字当头,这一次就遂了你的愿。”刘福彪一摆手,那几个打手把两个农夫扶起来,松开绳子。他端起酒盅来:“可砍我兄弟那一刀,可不能白饶。那天拿镰刀砍的是谁?”

其中一个年轻的怯生生站出来。身后打手揪起他右胳膊,垫着膝盖狠命一撅,咔吧一声,那人发出惨叫,臂骨应声而断。另外一人也被同样地折断胳膊。方三响大惊,气得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杜阿毛死死拦住。

刘福彪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盅:“自家兄弟饮酒!”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理睬。

杜阿毛把方三响送出烟馆,小声埋怨道:“方医生你酒品差得很,害得我两面吃夹档(两头为难)。等回去酒醒了,再好好想想。只要你答应来闸北开诊所,老大也不会记仇。”

言外之意,方三响若是不答应……可惜这会儿他酒意翻涌,通红着脸压根没听见,晃晃悠悠迈出祥园烟馆。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两声,一回头,两个农夫也被扔出来了,面朝下趴在地上,背心各有一个脚印。

看来刘福彪还算言而有信,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方三响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们的伤势。他们的右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初步可以判断是尺骨上端的肘关断裂,至于是斜形还是螺旋形骨折,得用爱克司电光机照照才知道。

万幸的是,两人都不是开放性骨折,否则手术后的坏疽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带你们去红会总医院,这个骨折不尽快处置,会落下残废。”

方三响一边略带醉意地嚷着,一边在街上巡看,想找一根硬物来做临时固定。他好不容易捡到一把烂扫帚根,起身一回头,烟馆门口却已是空荡荡了。那两个农夫估计已被吓破了胆,连方三响都不想再接触,拖着断手直接跑掉了。

这可不是方三响意料中的发展。他捏着扫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隔壁庆春楼上的姑娘们探出窗户,吴侬软语调笑,方三响才回过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苏州河南岸走去。

他一贯节俭,既舍不得雇黄包车,也不想去坐电车,干脆徒步回去。

要过苏州河,这一带最快捷的是走老垃圾桥。这桥连通着北浙江路,平日多有垃圾船从桥下经过,故而得名“垃圾桥”。后来西藏路桥成为又一座垃圾桥,此桥便改名“老垃圾桥”。这里原先是座木桥,四年之前被改成了一座铁桥,上头桁架交错,状如鱼骨,煞是壮观。

方三响晃晃悠悠走到桥上,脚踩砖路,手扶栏杆。清凉的河风一吹,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可烦闷之意反倒更浓。刚才那一遭事情,让他浑身充满无力感,那一个无法拯救别人的噩梦又回来了。

方三响一直以为,学了医,让自己变强,便可以摆脱这种无力感,可事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老垃圾桥中段,忽觉有些刺眼,不由得举头朝东边望去。

只见蜿蜒的苏州河上空,薄云倏然被夜风扯散,底片上显影出一轮乳白色的皎洁明月。今夜恰逢月中,那明月的形状极圆,色泽也极柔,与他在关东看到的并无二致。方三响记得,他小时候每次到了月中,都会爬到村里最高的树上,让自己沐浴在一片月光里。他从未见过亲娘,但总会猜测那种被妈妈怀抱着的感觉,应该和被月光照着一样舒服吧?

到了上海之后,他一直忙碌于学业与生计,再没有好好欣赏过月光。此时无意中又见到了满月,方三响不由得停下脚步,渴望再次找到被怀抱住的温柔。

可惜这美好的陶醉并不长久,方三响忽然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一回头,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正不怀好意地接近他。

这人他认得,胸口用红绳挂着个小佛像,吃饭时就坐在刘福彪身旁,还呵斥了他几句,好像叫樊老三。

“嘿嘿,方医生你好哇。”樊老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面色狰狞,“这次让你全身离开祥园,以后师父怎么服众?他面皮薄,重规矩,只好让我这做弟子的拼了,哪怕被责罚,也要替师父出气。”

话音刚落,斧子已经带着风劈下来了。方三响没练过武,可一直陪父亲在深林子里打猎,打熬得眼明手快。一见对方动手,他第一时间后退了半步,堪堪避开斧锋。

他虽然酒劲未过,但基本判断还是有的。对方是老手,又有武器,绝不能硬拼。方三响大吼一声,抬腿往樊老三腹部一踹。樊老三一扎马步,运气抵御,身子居然只是微微一晃。

他微觉得意,可下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方三响踹人是假,借势反弹往外跑才是真。就这么一恍神耽搁,医生已经奔出去十几步远。

樊老三大怒,迈步朝前追去,眼看要到桥头,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原来这座钢结构的老垃圾桥,在两端桥头都放着一根粗大的铁锁链,这是避雷用的地线。方三响跑过来时,顺手扯动锁链,在身后略微一盘,成功把大汉耽搁了几秒。

樊老三久在码头与人争斗,经验比方三响丰富得多。眼看对方占了先机,他索性把手里的斧子朝那边一甩。只见斧子在空中风车似的旋了几圈,握柄正敲中了方三响的后脑勺。

方三响顿时眼前一黑,脑后剧痛,速度缓慢下来。樊老三哈哈一笑,再次追上去。方三响晃晃悠悠朝前跑去,可后脑的伤势实在影响太大。此时街上空荡荡的,连个求救报警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反而有种隐隐的快意。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方三响忽然看到前方有两道白光,正迅速接近。他顾不得想太多,飞身扑了上去,双手挥舞着求救。汽车猛然刹住,他与司机互一对视,顿时一愣。

是姚英子?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时樊老三已经在后面嗷嗷地追上来,方三响顾不得多解释,沉声道:“遭贼了!快走!”拉开门上了车。

姚英子吓了一跳,这一愣神的工夫,追兵已经快摸到车头灯了。她一踩油门,方向盘一摆,车子不躲闪,反而直直顶了过去。樊老三吓得朝旁边一闪,车子趁机从他让开的大路上疾驰而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工夫,车子开回了红会总医院,停在了宿舍楼下。方三响推门出来,踉踉跄跄冲到树丛里,开始呕吐起来。他本来就喝多了酒,再加上晕车的毛病,这一路难受坏了。若不是姚英子严厉警告,只怕半路就全吐在车里了。

姚英子厌恶地耸了耸鼻子,从小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方三响。方三响擦了擦嘴,把手帕递还,心有余悸:“下次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姚英子俏眉一立,不悦道:“这条送你,龌龊死了,我还有很多!”

方三响伸出手。

“干吗?”

“你既然有那么多,再给我一条。”

姚英子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可随即发现,他后脑勺血肉模糊,是刚才被斧子柄砸的,要手帕是为了捂伤口。

“亏你还是个医生!怎么可以这么处理伤口?”姚英子大惊,“我给你去院里拿药和纱布去!”方三响一把拽住她胳膊:“不用了,用了医院的东西,曹主任要扣钱的。我自愈力强,两天就起痂。”

姚英子瞪着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悭吝人,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有病,要么就是别有隐情。她脑子转得飞快:“难道说……他暗中跟刘福彪有勾结,怕让院方知道给他开除了?”姚英子越想越觉得合理,越觉得合理就越生气。你悭吝一点无所谓,但去跟黑帮勾结,太不珍惜自己的医生身份了。

“我告诉曹主任去,看他怎么说。”姚英子甩开他的胳膊,要往医院去。方三响赶忙又去拽住,姚英子“啊”了一声:“疼死了,快放手!”方三响只好松开手。

姚英子揉着手腕,气呼呼地说:“你跟那个青皮流氓,到底怎么回事?”方三响被这个大小姐逼得没办法,只好如实把经历说出来。

姚英子听得入神,连手腕都忘记揉了。他们三个人无意中救下那个刘福山,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后续。她打量了方三响一番,对这人有所改观:“他出钱给你开诊所,多好的事情,可比红会的薪水高多了,你真不去啊?”

“我需要钱,但我只尽着本分去赚。”方三响正色道,“何况六年前,我在关东是被红会救了性命;这六年里,是红会出钱教了我这门手艺。我若中途跑掉,岂不是忘恩负义?方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姚英子先前只知道他是战争遗孤,可没想到居然是由红会救得性命——这渊源,甚至比她还深。

“所以我不能离开总医院,希望姚……呃……姚小姐你别说给曹主任听……”方三响嘬着牙花子,别别扭扭地恳求道。

话说到这份上了,姚英子也不好逼迫太甚:“那这样吧,你先回宿舍。我去医院弄点酒精和棉纱布,先给你清创。我去拿,曹主任不会问什么。”

“红汞就行,那个刺激小一些,也便宜……”

姚英子本想说这点小钱还算计什么,蓦然想到孙希那个“蒲公英”的比喻,觉得还是别刺激他的自尊心为好,便点头说好。

方三响向她道谢,捂住手帕匆匆回自己房间了。姚英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揉了揉手腕,转身朝医院楼走去。

远处小楼在黑暗中矗立着,只亮着两三盏昏黄的灯,仿佛一个人睡眼迷离,即将睡去。她的一位英语家庭教师说过,医院里面常年积聚着人类的喜怒哀乐,是最容易产生灵魂与意志的地方。它会拥有什么样的灵魂,取决于里面是什么样的人。

姚英子心想:什么赋予灵魂,这不就中国说的“成精”吗?她看着远处的景象,忽然好奇,如果医院成精的话,会是什么模样?很多影子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最终定格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虽然面目模糊,可形象又清晰无比。

“他应该从南非回来了吧?不知去了哪里高就,也许就在上海。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行医呢?”

她想着这些,刚走过宿舍楼,一抬头,忽然发现前方路灯下有一个人影,脚边一个藤箱。这影子挺拔匀称,她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她最熟悉的身影之一。

“英子。”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淡淡的广东腔,清脆而富有力量。

“张校长?”

姚英子睁大了眼睛,旋即面露惊喜。她想扑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冲到一半却停下脚步,面露畏怯。因为路灯下的张校长,左手垫在右手肘关节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这是张校长的招牌动作,要蓄势批评人了。

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镇住姚英子的话,不是她爸爸,也不是沈敦和,而是这位张竹君校长。

事实上,莫说姚英子,就是沪上那些眼高于顶的报章主笔,提及张竹君时,都会恭称一句“岭南女侠”。她是广东番禺人,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毕业于南华医学堂,与孙逸仙算是校友,是大清极少有的几个女西医之一。张竹君极有主张,一毕业便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了禔福、南福两座医院,面向贫民开设义诊,开岭南之先。

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她只身来到上海,创办了沪上第一家女子专科医校——女子中西医学院,担任校长,亲自授课,声言要为女子在医界争得平等之地位,名气极大。

姚英子本来打算追随颜福庆的步伐,去圣约翰大学念书,可惜那里不招女子。她偶尔读到《申报》对张竹君的报道,便义无反顾地跑来女子中西医学院,一读便是六年时间。张竹君对女学生很关心,周详备至,但治学极严,轻则训斥,重则鞭笞。所以姚英子对她又是极敬佩倾慕,又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您……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拍个电报?我好去接您。”姚英子问。

“哼,我刚下火车,本想先来探望一下你,却被我看到这种事。”张竹君淡淡道。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朝中间绞了一绞,姚英子立刻感觉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学生……学生没干什么呀!”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

张竹君一指宿舍楼门口:“唔好讲大话(不要说谎),我亲眼见你刚和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互相拉拉扯扯。这么晚了,你们是去哪里了?”

姚英子愕然张嘴,知道这误会大了,可又有点不服气:“张校长,怎么您也跟封建家长似的?您不是常说,要砸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陋习,恋爱自由是女子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吗?”

张竹君恨铁不成钢:“你毕业离校时我叮嘱你的话,可是全忘啦?我不是不许你谈,如今你连实习期都没满,诸事未成,就谈起朋友来,还有精力在医学上钻研吗?”姚英子见校长真动了怒,赶紧拉起她的手来,解释了一通。张竹君面色稍霁,将信将疑道:“所以你只是偶尔路过,救下一个同事而已?”

“对啊,今晚之前,我都没怎么跟他讲过话。您说我会喜欢那样的人吗?”姚英子简单地讲了讲方三响的情况,张竹君这才放下心来,可很快又眯起眼睛。

“可北浙江路离这里好远的,也不在华格臬路附近,天光都暗了,你开车去那里做乜(做什么)?”

张校长每次发出质疑时,眼角都会朝两边微挑。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微薄,这么一挑,整个脸型会变得尖锐,仿佛一把匕首抵近。

姚英子有点慌乱地回答:“随便开车去兜风嘛!”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无意中遇到方三响是真的,但可不是兜风去的。那天下午,孙希故意气跑了她,然后只身去了闸北。姚英子一直很好奇他去那儿做什么,这才决定去偷偷探查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撞见方三响。

当然,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张校长非气死不可。

好在张竹君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你先去拿药给他吧。要记得检查一下创口周围,有无骨折迹象,不要用眼睛,用手去摸——我就在这里等你。”

“您怎么不去医院里等?那边有接待室可以坐。”

“沈敦和的地盘,我不要进去。”张竹君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姚英子知道校长的脾性,也不多劝,赶紧跑去医院拿上东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响正要道谢,姚英子却不敢再多说话,替他清完创,赶紧又跑到楼下来。

张竹君此时仍站在路灯下等候着,腰杆挺得笔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的是男式长衫,脸上略无粉黛。头顶的昏黄光亮洒下来,深陷的眼窝里投出阴影,让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深邃。

姚英子跑回到校长身边,大口大口喘息。张竹君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这次是误会,可英子你要记得。女子欲要争取独立之地位,必先有独立之事业。你白白读了几年医科,难道甘心回家里相夫教子吗?”

姚英子亲热地挽起老师胳膊:“放心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张竹君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老大帝国里,做女人不易,做女医士更不易,未来会有无数歧视、偏见、辱骂和鄙夷泼过来。我们若要做出令男子哑口无言的事业,帮更多女子同胞摆脱压迫,总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牺牲。这是先行者的命运。你明白吗?”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声。张校长已经三十二岁,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所有女学生都是极服气的。

“好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张竹君搀起她的手,“跟我说说,你进了这家红会总医院之后,都做了什么?”

“挺好的呀!”

“别用这种模糊的词,医生讲话要精确,容不得含糊!”

这一下姚英子可有点尴尬。总医院刚刚落成,还没正式开诊。她内、外科都待过,药房、割症室到处溜达,没事还去摆弄一下那台贵重的爱克司电光机,过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讲完,张竹君的眉头又皱起来。

“我在学校里就跟你说了,让你尽快定下专业方向。你个百厌星都当耳边风了?”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妇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传染病……随便哪个分科,都够你钻研几十年的。你这不是学医,是玩医!”张竹君训斥道。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聪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独带着富家大小姐的散漫习气,没有危机感,做什么都像在玩。

“我当初劝你不要来这家医院,你偏要来。你个衰仔年纪小,不懂这些,那个沈敦和难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不闻不问。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废掉我一个好学生!”

张竹君一提这个名字,眼神里就射出危险的光芒。

这是姚英子最无奈的一件事。这位张校长不知是八字还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对沈伯伯极有意见,逮到机会就要开言嘲讽。姚英子毕业后来红会总医院,恳求了无数回张校长才勉强同意,但一直计较到现在。

“不要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就觉得他是好人。”张竹君恨恨道,“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来这家医院,我拦不住,但如果他们要搞出些事情来,我可不会容忍。”

姚英子两面吃夹档,露出苦相。张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子不必参与。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尽快把专业定下来,别耽误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藤箱里摸出一个布袋:“我给你带了几块普宁南糖,赶上初春还不会坏,趁新鲜吃吧。”

一听她这么说,姚英子知道训诫总算结束了,如释重负,雀跃地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嘴里。这东西是用猪油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再浇在炸好的花生上头,吃起来外软内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逊色。

张竹君见她吃得开心,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着南糖,自告奋勇要开车去送。

两人朝着凯迪拉克走去,他们都没听见,路灯上方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嗒”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悄悄关上了。孙希趴在二楼床上,放开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复杂起来。

他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讲话。孙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支棱着耳朵,把姚英子与张竹君的对话听了个全。孙希无意窥人隐私,可张竹君那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

冯煦交给孙希的任务,他一直没找到突破口。眼下听张竹君的意思,她似乎对上海万国红会的善款弊案有所了解。

要不,去找她聊聊?不过这位张校长看起来不太好惹……

孙希顺手把冰凉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湿冷的被窝还是因为别的。

而在他的隔壁,方三响也在辗转反侧。他的原因倒简单,纯粹是疼痛无法仰卧的缘故。

次日一早,孙希从房间出来,看到旁边方三响也走出来,两个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因为之前典礼上的口角,他们彼此相见,还有点尴尬。最后还是孙希先打破僵局:“你后脑勺怎么了?”

“不小心撞伤了。”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其实孙希早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棵“蒲公英”受不得刺激,他便立刻转了话题:“哦,对了,今天峨利生医生有个小研讨会,要讨论血管吻合术中的动脉痉挛处置。你上次露的那一手,他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那只是救个急,上不得台面。”

“峨利生医生对那招评价很高呢,他说医生既需要精细严谨,同时也该像狮子一样勇敢。不考虑来我们外科吗?”孙希笑嘻嘻说。

“我跟曹主任说了,我会去报内科,补贴虽然不如外科,但空闲时间多一点。”

“内科分支可多了,说不定我能给你些好建议。有没有具体方向?”

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聋哑病相关,至少能清净点。”

“……喂!”

两个都是年轻人,几句话聊下来,那点不愉快也就没了。两个人一起去膳食处随便吃了口早饭,走到医院楼前。让他们惊讶的是,一贯爱迟到的姚英子居然早早就到了,还一本正经地跟曹主任讨论着事情。

方三响看到她在,表情一窘,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旁边孙希已经大大咧咧扬手示意。曹主任一见孙希来了,先检查他有没有戴好假辫子,然后没好气地甩过一张《申报》来:“瞧瞧你们俩。医院的脸面都丢尽了!”

报纸上有一条特别报道,标题是《六年前离奇车祸牵奇情,名姝报恩学医入红会》,内文写得颇有传奇小说色彩,仿佛记者就在现场。文章对姚英子评价颇高,对红会总医院亦不乏赞美之词,唯独配的那张照片不太对头:前头姚英子略显腼腆,这也就罢了;后头孙希与方三响相撞的狼狈模样,居然没被处理掉。

万幸照片精度不高,看不出孙希没戴假辫子,否则曹主任要上门去求报纸撤稿了。

方三响趁曹主任在训斥孙希,对姚英子小声说:“昨天谢谢你……”顿了顿,又一本正经补充道:“两块手帕,还有这份人情,我会还的。”

姚英子心说你昨天可差点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她眼珠一转,促狭道:“好啊,你打算怎么还?”方三响“呃”了一下,猛然卡住了。姚英子见他面露窘迫,鼻尖居然微微沁出汗来,突然又于心不忍。

这家伙只是有点认真过头,其实人还不错。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农夫,他敢和刘福彪那样的大流氓闹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啦,好啦,你请我去荣顺馆切个腌笃鲜好啦。那里都是浦东的师傅,总比闸北青帮的手艺好。”姚英子笑道,“最多我吃笋片和蹄髈,你吃咸肉。”

这边厢曹主任刚完成训诫,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闯进楼里。方三响一见是杜阿毛,不由得大惊,以为刘福彪这么嚣张,直接打上门来了。可再一看,他神情惶急,连脚下的鞋子都少了一只,不像是来寻仇的。

“方医生,方医生……”他一进门就连声喊起来。曹主任很不高兴地呵斥道:“这里是医院重地,不要喧哗!不要喧哗!”杜阿毛却已看到方三响,几步要冲过来,脚下突然一软,瘫坐在地上。

方三响走过去,发现杜阿毛的状态有些异常,面色煞白,尤其是口唇和指甲隐隐发青。这时孙希和姚英子也围过来,迅速检查后发现他心率过高,额头发烫,姚英子还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一低头,发现杜阿毛的裤子被可疑的液体洇湿了,不由得喉咙一呕。

杜阿毛虚弱地嚷道:“伤寒!伤寒!他们发伤寒了!”曹主任一听这两个字,双颊一颤,第一时间朝后倒退了十几步,嗓音变得比平常更尖厉,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册那!伤寒啊!快!快把他抬出去!”

也不怪曹主任如此惊惧,伤寒二字,对上海人来说如阎王宣旨。它几乎每年春秋之季都会暴发一到两次,染疾者少则几百人,多则上万人,极为可怕,与霍乱并称“时疫双煞”。

这时候正是上班时段,楼门口聚着很多医护与院工。他们听到曹主任这么一嗓子,不明就里,都有些慌乱。一时间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就连孙希与姚英子,都下意识朝后退去。

只有方三响还保持着冷静,大声喊道:“不要惊慌,伤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孙希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忘了,伤寒是粪口传播,简单的接触不会有事。”可让他这么靠近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孙希总觉得有些心理障碍。方三响却不怕这个,俯身将杜阿毛搀扶起来,送到旁边的躺椅上:“到底怎么回事?”

杜阿毛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昨晚方三响离席之后,刘福彪和几个弟子、手下又吃喝了一通,当晚抽了一阵大烟,叉了一会儿麻将,索性在烟馆留宿。结果到了清晨,陆陆续续都猛烈腹泻起来,连带着剧烈腹痛和发烧。

也不知怎么传的,烟馆里的人都当是伤寒病,吓得立刻全逃走了,连附近的医生都不敢进来。官府的人赶到以后,只把周围封锁起来,不让人靠近。事实上,往年华界只要有伤寒闹起来,能做的就只是断绝接触,坐等病人自愈,或者死掉。

杜阿毛的腹泻症状,比其他人要轻些。他总算还讲义气,自忖在闸北得不到帮助,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烟馆,来红会总医院求援。

姚英子冷笑:“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啊!昨晚还在追砍医生,今天倒过来求治了。”杜阿毛有点迷惑地转动眼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方三响摇摇头道:“我们都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可伤寒该如何救治,方三响有点含糊。“优等生,你治过伤寒吗?”他问孙希。孙希一摊手:“我是外科专精,这些可不在行。不过闸北那边脏乱得很,暴发伤寒也不奇怪。”

他记得在去拜访冯煦的路上,看到沿街满是各种垃圾,污水肆流,早春三月就弥漫着熏人的味道,蝇群缭绕、老鼠钻行,估计再过十几天,蚊子也该上阵了。这么肮脏的环境,什么传染病暴发都不奇怪。

方三响瞪了他一眼,现在发这种感叹有什么用?

“这恐怕不是伤寒,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缩减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时间。”

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两人转头一看,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洋人双手插在兜里,笑嘻嘻地走过来。

这是柯师太福医生。他是红会总医院负责内科的主任,爱尔兰人,业务精熟,性格却跳脱得像个意大利人。在红会医院,外科是峨利生掌管,内科便是这位说了算。他一出现,方三响和孙希赶紧起身让开。

柯师太福教授径直蹲下去,一边给杜阿毛检查,一边用汉语念念有词:“诊治病患就像对付女人,你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得仔细观察她。她的心情不会直接告诉你,可全写在身体上了。”

方三响和孙希对这位的轻浮作风早习惯了,静等着下文。

“你们看,虽然患者有头疼、高热、腹泻的状况,但他的肝脾并不肿大,皮肤也没有浮现玫瑰疹。这些都是判断伤寒的重要依据。从腹泻频率和喷射呕吐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更像是赤痢。”柯师太福医生站起身来,像是在课堂上一样发问,“他们的发病时间是怎样?”

方三响详细询问了杜阿毛,得知刘福彪他们是从早晨六点左右陆续开始腹泻,发病时间所差无几。

柯师太福医生若有所思:“伤寒的潜伏期最快也要一周。这九个人就算同时感染,根据体质不同,发病时间也不会巧合到同时。这甚至不是医学问题,而是概率问题。”

“而且伤寒起病缓和,很少会来得这么急?”方三响也回忆起教科书上说的了。

“很好,如果你不用疑问句就更好了,很少有女人喜欢不自信的男人。”柯师太福医生眯起眼睛,“更大的可能,是急性赤痢——我问你们,痢疾传播的三种主要途径是?”

“苍蝇蟑螂、污水和被污染的食物。”

“很好。考虑到患者几乎同时发作,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昨晚他们或许同桌进食过。”

他话一出口,方三响、孙希、姚英子脸色齐变,后两人看向前者的眼神都变了。方三响也有些惊慌,连忙举起手道:“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哎呀……”

远处的曹主任本来要凑近,一听这声哎呀,吓得又躲远了几步。原来是方三响急于澄清,扯动了后脑的伤口。孙希伸手去摸他额头,见一切正常,才满腹狐疑地放开了手。

姚英子见瞒不下去了,便简短地把事情原委说给曹主任和柯师太福医生听。曹主任听完气得直哆嗦,可又不敢靠近去训斥,只能用食指对着方三响抖动。

楼前的这场混乱,终于把沈敦和也惊动出来。曹主任一见他到了,立刻跳过去告状,可沈敦和听完之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先走到柯师太福医生身旁。

柯师太福医生讲出自己的判断,然后说:“我去给患者做一个血涂片,顺便取些大便样本,数一下菌群——哎呀,真是美好而充实的一天。”

杜阿毛被两个院工抬走时,抬起头连声喊着:“不只我,不只我啊!他们还在烟馆里,求求你们去救救他们!”他的呼喊逐渐远去。沈敦和背起手,扫视在场的三个实习医生。

“这么说,在闸北的烟馆,这样的患者还有九个?”

“是的。”方三响道。

“我去过几次闸北,那里的环境很糟糕。无论赤痢还是伤寒,一旦暴发,一定会引起大范围的感染。”沈敦和忧心忡忡。

只有曹主任听出了端倪,赶紧说:“我会立刻通知上海自治公所,他们不是有卫生处吗?”

其时朝廷刚刚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一年,上海开设了自治公所,在华界城厢实行市政自治,卫生正属于其辖下。

沈敦和问:“在过去三年里,上海华界一共出现过几次传染病暴发?”曹主任胆子虽小,可记性特别好,立刻报出了数据:“七次,两次赤痢、三次伤寒,还有一次白喉和一次吊脚痧。”

“面对疫情,华界官府做过什么吗?”

“呃……封路啊,收尸啊……”曹主任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

沈敦和缓缓道:“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你们都听到了。红会总医院的定位很明确,就是服务于华人公众。而这个服务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防治时疫,填补官府工作的空缺。”

“可是……”

“这家医院是用社会善款建造的,如果碰到公共事件,我们却拒绝介入,那么它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曹主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内科的正式医生只有三个,剩下的都是没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能干什么?”

沈敦和笑起来:“这一次时疫还未扩散即被发现,对这些孩子来说,难道不是一次很好的实践机会吗?”

曹主任悻悻无语。沈敦和看向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本院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你们三个一起救治的。既然这么有缘,这一次的闸北时疫调查工作,也交给你们三个好了。”

“能不能别让英子……”曹主任刚说一半,话就被姚英子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时孙希有点委屈地举起手来:“我是外科,也要参与疫病防治吗?下午我还有个枪弹取出术的病例研讨。”柯师太福医生拍拍他的肩膀:“我去找峨利生帮你请假。医学理论分内、外,人体可不分。想搞清楚这个精妙物体的运转方式,只关心一部分是不对的哟。”

孙希也只好唉声叹气地表示同意,还不忘哀怨地看了方三响一眼。

“你们的任务很简单,找到疾病源头。”沈敦和又叮嘱了一句,“但要记住,现实比课本更复杂,尤其是在疫病领域。”

三人齐声应和,然后匆匆各自去准备了。

望着他们三个稚嫩的背影,曹主任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柯师太福医生觉得好笑,看了他一眼:“我说老曹,你担心太多,可是会伤肾的,害人害己。”

曹主任一哆嗦,强行舒展双眉:“这三个家伙,医院落成还没一周,已经招惹了报社和黑帮,连朝廷都差点得罪!真不知道未来还会闯什么祸!”

“未来吗?”柯师太福医生面色略显凝重,“老曹啊,我总有一个预感。”

“哦?您说,您说。”

“我感觉,一股席卷中国的风暴,就快要来了。这家医院也许要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这些未经人事的小家伙,得尽快成熟起来才行。”

曹主任哈哈大笑:“医生您是英国人,对中国了解不够深哪!”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

“好,好。我告诉您吧,如今宣统皇上春秋正盛,大清未来只会越来越安稳。”

见曹主任说得无比自信,柯师太福医生“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方、姚、孙三人抵达了祥园烟馆。几个黑瘦的兵勇挪开拒马,一个卫生处的官员与他们三人接上头,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情况来。

暴发时疫之后,自治公所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烟馆进出口,并在附近洒了几圈石灰。不过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整个上海只有十九家正式医院,绝大多数设在租界内,华界的医生数量本来就少,还都是分散开诊,卫生处根本没有足够的专业力量。

若红会总医院不派人来支援,他们只能按老法子,让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但卫生处官员明显没想到,总医院派来的居然是三个年轻人,而且有一个是……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不信任。

“方医生、孙医生,这边走。这位,呃,姚女士还是在门口等着吧。”官员说,“瘟神在室,女的进去不太吉利。”

姚英子眉头微微一皱,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官员:“请你叫她姚医生。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对方还要说什么,孙希拽住他胳膊到一旁,笑容可掬地小声补充:“姚永庚知道吗?他家千金。”

官员吃惊地又看了眼姚英子,仿佛不相信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会自蹈险境,末了只好默默退开。

“谢谢。”姚英子小声说。孙希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而方三响已经先一步踏入馆内。

这是方三响第二次踏入此间,不过相隔十几个小时,气氛已变得截然不同。

昔日喧闹鼎沸的馆内,如今却静得如同义庄。除了刘福彪和那八个倒霉手下躺在大烟榻上奄奄一息,其他人跑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除了呛人的大烟味,还多了刺鼻的屎尿味,刺激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祥园烟馆和其他老烟馆一样,有一个极不健康的习惯:他们几乎不会开窗通风,让大烟味日复一日地缭绕、沉积,美其名曰“养厚味”。哪家的烟味厚,烟客就觉得哪家更靠谱。

所以他们三人一进馆内,先把所有的窗户、大门都打开,尽量保持通风。运气还不错,刚开完门窗,就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把秽味荡涤到可以容忍的地步。

三人走到烟榻前,挨个审视过去。昨晚还生龙活虎的青帮汉子们,如今却瘫软在榻上,一个个面容枯槁,整个人都陷入自己排泄出的恶臭里。排泄物半糊状半水样,红白相间,煞是吓人,里面还泡着熬了一半的大烟膏子。几个净桶歪倒在一边,来势太猛烈,根本没来得及用。

方三响看到昨晚袭击自己的那个家伙,像是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一层汗水浮在油腻的面孔上,几乎快屙得脱了形,不复昨日的凶悍。而旁边单独一榻的刘福彪,更是憔悴得不像话,眼窝深陷,枭雄气势被持续不断的腹泻冲刷得涓滴不剩。他似乎还残留点精神,睁开眼睛看到方三响。

“放心好了,这一次有医生来救你,不会和你那兄弟一样。”方三响低声道。刘福彪哼了几声,不知想表达什么,很快又把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三人分别检查了三个人,然后在房间外面碰头商量。青帮汉子们的症状跟杜阿毛差不多,发烧、呕吐、腹泻以及腹部剧痛。不过无论症状多严重,身上都没见到玫瑰疹。

综合其他指征,这几乎可以断定不是伤寒,看来柯师太福医生的直觉是对的。方三响跟其他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赤痢虽然可怕,但跟伤寒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孙希不放心,还带了本英文的传染病学教材来,当场对着患者辨认了一下。

虽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污染源头,但也不可能放任九人在这里。他们腹泻得太厉害了,必须尽快补水,否则很容易造成脱水性休克,会出人命的。

“我们分一下工。”方三响对其他两人说,“我来采集那九个人的血样和粪便样本;孙医生,你去找自治公所的警察,想办法找到离开烟馆的那些人,源头找出来之前,别让他们乱跑;姚医生,你到附近的老虎灶弄点热水送过来,让他们保存体力。”

其他两个人听出来了,方三响这是把所有的脏活和累活都包揽下来了。孙希倒乐得轻松,姚英子却很不满:“你觉得我们会拖你后腿吗?”

方三响摇摇头:“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事。”

这确实是一桩最大的怪事。当晚青帮汉子们吃过饭之后,除了吸食几口大烟,没再吃别的,那顿饭的嫌疑最大。但方三响昨晚也同桌进食,而且吃得不少,怎么会安然无恙?

姚英子知道他不愿意欠人情,耸耸肩:“好吧,随便你。”

其他两个人退出烟馆,各自去忙分配的任务。方三响独自站在屋里,呆了呆,从绣着红十字的挎包里取出几个深色玻璃瓶,也不嫌地上有多脏,直接趴下开始搜集起来。

九个人的粪便、脓血和尿样,都需要分别搜集,依次编号,再用橡皮膏贴好。这是个既细致又肮脏的活,好在方三响早就习惯了。跟满是难民与伤员的营口港医院相比,这里简直干净得像皇宫。

他搜集完成之后,卫生处那边也把热水送来了。同时抵达的,还有总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工作人员在杜阿毛的粪便里观察到了福氏志贺菌,证明他们三个的判断没有问题。

方三响与姚英子给热水加了几撮盐,给那九个人硬灌进去,让他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叫卫生处的人帮忙抬上马车,尽快送去总医院救治。

可卫生处的官员不肯配合。方三响解释说赤痢只会通过粪口途径传染,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可那官员拒绝放行,仿佛那九个人一旦离开烟馆,就会化为瘟疫四处传播似的。

方三响和姚英子好说歹说,卫生处的官员把他们俩拽到一边,一脸苦笑:“我是相信两位的,可周围那些老百姓都迷信得很。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要没点说法就把他们运走,只会引起骚乱。我也不好交代。”

他说得客气,但态度坚决。方、姚二人面面相觑,只好再度回到烟馆里。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传染源,才能打破僵局。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沈敦和院长说现实比课本更复杂了。

孙希一直没回来,他们两个人在烟馆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走入昨晚的雅间。

只见桌子上的碗筷碟盘堆得乱七八糟,残羹冷炙,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姚英子嗅了嗅,眉头轻皱:“这样的菜色也好请人吃饭,我闻都不要闻。”

方三响盯着桌面上的那些油乎乎的碟子,陷入沉思。

赤痢的传播途径是什么?教科书上只说了是以苍蝇蟑螂、被污染的食物与水源为媒介的粪口传播。这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说法。至于现实中的传播过程,却没那么简单。也许是几条路径的复合,也许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形。这需要的不光是洞察力,还要有想象力。

眼前这个餐桌,很可能就隐藏着传染的根源。可他们眼下没有检验工具,不可能做现场检验。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英子好奇地碰了碰一个酒盅,又嫌弃地拿开手指。她见方三响在发呆,道:“文明书局出过一套英国小说,叫《福而摩司包探勘案记》,你看过没?”

方三响平时啃专业书已很吃力,又忙着兼职做工,哪有时间看闲书,只是摇摇头。

“书里有个伦敦的大侦探,叫福而摩司,是个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什么都瞒不过他。哎呀,应该让孙希来讲,他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三响有些不悦。

“这个福而摩司在书里讲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只要把一切不可能都去掉,剩下的就是真相。”姚英子双眸闪动。

方三响还是没懂她的意思。姚英子气得敲了他脑袋一记:“榆木棺材头!你想想,同桌十一个人,只有你没事。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了但你没做的。”

“我们在一起吃饭啊,还能有什么……”

“对啊,吃饭。那你想想,有什么菜他们都吃了,唯独你没吃?桌上一共这十几样菜,逐一排除,难道还想不到吗?”

“腌笃鲜?”

经姚英子一提醒,方三响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他因为被人嘲笑不会吃,出于自尊心,干脆碰也没碰那盆东西。

“是了!桌子上的其他菜我都吃过,唯独腌笃鲜没有!”

姚英子本想说你口味还真不挑,猪食也吃得这么高兴,可考虑到蒲公英的性格,忍着没吭声。方三响围着餐桌转了一圈,腌笃鲜的汤盆还在,但里面一点渣都没剩——看来这大厨手艺很受欢迎。

答案昭然若揭,应该是这道菜受到志贺菌污染,才导致的这场悲剧。他本想把汤盆拿回去检验,可脑子里一转:“不对。”

“什么不对?”

方三响把孙希留下的那本传染病书翻开:“你看,书上是这么说的——痢疾杆菌在一八九八年由日本学者志贺洁发现,故名志贺菌。该菌对酸性物质、高温十分敏感,日光直接照射三十分钟或六十摄氏度加热十分钟即可被杀死。”

“这怎么了?”这次轮到姚英子有点糊涂。

“腌笃鲜要炖煮多久?”

“我家厨子做的话,怎么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入味……啊!原来是这样!”

姚英子一下子明白了。就算腌笃鲜的食材被痢疾杆菌污染,可在火上炖过两个小时以后,什么细菌也都死光光了,怎么会传染给人?

事实上,预防痢疾最重要的一条措施,就是喝热水、吃熟食。

这一下,又进入死胡同了。方三响再也想不出,除了腌笃鲜还有什么他没吃的。他只好提议去厨房看看,于是两人顺着雅间旁边的一条小走廊,来到了祥园烟馆的后厨伙房。

上海有句俗话,叫“交友莫探底细,吃宴莫近伙房”——交朋友不要太刨根问底,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参加宴席,不要去厨房里看,怕你饭菜都吃不下。

祥园烟馆的伙房,极其生动地诠释了这句俗语。厨子们此时已经逃走了,满地都是烂菜叶子、鱼鳞、肉皮;泔水缸上搁着块板子,新鲜猪肉就扔在上面;灶边就是个大垃圾堆,一挥手能炸起来一片绿豆蝇。那些苍蝇盘旋几圈,旋即落在一把脏兮兮的菜刀和案板上,因为那里有一块块从未洗过的黑色血渍。

房梁上吊着几块看不出颜色的火腿和熏鱼,居然有白色的蛆头从肉皮底下探出来,饶有兴致地摆动着。

方三响还没什么,姚英子先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他赶紧过来询问,姚英子却恼怒地一把推开他:“你吃过这个厨房里的东西!你也是病菌!别靠近我!”

方三响这下可犯了难,他刚才是发愁找不到污染源头,可现在这源头……实在太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这种卫生状况,能坚持这么久不出事,才真的是奇迹。

关键是,这些污染没法直接证明痢疾的来历,毕竟端上桌的饭菜都是加热过的。虽然也有几盘小凉菜,但他自己都吃过,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条路,也没法进行下去,调查又陷入了僵局。方三响只好在厨房来来回回地转悠,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起来,刘福彪又逼你拜师,又暗中袭击,你怎么还这么上心地帮他?就不怕变成东郭先生吗?”姚英子好奇地问。

“现在我是医生,他是病人。医生拯救病人是天职,这跟旁的恩怨都无关。”

听到这话,姚英子心中不禁一动,一个身影似乎又浮现出来。她霎时心跳有些快,为了掩饰,随口抛出一个问题:

“那万一你俩仇深似海呢?比如说他跟你有杀父之仇,你救不救?”

方三响正在弯腰观察炉灶,听到这个问题,肩膀一颤。在漆黑的炉膛内,蓦然闪过一张脸,那是一张和尚的面孔,嘴角有两颗黑痣。他赶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扫视,扫过灶台,扫过铁锅,扫过铁锅旁边的一筒竹筷,只求那幻觉尽快消失。

姚英子一下想起来,方三响是战争孤儿,这问题问得太不妥当了。她连忙说她是随口瞎讲的,别当真。冷不防方三响伸过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快放开我!你知道什么?”姚英子一心只想把那只刚摸过灶台的脏手甩开。

方三响放开她的手,冲回雅间,小心翼翼地把腌笃鲜的汤盆拿出来:“我知道了!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汤盆!”

“刚才你不是说加热后不会有志贺菌吗?”

“食物当然是干净的,但这个汤盆就不一定了。如果它本身已受到污染呢?”

姚英子先是眼睛一亮,可随即又疑惑起来:“就算汤盆被污染,但腌笃鲜的鲜汤可是高温的,一浇下去不就把细菌全烫死了吗?”

方三响摇摇头,用手指虚点了一下汤盆的边缘:“这个汤盆的里面是干净的,可你看这一圈盆边,还有容器外侧,都是热汤接触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上面有志贺菌。”

“难道……难道他们被传染,是因为去舔汤盆边缘吗?恶心!”姚英子几乎要尖叫起来。

方三响哭笑不得,拿起桌子上的一把竹筷:“不是……他们青帮有个规矩叫劝钟,每道菜,得轮流拿筷子敲一下边,才开始吃。唯独腌笃鲜上来的时候,我心里有气,就没跟他们一起敲。”

姚英子撇撇嘴,心想这都是什么臭规矩:“那我不明白了。你要说餐具被污染,应该都污染才对啊,怎么只有这个汤盆闹出事情来了呢?”

“杜阿毛说过,其他菜都是烟馆原来的厨子做的,唯独这道腌笃鲜,是从三林刚请来的大厨做的。”

这下子,整个传播过程算是推测出个大概了。

那位三林厨子手上,一定沾染着志贺菌,并且没有做过良好的清洁。他烹饪腌笃鲜时,用脏手拿起汤盆盛菜,再端上餐桌。刘福彪、杜阿毛等人拿起筷子,轮流劝钟,在汤盆边缘敲过一圈,让细菌全数沾在了筷子头部,直送口中。

方三响幸免于难,不是因为他拒绝吃腌笃鲜,而是因为他没参与最后这一轮的劝钟。

想到这里,方三响顿时冷汗涔涔,如果当时他随手敲上一记,此时肯定也已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

“糟糕,那个大厨可是已逃出去了!”

姚英子提醒道,方三响这才想起来,那个危险的传染源还在外头逍遥。万一他再去别家做菜,岂不又是一轮肆虐?

两人拿了汤盆,匆匆走回烟馆门口。恰好孙希和公所的人折回来,他们基本上把昨天逃出烟馆的仆役、丫鬟、厨子、账房、伙计都访明白了下落,目前并无其他人有赤痢症状。

方三响把发现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都吃惊不小,没想到这传播路径如此曲折。孙希说那大厨见青帮老大吃出了事,吓得连夜逃回浦东老家去了。自治公所和卫生处的人都很紧张,若那个猪头三在浦东再搞这么一轮,事情可就闹大了。

不过这些事情,自有自治公所去处理。他们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卫生处的那个官员也终于松口,允许他们送走病患。一方面是因为方三响找到了污染源头,可以向民众解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闻讯赶来的青帮帮众越聚越多,治安压力实在太大了……

在一群凶悍青帮汉子的注视下,民夫们把刘福彪等九人一一抬上急救马车,准备拉走。那些帮众还要跟随,却被方三响给喝住了。

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前头,伸开双手,严厉地喝令两边退开。方三响如此不客气,居然没人敢上前炸刺,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小子先后救了刘福山、刘福彪弟兄性命。不知是谁带头,帮众哄然开始行礼,用对帮内长辈的礼节,来拜谢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方医生。

方三响对这个可没兴趣,现在他对青帮规矩真是怕死了。一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才长舒一口气,回过身去,指挥民夫用炉灰清理烟馆里的脓血粪便,以及清理整条街附近的垃圾堆、厕所,以绝后患。至于那个肮脏的伙房,自然也要彻底关闭消毒。

当所有的后续收尾工作都弄完,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筋疲力尽地走出烟馆时,眼前的夕阳都快落山了。

“这一次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吧?”姚英子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啦,九个患者都送去医院,传染源基本也确定了,现场也清理完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孙希叼着烟卷,深深吸着烟雾,懒散地眯起了眼睛。

“还有写报告。”姚英子提醒。孙希摆出愁苦的表情:“我是友情帮忙啊,让外科医生写传染病报告,太残忍了。要不老方你去写吧。”

方三响对这个称呼有些不自在:“当然由我来写。现在想想,我们可能犯错的地方太多了。也许会误信患者的判断,当成伤寒来处理;也许会被汤盆误导,想不到青帮规矩这一个途径;也许把注意力都放在刘福彪身上,让那个大厨在外头逍遥。任何一个点出错,都可能导致一场大疫暴发。”

孙希赞许道:“总结得很有水平嘛!英国有句谚语,一盎司的预防大过一磅的治疗。咱们这一次,可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姚英子很不满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你搞清楚,全程都是我俩在充满病原体的地方忙活。你一点忙也没帮上。”

“哎,一个一个寻人也很麻烦的好吗?”孙希委屈地辩解道,“这样好了,我请你们去荣顺馆吃腌笃鲜。”

“不要!”姚英子和方三响同时叫起来。他们对这道菜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我看你们哪,是 once bitten, twice shy。”

“假洋鬼子,你就不会说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姚英子没好气地说。

孙希哈哈大笑起来,把烟蒂弹进苏州河,重新点起一支烟,顺手把火柴盒塞回兜里。此时在他的口袋底部,多了一张薄薄的名片。孙希的指尖在纸片上轻轻刮了一下,确认它还在,才徐徐缩了回去。

名片素雅,正面衬图是一丛墨竹,挺拔如刀。

三林大厨,可不是孙希在自治公所的唯一收获。

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

上海法租界里有一条宁波路,毗邻宝昌路。路面平阔,一色沥青碎石铺就,两侧皆修有暗沟,上覆洋铁盖子。路边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或是英吉利乡村风的尖顶花园,或是希腊拱券式的小楼,或是杂糅了拜占庭与文艺复兴风的法式折中主义塔楼。

即使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此之多的建筑风格集中在一块。

若换作平时,孙希必然兴致勃勃地在宁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对英伦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身前的咖啡,不时透过一扇帕拉第奥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的。

上午十一点整,咖啡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仿佛算准了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装女子踏着钟声走进屋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孙希走来。

孙希赶忙起身,却不防撞到桌边,让咖啡杯里的棕汤洒出来一点。他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么,他猛然站起来,替对方拉开椅子。

说来也怪,孙希平日见了谁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对上,却似老鼠见了猫一样——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的校长张竹君。

张竹君在对面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辫子呢?”孙希从怀里露出一截辫梢,甩了甩:“租界里不查这玩意儿,我就给收起来了。”

“在哪里都不应该戴这种猪尾巴。”张竹君甚至不屑把声音压低。

“我小时候在海外长大,辫子一直没留起来,索性弄个假的敷衍一下。”

随即孙希自报了一番履历。张竹君听说他也是广东人,还是番禺同乡,态度和缓了些,不过她嫌孙希的粤语南洋味太重,两人最后还是改回了官话。

有身着蓝色制服的仆欧递过菜单,张竹君抬抬下巴:“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你让他点。”孙希咬咬牙,点了杯最贵的维也纳奶油咖啡,笑着说:“这里只有西饮,下次找个茶庄,我伺候您用几杯乌龙茶。”

“寒暄到此为止。说吧,一个红会总医院的高才生,来找我做什么?”张竹君双手抄在胸前,语带嘲讽,显然在来之前也做了一些调查。

“呃,实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张竹君道:“你卖相这么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说不就行了?”

孙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么?”旋即醒悟过来,这里面恐怕误会大了,连忙摆手道:“不,不,我要说的事,和英子没关系。”他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张竹君唇角微微翘起:“既然不是为了英子,那就是冲着沈敦和来的喽?”

孙希“扑哧”一声,差点把咖啡呛进气管里。这位张校长未免也太厉害了吧?两人见面才说几句话,她就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张竹君道:“北洋医学堂的学生,一毕业便被分配到各镇新军做医官去了,前途无量。唯独你舍弃大好仕途,跑来这寂寂无闻的红会总医院做实习生。这样的履历都看不出猫腻,当我盲吗?”

张竹君到底是做医生出身的,孙希的履历中只露出一点破绽,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孙希也决定不再绕圈子。他压低嗓子,把冯煦的任务讲了一遍,然后道:

“实在惭愧。那晚您和英子讲话的地方,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下。我听到张校长您说了一句: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所以这次是想请教,您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握有什么实据?”

张竹君眉头微挑。她猜到这个小伙子与北边的大清红十字会有关,却没料到是冯煦直接安排的间谍。她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突然反问: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蹚这趟浑水?公义?私仇?”

在那两道刺刀般目光的注视下,孙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摊开双手苦笑道:“不是因为什么大义,也没有什么私仇。只不过张大人掐着我的生活费,冯大人又允诺我可以公派出国,所以我一个学医的,才被迫成了间谍!可不是情愿的。”

张竹君盯着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医生最讨厌哪种病人吗?”

“得了性病的?”

“错,是那种不诚实的病人。明明有求于医生,却还要千方百计隐瞒症状,自作聪明,真是不知所谓。我行医这么久,医术不敢夸口,但辨认真伪的眼力还是有的。”张竹君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你这孩子浮夸了点,倒也算诚实。刚才你若有半点迟疑与伪饰,我起身就走。”

孙希一阵后怕。刚才若自己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只怕这件事已经办砸了……跟这位张校长谈话,真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真不知道姚英子是怎么在她的学校里熬过来的。

这时咖啡已经送到,张竹君拿起敞口小壶,把乳白色的奶油倾入杯中,让黑棕色的液体迅速变浅,一股香甜袅袅生出。她随意啜了一口:“礼尚往来。我也回答一下你好了。我不喜欢沈敦和,既是出于大义,也是出于私仇。”

“六年前日俄战争,沈敦和在上海筹办万国红十字会,呼吁各地捐款救援。当时我还在广东行医,看到这个倡议,深为触动,便募集了两万两捐款,动员数十名医生,以广东医界代表的身份北上。谁知抵达上海之后,沈敦和把银子收了,却不许我们广东救援队继续北上,说东北战乱频仍,形势复杂,不宜猝进,权且观望以策万全。”

“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可内心的想法休想瞒住我。我自行医以来,这样的男子眼神实在见过太多,无非是不信任女人为医,觉得她们前往战地救援只是徒增累赘。呵呵,那两万两银子,都是广东女界所捐,他倒不嫌脂粉味重呢。”

“我争取了很久,未得允可,一怒之下干脆自己雇船带队北上。可惜刚到辽东,战事已经结束,我只好返回上海。沈敦和看不起女子行医,我偏要做出些名堂来,打肿他的面皮。不过若做这个事业,在广东是不行的,上海无论意识还是风气,都领全国之先,所以我便留了下来,创办了这所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

“所以……您怀疑沈敦和侵吞了那两万两银子?”

“他也许花在了正确的地方,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但万国红十字会从来没有公示过账目明细。不止那两万两,我有理由相信整个募捐款项都存在问题。”

这倒是和冯煦的说法对上了……孙希心想。他急忙道:“那您手里有证据吗?”

张竹君摇摇头:“没有。这六年以来,我一直要求款项公示,可沈敦和百般推托,从来不把账册拿出来。偏偏这个人又很会折腾,又是关东善后,又是旧金山救援,又是建总医院,又是在报端发表各种宣扬红会理念的文章。大家被他的手段搞得眼花缭乱,我呼吁过很多次要清查账目,可惜应者寥寥。”

孙希一阵失望,这些信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看来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冯煦背靠朝廷,都拿沈敦和没办法,遑论一个女医学校的校长?

张竹君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情绪变化,轻轻眯起眼睛:“我虽接触不到账册,可六年时间,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的隐秘手段。”

“嗯?”孙希精神一振。

张竹君从仆欧那里要来一支笔,在自己的名片背后唰唰地写了一个名字:“你只要记住这个人就行了。他叫施则敬,是沈敦和的心腹,也是红会的会董之一。一应善款支给记账之事,由他掌管。你只要能接近他,那便有机会拿到账册。”

孙希诚惶诚恐地接过名片,放进口袋。虽说调查总算有方向了,可他一点也不感到轻松,心头反而愈加沉重。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还是医学更简单一点?”

“Surely it is……(当然)”孙希一遇到无法回避的麻烦事,就会下意识用英文来遮掩。

“我告诉你,在中国,从来没有什么单纯的医学问题。”张竹君从椅子边站起身,把杯中咖啡一饮而尽,“时间还早,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的口气很平淡,可完全没留出商量的余地。孙希虽觉纳闷,也不好深问,便连忙结了账,拿起大衣,殷勤地给张竹君把大门推开。

两人出了咖啡厅,在宁波路上向东漫步而行。此时夏意已盛,阳光如新鲜奶油一般流泻下来,无论是房屋还是绿植均浮起一层黏稠的光泽,惬意如欧洲风情。张竹君一路上欣赏着各色洋房,似乎兴味颇足。

“你可知道这一带为何全是各式洋房?”张竹君忽然问。

“法国人喜欢浪漫?”

“错!那是因为十年之前,法租界公董局通过一项《房屋建造法案》,要求在这一片区域建造须经批准,不得修建中式房屋。经过十年发展,这里几乎把中国味道全数摒弃,俨然成了模范殖民区——”张竹君说到这里,用拐杖随手朝前一指,“只有一个例外。”

孙希顺着拐杖朝前望去,看到在一片欧式风情的小楼之间,赫然矗立着一栋歇山顶五楹大殿,翘檐重瓦,漆红廊庑,看起来格外突兀。在那大殿的进门处,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书“四明公所”四字。

张竹君走到公所前面,仰头看了良久,忽然回首道:“你可知道,为何在这一片洋房之间,会有这么一栋中式建筑?”

孙希摇头,他这里来得并不多。张竹君负手徐道:“这座四明公所,乃是在沪的宁波同乡集资所建,殿后有二十多间义舍,哪位老乡身死不及回灵,就暂寄棺柩于此。只因此地被划拨给了法租界,公董局一直视这里为眼中钉,处心积虑想要拔除。同治十三年、光绪二十四年,法国人以棺椁不利卫生为由,先后两次要求筑路迁坟。宁波人奋起反抗,第一次死七人,第二次死十七人。法国领事不得已,只得同意保留此地。”

孙希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这栋建筑背后,藏着这等血案,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张竹君道:“姚永庚是宁波人,所以英子对这件事知之甚详,特意给我讲过。广东有句话: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陆丰。我本以为海陆丰民风最为彪悍,没想到宁波人血性也这么足。”

“若不是宁波人那几十条性命,只怕公所早被夷平,换成了外国洋楼。洋人在中国各处跑马圈地,唯独在这个小会所碰了个壁。天下的道理,都被这个小小的公所说尽了:今日你退一尺,明日他们就敢进一丈,唯有团结抗争、不畏牺牲,才是自强之道。可惜啊,如今这个朝廷腐败、苟且,是怎么也不会明白的。”

孙希一听说起政治,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张竹君却没放过他:“孙希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这样的天下,不能持久。与其戴一条假辫子,不如把心里那根真正的剪掉。”

“完了,完了。这要让曹主任知道,非把我扭送官府不可。”孙希心中暗想,有点口干舌燥。张竹君没有逼迫,只是冷笑一声:“中国没有,也不应该有单纯的医者。这一点,你迟早会明白的。”

她信步走到公所里面,殿前有个香炉,上头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张竹君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这才重新走出来,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临走之前,她又探出头来:“今日你来找我,真的只是为了沈敦和的事?”

“就这一件还不够麻烦啊……”孙希嘀咕了一句,面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下次我弄点好乌龙茶,伺候您品品。”

张竹君什么都没说,扬手让车夫走了。

孙希目送她离开之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这位张校长虽是女流之辈,可实在太强势,在她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他小心地把名片收好,然后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而去。车子即将接近外白渡桥时,远远可以看到在苏州河南岸有一栋哥特式的高大教堂。

这教堂叫作联合礼拜堂,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口,毗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距离教堂数米之外的花园里,是一家上海最好的汉弥登番菜馆,既能欣赏到黄浦江的繁忙兴旺,又可以看到苏州河的隽秀,是第一等的好去处。

孙希进到番菜馆之后,看到姚英子和方三响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西式方桌旁。他轻车熟路地把大衣交给印度仆欧,走过去落座。

姚英子不悦道:“你怎么晚这么久?今朝是难得的休息日,不要浪费。”孙希笑道:“我不是找红帮裁缝定做了西装吗?他们要补量一下尺寸。”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方三响。后者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沙发椅上,动作拘束,连面前的刀叉都不敢触碰。孙希笑道:“老方你怕什么?今天我们好好打一下姚大夫的秋风,又不用你破费。”方三响摇摇头:“嘉勉状是给我们三个人的,吃饭费用自然是三人分担。”

他们前几日解决了祥园烟馆的赤痢,自治公所特意颁发了嘉勉状。虽然这只是个空头荣誉,但对他们三个实习医生来说,也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于是姚英子提议出来吃顿饭,庆祝一下。

孙希正想借故出来见张竹君,自然举双手赞同。方三响却有些犹豫,他向来俭省,出来吃洋菜是极奢靡的事。最后还是姚英子说“你还欠我一个救命的人情,你去了咱们两清”,他才勉强同意出席。

现在他突然提出要分担餐费,姚英子登时不满:“说好了我请,你充什么富贵阿公?”孙希也笑道:“其实我很好奇,老方你平时没日没夜地做工,按说攒下来的钱也不少了,难道今天要一次出清(用完)?”

方三响闻言,立刻变得窘迫起来。姚英子咄咄逼人:“你有钱,好呀,那都你出好了。”孙希见方三响额头隐隐渗出细汗,知道他当真了,赶紧打圆场:“你们别吵了,我有一个办法。今天这顿,一分为三,main course(主菜)让姚大夫出,dessert(饭后甜点)我来出,appetizer(前菜)就交给方大夫你啦!”

姚英子拍手笑道:“这个办法好!也算公平啦。”

方三响先前在同济上学时,是听德语授课。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知道一些基本的医学术语,日常用语却匮乏得惊人。他不知 appetizer 是开胃小菜,还以为孙希说的是三道大菜,心里算了算价格,咬牙应允了。

姚英子知道方三响没吃过西餐,径直把菜单拿过来,自作主张替他点了菜。方三响也不去管,专注于餐厅送的牛油面包。这东西是免费送的,香甜绵软,可以趁机多吃点。

孙希和姚英子暗笑他的吃相,又不敢公开表露。孙希拿起一个圆面包,慢条斯理地拿刀切开,往里涂牛油:“哎,对了,三响,刘福彪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找过,我没见。”方三响淡然道,继续把面包往嘴里塞。

刘福彪那一伙人当天被送到总医院之后,在次日便脱离了危险,被青帮的徒子徒孙们接回家静养了。刘福彪派人携重金来了好几次医院,要感谢方三响,均被拒绝。

刘福彪没办法,只好让樊老三跪在医院门口,自扇了一天耳光,脸肿得简直没法看,引起了好多人围观。最后还是曹主任看不下去,好说歹说给劝走了。

“你小子脾气可真倔,青帮这么大人情,不趁机结交一下,反而一点面子都不卖。”孙希半是敬佩,半是埋怨。

“真要受了他的礼,以后便和青帮脱不开干系了。”方三响只是脾气耿直,却不傻。从那两个断手农夫的遭遇就知道,刘福彪那些人心狠手辣,走得太近迟早要出事情。

“哎呀,今天放假,你们不要说这些无聊事了。”姚英子一听这名字,就想起那间肮脏的厨房,做了个欲呕的表情,“不能说点别的?”

这时恰好仆欧过来,拿来一瓶红酒,给每个人浅浅地斟了小半杯。孙希端起酒杯转了转,一脸促狭:“好啊,聊点别的——英子,你方向定了没有?”

“哎呀,烦死了。张校长催,沈伯伯催,连你也在这里老三老四。”姚英子一提这个,就苦恼地捧住了脸,“我们还不如聊青帮呢。”

“要不来外科吧,我罩着你。”

“不要,我听人说外科就是做木匠和学绣花,麻烦得紧。”

“那产科或者妇幼?我认识的女医生几乎都是选这个方向。”

“张校长也劝我朝这个方向走,可我一想到要应付小孩子就头疼。”姚英子一脸苦相。

方三响正色道:“你还是尽早做决定比较好,样样都行,就意味着样样都不行。”

孙希怕他又讲出难听话来,赶紧拦住,举起酒杯道:“好啦,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趁正菜没上,咱们干一杯。”

“以什么名目?”姚英子问。

孙希想了想:“不为过去,不为未来,单为眼下的幸福生活。”姚英子说这个有意思,也举起了酒杯。两人看向方三响,他眼神闪动,犹犹豫豫举起杯子来。

三个玻璃杯在半空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刚放下杯子,旁边过来一个人,先拱手说打扰,然后问:“是红会医院的姚医生和孙医生吗?”

孙希与姚英子一看,脸熟,是开院典礼当天替他们拍照的那个记者。记者拿出几张名片,满脸笑容地散给三个人。原来此人叫农跃鳞,是《申报》的长约记者,这是仅次于社评主笔的职位,能坐这位子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头发不多,玳瑁腿的眼镜却很厚,额头朝前鼓出,显得既聪明又憔悴。

农跃鳞说本来今天在这里约了一位工部局的官员采访,恰好看到邻桌是前不久刚采访过的医生,便过来打个招呼。

“几位恕罪。鄙人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祝酒词,很有意思。《申报》最近在做一个提倡新生活的栏目,各界声音都有。鄙人想如果有医生能参与议论,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知能不能随便说几句?”

这事自然让孙希出面最为妥当。他整了整领结,朗声道:“英谚有云:water under the bridge,这句话译作中文,是说过去的事情,纵然百般去想,亦不可挽回。而未来难以预期,譬如明日是否下雨,下个月是否地震,全是上帝的安排,非杞人所能揣测。所以只有眼前的确定的幸福,才值得我们祝福与珍惜。”

农跃鳞低头记录着:“那么请问三位,对时局是如何看待的?”孙希不由得皱皱眉头:“这跟时局有什么关系?”农跃鳞道:“既说眼下的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对时局还算满意?”

“我们是医生,研究的是人体组织,可不是人类组织。”孙希回答得很是机智。

农跃鳞扶了扶眼镜:“可医生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比如去年预备立宪,诸省咨议局请愿代表团上京,要求以一年之期召开国会,其中就有不少医生代表。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三人面面相觑,皆没有作声。农跃鳞又问:“那么对袁世凯、孙中山、宋教仁这几个人,几位有何评价?”

姚英子忍不住道:“农记者,你的栏目不是提倡新生活吗?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农跃鳞停下记录,正色道:“原先是皇家定策,百姓凛然遵行。如今人人都要参政议政,岂不就是一种新生活吗?诸位都是先进的西学精英,对时局难道一点看法都没有?哪怕是有什么疑问也行。”

饭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方三响却忽然开口道:“农先生,那些政治上的事我是不懂,不过我倒一直有一个问题,想得到解答。”农跃鳞眼睛一亮,这人在三人里最不起眼,但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背后似乎有故事可以挖。他迅速翻开一页新纸,捏住铅笔。

姚英子和孙希同时在桌子下面踢方三响,这么擅自做政治发言,只怕曹主任的血压又要上升了。可方三响恍若未觉,缓缓开口讲起老青山惨案来。

他口才欠佳,但这惨案是亲身经历,讲起来格外真切。孙希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姚英子之前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两个人同时缩回脚去,屏息凝神。

方三响从全村人被觉然所骗讲起,一直讲到父亲去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眼睛红红地看向农跃鳞:“……后来多亏了魏伯诗德先生与吴先生及时赶到,我才侥幸脱困。可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

农跃鳞沉默地写好最后一个字,把铅笔塞回胸口,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不过我会把你的故事如实地登出来。这是个好问题,乱世兵燹,个人遭逢,究竟是何道理?虽是一家之不幸,足以引起《申报》的读者们深思——未尝不是一种议政。”

他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受访者已经走进餐厅,便对三人一拱手:“感谢诸位谠论直言,克日见报。回头鄙人请客,替三位订上一年《申报》,闲暇时不妨看看。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农跃鳞走了以后,孙希看着方三响:“啧,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啊!”方三响怅然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还过不去。”

孙希恍然道:“难怪你见我第一面,就问是否见过嘴角生两颗黑痣的人。原来你一直在找那个日本间谍。”

“不错。他是我们沟窝村的仇人。我这些年来,逢人便问,就是不想放过一点可能。”

方三响说得咬牙切齿,眼圈泛红。孙希赶紧举起酒杯劝解道:“别多想啦,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能在十里洋场做起医生,这不就是后福了吗?来,来,喝一杯。”

姚英子也一起举杯劝起来,方三响不再推拒。三人又喝了一轮,前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孙希叉了一块红酒鹅肝放进嘴里,还没咀嚼,油香便在口中弥散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国别的都冠绝寰球,唯独饮食这块差得太远,这一点不得不佩服法国人的精致。”

姚英子笑盈盈道:“这里的大厨,在巴黎也是难得的。整个租界,不会有比他家更好的法餐了。”她见方三响还没动刀叉,催促道:“哎,这 appetizer 可是你付账,不吃可就亏了啊!”方三响一听,这才单手拎起叉子,扎了一只焗蜗牛到嘴里,囫囵吞下去,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三人毕竟都是少年心性,虽然各怀心事,可吃着吃着都放松下来。孙希故意插科打诨,说些欧洲逸事笑话,引得姚英子咯咯直笑。方三响说得虽少,嘴里却没停过,刚才的愁绪也便暂时忘却了。

酒足饭饱,结账时方三响才发现,中了孙希的小小圈套。他还要坚持,孙希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今天就别死撑面子啦,你就让大小姐请一次。你辛苦攒的那些钱,还是留着礼敬佛祖吧。”

“嗯?”方三响眼神一闪,仿佛被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孙希连忙解释:“谁让咱们住一栋宿舍楼呢?每隔半个月发钱的日子,你就要去一趟静安寺。这也没什么,我也偶尔会去教堂呢,别太沉迷就好。”方三响没吭声,似乎完全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姚英子见时间还早,提议说不如去新开的虹口活动影戏园看戏。这是上海第一家影戏园子,西班牙人投资的,放的多是从欧美舶来的镍币西片,每周只要有邮船抵达,都有剧目更新。

孙希举双手连声说好,方三响犹豫片刻,耐不住姚英子眼神恳求,只好表示赞同。

“什么是镍币西片?多少钱?”他谨慎地问了句。

姚英子道:“美国的影戏院很便宜,一个人五美分,合不到两角洋,可以看足一天。他们五美分的硬币是镍质的,所以放的片子就叫镍币片了。”方三响一听,这个价格似还可以接受,松了口气,孙希揽住他脖子,笑嘻嘻道:“我在伦敦看过,可比书本好看多了,会动的。”

“那不就是皮影戏?”

“你看了就知道!”

三人结了账,兴冲冲直奔乍浦路上的活动影戏园。恰好这周才运来了一批新的美国短片,门口观众如潮。他们坐进影戏园里,选了个一等雅座。这些影戏都是循环播放,坐多久都成,可以看个痛快。

孙希和姚英子之前都体验过,并不震惊,可以沉心揣摩剧情。方三响是头一回看,在黑暗中双目圆睁,舍不得错开一秒,甚至有几次下意识要躲开,生怕被屏幕上的马车行人撞到。

这戏园老板大概是走通了欧洲渠道,批发了一批法国的电影。本周上的片子,除了美国的各种镍币电影,一半都是法国出品,诸如《惊马》《魔砖》《阿拉丁与神灯》,极尽魔幻传奇之能事。

放到最后一部法国片时,影戏的风格却突然一变。

这部片子名字叫作 La Révolution en Russie。先是一艘巍峨的大军舰徐徐入港,然后是一群水兵围着舰长起了争执,其中一名水兵惨被枪杀。紧接着,其他水手一哄而上,杀死舰长,发动哗变,然后是沙俄军队杀入港口。在一个望远镜的主观视角里,观众看到了陷入火海的港口、惊慌失措的民众,也看到了军队镇压水兵的残虐。那种绝望的压迫感,几乎要从简陋的幕布上洋溢而出。

仅仅三分半钟的长度,三人却觉得经历了三个小时那么长。

“这片子到底在讲什么?”孙希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姚英子摇摇头:“看装束像是俄罗斯那边的事,也不知真的假的。”

“我认识点法文,片子好像叫‘俄国革命’。好家伙,毛子可真够凶暴的。”孙希小声说着。姚英子正想问什么是革命,忽然听到身旁沉重的呼吸声,侧头一看,方三响鼻翼翕张,拳头举起来又放下。

姚英子这才想起来,他爹和沟窝村村民就是被毛子兵打死的,此时看到这种场面,难免会触景生情。她跟孙希商量了一句,赶紧把他从戏园里拽出去透透气。

老板正在戏园门口招呼观众,孙希过去问了几句,回来说这片子拍的是 1905 年俄国革命。因为日俄战争失败,导致俄国掀起一股反对沙皇的热潮,兵变四起。有一艘叫作波将金号的战舰上的小兵不满压迫,愤然起义,却被沙皇派去的军队残酷镇压。有一个叫吕西恩·农居埃的法国导演从波将金号里得了灵感,拍了这么一部片子。

“俄国人真是太暴力了,吓死人了。”姚英子听完,吐了吐舌头,“跟那边一比,上海可真是太平多了。”

“以后还是少看这种吧,晚上会做噩梦。”孙希说得满不在乎,可心里蓦地想起四明公所,一种说不清的烦躁浮上心头,似乎隐隐有什么毛刺在摆动。

这时方三响走到他面前问:“那些水兵为什么哗变?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孙希愣怔了一下,说他没问那么细。方三响又问,那这个“革命”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叫叛乱?孙希本想解释一下,随即想起来,国内那些乱党好像最喜欢自称为革命党什么的,比如跟自己同姓还是老乡的那个孙逸仙,就……总之少说为妙,便一捶他的肩膀:“哎呀,你不是老说捉大放小吗?片子都看完了,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做啥?”

方三响皱着眉头,试图从里面琢磨出点什么,姚英子却不耐烦地把他俩一推:“走,走,我请你们吃梨膏去。”

街边就有卖梨膏的小热昏,用苏北话哼哼唧唧唱着:“一包冰屑吊梨膏,二用药味重香料……”她买了三碗,三个人斜靠着戏院外的梧桐树吃起来。

“说好了,这个我请。”方三响严肃地说,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圆。

“老方你这可失算了。英子这个人,吃别的一般,吃起甜的没够。别看梨膏三个铜圆一碗,她能把你吃破产喽!”

姚英子羞恼地狠狠踩了孙希一脚,孙希赶紧躲闪,却不防撞翻了旁边卖茶叶蛋的土灶。火星飞溅,落到西装外套上,心疼得他赶紧伸手扑打。

方三响看着那两个人打闹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依依不舍地用木勺舀出最后一点梨膏,甜丝丝的一入口,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只是戏园里的那段影像始终无法去除。

三人玩闹了一阵,天色黯淡下来。方三响说差不多该回医院了,姚英子提议说,回去的路上在外白渡桥上停一下,那里是欣赏落日的绝佳位置。

这座外白渡桥三年前建成,全钢架双孔结构,望之峥嵘威严,雄峙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外滩航运尽收眼底。外白渡桥在主道两侧铺了两条木板步道,外有扶栏,很多上海市民没事都会跑来这里看西洋景致。

他们三人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色已略晚。晚霞如被红葡萄酒泼洒浸润一般,微微透着酡红,酡红边缘还亮着一丝余晖,映在远处黄浦江的浩渺水面之上。那些悬挂着万国旗帜的大小船只穿梭如织,如行于彩云之中,不知疲倦。

玩了快一天的三人伏在栏杆上,凝望着这壮丽斑斓的景象,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过了好久,姚英子轻轻叹道:“真美啊,每次看都这么美。”少女踮起脚尖,努力让上半身朝桥外探去,想要伸手抓住最后一缕夕阳。

方三响有点紧张地把胳膊伸过去,生怕她掉进苏州河里:“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东北,那里的落日不太一样,但也很好看。”旁边孙希刚掏出一支香烟,闻言不由得嗤笑道:“要说泰晤士河的落日啊,你们可能没机会见到,那才真的是肃穆壮观。”

姚英子趴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浦江的水线,太阳最后将在那里被吞没。她的双瞳里,似乎染上了云霞的颜色。

“从我小时候起,每次看到落日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傻丫头,你忘了时差吗?地球另外一面的纽约,如今可正是朝日初升呢。”孙希哈哈一笑,“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姚英子凝望远方,喃喃道:“是啊,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都是做医生的,明白这个自然规律。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所以要及时行乐,别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对吧?”孙希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去顶方三响。方三响有点慌乱地答道:“只要尽了本分就好。”

姚英子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飞旋飘散的乌黑长发,短暂地遮住了她精致的面孔,只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露在外面,映着半明半暗的云霞。最高明的画师,也调不出此时此刻她双眼中的颜色。

那一瞬间旋身的美态,让另外两个人心中皆是一漾。

“如果以后能一直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啦!”她的语气说不上是祈愿,还是感慨。

在她身后的远方,依稀可见外滩如群山起伏般的巍峨建筑。在落日与霞光的映衬之下,这一切景象都被镶嵌上一层温润的金边。深沉的阴影赋予了这景致西洋油画般的质感,庄严而富有神性,如天堂一般永恒存在。


一张八开大小的《通信晚报》飘落在车站地板之上,悄无声息。

读者并未俯身捡拾,反而匆匆离去。于是它便那么平平摊开来,任凭不同的皮鞋、布鞋踏过去,印上一圈又一圈雨渍。

这是沪宁车站自办的文摘汇报,只摘录前日各大报章的新闻,供乘客候车消遣之用。此时那些小号铅字浸没在水痕之中,如蚁集蜂攒,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形体:

摘自《申报》六月十日:“入夏以来,皖北惨遭水患,几于全境陆沉,无论冈洼,无无水之地,无不灾之区,举凡村镇、房舍、人畜以及上季所收之粮,皆为波涛席卷而去。”

摘自《新闻报》六月十日:“亳州被雨难,城中屋宇倾圮者不可计数。涡水上涨,桥梁漂没,船只沉溺,两岸数百家尽付东流,田中秋禾摧折已尽。”

摘自《神州日报》六月十日:“涡阳忽遇倾盆大雨,四境汪洋,涡河高与岸平,北关沿岸房屋漂流殆尽,河中尸骸随波而下。湖田已无粒米可收,高田之禾又为大风所偃仆,惨亦甚矣。”

即使报纸已被水渍洇得模糊不堪,这一条条记录看着仍触目惊心,其绝望惶急之情,跃然纸上。

更多的布鞋陆陆续续踏过来,很快将这张小报踩成一摊纸糊。而那些鞋子的主人,则在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之后,在候车室内站成了三排。

为首的两人,一个是外科兼解剖主任峨利生医生,一个是内科的王培元医生。他们身后则是十五名红会总医院的实习医护,方三响与孙希赫然在列。

他们每个人都斜挎两个竹布口袋,右手拎着一个贴着红十字标志的棕色松木箱。上海初夏的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油布雨披边角不断滴下来,在脚下聚成一个小水坑。在队伍前方,还有两面白旗,一面上书“中国红十字会”,一面上书“华洋义赈会”。

昏黄的煤油灯下,沈敦和面色严峻地走到队伍面前,摘下了头上的礼帽:

“如今皖北水患频仍,眼见酿成奇灾。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诸君皆是总医院培养的精英,如今正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是我红会专业力量第一次亮相,请诸君务求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孙希站在队伍之中,双目平视着前方,耳朵里听着沈敦和的讲话,心脏嗵嗵地剧烈跳起来。红会总医院救援皖北的决定,是在两天前下达的。孙希偷偷给冯煦拍了电报请示方略,对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皖北事急,救难为先。”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消息灵通,他都说皖北事急,看来局势真的十分凶险。

孙希没奈何,只好暂且收起心思,只是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看报纸上的报道,皖北是极凶险的地方,他没想到加入红会总医院后,不光要当间谍,还要冒险深入灾区腹地,这和他原来想象的医生生活可截然不同。

孙希苦恼地用右手拽了拽挎包,下意识地瞥了旁边的方三响一眼。后者足足挎着四个布袋,身上背带紧绷,纵横交错,看着好似五花大绑。方三响抿着两片厚嘴唇,蚕眉平对,全然不似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么紧张。

这倒不奇怪。别人还在上海读预科学校时,他已经在营口医院里救护伤员,这种场面早见识过了。

“喂,老方,现在可是快半夜十二点啦。”孙希用手肘碰碰他。方三响看了一眼车站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的大钟,闷闷道:“还有四分三十秒。”孙希笑嘻嘻道:“不知道沈先生能给你拖延多少时间。”

方三响看了眼候车室的入口,外头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传来。沈敦和还在一二三四点地侃侃而谈,旁边曹主任赶紧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车站钟。沈敦和意犹未尽地收了个尾,一抬手,曹主任递来了一个酒盅。他动情地说道:

“六年之前,万国红十字会救援辽东,沈某手中无医可用,一直深以为憾。如今红会终于有了自己的力量,再不必受制于人。今日壮士出征,沈某无以饯行。备薄酒一盅,略表心意,待诸君归来,再行庆功!”

听到会董如此激昂,队员俱是精神一振。沈敦和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盅摔落在地,酒盅登时碎成八瓣。“登车!”

一旁的乘务员拉开铁滑栅栏,救援队员从检票通道鱼贯而入,朝站台走去。铁轨上早有一辆两车厢列车升火等候,这是专为总医院加开的专列,直抵南京。

孙希和方三响进了车厢之后,把东西都搁到行李架上,然后对坐在车窗旁。孙希伸出手:“喏,愿赌服输。”方三响摇摇头,从腰间掏出一方白手绢,里面包着一把角洋。他一个一个数出来,似是不舍。孙希眼睛很尖:“咦?这不是英子原来用的手绢吗?”

“我上次拿它包过头,她就不要了。”方三响数出六枚角洋,心疼地递了过去。

孙希笑道:“我就说她不会来吧?皖北水灾可不比上海时疫那么小打小闹,水患、饥荒、瘟疫、乱民、匪患,哪个都是要命的事……谁敢把姚永庚的女儿送过去?”

话音刚落,他忽然发现车窗外的检票口一阵混乱。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贴上玻璃,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借助煤油灯的照明,他们看到在检票口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欲要强行冲进来,却被沈敦和与曹主任联手拦住。孙希还没动,方三响已经张开双臂,两侧卡扣一扭,硬生生把车窗抬了起来。没了玻璃阻挡,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就因为我是姚家大小姐吗?”姚英子的声音穿透层层雨幕,充满愤怒。

曹主任拼命劝解,可惜声音太小,听不太清。过不多时,姚英子的声音又一次高亢起来:“你们觉得我在医院只是玩玩,你们根本没把我当医生对不对?”

这一连串激烈的质疑,打得曹主任溃不成军,连连后退。孙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角洋,扔给方三响:“你赢了,拿这些钱去拜佛烧香吧——唉,没想到她真跑来了。”

方三响毫不客气地收起钱来:“你那么精细的人,难道没发觉?咱们院里的人待她有些过分客气,看她的眼光好像看贵客似的。那些同事,哪个在做业务时主动找过她?换了你是英子,你会怎么想?”

经他这么一提醒,孙希回想平日里种种小事,还真是如此。比如中午去食堂吃饭,其他女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却很少叫上姚英子。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跟孙希和方三响凑一桌。有一次孙希半开玩笑,问:“你天天凑过来,是看中我俩谁了吧?”,结果被姚英子暴打了一顿——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没别的选择。

“英子聪明得很。她知道,这次是总医院第一次出战亮相,如果她去不了,以后很难在医院里立足了。”

孙希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你平时闷不吭声,原来观察得这么仔细。”方三响自嘲道:“我是久病成良医。”他随即又轻轻摇了一下头:“我担心的不是英子不来,而是她来了怎么办。”

“喂,喂,你赢了钱还卖乖,太过分了。”

“这次咱们可不是野餐郊游啊,我担心她会不会……”

方三响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检票口。那边的争执快分出胜负了。在姚英子的猛烈攻势下,曹主任已然败退,沈敦和也快招架不住。

这时火车前方响起一声悠扬的汽笛,白色的蒸汽从车头横喷而出,眼看就要发车了。方三响和孙希都有些焦虑,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什么结果。

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钻过两人阻拦,噌一下钻过铁栅栏,朝着这边飞跑而来。可这时发车的哨子已然吹响,火车先是前后顿挫了一下,然后缓缓朝前开去。

那身影却没放弃,还在拼命追赶。她堪堪跑到车厢旁边,却来不及冲到车门——即使冲过去也没用,车门已经被乘务员锁上了。方三响果断把上半身探出车窗,拼命伸出手大喊:“英子,抓住!”

姚英子咬紧牙关,加快几步,随着向前移动的车厢狂奔,一边把胳膊朝上伸去。方三响大半个身子往外一挺,用力抓住对方手腕。孙希在后头大叫:“抓臂骨,别抓关节!”他立刻改换,抓到小臂桡骨中段,这才发力一拽。

他体格甚大,拽起姚英子来,如同东北棕熊抓一只兔子,登时让她双脚离地。方三响和孙希两人齐心协力,顺着车窗把姚英子拽进来。

在其他人惊骇的目光下,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全不顾一头湿漉漉的散发。孙希从自己水壶里倒了杯罗汉果茶,让她小口慢慢喝,又递过一把小檀木梳子。方三响则起身去了另外一节车厢。

“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不要命了啊!”孙希惊魂未定,比她看着还紧张。

姚英子一边梳头一边道:“放心好了。沪宁这条线上用的是太平洋式机车,锅炉起速很慢,肯定追得上。”

“谁问你机车型号了?!”孙希按住额头,一脸无奈,“你怎么就这么跳上火车了?”

“哼,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现在救援队出征,我为什么不能来?”姚英子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他们派人去皖北,把我抓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一时冲动,害我输给蒲公英六个角洋?”

这次轮到姚英子一愣,随即不乐意了:“你们两个赤佬,竟然拿这种事打赌?!”孙希说了说赌注内容,姚英子梳头的动作不由一顿,低头轻声啐了一口:“这个蒲公英,真是自作主张!我可没他想的那么不受欢迎。”

这时方三响走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原来他第一时间去通知了两位带队医生。两位医生听说姚英子居然强行扒上火车,都震惊不已。他们提起煤油灯,先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无外伤,可怎么处置这个姑娘,却犯了难。

峨利生医生只管业务这一块,救援队的事务实际上由王培元医生全权负责。他是总医院唯一的华人教授,一时间全车厢的人都看向他。

王培元医生身材不算高大,圆脸圆鼻头,眉毛有点斑白,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一个老和尚。他在医院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考试时总给学生加几分,最差的也能攀到及格线,总爱说一句话:“我很欣慰。”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乱来?”王培元有点心疼地埋怨了几句,转动脖颈去看贴在车厢门侧的线路图,“下一站在安亭,你赶紧下车吧!”

孙希提醒道:“老师,这趟是给红会专开的车次,不到南京不停呀!”王培元用手去摸已经半秃的头顶,有些为难:“就不能跟司机商量,稍微停一下放个人吗?”姚英子道:“沪宁线是单线行车,时刻一耽搁,整个运行图都要乱掉的。”

王培元是传染病学的专家,对铁路运行不在行,这下子可犯了难。姚英子抓着他胳膊轻轻摇晃:“王教授,你看我都上来了,就行行好嘛!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说医者需有大爱吗?我去皖北救人,这难道做错了?”

这一下可把王教授给问住了。他转头看看峨利生医生,后者全程扑克脸,对此不置可否。末了王教授叹了口气:“好,好,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既然火车停不下来,你就先跟着我们吧——可有一样,得听从指挥,可不能像刚才那样,说走就走了。”

“得令!”姚英子大喜,狠狠地拥抱了王教授一下,吓得他差点跌在地上。王培元在方三响和孙希两人脸上扫了一圈:“你们这些毛躁小子……”话没说完,摇着头离开了。

姚英子得意扬扬地坐回座位上,孙希钦佩道:“人家都是因材施教,你这是因材撒娇啊!对曹主任就来硬的,对王教授就来软的。”

“要你多嘴!”

姚英子拿起梳子来继续梳头,梳完才发现发夹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邻座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递来一段细绳:“我这里有多的,用我的吧。”姚英子粲然一笑,道了声多谢,随手把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马尾辫。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坐在对面,注意到了她的细微变化,心中俱是一松。

经历了这么一段小插曲,火车恢复了安静。车轮有节奏地响着撞击声,车厢微微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这些红会医护昨天一天都在忙着打点行装,疲惫不堪,不一时便头挨着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最安宁的一次休息。

六月十二日中午,这一趟专列徐徐抵达南京。没想到迎接医疗队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筐硬邦邦的冷馒头和一间简陋的私塾教室。

王培元一打听才知道,红会总部提前汇了活动经费给当地分会,谁知分会的会计居然卷款跑了。这一次红会一共派出了四支队伍,除医疗队之外,还有三支赈济队,算上雇用的民夫,得有二百多号人。那会计卷款跑了不要紧,这些人一下子可陷入了尴尬境地,进退两难。

这次救援淮北的大部分善款,是沈敦和在上海组建了华洋义赈会募捐而来,再发给红会,所以财务流程上有些混乱。

抛去总会为这桩丑闻焦头烂额不谈,医疗队在那间私塾里足足等候了一天,始终无法动身。好在王培元是南京人,他找到一个在金陵航渡公司的熟人,弄到一批船票,先行连夜渡过长江,徒步跋涉到浦口。

此时皖北传来消息,水灾局面愈演愈烈,难民大潮已逼近宿州、灵璧一线。王培元当机立断,不等赈济队跟上,先行北上救灾。

可如何北上,是个极大的难题。

因为连日大雨,浦口西北方的滁州也陷入了麻烦,池河、濠河、板桥河全面涨水,官道不通,乘船更加危险。医疗队要向北走,只有一条津浦铁路。可这条铁路尚在修建中,根本没有通行车辆。

最后还是沈敦和想了个法子。他给远在京城的冯煦拍了电报求援,冯煦找到督办津浦铁路的大臣徐世昌,给南段总局直接下达命令,协调来了一辆施工运料车。

于是这支医疗队坐在一大堆钢轨、枕木、道钉之间,一路叮叮咣咣地颠簸到了蚌埠集。

到了蚌埠集,便无法继续走了,因为前方就是淮河,大桥尚未修通。医疗队别无选择,只好先下车,去蚌埠集内休整,因为所有人都疲倦到了极限——这时已经是六月十五日。

“英子你没事吧?”

孙希伸出胳膊,示意她从车厢里跳下来。“还好……”姚英子还嘴硬,可她往下一跳,不防身子一个趔趄,差点从道砟上摔下去。孙希把她搀扶下去,然后转身顺手把宋雅也接了下来——就是借给姚英子头绳的那个女生。

两个姑娘的状态差不多,都是面容憔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总是不停地用手指头捋自己的头发,感觉每一根都沾满了滑腻腻的煤灰。

过去的几天对她们来说,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事实上,对这支队伍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皆是破天荒头一次。每个人下了车厢之后,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远处方三响正挥汗如雨地把行李箱一一搬下来,只有他对这种艰苦见怪不怪。

在铁道工地附近驻守着一支蓝装军队,一问番号,原来是第三十一混成协的一个营。这个协是安徽唯一的新军力量,这次奉命为筑路提供保护。孙希心细,注意到这些士兵手里端的步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栓,子弹带也掀开搭扣,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也不知是在防谁。

他们听说这支队伍是去蚌埠集,只是漠然地动了动嘴角,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嘲弄。

王培元、峨利生两名带队医生招呼大家整队集合,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徒步离开铁路工地,朝着三里之外的蚌埠集走去。

这附近最近下了不少雨,道路泥泞不堪。这一队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泥水飞溅。幸亏在出发之前,王培元要求所有人统一换上短袍和筒裤,否则情况会更糟糕。

“孙希,还有多远啊?”姚英子第四次问。

“再坚持一下,快了,快了。”

“要是有车的话,踩一脚油门就到了……”姚英子嘟囔了一句。事到如今,她就算能返回上海,面子上也挂不住。自己义无反顾跳下去的火坑,只能自己往上爬。

孙希看出她的心思,道:“到了蚌埠城里头,就能好好用热水洗个澡啦。我特意带了块香皂,消毒又去油。”

其实他自己也浑身发痒难耐,感觉衬衫和皮肤之间,紧贴着一层脏兮兮的汗盐,恨不得拿开水烫开才舒坦。

不过,比起身体上的不适,他心里更藏着一种郁闷。这次能坐运料车到蚌埠,是沈敦和与冯煦合力运作的结果。孙希不太明白,他们俩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突然又开始合作了?那夹在中间的自己到底算怎么回事?间谍的工作还干不干了?

孙希正低头琢磨这事有多荒唐,一时间忘了看前头。前头是个高土坡,他猛地撞到方三响的后背,差点弹回去跌下坡底。

“喂,老方你停下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孙希刚抱怨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随后姚英子也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坡顶,看到两个人都呆愣愣地站着,眼神发直。“你们两个看什么呢?”她一边问着,一边朝前方望去。

随着视野变化,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映入姚英子的瞳孔。

在灰蒙蒙的铅云之下,蚌埠集低矮的城墙下方覆盖着一层纷乱的杂色,青灰色、深褐色、浅绿色、暗肉色,它们被彼此分割成了无数细碎层叠的小点,密密麻麻地覆在城外的每一寸土地上。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碎点竟是一个个人。

男女老少皆有,数量根本无法清点。他们聚在官道中央,聚在田埂塘边,聚在沟渠堤圩,聚在林木窝棚,像绝望的蚁群爬满所有能落脚的地方。没有棚屋,没有锅灶,连芦席和苫布都很少。

人群像一摊污泥一样涂在地面上,他们半裸着身体,露出黝黑的乳房或嶙峋的胸膛,姿态各异,表情却全都麻木得像是泥塑,仿佛被吸光了所有的精气。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肢体上,分布着疽疮、癞癣、脓疥、斑疹、久不痊愈而腐烂的伤口……所有能用肉眼看到的人类病症,这里几乎都能寻见,显现出一片病态的斑斓。

虽然聚着如此之多的人,可周围十分安静。没有飞鸟,没有猫狗走兽,连树上的树叶都被摘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杈。一头大牛的骨架匍匐在一处污水坑中,骨架上的肉早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无数苍蝇落在上面,舔舐着骨缝里的污血。一股源自屎尿沤集的刺鼻氨气,悄然弥漫在这方荒芜而拥挤的空间之中。

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三人呆愣在原地,声带像被手术针缝住了韧带似的,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宋雅也从后面跟上来,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那一片斑斓的杂色突然起了变化。头颅纷纷从污秽中抬起,无数道呆滞的目光齐齐投注到这边来。

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

宋雅这一声尖叫,惹得其他人同时面色一变。

方三响反应最快,一把将她拽下坡去。孙希也赶忙推着姚英子,迅速撤回土坡的另外一侧。如果此时有听诊器的话,他们的心率只怕直逼一百七十,动脉几乎都要爆开了。

难怪津浦铁路要派军队护路,原来旁边麇集着这么多人。这些大概是附近逃难而来的难民,没想到已经冲到了蚌埠集前。

王培元与峨利生两位医生相继赶到,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王培元是经历过大灾的人,知道旱灾与水灾的难民形态大不相同。旱灾发生没那么迅速,难民会携带各种家当逃难;而洪水一至,势头迅猛,老百姓往往只来得及自己逃出来,什么都带不走。

所以水灾难民的收容与管理,极为麻烦。眼见蚌埠集前这一片混乱,王培元脸色变了数变,急得直搓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眼前难民少说也有几千人,卫生条件简直一塌糊涂。便溺遍地,污水肆流,大量蚊蝇滋生,更别说还有大量没有妥善处置的尸体。这样的环境之下,暴发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奇怪。而不远处的蚌埠集四门紧闭,似乎龟缩起来,不闻不问。

两人退回坡底。峨利生医生注意到,医疗队的大部分人脸色都变得惨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帮助这些不幸的人吗?”

年轻的实习医生们垂下头。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可那画面实在太惊人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叉子直接捅进双眼,无关情怀,无关技术,那是直击心底的生理恐惧。

其实带这一队的本是柯师太福医生,可惜他身染疾病,峨利生医生便主动请缨前来。只见教授把旁边的长条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白底红十字的袖标,走到方三响和孙希面前,道:“发下去,每个人都戴上!”

孙希是他最熟悉的学生,而方三响此时最为镇定。他们俩接过袖标,挨个给同事们发起来。无论男女,接过袖标的手都在剧烈抖动。峨利生医生没有出言安慰,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从长条箱里又拿出一面红十字小布旗,展开旗面,转身朝着坡顶爬去。

王培元有些担忧地喊道:“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峨利生医生一脚已经踏到坡顶,回头道:“我不是鲁莽,而是要给我们的学生补上最关键的一课,就是作为医者的勇气。”说完他一跃上坡,把手里的小旗高高举起。峨利生医生的这个举动,让医疗队的成员眼里燃起火光。毕竟都是年轻人,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先是方三响,然后是姚英子,接着其他人也陆续跟上,边戴袖标,边往上爬。

孙希没动,看着王培元。王培元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这么热情,我很欣慰啊!倒是我,年纪越大,怎么胆子越小了?还不如一个洋人。”他抓了抓即将谢顶的头上的发丝,也跟着爬了上去,并刻意选择站在整个队伍的右侧。这样万一难民冲过来,他可以挡一挡。

坡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小小的标志,立刻被那一片难民注意到。那些逃亡者不知对方底细,也根本不认得这是什么旗,没什么动静。可随着队伍逐渐接近城门,他们看清楚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拎着长箱子和布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这些细节就像是风吹过草地,引动一片羡慕、几缕惊疑和星星点点的渴望与贪婪,很多人眼神开始泛亮。难民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

峨利生医生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大部队紧随其后,只有王培元不时转过头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队伍穿过野地,沿着一条长满蒿草的沟渠朝前移动。走着走着,姚英子忽然觉得裤脚一沉,低头看去,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蒿草丛里伸出来。她“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朝旁边躲闪,那小手没抓到,吓得往回缩了缩。

原来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全身只挂着一块污糟的肚兜,皮肉深陷,肋骨一根根凸起,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她大概是太饿了,一看到人来,便下意识地要来乞讨。

姚英子的惊叫把她吓到了,她赶紧惊慌地朝草丛深处缩回去。这时姚英子才看清,她的双腿蜷曲着,脚掌内翻,全靠胳膊在挪动身体。

妇幼保健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必修课,姚英子立刻判断出来,这是脊髓灰质炎,也叫小儿麻痹症,她应该是没得到及时诊治而导致下肢屈髋畸形。

她一个连走路都没办法的小女孩,跟着难民潮逃来这里,得吃了多少苦头。姚英子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登时软了,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半块吃剩下的巧克力,朝前递去。

小女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可饥饿之人别有一种敏锐。她略带畏惧地缩了缩,用鸡爪一样的指头去试探。姚英子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索性把巧克力往前伸了伸,轻轻放在她手心。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得到认可后,才把东西放进嘴里。

只是轻轻一咀嚼,她双眼顿时睁得极圆,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小女孩的小嘴嚅动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看到这笑容,姚英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美食都拿给她。

后面的王培元医生看到这一幕,急忙要去喝止,可为时已晚。小女孩身后的蒿草丛急速摆动,像是有无数小兽穿行其间。一大堆孩子突然凭空冒出来,他们大多全身赤裸着,像草窠里的蚱蜢一样嗡嗡跳起,把医疗队给围住了。

姚英子的善心,给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原来找这支队伍是可以乞讨到好东西的。有的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的扯住队员们的衣袖裤管,有的甚至自作主张去翻长条箱。只有峨利生医生与方三响周围没有孩子靠近,前者是洋鬼子,后者的身躯有点可怕。

医疗队的队员们顿时不知所措。这些小乞儿都很可怜没错,可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发现队员们不会恶声恶气地大骂,顿时胆量大了起来。像宋雅这种体形娇小的姑娘,被推搡几下就要哭起来。

更可怕的是,看到小乞儿们得手,附近的成年难民们也蠢蠢欲动,三两个地朝这边凑过来。

王培元救灾经验丰富,知道一旦这些灾民得到鼓励,整个医疗队都会“失陷”在这里。他狠了狠心,一把扯掉攀到宋雅背上的小孩,冲方三响喊道:“三响,去把他们隔开!”

方三响利用高大的身躯,一挤一扭,便把靠近姚英子的几个孩子挡了出去。他双手一拎,像拎小猫一样抓起两个,扔回蒿草丛中。

在混乱中,姚英子看到那个小女孩蜷缩在地上,好几双光脚直接从她背上踏过去,便赶紧冲上去把她扶起,可这么一个举动,让周围的饥民们更是兴奋起来。

这时孙希及时冲过来,把她往回拽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圆,朝远处远远一抛,立刻引走了七八个小孩子。

就在医疗队与乞儿们纠缠时,蚌埠集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乞儿们一听这声音,立刻放弃了对这支队伍的围逼,转而朝着城门前拥去。事实上,整个城外的难民群都因为这锣声而蠕动起来。

狼狈的医疗队在王培元的带领下,迅速朝着蚌埠集靠去。在城门口,他们看到一队绿营装束的士兵手持马鞭和长枪走出来,人人都用布巾围住口鼻,赶出来十几辆驴车,每辆驴车都装着几口青灰大瓮,瓮口热气腾腾,有淡淡的米香弥漫出来。

在绿营的监督下,这些大瓮依次卸下,一字排开。难民们对这个流程很是熟悉,默契地排了几十条长队。现场没看到蚌埠当地官员或乡绅,只有面无表情的绿营兵们背靠城墙,横着长枪——与其说是维持秩序,更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与津浦护路队的神态差不多。

王培元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神情越发严峻。这支赈济的队伍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任何人做登记——不像是赈灾,倒像是贿赂。

蚌埠集的城墙很是低矮,根本经不起冲击。目前这形势,很可能是官府与灾民形成的默契:我保你饿不死,你也别来烦我。

这种事在如今很常见。各地的父母官一遇到灾情,自家城门一关,舍点钱粮出去,只盼着把灾民打发过境了事,至于卫生状况什么的则一概不管。所以每次暴发灾情,动辄绵延数十州县,就是官府各扫门前雪的缘故。

峨利生观望了一阵,发现驴车上只有稀粥,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可不行,只有粮食,没有青菜的话,很快就会暴发坏血病的。”王培元无奈地摇摇头,城外这个卫生状况,需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坏血病已经不是最急迫的。

这个数千人的逃难群落的卫生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俨然一枚定时器坏掉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一旦出现疫情——无论是伤寒、麻疹、鼠疫、白喉还是疟疾——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出去,造成极大的灾难。届时别说旁边的蚌埠集,整个淮南地区都可能会沦为人间地狱。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两位教授不由得心中发毛,一心想尽快进城,说服官府展开防疫工作。

蚌埠绿营对这一队古怪的人态度不甚友善,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直接喝令他们折返,宣称城门除施粥之外,不得开启,亦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出。王培元手执官府文牒,反复表明身份,可把总坚决不同意。

医疗队遭到这种冷遇,队员们无不愤愤不平,脾气急的索性开骂起来。把总眼睛一瞪,要把他们都驱赶开。还是孙希想出个办法,他把峨利生医生往前一推,厉声道:“这是英国公使代表,他担心大英帝国在蚌埠集内的利益受到损害,需要进城查看。”

那时节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医生凑过来,把总先自矮了半分,又听说事关洋务,顿时没了抗拒的勇气,松口说得有当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响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洋人的面孔比中国人还管用,这可真是讽刺。孙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从权。”

幸亏蚌埠集里也有几个红十字会的通讯会员,身份还不低。王培生设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他们出面作保,这才把医疗队顺利接进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内只有老大街、华昌街、太平街三条正街,比之上海远远不如。不过这里连接怀远、五河、凤阳、淮南各处,是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制厢铺与货栈,放眼望去比民房还多。

这一次因为皖北水灾,城里的行人明显变少,店铺也大部分上了门板,门口只留着一根拴驴桩子。其实敲敲门的话,店主全家多半还在,只是所有人都不举火烛,不发声响,像乌龟般缩在壳子里,巴望着灾难早点结束。

城里只有两家客栈,早已住满了因洪水而滞留的客商。在当地会员的斡旋之下,医疗队被安置在了太平街尽头的一处酱园库房里。这里地板上东一团、西一块全是酱油渍,医疗队的年轻医生们顾不得许多,把干稻草往地上一铺,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过去。

睡了三四个小时,姚英子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醒了。没办法,隔壁就是酱园的曲室,几百斤豆粕曲料正在里面发酵酝酿。虽然她在上海也见过浓油赤酱,可直接睡在酱油缸旁边,体验完全不同。

她厌恶地扯了扯长发,发丝有点发黏,除汗腻之外,上面又附了一层咸腥味。如果这时候能放一缸热水,用巴黎洗发水洗净头发,再换上丝绸睡衣,来一杯热牛奶,该多么惬意。

可浑身关节的酸疼,把姚英子拽回残酷的现实中来。滑腻的地板,阴暗的采光,肮脏斑驳的墙壁和无处不在的霉味,她僵硬着不敢动弹,只有胃袋微微翻腾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该扒上那辆车……

这时库房的门被推开,方三响提着四个水桶进来了。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桶底扔了明矾。其他人此时陆陆续续起身,他们都有些沮丧,连交谈的兴致都没有,默默地围着水桶洗漱。

城外的那一幕像一股浑浊的洪水,冲垮了这些年轻人所熟知的一切文明印象。他们无法想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和上海相距不过几百公里的土地上。

孙希见姚英子抱着双腿默然不语,把一块浸好的毛巾递过去:“后悔跟过来了吧?”

“没有!我就是有点倦。”姚英子把毛巾扑在脸上,遮住表情。清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精神了点。孙希叹道:“别逞强了,其实大家都是一般心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曲》里描写的地狱景象,也不过如此。”

姚英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眼神。自己连五分钟都忍受不了,她怎么能一直生活在其中?姚英子试着去揣摩她的处境,却发现那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他在南非的矿井里,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啊?姚英子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她也曾无数次揣摩他的处境,同样无从着手。她所能想象出的最惨的画面,无非是满地尘土、一日两餐。

这时另外一个男生发出惊呼,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头顶的房梁上飞跃而下,迅速逃出屋子。这引发了一场新的混乱。方三响摇摇头,又从外头端回一个大盆和一个木桶来。

盆里是用酱油炖的菜,黑乎乎的分不清什么种类,里面有零星几块肉,汤上浮了几丝油花。莫说跟上海馆子里的比,就是总医院食堂的菜都比它好上许多倍。旁边的木桶里,是满满一桶糙米饭,饭粒瘪黄,里面还有可疑的黑点。

众人一看这饭菜,毫无食欲,都不想吃。

孙希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包香气四溢的炖肉。旁边一个叫严之榭的胖同学叫道:“这是老任桥牛肉,你哪里买到的?”

孙希得意道:“我问城里的一家清真铺子弄的,据说是当地特产,尝尝?”

闻到香气,姚英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可她看到纸包里除了牛肉还有牛心、牛黄喉、牛肚绷之类的牛杂,猛然想起城外那头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架子,忍不住张嘴欲呕。孙希赶紧把手一缩道:“喂,喂,别弄脏了,这会儿找个能开门的铺子可不容易。”

严之榭对姚英子讨好道:“老任桥牛肉里,最好吃的是清炖牛肚绷,用麻油浸拌过之后极入味。姚小姐若吃不惯下水,可以试试那个。”姚英子瞥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有时间出去的?”姚英子忽然发现,孙希的黑眼圈很明显,猛然醒悟:“你是嫌这里脏,一直硬撑着没躺下睡吧?”——论起洁癖,孙希可比她严重多了。

孙希狼狈地辩解道:“Nonsense(胡说)!我睡得很好!”姚英子知道他脾气,一旦碰到难以启齿、无法回避的尴尬,就会试图说英语来逃避。看他的反应,果然是熬了一夜没睡。

孙希转身送到其他女生面前,可谁都吃不下,男生们肯动手的也不多,大家病恹恹的都没胃口。只有严之榭满不在乎地拿起几块,大口吞下。

他是浙江金华人,家里做火腿生意,是以养出一副老饕脾胃。平时在学堂里,他就三天两头出去打牙祭,哪里有美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方三响走过来,把最后一桶水放下,道:“你们别聊天了,快点洗漱。等一下就要开会了。”他看了眼姚英子:“英子,如果你受不了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吧。”

姚英子眉头一立,正要反唇相讥,方三响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不只说给她听:“这里可不是偶尔闹闹赤痢的闸北,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灾区,要死人的。如果你们连现在的状况都无法承受,说明还没准备好。”

严之榭抹抹嘴边的油,过来打圆场道:“大家初来乍到,难免不太适应嘛!好比广东人到了四川,肠胃也熬不住辣。”方三响瞪了他一眼:“这是一回事吗?”

方三响正经经历过战场,又在战地医院里实习过。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严之榭便不敢多说什么。姚英子气不过,忍不住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

方三响指着饭菜道:“因为你吃不下这些东西。”他嘴唇紧抿,双目圆睁,显然不是开玩笑。姚英子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把巧克力给那个小女孩,惹来一堆乞丐,对不对?!”方三响愣了下:“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资源有限,要捉大放小,别把注意力放在个别病例身上……”

“你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大小姐!给你们添累赘了对吧?”姚英子这一路的憋屈,一次狂泄而出,“好!我吃!我吃下去你就没话说了吧?方主任?”她拿起一根竹签,插起一块炖得稀烂的牛肚就往嘴里送。

那牛肚滚在嘴里,姚英子几次要呕出来,可还强撑着往下咽。宋雅吓得赶紧搀扶住她,拍打背部。孙希出来打圆场:“哎,蒲公英你少说两句。大家是没休息好,有点低血糖嘛,不要意气用事。”

方三响却分外执拗:“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在担心!这是战场,不是郊游,疫病可不惯你的脾气!”

“谁要你这个悭吝人来管!”

两个人还要再吵,幸亏这时两位教授出现在库房门口,才中断了这场莫名的吵闹。

王培元与峨利生头上戴着刚买的竹雨笠,身披蓑衣,活像两个走船的渔民。这些年轻人还在休息的时候,他们可没歇着,冒雨去找当地官府交涉。

两人顾不得去安抚大家的情绪,迅速召集所有医疗队成员。姚、方二人怒气冲冲地互瞪一眼,分别站到了队伍的两端。

王培元的眉头和皱纹挤在一处,活像个压瘪的橘子,可见交涉得并不顺利。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前形势。

原来蚌埠这地方和别处建制不一样。它原本只是一个集市,名叫蚌埠集。后来朝廷把凤阳、灵璧、怀远三县各割一部分,以集市为中心合并成了一个镇子,没有县衙,只设了一个三县巡检司。所以蚌埠只能称集,只有一道围墙充作城墙。

这种级别的防御,根本顶不住大量流民的冲击。三县巡检司只好动员城内商绅捐出米粮,只求安抚住那些流民。至于消除卫生隐患方面的事,他们既不懂,也不敢,更不能去做,连基本的人数统计工作都没做。

对于红十字会医疗队的到来,巡检司的态度并不热情。姓李的巡检表示:“洪水早晚会退,灾民早晚会散。横竖都是旁县的百姓,生死自有当地官员头疼,我等只要固守城关、多挨几日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杞人忧天?”

王培元费尽唇舌,可李巡检始终不为所动。峨利生医生实在气不过,拍了桌子说如果放任城外灾民不管的话,迟早会暴发大疫,届时城墙可保护不了蚌埠集内的军民。

不知是峨利生医生的洋人面孔起了作用,还是“大疫”二字太过骇人,李巡检的态度稍微有些松动。但他表示,除非医疗队能证明确实有大疫要暴发,否则蚌埠将维持现在的体制。

王培元讲到这里,环顾着一张张略显茫然的面孔,一贯和善的面孔变得严肃。

“大家也看到城外的状况了,四个字,危如累卵!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队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要把灾民悉数隔离;有的说要填埋尸体与垃圾;有的说要修建厕所,切断污染水源。

王培元道:“你们说得都对,说明同学们课堂上都认真听讲了,我很欣慰。但是,没有当地官府的支持,这些事情我们现在做不到——这是你们要学的第一堂课:防疫工作,绝不只是一个医学问题,还要考虑很多医学之外的要素。”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方三响发问。

王培元道:“请各位谨记,接下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排查所有难民的症状,尽快搞清楚潜在的时疫类型。只此一项任务,别的都暂时放一放。”

他参与过很多次灾难救援,深知地方上很少有单一的时疫流行。难民们会携带不同的病菌聚拢在一块,形成一个极复杂的培养皿,各种疫病杂处混居,如同养蛊一样。哪一种时疫会“脱颖而出”,谁也无法预测。

对救疫人员来说,同时应对所有疫病是不可能的,只有先确定最具威胁的时疫类型,才能有的放矢。

王培元又补充道:“我们的时间,只有六天。”

六天?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很意外。这么短的时间,要在一个几千人的大群体里进行疫病排查,太仓促了吧?

“六天之后,会有一批军火运入蚌埠绿营,李巡检将会开始驱散流民。”

王培元没有往下说。但队员们知道得很清楚,流民一旦骚动,疫病必然随之四散流窜,届时做什么都晚了。

可是,只有六天啊……

队员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只看到困惑。六天之内,要抓出最具威胁的疫病,无异于在即将海啸的大海中捞起一根针,必须集中所有人手来做这件事,这意味着……要对很多病患视而不见?

王培元看出了大家的困惑,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觉得这很残酷。但只有拿到证据,我们才能说服巡检司;只有巡检司提供配合,我们才有可能拯救大多数人。这就是现实,它从来不会按照理想状态展开。至于多余的同情心,我建议你们暂且收起来。”

姚英子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颊有些火辣辣的。

“红会的援助呢?”有人高声问道。红会这一次可不只派遣了医疗队,还安排了携带救援物资的大部队陆续出发。

“我们搭的是最后一班运料火车,现在整条津浦铁路都因为水患而关闭了——短期内,我们只能靠自己。”王培元回答。他环顾四周,看到这些年轻人士气不是很高昂,“啧”了一声,招了招手,让他们聚得更近些,开口道:

“你们在入学之时,应该都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吧?”

众人点头,以为王培元又要来一番说教。不料他却开口道:“我不是要带你们重温这段誓言,我是想给你们讲一讲孙思邈。”

孙思邈?药王孙思邈?在场的人除了峨利生都听过这名字,可为什么突然要讲起他?

“希氏之誓言,不独西方有之。孙思邈有一本著作,叫作《备急千金要方》。这本书的第一卷却不是讲药理,而是讲医德——”他饶有兴味地当场背诵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篇古文相对简单,这些学生都是上过私塾的,一听就明白。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段论述,竟然与希波克拉底誓言惊人地相似。孙希低声翻译给峨利生教授听,后者也是频频点头,深有感触。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害怕,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性表现,很正常。但是,当你佩戴起红十字袖标,那就意味着你要背负起相应的责任,用意志力去克服软弱的天性。这是希波克拉底所谓医生的天职,也是孙思邈所说的苍生大医。诸位若能理解,我便很欣慰了。”

峨利生教授接话道:“你们一定要记住,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是医学,后者更像是社会学,更需要我们用人性去理解。刚才王教授背诵的那段话里提到……”他迟疑了一下,让孙希在耳畔重复了一下中文发音,然后努力用古怪的腔调复现出来: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见彼苦恼,若己有之。”

峨利生念叨了两遍,到底还是改换回了英文:“看到别人的苦痛,有如自己感受相同。这种共情,是救疫所必备的精神。所以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不是地狱,而是战场。我们要去战胜的不是病患,而是疾病。”

湛蓝色的双眸扫视过每一张脸,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从医疗队每一个队员的身体里流过。两位老师的鼓励,就像是吗啡针一样,斥退了疲惫和困顿。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齐声说:“记住了!”

王培元呵呵一笑,老怀大慰道:“老峨,你中文不错啊,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峨利生医生目视前方,唇边却轻轻叹出气来,这句中文他已经快听厌了……

见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峨利生医生公布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医疗队将分成甲队和乙队。甲队由王培元带领,对城外灾民进行初步的统计以及身体检查,采集数据与样本;乙队由峨利生医生带领,在蚌埠集内找一个条件适宜的地方设立割症室、解剖室与检验室,做病理分析与检验,顺便也对急切的重病患者进行救治。

接下来,王培元开始点名,方三响和几个体格比较好的男生被编入甲队,严之榭也在其中。孙希和几个内、外科尖子则被编入乙队。点到姚英子的时候,王培元迟疑了一下,问她愿意去哪队。姚英子瞪了方三响一眼,气鼓鼓地说她去乙队检验组,省得碍某些人的眼。

王培元并不清楚之前的争吵,不过检验组相对安全,便同意了。

接下来,医疗队按照出发前的预案,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姚英子找到装着检验设备的箱子,这里装的都是玻璃仪器,极易破碎。她谨慎地朝库房外慢慢抬,不提防踩到酱油污渍,脚下一滑。眼看整个人连箱子都要摔倒在地,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

“小心点。这些设备很贵,碎了可没法补充。”

方三响提醒,然后拎起两大箱时疫药水,转身走开。姚英子忍不住冷哼一声,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经过一番周折,医疗队最终把割症室与检验室设在了蚌埠集的一个道观里。这里规模虽小,还算干净,观内还有一眼深井,取水用比较方便。旁边的地窖,原本就是临时停灵的地方,现在正好改为解剖室。

孙希他们忙着在右厢房消毒,姚英子和宋雅一起待在左厢房,一件一件把仪器、载玻片、塞着棉花的试管拿出来。这一次医疗队带来了几架显微镜,什么牌子都有。王培元让姚英子负责检验室,也是因为她调校手段高明。

“姚小姐你可真厉害。”宋雅一边抠出试管里的棉花,一边赞叹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调显微镜了,要么看不见,要么一片模糊。”

“叫我英子就行了。”姚英子专心致志地拧着旋钮,“你呀,一定得记住,先调目镜,再调物镜焦距,算准每个倍数的成像距离就好了。”

“唉,我总是记不住这些东西,也许当初就不该来医学堂。”宋雅幽幽道。她是学看护专业的,也属于约定生。

姚英子抬起头来:“你这么想就错了!张校长说过,女子比男人细致、坚韧、有同理心,最适合献身医学。你如果自己都不坚定一点,外头那些男人的偏见便更深了。”

宋雅苦笑道:“你跟我们不一样,谁敢对姚家小姐有偏见呀?”

“这和身份没关系,这是性别上的歧视。你看那个方三响,刚才非说我吃不得苦,还不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女人都柔弱不济事?”

“哎……你们关系不是蛮好的吗?”

“哼,谁跟他关系好!一枚铜钿掰四瓣的吝啬鬼。”姚英子恨恨地道,“他这么积极,怕是就为多拿一点补贴。”

宋雅有点尴尬,垂下头:“我……我也是啊!这次来皖北的人,每天有两个角洋的补贴呢。”厢房里的气氛顿时有点凝滞。姚英子“呃”了一声,赶紧解释道:“你们不一样。你是节俭,他是真爱钱,比曹主任还计较。”

“其实,我心里是很害怕的。不……不是现在才有,很早之前,峨利生医生开始上解剖课以后,我就一直在做噩梦了。我一点也不想做看护,我怕血,怕尸体,怕那些恶心的图片……”宋雅的声音微微发抖,纤细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培养皿,“可我没办法。没有补贴,我不能,我只能……”

宋雅说着说着,竟小声啜泣起来。

总医院的约定生中,有很多人和宋雅一样家境贫寒,完全是冲着免费食宿与补贴才来的。一旦被赶离总医院,就会陷入困顿。方三响说过很多次,但姚英子直到现在才算真正理解。

一块手帕递到了宋雅的脸前。姚英子没吭声,以她的身份,现在说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虚伪。宋雅擦干净泪水,小声问了句:“姚小姐,你难道不怕吗?”

姚英子的眼神飘向窗外,外面阴雨飘摇。“我吗?我认识一个人——嗯,就算是认识吧——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也是刚毕业不久,一个人去了南非的矿山,帮助那里的华工。我一直在想,他一个人在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难道不怕吗?可是我一直想不通。这次到蚌埠来,我也觉得害怕,可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试着理解他。什么时候我不再害怕这些,大概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说着说着,姚英子的神情有微妙的变化,鼻端似乎闻到碘酊的味道,面颊居然微微泛红。这种微妙的气氛,突然被对面厢房的孙希打断:“英子,宋雅,快,快过来帮把手!”

两人推门赶过去一看,原来甲队已经开始从城外输送病患过来了。

虽然王培元说要收起同情心,可红会职责所在,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所以一些急病患者,还是会送来救治,诸如急性阑尾炎、绞窄性肠梗阻之类,都是水患之后常见的症状。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具无名的新鲜尸体,放在地窖里等待解剖。

其实按照大清律,是绝不允许解剖尸体的。不过皇帝既然照顾不到这座孤城,那么他的权威在这里自然也暂时失效。

割症室里只有三个床位,峨利生医生让孙希等人各自负责一个,他则游走于三床之间,随时予以指导,整个厢房里顿时乱成一团。姚英子和宋雅过去帮忙,可没过多久,不得不退出来,因为她们的工作也来了。

姚英子把一卷厚纸展开,和宋雅各执一边,贴在检验桌的对面。这张纸上画满了纵横交错的墨线,分隔出许多小方格。

这是王培元医生和峨利生教授一起绘制的速查表。它的最左一列,是各种常见的传染病名称,诸如肺鼠疫、霍乱、登革热等;最上一行,是二十几种人体发病的典型症状,发热、咳嗽、起疹、头疼、眼结膜充血、肝脾肿大等等。倘若一种传染病有相关症状,两者交错的格子里,便有一个朱笔涂勾。

这个表格一目了然,即使是再差的学生,也能按图索骥做出基本判断。

她们俩刚把速查表贴完,第一批样本便送过来了,盛在一个大竹筐里,筐隙满是新鲜泥土。姚英子一撸袖子,和宋雅分工埋头做起事来。开始她们还会偶尔交谈几句,可很快厢房里只听见脚步声和器皿碰撞声。

这一忙,就是整整三天。

样本像雨后的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源源不断地从城外送回来,每一件都要及时观察、检验、记录,割症室和解剖室时不时还会送来一些新鲜的人体组织,要立刻得到结果。

在厢房的另外一角,还有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科赫式玻璃培养皿,里面盛放着浓度不一的明胶培养基,都是拿骨头汤熬的。

六月正是闷热潮湿的雨季,倒很适合培养物生长,只是苦了待在厢房里的人。

姚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汽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无时无刻不在厢房里往复运动,疲于奔命,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饿了啃两口冷馒头就点酱菜,渴了喝点热茶——因为两位教授严格要求,只能喝煮沸后的水。

老任桥牛肉她再也没机会吃,因为孙希几乎没离开过割症室。他偶尔会来检验室送样本,但没说几句便匆匆离去,黑眼圈深得像一副墨镜。至于方三响,姚英子一直没见到过,但她收到的问询表和样本瓶标签,很多都是他独有的大架子笔迹。

甲队只有严之榭偶尔会回来一趟,脸依旧胖乎乎的,只是神情憔悴得很。从他口中,姚英子得知甲队的工作颇为艰难。一方面是灾民的数量太多;另一方面灾民对医疗队的手段充满恐惧,语言又不甚通。尤其是抽血,灾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有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甚至那几具被抬去解剖的尸体,一度被谣传是割去心肝食用,引发了很大的骚动,连巡检司都过来询问。峨利生医生不得不分出神去,帮当地几位乡绅的母亲做了白内障手术,这才把民众的情绪压下去。

“我还以为最难对付的是疑难杂症呢,没想到会是病人的愚昧。”严之榭愤愤不平地说,一口吞下半馊的饭团。

这一次,医疗队的队员们终于学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们就像是刚刚离开训练场的战士,披挂着精良甲胄,手持着锋锐武器,可踏入现实战场的一瞬间,便沉入泥泞之中,举步维艰。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像老师讲得那么理所当然,也没有现成的公式,他们必须依靠自己,在这个冗赘、杂芜而复杂的世界一步步杀出来。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各种低级失误层出不穷。这支军队几乎是跌跌撞撞朝前冲去,留下一路狼藉。这时候,队员们才理解王教授之前说的话:“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所有的伤春悲秋与矫情,全在这种极度忙碌中被稀释至无形。大家不再嫌弃酱油炖菜,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再挑剔地板肮脏,因为根本没时间躺下安睡。当初姚英子和方三响那段不愉快,早烟消云散了。她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当初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怎么样了,可了解到甲队的忙碌状态后,只好暂时收了这个心思。

他们不只白天要完成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被两位教授召集起来,检讨工作得失,讨论检验结果。开完会之后,这些年轻人在席子上倒头就睡,经常一闭眼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直到数小时后被人叫醒。

在这期间,蚌埠集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灾民们发现,米粥每天都变得更加稀,几乎能照清人脸。这些失去一切的普通百姓,求生直觉格外敏锐。米粥越稀,他们便越接近蚌埠集城墙之下。绿营士兵一天比一天紧张,呵斥声也凶狠起来。

北方的淮河尚算平稳,可人类之间的均衡正在悄然崩溃。

六天,这个时限沉甸甸地悬在众人头顶,犹如一道徐徐落下的铡刀。医疗队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拼了命要在死线前找出答案。

这种寻找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医学知识,就是大量重复性劳动:询问,提取,检验。那些以为防疫靠灵光一现的人,如今梦想被碾轧得连渣都不剩。

更让他们焦虑的是,这种努力迟迟不见回报。难民群里出现的症状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发热、起疹、腹痛、头疼、手脚发凉……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判断哪一种更具有普遍性。三天过去,那头狡猾的恶魔仍旧隐匿在人群的缝隙里,默默积蓄着能量,伺机暴发。

第四天中午。

姚英子麻木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玻璃培养皿,略做染色处理,然后用显微镜对准。这些动作她重复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有些古怪。

明胶培养基上,聚集了大量古怪的球状细菌。在用革兰氏法染色之后,呈现出嫩嫩的粉红色。

可这些怪东西既不像短杆的大肠杆菌,也不像卵圆形的百日咳杆菌,姚英子瞪着眼睛盯了半天,也没找到核仁与核膜,脑子里没有一种阴性菌符合这种特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她皱起眉头,叫宋雅把记录拿过来。一共有三个样本,一个提取自一名五十岁男性死者的腓肠肌筋膜,一个提取自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口腔细胞,还有一个提取自一个十五岁男性的血液。

她又去翻问询单。死者的过往病史欠缺,另外两个活人都有过发热症状,都起过疹子,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症状。不过这几个人还不约而同地提及,他们的胫骨也隐隐作痛。姚英子仰起脖子,看了半天速查表,没有能够完全匹配的病症。

“也许是光线太暗,你看错了吧?或者培养基被污染了?”宋雅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她们观察显微镜快要看吐了,经常头晕眼花,操作失误很频繁。

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阴云,窗口的光线很暗。姚英子点起一盏煤油灯,把显微镜靠近,反复调试焦距,可还是无法判定这个怪东西的真容。宋雅说赶紧检查下一项吧,不然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姚英子却觉得不甘心,跑到旁边厢房找孙希过来看。

孙希盯了半天,双手一摊:“细菌学不是我的专业啊……先别管它有没有核仁,你想过它们的传播路径是怎样的吗?”

经过连续数天的奋战,医疗队的年轻队员们已经略窥门径了。治疫最关键的点,甚至不在疫病本身,而在于其传播途径。比如腺鼠疫是通过鼠蚤传播,白喉靠飞沫传播,痢疾与霍乱通过被污染的水与食物传播,布鲁菌病通过牛羊牲畜传播……

确定了传播途径,便可以进行有效切断。所以他们在研讨时,会下意识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姚英子查阅了记录,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孙希低头又研究了一下,觉得十分古怪。腓肠肌是肌肉组织,俗称小腿肚子,口腔属于消化系统,血液是循环系统,三个地方不搭界,怎么会同时有这种古怪的细菌出现呢?

教科书上写过的那些病症,没有一个是可以覆盖这三种途径的。孙希拗不过姚英子,又把峨利生医生给拽来了。

峨利生医生比前几天憔悴多了,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更凸了。他听完姚英子的汇报,在显微镜里观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微生物的研究刚刚开始,有太多新物种学界尚未发现。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里,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到了晚上的例会,姚英子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王培元同样无法解答。她有点沮丧,觉得既然他们两位都这么说了,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失误,便把报告纸揉成一团丢掉。可旁边一个人俯身把它捡起来,姚英子一看,居然是方三响。

“你干吗?”她不太自然地问道。两人上次吵过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讲话。

方三响这几日是医疗队里最辛苦的人之一,他密布血丝的双眼扫视纸面:“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你找到的这个细菌,在口腔细胞、肌肉组织和血液里都有发现。什么样的细菌,能同时到这三个地方?”

他直言不讳地提出疑问。姚英子摇摇头,这个疑问她和孙希讨论了很久,没有答案。所以大家才倾向于认为,这也许只是一次操作失误。

“那三个问询单都是我做的,他们三个都来自同一个村子。你看,胫骨疼这一点,两个活着的人都曾提及,而那位死者,恰好也是在小腿肚子的肌肉筋膜里发现异常。我觉得这不是个巧合。”方三响道。

“也许只是关节炎吧。毕竟只是他们三个人有这样的症状。”孙希不以为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出覆盖人群最多的症状,这种小伤痛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这个症状别人也有,只是排查的时候被忽略了呢?”方三响表情严肃,“我们在排查时,重点是放在体温、体表和一些重要器官上——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下意识会认为腿疼和时疫无关,你不去询问,人家自然也不会特意回答。”

“腿疼和时疫确实无关吧?”孙希不服气。

方三响扬了扬问询单:“你看,出现发热、起疹的难民比例很高。如果这些人也同时存在胫骨疼,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

姚英子突然有些扭捏:“这么说,你相信我的发现不是个错误?”

“时间快来不及了,后天下午巡检司就会动手。死马也得当活马来医。”

姚英子闻言胸口一闷:你多安慰我一句难道很难吗?她只得原地恨恨地跺了几下脚,咬牙道:“你想怎么办?”

“光在这里瞎猜没用。大家辛苦一点,去找之前排查过的村民,跟他们确认是不是都有胫骨疼的症状,顺便访查一下患者的传染病史和生活习惯。真相如何,还是得做实地调查——英子,你跟我去回访那两个人。”

“我也去?”

“对!”

姚英子心中有些犹豫,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众人匆匆出了城。孙希本来也想跟着去,可手头有一个要紧的解剖任务,他只好偷偷递给姚英子一把德国产的柳叶刀,用来防身。

姚英子跟随着大部队,钻过一条漆黑狭窄的城门洞,眼前忽然豁亮。这豁亮其实也不算太亮,因为铅灰色的阴云牢牢钉在头顶,连光线上都附着一层浮灰似的。

借着这病恹恹的天光,她再次看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难民聚落。几天过去了,聚落并没有任何改变,脚下依旧污秽肆流。昨晚又落了一场大雨,却丝毫没洗去空气中的闷浊。姚英子目力所及的景色全罩上了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灰绿色,沤腐之味仿佛从每一粒泥沙与每一处草窠的缝隙中弥散而出。

但很奇怪的是,姚英子发现自己不像之前那么惊恐了。她还是厌恶这些,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原来那种恨不得拔腿逃开的绝望,却倏然消失,反而隐隐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前方隐藏着她追寻已久的答案。

“你害怕吗?”方三响问。

“还好……”姚英子咽了口唾沫,“你呢?”

“我在营口教会医院的日子,比眼前还要恐怖得多呢,到处都是断肢残臂,还有脑子被削掉一半的人,满目都是鲜血。后来魏伯诗德教士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消除恐惧。”

“是什么?”

“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当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情,一门心思忙碌起来,便再也顾不得害怕了。”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报仇。”方三响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狞厉,“我要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替我爹报仇。”

姚英子一阵愕然,她知道他的悲惨过去,可没想到他居然执着到了这个地步。方三响道:“我克制住恐惧,在医院里拼命表现,这才获得魏伯诗德教士的认可,推荐我来学医。我一个孤儿,唯有学医才能出人头地,才有机会报仇。”

他那么吝啬,不会是在暗中攒钱要搞复仇大计吧?姚英子心中暗想。

“英子,你最好也想明白,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这样才不会害怕。”

姚英子本来想说“我有啊”,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太幼稚了,憧憬一位只见了一面的医生,跟为父复仇这种事实在没法比,最后她轻轻答了一声“嗯”。

两人很快离开城门,进入灾民聚集区。大部队分散之后,方三响这几天下来早已轻车熟路,带着她朝着聚落东北方向走去。经过数天的艰苦调查,方三响已经大体摸清楚了。灾民群看似杂乱不堪,其实隐隐有着聚合规律。一个村的人,往往会聚在一块,人与人之间基本不会有大的流动。

他们用围巾遮住口鼻,把红十字袖标戴在胳膊上,钻过一群又一群灾民。这些天来,灾民们对这些戴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知道他们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若是去招惹,搞不好要挨上一针。所以他们挪了挪身子,半是敬畏半是嫌恶地让出一条路来。

姚英子本来还想找找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姑娘,可她应该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她也只好暂时收了心思。

方三响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样本提供者。一个是黑黝黝的十五岁少年,瘦小干枯,小肚子鼓鼓的,大概有某种慢性寄生虫病;一个是四十岁的女子,苍老得像是六十多岁,干瘪的乳房垂下去。他们是同一个村逃难来的,但不是一家人。

少年一见方三响,转身跑掉了,不知藏去了哪处泥水里。他还记得上次这个凶悍的家伙,拿一个吓人的针头扎了自己一下。不过那女子对方医生态度还不错,因为之前方三响用奎宁缓解了同村一个妇女身上的鬼脸疮,赢得了一点声誉。

方三响和姚英子走过去,对那女子进行了一次详尽的询问与检查。

中年妇女在前几日突然发热,胸口和后背开始起斑丘疹,不过如今已经消退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头疼和浑身骨头疼,病症发作时,胫骨和小腿肚子特别疼,几乎没法走路。

据中年妇女说,这在他们家乡叫“鬼拽腿”。像有一只恶鬼拽着腿,把人往阴曹地府里拖。方三响和姚英子详细询问了周围的人,发现附近村民或多或少都遇到过鬼拽腿,症状或轻或重。

方三响觉得,这个怪病很像是通过体虱或臭虫传播。之前有过类似的案例,虱蚤身上携带细菌,通过叮咬使之进入人体血液、淋巴,也有可能会引发筋膜发炎,与此次症状很符合。

“可你怎么解释口腔细胞里有那种怪细菌?”姚英子提出疑问。这一点方三响也无法回答,总不能是虱子爬进人嘴里去叮咬吧?

他们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圈,一无所获。这时远处蚌埠集头传来一阵锣声,那应该是放粥的信号,可过不多时,又有愤怒的叫嚷声从那边一浪浪涌过来。

“城里说这是最后一顿了!以后没粥放了,让咱们都走!”一个村民惊慌地传过话来。这个消息,登时在聚落里爆炸开来。有人气愤地痛骂官老爷中饱私囊,有人痛哭孩子要饿死,有人怯怯地说要不去淮南碰碰运气。

这些议论,很快交汇成了同一个声音:“如果明天官老爷不放粥,不如冲进蚌埠集里!里面有的是粮食!”这声音在灾民群体中迅速流传着,越传越有力,越传越大声,毫不掩饰。每一个人听到这消息,都焕发出异样的活力。

方三响看到人潮涌动,脸色变了变,催促姚英子赶紧走。

姚英子收拾好记录本,一低头,忽然发现中年妇女的小腹微微鼓起。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结果大吃一惊:她居然还带着身孕。姚英子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长期营养不良,还有各种慢性病,这么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居然还要再生育?这是要命啊!

姚英子急忙抓住她的手,警告说这样的身体状况,可绝不能再生育了。中年妇女似乎在听一个笑话:“都怀上了咋个不生?”一边说着,一边把枯槁的右手伸向腐烂的苇席,摸索了一下,放入嘴中狠狠一咬,发出脆响,嘴角似乎还多了一点点血迹。

姚英子一下子蒙住了。她看得真切,那……那是一只肥大的臭虫。这女人居然直接放嘴里咬死了?中年妇女在嘴里嚼了嚼,啐了一口,把一团混着浆液的碎壳远远吐了出去。

惊惧像乙醚一样瞬间流遍她的全身神经,所到之处,声带麻痹,血管冻结,连肌肉束都僵成了石头。

水灾之后最易滋生跳蚤臭虫,这是常识。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人把这么脏的东西放在嘴里,还狠狠地咬上一口。她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抓过女人的手,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冒出来,惊恐地向后仰去。

方三响意识到姚英子的情绪不对,赶紧伸手按住她肩膀。姚英子哑着嗓子道:“你注意到了吗?她在吃臭虫……”中年妇女觉察到她的异状,颇不以为然:“我们庄户人家是这样的,捉了臭虫跳蚤,放嘴里咬死,咬得越脆响越好,别的虫子听见,就不敢过来了。”说完她又捉到一只,放到嘴里嘎巴一声咬碎。

姚英子顿时说不出话来,这距离她所理解的世界实在太远了。方三响怕她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催促快点走。她走出去几步,回头去看,看到那个十五岁小男孩在泥里远远站着,嘴里也嚼着什么东西。

惊惧和慌乱中,隐隐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姚英子猛地抓住方三响的手,颤抖着声音道:“我知道了……那个细菌,如果在病人血液里,被跳蚤吸走,再被咬死……口腔细胞应该就……”

她说得有点混乱,可方三响立刻听明白了。

那种“鬼拽腿”细菌,应该是通过跳蚤和臭虫进行传播的,但传播途径不止一种:

第一种是通常形式的,携带病原体的虱虫咬破皮肤,病血进入体内,或者排出蚤粪,从创口进入体内。但第二种方式,则是姚英子刚才目击到的:虱虫被人捉住,放到嘴里咬死,它体内的带菌人血就这样进入了口腔。

这太过离奇,估计连细菌都没料到,自己还能这么传播。这几乎无法从生理学来解释,只能归咎为当地人迷信所导致的不良生活习惯。两个人对峨利生说的话又有了更深的一层理解:

治疫不只是医学,还是社会学。

方三响沉思片刻,返回到聚落里,说服附近四五个得过“鬼拽腿”的村民取了样本,塞给姚英子,让她先行返回,尽快培育。而他要留在这里,给这个村的人都做一次大范围采集。

姚英子有点担心他的安危,方三响一指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今天蚌埠集宣布断赈,灾民们已经开始骚动了。如果明天我们还不能拿出东西,冲突将不可避免。我们没有时间了。”

“可是……就算现在立刻接种,培育也需要至少两天时间,怎么赶得及?”

“这不是写论文,我们要拿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学术理由,而是说服巡检司的证据!”

姚英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方三响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蚌埠集头,短眉之间凝结出深深的忧虑:“我们不快点的话,这些人都会死。”

类似的情况,他已经在少年时代经历过一次,不想经历第二次。姚英子见状,只得叮嘱了一句小心,然后匆匆返回蚌埠集。

此时城墙内侧已经聚了很多绿营兵,穿着号坎,人头攒动。之前堵门的那个把总站在一辆马车上,扯着嗓门高喊:“李巡检说了,再坚持一天,咱们就有家伙了,到时候怎么样都随你们。”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嗓子,却没见多兴奋。

姚英子远远看到那个姓李的巡检骑着马晃悠过来,旁边还簇拥着几个文员。看来巡检司已经下决心要动手,开始做战前检查了。可惜这些绿营兵都是汛营编制,战斗力极弱,平日连火器都不给配齐。这个把总也只是个外委把总,怕是拿银子捐的职位。

这样一支军队,别说打仗,就连对付城外的灾民,都得一再动员鼓劲。

“怪不得朝廷要编练新军。若是有外敌压境,靠他们可怎么得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她一回道观,正遇到孙希冲过来,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电报稿。姚英子说:“等一下!我先把手里的样本弄好。”她叫了宋雅帮忙洗干净培养皿、消菌备育,一时间手忙脚乱。

她们一边弄着,孙希一边把电报的内容讲出来。

原来昨晚散场之后,孙希跑去了蚌埠电报局,亲自给总医院拍发出一封电报,向柯师太福医生请教。他是传染病学的专家,见多识广,也许能知道这没核膜的怪细菌的来历。

柯师太福很快回电指出:四年之前,芝加哥大学有一位叫霍华德·立克次的病理学家,在研究洛基山斑点热时,首次发现一种类似细菌的微生物。它的特征和姚英子发现的一样,属于革兰氏阴性菌,没有核膜与核仁——事实上,它到底算不算细菌,学界仍在争论,暂时以发现者的姓命名为立克次体。

柯师太福对自己不能亲赴前线一直引以为憾,为此特别卖力,很快把这四年以来的相关研究做了总结,拍发过来:人虱、鼠蚤、螨虫、蜱虫等是主要的传播途径。各国报告的立克次体症状,种类有很多。其中最接近蚌埠集外发现的,是一种叫作五日热的病症,靠跳蚤传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胫骨与小腿肚子疼痛。

这份报告,跟姚英子和方三响的猜想十分吻合。

与此同时,大范围的回访报告也有反馈了。几乎全部有过发热、起丘疹症状的难民,都出现过胫骨疼。他们几乎可以确定,目前潜藏在灾民群体中最危险的病魔“鬼拽腿”,即是这个“五日热”。

姚英子听着孙希念完电报,眼睛亮了起来,成功的喜悦悄然上涌,可随即又被压抑下去。方三响说过了,重点不在学术发现,而在于如何说服巡检司。想到这里,她手中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微生物学所谓“接种”,就是把带有病菌的样本——比如血液或组织块——放入适宜其生长的培养基中,使其繁殖发育,积累到一定数量后,便可以方便观察或分离。比如大肠杆菌,二十分钟即会繁殖一代,等候一夜便足够了。

而这个全新的、连算不算细菌都不知道的“立克次体”,它的生长周期还不明朗。之前姚英子观察到的,是繁殖了三天的状态,但局势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姚英子别无选择,只能守在检验室里,随时紧盯。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种立克次体繁殖的速度,要比巡检司动手快一点。

很快方三响也回来了,带回了更多样本和统计数据。姚英子接过东西,正要处理,却忽然发现他的衬衣被撕扯开,脖颈往下有几道很深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道。

“哦,有几个村民不愿意被采样。我赶时间,所以粗暴了点。”方三响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好了,他们比我可惨多了。”

“这是重点吗?”孙希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这五日热能否通过血液直接传播,可还不知道呢。”

他们俩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按进割症室去,对着创口一通消毒。

三个人都是学医的,知道这种措施只是心理安慰,意义很小。面对快哭出来的姚英子和满脸惶急的孙希,方三响宽慰说这病致死率没那么高,那中年妇女和小孩都能扛过去,他应该也没问题。万一得上了,还能产生抗体,以后制作抗血清也方便。

王培元与峨利生闻讯也赶到了检验室。他们读完电报,一致认为,此病为五日热的概率非常之高,可惜的是,两位教授也无法加速立克次体的繁殖,只能建议把屋子的温度再提高一点。

几名队员一起动手,干脆把厢房的门隙窗缝用厚纸糊起来。六月的天气本就闷热,这么一封闭,厢房里很快变得像蒸笼一般,人待一会儿就跟泡了澡似的。姚英子拒绝离开,她坚持说要留下来盯着。王培元只好把孙希和宋雅也留下,让他们轮流值班。

至于方三响的伤情,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你们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欣慰啊!”王培元有些激动地说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努努力才行了——李巡检那边,我再去说说看,哪怕多拖延一会儿也好。”

“我留守右厢房。方医生的身体状况,需要有人盯着。”峨利生医生仍是不动声色,然后掏出怀表,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整,距离巡检司动手还有二十个小时。

在这一天,这一夜,整个蚌埠集内外都陷入一种微妙的焦虑中。

城外的灾民们在黑暗中聚在一块,听着远处淮河的水流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明日上午没有继续放粥,就坚决冲城,自己去拿。

在城内巡检司的府库里,一个个长木箱被撬开,每一个箱子里都搁着五杆全新的汉阳造,空隙部分则被黄澄澄的 88 式子弹填满。在李巡检的注视下,绿营兵们慢吞吞地给枪械上油,擦拭,装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气息氤氲的左厢房内,姚英子不顾额头上的滚滚汗珠,先用麂子皮擦去显微镜头的水雾,然后小心地对准培养皿内。过不多时,她失望地移开视线,在记录本上写下一笔。门外孙希和宋雅打着瞌睡,耳朵却时刻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对面的右厢房里,方三响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点困意也没有,他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伤情。峨利生医生坐在对面,手中怀表嘀嘀嗒嗒地响着。

“今天见不到李巡检,我就不走了!”王培元怒气冲冲地站在衙署前,高声喊道。老人家叫嚷了一阵,见对方仍不回应,索性往地上一坐,一副想出门就踏过我身体的姿态。身后忽然传来“噗”的一声,白光闪过,非常耀眼。王培元正要回头看去,却见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黑夜终究过去了,蚌埠集又迎来了一个没有晨曦的白昼。晦暗不明的雾气从淮河弥漫过来,填塞着这座小城的每一处空间,与铅云联手,模糊了一切线条和颜色。

同时被遮蔽的,还有人类对危险的预估。李巡检提着官袍两角,一步步踏上城头。他一边走着,一边朝雾气里张望,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

“白白喂了你们好多天,不知恩图报,反而得陇望蜀。今天若不乖乖滚蛋,可别怪本官不客气!”

李巡检呵斥道。他原来不敢动手,是因为手里这点兵不成气候,如今城头已经有几十名绿营精锐持枪待命,只消一声令下,便会有弹雨砸下去,那些刁民就能领教什么叫雷霆之怒。

他的身后城下又传来吵闹声,不用问,一定是那劳什子红会的王老头子。这个团体来了六天,每天除了抽血就是问话,也不抓药也不开方,算什么正事?如今又来聒噪,真是烦死人了。

“不见!让他候着吧!”李巡检一甩袖子,径直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姚英子模模糊糊地从昏睡中醒来,刚一动,就听“叮咚”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那是一个小玻璃瓶,她搁在头上当闹钟。她猛然惊醒,看到宋雅和孙希靠在厢房门口,脑袋靠在一块都睡着了。

她没惊动他们两个,把厢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再迅速关上。姚英子走到放培养皿的木架子上,小心地挑起一点点菌落,混着龙胆紫液涂在载玻片上,轻轻加热。

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了很多次,她已轻车熟路。姚英子轻轻拧动显微镜,很快观察到几个圆状菌形,没有核仁与核膜,革兰氏染色后呈粉红色,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菌群还未繁殖充分,浓度很低,她必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才能看到这些小东西。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几个不同聚落采集的样本,都看到了这东西,足以证明其蔓延程度。

她记得方三响的话,他们的任务,不是发严谨的论文,是要说服巡检司。

姚英子看了看时间,神情一滞。她顾不得收拾,左手抓起那一架夹着载玻片的显微镜,右手拿住方三响的资料和孙希的电报稿,飞速跑出道观。

直到这时,孙希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看到房门大敞,不由得悚然一惊,急忙起身,靠着他肩膀的宋雅冷不防摔倒在地,发出“哎呀”的叫喊声。孙希惊慌地跑到右厢房里,方三响与峨利生医生俱在沉睡,别无他人。忽然从远处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枪响,孙希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糟糕!”他一拍脑袋,撒腿就跑。

此时在北城墙上,一个绿营士兵放下步枪,狼狈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玩意儿的后坐力可着实不小。在他正对面的城下,一个难民瘫坐在地上,屎尿齐泻,两胯之间的地面上多了个小孔,还冒着袅袅青烟。

“蚌埠乃是朝廷重镇,本官职责所系,岂敢疏忽?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怜尔等水患之苦,放粥赈济。如今城中粮食亦已罄尽,难以维持。尔等还不尽快散去别处就食?若无故逗留,以怨报德,本官只能以盗匪目之,休怪律法无情!”

李巡检的演说并没有打动任何人。低矮的城墙之下,难民们麇集成一大群,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无表情地朝前移动着。他们疲乏的病体只有余力思考一件事:对面不放粥,我们就冲城。横竖都是死。

李巡检发现那些人还在朝前移动,不禁变了变脸色。他以为对方没听懂,又厉声用土话威胁了一遍,可人群的移动依旧坚定。

“看来一枪还不够震慑这些匪徒哇!”

眼看这一群衣衫褴褛的脏穷鬼即将接近城门,鼻子都已经能闻到臭味,李巡检擦去额头上的一滴汗,大声道:“只要他们触碰城门,那就是盗贼无疑,诸军可以自由射击!”

绿营兵纷纷举起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城下。可因为雾气太浓,大部分灾民并没有注意到凛然的杀意,那些站在前排的人虽然看到了,可后头的人继续移动,把他们生生朝前推着,朝城门冲去。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飞冲上城头。李巡检一看,这姑娘戴着袖标,居然也是红会的。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卫兵怎么把人放上来了,那少女已经高高举起了一尊黑物,朝自己冲来。

“刺客?!”

李巡检大惊,急忙往后退去。旁边的把总还算忠心,身子一拦,一下子抓住了少女孱弱的胳膊。姚英子不顾手腕剧痛,大声喊道:“李巡检,这是显微镜!我们刚刚已经找到证据!”

“什么证据?”李巡检有点糊涂了。

“鬼拽腿,眼前那些难民里潜藏着鬼拽腿!”

李巡检动作停住了,疫病这事不比别的,还是得重视一下。于是他吩咐把总放开她,扬着下巴道:“你说。”

姚英子把显微镜递了过去。李巡检好奇地探过头去,眼前却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得闭起一眼,用另一眼去贴目镜。”姚英子指导道。李巡检试了几次,终于看到了里头的东西,可仍旧莫名其妙。

“这粉粉的,是什么东西?”

姚英子没有时间开课,只得急切道:“很多疫病,都由这看不见的微生物引起。您看到的这个小东西,可以导致鬼拽腿。我们医疗队经过六日调查,如今城下灾民已有很多人携带此病。”

李巡检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没武断地一口叱退。他也接触过一点洋务,洋人的很多玩意儿听着匪夷所思,可确实有门道。

“你是说,这小东西,就是鬼拽腿的源头?”

“没错!”姚英子双眼发光,觉得自己快要说服他了。

“而城下很多人的身体里,都有这东西?不管的话,会传遍全城?”

姚英子点点头,虽然这位官员说得不够严谨,但理解得大体没错。李巡检不由得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让他们留在蚌埠了!”

姚英子一口血几乎喷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巡检采信了医疗队的证据,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李巡检甩袖转身,冲绿营兵们嚷起来:“快开枪!开枪,把这些瘟神给我统统赶走!”

而在城下,灾民们已无限接近城门。姚英子甚至看到,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被人怀抱着,赫然走在了第一列……士兵的指头,开始向扳机施加力量,几秒之后,蚌埠集前便会血流成河。

姚英子大声尖叫,想要跳下城去,至少把那个小女孩抱开。可那个胖胖的把总死死拦住她,不许她动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不是枪响,这声音要更闷一些。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白光在城头炸裂,几乎要将灰暗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这是镁粉瞬间燃烧的声音!只有一种机械需要用到这个!

等到强光消失,姚英子见到两个人爬上城头。一个是王培元,他正举着一盏镁光灯的长手柄,一团白烟正从头顶飘起,一枚空空的镁粉弹壳落在地上。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正手捧一台公牛眼相机,镜头正对准这边。

摄影者头发稀疏,下巴平阔,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玳瑁腿眼镜——竟然是农跃鳞。

他不是《申报》记者吗?怎么跑来蚌埠了?姚英子脑中一片混乱。农跃鳞冲她笑了笑,先卷动一格胶卷,然后再次对准李巡检。

李巡检简直要出离愤怒。这城头难道是什么骡马集市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去自如!他正要抬手怒斥,农跃鳞冷冷道:“李大人,您下令军队向平民开枪的英姿,我可是已经拍下来了。”

“什么?”

“您继续,我可以换个角度再拍一张。《申报》读者就喜欢读这样的报道。”

他说完之后,把一张名片扔过来。李巡检一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蚌埠集内就有《申报》的代售点,他知道那报纸的影响力有多大。李巡检急忙辩解道:“我是要顾全大局,才不得已而为之。城中赈济旬日,库仓荡尽,实是力有未逮啊!”

“巡检司库里尚有粳米五百多石,城中十几家粮商,各有积储。这是大人口中的荡尽?”

李巡检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记者真的是有备而来。他心念电转,又一指姚英子手里的显微镜:“你可以问她!是她说的,说有个啥啥细菌,会造成鬼拽腿散播流传。我不开枪驱散,蚌埠阖城都要完蛋。”

农跃鳞道:“红会六日前就到了蚌埠,献了积极防疫策略若干,你那时为何不听?”

李巡检看了眼王培元,知道这事实在瞒不过。他还要强辩,农跃鳞已开口喝道:“你身为地方官,不想着救灾防疫,反而为了自己方便,纠集绿营开枪驱散,这与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上天难欺,难道下民就那么易虐?”

“官府做事,你一个记者凭什么乱插嘴?!”李巡检恼羞成怒。他使了个眼色,那个把总松开姚英子,悄悄朝农跃鳞靠近,想要去抢那照相机。

农跃鳞丝毫不畏惧,反而向前数步:“你若能将在场众人都灭了口,尽管来动我试试。”

一滴冷汗浮现在李巡检的额头上。他哪敢真的动手,《申报》名头太大,一旦传扬出去,朝廷可不会保他,搞不好还会学曹操来一出“王垕借头”,自己可要栽到底了。

他在心中权衡了半天,忽然哈哈干笑了几声:“先生误会了。我怎么会对百姓开枪呢?实在是城中的赈济迟了半日,灾民们有些骚动。我怕惹出乱子,多派了几个兵看着罢了。”

农跃鳞手中的相机却没放下来:“巡检爱民如子,亲往赈济,防大疫于未然,皖北灾民幸赖得活——我也可以拍这么一组照片。”

同是新闻主角,一边是酷吏虐民,一边是勤政爱民,李巡检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他磨了磨牙,终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绿营兵们纷纷把枪都抬高,退出子弹。那个把总还算机灵,赶紧吩咐手下抬来那一面大铜锣,咣咣咣咣敲了起来。城下的灾民听到锣声,知道城里肯定会继续施粥,纷纷又退回了原来聚集的地方,安心等待。

李巡检步履蹒跚地走到王培元和姚英子身前,勉强施了一礼:“接下来当如何避疫,请先生……咳,咳……幸以教我。”

他这么前倨后恭,王培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李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姚英子捅了他腰一下,王培元才赶紧继续道:“接下来我是有这么个建议……”

蚌埠北门紧张了快一个上午的局势,终于松弛下去。仿佛真的存在天人感应,一缕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给这座晦暗许久的城市映出些许光泽。

有了巡检司的支持,医疗队的防疫工作终于可以顺利展开。

得益于这六天以来所有队员的不懈调查,他们掌握了大量数据,足以勾勒出“鬼拽腿”——或者叫五日热——的疫病状况,并有针对性地设计出了一套方案。

一方面由巡检司出面,强制要求灾民们去淮河岸边,先剃光头,然后轮流穿着衣服入水浸泡,这是除去体虱最简单也最经济的办法;另一方面,城内商绅筹措了两千张干净的苇席与稻草席,去替换那些发霉的铺盖,并掩埋尸体。与此同时,医疗队也将进行卫生宣教工作,警告所有灾民绝对不要用嘴去嚼虱子或臭虫。

只要阻断了人虱之间的传播途径,五日热暴发的概率就很小了。

在当晚的防疫会议上,峨利生医生特别表扬了姚英子,称赞她有着卓越细致的观察力,并未放过一点点小异常,这是一位医生最该具备的素质。

“伟大的巴斯德在酒精里,无意中发现了酵母菌,他没有放过这个小变化,从而改变了整个法国酿酒业。你能在不知道立克次医生的研究时,独立发现这个立克次体,也很了不起。这个发现,也许会开启一个全新的微生物分类。”

严之榭带头,全场一片掌声。姚英子兴奋得脸都红了,要知道,她自从加入总医院之后,还从未得到过峨利生医生的夸奖。孙希在一旁打趣说,美国那位立克次医生年少有为,你们也算有缘分,要不要替她写一封英文信,认识一下,万一情投……话没说完,脚背被狠狠踩了一脚,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你不要瞎说!”姚英子叱道,惹来周围一片哄笑。

孙希一瘸一拐,手扶着方三响的肩膀,要脱鞋查看。方三响冷然道:“要不要我给你拿点乙醚来?”孙希一怔:“我是脚背瘀伤,要乙醚那种东西做什么?”

方三响道:“乙醚洒在舌头上,会有麻痹效应。治好了嘴欠,脚背就不会被踩了。”孙希大为愤怒:“你到底站哪边的?”

“公义。”

远处宋雅正在向姚英子道喜,其他几个女生也围了过去,欢声笑语。方三响眯起眼睛看了一阵,忽生感慨:“你看到了吗?其他人看英子的眼神,和出发前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现在真正把她当同伴了。”

“哼,某人当初还要撵她回去呢!”孙希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

方三响道:“我那是担心她,怕她过惯了富贵生活,坚持不下来。”

“那你是小看她了。一个十几岁就敢开车满上海滩转悠的疯丫头,一个连启动的火车都敢扒上去的疯姑娘,她干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意外。”

“你这算是夸奖吗?就不怕她再踩你一脚。”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笑道:“反正红会的救济队马上就来了,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坚持几天咱们就能回上海了,回归日常。”

“回归日常啊……我倒有一种预感,以后这才是日常。沈院长可不会让咱们闲下来。”

一听到这名字,孙希眼神忽地闪动,笑容一下子凝滞了。方三响好奇,问他怎么了,孙希赶紧一拍他肩膀:“我是想,多出出这种差事,你老兄补贴又可以多拿一些喽!”他说着笑话,把之前的失态遮掩过去了。方三响也没追问,认认真真计算起来这次能拿多少。

在这次会议上,王培元宣布给医疗队放一天假。经过六天高强度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不休整一下的话,恐怕医疗队会比灾民先崩溃。

孙希对享受有着天然的嗅觉,居然被他在蚌埠集里找到一家浴室。浴室没有对外营业,但老板允诺单独为医疗队烧两池子水,权当做慈善。于是医疗队全体队员终于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疲劳尽去。

从浴室出来,队员们个个神清气爽,觉得好似再世为人一般。大家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严之榭的声音最大不过:“沱湖的螃蟹,固镇的牛肉,冬天还有烫羊,等疫情退去我带你们去吃个遍!”

“你不是学牙医的吗?还教人这么吃?”孙希回过头笑。严之榭道:“健全的牙齿,是为了更好地享用美食呀!”又惹得队伍一阵大笑。

他们正说闹着,却见农跃鳞迎面走了过来。

蚌埠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位农大记者阙功甚伟。方、姚、孙三人见了,都很亲热。农跃鳞主动邀请,说可否去茶馆一坐。三人左右无事,便欣然应允。

他们走到太平街上的裕昌隆茶馆,里面的茶客已经聚了不少。大家正议论纷纷,说的都是皖北灾情。茶博士一见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年轻人进来,抢一步过去,先报了个万儿,尖声说三位恩人莅临,蓬荜生辉。掌柜的也从柜台后头出来作揖,说红会医士奔波防疫的辛苦,蚌埠上下都看在眼里,这次茶钱全免,聊表谢意。

周围的茶客一阵叫好,纷纷过来拱手打招呼。姚英子和方三响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是得意,又是窘迫。好在孙希惯爱出风头,一整领子,游刃有余地应对了几句,这才算落了座。

农跃鳞先抬起相机来拍了一张,笑道:“贵会在蚌埠奋战六日,一场大疫弭于无形。看茶馆里民众这样的反应,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哪!这我可得记录一下。”

“农大记者,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姚英子好奇地问。

农跃鳞直言不讳道:“我在上海,每天报道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不是哪家豪门猝起风波,就是戏院名角儿莅沪逸事。每天采写这样的东西,于国于民无益,我烦也要烦死了。”他把相机搁在茶桌上,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

“比如皖北这场水灾吧,上海各大报纸只是转述一下安徽官府电文,没一个记者愿意来皖北实地看看。这样的新闻对读者来说如隔靴搔痒,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英子点点头。她在上海读到水灾报道时,只是一堆地名和数字,没什么触动。直到亲临蚌埠,她才真切地体会到情况有多凄惨。

“所以我决心亲赴皖北一趟,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笔和相机,把最真实的感受记录下来。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要让上海读者与灾民感同身受,我这记者才不算白当。”

方三响忍不住拍桌子赞道:“难怪敢一个人独闯蚌埠,实在是好胆色。”农跃鳞摇摇头:“蚌埠不算什么,你们在城下见到的流民,不过是从皖北逃出来的极小一部分。北边的宿州、灵璧、亳州、涡阳等地才是受灾至烈的区域。”

“难道你要……”孙希有些惊讶。

农跃鳞道:“不错。我其实只是路过蚌埠,接下来准备渡淮北上,去真正的灾区看看。”

三个人都被他的大胆吓到了,渡淮北上?

他们在蚌埠忙活了这么久,对附近地理已经有了一些基本概念。这一次水灾最为严重的地区,就在淮河北岸。从灾民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大概能推测出北边灾情有多惨烈。就连沈敦和都特意发电报过来叮嘱,未经许可,红会人员只能在淮河以南行动。

农跃鳞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打算只身北上,这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疯狂。

“这……这未免也太危险了吧?《申报》主编会允许你这么做?”孙希对新闻界的运作机制还算了解,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一般报纸会尽量避免才对。

“不允许啊!所以我已辞职了。写出报道来,还是由《申报》独家刊发,出了事,我一人承担后果。”农跃鳞扶扶眼镜,语气坚定。

姚英子大为震惊:“至于到这地步吗?”

“冯煦冯梦华都来了,我们做记者的,岂能落后于官?”

其他两人还好,孙希一听这名字,额头登时凸起一条青筋。农跃鳞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前几日任命冯煦为查赈大臣,马上要来巡视灾区了。他自己公开宣布:要与荒政相终始,仍以民为重——啧,能有这种想法的官员,如今实在不多了。”

孙希道:“这次我们红会救援队北上,也是他给安排的火车。”农跃鳞笑道:“冯梦华原本就是安徽巡抚,只因得罪了两江总督端方,才被夺职闲置。这次安徽遭灾,他自然上心得很。”

“那你呢?你为何又这么上心?”姚英子好奇。

农跃鳞双手抠住相机两侧,声音低沉:“我祖籍是河南开封。四岁那年,赶上黄河大决口。我娘抱着我一路南下讨饭,病死在了半路。剩下我孑然一人被善堂收养,这才苟活至今。”

三个人见他忽然讲起身世,都沉默下来。

“我娘去世时我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本姓什么,也不知父母与祖先姓名,更不知自己出生于何处,只知道来自开封。等我长大了,曾去开封寻访老家,看是否还有亲人,却发现一切都已湮灭。地方官府里的卷宗,只记了一笔某年某地洪灾死了多少人。我们一家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世间游荡。”

农跃鳞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闪动。他缓缓举起相机:“所以这一次皖北大水,我想为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做点什么事,至少要为他们记录点什么。不要像我的家人一样,被洪水带走了性命,也被夺走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三个人默默地端起茶杯,各自喝了一口,用来掩盖内心的震撼。这时农跃鳞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轻轻搁在桌子上,眼神诚挚而炽热:

“我知道有点唐突。但你们红会,能不能派几个人跟我北渡淮河?”

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

三个人听到这个要求,俱是一愣。孙希接过电报纸,皱着眉头读了一遍。

这是一份求救电报,发报人是固镇一所新式学校的校长。固镇是淮河北边的一个小镇子,距离蚌埠约有百里。沱河前一阵发大水,校长赶在通讯中断之前,给蚌埠发了一封求援电报,说学校里困守了许多教职工与学生,轻、重患者有二十余人,急需医疗支援。

“这是农记者的好友?”孙希问。

“不,我不认识他,这是我在蚌埠电报局的收报槽里无意中看到的。”农跃鳞冷笑,“现在皖北都乱套了,巡检司哪顾得上这些?若不是我发现,只怕这求救电报是石沉大海,再无踪迹。”

孙希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农跃鳞又道:“我知道这次渡淮北上危险重重,不过固镇距离蚌埠不到百里,倘若红会能派遣几位医士前去,便可挽救二十多条性命。”他停顿片刻,拿起电报纸晃得哗啦哗啦响:

“请你们想想看那位校长的处境,四面皆水,孤立无援。他肯定也知道蚌埠这边的巡检司靠不住,但又能怎么办呢?这是唯一的指望。那位校长就守在那里,翘首南望,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你说我们见到这电报,难道能忍心置之不理吗?”

农跃鳞到底是做记者的,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孙希和姚英子听了还好,方三响却不知不觉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孤独地矗立在老青山的黑暗中的身影,同样也是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

“我跟你去固镇!”方三响脱口而出。

孙希吓了一跳,急忙拦住他:“老方,老方,咱们别意气用事,总得先请示了王教授再说。”方三响没有回答,直直看向农跃鳞:“你什么时候出发?”

农跃鳞道:“我下午便走。”

“可是最近淮河涨水,我听说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啊!”姚英子不解道。农跃鳞笑了笑:“山人自有渡淮的妙计——你们若愿意去,下午三点在北城门口相见,我可以等你们十分钟。”

农跃鳞把电报纸留在桌子上,抓起礼帽,飘然离开,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孙希端起茶杯,一脸无奈:“我看哪,这事八成不会被批准,实在太危险了。”方三响霍然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沉声道:“我现在就去问王教授,他若不答应,咱们就以个人身份北上。”孙希先是“嗯”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味:“等会儿……什么叫咱们?你把我也算进去啦?”

方三响道:“队伍里除了峨利生医生,你的外科水平最好,自然是最合适的。”孙希大为气恼:“你怎么不尊重我,先问问我意见?”

“那我问你,你同意吗?”方三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呃……同意!”

“那我呢?那我呢?”姚英子问。

“你不能去!”这次他俩倒是迅速统一了意见。

姚英子撇撇嘴,难得没有跳起来驳斥。蚌埠一役,她已成熟了许多,知道上海之外的世界有多么残酷,可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解决的。

方三响急着要跟王教授请示,当即走出茶馆。孙希生怕他乱讲话把自己给连累了,也急忙追着出去。姚英子也起身要走,可她迈出茶馆的一瞬间,无意间一瞥,余光捕捉到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英子定睛一看,看到茶馆旁一棵老槐树下跪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只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红肚兜,脚掌内翻,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跪着,身前搁着半个破瓷碗——正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个罹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孩。

姚英子眼睛一亮。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个小姑娘,尤其是她吃到巧克力时绽放的那个笑容,让她印象极为深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蚌埠的灾情缓和之后,一批没有疫病隐患的灾民被允许进入城内乞讨,这女孩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她样子可怜,身前的瓷碗里倒搁着不少茶客抛的铜钱。

姚英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女孩显然还记得这个给她巧克力的大姐姐,一见到她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稀疏的牙齿。姚英子帮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身体,令人惊讶的是,这女孩除了小儿麻痹症和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居然没什么大毛病,别说“鬼拽腿”,就连轻微的皮疹都没有,生命之坚韧委实令人感慨。

姚英子摸了摸口袋,可惜巧克力早没了,她起身打算去买些糕点来。谁知姚英子胳膊摆动,让女孩眼神倏然一亮,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把那个装着铜钱的破瓷碗端起来,讨好地递给姚英子。

这个举动,让姚英子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女孩见她没接,用力晃了一下,铜钱在瓷碗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声。女孩另外一只手撑在地上,极力让身躯靠前,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皖北土话。

她声音稚嫩,土话又难懂,姚英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女孩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端着碗的手臂一直递,一直递。好在旁边有个年纪大的乞儿,自称跟女孩是同村逃难出来的,帮忙翻译了一下。

原来这女孩姓邢,没名字,大家都叫她大丫头。她家在淮河北岸一个叫三树村的小村子里。遭了洪灾之后,村民纷纷朝南边逃难。可大丫头的娘正赶上怀胎害了软脚病,根本跑不动。结果大丫头她爹只好背上她,先随大众渡过了淮河。没过几天,大丫头的爹病死在蚌埠集前,剩下她一个人,像只被遗弃的奶猫般趴在集外的草丛里,靠同村人偶尔接济一下,勉强不死。

刚才大丫头对姚英子说的土话,是“救救姆妈,救救姆妈”。因为这些天来,她看到胳膊上挂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在灾民群中忙来忙去,知道他们能治病。刚才她看到姚英子胳膊上也有同样的标志,便急忙把碗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希望请她去三树村里给姆妈看病。

一个不到八岁的残疾乞儿,讨来钱不是为自己果腹,而是请医生去救她被遗弃的姆妈。

姚英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姚母去世很早,她从小虽然享尽富贵,唯独母爱是她可望而求不得的奢侈品。大丫头这个举动,正击中了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从大丫头手里接过瓷碗:“放心吧,姐姐一定去给你姆妈看病。”女孩见她收下了钱,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她的这个笑容,比吃巧克力时的还要开心。

她扔给同村那乞儿两块大洋,让他好好照顾大丫头几日,顺便问清三树村的位置,然后转身匆匆赶去医疗队的驻地。

此时方三响已经向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汇报了固镇的情况,强烈要求自愿前往。两位教授商量了一下,眼下蚌埠局面还未稳定,主力不能擅动,但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他们决定先抽调两个人去看看情况,再视形势而定。

王培元、峨利生两个人各有职责,都走不开。除方三响以外,还需要另外一个志愿者。孙希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主动站出来:“好,好,我去我去,谁让我学习成绩最好呢?”说完气呼呼地瞪了方三响一眼,后者双手抱胸,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姚英子推门进来,说:“我也要跟你们北上。”这一下子可把其他人惊着了,别说王培元,就连一直主张锻炼年轻人的峨利生医生,都表示反对。孙希疑惑道:“你不是答应不跟着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卦啦?”

姚英子平静地把大丫头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人都不吭声了,宋雅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抹起眼泪来。

“可我和老方要去固镇,难道你打算一个人去三树村?”孙希问。

姚英子走到一张地图前,说她问过了,三树村就在淮河下游不远的北岸,离蚌埠也就四十多里路。“我跟你们一起渡河,然后直接去村里找大丫头的姆妈,快的话两天便能往返。”

王培元紧皱着眉头,背着手研究起地图来。峨利生医生手持拐杖,用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眸盯着姚英子,忽然问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大丫头太可怜了啊!自己都要饿死了,乞讨来的钱却先拿出来救自己的母亲。”姚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是如此?”

“我在医校读书时,张校长教育我们,当今之世,女子首先要怜惜女子同类。而怜惜同类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怜惜她的健康。我遇到这种事,自然责无旁贷。”

峨利生医生仍旧不动声色:“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你会扑个空?甚至有可能她在说谎,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姚英子似是受到侮辱,恼怒地提高了声调:“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我是说如果。如果结果和你的预期不同,你该怎么办?”

“就算您的假设是真的,那么我去这一趟,至少能证明并没有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被抛弃在荒村等死,我认为是值得的!”

望着凶巴巴的姚英子,峨利生医生唇角微微一翘,用手里的拐杖敲了下地面:“医者不能只凭情感行事,但没有情感的医者是不合格的。你能这么想,正是医者的本分,很好,我准许你前去三树村。”

既然峨利生发了话,王培元也只好表示同意,但他提出一个前提条件:姚英子不能一个人去,必须有人护送。

方三响和孙希已有任务。严之榭主动请缨说:“我陪姚小姐去吧?”其他医疗队的男学生也纷纷表示愿意前往,可都被王培元拒绝了。姚英子需要的是一个本地人,通晓当地情况,还得有一定威慑力。

王教授当即赶去巡检司那边交涉,希望从他们那里派人。这一次李巡检态度倒是很好,一口答应抽调一人随行,但他又无奈地表示,渡淮之事要医疗队自己想办法,巡检司概不负责——这倒不是李巡检有意刁难,最近雨多水涨,淮河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就算出重金,也没有船家愿意接。

“奇怪了,巡检司都说没办法,他农跃鳞哪来的手段,总不能飞过淮河吧?”孙希疑惑道。方三响不耐烦道:“既然农记者拍了胸脯,自然是有办法的。别废话了,快收拾。”

医疗队简单地盘点了一下物资,让方三响和孙希带走了大部分急救药物和一部分手术器材。考虑到姚英子的体力,只给她备下一个小药箱,里面装了一些硫酸镁、甘汞片、碘酊和小苏打之类的药品,都是常用药品。孙希之前塞给她一把手术刀,这次还让她带着。

下午两点半左右,这一支小小的医疗分队准备停当,很快抵达了蚌埠集北城门。同时抵达的,还有巡检司派来的一个向导。此人头戴罗帽,一身短衫,没系襟扣,露出一圈肥腻的肚皮,腰带里勉强别进一把二六式手枪——竟是之前与姚英子起过冲突的那个外委把总。

此时故人相见,彼此都颇有些尴尬,看来这是李巡检小小地刻意报复一下。还好孙希反应快,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把总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把总姓汤,说三树村他去过,确实不远,肯定把姚小姐护送周全。但他随即又表示眼下淮河水头厉害,他对怎么过河可没办法。

正说着,农跃鳞也在城外现身了,他一见方、孙、姚三人都来了,不由得跷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人,三位都是身怀仁心的杏林圣手。”三人都好奇地盯着他,这位大记者孤身一人,除了挎着个相机,身边并没跟着什么船手艄公,不晓得要怎么渡河。

农跃鳞也不解释,扶了扶眼镜,嘿嘿一笑:“走,咱们出发吧。”

他带着四个人离开城门,斜斜朝着东北方向走去。孙希悄声问汤把总,说东北方向可有什么渡口,汤把总皱着眉头想了一圈,摇摇头,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听过。”

走了三四里路的光景,耳边已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接近淮河南岸了。前面带路的农跃鳞方向一折,顺着一座山丘的脊线往上爬去。不是过河吗?怎么还越走越高?众人都觉得纳闷,但也只好跟随。

待他们登上山丘顶端之后,视野陡然开阔。只见黑压压的铅云之下,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如浊黄色的丝绦一般长长铺开,水流汹涌,浪花翻腾,像一位看不见的画家在两岸之间抹下一笔赭色。

但比起这条大河,更夺人眼球的是两岸的景致。

就在这座山丘之下,以及河的正对岸,是两座巨大的营地。营地杂乱无章,十几台形态各异的笨重机械各据一角,它们之间的间隙被沙土、木材与石块等建筑材料填满,在更远处还有许多顶灰棕色的帐篷,似雨后的蘑菇一般。

两个营地各自朝着河中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臂弯,臂弯凌于激流之上,隔空向彼此极力靠拢着。两道臂弯下,各是两根厚重、敦实的灰石桥墩。它们如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在滚滚浊流之中,不见丝毫动摇。这番景象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却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豪迈与庄严。

直到这时,农跃鳞才说出自己的计划。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淮河南岸的小南山,对岸叫作孙家台。津浦铁路延伸到此处,将要在淮河之上架起一座贯通南北的铁路桥,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不过此时大桥尚未合龙,只刚刚筑起南北各两根桥墩。河中间的四根墩柱,要等到这一阵洪汛过后才能恢复施工。

孙希在伦敦见惯了大桥,并不如何惊叹。其他人包括姚英子在内,可从来没想过在淮河上居然还能架起长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盛景。

农跃鳞道:“你们可不要只看到它的雄壮,也要看到它的力量。这桥一架起来,铁路将第一次贯通中原南北,从此中原几千年的格局都要改观。”

汤把总对这说法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火车不就是运运货、载载人,能有什么新鲜的?

农跃鳞兴致勃勃地朝左边一指:“你们看到了吗?对,就在铁路桥上游两百米的南岸,他们同时在开挖一处大船塘。等到铁路修通之后,与这个船塘连缀成线,可就真真不得了。从此以后,整个皖北的麦子、高粱、大豆、牛皮、药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蚌埠集这处枢纽,给南方运过去。外地的食盐、洋布、煤油等则可以直接沿津浦铁路分销至皖北各处,从此皖北民众便可衣食无忧,就算遭遇洪涝,也可以有所凭恃了。”

他看看汤把总犹自未悟,有意道:“倘若我住在蚌埠集,哪怕借钱也要盘下几块地皮、建几个货栈。一俟津浦铁路开通,这里必会大兴,收益岂止十几倍?”

一听这个,汤把总眼睛一亮,嘴唇哆嗦起来,想要拉着农跃鳞详细请教。这时方三响耐不住性子,打断催促道:“可这桥还没架好,怎么过啊?”

农跃鳞哈哈一笑,示意他们紧跟自己,径直朝着施工营地走去。

这个营地也被第三十一混成协的士兵保护着,他们见有人靠近,警惕地举枪喝令。好在农跃鳞过去跟一个工程师模样的洋人谈了几句,递了一支烟,他们居然就放行了。显然是这位记者早就事先打通好了关节,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小团队在营地工人们好奇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了淮河边。这里用麻袋与条石垒成了一条巨大的堤坝,挡住了眼前不断上涨的滚滚河水,头顶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架。

然后怎么走?大家都望着农跃鳞,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农跃鳞胸有成竹,站在堤坝上双手抱胸。过不多时,一条牵着钢索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

原来为了方便两岸联络,施工方在淮河上配置了一条联络用的小木船。小木船的顶篷有一条钢索,钢索以四根桥墩为支点,连接在两岸营地的蒸汽绞盘机上。只消开动机器,小木船便会被钢索牵引着横穿淮河,既不需纤夫拉动,亦无被激流冲走之虞。

津浦铁路的修建,与地方全然无涉,所以即使是蚌埠本地人,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渡淮的手段。只有时刻关注时事的农跃鳞,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众人啧啧称奇之余,一起上了联络船,只听得蒸汽机发出一阵轰鸣,钢索开始咯吱咯吱地绞紧,小船震动了一下,缓缓朝着对岸驶去。

如今淮河正是行洪期,水流湍急,冲势强劲。饶是小船已被钢索固定,也被冲撞得不时晃动,似有无数头疯牛在用头狂顶船帮。众人必须用一根绳子束住腰,才勉强不被掀下水。看来巡检司确实不是有意推诿,这种流速靠人力撑船,绝无横渡可能。

姚英子望着钢索缓慢有序地移动着,暗暗计算了一下速度,忍不住好奇道:“这蒸汽机是什么牌子的?怎么动力输出如此稳定?”

农跃鳞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英国货就是德国货。”他又忽生感慨:“你们看,机器之力是何其强大。天堑可跨,激流可越,我们这个泥泞的老大帝国,眼看也要被这种力量彻底改变啦。可有些人犹然不悟,沉浸在老章程里。”

农跃鳞转向汤把总,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后者正紧紧地把手枪按在腰间,生怕落入水中,哪里顾得上别的?农跃鳞把目光转向三个医生,轻轻拍了一下船帮,几滴水花溅了上来。

“击水中流。谁把握住潮流,谁就能把握未来。三位仁心仁术,鄙人钦佩得紧,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方三响忽然问:“农记者你要我们怎么关心?”农跃鳞镜片后的细眼微微露出一丝狡黠:“快了,快了。再过一阵,时局的变化,恐怕你想忽略都难。”

横渡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小船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他们下船之后,按照计划分成两拨。农跃鳞、方三响、孙希三人向北直接去固镇,而汤把总护送着姚英子,向淮河下游的三树村前进。

临别时,方三响对姚英子千叮咛万嘱咐,一条一条注意事项讲过去,简直比王培元还唠叨。而孙希则把汤把总拽到一旁,偷着塞了一把银圆,后者的士气有了明显提升。

一离开孙家台施工营地,周遭的风景陡然变得单调起来。放眼望去,只有黄与灰两种颜色。黄是洪水裹挟来的大量泥沙,它们涂满了视野中的大部分空间;灰色则是半坍塌的夯土矮墙、勉强挺立的孤树、浸泡肿大的动物遗骸,以及烂缸、衣物、破筐等杂物,它们点缀在泥浆之中,无言地诉说着惨状。

三树村距离孙家台十几里地,但这十几里的路,和姚英子想的可是大不相同。两个人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痕迹的泥泞小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沿途没看到一个人,甚至连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安静得有些可怕。

汤把总一边走着,一边提醒姚英子,近日雨势看涨,搞不好这一带还会被冲刷一轮,得早去早回。姚英子“嗯”了一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走去,不时从水壶里倒出些清水在丝帕上,捂住口鼻。因为此时暑气未散,跟空气中的泥腥味一混合,黏糊糊的,呼吸起来极为难受。

“大小姐,你可省省吧。这一带水井肯定都废了,清水可难找。”汤把总提醒了一句。

“我带了明矾,大不了化一壶。”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放着大城市清福不享,非要来这鬼地方找一个不相干的妇人。”汤把总走得热了,把衣襟扯开,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若不是顾及姚英子在旁边,他本来还想打个赤膊。

姚英子把挎包往肩上拽了拽,冷笑一声:“救国保种,就是从重视每一位同胞的生命开始……算了,你这种人,听了也不会明白。”汤把总眯起眼睛:“庄稼汉从来都是死了埋,活了跑,长草短草一把窝倒。都是贱命一条,至于吗?”

姚英子觉得跟他实在没道理可说,索性专心赶路。

快走到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一处村落。这村子里是一片简陋的夯土平房,村口三棵大槐树歪歪斜斜。

姚英子放眼望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生气。所有的地面都覆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若不是依稀还能分辨出篱笆、围墙、井栏、畜圈之类的轮廓,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冢群。

汤把总张望了一阵,如释重负:“这村已经泡荒了,肯定没人,咱们可以回去了。”姚英子拧着双眉,仍不甘心:“你怎么知道没人?”

“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龙王爷请去吃宴席,没见过哪个能回来的。”汤把总阴恻恻地说了段土谣,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自顾自卷起烟来。

头顶的铅云依旧厚重,遮住了日头西沉的景象。姚英子站在坡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看着头顶的光线无可挽回地黯淡下来。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视线极力朝村子扫去,想要最后尽一次努力。

可惜这次努力也失败了,她的眼睛扫来扫去,只扫到一片漆黑的死寂。理性告诉姚英子,倘若大丫头的母亲真留在村里的话,不会有任何生还可能。

“来都来了,我们进村去看看,哪怕看到尸首……也有个交代。”

汤把总敲了敲烟卷,不耐烦道:“尸首要么冲跑了,要么沤在泥水里,早烂了。你看了不得吓死?”

“帮帮忙。我是医生好吗?这种不过是毛毛雨。”姚英子说得不是很自信,其实她解剖学的分数不高,一见尸体就会呕。这次来蚌埠集,左厢房地窖里的解剖室她一次也没下去过。

“那也要明天再说!”

汤把总把烟卷叼在嘴里,掏出一根洋火在鞋底划着,呛人的烟气飘到姚英子面前。她突然眼神一凛,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束微弱如豆的光芒。

难道是错觉?姚英子急忙挥手驱开青烟,再定睛一看,不会错!那是一束黄澄澄的灯火,在黑夜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姚英子莫名惊喜,叫汤把总来看,说那边应该有幸存者。汤把总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说灯火和三树村不是一个方向。

姚英子坚持要去看看,说万一大丫头她妈跑去那里了呢?总要去看一眼才死心。汤把总拗不过她,只好拿出一盏亚细亚牌的煤油灯,扭亮了提在手里,一脸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好在这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什么特别的险阻。他们一路往光亮方向走,在天色黑透下来时便到了近前。原来那灯火来自一处高坡上的小庙。这里地势较高,侥幸避过了洪水侵袭,倘若附近有什么幸存者,这里是最好的庇护所。

两人快步上坡,来到小庙门前。忽然庙里传来一声惨呼,吓得汤把总连忙拔出手枪,还差点没拿住。他稳了稳手,这才深吸一口气,狠狠一脚踹开庙门。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

只见殿内点着几支香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正仰面躺在神坛前头,双腿屈叉开,腿间正趴着一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老太太。在她们身旁扔着好些污秽的长布条,有些还沾有斑驳血迹。坛上有一尊观音像,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任凭殿内弥漫着古怪的酸腐气味。

“呸呸,晦气!”汤把总把手枪插回腰带,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迅速挪开视线。姚英子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大丫头的妈妈也是孕妇,不会这么巧吧?

那老太太听到庙门口的动静,急忙抽手起身,面色惊慌。姚英子注意到,她的右手居然从女人的下体内缩回来了,指甲长如鸡爪,色泽灰黄。

汤把总那恶声恶气的模样,吓得老太太战战兢兢,以为是什么盗匪马贼。直到他自报是蚌埠集巡检司的人,老太太才松了一口气,俯身拿起一块脏绸布遮住女人的身体,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姚英子失望的是,天下没那么巧的事,这个孕妇不是大丫头的母亲,甚至不是三树村的。她是隔壁村子一个乡绅的媳妇,叫翠香。她有八个月身孕,却赶上洪水袭来,偏又生了肿脚症,根本动弹不得。乡绅家里只好雇了一个稳婆,让她俩躲在这个观音庙里,一边避水一边准备生产。

“她还没生呢,你把手伸进产道去做什么?”姚英子突然质问。稳婆搓了搓手,赔笑道:“这位小姐怕是还未经人事,翠香这胎儿忒大,所以每天得多掏掏,开开路,到时候好生。”

姚英子急得大叫:“你有没有常识啊?没到临盆,怎么可以强行扩张产道?而且你手上那么长的指甲,伸进去造成感染怎么办?”她又朝前走了几步,额头青筋霎时浮现:“天哪!她身下垫的那个破蒲团,被多少人跪过,你知不知道,照顾孕妇的第一要务就是洁净啊!”

姚英子在女子中西医学院上过妇产学,还是张竹君亲自授课,说女子生产是天底下最精细、最复杂的人体活动,务必极为小心。这个稳婆的手法,与医学常识完全背道而驰。虽然姚英子与这孕妇素不相识,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稳婆胡来。

被她这么一顿训斥,稳婆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我韩小手在固镇接生了几十年,经手的孕妇比你见过的还多,轮不着你个小妞子教训!”

“接生?只怕接死的孕妇更多吧!”姚英子厉声反驳,上前一步,“你快让开,让我来处理。”

韩小手脸上的褶子一鼓一胀,仿佛随时会因愤怒而裂开。她恨恨地看向汤把总,汤把总耸耸肩:“她是上海来的女郎中,别的我一概不知。”韩小手一听是从上海来的,顿时有些畏缩,只是仍不肯让她接近孕妇。

姚英子看向汤把总,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姚大夫,你去三树村找人也就算了,怎么路上还要多管闲事?照你这管法,一年也回不去!”姚英子这一次态度却异常坚定:“身为医生,岂能见死不救?难道眼见这婆子害人吗?”

韩小手还要说什么,姚英子又道:“民政部已颁布《大清违警律草案》,稳婆须持照经营,请问你的执照何在?”其实这草案只是在朝中议了议,民间根本没推行下去。但韩小手一个农村老妇,哪里知道这些,竟被唬得不敢接话。

汤把总揉揉太阳穴,拿出平时的威风对那婆子喝道:“反正我们今晚也得在这破庙投宿。老太太你权且让她随便瞧上一瞧,又不会害人,横竖我们明天就走了。”

见到汤把总腰里别的手枪长把,韩小手只得恨恨道:“若真动了胎气,出了人命,官爷你可要做见证,这可不是老太太我招来的妖祟。”姚英子“哼”了一声,权当她在放屁。

翠香看着只有二十多岁,能看得出原来应该挺漂亮的,可如今面色憔悴,脸颊浮肿得厉害。她神色恹恹地斜靠在神坛前,让肚子高高挺着。一见到姚英子过来,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朝稳婆那边望去。

“你莫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姚英子柔声道,蹲下身子抓住翠香的手,“生孩子是件凶险的事。我是上海来的医生,受过专业科学的训练,一定可以帮你顺顺当当生下宝宝,无病无灾。”

听到一脸稚嫩的姚英子说着故作老成的话,翠香忍不住笑了笑,情绪慢慢放松下来。姚英子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一个俄国小布偶:“你瞧,这是洋人模样的小福娃,送你的。等你的宝宝出生了,你可以把它挂在床头,让娃每天看。”

翠香有些疑惑:“孩子看多了,会不会以后也生得像洋人啊?”姚英子咯咯笑了起来,往翠香怀里一塞:“你可以试试看嘛!”

这是张竹君校长教的办法。她曾经说过,民间女子受教育程度低,遽然施行西法治疗,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为此张竹君设计了一套流程和话术,先取得患者信任,再循序渐进。这些破冰用的布偶,都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同学们在业余时间做的。

趁着翠香端详布偶的当口,姚英子亲切地贴近了一些,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这两样东西只与患者皮肤接触,侵略感没那么强烈,比较不会遭遇抗拒。

姚英子一边陪翠香聊着天,一边给她做了一些基本检查。一圈检查做下来,姚英子发现这女人的问题还不少,比如血压偏高,而且在夜里小腿经常抽筋,牙齿也有些松动,仔细询问之下,发现她关节和骨盆还会偶尔隐隐作痛。

这是很典型的缺钙症状,尤其是小腿肚子,严重到不搀扶根本走不动。难怪她男人竟把她抛下自己先跑了,还不如大丫头她爹,虽然同样把老婆抛下,好歹把双腿残疾的女儿抱过了淮河。

姚英子又听了听胎心音,还算正常,小家伙不是至为凶险的逆位。这让她松了口气。如果是逆位的话,唯有剖宫一途,在这个要啥没啥的破庙里就只有等死了。

翠香好奇地问她:这个听筒能听出是男孩女孩吗?姚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旁边韩小手插嘴说:“肚子是尖的,一准是男孩。”姚英子不屑道:“肚子形状取决于胎位、羊水和孕妇腹部的脂肪,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韩小手大怒,说:“我接生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错过!你一个小妞子懂什么?”翠香摸着肚子喃喃道:“希望是个男丁,他家便有后了。”姚英子眉头一竖:“你夫家把你抛在这破庙里,你还惦记给他家留后?”翠香还没言语,韩小手已抢白道:“人家留了钱粮,让我留下来看顾,十里八乡哪有这种好夫家,莫听这假洋女人挑拨离间。”

姚英子懒得跟她辩,低头开始给翠香清理起卫生来。

目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位孕妇的卫生状况。那个韩小手完全没有消毒意识,她居然用沾满病菌的指甲伸进产道里去抓,去掏,去抠,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而且翠香垫的蒲团、裹的布条、披的衣服都带着一层油腻的秽垢,隐隐有腐臭味,一看就是许久不换。最近阴雨连绵,高温暑热,极容易滋生霉菌,万一引发了产褥热,就等于是直接判死刑了。

想到这里,姚英子一脸紧张地重点摸了一下翠香的下腹,询问得知她目前还没有产褥热典型的持续性剧痛,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判死刑的关卡可真是太多了。

她站起身来,在小庙里转了一圈。那个乡绅逃离之前,准备得颇为齐全,灶锅柴粮倒是都不缺。姚英子从庙外的水缸里舀出一锅雨水,让汤把总生起火,俯身把那些脏布条、烂毛巾还有不知沾了什么秽物的裙裤一股脑儿扔进锅里煮。别说韩小手,就连汤把总都嘀咕这也太喋六了——当地土话,意思是娇气麻烦。

姚英子趁水烧的当口,把翠香身下那个蒲团直接扔掉,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两条腿。

姚英子这次出门,本是为了去救大丫头有身孕的母亲,所以王培元有针对性地准备了一个用于产妇的药箱。箱子里的物品足以应付产科大部分状况。她从“百宝囊”里取出一瓶小苏打粉用热水调匀,张开自己的丝帕,帮翠香清洗起外阴来。

翠香见她趴到自己身下,很是紧张。之前韩小手每天都帮她“开开道”,让她疼得痛不欲生,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姚英子宽慰道:“不怕不怕,一点不疼,我是给你消毒。”

“消毒是啥意思?我中毒了?”翠香紧张起来。

“不是啊。小苏打是碱性的,可以破坏霉菌繁殖的酸性环境,减少感染风险。”

姚英子一边埋头擦拭一边解释。翠香似懂非懂,但看这姑娘一脸认真地在忙活,手法温和,态度专注。她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平躺下来。

“你这得收多少诊金?”翠香侧过脖子问。

“我是红十字会的,不要钱。”

“什么红十字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韩小手在旁边又冷笑,“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翠香你莫听她哄。”

姚英子冷哼一声,无暇辩解。

若换在蚌埠集之前,这样的事姚英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连想都无法想象。蚌埠集短短数日的经历,让她的感受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那些污秽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恐怖,而是必须打倒的敌人。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张校长的一句训诫:“医生一定要勇于面对这世上的污秽,才能守护洁净。”

她给翠香清洗完成后,又起身用石炭酸给小庙里外喷洒了一圈。这一通忙下来,热得她满头大汗,鼻尖挂满汗珠。可惜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布条,没法吃热食,姚英子便拿出个冷馒头,随便啃了几口,内心的感慨却难以抑制。

张校长说在大清生孩子是九死一生,她原来只当是个夸张修辞。观音庙这一幕,却让姚英子明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仅从翠香的状况来看,韩小手的卫生观念落后得惊人,而她已是远近最有名的接生婆,怪不得死亡率居高不下。

姚英子当年在英文杂志上读过一段逸事。匈牙利有个叫西梅尔威斯的医生,在奥地利担任维也纳总医院附属第一妇产科诊所的住院主任。有一次,他发现第一诊所和第二诊所的产妇罹患产褥热的死亡率差异很大,一个是 10%,一个只有 4%。经过缜密调查,西梅尔威斯发现两个诊所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第一诊所附带了一个解剖间,医生上完解剖课之后,直接就来给孕妇看诊了;另一个则是单纯的诊所,医生日常接触不到尸体。

于是西梅尔威斯医生提出一个要求:第一诊所的医生以后要先对手部消毒,然后再给孕妇做检查。仅仅是这么一项小变动,便让死亡率降到了 2%。很快整个欧洲都建立起了消毒观念,产妇死亡率大大降低。

其实只要做好消毒工作,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险。这么简单的事,欧洲人能做到,中国人也一样能做到吧?姚英子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又惦记起大丫头母亲的下落。她这一天实在累狠了,很快靠着神坛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醒了过来,啪嚓一声,嘴边的半个馒头先掉在地上。

观音庙外头已是蒙蒙亮,惊叫声是从神坛后头传来的。姚英子过去看到翠香在地上抽搐着,四肢剧烈抖动。韩小手蹲在她的头前,双腿内侧夹住头,两手按住双肩,极力控制不让她翻身,大概是怕压到肚子。

姚英子一把推开老太太,怒吼道:“你这是胡来!”赶紧让翠香侧躺下来,免得被自己的痰水呛到。紧接着她迅速检查了一下瞳孔和脉搏,抬头问孕妇有没有癫痫史,韩小手冷着脸不搭理她,姚英子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翠香身上。这种抽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熬到结束。过了两三分钟,翠香才恢复平静,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姚英子正要帮她擦汗,忽然汤把总从前殿惊慌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外头有人来了,是水蜢子!姚英子闻言手一抖,却没停下动作。

每次洪水之后,皖北必然会涌现出大量土匪。他们趁着百姓流离失所、官府自顾不暇的时机四处劫掠。这些匪徒就像水蜢子一样,水灾越大,他们的数量就越多,残害越凶。按说这一带靠近蚌埠集,又距离第三十一混成协不远,水蜢子们不会轻易靠近。可今年水灾实在太大,皖北几乎皆成鱼鳖之乡,逼得这些水蜢子的活动范围也南移。

姚英子顺着小庙窗格朝外看去,只见小丘下面有七个骑骡子和驴的汉子,皖北少马,驴骡却很多。他们穿着杂乱,手里拎着各种镰刀、短矛,没有火枪。很明显,这应该只是一小拨临时聚在一块的流匪,不是那种积年匪帮。

这些人聚在小丘下,其中一个貌似探子的高个子下了牲口,沿着小丘朝这边爬过来。他们应该是路经此地,听到这里传来尖叫,来看看。

汤把总一脚踢翻炉灶,伸手从铁锅底蹭了蹭,抹了姚英子一脸灰。姚英子猝不及防,正要发怒,汤把总又一把将她头发薅乱,低声道:“你这样的小姑娘,被水蜢子瞧见肯定会被掳走。若想贞洁得保,快给我躲到神坛后头去!”

姚英子见他说得急切严厉,知道这事由不得任性,赶紧又抹了一把锅底灰,然后转到神坛后头,趴下跟翠香躺在一起。她刚躺下,那个探路的水蜢子便进来了。

这个探子见到庙里有人,两只吊梢眼先是喜地一抬。汤把总把手枪藏在腰间,只说自家媳妇要临盆了,在小庙里暂居。孕妇生产在皖北被视为秽事,迎面见了不吉利。探子探头一看,一双浮肿的脚从神坛后头露出来。他一见这个,不由得把两团哭丧眉攒起来,不愿意迈进去了,只把眼珠子骨碌骨碌朝着灶台瞟去。

汤把总会意,慷慨地——反正不是他的——从灶旁拎起一袋糠皮杂米,递给探子,然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探子掂量了一下袋子,少说有个七八斤,足够他们这伙人吃几顿了。他权衡一番,孕妇在水蜢子眼里毫无价值,只是个累赘,与其跟眼前这男人死斗,不如拿点东西合算。

探子一手拎袋子,一边还往里面瞥,汤把总“嘿”了一声,又提出一口袋杂米,双手摊开,意思是最后一袋了。其实汤把总也紧张得够呛,后脖子两条褶皱里全是细汗。见探子点了一下头,拎起两个米袋子往回走,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料探子走出去没几步,突然一个尖厉怨毒的声音从庙里传出来:“这里还有个白花小妞子!”探子闻言,猛然回过身来,疑惑地朝里面看去。韩小手猛然抓起姚英子的头发,狞笑着把她硬扯起来。全无防备的少女发出一声脆呼,让探子眼睛一亮。

虽然那姑娘满脸锅灰,可声音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这种大姑娘可是水灾中的硬通货,无论自己享用还是卖给别人,都是极好的。

“好哇,你小子敢藏私!”探子狞笑一声,朝门槛里迈进去。翠香躺在地上,抬起脖子虚弱地喊道:“韩婆婆,你这是做什么?”韩小手咬牙切齿:“这假洋婆子要害你。我把她交出去,才能保得你平安。”

姚英子拼命挣开韩小手的揪扯,反脚一踹,把老太太踹倒在地,只见她打了几个滚,额角撞到庙门下角,直接晕了过去。可为时已晚,那探子放下两袋米,舔了舔嘴唇,朝她走过来,吊梢眼里透出不加遮掩的贪婪光芒。姚英子吓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巨响,探子停住了脚步。他动了动眉毛,想努力朝自己脑门上看去。可惜他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那上面的一个血洞,整个人双膝一跪,旋即扑倒在地。

汤把总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地端着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姚英子顾不得道谢,喘着粗气跑到窗边,朝小丘下面看去。

那一声枪响,惊到了小丘下的水蜢子们。他们纷纷从驴骡上下来,朝丘上移动。汤把总歪着脑袋,把枪口伸出门外又开了一枪。虽然这一枪没击中任何人,却成功吓得敌人们伏在半路上,不敢继续前进。

上头有枪?这对只有镰刀和草叉的水蜢子来说,已有了十足的威慑力。

双方就这样陷入奇妙的对峙。汤把总下巴一直在哆嗦,可枪口抖动得更剧烈,嘴里一直絮叨着:“我的个孩来……我的个孩来……”他在蚌埠集习惯狐假虎威,这样单独与匪徒对峙的局面还是头一次遇见。姚英子反倒比他还镇定些,先数了数草丛里趴伏的人头,然后问他子弹还剩多少。

汤把总战战兢兢地竖起四根萝卜般粗的指头。二六式左轮一次装弹六发,刚才打了两发,还剩四发,一点备用的子弹都没带。汤把总还补了一句:“这枪的扳机忒硬,扣半天才能打出一发,不顶用!”——言外之意,万一水蜢子们一起冲上来,一把枪可挡不住。

姚英子抿住嘴唇,心脏泵血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眩晕。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水灾最为狰狞的一面,不对,是人性最为狰狞的一面。

“只能找个机会,往大桥那边跑,那边有军队,他们不敢靠近。”汤把总擦了擦汗。姚英子摇摇头:“不行,我们逃了,他们肯定要拿翠香泄愤。医生扔下病患逃走,这成什么话?”

汤把总恼怒地吼了一声:“耶熊(得了吧),你个六叶子(愣头青)不走我自己走!”姚英子知道跟他讲道义和道理没用,便祭出老办法:“若顺利护送我俩离开,我回去给你赏钱加倍。”

“屁!有命赚,没命花!”汤把总啐了一口,握枪的手还是抖个不停。动了枪,出了人命,还被水蜢子围攻,这次任务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他把利害关系在胖胖的脑内飞速计算,眼看着一个最佳选项浮现出来。

趁着姚英子一错神的工夫,汤把总迈过翠香的身体,推开破庙后头的小门,闪身朝着与水蜢子们相反的方向逃去。姚英子回头听到声响,才一阵惊慌,没想到这个死胖子说跑就跑了。

丘下的水蜢子们听到有动静,直起腰,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靠来。姚英子蜷缩在窗下,一时间万念俱灰,赶紧从医药箱里拿出那把孙希送的小手术刀,努力回想人体最致命的地方在哪儿,想着想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可等了一阵,庙门却没动静,远远传来啪的一声枪响,响声颇为惊慌。姚英子擦擦眼泪,小心地抬眼去看,发现那六个水蜢子掠过小庙,噌噌冲着汤把总追去了。

汤把总到底缺乏经验,他若是不跑,对方不知虚实,尚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跑,落在水蜢子眼里,显然是自露其短——若真是火器犀利,何必要跑呢?至于小庙,先把人干掉,再回过头来搜查也来得及。

这些贼匪颇有经验,六个人在小丘上散开一条线,像一张大网般拢过去。汤把总惊慌地在大网前头跑着,圆滚滚的身体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怎么也跑不快。总算他良心未泯,没喊一嗓子提醒水蜢子们庙里有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太过慌乱没想起来。

姚英子见水蜢子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边,趴在窗边一看,注意到那丘下的几匹驴骡还站在原地,没人看守,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冲到翠香身边问:“你能走路吗?”

“脚软动不了……”翠香慌得六神无主。“我搀着你!你坚持一下!不然咱们都得死!”姚英子厉声叫道,她拉起翠香的胳膊绕过脖颈,用尽力气勉强把孕妇架起来。翠香知道打死水蜢子这事极为严重,也用手扶着神坛,极力挺着肚子站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迈过了小庙的门槛,姚英子还不忘拿起那盏煤油灯来。很快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但移动的人影一个没少。汤把总只剩一发子弹了,恐怕凶多吉少。

事情紧急,姚英子扶着翠香朝驴骡那边跑去。这一路都是下坡,跑起来倒不费什么劲,可翠香脚下实在太软,跌倒了好几次,差点顺坡滚下来。姚英子怕她受伤,每次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被撞得浑身青紫。

好不容易到了驴骡队前,姚英子也不辨哪匹,直接挑了匹身材最高大的青骡,把翠香扶了上去,自己选了匹黑棕色的驴子。

俗话说:马骑前,驴骑后,骡子骑当中。这些水蜢子的坐骑没配鞍子,都是光背上盖一块薄毯子。姚英子在上海玩过马术,却不知道骑驴骡的奥妙,一跨上去只觉得脊背奇高,硌得屁股生疼。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无论汤把总打中人与否,他已是弹尽粮绝,水蜢子们应该会很快返回。

姚英子顾不得这些,狠狠抽了翠香的青骡屁股一下,催着这头畜生朝北边走去,然后又把煤油灯往地下一扔摔得粉碎,又掷下火柴。火柴立刻引燃了流出的煤油,随即把附近的野草全都点燃了。那些牲口没拴缰绳,猝然受了惊吓,立刻四散乱跑起来。

这么一折腾,水蜢子回返过来想收拢,须多费一番手脚。姚英子做完这一切,驾着自己身下这头驴子去追青骡。翠香的双手撑在骡子的长脖子前,双腿叉开蹬直,生怕骡子的尖背撞到肚子,摆出的姿势尴尬且不稳当,晃晃悠悠随时会跌下来。

对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来说,这种移动可能是致命的。但姚英子也没别的办法,水蜢子随时可能追来,她们逃得越远越好。她一边大声鼓励着翠香,一边抽动骡驴,只盼多跑出去几步。

这两人无比狼狈地跑出去约莫五里路,姚英子回头看去,发现水蜢子倒是暂时没追过来,可这一带刚刚闹过洪灾,地面涂满黄泥,这两匹牲口的一串蹄印异常清晰。这么跑下去,敌人想要追过来十分容易。

可姚英子能做什么呢?她对这附近的地理一无所知,想问问翠香,却见对方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发抖,在骡背上几乎支撑不住。她本来就体质虚弱,这么一折腾,几乎已逼近极限。

姚英子急切地伸直脖颈,想找个安全的落脚处停下来,让她喘口气。却见翠香的头扭向另外一侧,牙关紧咬,嘴角和脸颊猛烈地颤动起来。这是癫痫又犯了?姚英子暗叫不好,抢先跳下驴去。只见孕妇四肢猛烈地抖动起来,一头从骡背上栽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刚冲到马下的姚英子身上,溅起一片泥浆点子。

姚英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感觉就像几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似的。她凭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把翠香从身上推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检查。

此时翠香的瞳孔开始放大,而且因为呼吸暂停,脸泛起青紫色。抽搐还在持续,姚英子有点慌乱,一边拼命回忆课堂上讲的要点,一边伸手去摸翠香的肌肉,发现她背侧的肌肉出现了强直性收缩,频率远大于腹侧。

“这是……子痫?!”

姚英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震得整个人脑子一片麻木。张校长在上课时特意说过,孕妇在罹患妊娠高血压时,往往会导致癫痫,这在临床上叫作子痫,是种极危险的病症。

姚英子之前帮翠香量过血压,确实数值偏高。但她缺少经验,只顾着关心翠香因为缺钙导致的抽筋,并未重视其他症状。等到翠香在早晨那一次癫痫发作之后,引来了水蜢子,姚英子更顾不上去做判断。她们骑着驴骡逃跑这一路,翠香连慌带吓,受到的刺激太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了第二次。

此时翠香瘫倒在地,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四肢无助地搅动着泥浆,口里白沫阵阵。姚英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让她保持侧躺,确保不会噎到。姚英子数着自己的脉搏,眼看数过一分钟,可翠香的抽搐状况还未有缓解。

这可麻烦了!

对快足月的孕妇来说,子痫极易引发子宫血管痉挛,轻则胎盘受损,重则母子双亡,必须立即干预才行。姚英子意识到这一点后,慌乱地在医药箱里翻找,同时拼命回忆课堂上的东西,努力找出答案。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这时真恨自己心不在焉,哪怕多记住一句,说不定都能用上。

哗啦一声,一个小玻璃瓶被她的手指碰动,滚落到地上。这瓶口贴着一块橡皮膏,上面是孙希写的两个工整楷体“泻药”,里面是小半瓶白色粉末。

姚英子的眼神迅速移开,可又突然移回来。

白色粉末?医生一般用的泻药是巴豆粉,磨出来是灰色。而这瓶子里的白粉,其实是硫酸镁粉末,它除了促泄,还能治疗水灾常见的肠痉挛。医疗队这次前往皖北,特意提前制备了一批。如果姚英子记得不错,张竹君校长曾经说过,硫酸镁对于癫痫控制也有效果,不过只有这么一句,更多的她便死活想不起来了。

眼看翠香抽搐不停,姚英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出人命,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医药箱,迅速翻出一个赫斯式的金属活塞针筒,旋开上头的锥形针帽,将浸泡在酒精里的针头装上去。

她不知道硫酸镁该怎么控制癫痫,但以常理推之,给癫痫中的病人灌药,能直接要人命,那便只有静脉注射一途了。姚英子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推测没错。她迅速拧开泻药瓶子,用指甲挑起一点点粉末,拿仅剩的一点清水稀释,然后吸入注射针筒中。

尽管翠香那边危在旦夕,姚英子却只能强抑急切,缓缓地操作针筒吸入。她必须极为谨慎,因为金属质地的针筒是不透明的,无法观察,万一混入气泡可就要死人了。

好不容易吸入完毕,姚英子又遇到了一个麻烦。

这款赫斯针筒比较粗长,上方有两个金属固定环和一个推压环。规范的操作,应该是左手握住针筒,右手中指与食指各套入一个固定环,用拇指套入推压环,让虎口缓缓并拢完成注射。可现在翠香正在剧烈抽搐中,姚英子必须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只能单手持筒。她手太小,双指套入针筒后,拇指根本够不着推压环,无法完成注射作业。

情急之下,姚英子蓦然想起了与方三响初见时的情景。那家伙竟然用鸦片膏蘸着纱布,直接去捂暴露的动脉,真是骇人听闻。他后来说,那是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野路子,在有限的条件下抓大放小,先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可以暂时忽略。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学他的思维方式,姚英子苦笑着张开嘴,一口咬住针筒侧面,那金属筒壳竟是一股酸苦味道。紧接着,她用双手撕开翠香的左袖子,露出肘部——这里静脉比较粗大,容易瞄准。

姚英子觑准翠香抽搐的一个间隙,腾出一只手握紧针筒,飞快地朝着静脉扎去。这个针头是侧开的,角度必须歪一点,这让她的姿势变得极为别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翠香如今青筋凸起,让浅蓝色的静脉变得颇为醒目,瞄准难度不大。

针尖轻轻刺破皮肤,下压侧挑,让针头侧孔充分贴入静脉内部。姚英子一手按住翠香左臂,一手握住针筒,然后屈起身体,把自己脑门顶在推进环上,一点点朝前顶去。姿势又滑稽又无奈。

这不是个简单的活。静脉注射要求一个缓字,而用脑门顶在环上,很难控制力度,全身的肌肉都得绷紧。这一针,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才算打完,姚英子的脑门多了一道竖长红痕,跟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似的。

姚英子松开翠香,整个人滚落到旁边的地上,气喘吁吁。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身体因过于紧绷而酸痛不已。但考验还没过去,硫酸镁到底能不能奏效,尚未可知。

说起来,这还是姚英子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个病人,从诊断到治疗,没有人在旁边指点或帮忙。唯一的评判官,就是对面病人的生死。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之后,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做一个医生的责任有多么沉重。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翠香的四肢抖动频率有了显著降低,两分钟之后,抽搐症状消失。她筋疲力尽地仰卧在泥浆中,浑身被汗水浸透,只有起伏的胸口表明她还活着。

姚英子没有心存侥幸,第一时间把翠香的腿抬起来,不让小腿着地,然后去叩击她的小腿膝腱。课堂上的先生说过,硫酸镁很容易过量中毒,所以必须观察膝跳反应是否消失。直到翠香的小腿虚弱地向上踢了一下,姚英子才“扑通”一声,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她累得连一根指头都挪不动,可心情雀跃得要跳上天。这是一种姚英子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她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要卖姚大亨三分薄面,即使选择从医,在张竹君、沈敦和的羽翼下亦是一路顺风,哪怕在蚌埠集,身旁也总有方三响和孙希看顾。直到此刻,一种真真切切源于自己的成就感,充盈全身。倘若有一面镜子的话,姚英子会看到,她的双眸熠熠生辉,那光芒就好似张竹君校长谈起理想时那样。

直到翠香发出一声呻吟,才把姚英子从喜悦中拽回现实。

翠香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这是在哪儿。姚英子怕她过度紧张,哄骗说没事了。翠香摸着肚皮说孩子没事吧。姚英子“嗯”了一声,用丝帕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翠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口渴得厉害,可水壶里最后一点清水早被用掉了。姚英子无奈地举目四望,可视野里只有一片暑气弥漫的泥浆,没有河道,没有池塘,更没有水井的痕迹。

水灾过后,居然会找不到水用。这可真是既讽刺又残酷。姚英子想起自己登岸之后,被汤把总批评浪费清水,自己那时还不服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

翠香渴得不行了,勉强支起身子看了看,说往北走上几里有个小王村,但还剩下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姚英子心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可翠香连续两次癫痫加上惊恐狂奔,耗尽了体力,如今连站起来都难,骡子也骑不住,更别说赶路了。

子痫不知何时还会复发,而那些水蜢子也随时可能追踪而至。更麻烦的是,翠香这么一折腾,搞不好胎儿会提前发动。刚才小小的成功喜悦,在姚英子心中迅速退潮,焦虑重新浮现。

她们根本没有摆脱危险,情况反而更加严重了。

一个念头从姚英子心中浮现:“要不……就此离开?”

姚英子看着翠香,悄悄攥紧了拳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生出这个念头,这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想法吗?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刚才经历的事情,已抹去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安全感。畏惧与惊恐,不可抑制地如病菌般滋生开来。

一连串的自我解释,在姚英子心中响起。无论是癫痫、水蜢子还是胎儿,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素。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尽到了医者的责任,不该有任何愧疚。此时是她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再拖延下去,只怕下场比翠香还惨。

突然之间乱了思绪的姚英子,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把身体转过去,不想让翠香发觉自己的挣扎。这一转,她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从医药箱里传出来的,是淡淡的碘酊味。刚才姚英子翻找硫酸镁和针管时,应该是不小心打破了盛放碘酊的瓶子。

霎时,这味道唤醒了姚英子的记忆,把她拽回那一次车祸的现场。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遮下了所有的灾劫与苦难。那个场景,似乎已永远与碘酊味连接到了一起,无法分割。

“我到底在干吗?”姚英子猛然惊醒过来,不由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居然会生出抛下病人的念头,你可真是争气!姚英子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精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困局中。

方三响那句话说得对——“抓大放小。”当务之急,不是考虑琐碎的细枝末节,而是把翠香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急救也罢,临盆也罢,都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来施展,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姚英子思索了一下,从骡子身上把小毯子取下来,铺在翠香身上,然后把毯子两角拆出线来重新搓成绳子,与一驴一骡的缰绳绞在一块。然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赶动两头牲口,让它们拖着翠香身下的毯子朝北方走去。

这一路上,她忙得不可开交,又得控制牲口,又得盯着翠香的身体,还得分神随时观察牵引绳和前方地势。多亏洪水在这一带反复冲刷过几次,泥浆滑腻,地面上的沟沟坎坎被稍稍抹平,才让翠香不至于太过受罪。

两人移动得太过艰苦,姚英子几次都打算彻底放弃。所幸药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碘酊味,简直比吗啡还强力,每次一嗅,便如疾风般席卷全身的神经元,令它们如酷吏般榨出身体最后一点力量。

人在危难时的潜力当真无限。姚英子花了足足半天时间,竟真的把翠香挪到了小王村的村口。两个人筋疲力尽不说,连牲口都喷着粗气不愿意动了。

这小王村和三树村一样,村民早已跑光,只剩下一大片空荡荡的屋舍,一半多都被水泡得垮塌下去,宛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蓬头坟冢。姚英子挑了半天,选了一间尚算完整的土屋,勉强搀扶着翠香走进去。

这边的贫民宅子多用夯土,无非是四面土墙打起,穿过几条檩子,再铺上几重茅草与蒿。这种屋子只占得“便宜”二字,经不得水,受不得风,且因为材质问题,窗户不能开大,只能朝南小小地开一两个口,比麻雀窝大不了多少,采光极差。

人待在屋里头,正晌午两眼一抹黑,唯有土壁上的霉味与馊味扑鼻而来。

在这屋子的正堂东南角,有一方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实心土堆,上头还残留着几缕麻布片——这便是这屋子主人的床铺所在了。床脚处颇有些灰白颜色,姚英子疑心是尿液浸泡出的硝土。

姚英子实在无法想象,这居然会是人居之所,喉咙忍不住一阵翻动。翠香对此倒见怪不怪,反过来安慰姚英子,说你们大城市的郎中不习惯,穷人家可不就住这样的地方?

把翠香在“床”上安顿好,姚英子出门去寻找干净水源。她一边在村子里乱转,一边嘀咕。这小王村的卫生意识简直差得惊人,大部分屋舍都紧挨着猪圈和厕所,混杂一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老水井,井口竟与地面平齐,连井栏都不砌一个。雨水一落,便与垃圾、粪便汇成污水流入井中。若按文明世界的卫生标准,只怕这村子早沦为疫病地狱了,不知道怎么生存至今的。

她的医药箱里只剩下一点点明矾,水源太脏的话,实在难以清洁。姚英子在村里转了半天,竟然一点可用的水都找不到。她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村子另外一侧,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在这一侧的村口有一片土坡,坡顶竖着一根黑乎乎的笔直木杆,杆头有一条横杆,两头牵着长长的铜线伸向远方——这是电报杆啊!再往远处看,隔一百五十米又是一根,根根接续,撑着铜线延伸向远方。

这些电线杆埋得很扎实,洪水这么大,都没冲倒它们。

之前农跃鳞说过,固镇的学校可以向蚌埠集拍送电报,两地有线路连接。电报线路一向讲究截弯取直,也就是说,小王村的位置,理论上就在两者之间,说不定距离固镇已经不远。

姚英子心头一热,不由得向前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走到电报杆附近,忽然惊起草丛里一大群绿豆蝇。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到鼻前,她小心翼翼地瞥过去,见到一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短袖长裤,胸腹鼓胀得像个孕妇,裸露的皮肤已呈褐色,上头分布着青绿色的腐败血管网,清晰可见。

总算姚英子是学医的,不致被吓得晕倒。她屏住呼吸观察了一番,从这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只怕是洪水席卷过来时溺死之人,等水退了以后,尸体便留了下来。

姚英子默默画了个十字——这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迈步正要离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又观察了一下,勉强分辨出这身泡烂的制服是电报局的,说得再清楚点,是电报局巡线员的号服。

邮传部有规定,长途电报线每隔三十华里便要设巡线员一名,确保线路畅通。这个巡线员应该是固镇派出巡线,中途遭遇洪水,死在了小王村。姚英子很快在死者旁边不远处得到验证,那里有一个棕色的皮革包,外皮泡得发白,但里面有一层严密的油布。她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裹着证件和几样巡线工具。

姚英子翻检了一阵,突然双眸一闪,她注意到工作包里居然有一部普兰特测试机。

她对于机械有着天然的兴趣,知道这机器其实是个简易发报机,核心机构是一个拍发装置与一组普兰特铅酸电池。巡线员在排除了线路故障之后,会用它接入电线进行测试拍发。虽然铅酸电池的工作电压最多只有 2 伏,但足以验证线路是否畅通。

可见这个巡线员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姚英子郑重地向他行过一礼,然后把测试机取了出来。虽然蚌埠集和固镇之间的线路已断,但小王村位于淮河北岸,说不定这里到固镇还是通畅的。她可以用这部机器给固镇发个消息,通知医疗队或任何收到的人,前来小王村救援。

她不知道固镇电报局是否还在运作,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迅速把测试机搭入线路,略做测试,还好,至少目前还是畅通的。

普兰特电池的电量极其有限,姚英子不得不放弃发送句子的想法,争分夺秒地拍发一连串关键词:先是求救 SOS,这是两年前刚被确定为国际通用求救的代码;然后是“小王村”“孕妇”与“危急”三个英文单词。可惜的是,当她最后拍打自己的英文名“Jane”作为落款时,普兰特电池恰好耗尽了全部电量,没发出去。

对此姚英子也没好办法,听天由命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么一线希望才撑下来的。

拍完电报,运气似乎回来了。姚英子回去的路上,在附近的槐树林里发现一处林间洼地。前一阵积了不少雨水。她伸手捞了一下,至少上层的水质还算澄清。

姚英子把装了明矾的水壶灌得满满的,又折了几根槐树枝,回到原来的屋子里去。翠香见有水了,急切地伸手要去喝,却被姚英子拦住,说不能喝生水。她掏出火柴引起火,直接把水壶架在上面烤,一会儿工夫便烧开了一壶水,又小心地凉了一阵,才拿给翠香。

翠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脸色总算恢复红润。她注意到姚英子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不好意思地把壶递回去。

“你和别的郎中不太一样。”翠香重新躺回床上,摸着肚子感慨道。她可没见过这么拼命救一个陌生病人的郎中。

“叫我医生。”

姚英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替翠香检查。翠香任凭她摆弄,检查了一阵,翠香仰起头问:“我的孩儿还好吗?”姚英子脸色凝重地道:“你是严重的妊娠高血压,又犯了两次子痫,再犯一次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想保命,最好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

“就是别生了。”

翠香发出一声惊叫:“这怎么可以?我夫家不会同意的。”

其实到了大月份,就算强制引产,风险也很高。可姚英子一听她这么说,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你夫家?他们把你扔下逃到淮河南边时,可是没半点犹豫,现在凭什么又来管?”翠香环抱着肚子,只是苦笑着摇头:“这毕竟是他们于家的骨血啊!”

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不要这么练戆。女人又不是专门产种的牲口,肚子属于你自己,又不是夫家的私财!孩子生与不生,难道不是先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啊……倘若再犯病,姚医生你能先把孩儿救下吗?他们于家留了后,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姚英子问。

“谁不想啊?”翠香怯怯道。

“那就是了。你想活下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你的,也没人能剥夺这个权利!”

张校长说过,她在广东搞医院时,发现农村的广大女性普遍思想蒙昧,满脑腐朽观念。与其跟她们说大道理,不如从最根本的活命权去启发。她们再愚昧,也希望能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不争取权利、不打破传统陋习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张竹君主张用医学去开启民智。医术与人命直接相关,最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翠香抚着肚子,说实话,姚医生的话她听不太懂,不过言语中隐隐有种她不熟悉的全新力量。在姚英子的引导下,翠香断断续续地讲出自己的经历。

她出身皖北一家草户。皖北这地方洪灾频繁,种地不如耙拉野草来得赚钱,只是格外辛苦。她父亲得了肺痨去世,母亲便把她卖给同村于乡绅做童养媳,做工做到十四岁,与于家儿子成婚圆房,三年之后才怀上孕,没想到又赶上一场洪灾。

姚英子说起邢家大丫头,翠香居然还认识,感叹说是个苦命孩子。姚英子冷笑,大丫头她爹虽然把她娘抛下了,好歹抱着自家闺女过了河。你夫家连怀孕的媳妇都带不走,还不如人家。翠香一阵沉默,末了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人闲谈了一阵,翠香体力终究不支,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姚英子自己也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看到天色开始发暗,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姚英子知道,这是肠鸣音,是胃肠道蠕动产生的气体流动,该吃饭了。

先前忙起来不觉得,这一声肠鸣仿佛是个开关,一下子让她变得饥肠辘辘。可惜仅有的吃食早就抛在庙里了,姚英子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半点充饥之物。这位大小姐还从未饿过这么久,只能强撑着身体,在村里翻找。

这村子被洪水荡涤了几遍,早剩不下什么了。姚英子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土灶旁找到一团黑乎乎的烂糊。拿回去翠香认出来了,说这叫蓼子根,其实是一种湖草。每到灾年,这一带的老百姓就采集湖草,把根部舂碎后做成粑,勉强糊口。

这粑被水泡过许久,表皮有点发绿。姚英子强抑着恶心吃了一口,只觉苦辣霉三味齐冲,胃部不由得剧烈地翻腾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啊!毒药都没这么可怕!反倒是翠香勉强啃了几口,说自己出嫁前每年也要吃几个月这样的东西。

吃几个月?姚英子面色一僵,那还不如杀了她。她把那团烂糊丢给翠香,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口水,起身出屋,想压抑一下自己的饥饿感。

她信步走到村子中间的一条巷子里,正欲观望天色,却忽然听到一阵人声从附近传来。

“老六你确定吗?”

“没错!你瞧,这蹄印都在呢!这俩娘儿们肯定就在不远处!”

姚英子吓了一跳,急忙躲在半截土壁后头,见到早上那几个水蜢子居然真的追过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挥动着一把手枪。看来汤把总凶多吉少……

“臭娘儿们,敢偷咱们的驴骡骑!害得咱光脚走这么远!”

“大哥你莫急,这回逮着她,你骑回来不就是了?”

一阵猥亵的笑声在村子上空响起,姚英子的心坠下去。刚才她竟忘了把村口的痕迹扫掉,他们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藏身的屋舍。

怎么办?

姚英子脸色有些发白。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现在悄悄离开村子。凭她的腿脚,找到固镇问题不大,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抛弃病人的事——那本来就不是她的病人。一个上海烟草大亨的女儿,没有义务为了一个无关的皖北孕妇冒险。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那几个水蜢子已经进了村子,循着痕迹接近翠香的屋子。

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几乎压垮了这个女孩。姚英子不得不按住怦怦跳动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可她的双眸一接触到墙脚,却倏然亮了一下。再抬头时,眼眸里却透出了一种坚毅的炽热。

水蜢子盯着蹄印,正要往屋子里去,忽然听到旁边有脚步声。他们纷纷抬头,看到一道倩影正朝远处逃去。

“兔崽子!在这儿呢!快追!”

一瞬间,汉子们双目放出光,齐齐朝那影子追去。他们跑惯了山野,腿脚极快,很快便拉近了距离。那影子有些慌不择路,竟一头冲进一间土屋里去。

这土屋只有一个大门,水蜢子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去,生怕落于人后吃不到甜头。那个少女被逼到屋内一角,背靠土墙。几个汉子围拢过来,舔着嘴唇,身上因兴奋而散发出汗臭味。

姚英子见他们靠得足够近了,狠狠地朝土墙猛踹了一脚。

随着姚英子这一脚踹下去,整面土墙登时四分五裂,向内侧倾塌。而缺少了这一侧支撑之后,整个屋顶轰然砸落下来,连带着其他几面纷纷崩解。一时间尘土飞扬,惨呼四起。

这间屋子,她之前来过,发现夯土墙脚已被洪水泡软了,下方露出蛛网一般的裂缝,距离倒塌只欠一点点外力。她没敢让翠香住进来,才搬去另外一间房子。没想到如今面对野兽,这屋子却成了一个绝好的陷阱。

在坍塌前的一瞬间,早有准备的姚英子打了一个滚,从旁边的裂隙中钻了出去。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已经没了,眼前变成了一个木土交叠、烟尘飞扬的大废墟。那六个水蜢子,全数被压在了夯土之下。

她喘息着,这算是杀人了吗?姚英子知道这些人穷凶极恶,可一想到自己竟夺去了六条性命,心境便无法保持平静。她走到废墟前,正迟疑着要不要挖开看看,突然一只手从废墟里伸出来,差点抓住她脚踝,姚英子尖叫着跌倒在地。

随着一阵扒开土块声,体格最健硕的一个水蜢子从废墟里冒了出来,满头灰土,一缕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臭娘儿们,敢算计我!”水蜢子骂骂咧咧,伸手要去抓她。姚英子大惊,转身便跑。等到这人彻底把身子从废墟里拽出来,她已跑开数十米远,钻进了邻居家院子的屋子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见她又钻进夯土屋子里,水蜢子嘴角便猛地抽搐一下,万一她故技重施……趁着这个空当,姚英子从屋子另外一侧翻出去,跨过半倒篱笆,躲到更远的一处柴房里去。只要贯彻这个策略,拖到天黑便有把握逃走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鸣。

“不好!”姚英子脸色一变,翠香的子痫又犯了,怎么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那个水蜢子脑子不笨,一转念便明白怎么回事,不再跟这边周旋,转身大踏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姚英子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不立即注射硫酸镁,翠香会很危险。可眼下这形势……她一咬牙,主动暴露出身形,指望比水蜢子更快抵达屋子。

不料水蜢子似乎早料中了她的反应,突然一个回身拉近距离,比椽子还粗的胳膊一下子掐住少女的脖颈,把她提到了半空。

这下子姚英子再也无法摆脱,双腿无力地踢动着。水蜢子狞笑着,逐渐加大手上的力度,这小娘儿们坑死了五个兄弟,一下掐死太便宜她了。可突然他的手腕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忍不住啊了一声,五指登时失去力量,不得不松开。

水蜢子扭头一看,发现手腕内侧多了一道细长且深的刀痕,鲜血正从里面喷涌而出。那女人跌落在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柳叶刀——这是出发前孙希偷偷塞给她的手术刀。

水蜢子怒极,他不顾腕部鲜血飞溅,挥动拳头,重重地砸在姚英子的小腹上。她悲鸣一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手术刀扔在一旁。水蜢子不解气,抬起脚来,朝着她的太阳穴狠狠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黑影冲到两人之间,交叉双臂挡住了这一脚致命的踩踏,往上用力一托。水蜢子站立不住,整个人朝后头倒去,那黑影趁势前冲,双拳如水车般抡起来。他的拳路不成章法,可毕竟有体重上的优势,受了伤的水蜢子完全不是对手。

姚英子被那一拳打得神志迷糊,恍惚感觉有人把她横抱起来,朝旁边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白净面孔。

“孙希?”

“你先莫讲话,小心有内出血。”孙希急切地喝道,抱着她迅速逃离这一带。姚英子努力转动脖颈,看到方三响已稳稳压制住了水蜢子。

你们俩都来啦?姚英子心中一宽,看来那通电报确实发出去了。可是,又没有落款,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

孙希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把她轻轻放下。他一边做初步诊查,一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原来他们抵达固镇以后,迅速联络上了被困的学校,恰好就在电报局隔壁。农跃鳞停留半日之后,继续北上,在出发之前拜托他们时常去电报局里看看,说不定别处也有发电求援的人。但凡有一分希望,也不可放弃。

恰好今天孙希去巡视时,看到一部莫尔斯快机有古怪。它明明收到的是测试信号,却吐出一些有规律的单词。

“虽然没有落款,可我跟老方研究了一下。在这个位置,这个时间,有本事搭线发电报求救的,也只有姚大小姐你。”

发现姚英子没大碍,孙希也有了调侃的心情。那边厢方三响发出一声怒吼,双手抓住了水蜢子的脑袋,拼命往地里砸。

这一幕看得孙希直咋舌,脑海里蹦出来的全是脑震荡、颅内伤等术语。这老方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杀气。他冲姚英子苦笑着摇摇头:“可我们没想到,你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算是胆生毛啦,吓得我差点吃一剂洋地黄救救心力衰竭。好了,起来吧,就是咽喉有些轻微挫伤而已。”

姚英子咳了一声,微有痛感。这时夜空里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声,她像触电似的猛然跳起:“哎呀,快,快去看看那个孕妇!”

“邢大丫头她妈?”

“不是她……哎呀,总之赶紧去看,她有妊娠高血压,还发过子痫!两次!”

孙希吓了一跳,他虽非妇科医生,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他冲方三响喊了一嗓子,然后跟着姚英子朝那间屋子狂奔而去。

此时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那间破屋的轮廓被夜色侵蚀得模糊不堪,宛若墓穴般阴森。姚英子越接近屋子,心中越紧,因为那声音竟渐渐微弱下去。第三次子痫发作结束了?人什么状况?

两人在一片漆黑中冲到床边。姚英子口中大叫着:“翠香,翠香,我来了,来了!”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段软绵绵的躯体,有些冷,此时对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姚英子努力贴到翠香的嘴边,才勉强听清她一直在呢喃着三个字:

“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翠香听到姚英子的声音,还想要努力,动了一下头,可突然脑袋一歪,斜垂下去。姚英子没看到这一幕,她正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把注射器和最后一点硫酸镁取出来。

孙希点亮随身带的煤油灯,提到翠香面前,表情猛然一沉。

翠香一动不动,面色绀青。孙希先试了试她的呼吸和脉搏,然后伸手去翻她的眼皮,发现两个眼底都渗出丝缕状的血迹,看上去颇为恐怖。他微微叹了口气,对还在弄注射器的姚英子道:“英子,英子……”

“你干吗呀!快赶紧抢救呀!”

“英子,她走了,呼吸、脉搏都没了……”孙希试图冷静地解释,“眼底血管破裂,这是妊娠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啊!”

“那你快开颅找出血点啊!”

孙希苦笑:“别说这里,就是在伦敦,她这个情况也没得救。”

姚英子的肩膀猛颤了一下,她狠狠抓住孙希的胳膊,指甲几乎陷入皮肤:“那……那快做剖宫产手术,也许还能把胎儿救出来!”

孙希拗不过她,只得拿出手术刀,简单地消了毒,然后为翠香推了几毫升的乙醚。这是一种出于人道主义的习惯,万一死者重新活过来——这存在一定可能——不至因为手术剧痛而真正死去。

说实话,他对胎儿的状况不抱什么希望。子痫发作时,母体呼吸停止,会造成子宫暂时缺氧。翠香这次发作猛烈且持久,眼底血管都被撑爆了,胎儿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因缺氧损伤大脑。

可看到姚英子的模样,孙希不敢再解释什么,只是把煤油灯朝肚皮前挪了挪。这一次不用考虑产妇健康,他选择了子宫的正中线上下刀,这是最快取出胎儿的途径。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屏住呼吸,在翠香的大肚皮上轻轻地划下第一刀……

过不多时,一身土污的方三响从外面摸进来,他已经把水蜢子彻底打昏在地,赶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一进门,他就撞见满手血污的孙希,正小心翼翼地从翠香的身体里捧出一个婴儿,一条长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

他立刻发现不对劲了。孙希手里的婴儿非常安静,就像脐带另外一端的妈妈一样安静,一丁点哭声都没有。姚英子慌乱地把婴儿接过去,倒提起来,连续拍打臀部。

这是学校里教的,倒提可以排出肺里的羊水,拍臀可以促进呼吸。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婴儿还是没有声音。姚英子还要继续拍,手臂却被方三响按住:

“别拍了,这孩子已经死了。”

“你胡说!”她大吼起来,几乎要把自己的声带撕破。

孙希放下手术刀,也走了过来。“我在动刀前没有听到胎心音,胎儿在母亲体内可能就死了。”他轻轻按住姚英子的肩膀,声音低沉,“把他们母子好好埋葬吧,我们尽力了,你也尽力了……”

姚英子怀抱着婴儿,呆呆地看向仰卧在土床上的翠香。床头的煤油灯,给她勾勒出一圈暗色的金边,明暗交错,那张疲惫的面孔,竟泛起一丝解脱的平静,有如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安详。讽刺的是,当翠香真正喊出“我想活”的求救时,正是她迈向死亡的那一刻。

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土床上,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姚英子望着眼前的母子,几乎要被胸中无穷的悔意和失落呛到窒息。

假如我在张校长的课上多用用功,假如我能早点识别出妊娠高血压症状,假如韩小手具备最基本的卫生常识,假如汤把总能尽忠职守,假如没有水蜢子围攻……我不仅没能完成对邢大丫头的承诺,也没完成对翠香的承诺。这一路穷尽心力的拯救,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姚英子踉跄着,把婴儿轻轻放在翠香的怀里,又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环住孩子。一大一小,脐带相连,母子俩保持着人世间最亲密的姿势,同时陷入永恒的长眠。

一个手制娃娃从翠香怀里滑出来,与那死去的婴孩并排蜷缩在怀里。姚英子怔了怔,这一瞬间,悲恸、悔恨、挫败与愤怒汇成滔天洪水,在她的心智堤坝上决口而出,一泻汪洋。情绪如同一个乱流旋涡,将一切都席卷入内。她有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彻底地崩溃过。

啜泣化为哭泣,哭泣转成号啕,号啕又渐变成声嘶力竭。连姚英子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伤心到底是源于身为医者的责任,还是身为女子的共情;是为了萍水相逢的翠香、失踪的邢大丫头母亲,还是所有有同样遭遇的女性。

孙希生怕她伤心过甚,想过去劝解,却被方三响拦住了。后者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出了屋子,只留姚英子一人在屋里。

此时入夜已深,无一点月色。空村荒草,女子的哭声从身后的废屋传出来,回荡在坟冢般的废墟之间,凄厉而诡异。两个医生各自点起一支烟来,吸了一口,同时默默地放在地上。黑暗中两点微弱的火光,权当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贼人呢?”

“被我打昏捆住了,手腕的伤也做了处理。至于其他五个,都被土屋坍塌压在底下了。”方三响故意说得像是个意外事故。

“我简直要佩服死自己了。若是当时我没发现那封求援电报,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孙希拍拍胸脯,一阵后怕,忽又生出感慨,“咱们离开上海时,可实在没想到会经历这么多事。”

方三响抿着厚嘴唇,语气淡然:“上海只是个特例,只是个幻觉。这才是大清真正的模样啊!”

哭泣仍在持续。孙希无奈地回头道:“咱们做医生的,要学会淡然面对患者的死亡。若每一次死亡都这么哭一回,只怕泪腺用废了也不够哭的——这个大小姐,还是感情太丰富了点,我还是去劝解一下吧。”

“你是劝她不该离开上海,还是劝她不该渡过淮河?”

“呃,老方你问得好……”

方三响瞥了孙希一眼,双手抱臂:“你就让她哭吧。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通不可;还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不通才行。”

“前半句我能明白,后半句什么意思?”孙希大为疑惑。

“很多事情,我们只有先想不通,才会真正去问上一句:为什么?”方三响抱着手臂,黑暗中目光炯炯。

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

一辆长厢电车稳稳地驶在爱文义路上,铜铃铛铛响着,车头向东,朝着外洋泾桥开去。

这路电车是两年前通的,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西洋景。道路两侧的行人们熟视无睹,只有几个小孩子跟着电车跑,一边尖叫一边往轨道上扔小石头。一个附近的巡警闻讯赶来,吹起哨子把他们远远赶开,顺便吵醒了坐在二等车厢里的方三响。

他昨晚在院里加班到很晚,刚才一路靠着车窗酣睡,直到这会儿方才醒来。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声,方三响看到对座是个长袍商人,大概是一路上被自己的鼾声吵得不行,不得已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那商人抗议完,发现这健硕壮丁正瞪着自己,吓得赶紧抖开新买的《申报》,挡住面孔。方三响把出诊药箱抱紧一些,注意到报纸背面有一些熟悉的字眼。

这张报纸上的日期是宣统二年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正对着方三响这一版,用大字号印着“江皖沉灾,庚戌义赈”几个字,正文里写着“中国红十字会董事沈敦和、《新闻报》主编福开森等人感于江皖沉灾,于六月首倡庚戌义赈,派员赴皖北支护数月,善行斐然,望各界不吝捐助,勿使弩末”云云。

文末还附了几张灾情照片,无不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拍摄者亲涉灾区捕捉到的场景。拍摄者的名字排在末尾,字号很小,只看得清“农跃鳞”几个字。

方三响看了一阵,便把目光收回来,重新闭上。

过去的几个月,仿佛一场惊险的大梦。他和孙希把姚英子救回蚌埠之后,又足足忙碌了两个月。直到丙午义赈会把轮替的人员和物资送过去,这支筋疲力尽的队伍才返回上海。

当队员们再见到沪宁车站那座巍峨大楼时,已是九月底。上海依旧是上海,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空气中浮动着香腻的洋气,让这些少男少女恍如隔世。

方三响、孙希和其他学员各自返回岗位,继续日常的学习和工作。只有姚英子没再出现过,她一下车,就被陶管家接走了,据说是回家调养去了。

想到姚英子,方三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生老病死,乃是医者见惯的残酷,每一个医生都要渡这么一劫。可英子她一路护着翠香逃离,尽心竭力去挽救她的性命,最终又眼睁睁看着翠香死去,这对一个少女来说,冲击委实太大了,调养一下也好,否则可能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

孙希张罗着说去姚家花园探望,可惜医院里事情实在太多,他们一直没腾出空来。倒是宋雅去看过一回,回来说她情绪还好,只是人有点发木。好在姚永庚延请了一批沪上名医,轮不到他们几个红会实习医生操心。

铜铃在耳畔铛铛响起,方三响赶紧收回纷乱的思绪,因为电车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外洋泾桥了。

一个衣袖内卷的瘦高汉子和一个黑壮汉恭敬地等在车站前。下车的乘客很有默契地绕过他们,加快脚步离去。方三响从电车上跳下来,眉头微皱:“我不是说自己过去吗?不用接。”

杜阿毛满面笑容:“方医生这么辛苦,怎么好不接呢?哎呀,其实这二等车席一点也不适意,干吗不坐一等?”

“一等通站要十五分,二等只要六分。”

“下次还是乘黄包车吧,都是帮内兄弟的车子,不用客气。”杜阿毛从他手里抢过医药包,塞到旁边的樊老三手里。樊老三曾经在红会总医院门口跪了一天,如今见到他,脸上仍讪讪的。

两辆崭新的黄包车早停在了站前,杜阿毛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推上去,然后跳上另外一辆,招呼出发。方三响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坚持。

自从祥园烟馆的赤痢事件后,本来他不想跟青帮再有任何瓜葛。可今天早上杜阿毛打电话到医院,请他过来闸北看个病。电话里杜阿毛千求万恳,说人命关天,就差没拿自己老母发誓了。方三响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磨不过他,只好下了夜班匆匆赶过来。

这一次两辆黄包车没有去祥园烟馆,而是沿着苏州河畔走了几里地,来到劳勃生路上的一处坐褥铺子。这里专营棉麻被褥,前屋支摆布架,后屋弹着棉花,一进去满眼飘絮子。

一进账房,刘福彪坐在正中,还是那副桀骜阴沉的面孔。他见方三响来了,搁下手边的棉线,起身相迎。方三响直接道:“病人在哪里?什么伤情?”

刘福彪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忤,带着他来到后屋。屋角有一个带着臊气的木马桶,杜阿毛把它挪开之后,地板露出一个小门——竟是一个地窖。方三响眉头一皱,这可不似病人待的地方。

地窖门一开,一股阴寒之气缠腿而上。三人依次顺着木梯爬下去,杜阿毛扭亮了一盏煤气灯,惊得地窖里一阵簌簌声,大概是老鼠逃走了。昏黄的灯光下,可以见到里面草席上蜷缩着一个人。

方三响定睛一看,登时一惊:“洋人?”那个病人的毡帽下露出一缕金发,再仔细一照,一身咔叽布的米黄短衣,应该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探。

一个洋籍包探被关在青帮的地窖里,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迎着方三响的目光,刘福彪的表情平静而狰狞:“方医生,你先给他瞧瞧病吧。”方三响狠狠瞪了杜阿毛一眼,知道自己又被骗了。这肯定是青帮跟巡捕房起了龃龉,惹出人命祸事。怪不得他们不送去医院,反而让一个红会医生大老远地从徐家汇赶过来。

但看这个包探瑟瑟发抖的样子,状况确实不太好。方三响只得强压心中不满,蹲下身去,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问他伤在何处。

杜阿毛苦笑道:“怎么敢去伤了洋人?只是有一桩要紧的事,被这个包探摸到根脚,不得已才请他来这里吃吃茶。谁知道从昨晚开始,他突然发了病,这才找你过来。”

方三响翻检了一下包探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外伤痕迹,但体温很高,血压偏低。他迅速撕开包探胸口的衣服,在茂密的胸毛下看到一片不太明显的瘀点,似乎是某种内科病。

此时包探已处于极度衰弱的状态,问话也不答,只是不断打着寒战,偶尔还咳嗽几声。方三响陡然想到一种可能,急忙让刘福彪去脱他的上衣,并把双臂高举。刘福彪虽不情愿,也只能按吩咐而行。方三响让油灯靠近些,仔细去看腋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让刘福彪去脱他裤子。

他在检查病人时,语气里自带了一种权威,刘福彪贵为青帮大佬,也只好如法执行。等褪下裤子之后,方三响用手去摸病人的腹股沟,悚然一惊。手触之处,有一个明显的凸起,约有核桃大,这应该是淋巴结肿大的缘故。他手指在肿块上稍微用力,病人便“啊”了一声,摆出抵抗的姿态。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迹象了。

“这……这是百斯笃。”方三响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

刘福彪和杜阿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百斯笃?方三响头也不回地道:“就是 plague,咱们中国唤作鼠疫。”

两人一听,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鼠疫这玩意儿,可是不得了的瘟神。方三响却一摆手:“不要慌,百斯笃虽说名字叫鼠疫,其实是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只要你们小心别给跳蚤咬了,就还算安全。”

另外两人下意识地浑身拍打了几下衣服。方三响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杜阿毛回答说:“前天这包探来到青帮地盘窥探,被发现后便丢进了这个地窖,大概是昨天夜里开始发病的。”

方三响扫视一眼,这地窖阴冷潮湿,草席上全是霉味,估计一抖搂能抖出不少跳蚤。这个传播途径,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谨慎地给病人翻了个身,在腹股沟处抽走一管血液,然后起身欲爬梯子上去。

“方医生你去哪儿?”杜阿毛急忙问。

“回医院啊,那里才有设备来查明血里有没有鼠疫杆菌。”

“这病人怎么办?不治啦?”

方三响道:“百斯笃又叫黑死病,没得救。”杜阿毛一把拽住他胳膊:“方医生不要拿腔拿调,要多少钱?我们给你便是。”方三响冷笑:“若我能治得了鼠疫,诺贝尔奖也拿到了。”

刘福彪不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见他也没办法,语气开始有些不善:“方医生这么急着赶回去,恐怕不只是为了检验血液吧?”

“当然。”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患者的症状,说明这一带的老鼠身上携带鼠疫杆菌,极有可能暴发疫病。我必须向卫生处和租界工部局发出正式警告。”

“不可!”“你敢!”

两声断喝,前后不一地在地窖中炸响,然后两只手按住方三响的肩膀,把他从梯子旁边扯开。刘福彪皱眉道:“你一上报官府,我们抓了包探这桩事,便会捅到租界巡捕房去,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乱子?若放任鼠疫传播开来,整个上海都要遭殃,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乱子。赤痢的事,刘当家已经忘了?”

这一番话气得刘福彪攥起拳头来,捏了半天,最后一拳捣在木梯子上。杜阿毛赶紧来打圆场:“你看这样如何?这包探的病,我们另请高明。方医生自去告警,只是莫提来过这坐褥铺子,大家装装无事好吧?”

“不成。”方三响郑重回绝,“疫情源头至关重要,岂能隐瞒消息?我一回去,一定会把整个经过上报的。”

“你要是回不去呢?”刘福彪在黑暗中阴恻恻道。

“你关得住我,却关不住鼠疫。你和我,无非是先死后死而已。”

面对这油盐不进的憨头医生,刘福彪真觉得像老鼠拖乌龟,无处下嘴。地窖里的气息本来就很闷,如今更是快让人窒息。

杜阿毛见局面僵在那里,把当家拽过去嘀咕几句。刘福彪先是眉头一挑,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再轻微地点了一下,转身爬上梯子先出去了。

杜阿毛转头对方三响赔笑道:“方医生,你大人有大量,城砖丢过来,就当拜年帖子。当家的脾气差是因为在办一桩事,老尴尬的。他出去问个话,我陪你在这里聊聊天。”

方三响没再言语,蹲下身去,给那个可怜的包探做进一步检查。杜阿毛张望着地窖的边角,手却在不停地拍打衣袖和下襟,不敢坐下也不敢靠墙。忽然旁边吱一声鼠叫,吓得他立刻跳开来去。

“方大夫,这个百斯笃又是老鼠又是跳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防着谁?”杜阿毛忍不住问。

方三响对疫病这块一直颇有兴趣,无论丁福保还是经贸兴三郎的相关著作都细细研读过,当即开口道:“在老鼠的体内,带有一种极细小的菌类,细长如杆,因此唤作杆菌。倘若老鼠身上的跳蚤吸了它的血,这杆菌便会跑进跳蚤的消化管里,大加繁殖,以致阻塞。”

杜阿毛听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似乎被阻塞的是自己的喉咙。

“跳蚤吃不下东西,就会饿,饿了就疯狂地到处吸血,人也吸,老鼠也吸。可它又咽不下去,吸进去就会吐出来,这一吐,就把消化管里的杆菌混着血吐出,顺着它蜇破的伤口进入人或老鼠的体内,这就会闹开鼠疫了。”

杜阿毛听他说得形象,不由得啧啧称奇:“你竟似是亲眼看见。这么说,只要把老鼠搞掉就好啦?”

“正是,灭鼠和灭蚤,是扑灭鼠疫最重要的手段。不过这些只能预防,若是得上,便难救了……”

杜阿毛叹息道:“这话倒也没错。我有几个乡下亲戚便是得鼠疫死的,死了都没人敢收尸,真触霉头。哎,你说吃点麻黄,能不能预防一下?”

“吃麻黄只能退烧,却奈何不了鼠疫。”

“也是,算了,反正老大对麻黄过敏,一吃就要浑身起疹子,出了丑还要怪我们。”杜阿毛哈哈一笑。

正说到这里,那包探似乎神志清明了一些,看到有医生在侧,连连咳嗽着抓住他的手,用英文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方三响见他眼窝深陷,结膜赤红,只好默默取出一些鸦片汁灌下去,虽无用,多少能起到一点镇静作用。

这包探不过三十岁出头,还挺年轻的。他灌完鸦片汁之后,嘴里一直喃喃道:“我要回利物浦,我要妈妈,我妈妈……”方三响便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用英文柔声念诵《圣经》里的句子。念着念着,泪水从那包探脸颊两侧缓缓流下。

鼠疫患者的病情每小时都会有变化。就这一会儿工夫,包探腹股沟处的肿块越发红肿,而寒战也来得更频繁。方三响正要再给他灌些鸦片汁,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地窖的门被拽开,刘福彪探下脑袋,示意他们两个人上来。

方三响不知这位青帮大佬什么盘算,跟着杜阿毛先爬出地窖。一上来,便看到刘福彪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虽然鼻梁上搁着一副儒雅圆镜,但脸颊从两侧向下斜收,面如悬刀,鼻胆前突,透出一股锋锐之气。

“方大夫莫要怪罪刘兄弟,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譬解才是。”这人迎上一步,先搀住了方三响的臂膀,手劲却不小。方三响一怔,发现刘福彪和杜阿毛都垂手站在旁边,态度恭谨,心想莫非是青帮又一位大佬不成?

那人微微笑了下,拱手道:“在下姓陈,名其美,字英士,青帮里忝列大字辈。不过方医生不是帮中人,不必按码头规矩,直接叫我无为即可。”方三响没听过这名字,直接警告说再耽搁下去,这包探的病情只怕真的回天乏术。

陈其美瞥了地窖口一眼,苦笑道:“这一场百斯笃,来得委实尴尬。我在做一桩隐秘的大事,绝不能暴露,所以跟先生商量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方三响冷冷地道:“你们青帮做的事情再大,也不及鼠疫事大。身为医者,我须尽自己的职责。”陈其美见他态度不改,微微沉吟片刻,手臂一挥,似是挡开了刘福彪还未出口的劝说:

“方医生是个讲究人,我也不瞒你。我这一桩事,却不是青帮的事,而是涉及革命党的安危。”

“革命党?”方三响眼神一闪。

“就是官府文告里的所谓乱党嘛,你怕不怕?”陈其美笑意温和,眼神却陡然锋利,如两柄柳叶刀刺了出去。


就在方三响从地窖里脱困的同时,孙希却被意外地拦在了四马路和云南路的路口。

上海公共租界有几条通往外滩的东西大路,最北端的南京路修得最早,唤作大马路,此后在南边依次修了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几条平行路段,本地人习称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

孙希这一次,是去位于山东路的仁济医院观摩割症术。沪上各大医院之间,彼此互通声气,经常有些学术交流。仁济医院今日要施行一台胆囊摘除术,邀请同行,红会总医院亦在受邀之列。峨利生医生便把孙希派过去,还带了宋雅做助手。

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云南路路口,前方便被七八个巡捕拦住了,木条栏一挡,行人车辆一概不得通过。一个缠着红巾的阿三在封锁线后骑着白马,沿着路口来回溜达,表情倨傲里带着几分紧张。

福州路这里毗邻外滩,乃是沪上报馆、书局书肆、笔墨文具店集中之地,平日里就极为热闹。巡捕房这一封锁,一会儿工夫便堵着一大堆人,且都是声大嘴碎之辈。一时间人头攒动,颇为热闹。

孙希问一个华捕怎么回事,对方不说,只是威胁似的一晃手里的巡棍,喝令后退。

宋雅自从去了一趟皖北之后,胆量似乎更小了。她怕惹恼了洋人,拽了拽孙希衣袖,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孙希撇嘴说一个印度巡捕算什么洋人,我偏要去问问他,言罢挺直胸膛,用英语冲远处的印度巡捕扯起嗓子来。

华捕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清对方路数,生怕被印捕听了去,只好解释说是工部局下令办事,再多就不知道了。孙希一听居然是租界的最高管理机构工部局,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一次简单的执法行动,只好跟宋雅说先等等看。

过不多时,封锁线的后头,路口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哭喊声。只见七八个华人百姓从街边石库门的黑门扇后走出,有老有少,还有怀抱孩童的女眷,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这家人哭哭啼啼,惊惧万分,身上衣物穿得仓促,一看就是被强行赶出来的。

一个穿着黑马褂的中年人迈出队伍,用浓重的江苏口音怒喝道:“我乃堂堂举子,上了县衙都是有恩遇的,你们岂能如此……”话没说完,几个华捕棍棒扫过去,登时砸得他东躲西闪,狼狈不堪地退到队伍里。

围观的群众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这人既然是江苏的举人,想必是闹长毛时举家躲到沪上租界的。当时租界建了好多石门框的小院,专卖给这些逃亡来的士绅。虽说这人在租界居然还要摆举人的谱,未免可笑,可见到他被巡捕当成狗一样赶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说话间,华捕们把这些人撵到外头。街边早等了三个医士模样的洋人,他们先拽过一个半大少年,先验过体温、舌苔,又检查了一下双腋和腹股沟。少年慌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那医士忽然举起一个硕大的赫斯针筒,要往他胳膊上戳。少年“嗷”地大叫一声,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哭声震天。

队伍里一个中年胖女人尖叫着挣脱包围,扑过去对医士又撕又咬。医士吓得手一歪,针筒上的针居然折断了。少年扎着半根断针,嗷嗷地朝着孙希这个方向跑来,口中大呼救命。三四个华捕急忙上前,把他扑倒在封锁线前。

这一切皆被路口边的行人看在眼里,所有人都被这小小的惨剧惊呆了。孙希见到那少年的胳膊上流出血来,急忙分开人群,跳过木栏。华捕正要训斥,孙希高声说:“我是医生,他胳膊上的断针必须立刻取出,否则有性命之虞。”

巡捕们的动作顿时一缓。孙希趁机把少年搀起来,转头对宋雅道:“拿个镊子来!”宋雅惊慌得不知所措,直到孙希又喝了一声,她才匆匆打开挎包,却稀里糊涂找了一把止血钳给他。

孙希脸一黑,顾不上训斥她,抄起钳子,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胳膊上的断针夹出来。宋雅这才回过神,掏出棉帕给少年处理伤口。旁边的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觉得巡捕房行事实在是霸道乖张,即使在租界,也太过分了。

那边的检查仍在继续。那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针筒子扎下去,然后塞进一辆封闭的马车。那个缠头阿三下马过来,瞪了孙希一眼,把百般不情愿的少年拽回去,塞入马车。

孙希眯起眼睛,觉得巡捕房这个举动实在蹊跷。不似查案,倒像是处理什么烈性传染病似的。他起身走到那红头阿三面前,仰头用英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印度人先是大怒,舞着棍子要赶走这多管闲事的家伙。孙希只好亮出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位印捕见是红会总医院,面皮犹带不屑:“这里是租界,你们华界的医院无权过问。”

“大清红会乃是国际认可的组织,对于上海公共卫生负有责任。”孙希不失时机又补了一句,“倘若是时疫暴发,可不分华界和租界。”

不知是被这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震慑,还是被最后一句话说服,印度巡捕的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些,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来:

“有报告说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已有一人死亡,必须立刻处理。”

“百斯笃?”

孙希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一惊。这可比什么赤痢、伤寒、虎列拉可怕多了,怪不得巡捕房如临大敌。印度巡捕捏了捏高高翘起的胡须尖,鄙夷道:“你们中国人的卫生习惯太差,又有很多愚昧的传统,工部局只能让巡捕房出面,尽快完成防疫工作。”

孙希嘀咕了一句“你们印度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但他对工部局的做法还是很认同的。鼠疫不同于别的病,它的传播途径是老鼠和跳蚤,必须有强力部门在大范围内统一部署,才能起到效果。至于执行时的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希很了解自己的同胞,一方面固执得很,一方面又散漫得惊人,鼠疫可不会坐下来慢慢与你商量。

他过去跟那三位医士简单交谈了一下,得知他们刚才注射的是哈夫金疫苗。在印度,这种疫苗早已得到大规模推广,虽然成功率只有五成,但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之策。至于马车,则是用来运送他们去隔离的。

搞清楚这些细节,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退回到封锁线后。宋雅问他怎么回事,孙希耸耸肩,说工部局的处置很合乎科学,无可指摘,咱们赶紧回去跟院里汇报,估计华界也得参照租界的做法做准备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因为他们看到,两个华捕抬着一个担架从里弄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人,白布盖着——竟然死人了?议论声霎时大了起来。

有的说这是巡捕房在抓贼,当即有人反驳,抓坏人何必要注射药水?一定是西洋出了新发明,来拿中国人做实验。他们见到那一家人被塞进马车,更觉得合情合理。有略通西学的,还言之凿凿,说想必是取了心肝肺腑做化生药引云云。

孙希听在耳朵里,觉得实在荒唐。可周围声浪汹汹,也无法一一去解释。宋雅双手绞着衣角,抖得像只实验室的兔子:“巡捕房这么做事,可是不大妥当……”

“周围这些人不懂医学,你还不懂吗?人家的处置没毛病啊!”孙希嘲笑她。宋雅却依旧面带忧色:“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不能先好好说明白吗?非这么硬来,真是吓死人了。”

“胆小鬼,你又不是第一天做医生。正确的治疗,才是医生的责任。”孙希对此不屑一顾。

“可总得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吧?”

“时疫来势凶猛,哪有时间给你慢慢讲话?就算你讲了话,老百姓信吗?就算信了,他们会照做吗?”

他这一连串反问还没说完,对面又起了变故。

只见一队杂役背着喷壶,冲去空无一人的石库门内到处喷洒石炭酸。另外一队华捕则冲进相邻的一家,又拽出了一家人,粗暴着推出去。一只受惊的母鸡从石门楣底下飞出来,拍动着翅膀,越过慌乱的人群冲到路口,咯咯直叫。

这只鸡短暂地吸引了巡捕们的注意力,队伍中一个小孩挣脱了管制,朝着四马路路口的围观人群冲来,边跑边哇哇大哭。负责注射的医生急忙上前阻拦,从后面抱住他,直接丢进马车里。

人群里不知谁失声喊了一声:“采生折割!”这一声,路口的围观者如头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一时哗然。一听这四个字,宋雅面色苍白,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

“什么?”孙希没听清。

“采生折割。”宋雅的牙膛都在发抖。

这是个江湖词。说的是有人拐卖幼童之后,故意折断他们的腿脚,或把器官砍成畸形,用来乞讨博取人同情。后来西洋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民间一直流传教士们收养孤幼是为了采生折割。

孙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得是多愚昧的见识,才会把防疫工作当成采生折割啊?他正要发出一通感慨,却发现宋雅双手抱着手臂,肩头颤抖,似是勾起什么恐怖回忆来。孙希忽然想起来,宋雅是圣心教会的孤儿院出身,想必是童年经历过类似的暴乱,才如此敏感。

而此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因为巡捕们刚刚又闯进了相邻的第三家,连衣服都扔出来。洋人这是打算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啊?

围观民众大部分就住在附近,一见到这阵仗,立刻吓得要回家去救亲人;还有些在附近上班的商号职员、排字工、记者、小贩等,或义愤,或惊惧,或平时就对巡捕房不满,都趁势聒噪起来。人潮涌动,朝着薄弱的封锁线冲击而来。

印度巡捕见势不妙,策马赶来。他利用高度优势,用棍棒重重地砸倒了前头的三两个人。这个凶狠举动反令人群更为惊恐,前面的想掉头跑回,后面的想上前观望,左边的要躲去右边,右边的要躲去左边,崩散的人群愈加混乱,恐慌如鼠疫一般蔓延开来。

那红头阿三高声吼道:“这些愚民在做什么?!快把他们赶走!”几个华捕急忙跑过去,挥舞着警棍试图弹压。可即便前方一排的人想退回去,后面的人仍旧朝前面挤去,一层压一层,人群如泥石流一样坚定地溢过木栏,漫过路口,封锁线岌岌可危……

在这混乱中,孙希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要高声呼吁,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鼎沸的开水之中,根本无济于事。他看到宋雅双手抱着头原地蹲下,眼看要被汹涌的人潮踩踏,只好拼命用胳膊和肩膀架开几个人,硬是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

孙希吼了一声,拉起宋雅的胳膊,闪身躲到路边的海亭后头。海亭是 hydrant 的音译,即消火栓,公共租界里每隔一百五十米就有一个,状如石亭。他们躲到这后面,总算勉强隔开了人流。

“仁济今天肯定去不成了,咱们赶紧回总院去报告吧。”

孙希伏在海亭后头,无奈地说。宋雅还未答话,忽听得尖锐的哨音响起。看来红头阿三发现控制不住局势,请求附近救援了。

这里距离外滩不算太远,再有半刻时光,就会有大批巡捕赶到。可到了那个时候,四散奔逃的市民早把恐慌散播到更多街区。孙希惊骇地意识到,一场防疫行动,就这么演变成了大骚乱……

与此同时,远在劳勃生路的方三响,陷入另外一种震惊。

“革命党?”

这个词近几年来听得不少,报纸上在说,街头在说,曹主任在医院里也在说,天天耳提面命,严令这些医生不得参与乱党叛乱。没想到,眼前就站着一位。

陈其美微笑地盯着方三响,旁边刘福彪眼神直勾勾的,万一对方有什么举动,他会立刻出手。方三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革命党,都不会改变鼠疫的蔓延。”

刘福彪下巴一僵,却被陈其美轻轻摆手拦住。

“我听福彪说过,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如此最好,我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陈其美拈了一条长凳坐下,眼神一抬。杜阿毛赶紧跑到铺子前头去放风,防止有别人无意闯进来。

“鄙人毕业于东京警监学校。在日语里面,没有某某医生这种说法,都是唤作先生的,为什么?因为医生可以治疴救人,让一个垂危病患重新健康起来。所以这门技艺最得人敬重。”

陈其美的口音带着淡淡的湖州味,语速缓慢,每个字咬得极干脆,好似日本武士一刀一刀劈斩下来:“方医生我来问你,人得了病,自有医生去诊治。倘若这国家得了病,又该如何呢?”

方三响冷不防被问到这么个问题,迟疑片刻方道:“自然也要治才行。”

“那么谁来治呢?”

“宣统皇帝?”

陈其美忍不住拊腿大笑,身子前倾,不得不伸手扶住眼镜框。“他?他和那个朝廷只怕是中国最大的病灶!”他说到这里,眼神又恢复冷厉,“大清已经病了,病入膏肓。外面一群饿狼在撕咬,肚子里还有一团蛆虫在吞噬血肉……”

“蛆虫只吃腐肉。”

陈其美略带尴尬地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总之,这一个垂危的病人不可能自愈。总得有位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疗,驱除身体里的病痛,才能康复。哪怕手段激烈些,治疗过程有些痛苦,也是必要的。”

方三响沉默不语,厚厚的两片嘴唇紧抿着。

讲到这里,陈其美跷起大拇指,朝自己一晃:“我们其实和先生是一样的职业。你治人间的病,而我们则是治国家的病。我们的诊治方法,就是把紫禁城里那个病灶割去,变帝制为共和。如此一来,国家方能重获生机,四万万人才能不被外人欺凌。”

倘若曹主任听到这样的话,只怕会吓得当场晕过去。方三响却沉着面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

“我是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庶务,负责长江流域的革命活动。我适才说的一桩隐秘大事,便是通过青帮渠道,偷运一批军火入沪,为日后起义之用。”

“同盟会?”方三响一惊。最近几年,同盟会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潮州、惠州、防城、镇南、钦廉、河口、安庆……一连串武装起义旋起旋灭,旋灭又再起。没想到如今就连上海这样的重镇,都成了同盟会的目标。

陈其美不愿多谈这个,只是简单道:“这个英人包探,便是跟踪这批军火而来,被福彪发觉,不得已才拘押在这里。其中利害,相信不必我再多做陈说,先生自然知晓。”

方三响虽然憨直,人并不傻,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意思?这么隐秘的事陈其美都坦然相告,那么便再无转圜含混的余地。无论是青帮还是同盟会,都不会容许一个知晓秘密的无关人士离开铺子。

要么当场加入乱党,要么……

方三响没料到陈其美看似温和,手段却这么暴烈,把一个医生是否该上报烈性时疫的讨论,直接推成了是否加入叛乱的选择。

他缓缓道:“无为先生,你可听说过光绪二十年的香港鼠疫?”陈其美先是一怔,旋即摇头:“愿闻其详。”

“光绪二十年四月,香港暴发百斯笃,死亡人数两千多人,三分之一人口逃离香港。倘若这一次我不上报,上海很有可能会沦为第二个香港。届时莫说起义,只怕整个上海的居民都难以保全。无为先生说要为四万万人治疗沉疴,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陈其美被反将了一军,镜片后眼神闪烁。刘福彪忍不住道:“你又没有确诊,又在这里瞎讲八讲!”

方三响把脸转向他:“在那一场香港鼠疫里,以码头传播最烈,码头工人死亡最多。”刘福彪噎了一下,青帮的势力都在各处码头,这医生是明着告诉他,一旦起了疫病,青帮是最大的受害者。

陈其美不动声色:“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四万万人怎么救,我不懂。但这桩时疫的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上报自治公所,绝不隐瞒。”方三响倔强地梗起脖子。

“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两束凶光从刘福彪的眼里冒出来,可陈其美将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似乎饶有兴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将百斯笃的情形及时知会当局,其他都无所谓,对吧?”

方三响皱起眉头。确实,这个倒霉鬼恐怕已经发展成了败血症,即使立刻被送回租界医院,也死定了,可被陈其美这么一说,倒像是他对患者置之不理了。他只好补充了一句:“但这位病患有权在死前得到安抚。”

陈其美似乎窥破了方三响这掩耳盗铃的说法,摘下眼镜,轻轻用手帕擦拭一番。方三响觉得他在拖延时间,正要再度开口,陈其美慢条斯理地伸出两根指头:“两个小时,方医生只要延缓两个小时上报即可。”

“你是要等这包探病死?”方三响不忍。

“不,我是要将他转移到相熟的朋友的医院。这样一来,你既不会违背职责,我们也可以扫干净这里的痕迹,不致影响同盟会的计划。”

“哪里的医院?”方三响将信将疑。

“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的校长,也是我们的革命同志,叫作张竹君。”

方三响闻言一个激灵,仿佛被电线打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他没见过张竹君,但从姚英子那里听过许多她的事迹,心中天然存着忌惮。

陈其美注意到他的反应,好奇道:“莫非你也认识?”方三响连忙摇了摇头。

不过英子也说过,校长严厉归严厉,却是个正直之人。包探落在她手里,应该能得到人道对待。至于巡捕房怎么看待包探之死,会不会怀疑同盟会,那就不是方三响需要关心的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向自治公所报告。”

陈其美笑了起来:“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另外一位校长是李平书,乃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闸北的卫生事务,正是他的权辖所在。即使你不上报,自治公所也会知悉。”

方三响再无言语,就手拿出一张便笺,将病情详细写下来交给陈其美,然后转身要走。陈其美却猛然道:“等等。”

方三响刚刚迈出门槛,闻言停住了,身后传来声音:“方医生,我敬重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才如此大费周章。现在我也想听听你的诚意。”

这位乱党谈吐很文雅,可言辞里总带着几丝青帮的痞气。方三响没碰到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只能回答:“你们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便是。”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陈其美满意。这时刘福彪却出人意料地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个姓方的确实是个有铁腰胆的人,就算不入伙,应该也不会外泄。”

陈其美“嗯”了一声:“这个我自然知道。他若没有铁腰胆,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的包探跟我们计较。我只是可惜,这样的医学人才当为同盟会所用,未来添加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成功可能。”

刘福彪还欲说什么,陈其美已从怀里拿出两本小册子,扔给方三响:“方医生,医一人与医一国,孰轻孰重,你不妨仔细想想看。这些都是治国家之病的药方,你看完若有想法,可以再来找我聊聊——希望我们可以有机会以同志相称。”

“同志?”

这对方三响来说是个新鲜词。他走开几步,忽又回头:“无为先生既然在日本读过书,可见过一个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陈其美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有。方三响也只是多年的习惯,随口一问,当即拜别。

离开坐褥铺子之后,他低头去看手里的两本册子。都是麻纸油印,质量颇劣,不过开本甚小,一只手掌便可握住,旁人不易觉察。一册是邹容的《革命军》,一册是陈天华的《猛回头》。封面的赤红色字体边缘锋锐,折角硬直,如数十把剑刃交错而成。

不知为何,一见到这字体,一股莫名的涟漪自方三响的心脏搏出,顺着主动脉激荡奔涌,霎时全身一阵炽热。上一次有这感觉,还是看那一部法国人拍的波将金号叛乱的电影。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方三响匆匆赶回红会总医院。他按照约定,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踏进院长办公室,将百斯笃的事情汇报上去。不过他隐去了同盟会,只说在闸北的一家铺子里发现有疑似鼠疫患者。

沈敦和敲着钢笔,沉默不语。旁边曹主任疑惑道:“你跑到闸北那边去做什么?”方三响没吭声,曹主任眉头跳了跳,突然醒悟:“哎哟,看你闷声不响的,原来又去跟那帮青皮混啦?”方三响不置可否。曹主任额头青筋暴起,一迭声地训斥起来。

上次那个青帮打手跪在医院前,已经搞得城关内外尽人皆知,怎么这家伙还不吃教训?!

这时沈敦和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病人如今在哪儿?”方三响道:“被铺子里的人送去女子中西医学院了。”

曹主任一听,不由得大惊:“你脑子坏掉了?女子中西医学院在南市,离闸北好远呢,怎么好把鼠疫病患送去那里?”他深知沈敦和与张竹君的恩怨,当面又不好讲,只得借题发挥。

方三响还没作答,办公室的大门砰地被突然推开,孙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曹主任脸色刚沉下去,他便抛出福州路闹百斯笃的消息。

曹主任两只小眼睛霎时溜圆,赶紧转头看向沈敦和。

沈敦和先让孙希把详细情形讲完,然后起身来到贴在墙上的上海市区地图前。他用铅笔先在福州路与云南路之间点了一个点,又把劳勃生路那一间坐褥铺子标上去,然后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线,陷入了沉思。

“这两个地方同时发现鼠疫,说明半个上海都有可能面临危险,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沈敦和忽然把铅笔一丢,转身回来,“叫柯师太福医生来一趟,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曹主任有点犹豫:“咱们红会总医院的权限只在华界啊,那种地方……”

不怪曹主任为难,这条劳勃生路的来历,委实有些尴尬。当年公共租界拓展之时,偷偷搞了个越界筑路,从胶州路向西强行伸出去一截,用当时总领事劳勃生的名字命名。上海道台提出抗议,却无力阻止既成事实。所以这条路既算作租界,也算是华界,管辖权颇为含糊。青帮在这里设据点,也是存了两不管的心思。

红会一般只管华界的活动,如果要去劳勃生路的商铺处理鼠疫事,少不得会陷入两方扯皮。

这时沈敦和已经坐回圈椅上:“你们只管医学上的事。至于如何跟工部局交涉,这是我的工作。”

沈敦和既然这么说了,众人只得服从。方三响带回的那管血液样本,立刻被送到实验室去培养检验;曹主任跑去通知柯师太福医生和其他医生,做好应对鼠疫的防疫准备。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孙希发觉方三响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他是被曹主任训诫得郁闷了,拍拍肩膀:“屎窟曹的话啊,就当是一瓶硫化氢,闻着臭,开瓶一会儿就散干净啦。”

这是他给曹主任起的外号,因为过于形象,在医院里不胫而走。

没想到他这么随手一拍,两本小册子“哗啦”从方三响怀里掉在地上。孙希一愣,正要俯身去捡,方三响以极快的速度捡起来揣了回去。

孙希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容:“老方你行啊,血气够旺的,也学会买那些书看了。”方三响连忙说不是,孙希点点头:“对,不是,不是。”气得方三响辩解也不妥,不辩也不妥,只好狠狠推他一把:“你还不赶紧走?”

“我这刚从四马路赶回来,茶都没顾上喝一口,你怎么比屎窟曹催得还凶?”孙希抱怨。

“再晚了,我担心疫情会扩大。”方三响朝走廊上瞥了一眼,“宋雅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回来安慰了一路,这会儿去宿舍歇着了。”孙希忽发慨叹,“老方你是没在现场,没看见那些愚民一听见采生折割四个字,就跟中了邪似的,蠢死了。”

方三响微微皱起眉来:“你这话说的……明明是工部局做错在先吧。”

“工部局态度是强硬了点,可做法完全符合科学啊!在蚌埠集,咱们不也得让巡检司拿刀枪逼着,那班流民才老实地听话吗?”孙希不以为然。

“那次是难民群聚,这次是公然闯入民宅,不是一码事。工部局那班洋人,怕是一贯自大,压根没考虑过中国人的感受,只管硬着来。”

“哎,哎,老方你这是跟青帮混得太久了,脑子生锈了。”孙希伸手在自己脑袋上一戳,语带嘲讽,“在伦敦出现鼠疫,政府也是同样的措施:灭鼠,消毒,隔离,检疫。——医学常识什么时候分洋人与华人了?”

“疾病不分国籍,患者却分。中国民众和英国伦敦人传统又不一样,禁忌也不同,你不说明白就直接上措施,他们当然害怕。”

“啧,这是治病,又不是传教,一切以医学为准,用不着去迎合民众!”

“不是迎合,是要讲究方法。你明知道老百姓没常识,却还是硬搞得人心惶惶,防疫工作就能顺利进行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居然戗起火来。孙希说到气头上,脱口而出:“老方你少来那套野路子的土法,正规防疫有正规的做法。”

孙希一出口就后悔了,牙齿猛烈地磕了一下,似乎要把话音咬住吞回去。可惜为时已晚,方三响变了变脸色,孙希赶紧找补:“protocol,我是说 protocol……”

他刻意说英文,想要降低尴尬程度,方三响却早已默默后退了一步。

这时曹主任也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嗅了嗅空气,觉得味道不太对,狐疑地左看看,右看看,末了一指方三响:“你还愣着干吗?赶紧叫上严之榭他们,去那个坐褥铺子捉几只老鼠和鼠蚤回来。”

方三响“嗯”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孙希想追过去道歉,曹主任却把他叫住了。红会总医院新装了一部德律风,刚才工部局打给了沈敦和,沈敦和说孙希是骚乱亲历者,又通晓英文,希望他能陪着去工部局交涉。

孙希一听,只好歉然地朝方三响离开的那边看了一眼,先顾这头。

公共租界工部局位于三马路的中段,乃是租界的心脏所在。不过跟它显赫地位不相称的是,建筑本身只是一栋破旧的三层小洋楼,入口处的铁门前人群川流不息,明显是超负荷运转。据说新楼已在规划,不知何时动工。

孙希赶到时,天色已有些微微昏沉。只见沈敦和头戴宽檐礼帽,手持一块怀表,已在门口的西洋雄狮前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沈敦和,孙希心里便微微一叹。先是皖北救灾,然后又赶上鼠疫,冯煦交托给他的红会查账任务,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一直像根木刺扎在心里,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沈敦和对孙希的心情并无察觉,他盯着手里的报告,圆圆的脸颊极力维持着不下坠,可见是在作难咬腮。孙希小心问道:“沈先生,一会儿咱们怎么跟工部局谈?”

沈敦和的视线移向那扇漆黑的铁大门,语气微有艰涩:“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让红会介入,华洋两界联手扼制鼠疫。不过这件事情,不好谈哪……”

孙希点头应和:“我看过一些报道,洋人对租界法权看得比较紧,从无放手的先例。”

“我与洋人打过许多年交道,大部分人私下交往都不错。说起瓷器、丹青、诗词,他们会流露几分赞赏;你做慈善,他们也会慷慨解囊。可一上升到大关节,他们骨子里那股天生的轻蔑劲便遮掩不住了,压根不会把你当成一个可讨论的选项。”

“如果索性就让工部局做呢?反正他们有技术,也有资源。”

“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今天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归根到底,还是那些民众太无知了。”孙希道。

沈敦和听到这话,抬了抬帽檐,神情严肃起来:“小孙啊,我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有个女子来看花柳病,你会嘲笑她滥交无度吗?”

“呃,最多心里嘀咕一下吧,正经还得给人家开药……”

“正是如此。”沈敦和正色道,“你若在报纸上开专栏,尽可以批判国民性;可你是医生,你的职责是治疗病人,而不是评判他们得病的缘由。咱们这次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来做法官的。”

孙希有点狼狈地摸了摸鼻子,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沈敦和摇摇头,把怀表揣回怀里,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同进了工部局大楼。

进入大堂之后,他们立刻陷入一阵喧闹之中。在大堂的左边,是一个宽阔的议事厅,能容纳五百多人;右边则是一个英式风格的中等房间,里面摆着各种商业月报、船舶通讯与最新的全球货物行情。这里叫作贸易室,是上海滩商务情报最集中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簇拥在这里,呐喊着,记录着,渴望从这些繁复的数字中淘出金子。

沈敦和在沪上一直颇有影响力,尤其近几年慈善事业做得声名鹊起,华洋两界均极得赞誉。他一递名片,前台秘书不敢怠慢,直接把他引到会客室里。不多时,来了一位叫作 H.J.克莱格的董事,以及卫生处处长麦克利。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最高管理层一共有九个人,包括一名总董和八名董事——不消说,所有董事皆是洋人,其中以英国人居多——除总董揆抚全局之外,八名董事各自分管一个委员会。眼前这位有着一双灰眼珠的克莱格董事,正是租界卫生事业的分董。

沈敦和与克莱格董事很熟悉,两人见面,先是满面笑容地握了握手,然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落座。仆人端上来的,居然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可见董事们也已入乡随俗。只不过在克莱格的盖碗旁,到底放了一小杯牛奶。

孙希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克莱格董事。此人在静安寺路西摩路口有一座极豪阔的英式花园宅邸,名头不小。孙希有时候在医院待得气闷了,便走到这座宅邸附近转悠几圈,怀念一下当年的英伦生活。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宅邸的本主,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克莱格董事生得圆滚滚的,下巴有三层褶皱,已谢顶的脑门倒是光滑得很,典型的成功商人长相。此人是加拿大人,公益洋行的大班,跟白克兄弟、嘉道理、麦边一样,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洋籍闻人。旁边的麦克利先生和他一对比,活像一具罩了一层皱人皮的骷髅,孙希不无恶意地想。

双方各自坐定,有孙希在旁,也不必另外配备翻译。沈敦和开门见山,向两人先报告了劳勃生路的鼠疫事件。

这个消息果然引起了克莱格和麦克利的重视。毕竟在同一天,福州路、云南路也出现了百斯笃病例。两人的坐姿不约而同地调整了一下,拿过方三响的报告交头接耳,神色越发严肃。

“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报告。看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两起病例存在某种关联,或许黑死病的阴影已经笼罩在整个城区。麦克利先生,你把那份报告取来吧。”

被叫到名字的卫生处处长连忙起身,不多时便取回一份文件。克莱格扫了一眼,用钢笔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对沈敦和道:“今天卫生处提了一个计划,要对租界进行一次鼠疫大检查。我本来还觉得动静太大,你们送来的消息非常及时,这件事看来不能耽搁。”

麦克利处长表示,有了董事签名,防疫队随时可以赶去劳勃生路处置。如果沈敦和不介意,他也不吝对华界赐教。

沈敦和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样快,要来计划草草扫过一眼,不由得大急。麦克利这个计划,在防疫方面无可指摘,但通篇既没提及宣教配合,也没有任何出于民情的调整,仿佛这是一份针对家畜的兽医防疫计划。

他身子前倾:“考察百斯笃情状,以老鼠与鼠蚤为主要途径。欲断其势,必以大面积灭鼠与除蚤为主,这牵涉到租界与华界的广泛地域。我红会愿意和卫生处联手并力,早日压平时疫。”

克莱格听完这个提议,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劳勃生路亦在租界管辖范围之内,不劳红会费心,但还是要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提醒。”

沈敦和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遂耐心劝解道:“华洋民风,各有不同,防疫的同时,也要维护市面平稳。红会忝为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之一,在防治时疫上责无旁贷。”

卫生处处长麦克利脸色顿时不太好。沈敦和显然是在暗指今天在福州路的那场骚动,这个干枯小老头不客气地说道:

“生活在租界,自然要遵从租界的法规,我们会秉持公平的态度,一视同仁。沈先生应该做的,是去通知上海道台和自治公所,尽快在华界展开行动。据我所知,中国官府的执行效率非常低下,更需要严厉的监管。”

沈敦和双手抚膝:“倘若我们防疫不以地域来分,而以人来分呢?”

“以人?”克莱格和麦克利互相看了一眼。

沈敦和缓缓抛出自己的方案:“华人医士与华人沟通比较便利,亦熟悉风俗。所以我建议,不以华洋两界为限。凡涉华民,皆由华人医士入室检疫;凡涉洋民,则由租界医士检疫……”

麦克利打断他的话:“没这个必要。科学要一视同仁,鼠疫可不会管你的国籍。”沈敦和据理力争:“鼠疫无国籍,病患有国别。举凡注射、询问、处置、隔离等事,华人与华人交流总是会好一点。”

沈敦和顿了顿,又道:“这是敝院柯师太福医生结合当年吴淞口的检疫经验,给出的合理建议。”

柯师太福在加入红会总医院之前,是吴淞检疫站的创始人,在租界声望颇高。不料麦克利只是淡淡一笑:“哦,那个爱尔兰医生?他在吴淞口做了什么?”

沈敦和道:“光绪二十六年,柯师太福医生在吴淞口建起上海最早的检疫站,所有过往行船一律先做检疫,再许入黄浦江,有传染病征兆者,会被强制隔离。当时这个做法引起很大争议,华人视如畏途,甚至惊动了军机处……”

麦克利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沈先生提及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恰好说明,应该让中国人来习惯我们做事的方法,而不是相反。”

沈敦和摇摇头:“当时几乎酿成流血冲突。最后还是在下出面,由士绅集资,买下北港嘴内的一块土地,建起一所防疫医院,方才消弭争议。也是因为那一次冲突,在下与柯师太福医生相识,有幸延揽他来总医院任职。”

他盯着麦克利道:“可见即使是科学制度,也要因应民情,才能执行下去。”

麦克利突然开口,他的嗓门很尖,像只斗鸡:“你举的柯师太福那个例子里,我注意到,当时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吴淞口建起了一家隔离医院,对不对?”

沈敦和道:“正是。”

麦克利道:“我们公共租界在司各特路,有一家专供华人的隔离医院,另外在靶子路还有一家西人隔离医院,足敷租界使用。可据我所知,华界并无这样的医院,总不能把病人全送去吴淞口吧?”沈敦和一怔:“我可以动员学校、寺庙和一些大户人家提供住所。”

麦克利呵呵一笑:“鼠疫来势凶猛,非专门隔离医院不可。你们连这个基础设施都没有,坚持华洋分检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我们有专业防疫人员……”

克莱格董事抬起手,表示他不要再说了。沈敦和万般无奈,只得恳求说:“至少希望贵处在执行防疫计划时,起码做一些防疫宣传,让更多华人减轻抵触心理,减少恐慌。”麦克利傲慢地回答:“卫生处自有考量,这一点不劳费心。”

克莱格董事掏出怀表看了看,沈敦和与孙希只好起身告辞。孙希在临出门时注意到,克莱格和麦克利两人面前的热茶,自始至终未动一口。

两人走出工部局大楼时,天色已晚。他们看到大楼对面的总巡捕房里灯火通明,防疫队恐怕开始整装待发了。工部局的态度如何且不说,这个执行效率,真是令大清官府自叹弗如。

“麦克利这个人,专业知识是有的,只是过于刚愎。他到中国不到一年,搞的这个租界防疫计划根本不合国情。只怕越是执行坚决,越会出乱子。”沈敦和忧虑地捏了捏鼻梁。

“这计划一经推行,势必大乱,麦克利也就罢了,难道克莱格董事也看不出来?”孙希觉得奇怪。

沈敦和微微摇头,然后把礼帽往头上一扣:

“你先回医院吧,今天翻译辛苦了。我去拜访上海道台一趟,看看有什么法子。他不是广东人,就不劳你翻译了。”

他还不忘开了个玩笑,只是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孙希望着沈敦和眼角的皱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感。他自入院以来,亲见了朝廷对沪会的挤压,亲见到丙午义赈的辛苦,这一次又亲见到他在洋人面前折节周旋。这些事情皆需要消耗极大的心神,却只是红会其中一小部分工作罢了。

在这一瞬间,孙希心神竟有了一丝动摇。冯公交托的这项间谍工作,到底做还是不做?张竹君对他的评价,到底是否失之偏颇?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沈敦和已经跳上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去。

孙希独自站在铁门之前,几个西装掮客匆匆从他身后穿过,不留神撞了一下他肩膀。他身体一歪,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公示板,这才不致跌倒。

这公示板是工部局的创举,上面贴有全球各地发来的每日要闻电稿,虽只有英文,但发布效率比报纸要快得多。每天都有人簇拥在这里,渴望从中获得商机。

孙希狼狈地直起身子,正待离开,无意中瞥到公示板下方一角。那里层层叠叠贴着十几页电稿纸,多是不甚重要的消息,少有人顾及。他脑海中却骤然一亮,仿佛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什么信息触动了开关,把某些东西连缀成一条模糊的线。

孙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人流在两侧快速移动。过了数分钟,他才迈开步子,却不是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重新回到工部局的一楼大厅里。

这里的厅堂依旧喧闹,商业世界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方三响并不知道孙希的烦恼,也顾不得,他正满头大汗地捉老鼠。

捉老鼠的地方,正是劳勃生路的那一间坐褥铺子,其时陈其美和刘福彪已然撤离,不用说,那个倒霉的包探也被转移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地窖。方三响与自治公所的卫生官简单交流了一下,便和严之榭等人开始用捕网、短棍和拨火叉去搜寻老鼠的踪迹。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步。只有在老鼠体内以及鼠蚤身上找到鼠疫杆菌,整个传播路径才能得到确认。严之榭身材有点胖,捉了半天一无所获,累得气喘吁吁,说不如去买些糕点洒在地上,诱惑鼠辈来吃。

方三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追问他打算买什么。严之榭说:“其实张祥丰的蜜饯凉果最好,特别甜,带着果味,还不粘牙。”气得方三响伸手猛敲他额头:“又不是给人吃,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严之榭叫屈道:“这些都是可以报销的。我不是想做点费用出来,大家打打牙祭吗?”方三响虎着一张脸:“这是扯谎骗钱,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医院的栽培?”严之榭也有些恼:“好,好,你方三响是君子,我是贪便宜的小人,行了吧?”

两人正吵着,外面忽然闯进一个洋医官,态度生硬,说是奉租界卫生处的命令,要封锁该处房产,要求红会的人立刻离开。一个自治公所的卫生官拽过方三响,向他解释劳勃生路的尴尬位置。

“洋人不管的时候,我们才好来帮帮忙。现在洋人来了……”卫生官小声说。

“真是岂有此理!”

方三响沉着脸,把缠在脚踝和手腕的防蚤绷带解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走出铺子。严之榭愣怔片刻,也赶紧跟了出去,刚一出铺子,他俩便愣住了。

坐褥铺子隔壁是一家鞋店,店家正慌慌张张地上着门板。而在对面大路边,几十名巡捕——华捕、印捕、英捕和安南捕都有——黑压压地站成一条线,头戴圆盔,手持警棍,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与他们隔路对峙的,则是一大群站在铺棚前的民众,其中不少青壮都袖子内卷。这些人手里握着扛棒、条凳、菜刀以及拆下来的门板。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熟人,樊老三站在队列最前头,双手各拿一块碎砖头,不住地怒骂。

他们屡次想要冲过马路,却每次都被巡捕们的棍棒阻住,形成僵持局面。而在巡捕们身后的一片低矮的木铺户里,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和哭号,似乎有一群医生模样的身影在四处穿梭。

方三响过去拽住樊老三,问怎么回事。樊老三气呼呼地说,巡捕房的人突然出现在劳勃生路,说是执行检疫计划,然后一间间民宅和店铺硬闯进去,先是喷洒药水,然后到处拉人,哪怕脸色稍黄者,亦要拽走。

这条街因为两不管,住的多是青帮成员。他们见自家突遭袭击,无不勃然大怒,群集拥来。可巡捕房那边装备精良,印捕和英捕还带了短枪,青帮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两边就这么对峙上了。

“好多宅子里住着女眷呢,还有小毛头,怎么好让男人进去!简直是枉对!”樊老三喉咙里咳滚一口痰,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冲对面喷去,脖子一低吐到地上。

方三响没想到,之前孙希目睹的事情,这么快就重演了。不,这比四马路上那场骚乱更严重,之前只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再闹也不会太大。这些可是惯于刀头舔血的青帮分子,一个不慎,就会酿成波及华洋两界的流血事件。

这时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方三响伸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子被两个护工硬从铺子里拽出来,她两只缠足小脚不便行动,几乎是被拖行于地。拖着拖着,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袖子被齐肩扯碎,露出白花花的一条胳膊。围观人群顿时哗然,一个良家女子当众露出胳膊,无异于赤身裸体,何况还是被洋人扯的。那女子当即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号啕大哭。

“二妮!”樊老三双目霎时赤红,发出怒吼,一下撞开鞋店老板和方三响,手里两块砖头狠狠砸过去,当场把两个倒霉巡捕开了瓢,人群一片哗然。两个巡捕的同伴立刻吹起哨子,冲上来把樊老三压在身下,拳打脚踢;好几个胆大的青帮汉子想扑上来救人,又被红头阿三的佩刀逼退,场面濒临失控。

方三响大惊,冲过去试图阻止,巡捕们纷纷呵斥着让他退后。方三响高举着红十字袖标,大声说我是红会总医院实习医生,有话要对你们长官讲。

也许是袖标起了作用,很快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稽查官从队伍里探出头来。方三响强抑怒火道:“我们可以提供华人女医和女看护妇,代为查验各家的女性。”

“没这个必要!”稽查官断然否决,“检疫计划里没有这个方案,你快点退开,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可这样下去,会造成无谓的恐慌。”方三响一指那叫二妮的胖女子,“您看她害怕成什么样了?这些都是人,不是牲口!”

稽查官嗤笑一声,傲慢地用靴子踢了一下樊老三的脑袋:“在我看来,并没什么区别。牲畜检疫都老老实实的,为什么你们华人做不到?”

方三响一听这话,血气霎时上头,仿佛吞下一整瓶肾上腺提取剂,久蓄的怒意腾地冲顶而起。严之榭见势不妙,扑过去抱住他,劝他冷静一下。哪知方三响使出蛮力,先甩开严之榭,然后猛然揪住那稽查官的衣襟,凭着力气硬把对方揪起在半空,再狠狠往地上一掼,登时把那稽查官摔晕过去,硬圆帽一下子滚落到旁边的沟渠里。

整条劳勃生路一下子安静下来。

之前不管怎么乱,青帮和普通百姓都有个默契,只冲着华捕与安南捕来,最多对印捕再使使厉害,但不会威胁到西洋人,那是巡捕房能容忍的极限。没想到这位红会的实习医生着实生猛,上来就摔晕了一个稽查官。

急促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方三响面色平静地拍了拍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索性原地站定,随即便被数十条警棍狠狠砸中……

疼,火辣辣地疼。

方三响躺倒在牢房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点数,在自己头部、双臂、背部和肩部一共数出十七处痛点。巡捕房的警棍都是橡木质地,沉重厚实,一砸一片瘀青。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却毫无沮丧,反而有些隐隐的痛快。

这一通殴打,就像被一个粗暴的推拿师傅捶了一遍,血脉畅通,心中郁结之处也被捶松。先前方三响头脑还有些茫然,此时却有了一丝明悟,竟似被外力砸出了决断。

咣咣咣。

一阵棍棒敲击铁栏的声音传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打开狱门,说:“有人来保释你了。”

“肯定是曹主任,又要挨训了。”方三响嘀咕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待狱警把手铐扭开,他便跌跌撞撞走过长廊,一出狱门,看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站在交接室里。

“英子?陶管家?”

眼前的女孩,正是大半个月未见的姚英子。她见方三响出来了,快步上前,心疼地抓住他胳膊,一迭声地问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来了?”

“严之榭给我打电话,说你被巡捕房抓了起来。我爹跟他们总探长认识,我就让陶管家陪着来捞人——他们没为难你吧?”姚英子眼眶里隐隐有泪光。

“他们是没为难我,可——”方三响愤愤地正要抱怨,陶管家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这里不便闲谈,等我办妥了保释手续,出去了再聊不迟。”

“樊老三呢?还有其他闹事的人呢?”

“他们自有青帮的人去捞,你就不要多事了。”

陶管家一拂袖子,前去与巡捕房交涉。方三响只好闭上嘴,和姚英子并肩坐在长椅上等待。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若在之前,英子早叽叽喳喳地嚷起来。可现在她却安静得像个淑女,双臂交叉在小腹前,眼睛望向前方。

方三响满腹疑惑地转过头,端详起她来。这大半个月的调养,总算洗去了英子在皖北时的憔悴,只是她的下巴尖了许多,双眸里透着一缕郁气,压得整个人的精气神往下沉。

方三响本来就不善言辞,见她不吭声,也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闷闷地并肩坐着。交接室里有一台座钟,突然敲响起来,已是午夜一点整,他猛然发现,自己被关了足足六个小时。

陶管家很快办完保释手续,把红会的医药挎包也交还方三响。方三响把它重新背回去,发现英子直勾勾地盯着挎包上绣的红十字。

三人一起出了门。门外那一辆挂着工部局 468 牌号的凯迪拉克早已等候多时,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白手套司机。陶管家拉开后面的车门,姚英子先钻进了第二排座位。方三响又是一怔,这可是第一次见她坐后排,从前她可绝不允许别人抢夺驾驶位。

车子从江西路开出去之后,一路向西而去。方三响隔着车窗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情景:此时虽已是午夜,可街上的行人并不少,以华民居多,个个扶老携幼,你推我,我推你,似逃难一般朝外涌动。每个路口都站着几个华捕与缠头阿三,可在人潮面前并没什么作用。

车子在人群里越开越慢,几乎只能蹭着往前走。方三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陶管家轻轻叹了一声,简单说了说他入狱后的局势。

劳勃生路的那一次冲突,青帮固然奈何不了巡捕,但租界卫生处的鼠疫检查也无法顺利开展。双方的持续对峙,导致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有说租界要借机扫荡华人地下势力,有说青帮意图谋反,有说洋人要食人心肝,有说海外缺劳工需要四处绑架。这些谣言越传越离谱,在各处引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此起彼伏。

眼看局势趋向混乱,工部局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就在方三响被抓后不久,克莱格董事发表了一份声明,宣布将于十月十三日下午五点开始执行鼠疫大检疫。消息一传出去,惊得无数老百姓连夜逃离,朝着华界和法租界拥去,生怕逃晚了被洋人抓去。

陶管家回过身,递给方三响一份《申报》印发的号外。他草草一读,顿时火冒三丈。这声明里既无安抚民心之说辞,亦无医学道理的譬解,只是冷冰冰地宣布了数项措施,还要求租界内的每一户人家都必须接受入户彻查,无条件服从卫生处的隔离安排。这种写法,对则对矣,却只会徒增恐慌。

这份声明实在太过傲慢强硬,怪不得整个租界人心惶惶。这哪里是治疫,分明是添乱哪。

在这个号外的下方,方三响还看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署名社评,直斥工部局罔顾民意、蛮横傲慢,呼吁朝廷有识之士尽快纠正云云。他往下一扫,发现作者是农跃鳞,登时释然。大上海哪里有热闹,一定少不了他的参与。

方三响气得把号外揉成一团,伸手扔出车外。在他眼前,车窗外不只是四处乱窜的惶急人群,还有无数躲在阴影里的老鼠、鼠蚤在游走,那一片阴森而有毒的菌雾正缓缓渗入城市肌理。这可怖的景象,难道工部局看不到吗?难道他们没想过,只是区区一份声明,已经闹出偌大动静。若等到那个大检疫计划正式执行,会在租界引发何等规模的逃难潮?

到那个时候,鼠疫扩散的范围会有多大,方三响简直不敢想象。可惜他一个实习医生,对此根本无能为力。他沉默半晌,只好无奈地转过头来:“英子,上海暂时不能待了,你赶紧回宁波避一避吧。”

“我还不能走,这几天邢大丫头该到上海了。”姚英子的语气平淡,不带什么情绪。

“她来上海?”方三响一惊。那不是蚌埠集上的那个残疾女孩吗?

“大丫头留在蚌埠活不了太久的,我没救回她娘,至少也该救回她才是,便请陶管家把她接来沪上。正好我家里花匠夫妇没孩子,会交给他们收养。”

姚英子讲到这里,轻轻喟叹道:“我和她也算有缘分。若不是她当初讨钱求我,我也不会去三树村寻她娘;若不去寻她娘,便不会遇到翠香;若没碰到翠香,我可能至今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了呢,呵呵……”

方三响觉得这话听着有点怪,正要开口,姚英子又道:“既然说起这个了……其实有一桩事,我一直想约你和孙希见面讲。可惜他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先告诉你吧。”

“嗯?”

“我决定暂时不回总医院。”

“也好,看你这样子,应该多休息一阵。”

“不……”姚英子迟疑了一下,“我已经跟曹叔叔提了辞呈。”

“啊?”方三响整个人猛地直起腰来,头皮差点撞到车顶。姚英子伸出手,拍拍他膝盖道:“你不要光火,听我讲完好不好?”

方三响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瞪得溜圆。

“我不是说我不再当医生了,只是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姚英子转头看向车窗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某种景象,“这几个月来,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样一个梦。我梦见我回到了那间破庙,看到躺在里面的翠香。我每一次都信心十足,觉得这一次一定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是,每一次她都死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是子痫,有时候是大出血,有时候顺利分娩却感染了产褥热,我在梦里每一次都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

姚英子声音渐小,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张校长说得对,我根本没有严肃对待医生这个职业,连选什么方向都不知道,只当是玩。医学那么复杂,我这样浮光掠影的心态,又怎么学得好?这样的我,无论回到那间破庙多少次,也救不回翠香。”

方三响喉结动了动,不知该怎么回应。姚英子讲的话,确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只是碍于情谊不好直说罢了。

“回到上海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厢,什么人都不想见。直到前两天,我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颜福庆医生回国了。”

方三响不知多少次听姚英子念叨这位救命恩人,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南非回来了。

一提到他,姚英子的精神便振奋了几分:“我拜托父亲去调查过。他在南非的多本金矿待了两年,然后去了美国耶鲁大学,拿了一个医学博士的学位——这可是耶鲁第一个亚洲医学博士呢,然后他又去了英国利物浦拿了个热带病学的学位,刚刚学成归国。”

“那不是正好?你多年的夙愿,总算可以实现啦。”

谁知姚英子却摇摇头:“我不打算去见他。”

“啊?”

姚英子把头转去另一侧,语气幽幽:“你看看颜医生的履历。这么优秀的人,还这么努力,你让我见了面说什么?说我很仰慕你所以才成为医生?人家要是接着问,你是哪一科的?都救过什么病人?我哪里有脸面回答?”

方三响觉得,颜医生既然受过高等教育,不会计较这些。可他一看姚英子的双眼,便知道是这姑娘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我是因为他才来学医,所以必须有真正的医生的身份,才有脸去见他。”姚英子坚定而痛苦地说道,隐隐有泪花在眼角闪动。可她终究吸了口气,没让它落下来。“这大半个月来,我躺在家里,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直到我决定不去见颜医生之后,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鲁钝如方三响,也隐约猜到了她的决断,不由得正襟危坐。

“我向红会总医院提出辞职,然后会回到女子中西医学院,跟张校长从头学起。校长说我原来学习是水过鸭背,一滴不沾。这一次我可不会了,我要专攻妇科与产科。中国女人太苦了,懂得她们的人又太少了。同为女性,我必须设法免除她们的痛苦才行,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仿佛这段话已在心里说了无数次。

方三响缓缓点了一下头。他很舍不得姚英子离开,可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伸出手,郑重道:“那祝你早日毕业,回到总医院来。”姚英子撇撇嘴:“哼,你同意得真快,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说,这么想我走啊?”方三响一怔:“不是你说要走吗?”

姚英子无奈地抚了下额头,感慨道:“唉,可惜孙希不在,那个大话精至少能说点动听的话。”方三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她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刚刚因为工部局政策大吵了一架。

“他应该跟着沈先生做翻译呢,回头你可以单约他。”

“那恐怕要等到鼠疫这件事平息之后了……”姚英子有点遗憾地回答。她不太能想象,一座几百万人的大都市猝然暴发鼠疫,得多久才会结束。

就在这时候,车子猛然一刹,所有人朝前倾去。陶管家忙问怎么回事,司机说前面有巡捕房的人,要我们停车。

陶管家皱了皱眉,推门下去。几个气喘吁吁的巡捕从侧面围过来,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刚给方三响办了保释的华探。今晚路上实在太拥挤,车子居然慢到可以被步行的人追上。

“是手续有问题吗?”陶管家有些不悦。那华探正要赔笑着解释,一个英国人拨开他,直接把脑袋伸进车里。他长着一个酒糟鼻,整个人看着像一头公牛,灰蓝色的硕大眼珠先在姚英子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定在了方三响脸上。

“我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史蒂文森,现在有一宗英籍包探死亡的案子,请你回去协助调查。”英国人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

姚英子大为愤怒:“我们已经办过保释了!”英国人的语气冷漠:“保释的罪名是殴打卫生稽查官,但我们掌握了新情况,需要重新提审,这是合乎规定的。”

姚英子看了眼车子外头,又叫道:“不对,这里已经是善钟路了,是法租界!公共租界怎么可以在这里执行公务?”史蒂文森眉头一扬,指了指旁边一位穿法租界巡捕制服的华探:“你跟他说。”那华探忙道:“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签有互渡协议,凡涉犯罪,两方均有义务配合彼此。”

姚英子还要申辩,却被方三响按住了肩膀。他冲她摇了摇头,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这件事涉及陈其美与同盟会,绝不能连累英子。

“你们要把我带回总巡捕房吗?”他沉声道。华探回答:“不,根据协议,审讯须在法租界进行,由会审公廨定罪后再决定去留。”方三响“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不料姚英子也冲出车门,拉住他的手,急切道:

“我跟你去!我爸认识法租界的总探长!”

“英子,这件事你们不要掺和。”方三响十分坚决地把她推开。姚英子还要坚持,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去通知一下张校长。”这时史蒂文森不耐烦地一推他肩膀,左右几个华探将他夹住,簇拥着离开。

姚英子一个人愣在汽车旁,又是心慌,又是惊疑。她可从来不知道,蒲公英跟张竹君校长居然还有交情?

大医·破晓篇 下册

第八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二)

法租界的总巡捕房位于紫来街的路东,叫作麦兰捕房,不过老百姓都呼其为大自鸣钟巡捕房。只因这里的三楼楼顶有一座大自鸣钟,定时报响,钟声洪亮,与外滩江海关大楼、跑马厅彩票楼的自鸣钟并称为“三大钟”。

自鸣钟每天早五点开始报时,每小时一次,直至夜里十二点。所以方三响在牢房听到钟声一响,便知道差不多已是十月十二日的晨前时分。

不知道是史蒂文森有意晾他一晾,还是法国人手续太多。他被抓到巡捕房之后,没有被立刻提审,而是关在一间监牢里,和几个醉醺醺的华洋汉子同处一室。小隔间里酒气冲天,偶尔还会有小小的鼠影从栅隙间飞速钻出,这让方三响不得不保持着警醒,避免灰黑色竹席里的跳蚤跳上身来。这个时节,可不知哪只跳蚤身上携着阎王爷的请帖。

大自鸣钟五点晨鸣之后,终于有几个巡捕打开牢门,把方三响拽到一间审讯室里。史蒂文森和另外一个负责全程见证的法捕早已等候在那儿。

“十月十一日上午,你在哪里?”

史蒂文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冲着那个英探的事来的。方三响镇定心神,回答说去劳勃生路的一间坐褥铺子出诊。史蒂文森冷笑说:“红会总医院离劳勃生路很远,你又不是什么名医,为何他们偏偏要找你?”方三响也不隐瞒,把他与青帮的渊源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陈其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在青帮的面子上,前往坐褥铺子出诊,在铺子的地窖里发现了身染鼠疫的小沃伦?”

“是的。我检查他的身体时,他已出现了显著症状。我立刻返回医院向院长和自治公所做了报告,并提交了病历,这些文件应该也抄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

“这个坐褥铺子老板,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和青帮的合作方式是:只要帮众有事,就可以拿刘福彪的片子直接去找我,每月结算。所以每次出诊,我并不认识对方,只知道是跑码头的。”

“一个坐褥铺子的地窖里,居然藏着一个英籍包探,难道你不奇怪吗?”

“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只管拯救生命,其他的不在我的职责内。”方三响从容道,“何况这是青帮的地盘,我没有能力,亦无义务去深究患者背景。”

“这么说,老板也没告诉你,小沃伦为何被关在地窖里?”

“没说过。”方三响面不改色。他说的是实话,坐褥铺子老板确实没跟他说过。这是陈其美教他的策略——不需要说谎,只要说出部分事实就行。

史蒂文森不动声色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发现沃伦身染鼠疫之后,做了哪些事?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我只给他灌了点鸦片汁,以及念了一段《圣经》。他说希望回到利物浦,回到妈妈身边。”

“就这些?”

“那是鼠疫,先生。鼠疫的发作速度极快,没有任何药物能保证拯救他的生命。而这种疫病正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扩散,工部局却无所作为。”

“卫生处已经着手控制了,只要你们足够听话。”史蒂文森对方三响的强调不屑一顾,继续问道,“他有没有提及类似军火、走私之类的词?”

“没有。”

“然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我必须立刻向当局发出警告。”

史蒂文森终于露出笑意,像是猎人窥到了树枝的摇动。他拿出一份文件:“你的报告确实抄送给了工部局,但里面有一个细节让我迷惑不解——为何沃伦探员在被你诊治之后,便被送去了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距离劳勃生路可是很远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审讯室外头传进来。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后是一束从气窗射入的晨光,映得她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在“女武神”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头若冬瓜的壮实华探,嘴角朝两边撇凸,好似蛤蟆。

史蒂文森皱起眉头,去看旁边的法捕,仿佛责怪他怎么随便放人进来。法捕一摊手:“那是黄金荣探长。”

“黄金荣?”史蒂文森瞥了眼那冬瓜头。此人他早有耳闻,在法租界巡捕房里混得风生水起,极得信赖,大小案子没有摆不平的,据说和上海黑道勾连颇深。就连总巡,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事涉军火与上海安危,谁来说项也没用。”史蒂文森沉下脸去。黄金荣却笑眯眯捏着帽子:“我不是来说项,而是来协助调查,给阁下送来一个重要证人——张竹君女士。”

他殷勤地搬来一把椅子,张竹君解开围巾,毫不客气地坐在方三响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史蒂文森:“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不幸的英籍包探沃伦,会被送到我的学校。因为他乃是崇礼派的信徒,而在我校担任教职的纽曼嬷嬷则是基督教社会联盟的成员。”

崇礼派兴起于十九世纪中期,是英国圣公会的分支,主张兴复宗教仪轨,不承认世俗法庭对宗教的管辖权,因此屡屡与政府起纷争。这一派的教徒为求自保,结成了基督教社会联盟,隐而不灭,始终在英格兰传承不绝。

崇礼派在华人数不多,但很团结。信徒临死之前,自然希望向同宗的神职人员做忏悔。沃伦临死前去女子中西医学院,完全合乎这种宗教精神。

史蒂文森没想到,张竹君会抬出这么一条理由,登时哑口无言。张竹君又道:“沃伦在抵达学校三个小时之后,在纽曼嬷嬷的见证下回归天主怀抱。我们也在第一时间通知租界巡捕房和卫生处,发出鼠疫警告,并移交了尸体。”

“那么沃伦临终时有说什么吗?”

“虔诚地祷告。”张竹君的回答又快又狠,仿佛早早算定了他的问题。

史蒂文森一阵气闷。本来他已经快要攻破这个医生的防线了,可女校长一来,把说辞弥合得再无罅隙。两人都有着正当的、合乎逻辑的理由,但他凭借直觉,认为这个医生和这个校长一定还隐瞒着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供词都是可被证实的,唯独那百分之一狡黠地隐匿起真身。

现在这案子唯一的线索,就是坐褥铺子老板。可史蒂文森也清楚,那家伙只是个幌子,就算抓到也没什么价值。明明白白一桩大案,却被这些可恶的中国人搅得混浊不堪。

“还有,我的学校早已经改名了,不再叫女子中西医学院,而是上海女医学校。下次用词请严谨些。”张竹君的口气,如同教训小学生一样。

这时黄金荣凑过来笑道:“探长,时间差不多啦,我们今天可是会很忙的。”他敲敲手里的怀表,已近六点。史蒂文森不悦道:“我还没审完。”黄金荣道:“这是证人,又不是嫌疑犯,拘押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我们在总巡面前也很为难。”史蒂文森大怒:“他到底是不是疑犯,我还在审!”

黄金荣却冷笑着推开窗,外头一阵声浪涌入。“您出去看看,街上全是公共租界跑过来的人,我们全巡捕房的人都得出去维持秩序。”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公共租界搞出事情来,还得我们法租界收拾,现在还好意思继续惹麻烦?史蒂文森盯着这个可恶的冬瓜头,最后只得含恨起身,让方三响和张竹君在供词上签了字,悻悻离开。

在黄金荣的陪同下,张竹君和方三响并肩走出了大自鸣钟巡捕房。只见眼前的街上行人与车子明显变多,人人惊慌不安,一看就知是公共租界跑来的,可见鼠疫检疫的影响在持续加剧。

张竹君伸出手去:“今日有劳黄探长了。”黄金荣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眼睛旁边笑出三层褶子:“我和无为兄都是在帮的好兄弟,又是亲切的革命同志,理应互相帮衬。”张竹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已暂离上海去避风头,待回来再请探长吃酒。阁下高义,中山和渔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提这两个名字,黄金荣的大嘴激动得颤起来,直似蛤蟆喷水一般。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殷勤地把两人送上姚家那辆汽车,这才回头。方三响注意到,他全程都没朝自己这边看一眼。

“你不必可惜。”张竹君似是看破了方三响的心思,“黄金荣这个人,可用而不可交。贸然靠近,只怕你会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有……”

“没有最好!有也早点收了心思。”张竹君的语气既直且快,“你不知道,这家伙本是上海县的一个捕快,使尽手段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勾结流氓先做下诸多案子,自己再去破获,借此平步青云。他见青帮名头响,便整天以天字辈自居,其实连坛里香都没敬过,就是个空子。刘福彪气得半死,却也无可奈何。总之这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沙尘仔。”

这一番履历听得方三响瞠目结舌。他可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最近他攀上了陈英士,还捐了三千银洋,所以我才能借他之手捞你出来。黄金荣这么做,大概是想借此和中山、渔父搭上关系。嘿嘿,这种人品性虽劣,嗅觉却最灵,连他都来讨好同盟会,可见大清的气数要尽哪!”

这几个名字里,方三响只知道陈英士就是陈其美,只得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在原地。张竹君打量他一眼:“你不用问了,英子已经回家了。沈敦和害她不浅,她得好好调理下精神才行。”

方三响对他们两人的恩怨略有耳闻,不敢接茬。这位校长的气场太强,在她面前方三响总觉得自己是个犯错的孩子。张竹君道:“先说清楚,我来捞你,不是看英子的面子,而是因为陈英士的推荐。他说你是个有原则的医生,能保守住同盟会军火的大秘密——很好。他给你那两本册子,都看了吧?”

方三响老老实实道:“只是草草翻了下。我看两位前辈说的,无非是三个字:为什么。”张竹君拍了下膝盖,显然颇为满意:“不错,‘为什么’三个字,确实总结得切中肯綮。”

方三响摸了摸身上的瘀伤:“我在劳勃生路挨了一顿打,脑子反而被打清楚了。工部局这一次鼠疫检查为何如此霸道?只因为他们不怕我们,打了便打了,没有后果。倘若我们也有办法打疼他们,那些人怕疼,便会坐下来跟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事情了。”

“你比那个姓孙的小滑头要有见识。”张竹君颔首表示赞赏,“道理正是这个道理,由人及国,概莫能外。你若要别人尊敬你,就得先教他怕了你。如今谁都不怕吾国,自然也就人人都来欺负吾国了。”

说完她朝后窗看了看,有个三光码子尾随,不远不近。这种三光码子是上海特色,指的是巡捕身边的闲汉耳目。有这样的人跟着,说明史蒂文森还没放弃。

“对了,陈英士跟你说过一次,我也再问一次:你有无兴趣参加同盟会?”张竹君问。方三响沉默半晌方道:“红会总医院有要求,医生要保持中立立场,不得参与政治团体。”

一声不屑的嗤笑从张竹君鼻孔里喷出来:“又是沈敦和那套论调。他也经历过日俄战争,难道不知道,朝廷宣布局外中立,却忍看日俄相斗,伤的是大清肌体,死的是大清子民?这种中立,有个屁用!”

方三响对此无言以对。他现在满腹心思都在鼠疫上,其他的暂时没心思想。张竹君转颜一笑:“看来你仍心存侥幸啊。也罢,我本打算自己去的,干脆带你去见识一下。”

见识什么?方三响抬起头,有些茫然。不防汽车猛然加快速度,冲出拥挤人群,把那个三光码子远远甩开,绝尘而去。

很快他们便离开了法租界,进入上海县境。这里道路陡然变窄,四周建筑也逼仄了许多,车子灵巧地走街串巷,很快便来到了大东门旁的水仙宫前街,停在了道台衙门的门口。张竹君似乎对衙门很熟,带着方三响直入签押房,沿途无人敢阻拦。

还没进入签押房内,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有浅蓝色的烟雾弥漫出来。方三响先以为是着火了,再仔细一闻,才发现是香烟的味道。

两人踏入房中,看到一张圆桌旁围了七八个人,个个手里一条烟卷,脚边落满烟灰。张竹君事先关照过,方三响知道里面有上海道台刘燕翼,也有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还有几个上海总商会、博医会的代表,沈敦和也赫然在列,无不是华界闻人。

这些人胖瘦高矮不一,唯一的共同点是,眼睛都熬得满布血丝,显然昨晚一夜没睡。不用说,一定是在讨论鼠疫的应对之策。不用说,也一定是毫无成果。

“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张竹君一开口便是嘲讽。

这是《三国演义》里曹操的原话,讽刺朝廷公卿懦弱无能,不敢反抗董卓的欺压。在座诸位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反驳这位男装女子。末了还是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道:“竹君,大疫当前,华界该当休戚与共,讽言刺语不必再提。”

当初张竹君留在上海,正是李平书一力安排,女子中西医学院亦是两人合开。所以他一开口,张竹君也只好收敛几分,只是眼神依旧咄咄逼人。

“既然如此,便问些正经的。眼看租界鼠疫大检疫就要开始,诸位可拿出什么章程了吗?”

刘燕翼递了个眼神给沈敦和。沈敦和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张竹君道:“我们已商量出一个草案。博医会承诺可动员志愿会员五十六人,我红会倾力出动,也有三十七名医学生可用,自治公所可动用民夫工匠两百有奇。至于一应药品物资,道台会从官库拨给支应。”

沈敦和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苦笑。这些事原本应该是官府出面组织,刘燕翼却成了甩手掌柜,全扔给民间慈善组织忙活。

张竹君仍旧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你们放弃与工部局交涉了?只打算在华界防疫?”

“力所能及而已。”沈敦和抱拳一拱。在上海地面工部局就是土皇帝,大清官府畏之如虎,更不要说据理相争了。刘道台坚决不肯跟洋人正式交涉,沈敦和也没有办法。

“上海华界有八十万人,公共租界至少会有二十万人逃出。首尾一百万人,你这不到一百个医生,两百多民夫,能济得什么事?”张竹君连珠炮一般道,“再者说,防治鼠疫的要旨是防止人员流动,请问是否已有华界分区封路的方案?安抚告示可曾拟定张贴?防营是否凑足了人手来封锁?库银是否拨付?”

她紧紧盯着沈敦和连连诘问,可每一句话都是冲着道台去的。刘燕翼有点坐不住,沉下脸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在这里妄议国是!”

“你们一群男人,也没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哇。”张竹君反唇相讥,“大人,您对妇道人家分得清楚,可这计划里,怎么没考虑到男女有别?鼠疫大检疫一起,难民拥入华界,您打算让防营的糙汉们去摸女子的身体?”

“你这么多意见,又做了什么?”刘燕翼大为恼火。

张竹君一拍胸口:“我已经把上海女医学校的学员们都召集起来了。各级一共三十八名,皆有基本医护经验,可为女子检疫。”她目光灼灼,显然早做了准备。

看到张竹君这么主动,刘燕翼反倒微有喜色。鼠疫扩散已不可避免,自己做多便是错多。既然沈敦和与张竹君愿意在前头折腾,由着他们便是。做成了,自己坐揽大功一件;做不好,也是他们做替罪羊。

一念及此,他赶紧耷拉下眼皮,如菩提树下的悟道佛祖一般。

沈敦和对这点官场的心思很了解,可一场大难即将临头,总不能因为管事人撂了挑子,就不做事了。他只得勉强笑道:“张校长深明大义,令人钦佩。我这就派人去做对接,即刻补入医院。”

“补入医院?你把英子诓去红会总医院不说,又要把我的学生全骗进去?不行!”

沈敦和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说的不是红会总医院,而是新建一座应对时疫的专门医院。”

“呵呵,你又要建医院了。”张竹君的语气里带着毒辣的嘲讽。

“不是我要建,而是形势至此,不得不建了。”

沈敦和与工部局交涉之时,麦克利曾讥讽说:“你们连隔离医院都没有,谈什么华洋合作?”此话虽然难听,却也不无道理。上海华界没有这种设施,克莱格以这个借口来拒绝合作,无从反驳。

他这一次跑到道台衙门来交涉,就是希望能尽快得到官府许可,建起一座传染病专门医院,一为治疫所需,二来可以在工部局面前更有发言权。

“张校长且看,这家医院的选址就在闸北横滨路上,天通庵镇的西边。”沈敦和移过来桌上的一张上海及周边地图,上头用朱笔标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地方?”张竹君一脸疑惑。

沈敦和用指头在地图上一点:“这里有一座补萝园,地处僻静,易于隔离。距离市区又不远,便于物资与人员往来。”

“地皮有了,设施呢?你当建医院是变戏法,一转手帕就出来?”

“现建自然是来不及。但补萝园已经有两座双层小楼,有三十余间房间,略做改造即可使用。急切之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平书走过来截口道:“这补萝园原是一位居沪粤商的产业。他也是总商会成员,热心公益。他愿意作价三万三千两,把补萝园卖给红会充作隔离医院。”

“三万三千两?”张竹君先是一怔,旋即冷笑,“沈会董果然是大手笔,看来红会收入颇为丰润哪!”

沈敦和道:“其实补萝园的市价是四万两,多亏了刘道台作保,才谈到这个价格。此院绝非沈某私人之产业,立成之日,即定名为中国公立医院,以示公心。”

张竹君又道:“这种临时改建的医院,我怎么知道能不能防疫?”沈敦和道:“红会总医院的柯师太福医生负责督工,他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曾经监造过一家急痧医院,这方面经验最为丰富。”

李平书轻哼了一声,示意张竹君不要继续纠缠了。张竹君耸耸肩,悻悻讽刺了一句:“玩弄名目,左右逢源,本来就是你沈会董最得意的手段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沈敦和闻言,两撇胡须尴尬地抖了抖,不知该如何辩解。

签押房内的争论,方三响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懑比在巡捕房监狱里还浓烈。

张校长和沈会董的攻防且不说,那位地方大员的表现实在难堪。他听了这么久,道台衙门除了为红会作保购置土地之外,竟是毫无作为。鼠疫大难当前,他们却一味推诿,只让沈敦和四处奔走串联,真不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父母官。

现在方三响才有点明白,张竹君是要让他见识什么:见识这些大清官员的颟顸,见识他们的怯懦与愚昧。这样一个朝廷,怪不得从西洋到东洋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他的拳头刚刚攥紧,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色号坎的差役匆匆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公文。这差役踉踉跄跄冲进签押房,一迈过门槛便嘶声喊道:“租界来文!”

这是道台衙门在租界安置的采访使,每天会送一次动态简报过来。昨天鼠疫的消息传出之后,送报变成了每两个时辰一次,难得地高效。毕竟鼠疫无眼,官员们为了保命,也得随时把耳朵支棱起来。

刘燕翼接过通报展开一读,脸色骤变,手腕一颤,竟把通报跌落地上。沈敦和俯身去捡,刘燕翼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念给在场众人听。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租界内外又起了两次大的冲突。一起发生在西华德路。一个丹麦教士上门传教,敲门时被误认为是卫生稽查员,被殴至重伤。另外一起发生在闸北华盛里。一个静安寺捕房的西探去拘提一名女人贩子,带出上街时,周围民众误以为是被卫生处拽走,不放行。西探被迫开枪,误伤一人,伤者还是个青帮徒众,结果引发混乱。最后巡捕房动用了马队,才算驱散他们。

公共租界巡捕房对此反应极为强烈,干脆发布了一则通报,划出了五块街区,封闭通道,要求居民不得外出,留在家中静待检查。更让官员们焦虑的是,巡捕房发布的通报里,是用“potential riots(潜在暴动)”来形容这两次冲突的。

这个词非同小可。一旦被定性为暴动,就意味着黄浦江上的诸国军舰随时可以介入,届时局势将不可测。

这是刘燕翼最为忧心的消息。而沈敦和、张竹君、李平书等人看到的,则是通报后面所附的医学快讯,仁济、同仁、广仁、圣心等各大医院都陆续报告有鼠疫病例出现,其中最惨烈的一项,乃是云南路上一家卖馄饨的店主,一家五口全数身染鼠疫而亡。

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租界官方与民众之间已不存信任,工部局若再这么一味强硬推行检疫,居民逃难人数会更多。这些人拥入华界之后,只靠红会、博医会、自治公所、上海女医学校这些民间团体,根本防御不住。

一时间,各人各怀心思,面色的凝重程度却差不多。

“砰”的一声,沈敦和一拍桌子,慨然而起:“李总董、张校长,还有其他几位同人,请你们按之前拟定的方略去调集人手,提早做好准备。”

“那你呢?”张竹君的语气毫不客气。

沈敦和把那张地图卷起来,揣进袖子:“我再去工部局一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克莱格董事停止现有方案,实行华洋分检。”

“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克莱格董事拒绝我的理由有二。一是华界没有时疫隔离医院,二是红会身份尴尬。如今医院建造方案已有,我一会儿会电告盛杏荪,请他以大清红会会长的身份授权我与工部局交涉。这样克莱格应该没有推托的理由了吧?”

张竹君一怔。她对红会南北之争知之甚详,如今听沈敦和的意思,他竟要舍弃他极力维持的沪会独立地位。

“我知道希望实在渺茫。可大劫将至,不能知其不可便不为!”沈敦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语气变得焦灼起来。

他既然表态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张竹君也无话可说。刘燕翼大概是内心有愧,拍着胸脯说派专人去帮办补萝园的地契交割事宜,从速从简。李平书也表示,城厢自治公所会派出最好的施工队伍,半个月即可改造完成。

此时已经是十二日的上午九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沈敦和拜别众人,推门出去,一出去看到方三响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方三响尴尬地搓了搓手,叫声“会董”。沈敦和无心深究,只点了一下头,便匆匆离开,不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方三响正要去搀扶一下,却见张竹君也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她一拽他的胳膊,来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压低声音道:“如今有一桩紧急的事情,只能你去办来。”

“什么?”

“刚才你也听见了。工部局封锁了五处街区,其中也包括派克路。陈英士正藏在派克路上的一座公寓内,只怕会有大麻烦。”

方三响闻言一惊:“他不是离开上海了吗?”张竹君无奈道:“我那是说给黄金荣听的,你这孩子还真信了?”她顿了顿道:“陈英士的藏身之处正好出现在封锁名单里,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怀疑是史蒂文森使的障眼法,打着控制疫情的旗号,准备突袭搜查。”

上海女医学校原址设在派克路的梅福里,一年前才迁走,所以张竹君对这个地名格外敏感。

方三响眼皮骤跳。史蒂文森可真是一条狠猎犬,居然连疫情都能利用。张竹君道:“我这里事情多,现在只能请你跑一趟去警告陈英士了。无论如何,得让他撤出来。”

于情于理,方三响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抓起医药包挎在身上,临走前忽然又问道:“英子也会加入检疫队伍吗?”

“对她来说,忙碌是摆脱颓丧最好的办法。”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铃声一迭声地响动着,孙希手握扶手,脊背弓起,双脚踩踏如轮,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在租界内穿行。自从离开伦敦之后,他还没在城里这么快地骑过车子。

孙希昨天在工部局的贸易室里泡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掏光兜里的五个银洋,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租了辆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红会总医院赶。如果这一次查阅到的情报无误,那么事情尚有转机,但前提是在今天下午检疫计划启动前,找到沈会董。

他一路飞速地骑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刚刚下定决心逃离的老百姓。穿蓝衣的巡捕与穿咔叽服的卫生稽查员东一堆、西一队地集结在各处路口。整个街面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当年小刀会作乱时的租界一样。

孙希一打车把,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他低着头从晾在竹竿上的一片裤头、尿布下掠过,又绕过雨后蘑菇般散落的尿盆与粪桶,七拐八转,最后从一处刻着“耕畴里”的石门下方钻出来,回到宽敞的大路上。他伸出长腿踩在路边海亭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孙希在弄堂里全程没敢喘息,生怕吸进不干净的空气,憋得满脸通红,到现在才能松一松。他喘息粗定,抬头看了看路牌,这里是爱文义路与派克路的交叉口。

在不远处的派克路路口,几条拒马横亘在路中央,后头有十来个持枪巡捕严阵以待。许多提着菜篮子的居民聚在拒马的另外一侧,一阵阵地怒骂与哭喊。这里是工部局指明要封锁的一条街道,突如其来的管制,让居民们甚至没办法出门买菜,只好聚在这里抗议。

好在孙希是沿着爱文义路前行,这个封锁对他没有影响。他正待蹬车前行,忽然一怔,前方一个大个子正飞速从眼前跑过。

“老方?!”

孙希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方三响停住脚步,也面露惊讶。

孙希问他去哪里,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去派克路办事。孙希无心细问,又问沈会董在哪里。方三响道:“应该是去工部局了。”

孙希眼前一黑,早知道自己就在工部局等着了。这回好,还得折回去重新穿一次逼仄肮脏的弄堂。他懊恼地叹息了一声,一偏车把,大声道:“你们不要焦虑,我有一条妙计,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什么妙计?”

“办到再说!”孙希嚷嚷着,骑着自行车又钻进弄堂里去了。

方三响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这家伙的意思,不过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他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尽快进入封锁中的派克路。

方三响环顾四周,发现在路口右侧不远处,矗立着一栋方形的灰色古怪建筑。那建筑方头方脑,有门无窗,外头还用一圈木栅栏围住,顶上分散出许多粗大的线路,状如蛛网。在建筑门口,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漆有“电力危险,闲人勿进”几个大黑字。

他记得有一次看报纸,说有几个流浪小乞儿钻进派克路的电车变电所,发生触电事故,导致一死数伤,引得舆论一阵哗然,然后电车公司挂出了警示牌,应该说的就是这栋建筑。

周围的老百姓不懂电气,只知这玩意儿邪乎,沾了就死,都不愿接近。是以派克路虽然被封锁,这个变电所附近却没什么人,连巡捕房的人也不靠近。

方三响悄悄走到变电所的侧面,先略做观察,然后双手抓住木栅栏轻轻一撑,翻身跳进站内。电站内响着低沉的嗡嗡声,如群僧诵经。肉眼看不到的危险电流,正通过铜线向远方流动着。

他在学校学过一些最基本的电气常识,知道这里的任何金属都不能乱摸,即便是绝缘的木、竹、橡胶等部件,也尽量不要碰。于是方三响矮下身架,谨慎地从诸多设备与线路之间穿过,绕至电屋另外一端,顺利进入派克路。

陈其美藏身的公寓,其实就在变电所三百米开外。那是一排双边骑楼,上层住人,下方用长柱隔出一条黄绿色廊道,临廊一排独间带阶梯的小店,颇有南洋风味。张竹君给的那个地址,一楼是个小钱庄,陈其美就藏身在二楼小屋内。

方三响快接近小钱庄时,脚下一僵,发现在小钱庄的门口聚拢着七八个华人。

“莫非来晚了?”他连忙放慢脚步,躲在柱子后头向前窥视。那些人的穿着有马褂也有短袍,应该与巡捕房或卫生处无关,估计是邻居。他们围在走廊下指指点点,却不靠近,门口一个小伙计骑在钱庄门槛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身子挡住半边进口。

方三响听了一阵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家钱庄的掌柜也赶上了鼠疫发作,躺在后堂动弹不得。钱庄里存着大笔现洋,小伙计不敢擅离,又不敢在屋里待着,只好骑在门槛上,等其他掌柜赶过来封柜。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掌柜的得了鼠疫,卫生处的人肯定会赶来封锁消毒,在二楼的陈其美一定会被瓮中捉鳖。

可尴尬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恰好就在钱庄入口旁边。小伙计骑在门槛上,连楼梯都被堵住了,没办法偷偷上去。

方三响忽然有了个计较。他径直走到钱庄门口,沉声道:“卫生检查!”

他昨天被叫去劳勃生路出诊到现在,没机会换衣衫,穿的仍是青布立领长衫,右臂还挎着个医药包,一看便是出诊的医生。众人一看医生来了,纷纷让开。方三响大声道:“鼠疫最是厉害,你们不要在这里聚着,快快散开,回去一定要远离老鼠和跳蚤。”

他嗓门洪亮,大家听了都很信服,大部分人纷纷散去。只有小伙计不肯走,说掌柜的昏迷前反复叮嘱,没有别的掌柜来封柜,不许别人进入。方三响问他是否通知了租界当局。小伙计说附近的巡捕亭已经来过人,然后又走了。

方三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便一推小伙计,说他去二楼检查一下。小伙计抬抬屁股闪身让开,方三响急忙噔噔噔跑上二楼,用力去敲屋门。

很快屋里一个本地口音问是谁,方三响压低嗓门道:“我是方三响,有要紧事通知陈先生!”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头是一脸讶色的杜阿毛。方三响不待寒暄,急促道:“张校长让我来通知,史蒂文森已经知道你们藏在这里,随时可能会来。”杜阿毛吓了一跳,急忙去窗口往外瞧。

陈其美正坐在一张竹榻上读报纸,听方三响这么说,一抖报纸,语气疑惑:“难道是青帮有人告密?”方三响还没说什么,这时杜阿毛却在窗边颤声道:“啊哟,真触霉头,巡捕房的人来了!”

陈其美目光一凛,立刻把右手伸进怀里。方三响却示意他们少安毋躁,探头出去看。只见一队穿着咔叽服的人正朝这里匆匆过来,其中为首一人挎着小木箱,后头还跟着两副担架。

“还好,不是史蒂文森,应该是卫生处的稽查队。”方三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冲着楼下的鼠疫病人来的。

“那再等一歇?”杜阿毛问。方三响摇摇头:“不成,史蒂文森随时会出现,我们还是要尽快走。”陈其美用食指敲了敲桌上的报纸:“报纸上说了,鼠疫病人周围的人皆要拉走隔离。我们现在下楼,岂不是也要被卫生处抓走?”

他是额头生角的狠角色,不怕与鹰犬硬碰,但遇到医学问题毕竟心虚。方三响沉思片刻,突然正色道:“你们怕不怕鼠疫病人?”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杜阿毛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依方医生讲,只要不让鼠蚤咬到就还好?”

“很好,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他们三人简单交谈了两句,迅速冲下楼去。小伙计正骑着门槛哭,被杜阿毛大手一捂,直接拖到后堂。方三响与陈其美随后跟进,只见柜台上还摆着一摞摞没来得及收起的大洋小角,掌柜的蜷缩在旁边的竹榻上,症状与小沃伦几乎一样。

方三响俯身撕开掌柜的衣服,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没救了,他股沟与腋下都有极醒目的肿包,浓艳柔软。他心中叹息一声,转身先从柜面上取来三条素布条。这些布条宽半尺、长三尺,本是用来包住银洋防止碰撞出声的。他们三人每人取一条,像围巾一样遮住口鼻。

遮完脸以后,方三响从医药包里飞快地取出一个赫斯针筒和一个缠着胶皮的玻璃瓶,先给掌柜灌了点鸦片汁,然后跪在旁边,却不急着动作。

陈其美与杜阿毛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出于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敬畏,没敢多问。杜阿毛看到满桌子银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可陈其美咳了一声,他到底没敢揩油。

这时卫生处的稽查队已赶到门口。带队的洋医官一进门便愣住了,明明这一带是自己负责,怎么已经有人先到了?

这时方三响刚好把针扎入肿包,从里面缓缓吸出一些淋巴液,转注入玻璃瓶中。他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对稽查官用德文道:“我们奉命前来搜集样本。”稽查官更糊涂了,卫生处什么时候让华人医士带队了?方三响似乎看出他的狐疑,开口说了一个单词:“哈夫金。”稽查官“哦”了一声,态度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方三响说的哈夫金,是其时预防鼠疫唯一的有效疫苗,是一八九七年由一位叫沃尔德马·哈夫金的犹太科学家发明的。具体的做法,是从病患身上的肿包里抽取淋巴液,这些淋巴液含有大量耶尔森鼠疫杆菌,经过加热减毒之后,可以用于预防接种,成功率有五成。

所以公共租界卫生处派人采集病原淋巴液,完全合乎逻辑。

方三响并不擅长伪饰,不过只限专业话题的话,他的表现便很自然。稽查官随意攀谈了几句,疑心尽去,连查验证件的念头都没了,只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们用围布蒙住面孔做什么?担心有异味吗?”

“不,我们只是担心鼠疫会通过飞沫传染。”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稽查官哈哈大笑,谁不知道鼠疫只能通过跳蚤传播,这个中国医生未免太没见识。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多讲一点卫生总是好的。

方三响当着他的面把玻璃瓶放回医药包,然后指了指掌柜,让他们尽快处理,随后带着同样蒙住面孔的陈其美和杜阿毛,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钱庄。

这三个人刚走到大街上,杜阿毛便迫不及待地掀开布条,大大地喘出一口气。他可不习惯戴这种鬼东西,实在太憋屈了。方三响正要提醒他围回去,一声生硬的中文从路对面传过来。

“杜阿毛?”

方三响浑身血液霎时凝住了。只见史蒂文森与另外五名持枪的安南巡捕正朝这里走过来。在他们旁边,还跟着一个短衫华人男子,畏畏缩缩地指着杜阿毛。

那男子有些眼熟,再一看,居然是坐褥铺隔壁的鞋店老板。一瞬间,方三响全明白了。

青帮之内,并没有人告密,真正告密的是这老板。他每天坐在店门口修鞋,坐褥铺子有谁进出,看得一清二楚。史蒂文森只要从他口中问出陈其美、刘福彪、杜阿毛等人的身份,再顺藤摸瓜,查到派克路上的寓所并不奇怪。

方三响不得不暗自佩服。史蒂文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挖到这地步,手段实在了得。而反过来想,张竹君校长能从工部局的封锁计划里,窥到史蒂文森的真实用意,更是技高一筹。

相比之下,自己明明提前得了警告,却还是功亏一篑,被史蒂文森堵在路口,真是辜负了张校长一片苦心!

史蒂文森早已看出这三个人神态诡异,一边喝令站住,一边向腰间摸去。那五个安南巡捕也纷纷摘下肩上的枪支,围拢过来。

杜阿毛情知自己闯了大祸,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陈其美目露凶光,作势要从怀里掏出枪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方三响突然瞥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黑绸衫胖子,一手按住瓜皮帽,在骑楼下一溜小跑朝钱庄而来。

很显然,这是小伙计一直在等的另外一位钱庄掌柜,赶来封柜的。

方三响福至心灵,对着那掌柜的大吼了一声:“巡捕房要抄钱庄了!”那掌柜停住脚步,发现钱庄门口有几个气势汹汹的洋人正端起枪,不由得也跟着大叫一声:“巡捕房要劫钱了!”

从昨天开始,巡捕房要抓人的消息就没停过,今天派克路被封锁不许出入,更让大家心头焦灼。此时掌柜发这一声喊,听在众人耳朵里不啻惊雷一般——老天爷!难道说谁家有了鼠疫,巡捕房抓人不说,还要抄家充公?

这一下子,仿佛冥冥中有人抬起一脚,踹翻了愤怒的灶台,滚烫的灶火带着烟尘四溢而散,燃遍了整个街面。不知所措的民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有人大喊着去家里报信,有人嚷嚷着朝路口奔,还有更多的人拥向钱庄门口和史蒂文森。

那个稽查官见势不妙,与几个助手缩进钱庄里面。这个举动,更坐实了民众们的猜想,巡捕房真的要发死人财呀!群情激愤的民众捡起附近的烂菜帮子、碎石块、破鞋和不知哪儿来的亵裤噼里啪啦地朝洋人丢去。一时间街面上人影纷杂,烟尘四起,宛如老虎灶里煮沸的水。

转眼间,史蒂文森便失去了那三个可疑分子的身影。他恼怒地试图拨开混乱的人群,却像拨开一片海水般徒劳。他叱骂着,叫嚷着,声音转瞬便淹没在喧嚣声中。这位探长别无选择,只得拿出佩枪,对空中恶狠狠地连续开了三枪。

突如其来的三声霹雳,让眼前的混乱局势稍稍凝滞。可那三个疑犯早已不见了踪影。史蒂文森一对牛眼气得充血,把圆帽狠狠掼在地上,用最粗鲁的苏格兰方言骂起娘来。

在他的视线之外,方三响带着陈其美和杜阿毛,再度翻过变电所的栅栏,顺利地脱离了派克路的封锁范围。三人钻进一条小弄堂,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纷纷摘下围布,大口大口喘息起来。陈其美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们做革命党的,这种场面是见惯的,方医生大概还不太熟悉吧?”

“呼,呼……”

方三响没有回答,右手紧紧按在左侧胸口,鼻孔里喷出辛辣的浊气。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搏动得更加剧烈,血管扩张,血液汹涌奔腾。

这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那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兴奋。方三响发现,自己竟隐隐爱上了这种感觉。


“呼,呼……”

同样急促的呼吸声,此时也正从孙希嘴里发出。不过这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疲惫。

要知道,他刚刚可是先从工部局一口气骑到派克路,与方三响短暂交谈之后,再一口气从派克路骑回工部局,两条大腿酸胀得厉害。

大概因为大检疫即将开始,此时工部局大楼外的人少了很多。孙希顾不得锁车子,噔噔噔冲进大门,正看见两个长衫背影站在前台接待处,右侧的背影宽厚,左侧的背影瘦长。他喊了一声沈会董,右边的人惊讶地转过身来:“孙希?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孙希顾不得喘息:“你们是要去见克莱格董事吗?”沈敦和点头,旋即又摇头:“我们已在接待处这里交涉了半天,克莱格董事却一直在开会。”

其实谁都明白,“开会”云云只是托词,克莱格铁了心要推行大检疫,自然不愿再跟沈敦和浪费唇舌。孙希看看座钟,已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双臂一下子撑在前台,身体前探,吓得接待秘书往后躲了一步。

“请你务必把这份东西转交给克莱格董事!”

孙希从怀里取出一张剪报递过去,接待秘书一头雾水。可这个中国人态度坚决,她只好把剪报放在托盘里,送上楼去。

沈敦和诧异道:“那剪报是什么?”孙希抓抓被汗水浸透的卷发,得意道:“嘿嘿,这是一个克莱格不敢拒见我们的理由。”沈敦和还没言语,旁边的瘦高男子皱起眉头:“你打算要挟董事?这是玩火!”

工部局的董事们,个个都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有的走私鸦片,有的贩卖军火,有的放高利贷……这些事在上海滩算不上什么惊人的秘密。孙希就算拿住几个把柄,人家也未必会怕,反而会彻底得罪人。

孙希笑道:“放心好了,这不是什么要挟,反倒是一片善意——哎,阁下是?”沈敦和连忙介绍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施董事,名讳上则下敬,是咱们红会的大管家,一应会计事务皆归他处理。”

施则敬?

孙希眼神一凝。眼前这人年近六十,双鬓花白,面长而窄,一对浓眉斜斜压向鼻梁,活像私塾里不怒而威的严厉夫子。张竹君说过,欲得红会账册,须从此人入手。一直以来,孙希未得机会去接近他,居然在今天无意间撞到了。

“你等一下要如何对付克莱格,先说给我们听听。不可孟浪,耽搁了大事。”施则敬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孙希正要开口,忽然接待秘书匆匆过来,说请三位去克莱格董事的办公室一叙。沈敦和与施则敬对视一眼,目露惊异。克莱格叫他们去办公室,而不是会客厅,显然那一份剪报起了作用,要关起门来谈了。

可惜此时两人已无暇听孙希细细解释,施则敬只好叮嘱一句“你言语妥当些”,然后三人一起上楼进了办公室。

只见克莱格坐在一张大班桌后头,叼着雪茄,神色颇为古怪。他肥厚的嘴角努力想牵扯出一丝笑意,眉头却高高吊起,似乎有遮掩不住的怒气。两者彼此较着劲,在那一张油光锃亮的胖面孔上展开了拉锯战。

这次克莱格没再喝什么中国茶,也没给他们三人端来咖啡。一俟接待秘书离开房间,他便冷冷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然后把那张剪报丢在地上。

这剪报来自《字林西报》,这是租界的一份英文大报,专门刊登航务信息与在沪商贾事务。日期是三年之前,标题是《商业巨子置业沪上,模范租界又添胜景》,还附有一张照片,正是克莱格在西摩路口那一座英式花园豪宅。

孙希捡起剪报,微一躬身,不急不忙道:“阁下那一座英式宅邸,着实精美,百看不厌。我每次路过都要驻足欣赏,恍惚回到当年在伦敦的时光。”克莱格眼睛微眯,杀意凛然:“你是在威胁一位工部局董事的家人?”

孙希连忙摆手:“岂敢,岂敢。我只是对这座美妙的宅邸聊表倾慕而已。尤其是这个地方,我格外喜欢。”他伸出指头,在剪报照片上点了一下,那里正好用朱笔勾出一个红圈。

红圈位置,是位于克莱格宅邸正中的一座塔楼,外侧墙壁漆着一个欧洲风格的纹章图案,样式是交叉的两条红带,上面叠加着五个均匀分布的盾牌。

沈、施两人云里雾里,不明白孙希在干吗。而克莱格的反应更奇怪,没有发怒也没训斥,只是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雪茄屁股。

“这应该是葡萄牙王室布拉干萨家族的纹章。倘若我没有记错,只有王室最亲密的朋友,才会被允许在自家城堡添加这么一个标志,以彰显其对王室的贡献与忠诚。如此看来,您和葡萄牙王室一定拥有深厚情谊,并为之自豪。”

孙希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了第二份文件,口气一转:“有鉴于最近的欧洲局势,我得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这第二份文件,是一份英文通电抄稿,来自工部局的公共电报机,这是租界获取欧洲消息最快捷的渠道之一。

这份抄稿是六天前收到的,是一则震惊全欧的新闻:十月四日,葡萄牙帝国的共和党人在里斯本发动攻击,直指布拉干萨王室。十月五日,国王曼努埃尔二世宣布放弃抵抗,并流亡去了英格兰,葡萄牙帝国正式变成了葡萄牙共和国。

这则消息对旧世界的冲击很大,对南美的影响也非小,但对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来说,不过又是一次政权更迭罢了,所以这份公示没引起什么波澜,中文报纸甚至懒得报道。

沈、施二人都品出了点味道。一个跟葡萄牙王室关系匪浅的商人,在王室覆灭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们同时看向克莱格,后者光滑的脑门上出现了数层褶皱。

孙希不失时机地亮出第三份文件。这是一沓《航运咨讯月报》,记载的是各个洋行的船舶运转情况,哪里出港,哪里入港,走的什么航路之类。

在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孙希把指头移到三条大船上。这是三条葡萄牙籍的商船。月报显示,它们自九月十五日离开比绍港,预计将于十月十四到十五日之间抵达上海港,货物主要为刺猬紫檀。在备注里,还有一个“RO”的花体标记,这是 Royal 的缩写。葡萄牙籍的“RO”,自然是布拉干萨王室。

克莱格声音干涩:“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时孙希亮出了第四份文件,一张上海众业公所的期货划单:“您上个月,在市场上挂出了一份刺猬紫檀的大单,交割日恰好就是十月十五日。中国人对紫檀很痴迷,而几内亚比绍恰好是非洲最好的刺猬紫檀产地,以这个单子的热度,若是做成了,比单纯卖紫檀所得利润还要大几倍。”

沈敦和忍不住道:“孙希,时间很紧迫,不要卖关子了。”

孙希笑道:“这事其实说来简单。克莱格董事在葡萄牙殖民地比绍拿到了一批刺猬紫檀,打起布拉干萨王室的旗号,把这批木材转运到中国来牟取巨额利润,顺便做个期货。可不幸的是,货物还没抵港,葡萄牙帝国就变成了共和国……”他说到这里,有意延迟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克莱格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水:“我对国际法不太熟悉。不过从法理上来说,十月六日之后,这三条船一旦靠港,应该会被葡萄牙新政府立刻宣布收归国有。”

沈、施二人都是精于财政的,听到这里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孙希说的话准确,那么克莱格将不只损失这三船刺猬紫檀,还要在众业公所赔出一笔巨款。

克莱格有些狼狈地低哼一声:“这些都是合法交易,赔了也便赔了。”

“您家大业大,钱自然是赔得起,可另外一种损失,就很难找补回来了。”孙希拈出第五份文件。

这是工部局的董事改选决议。这次改选将在十二月进行,按规定名单要提前予以公示,文件里列举了若干位候选人,克莱格也位列其中。

“如果刺猬紫檀期货变成一桩丑闻,您在工部局董事的连任前景可不太妙。毕竟竞争这个职位的候选人有很多,工部局应该更希望选一位声誉良好的绅士。”

克莱格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听出了孙希未表达出的那一层意思。

工部局董事真正的遴选标准,其实只有一条:金钱。金钱就是力量,他之所以与葡萄牙王室合作,也是希望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取得连任。倘若这件事爆发,他不至于破产,但在上海滩这个残酷的世界,衰弱的猎物很快便会被围攻……

克莱格肥厚的嘴唇颤动起来,似乎再没有余力维持面部肌肉。孙希把这五份文件往桌子上狠狠一拍,终于图穷匕见:“您坚持实施这个鼠疫大检疫,坚持要把租界搞得鸡飞狗跳,不是为了什么卫生,根本就是希望上海因为鼠疫而封港。那支漂在海上的船队便有充足的时间转移货物,好保住你的董事职位!”

孙希目光灼灼,像两支火炬靠近一坨黄油。浓浆般的汗水,迅速从克莱格董事的额头、面颊、耳后,以及脖颈沁出来,整个人像是洗了个油浴似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中国小滑头,居然只凭着各种公开信息,便拼凑出了真相。

沈、施二人相顾骇然。一个人为了一己私利,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对了,我认识《申报》的明星大记农跃鳞,他对这个故事一定感兴趣。工部局的其他候选董事,相信也是。”孙希加上最后一块石头,然后行了一个法式宫廷礼,退到沈敦和身后。

一张损益表在克莱格心里迅速形成。损失了船队,只会失去一个董事的职位;但如果让其他董事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整个租界置于鼠疫的威胁之下,那么整个克莱格家族都可能要完蛋。

这位加拿大富商沉默片刻,直到手里的雪茄烧到指头,方才虚弱地开口道: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孙希冲沈敦和使了个眼色,后者知道时机已到,连忙上前,将之前商定好的华医动员计划讲给克莱格听。

“这一次华界医士勠力同心,无不踊跃报名,凡四百余人,足以应付租界内的华洋分检所需。鼠疫干系重大,华洋两界勠力同心,绝不会辜负董事信任。”

沈敦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克莱格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鼠疫检疫计划是麦克利先生亲自拟定,卫生处也是按这个来调集资源。我就算要改,也得有个理由才能说服他。”

“莫非麦克利先生觉得华界简陋,无处安置病患?”

“对,若他以此反对,我亦不好驳回。”

沈敦和早胸有成竹,一使眼色,施则敬立刻上前,取出一份中国公立医院的规划预算书。他果然是财务高手,上午道台衙门才敲定补萝园的医院改造计划,短短几个小时,他就拟定出一份方案。

克莱格拿起预算书来翻了翻,这些中国人居然真搞出来了,着实出乎意料。他叹了口气:“我想这份东西,应该能说服麦克利先生了。”

成了!

孙希大为激动,忍不住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沈、施二人也同时松了一口气,有了克莱格这句话,华洋分检必可实行,租界的紧张局势应该能够缓解。

三人正要离开,克莱格忽然在座位上欠起身子,略带讨好地问道:“那么我的刺猬紫檀该怎么办呢?”这是商人的本性,即使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要试着讨回点好处来。孙希耸了耸肩:“您如果最后没保住这支船队,不妨来红会总医院看病,诊金免除,我还会亲自为您出诊。”

克莱格颓丧地缩回到座位上,怅然若失。那个该死的中国人,正正戳中了他的软肋,真该下地狱。

且不说克莱格如何恶毒诅咒,单说红会三人如释重负地从工部局的大门走出,沈敦和与施则敬看向孙希的眼神,和从前大不相同。

自有洋务以来,华界与工部局交涉鲜有胜绩,像今日这样碾轧大胜,实在罕见。若非深悉欧洲形势,谁能从加拿大豪商宅邸上的一处纹章,联想到葡萄牙王室的私密贸易?若非胸怀国际视野,又怎能从万里之外的里斯本起义,联想到上海租界的鼠疫检疫政策?

而这一切线索,皆是得自公开资料,这整合连缀的功夫,更是寻常人所没有的独到眼光了。红会总医院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号人才。

沈敦和拍了拍孙希肩膀,神情激动:“十年之前,梁任公写了一篇雄文《少年中国说》。我原以为他只是惯作大言,不想今日果然见到‘中国少年’。真是‘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啊,半个字都不错。”

孙希脸都红了,赶紧谦虚了两句,不料施则敬在旁边开口道:“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识,只在总医院做个外科医生太可惜了。仲礼兄,不如请他来我这里做事,相信会有更大前途。”

他讲话时总是眉头紧皱,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沈敦和笑道:“真是个急性子,刚离开工部局,便来挖墙脚。”“不论是在总医院还是在会办,都是为红会做事,还不都是你沈仲礼的兵?”施则敬淡淡说道,然后转头看向孙希,“你意下如何?”

孙希连忙赔笑:“施大人谬赞。我的专业是医学,只懂医学上的事。”施则敬不悦道:“年轻人,过谦即傲。莫不是我这里的庙太小,你看不上?”

“岂敢,岂敢。只是学生苦学经年,突然说要转行,前面几年不就白忙活了嘛……”

沈敦和赶紧打起圆场:“子英,你不要强人所难。管账的人才到处都有,中国如今才几个好医生?”施则敬眉头一立:“既然如此,那我暂借如何?中国公立医院的改造,必须在十二月之前完成,少不得有与洋人周旋之处。在这期间,孙希跟着我做翻译,兼理账册、会办诸事,薪酬短不了他的。”

沈敦和跟施则敬交往甚久,一眼便看出这是老友以退为进的计策。他暗自笑笑,也不说破,让孙希自己拿主意。

这意料之外的邀请,让孙希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苦苦寻找了半年的机会,突然主动撞进怀里,反而不知所措。

他望着沈、施二人,胃里开始隐隐作痛。将来他们一定会知道自己的真实目的,不知到那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孙希一瞬间涌起一种冲动,干脆回绝这个邀请得了,回头跟冯公说无法下手,早点脱离这样的煎熬。

可话滑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孙希硬着头皮一抱拳:“As you wish,学生愿……愿效犬马之劳。”


十月十二日下午时分,一夕数惊的租界居民们忽然发现,形势悄然有了转变。《申报》《时报》《神州日报》等大报纷纷发出号外。号外上刊载的是同样一份工部局公告,其言云:

“公共租界工部局连日为防避鼠疫查验户口,原系有益卫生之要事,只以中西医法间有不同,遂致无知愚民自相惊讶,兹查工部局已暂停查验。拟邀集华商领袖董事与医员查明妥善办法,另办华洋分检……吁诸民勿信谣言,勿惊走鼓噪。”

即使是不识字的民众,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变化。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进屋查验的大多是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医士,甭管态度如何,至少语言上能做沟通。尤其是每一队医士里都有一到两位女子,不必担心女眷的身体检查了。

而在街头,各种各样的上墙小报与传单也散播开来,上头绘着浅显易懂的防疫图画,并写有标语。也有年轻后生们声嘶力竭地宣讲,告诫鼠疫乃是老鼠与跳蚤所引起,诸君要全力除鼠除蚤。官府终于也慢吞吞地发布了告示,开展各项防治鼠疫的工作。

因鼠疫而死亡的人数,与日下降。那些逃难出去的居民,陆陆续续都返回了家中。一场至烈的骚乱,逐渐消弭于无形。

唯一可能不满的,只有住在闸北天通庵镇的老百姓。在镇子西边的天通庵路上,最近一直传来叮叮咣咣的噪声,日夜不停。噪声的来源是在蜀商公所西边的补萝园,此时一百多名工人正紧锣密鼓地在园中改造着建筑。在院子大门前,斜放着一块还未及挂上的白漆黑字长牌,上书“中国公立医院”六个大字,墨迹尚未干透。

“哎,你们碎砖不要乱丢,还可以用来垒壁角!”

“这根管道德国造的,老金贵的,弄坏了你们拿命都赔不起!”

“石炭酸溶液哪能用掉那么多?不要钱哪?!要四十比一!”

曹主任瞪着两个小圆眼,叉腰站在一大堆建筑材料里,一刻不停地嚷着。他一脸汗水与泥污,更像是个恶形恶相的包工头。在这一声声训斥中,工人们弓着腰,默不作声地忙碌着。

他旁边站着一位洋人,正是红十字会的柯师太福医生,手里展开一张图纸,在灯下详细比对着。方三响则在后头帮忙。

“曹主任,你挑地方的眼光比挑女人强多了。”柯师太福医生啧啧说道,把图纸合上。曹主任也不知他是在夸奖还是讽刺,索性不接话。

“好了好了,大家歇息一下,喝点勃兰地(白兰地)。忙碌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为了更多的忙碌。”柯师太福说。方三响不好意思直接离开,看向曹主任。

曹主任摆了摆手,鼻孔里喷着粗气:“你去好啦。这些瘪三一眼不盯,就要搞事情!”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方三响明白,这就像好赌的人赢钱、好色的人进了青楼一样,曹主任最喜欢的就是算计省钱,哪怕这是公家工程,省出来也半点落不到自己荷包里,他算着照样开心。

“看来每个人都能在他自己的天堂里找到救赎……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见更多彩的世界?”

方三响面色一绷,他知道柯师太福是什么意思,立刻拒绝。柯师太福医生一点也不生气,哈哈一笑,挥着拐杖离去。

方三响一人走到园子门口。这里摆了一个大瓦缸,里面盛满了凉白开。红会要求工人必须饮用烧熟的水,特意请附近的老虎灶烧好送过来的。方三响舀起一瓢,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阵畅快。

他刚放下水瓢,忽然见到一辆人力车停在园前,孙希从车上下来,左手抱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右手还拎着一封报纸叠成的袋子。

方三响下意识地举起水瓢,想借着舀水掩饰尴尬。不料孙希已笑眯眯地把纸口袋递了过来:“喏,张祥丰的蜜饯凉果和糖金柑,刚买的,吃一口能粘住牙——这是严之榭说的,他一个学牙医的,应该错不了。”

方三响知道,这是孙希释放善意的方式。他没吭声,打开袋子,直接扔了一枚蜜枣在嘴里——这是他表示和解的方式。

孙希见他吃了,脸上笑容更盛。方三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孙希晃了晃手里的账簿:“我暂时被分派到施则敬麾下,偶尔要来工地查验一下进度。”

“没想到你不做外科,倒和屎窟曹一伙了。”

孙希连忙解释:“我是临时分派过来帮忙,好多材料都是从洋行里买的,得有个人去做沟通。不过嘛……”他看了一眼远处兴致勃勃的曹渡:“做过事才知道,屎窟曹……也不容易。这么一大摊子,每天几百大洋的支出,算起账来我都犯愁。”

“那你还叫他屎窟曹。”

“喂,你不也这么喊他吗?”孙希觉得两个大男子聊曹主任怪怪的,赶紧转换了话题,“听说英子她辞职返校了?”

“是的,我很赞同她的决心。”方三响把姚英子说给自己的话,转述给孙希听。

孙希感叹连连:“女性学医不容易呀,得耐得住外头的冷言冷语,忍得住整天跟药水血污打交道的苦,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校长那样内心强大。”

一提到张竹君,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下,只不过出于不同的缘由,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下去。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一阵蜜果,方三响忽然又道:“对了,我前两天碰到一件事,说给你听听。”孙希见他神色郑重,赶紧嚼了几下,把糖金柑吞下肚子。

“那天在离劳勃生路不远的一处人家,出现了一例鼠疫患者。我带队赶到之后,患者已经没了,周围的人得接种哈夫金疫苗。谁知铺子里有一个吃斋的老太婆,死活不肯注射,说这是有小人拿钉子扎她。我们轮番上阵劝说,老太婆就是不听。我们一靠近,她就滚在地上大哭。换了是你,会怎么办?”

孙希呃呃两声,没有回答。方三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严之榭想出了办法。他请来隔壁一位老郎中持针,哄老太婆说是针灸。她这才老老实实接受了注射。”

孙希“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严之榭可真有鬼点子,但随后又觉得哪儿不对,赶紧敛起表情。

“一看到那个老太婆,我就想起咱俩之前的争论了。你说她愚昧吗?实在愚昧,但如今国民意识便是如此,我们要解决问题,便不得不有所妥协。你别瞪眼,我没说你坚持科学是错的。咱俩其实都对,只是用的场合不同。譬如钱塘江边上观潮,你说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靠近,这不错。但一旦有人落水,也无必要去谴责他粗心大意,得先设法把他救上来,就这么回事。”

“照你这么说,只要结果正确,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喽?这是唯结果论!”孙希不服气。

“不一样。一个是长期教化,一个是事急从权。”

孙希眯起眼睛:“老方,你一天之内进了两次班房,思想真是大有长进哪,这境界都快赶上沈会董啦。”方三响正色道:“一个人得病,是健康有了差错;一百个人得病,那便是社会出了问题。我们做医生的,得想明白这一点才行。”

“喂喂,你这言论可有点危险了呀。”

“可这是事实。”方三响的神情肃然起来,“这一次工部局退让了,外头都夸红会取得胜利。但这大胜有什么成色呢?只是争取来一个华洋分检的权力。下次再有霍乱,再有白喉,是不是还得再来一遍?”

“哎,原来我一番努力,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大胜利呀。”

“中国人的土地,却要和外国人商量着防疫,这本身就很荒唐啊!你知道吗?现在上海的港口检疫权,是捏在外国人手里,倘若有外面传入的未知疾病,我们还是无力控制。你说这些,是社会问题还是医疗问题?”

“这些大道理,都是谁跟你说的?”

“农跃鳞农先生,他最近在《申报》上发表社论,严厉批评港口检疫权的归属问题。我给你找……”

方三响一把将纸袋抢过来,这纸袋就是用《申报》折成的。他倒出蜜果,把封袋摊平开来,找着找着动作突然一滞。

孙希以为他要吃独食,正要抗议,却见方三响的目光凝在眼前一块简短报道上。那报道说十月八日,在东北边境满洲里发现一个人因鼠疫死亡,疫情有蔓延趋势,请各界提高警惕云云。

这几日上海各界忙着应付鼠疫,所以这则远在东北的消息到今日才见诸报端,龟缩在后几版,几乎没人关注。方三响放下报纸,感叹道:“鼠疫这东西真是可怕,上海刚平,东北又起,没个尽头。”

孙希以为他是忧心家乡,宽慰道:“上海既然已有成功的防治先例,只要东北多加注意,不会出大乱子。”方三响眼里的忧色不减:“上海这次躲过一劫,全靠沈会董一力奔走。倘若东北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只怕也会死上不少人哪!”

“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会儿干完咱们出去打打牙祭,施大人给我的工食银可不少呢。”

“也好。”

“一提钱,你倒积极起来了!你现在到底攒了多少?别全供奉给静安寺嘛,留着娶一房媳妇多好。”

这已经成了孙希调侃方三响的固定笑话,方三响压根不去接:“那一场导致克莱格董事破产的葡萄牙革命,你有时间给我讲讲前因后果吧。我想听听,人家是怎么把皇帝推翻的。”

“你小点声,这话让曹主任听见,又得骂你是乱党。”

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补萝园。

他们可不知道,上海的危机虽已敉平,但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一次大劫;他们也不知道,这次劫难的元凶,和他们所熟悉的腺鼠疫大为不同;他们更不会知道,一位孙希曾在天津陆军军医学堂见过的老师,将注定成为一个力挽狂澜的国士。

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

孙希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柳叶刀。

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位老年男性,身体用白棉布遮住上下,只露出肥嘟嘟的肚腩。台旁的病历簿显示,这是一位曾罹患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患者,术后持续发烧。峨利生医生判断他的腹腔内出现了脓肿。

这种膈下脓肿引流术,对技巧要求颇高。所以峨利生医生决定由孙希来主刀,他和其他几位医士作为助手旁观。

孙希微微摆了一下头,强迫自己盯紧病患的右侧肋缘。那里事先画了一条黑线,像是腹腔多了一张嘴,挑衅似的冲着自己微笑。他轻叹一声,握紧柳叶刀,沿着线轻轻切下去。

刀刃运动得精准而巧妙,依次剥开皮肤、腹壁肌层及腹横筋膜。孙希在切口处轻轻触摸,没费多大力气,便触及那个深藏在腹腔间隙中的炎性包块。

这块脓肿有核桃大小,隐隐有波感,但不明显,用注射器穿刺,果然抽出了脓液。助手迅速用盐水冲洗了一下切口,孙希趁机换了一把窄刃刀,沿穿刺位置切开一个小口子。随后他先用纱布简单压迫了一下周边,备好两条引流管和油纱布,然后手腕一翻,打算用刀刃探入脓腔反挑。

就在这时,一直没作声的峨利生医生却突然开口:“停手!你在做什么?”孙希的手臂一僵,看向自己的老师:“呃,我正在分离脓腔壁。”

“为什么要分离?”

“因为脓腔里有多层纤维分隔壁,不处理掉这些,脓液无法彻底流尽。”孙希对答如流。峨利生医生喜欢在手术中随时发问,他早习惯了。

可教授的一双灰蓝眼眸依旧严厉:“你忘了吗?用锐器去做分离,很容易伤到附近的肠管组织,然后还会发生什么?”

“呃……如果脓液进入腹腔,会造成弥漫性腹膜炎。”

“那么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钝……钝性分离。”

“钝性分离应该使用什么器具?”

孙希“当啷”一声把窄刃刀扔在旁边盘子里,伸出修长的食指探入切口,像剥蒜一样把脓腔里的纤维壁搅开。而峨利生医生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质问:

“你的引流条只隔开了切口中央,却没考虑到两侧的情况。这可能会导致什么后果?”

孙希手指不停,口中回答:“呃,如果两侧切口提前愈合,引流口会被挤压收紧,到时候脓液无法排干净。”

“你的医学知识只是一字不漏地背诵书本,完全不会在手术中应用吗?”

“对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静看着严师训斥徒弟。所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孙希没再犯什么错误,顺顺当当做完了整台手术。

缝合完伤口最后一针后,他匆匆推开割症室的弹簧门,一屁股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沁满汗水的手术帽,怔怔望着旁边的木制楼梯。

这个楼梯通往红会总医院的二楼总办室,孙希今天之所以魂不守舍,正是因为一场肇始于他的小小风暴,正在楼上酝酿。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像切掉盲肠一样,把过去一年的经历从人生中切割掉。

今天是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七日,距离那一次上海鼠疫风波已整整一年。孙希因为在那次防疫中立下殊功,被施则敬临时调去了红会总务,终于有机会实现他前来红会的真正目的。

孙希本来颇为犹豫,可冯煦频频催促,他只好利用职务之便,花了数月时间抄录出一份红会善款账册,寄去北京。账册寄出之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北京红会全无动静。孙希松了一口气,主动申请调回红会总医院,并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不料就在今天,冯煦突然抵达上海,径直来造访红会总医院,如今正跟沈敦和在二楼开会。

孙希做贼心虚,明白冯公的这次突兀登门一定跟自己抄录的红会账册有关,只怕是来兴师问罪查账的。所以从一大早上开始,他便心神不宁,以这种状态还能顺利完成一台手术,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正在呆愣,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孙希颓丧地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峨利生医生。他已换好了常服,手里还托着一个中式瓷碟,上面是一块涂着果酱的三明治,轻轻递过来。

这是割症医师的加餐福利,食堂位于建筑的另外一端,得自己去拿。峨利生医生这是特意去给自己取的?孙希愣了愣,惶恐地接过瓷碟,脑海中浮起疑问:“一啖砂糖一啖屎,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挨过骂,他特意来安抚一下?这可不像教授的作风啊?”

正自疑惑,峨利生医生缓缓坐到孙希旁边,微仰起脖子,视线落在走廊对面的窗外。那是一扇半落地式的罗马窗,十月的沪上秋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给教授的俊朗面孔罩上一层和煦的金黄色光晕,沉静得如同一位圣徒。

他不说话,孙希也不敢言声,只觉得有些古怪。

“你有心事。”峨利生医生忽然开口。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孙希顿时有些慌乱,他这个老师虽然不爱交际,看人却犀利得很。他只好含含糊糊,说大概身体哪里不舒服。

“作为医生,你对身体状况的描述太模糊了。”峨利生医生在医学话题上向来容不得含糊其词。孙希犹豫片刻,只得无奈地坦白道:“其实,是因为个人遇到点事,心思有些乱。”

“你恋爱了?”

孙希吓得连忙摆手:“不是啦,不是,是我家里长辈的事情。您知道,中国老人都是很固执的。”

他这也不算骗人,确实是长辈之间的困扰。

峨利生医生的神情略有释然,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他晒了一会儿太阳,似乎想起什么往事,徐徐开口道:“说到老人的固执,其实欧洲与中国也差不多。我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一位老人的固执。”

峨利生医生平时除了医学上的事,极少谈及个人,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开口闲聊起来。孙希连忙抖擞精神,精准地垫了一句话过去:“为什么?”

“如果你有机会去哥本哈根的话,会在王宫广场前看到一座大教堂,它的名字叫作弗里德里克教堂,也叫大理石教堂,因为它用的大部分材料,都是产自北欧的大理石。”峨利生医生说着家乡风景,语调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奥尔登堡皇族统治丹麦而修建的,从一七四九年开始修,一直到一八九四年方才落成。”

“一百四十五年?好家伙。”

“那年,我恰好十八岁,正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医药学院就读,我的老师是著名的外科专家奥斯特教授。在弗里德里克教堂落成仪式的前夜,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教堂侧面的脚手架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倾坍,恰好将前往参观的老师压在下面。”

“当时我就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不幸中的万幸是,奥斯特教授只是右腿被卡在脚手架和圆柱之间的缝隙里,人并没事。不过要把他救出来,非得把整片脚手架和圆柱挪走不可。可这涉及另外一个难题:大理石教堂的圆顶是由十二根圆柱支撑起来的,要挪走脚手架,就得搬开圆柱,这牵涉到一系列力学结构的改造。”

“奥斯特教授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丹麦的信徒们盼望这座教堂盼了一百四十五年,他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可以影响教堂的落成。‘上帝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位置,就让我成为如彼得的磐石吧,让教会建在我之上。’”——我至今仍记得老师蜷在地上,如此说道。

“老人固执得很,无论如何劝说,他都拒绝配合,可我们又绝不能见死不救。奥斯特教授本人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现场进行截肢手术。但他被卡住的位置很麻烦,空间狭小,不容另一个人操作。最后我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方案:由奥斯特教授自己来做高位截肢手术。”

“怎……怎么可能?”孙希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他作为专业外科医生,深知此举何等凶险。且不说止血、消毒、防止感染等一系列技术问题,一八九四年的主流麻醉药物还是乙醚,无法实现局部麻醉。换句话说,奥斯特必须在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右腿生生锯断。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峨利生医生,说到这里,眼睑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们准备了一应手术器具,我还弄了一点口服古柯碱,希望教授中途不会因剧痛而晕厥。在教堂开放的当天清晨,伴随着穹顶下唱诗班的咏唱,教授饮下一杯勃兰地,拿起线锯开始对自己施行截肢术。我全程陪伴着他,给他传递各种工具。我从来没看过一个人那么痛苦,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专注。他的动作无懈可击,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到那双手的稳定。术中所有的细节,教授居然一个都没有遗漏。啊,我仿佛看到他戴着荆棘冠冕,痛苦而从容。”

孙希咽了一口唾沫,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会让他胃部痉挛。

“上帝眷顾那些勇敢的人。老师奇迹般地完成了手术,顺利得救。此后他又活了十二年。至于那条右腿,现在也许还在教堂底下,诉说着那一天的神迹。从那时起,医药学院的每一届学生,都会被老师带去大理石教堂,参观那一场神迹般的手术的现场。”

峨利生医生站起身来,扶了扶镜框:“你是我的学生,今天我把这一课给你补上。要知道,医者是在上帝的领域工作,掌控的是人的生死。所以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不只要学习技艺,还要磨炼出钢铁般的意志。无论地动山摇还是内心恐惧,都不能干扰医生对患者的判断与处置。”

孙希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峨利生医生又郑重道:“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才成。”

孙希闻言一愣:“怎么?您要离开总医院?”

“是的,合同即将到期,明年年初我会返回丹麦。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通过我的考试,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说到这里,峨利生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忘记情绪,记住失误,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多的人要拯救。”

峨利生的话就像一只宽大的熨斗,轻轻熨平了孙希起伏的情绪。他望着老师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把领口扯得松了一些,迈步朝二楼走去。

人的决心,往往就在一瞬间凝结而成。孙希打算走到冯煦和沈敦和面前,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承受因此引发的一切后果。不这么做,他将永远生活在不安之中,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登上二楼之后,孙希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忽然发现曹主任正矮着身子,撅起圆屁股,把耳朵贴在会议室的门前偷听。

曹主任看到孙希,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连忙直起身子,轻咳两声,然后伸手“嘘”了一声,示意别惊动会议室内的人。

就在这时,冯煦那铜钟般的吼声传了出来:“说来说去,沈仲礼你是不答应喽?”沈敦和的语气依旧谦和,只是柔里带刚:“此事诸多困难,前已备述,非在下一人所能定夺。”

“当此非常之时,你敷衍塞责,只怕是包藏祸心!”

“敦和这几年在红会尽力办事,所做无不发自公心,所忠无不出于义理,自问并无失当之处。”

“你敢公然抗旨?”

“此乱命也,当年粤不奉诏,如今在下亦难奉诏!”

两位大员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僵,吵得几乎撕破脸皮。“这都是那一本账册闹出来的呀……”孙希心中愧疚无以复加,正要推门进去,却被曹主任一把拽住。

“屋里厢正开会呢,你来做啥?快走开!”

“唉,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得当面坦白。”

曹主任不禁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冯大人和沈会董两位大人说的是大事,哪儿顾得上你?”

孙希抓了抓头发:“正因为这件大事跟我有关,所以我才来坦白。”曹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点着孙希微微发颤。孙希正要开口,曹主任已迅捷地倒退三步,像是见到什么病菌:“你……你也加入乱党了?”

“嗯?什么乱党?”

“武昌的乱党啊!你不是说跟你有关吗?”

孙希这才发现误会大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欸,等等,他们争论的大事,原来是这个?”

曹主任一点头,犹然狐疑道:“你真没加入乱党?辫子呢?”孙希赶紧从后脑勺揪起一条小辫子的尾梢,曹主任这才稍稍放心:“七天之前,武昌那边闹叛乱,你晓得吗?”

“当然听说了。”

这件事轰动全国,沪上的报纸天天在说,哪怕是孙希这种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革命党伙同武昌一部新军在十月十日发起一场规模颇大的叛乱,至今尚未平息。

曹主任气哼哼道:“这些乱党看着掼浪头,其实不过是些纸糊的灯笼壳子。朝廷已经调遣了北洋大军前往会剿,听说还请出了袁世凯做湖广总督,那可是个狠角色。”

“那跟咱们红会总医院有什么关系?”

“哦哟,你想,乱党再不济,总归还是有几条枪的。战场上枪炮无眼,两边必有死伤。咱们红会理应派人去武昌支援一下官军。”

“等等,官军?”孙希大为惊异,“红会宗旨不应该是不问立场,一体救护吗?怎么只支援官军?”

曹主任无奈道:“你也知道的,大清红会归陆军部管,你一个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去救乱党,怎么都说不过去吧?两位大人就这么互相别起苗头来。”

没有沈敦和配合,冯煦调不动红会资源;没有冯煦的朝廷背书,沈敦和也不敢轻易赶往武昌救援。怪不得武昌战乱爆发那么久,一贯积极的红会却迟迟不见动静。

想到这里,孙希稍稍松了一口气。冯煦原来不是拿红会账目来兴师问罪,那自己的愧疚感总算减轻了一点。

“哎,你刚才说要坦白的错事是什么?可以先跟我说说。”曹主任好奇地凑近问道。

“呃,没啦,没啦,都是些小事……不提也罢。”孙希原本被峨利生医生激起的激情,在曹主任一张油光光的宽脸照耀下,几乎损失殆尽。

“你可不要给医院添麻烦。你们不晓得事理,大清国运正旺,又有袁督公这样擎天保驾的忠臣,几天就能把叛匪给剿灭了。”曹主任不放心地絮叨着。

“知道,知道。”

孙希嗯嗯答应着,朝着楼下走去。楼梯下到一半,身后会议室的门“砰”一声被推开,冯煦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沈敦和在后头不急不慢地跟出。看两人神情,显然是后者占优。

冯煦手持拐杖往楼梯下走,孙希赶紧侧着身子站在一旁,让出一条路来。冯煦不动声色,径直下楼,只是两人身体交错时,那拐杖有意无意地敲了孙希小腿一下。

孙希心下明白,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得垂下头来静立原地。后面的沈敦和快走几步,伸手搀住冯煦,生怕他摔下楼梯去。冯煦冷哼一声,胳膊一甩,似乎不愿领这个情,顾自快走几步。

这一块心病去掉,孙希稍稍恢复了状态,下午一口气做了三台小手术,直到五点方才罢手。门房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他斜靠在大门口的廊柱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

他一方面庆幸自己中午没有冲过去坦白,避免了枉做小人的尴尬;另一方面,也遗憾自己错过了坦白的最好时机。接下来何去何从,心下有些茫然。按道理他已完成了冯煦交予的任务,可以随时离开医院,可就这么突然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孙希正在吞云吐雾,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驴铃的响动。他眼睛一眯,知道是方三响驾着驴车回来了。今天是发薪日,这个吝啬鬼拿了钱肯定是第一时间去静安寺送香火了,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次驴铃声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等到孙希吹开眼前的烟雾,方三响已经径直把驴车顶到了大门前。

“快上车!”方三响的声音很是焦虑。孙希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了?”方三响道:“我们去找英子,路上细说!”孙希见他说得紧急,连忙蹍灭烟头,把医生袍脱下挂在旁边,迅速跳上驴车。

方三响扔给孙希一张报纸,然后挥动鞭子,催动驴车前行。

姚家宅邸在华格臬路上,从总医院过去约莫有六里路。好在沿途都是平整大路,驴车跑得飞快。孙希坐在车篷里,晃晃悠悠展报一看,惊得连呼吸都紊乱了。

这是一份今日出版的《民立报》,头版刊出一篇文章,署名作者赫然是张竹君。

在是文中,张竹君义正词严地质问道:武昌战事正炽,双方死伤枕藉,一贯标榜“博爱救兵”的红会为何按兵不动?该会每年吸纳善款巨万,如今却作壁上观,莫非是因为沈敦和会董忙着涂改账册,顾不得创会之初衷吗?如今善款其余几何?征信录何在?尤其红会医院账目,尚有土木、设备两个科目不清,涉款四十万两,难道不该有个交代?

她夹枪带棍,把沈敦和痛骂了一通之后,复又宣称,沈公无法取信于国人,她决定另外创办赤十字会,秉持公义与慈善前往武昌救援云云。张竹君还特别提到:“本人道主义,救护因战受伤之人,不论何方面人,视同一体。”——这近乎是在打沈敦和的脸了。

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还开列了一连串赤十字会董事的名单:伍廷芳、宋耀如、虞洽卿、李平书、王一亭、沈缦云……随便哪一个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巨商。

孙希读完新闻,脑子“嗡”的一声,张校长这算是……跟沈会董正式开战了?

怪不得方三响会这么着急。他在上海鼠疫流行时被张竹君救过,与她关系匪浅,而英子更是她的学生。沈、张二人正式开战,他们俩夹在中间,最是尴尬不过。这次去姚家花园相聚,大概是想商量一下对策。

孙希实在想不通,张竹君怎么对红会账目知道得那么详细?难道说……不可能,自己抄出红会账簿之后,只寄给了京城的冯煦。冯煦是清廷大员,张竹君倾向革命,两人立场大相径庭。冯煦再糊涂,也不至于给乱党提供弹药。

沈会董也真是流年不利。

孙希把报纸搁回到膝盖上,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扶着篷边干呕起来。方三响回过头,问他是不是晕车了。孙希苦笑着摆摆手,只搪塞说中午手术没顾上吃饭。

不知是否受武昌乱局的影响,这一路上无论华界还是租界,巡捕与卫兵比平时都要密集。有一位医生曾将上海比喻为大清帝国的脸色。这个老大帝国身体一旦有什么不妥,上海必现表征。

沿街高高低低的房屋内外,电气路灯与煤气灯火交相辉映。这一片明暗起伏,非但不能刺破浓黑的夜,反倒增添了几许迷乱光晕。这样的夜景,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仿佛行在一条无从捉摸的雾路之上。

好在这一趟难挨的旅程很快到了终点,驴车走到华格臬路以后,陶管家已恭候多时,带着他们从一处侧门进入姚家花园。

这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周围的园林布局却是苏州的细腻风格,远远一个穿碎花裙的九岁小女孩坐在轮椅里,在步道尽头笑嘻嘻地等候着。

从那两条畸形的小腿来看,应该是流落蚌埠的那个邢大丫头吧?她被英子接回上海之后,交给了花匠抚养。看来这一年她过得不错,气色红润了许多。

邢大丫头一见他们靠近,即拨转轮椅,引着两人进了一楼的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厅里除了英子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眉眼与英子酷似。不用说,自然是沪上大亨姚永庚本人。

难道召集他们来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爹?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姚永庚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与他们两个人是第一次见。

方三响和孙希赶紧上前施晚辈礼,然后一起看向姚英子。她穿了件月白色斜襟小袄,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过去一年里,她在学校里潜心研习妇产两科,气质越发隽永,眉宇间洗练出一股勃勃锐气,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

大概是有父亲在场,姚英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只是淡淡地吩咐仆人端来两杯热茶。姚永庚伸手示意二人坐下:“两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我便不多客套了。张校长在《民立报》上的声明,你们可读了?”

两人同时点头。姚永庚拿起一支烟斗,边往里塞烟丝边道:“我与沈仲礼是世交,还是红会名誉董事,而张校长是小女的恩师。出了这种事情,我姚家的立场实在有些尴尬,两位应该也是明白的。”

孙希赶紧点了一下头,还捅了方三响一下,后者不明就里,把背挺得笔直。姚英子忍不住埋怨道:“爹,他们俩是医生,不是你们商界人士,不要这么试探着讲话。还有,不要在家里抽烟。”

姚永庚悻悻地把烟斗搁下,冲两人无奈道:“我一年多少烟草生意,回到家里,反而不能抽了,真是没道理。”

原本凝重的气氛,多少变得轻松了点。姚永庚手里没了烟斗,只好端起茶杯:“沈仲礼和张竹君,这两个人虽说八字不合,可都是急公好义的正人君子。说沈会董贪污善款,我不信;可要说张校长凭空诬蔑,我也不信。”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姚永庚的话有点矛盾。姚永庚笑了笑:“两个正人君子,却各执一词,这说明什么——”说到这里,他把茶杯重重往茶几上一搁,“说明必有小人挑拨离间!”

孙希的心脏差点停跳半拍。姚永庚的下一句,更让他一口气没缓过来,脸色都青了。

“这个小人,我以为就在红会里面!”

方三响疑道:“是谁?”姚永庚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人一定是沈会董身边亲近的人,他窃取账册,涂抹窜改,然后去张校长面前搬弄是非,这才引得两人生了龃龉。一定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严厉地扫视对面这两个小年轻。方三响眉头紧锁,捏紧了拳头沉思,孙希却缩了一下脖子。姚英子嗔道:“爹,你怎么又犯老毛病啦?他们俩不是你的下属,别跟训话似的。”

姚永庚听到女儿责难,这才目光转柔:“是老夫失礼了。其实今天叫两位来,是有一桩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把这个小人揪出来。”

两人身子俱是一震。姚永庚道:“你们两位与小女是生死之交,人品最是信得过,又是红会总医院的成员。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们去调查最为稳妥。”

方三响举起手,想要发言。姚永庚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本来呢,让英子去问张校长最为便当。可张校长为人刚强,行事略有偏激。我担心英子弄巧成拙,反而误会更深。若能先在红会里揪住这个小人,再做解释,两人才好冰释前嫌。”

孙希也想开口,谁知姚永庚又道:“放心好了,你们查到以后,只需把名字告诉我,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这件事沈会董知道吗?”孙希总算抢到一个发问的机会。

姚永庚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提醒过他,可仲礼兄太过敦厚,总说红会里不会有这样的人。他是菩萨心肠,这个恶人便让我这个名誉会董来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与孙希只得应承下来。姚永庚从包里拿出两支万宝龙的钢笔,还有两瓶墨汁,算作见面礼。

“这是特制的铁胆墨汁,写起字来不容易褪色,我们商行专用。你们做医生的,应该也需要。”

两人收了礼物,姚永庚略做寒暄,便离席办事去了。一看父亲走了,姚英子立刻收起贤良淑德的做派,跳下沙发:“喝茶太闷了,我给你们弄点南洋的奶油咖啡!翠香,跟我去后厨做帮手。”

这会儿两人才知道,邢大丫头如今有了个大名,英子给起的,叫作邢翠香。名字俗气,可他们都知道为什么。

她们俩离开以后,方三响百无聊赖,一侧头发现孙希正盯着厅角的留声机发呆,顿觉蹊跷。平时每次聚会,只要有西洋玩意儿出现,这个假洋鬼子总会吹嘘他当年在伦敦如何如何。这一次他居然闷不吭声,可实在太离奇了。

很快姚英子冲好了咖啡,亲手端到两人面前。

“你最近忙什么呢?”方三响接过咖啡,随口问道。

“还不是妇科和产科那些东西。”姚英子叹道,“我这一次扎下心来学才知道,女子一生要经历这么多风险,苦,实在是苦。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孙希心不在焉地宽慰。

“一个人好也没用啊,能救得了多少人?我去过崇明、启东、宝山等地考察,简直吓死人。那里稳婆的卫生意识不比皖北强多少,一年不知多少产妇死在她们手里。我在想,如果能让这些稳婆也接受一下培训,是不是能救更多人。”

孙希啜了一口咖啡,不以为然:“你也知道培养一个医生得多久。那些稳婆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指望她们?”方三响却一脸认真道:“也未必没效果。我读过杭州一个传教士的论文,他别的不教,只让当地村民饭前便后洗手,结果当地闹痢疾的概率大幅降低。”

“那是因为原来的基础太差了,所以稍一提点就觉得效果斐然。”孙希道。

“馍总要一口一口地吃。”

姚英子大为得意:“还是蒲公英会讲话。孙希,你这么喜欢泼冷水,那不要喝我的香浓咖啡呀。”孙希连忙赔笑道:“我哪有这意思,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做太累。这个工作量,非得办几个学校才能忙过来。”

“这有何不可?”姚英子眼睛一亮,“就弄个学校嘛,把稳婆们集中简单培训一下,也不用太长时间。”

“这么利国利民的事,你应该去跟张校长说说,这才是她该做的事情。”孙希不无感慨。

姚英子双手握着自己的杯子,突然陷入颓然:“唉,可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她连在学校的课都是别人代上。直到今天报纸出来,我才知道她竟然搞出个赤十字会跟沈伯伯打对台。”

孙希道:“我记得日本那边就是把红十字会称为赤十字会,张校长这是存心气沈会董呢。”

姚英子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咖啡杯口热气蒸腾,蒸得她的圆脸浮起一片歉疚的红润。两人都明白,英子此时内心有多痛苦,一边是故交长辈,一边是授业恩师,实在难以自处。

方三响见不得她这样委屈,一拍桌子,愤愤道:“这都是那个小人作祟!要让我逮到,先给他屁股扎三针!”孙希眼皮一抖,方三响的注射水平在院里颇有名气,一下能把胳膊扎穿,外号“断魂枪”。他勉强笑道:“也不好这么快下结论,也许另有苦衷呢?”方三响一瞪眼:“这种小人,还能有什么苦衷?”

“哎,我是说也许,maybe, or maybe not。”

姚英子敏锐地歪了一下头:“孙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孙希“嗯”了一下:“你干吗这么说?”姚英子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一遇到尴尬或心虚的场合,就会换了英文来掩饰。”

孙希举起杯子哈哈一笑:“不是我心虚,是你这咖啡有问题吧?才喝了一口,就让人心跳过速。”气得姚英子喝令翠香把他的咖啡杯收走。

几个人又闲聊了一阵,眼看时辰不早,两人起身先行告辞。姚英子送到庭院门口,细细叮嘱道:“我爹也是瞎出主意,怎么叫医生做起包探来了?你们不要为难,随便敷衍一下就好啦。”

两人离开姚家花园之后,方三响正要去牵驴车,孙希拍了拍他肩膀:“你自己先回去吧,我溜达溜达。”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方三响有些诧异。

孙希随口胡说道:“内有小人作祟,外面时局不靖,我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散散心,好好琢磨一下最近的局势。”方三响信以为真,肃然道:“那我陪你。”

孙希脸色一变,赶紧道:“唔用啦,你一天又做医生又打杂工,早点回去歇着。”方三响道:“我回去也睡不着,正好聊聊。最近武昌这乱局,我有些见解也只能跟你说说。”

他轻轻挥动小驴鞭,下巴不自觉地绷成一个方角。孙希知道方三响自从鼠疫事件之后,思想似乎变得有些激进,可他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听,勉强笑道:“哎呀哎呀,武昌能有什么大事?报纸上一阵热闹就过去了,反正波及不到上海。”

“你没看农先生的专栏吗?”

“他日日长篇大论,你说的是哪一篇?”

“就是前两天发的。武昌之所以起了兵乱,是因为朝廷调湖北新军入川去镇压保路运动;之所以闹保路运动,是因为朝廷把川汉铁路筑路权卖给四国银行团;朝廷之所以如此发卖,是因为需要钱来搞皇族内阁。”

“所以……?”

“你做医生的,还不明白?这些乱象是症状,说明这个肌体、这个国家出了大问题。”

“你说得没错呀。人体生病,我们须请专业医师来诊治;国家生病,自然也是专业的政治家、官僚家来解决。我们只要安守本分就好。”

“你这话怎么像是屎窟曹说的,不是真正国民的精神!”

孙希见方三响又要开始嚷嚷,赶紧拽住他胳膊,压低嗓门道:“老方老方,我是急着去约一个姑娘见面,你非要跟我去做大蜡烛吗?”

“……是谁呀?”方三响居然还追问。

孙希不满地一推他肩膀:“喂,你每次发了薪水就跑去静安寺,我也没问你去干吗。你也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好吗?”话说到这份上,方三响纵然满腹大道理,遇到这种事也不好坚持,只好悻悻离开。

好不容易哄走了方三响,孙希敛起轻浮的笑容,面色转肃。他朝南走出去几百米,这才拦住一辆黄包车,折头径直前往七浦路的沿河小院。去年孙希就在这里得了冯煦交托的任务。冯煦既然又来了上海,也许还住在同一个地址。

去年今日此门之中,再来心境大不同。尤其见过姚氏父女之后,孙希的心理压力变得前所未有地大,迫切需要去问个明白。

他上前叩门,过了好久门房才打开,还是去年那位。他还认得孙希:“老爷连夜赶回京城了,他知道你迟早要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然后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孙希闻言愕然。怎么冯公走得这么快?是沈会董终于让了步,还是京城出了什么不可测的变化?

伴着无数纷乱思绪,他站在门口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中英文的双语荐信,被推荐人是 Sun Hsi,落款是冯煦的花押。附信还有一张汇丰银行的无记名汇票,数额为两百英镑。

一年前冯煦承诺孙希,只要窃得账册,便保他出国继续深造。冯公这一封空白的荐信,表明孙希的任务已经完成。

附在信后的,还有一条寸许小幅,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副对联:“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

孙希不懂书法,国学也差,这副对子看得似懂非懂,捏着信纸不由得陷入茫然。

凭着那封荐信,他可以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那两百英镑足够支付上海到伦敦的路费,还够一年生活之需。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必须离开红会总医院。

这并非一个艰难的抉择。孙希当初是被迫加入总医院,如今可以抽身离开,继续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可不知为何,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感觉一团无形的脓肿蔓延到了整个肺部,填塞每一个肺泡,阻断每一级气管,令他艰于呼吸,形同溺水一般痛苦。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吗?我应该开心才对呀!孙希越是这样想,溺水感就越强烈。他茫然地走到苏州河畔,张开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氧气,却不防被一股腐烂的味道冲入嗓子。

远远地,一大块黑乎乎的物体被混浊的河水推动着,在孙希的眼前漂过。夜里光线太差,那也许是一头遭了瘟的猪,也许是一头病死的牛,甚至是一个溺水的人攀着几根树枝也说不定。它的表面微微蠕动着,那是落着许多苍蝇,边缘的水面泛着一圈油腻的夜光。

苏州河沿途的居民们,经常在夜里把垃圾抛入河中,它们在冲刷中结合、分散,黏结成各种古怪的形状,像一条条巨大的黏稠鼻涕,顺流直入黄浦江。这番污秽景象,活像是发生“Great Stink(大恶臭)”的泰晤士河。孙希陡然想起来了,当初他接下冯煦的委托,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在那一晚,他也涌现出了同样的感慨。这世上,竟有比人体结构更复杂的东西。

眼前一条吊着煤油灯的小船漂过来。这种小蚱蜢船往来于上海与苏州之间,运货、载客两不耽误,随停随走。孙希一点也不想回医院,便喊船家靠过来。艄公问先生去哪里。孙希只说随意,然后斜靠在船尾点起一支烟来。

艄公大概见惯了这样的冒失鬼,也不多问,顾自划了起来。小船犹犹豫豫地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时而东折,时而西返,两缕涟漪在黑暗中交错飘忽。

就在孙希不知漂向何处之时,方三响已经返回了医院。他停好驴车,正准备回宿舍去休息,却见到杜阿毛从廊下笑嘻嘻钻出来。

自从鼠疫事件之后,方三响和青帮的关系越发紧密。刘福彪多次暗示他来烧香,允诺代师收徒,平辈排字。方三响对此毫无兴趣,不过看在陈其美的面子上,去闸北出诊的次数多了起来。

“拜托方医生你一件事,我们最近要搞一批药品。”杜阿毛压低声音,递过一张清单来。

方三响借着廊下电气灯光扫了一眼,瞳孔不由得一缩。清单上写着不少西药名称,里面居然连肾素都有。

“你们这是……要去抢谁的地盘?”方三响抬起头问。

肾素是最近流行于欧洲的新发明物,能让人升压升心率,配合奴佛卡因可以延长麻醉效果,不过很多人都拿这东西当兴奋剂用。青帮突然要这些药品,怕不是要有一场大规模械斗。

“是刘老大要的嘛,我哪懂这个,只是跑跑腿。”杜阿毛却不直接回答。

无论华洋药商,要进口这张清单里的药物,都要受到租界卫生处的严厉管控。只有红会总医院是慈善团体,可以直接从香港宝成药厂订购,海关有免检通道。

方三响连连摇头:“这不成,这不成。红会是中立机构,怎么能跟青帮一起做走私药品的勾当?”杜阿毛显然早预料到他的反应,嘻嘻一笑:“其实呢,这不是刘老大的意思,是陈先生拜托的。”

陈其美?方三响的态度立刻变了。

陈要见的血,肯定不是黑帮斗殴那么简单。联想到眼下时局,方三响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猜想。

“可是,进药都归曹主任管,我只是个实习医师。”方三响为难。

杜阿毛喜道:“其实这些药品,就在外洋一艘挂洋旗的火轮上。方医生,你只要陪着货去海关走一遭便好。”方三响这才明白,陈其美想借用的,只是他红会总医院医师的身份。有他陪同,这批货便能从海关的免检通道运进去。

毫无疑问,这件事严重违反了医院条例,也违反了工部局的规定,更触犯了《大清律》,但方三响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杜阿毛与其商定好细节,便悄悄离开了。方三响返回宿舍,直接上床睡了。平时他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能睡着,这一次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连方三响自己都没觉察,他此时的脉搏与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浑如一年前在派克路躲避巡捕时的兴奋。

到了次日,方三响早早去院务室请假。曹主任批得不太爽快,因为孙希居然缺勤。方三响只当那小子与女朋友幽会未归,心中一笑,也不说破,径直离了医院,直奔外滩码头。

杜阿毛早等在那里,引他登上一条单桅小船,扬帆朝着长江口开去。今天有稀薄的阴云蒙住天空,透下的阳光失却了锐气,在水面漫射成一片片起伏的碎光,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三个小时之后,远远可以望见一艘悬挂着比利时国旗的火轮船,正在洋面垂锚静候。方三响登上船只,发现货舱里满满囤着几十吨货物,都是沪上各大医院与药局订购的药品。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树林里。这么一大批药品一起清关,浑水摸鱼方便多了。青帮……不,同盟会的能量果然不小。

陈其美本人没有露面,他现在还是清廷的通缉要犯。不过船上有几个押运的同盟会会员,年纪都不大,皮肤黝黑,态度礼貌而冷淡。方三响暗自猜测,他们大概是南洋华侨出身。这年头,越是在国外的人反而越爱国。

接上人之后,轮船鸣了一声汽笛,却迟迟没有收锚开动。方三响问过之后才晓得,原来黄浦江的航道一直淤塞严重,这种远洋海轮须等到午后一点涨潮,才能通航入港。

他看看时间还早,便在甲板上找个阴凉坐下,拿出路上随手买的《江南商务报》。这一读不要紧,惊得他差点没坐稳掉入江中。

它的今日头条,赫然刊出一篇冯煦的到沪访谈。在访谈开头,记者发问说武昌叛乱声势益大,全国瞩目,为何红会却迟迟没有动静。冯煦只字不提京沪之争,表示红会最近正在清理账册,“一俟善款清畅明白,更无疑惑,即刻赴汉救难”云云。

以方三响的粗疏,仍能读出访谈里那一股浓浓的皮里阳秋味道:为什么红会迟迟不去武昌救援?因为善款还不“清畅明白”。为什么善款不“明白”?因为我们在清理账册时发现有问题。再往深了想,账册是谁管的?自然是沈敦和、施则敬等一干沪会骨干。

要知道,《江南商务报》乃是江南商务沪局所办的官报,在上海华商圈里颇具影响力。而红会的主要进项即来自沪上华商捐输。冯煦这一手釜底抽薪,等于切断了沪会的粮道。总算他话里留了三分余地,只等着沈敦和自请归降。

方三响喟叹一声。昨天张竹君公开叫板,今日冯煦又来逼宫,若不是这两人政治立场相左,方三响简直疑心他俩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无论如何,沈会董这一次可是被逼到墙角了。不派救援队去武昌,沪上舆论汹汹,红会盛名可能毁于一旦;派救援队去武昌,京城一定趁机收权——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

方三响自十几岁以后,一直待在红会,耳濡目染都是沈敦和的教导。沈会长可以说是他心中除了魏伯诗德之外最敬重的长辈。眼看风云变幻如斯,方三响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这批药品送到革命党手里,便去向陈其美讨个人情,请张校长缓缓手。

他正琢磨着如何说项,忽然耳畔又一声汽笛声响,前方快到外滩码头了。方三响忧心忡忡地折起报纸,与几个同盟会会员一起做通关前的准备。

半个小时之后,这艘大船稳稳地停在了卸货泊位。沉重的舱门被缓缓拽开之后,半裸着身体的苦力们鱼贯而入,把货箱一个个扛出船舱,运过栈桥。而海关官员就站在栈桥旁边,与货主一同清点。

方三响不擅扯谎,不过他的身份不是假的,讲起清单上的药品名称时更是一口流利德文。于是海关一点疑心也没起,很快就把这批药品清关了。

几个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海关官员用铅笔头敲了敲表夹,用疑惑的口气问道:“咦,你们红会订的药品有两批呀,干吗不一并报关?”

方三响一怔:“两批?”

“对呀,两批。”海关官员的语气很肯定。

方三响旋即想起来,这条船本来就是走沪港线的,应该也有一批真正红会订购的药品,李逵和李鬼居然是同舱而至。凄厉的警报声,陡然在方三响的脑海中响起。

不好,既然有红会订购的药品,那意味着……红会总医院的人随时也可能来码头提货!万一撞见可就露馅了。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方三响只是动动念头,视野里便突然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正试图绕开一队散发着汗臭的扛包苦力,榔槺的身材颇为狼狈——不是曹主任是谁?

方三响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吓得根本说不出来话。杜阿毛见势不妙,急忙把他推去一旁,笑着对海关官员解释说:“红会下辖的医院可多咧,除了总医院,还有天通庵镇的中国公立医院、天津路的时疫医院、十六铺马路的南市医院等。各家都是自行订购,各报各的。”

他一口气报出好几家医院,海关官员无奈地耸耸肩,签字之后径直走了。方三响一刻也不敢多待,跟杜阿毛打过招呼,匆匆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码头。

今天他出门大概是没看皇历,才走出去没几步,迎头便被另外一位熟人撞见。

“史蒂文森?”

方三响躲闪不及,只得在那一对牛眼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史蒂文森看着方三响,唇边微微勾起一条弧度。他去年追查陈其美功亏一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苏格兰人独有的倔强,让史蒂文森对青帮保持着高度关注。这一次,他接到一个三光码子的消息,说青帮似乎在码头上有一批违禁货物,便立刻赶来查探,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个狡猾的中国医生。

上一次让你逃掉了,这一次可不会那么幸运了。史蒂文森想。

“方医生,你不去看诊,跑来码头做什么?”史蒂文森眯起眼睛问。方三响反问道:“法律没规定不许来吧?”

这种无意义的嘴硬,在史蒂文森听来无异于自招。他扫了眼同样陷入惊恐的杜阿毛,又看看他们身后那堆印着红十字标识的货箱,突然脸色一板:“现在巡捕房怀疑你们走私违禁物品,需要开箱清验。”

方三响和杜阿毛霎时不知所措,史蒂文森知道自己咬到大鱼了。他得意扬扬地拨开两人,在那堆货箱里随便选了一箱,从腰间抽出警棍敲了敲:“打开!”

杜阿毛跳起来喊道:“这是红会订购的慈善免检货物!你无权检查!”史蒂文森咧开嘴笑了:“红会利用免检通道走私军火,这可真是个天大的丑闻。”

“军火?”

杜阿毛与方三响同时一怔。两个安南人趁机拿起撬棍上前,粗暴地撬开箱盖。可出乎史蒂文森意料的是,木箱里填满了白花花的棉花,棉花之间码着一个个方盒,每个方盒都是两英尺 宽、三英尺高,合口处是一圈灰白色的锡封。

史蒂文森有些发愣,他本以为青帮和去年一样,是从外洋偷运军火来租界。可这些方盒的尺寸,哪怕是拆散的枪械零件也放不进去。

“也许装的是炸弹。”

史蒂文森黑着脸下令继续拆。安南人扯开锡封,打开方盒,结果发现里面是一排排固定在纸板上的深棕色小玻璃瓶。史蒂文森不甘心地捏起一个小瓶子,来回观察,瓶外的德文标签上写着“肾素”和“施托尔茨”两个单词。

他不知肾素是什么东西,也没听过化学家施托尔茨的大名,但无论如何这也不可能是军火。

史蒂文森有些悻悻地放下小瓶子,又撬开另外一个木箱,还是一无所获。他咬了咬腮帮子,仍不肯放弃:“这些也许是违禁药品,必须等卫生处的人过来查验。”

“你刚才还说是走私军火呢,到底是不是,讲讲清楚哇!”杜阿毛嚷起来。史蒂文森的大鼻头微微有些发红,他挥动警棍,恶狠狠地嚷道:“巡捕房有权扣押一切可疑物资。你们青帮经手的,就要彻查!”

“外滩码头上哪条船卸货,不是青帮弟子经手?你有本事,全去给查封了呀!”杜阿毛跳起脚来大叫。史蒂文森有心把这个小瘪三一棍砸倒,可他发现周围一些脚夫纷纷围了过来,个个袖子都卷着。

史蒂文森倒不怕青帮,可最近中国时局有点乱,工部局反复强调一定要维持租界平稳。倘若外滩这里惹起骚乱又没个正当理由,只怕巡捕房那边也不好交代。可羞刀难入鞘,史蒂文森总不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示弱。于是他把视线移向方三响:

“这真是你们红会订购的药品?”

方三响不擅扯谎,被这么明确地逼问一句,神情显出些许不自然。史蒂文森双眼锐光一闪,立刻觉察有异。他正欲穷追猛打,却不防旁边有人打断了节奏。

“这位长官,听说您找我?”

史蒂文森侧头一看,一个礼帽胖子讨好地站在旁边,两只眼睛笑得像只正午的橘猫。不待他发问,这胖子主动递来名片:“鄙人曹渡,忝为红会总医院院务主任,随时为您效劳。”

方三响气息微微一窒,曹主任怎么跑过来了?他转头一看,旁边还站着刚才那位海关官员。想必是这边的争端惊动了海关,正好曹主任也在提货,便把他叫来处理“红会”事务。

史蒂文森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们红会是不是订了一批药品,今天来提货?”曹主任知道他是巡捕房探长,搓着手赔笑道:“正是,正是。”史蒂文森冷哼一声,又问道:“你们这些药品入关,可有合法凭据?”曹主任道:“都有,都有。”他是个精细人,专门有一个牛皮包放各种手续文件,当即一张张拿出来给史蒂文森看。

其实这两人说的,根本是两批药品。哪知道错卯对上榫头,居然聊得有来有往,都没觉出不对劲。只苦了方三响和杜阿毛两个人,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唯恐哪句不对泄了底。

史蒂文森在手续文件上挑不出毛病,一瞪方三响:“他也是你们红会的医生?”曹主任连连作揖:“只是个不成器的内科实习医生,让您见笑。”反身踮起脚,把方三响的脑袋往下按:“去给探长大人道歉!快!肯定是你做错了什么!”

这边态度一跪到底,史蒂文森反而头疼起来,只觉这个胖子态度油滑,比方三响难对付多了。无奈之下,他又指了指杜阿毛:“你们红会的药品既然是合法进口,为何还要让青帮插手?”

曹主任比画着肥胖的手指,分辩道:“码头脚行一向是青帮打理,不找他们,别人也不敢接呀!您可不知道,这些赤佬手段狠得紧,谁敢抢活,分分钟沉去黄浦江。”

话说到这份上,史蒂文森就算疑窦未消,可也没法盘问了。去年鼠疫之后,红会被工部局视为值得合作的对象,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很难得到上级支持。他悻悻地把警棍收了,圆盔一拉,带着安南人离开码头。

方三响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曹主任已劈头盖脸骂起来:“你难道嫌医院薪水少,跑来扛包做苦力?还惹来巡捕房的人!”

方三响早习惯了,一边挨着骂,一边给杜阿毛使了个眼色。杜阿毛心领神会,连忙回身指挥青帮兄弟,把那批药品迅速装车走人。曹主任立刻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旋即恍然:“啊哟,你来码头是帮着青帮搞事情!要死了!医院早晚有一天被你拖累!”

他一气骂了五六分钟,直到口干舌燥才闭口,命令方三响去帮忙装车,一来以示惩戒,二来可以省掉一个扛工的工钱。方三响老老实实去搬运货箱,心里却长舒一口气。

这边厢真正红会的货物正在装车,那边厢青帮的马车已满载着药品离开外滩。押车的杜阿毛斜跨在货堆上,哼起了小曲儿。他可没留意,大车一离开码头,便被史蒂文森豢养的三光码子给缀上了。

原来史蒂文森疑心未去,临走前埋伏了一个眼线在大门旁。如果这批货物与青帮有关,那么只要紧盯着杜阿毛,一定会有线索。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了南市上海医院,顺着大车道拐进去。那学校规模不大,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海女医学校”——这便是女子中西医学院新改的名字。

那尾随而来的三光码子观望片刻,立刻回报给史蒂文森。史蒂文森一听,立刻来了兴致。

去年他在派克路上抓陈其美功亏一篑。事后史蒂文森分析复盘,认为最有嫌疑的人,正是上海女医学校的校长张竹君。这个女人不仅给陈其美提供藏身之处,通风报信,之前还涉嫌包探沃伦之死一事,可见与青帮关系匪浅。

如今这辆装载药品的青帮马车没去红会,却一头扎进上海女医学校,恰好印证了史蒂文森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行动。要突击搜查租界内的学校,非得拿到总探长的批准不可。

史蒂文森迅速起草了一份报告,亲自送去租界巡捕房。没过多久,总探长把他叫进办公室,脸色不是很好看。

“你知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董是李平书?”

史蒂文森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李平书也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

史蒂文森起身争辩道:“我只是申请针对张竹君进行调查,与李董事无涉。仅仅去年一年,这个女人就涉嫌一宗军火走私案、一宗包探失踪案和一宗协助危险分子潜逃案,可见与青帮、与革命党关系匪浅。现在我已找到确凿证据,有十足把握!”

总探长扬了扬手里的报告:“你的证据,就是这一车送进上海女医学校的走私药品?”

“是的。我怀疑这批药品背后,牵扯到更大的阴谋,只要顺藤摸瓜……”

史蒂文森还没说完,总探长从桌子后头扔过一张报纸来:“昨天这个张竹君刚刚宣布成立赤十字会,要去武昌进行慈善救援。她大量购入药品,很正常嘛,我没看出哪里可疑。”

“她说是支援武昌,可谁知道真正用在哪儿?这批药品是用红会名义走私进来的,手续不全,一查一个准。”

史蒂文森不明白总探长为何如此消极,这分明是一桩唾手可得的大案。总探长见他态度激烈,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回去。

“大卫,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总探长语重心长地教诲道,“现在各国公使关于武昌的叛乱有一个共识,即军事危机一定会演变成政治危机,而且很可能是全国性的政治危机。基于这个判断,工部局必须严守中立,维持上海安定。”

“政治的事我不懂,但这和抓人有什么关系?”

“张竹君现在搞赤十字会,是为了与官方红十字会对着干。你现在去查她,会让人误解工部局的政治倾向,破坏中立。”

“我去查张竹君,正是为了消弭隐患,更好地维持稳定!”

总探长摇摇头:“如果是走私军火,我会毫不犹豫地批准你行动。可她只是走私了一批药品,这不足以说服工部局。”

“难道走私药品就不违法了吗?法律的公正呢?”

“巡捕房在租界的职责,什么时候是维护法律公正了?”总探长盯着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顺手端起了咖啡杯,示意送客。

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习俗,含蓄内敛,不失体面,可以省掉很多口水。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他现在肺部蓄积的愤懑,简直可以驱动一台蒸汽机车。两道灼热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来,一对牛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当年他从苏格兰场辞职,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些愚蠢政客对查案指手画脚。没想到调到远东之后,旧事居然还会重演。

史蒂文森离开巡捕房,轻车熟路地走过两个路口,钻进弄堂里一间昏暗的羊肉铺子,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用生硬的中文大喊:“老板,一斤熟羊杂,面少些,烫一壶黄酒。”老板“哎”了一声,一边拿起菜刀笃笃切起来,一边吩咐小伙计拿起长柄木勺,从一个热气腾腾的杉木桶里舀出乳白色的老汤。

中国的饮食,史蒂文森样样吃不惯,唯独这家藏书羊肉铺的熟羊杂合他胃口。馆子里用的是山羊肉,只用盐调味,炖出来的杂碎味道让他想起家乡的哈吉斯。那是一种伦敦老爷们看不上的美味,需要把羊肺、羊心、羊肝搅碎了放入羊胃,混着洋葱与胡椒煮熟了再切开吃,再配点苏格兰威士忌,简直要上天堂。

可惜这里威士忌很少,只能勉强用黄酒代替。史蒂文森带着怨气大嚼羊杂,一会儿工夫酒壶便见了底。酒精在这个苏格兰人体内同时产生了两种功效。

首先它带来了勇气,史蒂文森喝得浑身发热,突然在铺子里大吼道:“让那些该死的政客们见鬼去吧,哪怕是为了小沃伦,我也一定要追查到底。”它同时还赐予这位探长古老的东方智慧,他从怀里掏出曹渡的名片,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海中生出。

总探长虽是头怯懦的蠢驴,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


孙希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进总医院的大门。

那晚他上了蚱蜢船以后,由着船家随意乱漂,一觉醒来,发现小船竟开到了嘉定。他索性下了船,在当地胡乱逛了一阵,无意在吴兴寺里见到个观音灵签的摊。孙希原本对这些不屑一顾,这一次却莫名动了心思。

结果他求到一支中平签,签文有云:“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孙希看得一头雾水,花了十个角洋请和尚解签。和尚摇头晃脑地回答说:“不用辨疑,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难后易也;无穹而有功,仕途自可青云矣!”

孙希顿觉醍醐灌顶。“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这异路,不就是指出国吗?“衣冠重整”,不就是脱去马褂换上西装吗?“凡事先难后易”,指的是先在红会总医院过了两年苦日子,“无穹而有功”,自然是以后在伦敦行医大为顺遂。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了这两句解签语,孙希心中愁云一扫而空,当即买了一张船票返回上海。既然天意如此,他决心一回去就把辞职提了,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远离这一切纷扰。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临行前请三响和英子去番菜馆吃一顿大餐;沈会董两袖清风,可以请德彝老写一幅字送给他,屎窟曹若是不骂人,也可以送一幅;唯独峨利生医生有点棘手,毕竟这位老师一心要培养出一个本土医生,知道这消息不免会失望。不过伦敦距离哥本哈根不远,明年峨利生医生回国以后,师徒俩反而更容易相见。

孙希一边琢磨着,一边走进医院大堂。他突然疑惑地抬起头,嗅了嗅,感觉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石炭酸味道,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可他环顾四周,医院里明明和平常一样啊!

忽然走廊尽头闪过一个熟人,居然是农跃鳞。自从皖北事之后,他们跟这位记者算是认识了,只可惜他终日在外头跑,一年多来竟没聚过几次,反倒是在报纸上时常见到他的名字。

农跃鳞一见到孙希便主动过来打招呼,表示他此来是看静脉曲张的老毛病,不是来打探新闻的。孙希与他寒暄几句,农跃鳞突然感叹道:“贵院这时候居然还坐得住,也真是令人钦佩。”

“嗯?怎么了?”孙希觉得他话里有话。

农跃鳞叹道:“你纵然对政治没兴趣,本院的事总要关心一下吧?”

原来这几日先有张竹君檄文挑衅,后有冯煦专访暗讽,直接把红会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热度仅次于武昌战事。各大报章纷纷追问三个问题:红会医院是否有经济问题?是否会派队前往武昌?救援方针到底是一体救助还是只援官军?

至于各种小道消息,更是四处流传。有说沈已被朝廷罢免,正在调查贪黩之事;有说红会尸位素餐,行将裁撤;有的甚至说沈、施两人已携巨款潜逃国外,留在沪上的乃是替身云云。

尤其到了十月十九日,张竹君的赤十字会在南市上海医院正式成立,到处招兵买马,劝募筹款,使得这股质疑风潮达到巅峰。可身处风暴眼中的沈敦和始终不置一词,这种态度颇为诡异。农跃鳞这才有此感慨。

孙希没料到自己离开上海不过两天,舆情已发酵到了这地步。他心里有鬼,只得敷衍道:“沈会董的人品绝无瑕疵,我们医院同人深为信赖。”

“哎呀,你就不要打这个官腔了。”农跃鳞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红会之所以会被质疑有经济问题,正因为沈会董身边出了个内奸,就是他偷抄账册去卖给有心人,才有后面这一大出。”

孙希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农跃鳞朝远处瞥了一眼:“呶,都惊动租界巡捕房的人了,正跟你们院务曹主任开会呢。”他见孙希面色变幻不定,拍拍其肩膀道:“我与红会在皖北有善缘,但倘若真有此事,我也只能直笔发论,希望你不要见怪。”

孙希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个,跌跌撞撞走到院务办公室门前,正看到史蒂文森扣上圆盔,得意扬扬地从里面出来。曹主任跟在身后脸色铁青,好似吃了半斤砒霜。

曹主任把史蒂文森送走,返回时看到孙希正等在那儿,眉头一皱:“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孙希勉强抑住惊慌:“我有点私事去了趟嘉定。”曹主任不悦道:“不请假擅自离岗,按规定要扣一个月薪水。”

孙希忙不迭地认错,然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探长跑来咱们医院干吗?”一提这个,曹主任的脸颊一阵颤动:“嗐!搞不好了!院里竟然出了个偷账册的内奸!”

“谁呀?”

“你的好兄弟,方三响!”

“啊?”孙希一霎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曹主任气得真不轻:“那天我去码头接药品,正撞见方三响。我本以为他只是私自出诊,骂一顿也就算了。结果史蒂文森探长今天上门,我才晓得,他竟打着红会的旗号帮青帮搞药!我早看这小瘪三不对劲,天天脑袋钻铜钿里,跟一群混混搞七捻三,哪里学得好?”

孙希连忙问:“这和偷账册有什么关系?”

曹主任声音陡然拔高:“人家探长说了,那批药品直接送去上海女医学校,这还不够明白吗?去年闹鼠疫时,方三响就因为帮混混出头被抓去牢房,又是张竹君保他出来的,可见这几拨人早有勾结!”

这些事孙希都知道,被曹主任这么一说却变了味道。

“这次姚董事说内部有奸细,我还不信。史蒂文森探长讲了港口的事,这才真相大白。必是方三响得了授意,谎称加班来我这里偷抄账册。他给张竹君又是送药,又是送账本,真当我是傻瓜!”

误会,完全误会了!

孙希在心里呐喊,声带却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剂。他实在没想到,曹主任会阴错阳差,把这些不相干的事串到一起。老方冤不冤枉,他最清楚不过,可这该怎么解释呢……曹主任见孙希神色有异,遂严厉警告说“你不要通风报信”,然后把他撵出了办公室。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总医院,回到隔壁宿舍,一进屋便看到枕头旁边搁着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张太古轮船的二等船票,上海至伦敦,十月二十五日出发。

这是孙希返沪之后订的,没想到太古公司效率这么高,短短几个小时便把船票送来了。他捏着票子,不安感愈加强烈。

这是多么美妙的诱惑,只要拿起船票前往码头,便可以去追求梦寐以求的真正人生。中国的一切因果,与自己再无相干,多美好哇。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吴兴寺的签文再度浮现在孙希的脑海,文字盘旋,怎么都摆脱不掉。他把船票揣在口袋里,自己往床上一摔,脸深深地埋进荞麦枕头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屏蔽所有的烦扰。

可惜这注定是个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孙希起身开门,却是姚英子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

“孙希你还在睡?!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姚英子的声音嘶哑,一张圆脸满是焦虑。孙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含糊地支吾两声。

姚英子一拽他胳膊:“我爹和施伯伯都来了,他们把蒲公英扣在会议室里,还叫了道台衙门的苏推官!”“啊?”孙希大惊。若是道台衙门介入,可就不是内部惩戒的问题了,难道医院已经下了决心要报官?

“谁……谁让他做出那样的事!”姚英子快要哭出声来,要说方三响是个贼,她是绝不相信的,可证据全摆在那儿,她心神慌乱,只好来找孙希。

平时巧舌如簧的孙希,此时连宽慰的话都不敢说,只得和姚英子一起朝会议室跑去。会议室门口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方三响平时在院里人缘不错,这次居然搞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所有人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愤愤。严之榭就一直摇头叹息,说老方平时古板得紧,怎么暗地里会做这么龌龊的事。

姚英子走过去怒道:“严之榭,你不要背地里嚼舌头,三响不是那种人。”严之榭连忙打躬赔笑:“姚小姐,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里面几位大人在议论呢。”

他往里一瞟,只见会议室内,施则敬、姚永庚、曹主任及来自道台衙门的苏推官环绕而坐,而史蒂文森也列席旁边,抱臂一脸得意。方三响站在他们面前,双臂垂下,拳头却紧紧握住,脖侧的大动脉隆起如蚯蚓,可见血压之高。

姚永庚见女儿也来到二楼,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得吵闹。施则敬也看了一眼孙希,轻轻摇了一下头。两人一见这架势,心中俱是一沉。这两位态度严厉,只怕凶多吉少。

苏推官掏出怀表看了看:“沈会董赶过来还得一段时间,咱们先开始吧。”曹主任连连点头,苏推官清了清嗓子,戴上眼镜对方三响道:“去年你在劳勃生路,是否因为袒护青帮,殴打防疫官员,被抓去了租界巡捕房?”

“是。”

“你被姚会董保释出来之后,很快又被史蒂文森探长在法租界提审,罪名是涉及乱党偷运军火、杀害英探,可有此事?”

方三响回答:“是的,但很快他就把我放走了。”

“不是无罪开释,是有人作保。”史蒂文森补充了一句。

苏推官冲史蒂文森谄媚一笑,示意听到,又转向方三响:“保你的人,是不是张竹君?”

“是。”

苏推官点点头,在纸上记下一笔:“昨天你是不是用红会名义,去帮刘福彪走私一批药品入境?”方三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坦白引得围观的人一阵骚动。曹主任见他亲口承认,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

苏推官拍拍桌子,让周围安静,又道:“根据史蒂文森探长的证词,这批药品后来被运进上海女医学校,可有此事?”

方三响摇头:“我在码头办完事,直接跟曹主任回医院了,药品运去哪里并不知道。”苏推官低头做着记录,曹主任一拍桌子冷笑:“你药都帮她运了,会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勾当?是不是拿去给乱党啦?”

方三响对这批药品的用途有猜测,可若现场讲出来,陈其美的大事只怕要暴露。于是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可在旁人看来,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苏推官继续问道:“那么你窃取红会医院账册给张竹君,用于诽谤红会名誉,也是确有其事喽?”方三响眉头一皱,大声道:“走私药物我承认,可我没偷过什么账册!”

莫说台上几位,就是外面围观的人也忍不了了。事到如今,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不知是谁开的头,在人群里掀起一阵怒骂,铺天盖地砸在方三响头上。

史蒂文森坐在一旁,得意地捏起小胡子来。巡捕房管得着他,可管不着苏松太道衙门。他把这事捅到华界,让官府出手拘捕方三响,再顺藤摸瓜,细细询问张竹君的勾当——这也算是“以华制华”的一个小小应用。

苏推官再一次拍了下桌子,一推眼镜:“方三响,我可要提醒你,红会医院乃是大清红十字会下辖,属于朝廷衙署。你作为该院医员,罪加一等——若证实了勾结乱党,可是要杀头的。”

是言一出,姚英子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周边的氧气被瞬间抽空。她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去抓孙希胳膊:“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可她手指一拢,发现抓空了。旁边空无一人,孙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在同时,前方传来嘈杂声与尖叫声。原来方三响压不住火气,揪住那苏推官的衣襟要打,却被史蒂文森眼疾手快拦住,顺势上了副手铐。

姚英子慌乱之中,又抓住了严之榭:“孙希呢?他在哪里?”严之榭猛然被她握住手,脸色腾地变红,结结巴巴说看见他刚刚离开,也没说去哪儿。

“啊?”姚英子呆住了,一瞬间感觉失去了全部的重心。

此时的孙希正拎着一个皮箱,逃跑似的走在徐家汇路上。那张贴在胸口的船票如烙铁一样,简直要把皮肤烫煳。

他刚才只是远远望见方三响雄厚的背影,便不敢继续旁听了,担心再多待一秒钟,自己便会因浓烈的歉疚感窒息而死。孙希失魂落魄地逃回宿舍,胡乱拣了几件衣物,决心早点去码头登船,将上海的一切抛诸脑后。

在路上,孙希甚至还自欺欺人地盘算起来:“等到了伦敦,我得写一封信回国说出所有的真相,老方顶多吃一个月苦头罢了。没关系,等我到伦敦交完学费和房租,剩下多少钱,我全汇回来给他做补偿。”

正想间,忽然耳畔响起雄浑的钟声,孙希抬头一看,原来是静安寺里的晚钟响起。

这座寺庙就在徐家汇路北端,号称千年古刹,不过眼下的建筑是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才重修完成的。寺前有一条英国人修的有轨电车道,可以直达外滩。孙希查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电车还有半个小时才来。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不……我再去静安寺里求一个签?看看我抛下老方对不对。

说来讽刺,人越是彷徨,往往越是迷信,他们会天真地寄希望于某种天启降临,将自己的抉择正当化。

此时正值晚课时分,香客有些稀疏。孙希先在大殿拜了拜佛,然后转到殿角求签处,待得小沙弥转身去取签筒的一瞬间,孙希蓦然想起一件悬案:

方三响每逢发薪日,就会去静安寺一趟,却从来不说去干吗。英子猜是给寺里做工,孙希猜是借钱给和尚放印子钱,莫衷一是。不过两人一致认为,就蒲公英那小气劲,肯定不是个会供养三宝的虔诚居士。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随口问了小沙弥一句,可认识一位叫方三响的施主。小沙弥一听这名字,“哦”了一声,随手一指:“你去问老张吧,他熟。”

顺着手指,孙希看到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正在殿外扫地,看头发和衣服只是个俗家杂役,一开口是浓浓的关东口音。

孙希自称是方医生的同事,跟他攀谈,才发现原来老张竟也是盖平县沟窝村的村民。老张还一扯裤脚管,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条疤痕:“你瞅瞅,这就是那天在老青山让枪子儿给打的,不知是毛子还是小鬼子的枪。”

孙希知道那次惨案彻底改变了方三响的命运,原来这个老张也是亲历者。他一阵释然:“方医生每个月来静安寺,原来是找老乡叙旧?”老张咳了一声,说不是不是。孙希看看时间还早,掏出一根烟,又划了根火柴,请他详细说说。老张点起烟卷,贪婪地吸了几口,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这事吧,还得从老青山说起。那年方老村长说带着我们发财,把全村人都拉去老青山,谁承想中了埋伏,村里人几乎都死完了。还是那个叫吴尚德的医生出去报信,叫来红十字会的人,才算把没死的几个救出去。最后拢共也就活了十来个人,还都落下残疾。沟窝村里更惨,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娃娃,好好一个村子,算是彻底完犊子了。”老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孙希点点头,这与方三响讲的并无二致。

“我们一群残废抱头痛哭,不知道以后该咋整。这时候三响站出来一拍胸脯,说他爹是村长,临终前叮嘱他得尽方家的本分。这孩子真仁义,他那会儿才是个半大小子,就在营口港的医院里跑前跑后,挣那点钱全给我们治病用了,自己连口粥都舍不得喝。后来打完仗了,那个魏伯诗德的传教士问他是愿意跟着传教还是去学医,三响挑了学医,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学医能挣着钱哪。”

孙希的双手猛然捏住了老张的双肩:“你……你是说,他每个月都汇钱到关东?”

老张吓了一跳:“是呀,沟窝村剩下的那点老弱病残,啥营生也干不了,只靠他每个月汇的钱活着。我不伤残最轻嘛,心疼这孩子一个人独扛,便来上海在静安寺找了份杂役,替他每个月跑汇寄。你知道,汇钱是个麻烦事,走官邮还是走民信局,还是托轮船夹带,忒费精力。他每月把钱送到我这儿,我再汇去牛庄,能帮他省点事。”

老张没注意孙希的脸色变化,不住感叹:“你要说我们恨不恨方老村长,肯定恨,好端端一个村子没了。可这些年三响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就为替他爹尽本分,也算仁至义尽。再回过头想,方老村长其实也是好心,我们心里头哇,早原谅他们父子了。要怪,都得怪那个叫觉然的秃驴。”

老张最后一句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路过的和尚一阵侧目。不过孙希根本没在意,他怔在原地,被自己内心的波澜晃得头晕目眩。

原来……原来老方玩命似的打工赚钱,不是因为什么小气,而是因为他要养活整整一个村子的幸存者,要替父亲赎罪。霎时间,一幕幕景象浮现在孙希的脑海里:赶驴套车的方三响、收拾条凳的方三响、在食堂咸菜就米饭的方三响、一枚枚数着角洋的方三响。

一股莫名的战栗从他的脚后跟缓缓升起,顺着脊背向上攀爬。恰在这时,小沙弥走过来,把摇出的签子递给孙希。签文一映入孙希的眼帘,就像一根镁条丢入清水,在瞳孔里爆出两团亮光。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竟和吴兴寺是同样一支签,可这一次,孙希的视线牢牢地被后面两句吸引。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极轻微的念诵声从孙希的唇间流出,右手紧紧抓住胸口,似乎那里正蕴藏着极大的痛苦。

老张和小沙弥有点惊慌,这人莫不是心疾犯了?可很快惊慌变成了愕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硬纸头,随手扯碎,向半空一扬,然后转身跑出了静安寺。

“你给他看什么了?”小沙弥和老张面面相觑。

此时已近傍晚,在总医院的大门前,方三响被两个衙役推搡着走出来,门口一辆槛车已经备好。姚英子想要跟过去,却被自己的父亲紧紧按住肩膀,只能站在廊下不知所措。

正在方三响被推上车的同时,一个影子越过花坛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直直冲着他而去。两个衙役下意识地要抬枪阻拦,幸亏曹主任反应最快,小眼一眯便认清了来人,厉声大喝:“孙希,你做什么?劫法场啊?”

“偷账册的人不是他,是我!”孙希大声叫道,挡住了方三响。

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

孙希正在用冰块敷脸上的一块瘀青。

一个小时之前,他的突然坦白让所有人都陷入混乱。

医院董事们蒙的是,偷账册的居然是前途大好的孙希,而且还是得自冯煦的授意,这就复杂了。苏推官蒙的是,明明审的是勾结乱党,现在怎么牵扯到朝中大员?史蒂文森蒙的是,他原指望抓出方三响去查查青帮,怎么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孙希?至于姚英子,在两人面前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只有方三响做出了最为直接的反应。

衙役一松手,方三响便毫不犹豫地冲到孙希面前,结结实实对着他的面颊捣了一拳。孙希没敢躲,整个人生受了这一拳,被砸得一个趔趄。方三响还要追打,却被曹主任和严之榭合力抱住。

所幸这时沈敦和及时出现,先哄走了莫名其妙的苏推官和史蒂文森,然后召集所有董事开会,让孙希去院长办公室等候。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孙希在昏暗中慢慢用冰块蹭着脸颊,感觉又是轻松,又是有些隐隐的刺痛。他知道由于这次坦白,恐怕自己在红会的生涯算是彻底结束了,友情也是。

忽然门被推开,沈敦和走进来:“咦,你怎么不开灯?”随即拉动灯绳,屋子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孙希略显畏怯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沈会董的眼下挂出两个醒目的浅灰眼袋,鱼尾胡有些凌乱枯槁——很显然,这段时间的内外交困,让这位会董实在心力交瘁。

孙希突然有些惭愧,这可真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

这时沈敦和温言开口:“冯公还是太见外了。他自己看入眼的子弟,写一封荐信过来,难道我会不重用吗?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沈会董,我……”

沈敦和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冯公亦是红会官员,你把账册交给他,并未违反任何条例,董事们不会因为这个来惩罚你。你可以放心。”

这话让孙希压力更大:“可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们,辜负了您和施大人对我的信任。”沈敦和笑道:“嗯,施子英是真气得够呛……不过你的来历,我从一开始就约略知道。”

“啊?”

“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高才生,既不去军中供职,也不自开诊所,偏要来名不见经传的红会总医院。我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想探究一下为什么。”

孙希拍了拍脑袋,连叫愚蠢。其实上次张竹君也指出履历上的破绽,她都能看出来,沈敦和没理由不知道。沈敦和继续道:“可当时红会医院草创,急需人才。你主动来投,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又怎么会拒之门外——你可还记得你入院的第一天吗?”

孙希点点头,那也是他跟方三响、姚英子相识的第一天,三人合力救下重伤的刘福山,完成了第一台手术。

“从那件事我便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医生的苗子。事实证明,这两年你在总医院的表现相当突出,峨利生医生每次与我见面,总夸奖你是他的接班人。冯公和在初兄送来这么出色的人才,我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沈敦和语气越是诚恳,孙希越是羞愧。他哑着声音,把账册事件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连冯煦留给他的荐信和对联都拿出来了,搁在桌上。沈敦和拿起来扫了一眼,拊掌叹道:“你既然买了去伦敦的船票,为何又去而复返?”

“我是打算一走了之呀,可老方莫名其妙代我背起黑锅,我要是不坦白,除了对不住他,还要牵连好多人的性命,就算到了伦敦也一样身有屎,良心过不去。”

“嗯?好多人的性命?”沈敦和微微一讶,身子不由前倾。

孙希犹豫了一下,把方三响养活沟窝村幸存者的事也讲了出来,复又恳求道:“沈会董,您知道就好了,老方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事可别公开呀。”

沈敦和轻轻捋了几回鱼尾须,大为感慨:“怪不得三响这孩子身兼数职,我本以为是曹主任有意为难他,原来……一诺千金,守誓不移,真是个有担当的义士呀,难得,难得!”他连敲了三下桌子,显然对此事十分激赏。

“所以说老方不可能是间谍,他那个人直肠直肚,第一天就得露馅——和我不一样。”孙希说到后来,声音沮丧起来。

沈敦和笑了笑,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把手里的烟斗塞好烟草:“你知道峨利生医生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Thomas 拥有优秀医生的一切素质,但只有两个缺点:顺从无从抵御的压力,回避无法解决的问题。”

孙希不得不承认,教授的评价和其手里的刀一样犀利而准确。自己的入职和自己的逃离,恰好是这两句话的完美诠释。这时沈敦和转回身来,双目灼灼:

“你还没发现吗?你这一次去而复返,已在无形中克服了那两个缺点,未来可期呀!”

孙希一阵苦笑,自己难道还有什么未来吗?沈敦和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孙希,你若想去伦敦,我个人可以为你补一张船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

这个请求着实出乎孙希的意料:“我一个偷账册的贼……”

沈敦和不以为然地拍拍他肩膀:“那些账册并无不可示人之处,就算给冯公看了,也无妨。”孙希闻言,心中微微有了腹诽:那您干吗不给他看?让我枉做了两年间谍……

话未出口,沈敦和已经走回到窗边,远眺夜色:“目下只怕有倾天之变,此时正该同舟共济,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医院多一个医生,我们便能多救一人。”语气中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紧迫,以及愤懑。

孙希猜测沈会董说的“倾天之变”是指武昌叛乱,心中颇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沈氏一贯的夸大其词。一场叛乱而已,红会何必如临大敌?

不料这念头刚起,便被沈敦和觉察到了:“你对时局,似乎有些看法?”孙希想都没想,立刻回答:“啊,不,不,没有。我对政治并不关心。”沈敦和笑了笑:“我猜,你没读懂冯公给你的那副对联吧?”

孙希怔了一下,他国学底子很一般,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敦和展开那幅小字,用浓重的宁波腔先念了一遍:“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啧啧赞道:“好字,好字。”一番鉴赏之后,他方对孙希道:“你可听过徐锡麟这个名字?”

孙希虽不关心政治,这个名字还是听过的。徐锡麟是个乱党,四年之前,他在安庆公然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是震惊中外的大案子。而且徐锡麟被处死之后,居然被挖出心肝,烹酒炒菜。当时孙希在北洋医学堂,还跟同学热议了一阵这野蛮的处刑方式。

沈敦和道:“你可知道,接替恩铭担任安徽巡抚的,正是冯公。”“啊?”孙希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朝廷就废除了凌迟之刑。冯公接任之后,本打算对徐锡麟从宽处置。可两江总督端方坚决要求严惩,两人因此大起矛盾。可惜官大一级,最后还是端方亲自下令,让恩铭的亲兵虐杀了徐锡麟。”

事隔多年,孙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冯梦华目睹徐锡麟的惨状之后,大为痛惜,在安庆大观亭为他题写了一副挽联,就是你手里这一副了。”不待孙希发问,沈敦和自行解释起来,“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未来必有倾天之变,你已有坚定主义,从容慷慨赴死,我却百感交集、茫然无措;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你在天有灵,还望能谅解我的愚忠和无奈。”

孙希完全呆住了,这副对联竟蕴含着这么一层意思。他可没想到,冯煦居然对时局抱有这么个悲观矛盾的心思。

“正因为这副挽联犯了忌讳,端方大怒,借故撤掉了他的巡抚职务。要不然,冯公哪有余暇帮盛、吕二位大人奔走红会事务?你也不会到总医院来了。”

四年前的一桩案子,居然牵连到自己的命运,孙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我与冯公没有私怨,皆是公争。他愿意守成,我愿意开拓,都是个人选择而已。李中堂说过,‘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如冯公,如我,如你们,全都身处旋涡之中,每个人都得主动或被动地做出选择,没人能置身事外。”

“北边总说我沈某人争权夺利,把持红会不放。其实若朝廷得力,我交权出去又如何?若朝廷不得力,我拢在手里又有何用?红会谁来做主,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关键在于能否发挥出功用,真正造福民众。”

沈敦和点到为止,顾自擎着烟斗,狠狠嘬了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烟斗缭绕而起,让他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

孙希沉默片刻,终于把字幅折好,扭捏道:“峨利生医生明年合同期满,就要回丹麦了。我想拿到他的推荐信,再去伦敦。”这算是委婉表态愿意暂留下来,沈敦和大为高兴,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低声道:“对了,我这里有一桩机密事情,正好用得上你。”

他也不待孙希反应,顾自低声讲起来。孙希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我刚刚出卖了你们,这种机密大事讲给我听合适吗?”

沈敦和哈哈笑道:“当年李靖犯法将被问斩。唐高祖说了一句‘使功不如使过’,叫他戴罪立功。此后李靖奋力杀敌,成了一代名将。今日我也对你‘使过’一次,也算追蹑前贤。”

孙希还想多问几句,可沈敦和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孙希见他不停捏掐鼻梁,确实是疲惫至极,只好乖乖离开。

门口曹主任早等在旁边,一见他出来,立刻谄媚地迎了上去——孙希居然是冯煦的人,曹主任这样灵敏的风向标,自然要释放一些善意。可惜孙希毫无心情,随口敷衍了几句,便把视线投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孙希没想到姚英子在等自己,又赶紧看了看,确认姚永庚不在左近,这才松了口气。他正酝酿着怎么开口,姚英子已主动走过来,满面严霜。

“那天在我家喝咖啡,一说起内奸的事,你就开始讲英文。我那时就该注意到,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哎,英子,你听我解释……”

姚英子冷笑:“不知道孙先生能不能教我,英文的叛徒怎么说?无耻又怎么说?”孙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苦笑连连,伸手去扯她胳膊。姚英子手一甩,怒叱道:“别碰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等到现在,就为了当面告诉你这一句!”

她不待孙希再说什么,甩头噔噔跑下楼去。他一脸苦笑地站在原地,追都不敢追过去,心里一阵叹息。红会总医院的职位能留住,可与他们两个人的情谊,怕是就此终结。

姚英子不知孙希此时的苦楚,知道了也毫不关心。她离开总医院后,也不叫黄包车,只管闷头步行,仿佛不如此便难以发泄心中郁闷。

先是张校长与沈伯伯的公开对抗,接着是方三响被捕,最后又冒出一个孙希的背叛。层出不穷的烦心事,简直让英子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家里用心给那浑蛋煮南洋咖啡,她便忍不住一阵气苦,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猪头三、烂污泥……”

她恨恨地念叨着,皮鞋嗒嗒地踏在硬实的沥青路上。这么闷着头走了十来分钟,姚英子忽然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栋 U 字形三层小楼。这楼的样式颇怪,上面是中式歇山屋顶加蝴蝶瓦,墙身却是欧式的圆拱外廊,外面还设了一排漂亮的木制护栏。

“思颜堂?”

姚英子认出了所在,这乃是圣约翰大学里的一栋建筑。圣约翰大学距离徐家汇路并不算远,校园向来不设门禁。姚英子在总医院时,时常会跑来这里散步。刚才她心情激荡,便下意识地沿着平时最熟悉的路线走,就这么一口气走进了校园。

思颜堂的东侧是一个大会堂,西侧则是学生宿舍和图书馆。此时天色已晚,但一楼图书馆依旧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看到这淳淳学风,姚英子烦躁的心情稍有缓和。她索性停下脚步,打算安静地待一会儿,不料视线刚刚延伸过去,便骤然一僵。

只见图书馆门口的铜铭牌前,此刻正立着一个修长的背影。

这背影的轮廓,在姚英子的脑海里曾被无数次地勾勒过。此时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姚英子鼻子里似乎飘进了一丝碘酊味道,忍不住脱口喊道:“颜……颜医生?”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时隔七年之久,那张面孔上除了多了几丝风霜之外,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淡雅温和。姚英子浑身微微颤动着,胸口起伏剧烈,不得不用右手按住。

“小姐,你是在叫我吗?”颜福庆有些诧异,他显然已不记得七年前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了。

姚英子张了张口,声带似乎麻痹了。她幻想过许多次两人重逢的情景,可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场合。颜福庆又问了一次,姚英子还是不知所措,唯独憋了一路的泪水再也无法收拢,就这么委屈地流了出来。

颜福庆吓了一跳,赶紧掏出一块大白手帕递过去,连声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姚英子想起七年前两人第一次对话他也是这么一句,也有这么一块手帕,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她努力把嗓子清了清,正要开口说出身份,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爸爸!你在这里呢!”

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一头扑到颜福庆的怀里,姚英子不由得一怔。只见颜福庆把小女孩抱起来,亲切地摸了摸头。小女孩扭头看了看姚英子,一脸疑惑:“爸爸,这个姐姐怎么哭了?”

颜福庆道:“也许是哪里不舒服,我们要不要听姐姐自己说?”小女孩大为兴奋,转头对姚英子大声道:“姐姐,你不用慌,我爸爸是很厉害的医生,一看就会好!”

姚英子捏着手帕一角,心中五味杂陈。她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雅清,今年八岁!”小女孩口齿很利落。

八岁呀……按虚岁算,恰好就是颜医生救我那一年生的,原来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姚英子咬了咬嘴唇,是了,以颜医生的岁数,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道理虽如此,她心中那莫名的失落感却挥之不去。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呀?”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姚英子正欲开口回答,一个细节却在脑海里炸开:那一年,颜医生救完自己,便立刻去了南非。也就是说,这孩子刚出生或即将出生,他便毅然远赴海外,去援助华工,这得有多大的决心哪!

相比之下,自己那点纠结的情绪,实在太可笑了。姚英子一念及此,小心思的怅然缓缓退去,另外一种倔强却逐渐凝实。

不成!如果这时跟颜医生这么相认,我们就只是救命恩人与被救者的关系。我要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就必须是以医生的身份才行——只要学医,我们迟早会相遇,这不正是当初我在码头发下的心愿吗?

姚英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展颜笑了:“姐姐没事,姐姐只是被风沙吹进眼睛了。”她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辫子,对颜福庆道:“我在毕业册影集里见到过您,所以忍不住叫出来了。”

颜福庆抬抬眉毛:“哦?原来圣约翰大学可以招收女学生了?”

“呃……”姚英子这才想起来圣约翰大学没有女科,赶紧改口道:“我表哥在这里,我是上海女医学校的。”

“哦,张竹君校长的学校哇。如今女性做医生太难,你很有勇气。”颜福庆赞赏道。这让姚英子又是自豪,又有点惭愧。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好奇:“为什么女性做医生太难哪?我以后能当吗?”姚英子笑眯眯道:“男子能做的,女子都可以做。等你长大了,来我的学校好不好?那里可全都是想当医生的女孩子哟。”小姑娘大为兴奋,揪着颜福庆的头发摇晃,说现在就要去。

颜福庆苦笑着抵挡了片刻,最后还是姚英子解了围:“之前看报纸,说您从耶鲁学成回国,现在哪家医院?”

“我如今在长沙的雅礼医院。这一次是回上海采购药物与设备来的——顺便回母校转一转。”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凭颜福庆的学历,租界内外哪家大医院不要抢破头?怎么跑到湖南去了?

颜福庆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上海固然是个好地方,可中国并不只有上海。我想要去各处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什么样的医学更适合中国。”

“疾病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医学还分国别?”姚英子更加不解。

颜福庆仰起头来,看向黯淡的天空:“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很多问题不是单纯的医学所能解决的。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我归国之后深切地感觉到,若要改变,不在一两个名医、一两所医院,而在整个体系的变革——所谓 Public Health,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对这个名词颇为陌生,不过她也曾经历过淮北水灾与上海鼠疫,深知治疫之复杂,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如今中国在单科上,尚有几位杏林圣手;可公共卫生这一块,从上到下几乎没人明白。比如去年哈尔滨那场鼠疫,全赖伍连德教授一手挽回,才将一场大祸消弭。这是幸运的,但我们不能每次都依赖这种幸运,必须要建起一套健全的体系。什么叫体系?就是不依赖某个特定的人,任何人按照规矩,都能把事情做好。”

颜福庆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滔滔不绝。听完解释,姚英子脑中灵光一现:“我是学妇产科的,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上海周边的稳婆聚拢过来,搞一个短期班,培训一下基本的消毒常识——这是不是属于公共卫生的范畴?”

“不错,公共卫生的重点,不在治疗个别疑难杂症,而在普遍地提高保健意识。哪怕只是一个小改进,普及到整个社会层面,带来的效益也是惊人的。你能想到这一点,殊为难得。”颜福庆对这个想法大为赞赏,“那么,你这个培训进展到哪一步了?成效如何?”

姚英子脸红,她只是刚有个想法,八字还没一撇。不过她转念一想,发现这其实是个机会,便大着胆子道:“我正在筹备,很多想法尚不成熟。您能不能留个通信地址?以后我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请教。”

颜福庆摸出一管钢笔,掏出一张淡绿色名片,在背后写了一行字。她接过名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那股碘酊味还在,闻起来很舒心。

“上海到长沙的邮路不太稳妥,你就送来思颜堂这里,会有专人统一送到我那里的。”颜医生解释说。姚英子奇道:“原来您在上海,就住在这里呀?”

颜福庆哈哈大笑,让开一个身位。姚英子看到,楼前那一面铜质铭牌上,写着“纪念颜永京先生”几个汉字和英文。

“我伯父是圣约翰大学的创始人之一,这栋楼就是为了纪念他而造的,是以叫思颜堂。我每次回上海都住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想念他老人家。”

这突如其来、不动声色的炫耀,让姚英子顿时不敢作声。原来人家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来头大到不得了。她心里直骂自己愚蠢,这思颜堂来过无数次,颜永京的铭牌也看了许多回,都是姓颜的,怎么就没往前多想一步?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颜福庆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姚英子捏着名片,晕乎乎地走出圣约翰大学,之前被孙希背叛的气恼,多少被这意外的重逢冲淡了一些。

一想到自己刚下的决心,她忽然不太想回家了。只有尽快成长起来,才能获得颜医生的认可呀,可要怎样才能尽快成长呢?姚英子冥思苦想走了一路,忽然想起来,张校长不是搞了一个赤十字会吗?她们马上就要奔赴战场救援了——

“我要跟赤十字会一起去武昌!”

这个念头一起,便无法遏制。正好可以离开上海一段时间,避免和孙希那个大烂人共享同一城的空气。姚英子精神不由一振,抬手喊住一辆黄包车。事不宜迟,她决定今晚就去找张校长报名,校长现在肯定还没睡。

姚英子吩咐车夫直接去南市上海医院。女子中西医学院成立时,校址是在新马路,后来迁入了南市上海医院,才改名叫上海女医学校。张校长为了方便管理,就住在学校附近的达西公寓。

不过她到了达西公寓,发现窗口灭着灯,跟门房一打听,才知道张校长一直没回来过。姚英子不甘心,又讨来访板细看。这访板乃是一块小黑板,倘若住客约了客人却临时外出,便会在板上留言说自己去哪里、几时方归,访客看了,可以决定等候或离开。

板子上果然有张校长的留言,却是一串密码,显然她只希望特定的几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姚英子常代张竹君发电译电,对私人密码本很熟稔,很快便解出来:三泰码头丙号。

上海女医学校的校舍,就是用的三泰码头的积谷仓公地,距离不远。姚英子半点不迟疑,立刻奔赴那边。

她并不知道,从她离开红会总医院时起,便有双眼睛一直紧紧缀着,一直跟踪她到了三泰码头的大铁门前。看到姚英子闪身钻进去,史蒂文森从巷道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对牛眼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得意。

他今天好好的敲山震虎之计,被孙希的意外坦白破坏了,方三响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可史蒂文森仍不甘心,他离开红会总医院后,又仔细排查了一下张竹君与红会的关系,意外发现另外一个重叠的人物——姚英子。

姚英子的父亲是红会会董,她却是张竹君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她还和方三响关系匪浅。史蒂文森虽没什么证据,可天生猎犬的直觉告诉他,跟着这个女人必有收获。

他不太放心手下的三光码子,遂自己亲自守在门口,等姚英子出来便紧紧地尾随其后,果然钓到大鱼了——哪个正经人会大半夜跑来码头?必定有诈!

他从码头附近的一座货栈边角攀上高墙,再沿墙脊走到一处圆顶铁水塔下方,顺梯子攀到了水塔最高处。今夜恰逢晴天,一轮钩月挂在天边。从水塔位置俯瞰下去,整个三泰码头一览无余。

史蒂文森眯起牛眼,看到在最靠里侧的泊位上,正系着一条鼓轮。这是条客货两用的铁壳船,上面是两层客舱,下方是货舱,船头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瑞和。他不识中文,但他会素描,遂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这两个复杂的汉字当画一样摹上去。

此时瑞和号的侧舱正处于开启状态,与码头之间用一道栈桥相连,栈桥尽头是一辆马车。十几个黑影沉默地穿梭于马车与货舱之间,把一个又一个长条箱子运进瑞和号。箱子分量不轻,扛夫踩得栈桥嘎吱作响。

史蒂文森立刻认出了这辆马车,正是自己曾跟踪过的青帮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三四个人,个个长袍礼帽,其中一人的体态特征很明显,是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张竹君——因为姚英子一进码头,立刻跑去了她的面前。

两个人讲了什么话,史蒂文森听不真切,就算听到了也不懂,但从姿态上多少能猜出一些。张竹君对姚英子的到来很吃惊,甚至有点不高兴。很快姚英子激烈地做了一个什么表态,连说带比画,张竹君反倒犹豫不决,隔了许久才点头,被姚英子兴奋地一把抱住。

然后张竹君把姚英子带到其他人面前,姚英子与他们一一握手。只见其中一人摘下礼帽,俯身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看他的姿态和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是这里的领袖。

他再凝神观瞧,那是一张熟悉的尖削面孔,正是陈其美!

我没猜错!

史蒂文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里果然是同盟会的秘密基地!那些搬上船的长条箱子,只怕里面全是军火,看吃水,只怕运载量还不小呢。他们果然是要在上海搞暴动!

真是好计策!大家都一门心思提防着进入上海的船舶,谁也料不到,它们竟藏在一条宣布即将外航的船上。

他离开三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是蒙蒙亮。史蒂文森心情极为亢奋,丝毫不觉疲惫。他先赶到船舶公所,查阅到瑞和号属于商办瑞庆公司所有,专跑长江航路,提交的预定出发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出发码头却是虹口的怡和码头。

这个变动,本身就十分可疑。史蒂文森认为,恐怕这不是什么出发日期,而是革命党搞暴动的日子。

他没有立刻回报巡捕房,总探长肯定又搬出那一套中立论调,太耽误事情了。史蒂文森决定还是故技重施,去找道台衙门,以华制华!

接待史蒂文森的,还是昨天那位苏推官。一见面,苏推官就抱怨史蒂文森调查不明,害得他枉做小人。史蒂文森深知这些中国官僚的秉性,随手送出一盒鸦片膏,对方见是最上等的公班土,立刻眉开眼笑。

对于史蒂文森在三泰码头的发现,苏推官有点犯难:“你有所不知,张竹君这人,目下不好深查。”

史蒂文森大为不解:“据我所知,张竹君的立场是同情乱党,你们道台衙门还不抓吗?”苏推官把他拽到一旁:“朝廷如今跟红会正在互别苗头,赤十字这么一闹,正好羞辱沈敦和的面皮。上头乐见其事,何必去管呢?”

史蒂文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羞辱一位同僚,你们竟容许一个反政府者在眼皮下自由活动?”苏推官解释道:“赤十字会的章程我看过,说的是救治南北两军,一视同仁,并无政治倾向,要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史蒂文森忍不住吼道:“陈其美就在码头上,他们分明是要打着救援的旗号,去袭击江南造船厂。”苏推官哈哈大笑:“呃,阁下实在是……杞人忧天了,杞人忧天了。”

没等翻译把这句成语翻译过来,史蒂文森就气得一拍桌子:“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带了防营,直接去三泰码头!”苏推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武昌怎么闹起来的?还不是新军里有乱党?刘道台才下过严令,各处防营要安守原地,怕上海重蹈覆辙。”

“那你跟我去亲眼看一下总可以吧?”

“这事能不能查,该不该查,值不值得查,我先请示上峰圆议一圆议,一有消息就通知阁下。”说完苏推官端起茶碗,悠悠吹了一口茶叶。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推门出去。苏推官掂着手里的公班土,侧头对同僚笑道:“原先传闻洋人走路腿不打弯,固然是个笑话,可洋人的脑筋不打弯是真的,真是拎勿清。乱党都是在租界活动,关咱们华界什么事?”同僚俱是大笑,纷纷拿着烟枪过来借土。

史蒂文森听不懂中文,可背后传来的讥笑声是无须翻译的。这位探长此时的内心就如同一台失控的蒸汽机,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一双凸眼几乎要被高压挤出眼眶。

“你们等着瞧!我会证明我是对的!”史蒂文森向空气挥动拳头,恶狠狠地喊道。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上海报纸可谓热闹非凡。

最多篇幅的报道,自然是武昌叛乱。自称湖北军政府的叛军与清军在汉口展开激战,胜负难分。其次便是红十字会的古怪态度——沈敦和依旧保持沉默,以致外界质疑如潮。更有小报神神秘秘地指出,红会总医院前日似有丑闻爆出,似与内部监守自盗有关。一时间,就连沈最坚定的支持者,都心生疑虑。

方三响坐在电车上,眼前一排排乘客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全都是长篇累牍的分析;耳边听到的,全是各种小道消息的议论。他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双手抱在胸前,朝窗边靠了靠。

孙希那个浑蛋挨了一拳之后,再没在医院出现过,有说他逃去海外,有说他被冯煦接回京城。无论哪种说法,都让方三响心浮气躁。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气那家伙背叛了信任,还是气他不告而别。

他本来想去找姚英子说说,翠香说小姐好几天没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方三响平时有来往的就他们俩,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诉的状况,只好把自己淹没在无休止的工作中,疲惫欲死方才罢手。

铛铛铛!

车铃声惊醒了几乎睡着的方三响,他挣扎着从座位上起身,跳下电车。

这一站叫作工部局站,顾名思义,站点旁边即整个租界的心脏地带——工部局大楼。此时大楼外面聚了许多人,正陆陆续续走进楼里。其中大部分是穿着黑色或宝蓝色绸褂的商界华绅,也有一小部分西装革履的洋人,居然还有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更外围,还有二十几个捧着相机和笔记本的记者来回游走,镁粉燃烧声与呼喊声此起彼伏。

方三响一不留神,差点与一个日本人撞肩。对方连忙弯腰道歉,方三响生平最恼恨他们,把头一别,却在另外一侧见到熟人。

“方医生!”

农跃鳞捧着相机跑过来,很是兴奋。不待方三响开口,他先连珠炮般问道:“你们沈会董今天突然召集各界集会,还特意借了工部局的议事厅,到底搞什么名堂?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方三响挠了挠头:“我也是今早接到通知,从总医院赶过来参加的,不知道是做什么。”农跃鳞追问道:“是不是总医院的人都来了?”方三响道:“应该是的。反正峨利生医生、柯师太福医生、王培元医生,还有严之榭、宋雅……我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来了。”

“也包括孙希吗?”

这个问题,让方三响当即沉下脸去,生硬地道:“这我不知道,没见到。”农跃鳞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坊间传闻他是为京城做间谍,窃取了红会账册,可有此事?”

方三响不会说谎,只好不吭声。

农跃鳞正色道:“莫怪我挖阴私。红会以劝募各界善款为经济,定期发布征信册乃是义务。沈会董突然召集大会,是不是因为账册将被曝光,才急忙出来澄清?”

方三响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发窘,不知如何才好。农跃鳞哈哈笑起来:“好啦好啦,方医生,你的答案全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懂掩饰。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记者的工作可就太简单了。”

说完农跃鳞扯着他的胳膊,一起往大楼里走去:“你跟孙希,这算是绝交了?”方三响步伐一滞,闷闷“嗯”了一声。

“咱们在淮北是共过患难的,作为朋友,我得劝一句,很多事情,不要急着下论断。”

方三响恨恨道:“他自己都承认了,还能有什么误会!”农跃鳞道:“我们做惯了新闻的都知道,有时候一件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孙希是如此……”他顿了顿:“恐怕今天的沈会董也是如此。”

两人一边讲着话,一边走进位于大楼东侧的议事厅里。

这是一个半椭圆形的会场,叫作阿尔伯特厅,里面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厅里熙熙攘攘,其中既有沪上缙绅,也有许多同仁、仁济、公济、广慈等租界大医院的医生,加上记者、教士和一些租界官员,无论座位上还是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其中最为醒目者,乃是坐在第一排的英国按察使苏玛利,引发周围的各种揣测。

只有方三响的注意力不在按察使身上,而在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上。

“孙希?”

孙希穿着一套姚英子送的藏蓝西装,正调整着一根蝶形的碳精话筒。他仿佛感受到了视线的热力,转过头来,恰好与方三响四目对视。孙希抬起手来要打招呼,方三响冷哼一声,一动不动。孙希只好装作捋了一下头发,埋头继续调试。

方三响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惊讶万分。一个叛徒怎么还能堂而皇之站在台上?沈会董难道不是把他开除了吗?农跃鳞也注意到了孙希的存在,他正抬手要拍一张,忽然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喧嚣。

只见沈敦和头戴礼帽、身穿暗蓝色的常服马褂,阔步走进了会场。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施则敬、姚永庚等一干红会高层,以及大名鼎鼎的广学会督、朝廷头品顶戴、在中国最著名的传教士李提摩太。

一看这个阵容,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等着看,这位非议缠身的大慈善家到底有何主张。沈敦和冲会场内拱了拱手,更不多言,直接登上议事台。孙希赶紧在话筒前站好,准备同声传译。

沈敦和环顾全场,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诸位,红会昨日接到一封无线电报,发自汉阳一艘兵轮之上,请容在下当众朗读。”

他展开电稿,语气沉重地念起来:“日前南北两军大战,伤亡兵士弃尸如山,伤者无人救治,困苦万状,即武昌居民为流弹所伤者,不知凡几。请即亲率红十字会中西医队迅速来援,普救同胞。急急急!”

关于武昌战事,在座的人早读过很多报道。可亲耳听到从战地发来的求援电报,听到来自一线的惨烈描述,感受又大不一样。

电报很快念完,待孙希翻译完之后,沈敦和敲了敲木台,朗声道:“战争之祸,乃是天下最残酷而不忍闻睹之事。鄂事紧急,民命涂炭,已经不容诸位贤达坐而论道。敦和虽然愚钝,愿庶竭驽钝,倾力救援湖北!”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今天出席的多是业内人士,对于京会、沪会的争端来由很清楚。沈敦和突然表态要救援武昌,莫非是与京会达成了共识?那么救援方针又该是如何?更有联想力丰富的人,猜测莫不是因为红会账册被冯煦掌握,所以沈敦和才被迫妥协?

在纷乱的猜疑中,许多记者纷纷举起手来。沈敦和却把手掌下压,示意稍等片刻,继续侃侃而谈:“可这场战事波及武昌、汉口、汉阳等地,南北两军并居民不下几十万人。仅仅依靠本会救护人员,断断不敷调遣。敦和以为,欲求部署神速,机关完备,而经费又可节省者,唯有与沪上诸公群策群力,合散兵为一处,并力共援之!”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是呼吁大家捐钱捐物、出人出力。只有少数人在台下冷笑,红会账册不清不楚,沈某人不先澄清,却又要来劝募,未免太过无耻。

沈敦和在台上似乎觉察到了这股恶意,话锋一转:“沪上的名医圣手,大多都在教会医院供职。欲要联合救援、统一协调,非红会一家所能调度,体制上必须要借重西董之力。敦和与按察使苏玛利先生、李提摩太先生仔细商议之后,决意成立中国红十字会万国董事会,设中、西董事若干位,专为武昌战事运作。”

是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方三响有些茫然,不明白沈会董这句话怎么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倒是农跃鳞在旁边喃喃道:“厉害……沈敦和可真是好手段哪!”

他见方三响一头雾水,低声解释道:“这个红会万国董事会,是为武昌之事而设。做事的还是同一批人,只是换了一块牌子,沈会董便如孙猴子一样跳出桎梏,想怎么救援就怎么救援,不再受朝廷辖制——此所谓留鸟换笼之计!厉害,厉害。”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方三响觉得比药物的拉丁名字还难记。农跃鳞笑道:“嘿嘿,其实这也不是新鲜手段,沈会董在去年已玩过一次了。”

“什么?”

“你还记得吧?去年淮北水灾,红会在蚌埠一共打出两面旗帜,一面是红会,一面是华洋义赈会。”

方三响点点头。

“那个华洋义赈会,其实就是沈敦和跟洋人合办的机构,用来筹集善款,拨给红会,红会再派你们前往救援。严格来说,你们是受雇于华洋义赈会。”农跃鳞解释说,“当时并没人觉得不妥,朝廷还觉得这是筹款的好法子。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沈会董的一次投石问路。你看如今这个万国董事会的手法,与华洋义赈会的性质岂不一样?”

方三响似懂非懂,台上沈敦和已经介绍起董事名单来,从苏玛利到李提摩太再到各个医院院长、医生,无不是显赫人物。

农跃鳞掏出本子,边听边记,连连感叹:“好家伙,沈会董能请来这许多大人物,只怕是酝酿良久哇。”

酝酿良久?

方三响心中五味杂陈。这说明红会账册的争议,从一开始就在沈敦和的掌握之中,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农跃鳞却大不以为然:“没点心机的人,岂能在上海滩屹立十几年不倒?沈会董耍手段,是为了慈善救人,大节无亏——再说,朝廷死守着体制,不许红会援鄂,又怪谁呢?”

他让方三响帮忙举好镁光灯,对着台上拍了一张。其他记者听到声响,这才如梦初醒,也纷纷举起相机,对着沈敦和拍起来。一时间会场内镁光闪烁,快门开合,几乎要盖过观众们嗡嗡的议论声。

沈敦和见气氛已然扭转,遂结束了发言,邀请李提摩太上台。李提摩太先与他热情拥抱了一下,随即面向台下,热情洋溢地称赞沈敦和为“救苦救难之大元帅,救命军之大教主”。他发表完讲话,《纽约报》驻华代表唐乃随后上台,表示万国董事会此举不特为中国人士所欢迎,即泰东西各国亦莫不馨祝,他当立电《纽约报》报告成立,并募捐款云云。

就这样,适才被点到名的各位董事轮流上台演说,无分中西人士,皆是口若悬河,引得台下掌声接连不断,如浪奔无息无止。只苦了孙希在台旁翻译得口干舌燥,不停地喝茶润喉。

随着演说次第开展,气氛逐渐浓烈起来。会前的诸多疑虑、愤慨,以及嘲讽,被扫荡一空,几乎每个人都被感染,兴奋地拍起巴掌来。

“啧啧,红会前一阵被舆论围攻,很多人以为他要身败名裂了。想不到人家早有成算,一出手便是泰山压顶。我看朝廷这次怕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农跃鳞的语气里,全是浓浓的幸灾乐祸。方三响担心道:“朝廷会不会报复沈会董?”

“嘿嘿,这便是沈会董的高明之处了。你想,他这番演说,一字不提京沪之争,只说因为要联合教会医院,不得不采用万国董事会的形式。这理由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错,朝廷有苦也说不出。”

方三响还要讲话,农跃鳞却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唯一可虑的,便是朝廷拿红会账册一事来质疑。不过如此明显的破绽,沈敦和不可能漏算,难道他……”

他停顿了一下,却突然不说了,因为这时英国按察使苏玛利登台演说。直到按察使演说结束,换了沈敦和重新上台,方三响才重新凑过头来:“你刚才说什么?”

农跃鳞似笑非笑:“我只是想到一种可能。沈会董之所以如此高调行事,不惧朝廷严饬,恐怕他打心眼里认为,武昌战事结束后,就再没有什么大清国了。”这大胆的发言宛如一根烧红的探针,直刺入方三响的中枢神经。他猛然瞪圆了眼睛,拳头捏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恰在这时,台上沈敦和挥动手掌,大声道:“本会这一次赴鄂救援,将严守中立,不分民军、官军,凡民军受伤医治送还民军,官军亦然!医者以生灵为念,绝不退缩逃避!”

全场掌声雷动,几乎要掀开厅穹。在座的业内人士心中无不震动,这一种表态,等于红会挣脱朝廷约束,自行其是了。农跃鳞正要评论几句,不防方三响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振臂吼道:

“我是红会总院医师,坚决支持沈会董援鄂!”

可就在同一瞬间,孙希也踏前一步,高喊:“红会总院同人,支持沈会董援鄂!”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两人同时愣住了。他们台上台下,对视片刻,不知是该抛却恩怨振臂齐呼,还是该迅速挪开视线。所幸这种尴尬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其他与会的医生次第起身,大声表示对万国董事会的支持。

“我是同仁医院医师,支持红会援鄂!”

“鄙人代表广慈同侪,全力支援红会!”

“仁济全体,自当秉持人道准则,全力支持!”

“博医会诸成员,枕戈待命!”

一时间会场里人立如林,无不激昂奋发。借着这股热潮,沈敦和当场宣布,红会将以总医院王培元为领队,峨利生、柯师太福医生、班纳医生、杨智生为副,动员红会医生及看护生三十余人,分甲、乙、丙三队,次日即发。并在三马路新闻报楼上设置专门事务所,办理后续的筹款、采购、调度诸事宜。

今日成立,明日出发,这惊人的效率,又引得大众一片盛赞。

听着阿尔伯特厅里的喧嚣,方三响只觉肾上腺素在飞速分泌,就像之前在派克路协助陈其美逃难似的,没有恐慌,只有异样的兴奋,仿佛那才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目标。

与此相比,跟孙希的那点尴尬,根本不算什么。方三响想到这里,忍不住朝台上看了一眼,那家伙已退到话筒后方远一些的位置,挂着一脸复杂的表情——难道说,他也打算跟我们去湖北?方三响心想,一时说不清该愤慨其脸皮太厚,还是该有些期待。

“本次分驰战地,有进无退,概无半途中止之虑!”

沈敦和挥动手臂,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在议事厅里久久回荡,将会场气氛推至高潮。与会人士纷纷当场慷慨解囊,曹主任不得不在门厅口临时设置一处桌案,收取各路善款。

可怜曹主任在医院里防了半天乱党,没想到公然举起反旗的却是自家上司。他哆嗦着下巴,忐忑不安地应接着潮水般涌来的捐献。

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曹主任便收到了八千多元银洋与四千多两银子,更有药品、绷带、衣服、担架等大量物资的承诺。随着进项越来越多,他整个人从提心吊胆变得容光焕发,钱帛最润人心,哪怕不是自己的也一样。

这一场震惊沪上的万国董事会成立大会,便在一片热情中胜利结束。各大报章以号外的形式,迅速在当日发表,在华、洋两界引发了又一轮更广泛的热烈讨论。

不过这些热议,方三响并无余裕理会。沈会董承诺救援队伍次日即发,留给准备工作的时间极为有限。因此大会一结束,他和其他医生就赶回总医院,整理出一批急救设备与药物,装满了七辆大驴车。方三响亲自押送,一路从静安寺运到虹口的汇源码头。

这个码头位于外白渡桥东北,恰好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叉口,位置绝佳。早年叫汇源码头,被日本人收购以后改叫“日本邮船中央码头”,不过当地人还是爱用旧称。

在上午的大会上,日清公司宣布提供一条叫“襄阳丸”的江轮,用来运送红会救援队。这条江轮专跑上海与武昌之间的航线,只消四五日便可抵达汉口,是目下最迅捷的办法。

红会总医院的车队一抵达汇源码头,立刻被扛夫们包围。这些人都是刘福彪亲自安排,过来帮手的。曹主任本来还有些抵触,一听是免费的,才勉强哼了一声。

方三响在青帮颇有声望,不需催促,扛夫们一个个闷声不吭地扛起大小包裹,鱼贯往襄阳丸上运。曹主任手捧账簿站在货舱口,细眼滴溜溜地扫视着,生怕他们私藏。

他如临大敌,事必躬亲,方三响反而无事可做了。

此时其他医生和看护人员都回家收拾行李去了,要明天开船前才会到。像严之榭这样的单身汉,说出发前得好好打个牙祭,早跑得不见踪影。汇源码头除了曹主任,方三响竟没有其他熟人。

他忽然怀念起平时跟孙希、姚英子厮混的日子,如今……唉,方三响信步走到防波堤上,朝远处望去。这一带是上海核心的码头群,一排排浅褐栈桥鳞次栉比,如几十根长指伸向黄浦江面。在更远处的江心航道上,大大小小的轮船喷着黑烟,交错行驶,在水面上耕出一圈圈密如网纹的涟漪。它们就像一个个勤劳的红细胞,为这座都市一刻不停地输送着养分。

只可惜触目望去,这些轮船大多悬挂国外旗帜,大清龙旗寥寥。就连方三响如今脚踩的位置,也是日本邮船会社的资产。

方三响一向最讨厌日本,想到要搭乘日本人的船去武昌,内心一阵烦闷。他鼓起肺部想要深深吸一口气,没留神空气掺杂着煤灰味与水腥味,呛得他咳嗽连连,不得不偏过头去。

一阵响亮的号鼓乐传来。这是《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上海有点排面的庆典活动,都会奏这曲子。方三响咳嗽着,好奇地转过头去,发现声音是从隔壁的怡和码头传来的。

只见一艘客货两用的洋灰色大船,正停泊在近水浮泊位,船首喷涂有“瑞和”二字。它伸出一条带扶手的踏板,与栈桥相接。栈桥前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人,女性占了一多半,或绣袍或洋装,皆是名媛装扮,手持绢布与花束,还打出了一条醒目的横幅——“欢送赤十字会诸位姊妹同人赴汉救难”。

方三响一阵愕然。原来……张校长竟然是今日出行吗?他再定睛一看,一个短发女子正扶在船舷边,朝船下俯瞰。她头戴英式木髓盔,身着咔叽布短衫,右手叉腰,英姿飒爽,不是张竹君是谁?

没想到,赤十字会的出发码头,居然就在红十字会出发码头的隔壁,而且出发日期前后只差一天。张校长和沈会董斗了这么久,却撞得如此默契,老天爷也真是爱开玩笑。

他抱臂朝那边眺望了一阵,突然双眼一眯,注意到在距离栈桥不远处的仓库旁,有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英子?”

她是给张校长送行的吗?他注意到,英子旁边还站着陶管家,两个人似乎在交谈。

方三响回头看看,货物装卸有条不紊地进行,应该不用自己插手。他决定走去怡和码头,跟张校长打个招呼,顺便也见见英子。

汇源码头与怡和码头不过百步之遥。方三响很快便走进码头区,正要拐过仓库,忽然听到转角那边姚英子愤怒的叫喊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你不要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小姐,战场不比救灾,子弹无眼,说死就死,不可以任性。”这是陶管家苦口婆心的声音。

“我不是把胎毛笔带上了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总说它能逢凶化吉?”

“小灾可以挡挡,可这是最狠的兵灾……”

原来她是在和陶管家讲话。方三响知道姚英子有管毛笔,是用她幼时的胎毛做的,陶管家老絮叨着让她带上。她始终嫌恶心,所以都是陶管家随身携带。

“帮帮忙,赤十字会是中立团体,是不允许被攻击的。”

“这世道,哪有真按规矩来的?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方三响停下脚步,大为震惊。怎么英子要跟张校长去武昌?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不过他转念一想,去年这丫头就敢扒火车去淮北,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

但这趟差事,确实如陶管家所言,委实危险。方三响正要站出去加入劝说之列,不料陶管家转变了策略:“小姐,您都二十岁了,不好像从前一样乱跑,得赶紧定门亲事,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脚步停住了,方三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姚英子似乎更加愤怒:“不是在说去武昌的事吗?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看身边,谁不是十五六七就定下亲事?老爷由着你学车、学医,也不让你缠足。可我看得出,你有了归宿,他才真正踏实安心——你婚都没结便要去武昌那么危险的地方,他不会同意的。”

“谁说嫁人了才算有归宿哇!张校长也没结婚,谁敢小看她?”姚英子语气转冷,“陶管家,你回去吧,就算告诉我爹也没关系。船就要开了,我得走了。”

陶管家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了一声:“小姐,姚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老爷资产巨万,膝下却只有你一个女儿。”

姚英子肩膀一颤,没吭声。

“你那几个在宁波的叔伯,天天跟老爷吹气,说你是女子,没资格继承老爷的财产,想要把你的堂兄过继一个过来。老爷心疼你,从不在你面前说这些,但我看得出,他也焦虑。最好你能找个门当户对的,要么招个上门女婿,诞下一男半女,跟你们姚家姓——不然你和老爷谁有个三长两短,家产便可能落到外人手里。”

“好荒唐,为什么女子没资格继承?难道我不是我爹的骨血?”

“唉,规矩不是一向如此嘛。”

“这世道,哪有真按规矩来的?”姚英子反唇相讥,“原来说女子不能学医,如今也能学了;原来说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如今也松了。只要有人做成了先例,没什么规矩是不能破的。我跟张校长去武昌,就是想多破几个规矩!”

陶管家还要劝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同时转身,先看到方三响一个踉跄被从拐角推出来,接着是全副武装的史蒂文森,而在史蒂文森身后,则是二十几个持枪的华捕、安南捕和印捕。

“方三响,姚英子。”史蒂文森得意扬扬,拙劣地用中文念出这俩名字。姚英子顾不上问方三响怎么来了,冲史蒂文森质问道:“你们巡捕房来做什么?”

史蒂文森一拍腰间的短枪:“我接到消息说这里有人意图袭击租界,赶过来检查。你们三个,统统要抓起来审问!”

那些巡捕不由分说,拥上来一阵推搡。方三响护在姚英子身前拼命抵挡,他体格硕大,打得几个安南捕鼻青脸肿,东倒西歪。可对方人实在太多,又装备着橡木警棍,几番挣扎,他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陶管家眉头一皱,试图讲理:“阁下没有证据,先行动手,未免不合规矩吧?”史蒂文森冷笑,一指方三响:“这个杀害小沃伦、勾结陈其美的青帮分子出现在这儿,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下巴朝远处的轮船又是一抬:“张竹君在那条船上掩人耳目,其实是为了偷运军火,意图暴动。”

姚英子只觉这指控荒唐透顶:“这是去武昌救援的赤十字会!哪里来的什么军火和暴动?”史蒂文森哈哈大笑:“一群女人去战地救援?这种荒唐事只好去蒙骗一下道台衙门,却瞒不过我。”

姚英子正要反驳他的偏见,史蒂文森突然阴恻恻道:“你在三泰码头已在船边见过陈其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姚英子悚然一惊,自己那一天可能被跟踪了。史蒂文森继续道:“我不知你是装的,还是被张竹君故意隐瞒,总之这条船一定有问题。”

姚英子的内心,一瞬间竟有了动摇。事实上,那天晚上她也有疑问,张校长为何大半夜跑到码头装货?为何又在寓所留下密码?她确实见到了一个自称陈其美的人,但张校长只介绍说是一位朋友,可什么朋友需要半夜相见?

当时她出于对张校长的信任,再加上急切要表达去武昌救援的意愿,并没有深究这些异常。现在史蒂文森一点出来,姚英子登时有些惊慌。

难道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幌子?

方三响在地上抬起头:“你见到陈其美了?”姚英子“嗯”了一声,然后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个疑问:“你认识他,他是革命党,对不对?”方三响没回答,但表情算是默认。

史蒂文森见两人表情,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是瞒着总探长私自出动,心中不免也有忐忑。如今事实板上钉钉,史蒂文森吩咐手下抓住三人,迎着《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的调子,一齐朝着码头走去。他要去享受自己的高光时刻。

码头上的欢送仪式正进行到热烈时,忽然一大群巡捕拥入场中。乐队被迫中止演奏,那些挥动小旗的名媛太太也被推到一旁。张竹君从船上见到情况不对,剑眉一皱,立刻顺着舷梯走下来,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气场太过强大,史蒂文森不得不挺起胸膛:“张校长,我奉命前来调查一桩军火走私案。”

“放着海关货栈你不去查,为何要查一条出港的船?”

史蒂文森咧开嘴:“我们有充分的证据,怀疑这条瑞和号上装有危险军火,用来袭击租界。”张竹君扫了他身后一眼:“先把我的学生给放了。”史蒂文森认为她服软了,于是弹弹手指,把姚英子、方三响松开。

“这条瑞和号已经被赤十字会租用,用于武昌战事的慈善救援。无论是苏松太道还是工部局,都已经报备过了。”张竹君面无表情地说道。

“但如果这条船上搭载的东西,与报备不符,那便不受法律保护。”史蒂文森得意扬扬,像一只玩弄着老鼠的猫,“为了不耽误张校长的慈善活动,我想还是尽快查明比较好。”

“你无权搜查赤十字会的船舶,这违反国际公约!”张竹君挡在瑞和号前面,眉宇间隐隐藏着怒气。

“别糊弄人了,《日来弗公约》承认的红十字会,是沈敦和那个,你这个赤十字会只是个民间组织罢了,没有豁免权。”

这一句话,直刺张竹君的要害。史蒂文森拍了拍挎枪:“请你配合一下,今天谁也不会受伤。”他见她沉默不语,大为得意,一级级缓缓踏上舷梯,心情如新君登基一样爽快。

瑞和号是一艘客货两用江轮,吃水以下是货舱,上面是两层客舱,分为一、二两等,可以容纳四十人。史蒂文森走到客舱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准备好霰弹枪。

这可是满载着军火的大船,万一革命党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可不是警棍所能应付的。在逼仄的船舱环境里,只有 M1897 霰弹枪可以保证敌人平心静气——任何意义上的平心静气。

这是史蒂文森从巡捕房的武器库里搜罗来的,同样没有合法手续。他豁出去了,一次违规和十次违规没有本质区别。只要解决掉瑞和号,这些都不是问题。

史蒂文森率领众人小心翼翼地进入一层客舱。这里是敞开的大间,里面摆着三排上下铺的床位,十几个赤十字会的年轻成员,男女都有,正忙着撕麻布。他们看到巡捕房的人进来,大为惊慌。史蒂文森没看出什么可疑,简单转了一圈,便直接登上二楼。

二层客舱的条件比一层强,分成十二个小单间。史蒂文森一个个单间敲门查过去,第一间里住着一对夫妻,男方是个圆脸胖子,身穿西装,留着两撇鱼尾须,颇有东洋人的味道;他的太太披着一件中式夹袄,头发盘成一个小髻。

隔壁宿间里,则是一个尖脸男子,一对招风耳上架着副小巧圆镜,短发梳得油光锃亮,室友长得比较莽撞,方面阔目,似是个愣头青;再隔壁,居然住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穿着洋气,普遍会讲英文,都声称是受雇于张竹君的医生。史蒂文森询问了一番,没问出什么异常,房间里也只有简单的几样行李。对此史蒂文森并不意外,张竹君既然打出救援武昌的旗号,肯定得雇点人做做样子。

真正的好东西,肯定藏在下层的货舱里呢。

他吩咐手下守住门口,亲自拎着一杆霰弹枪爬下货舱。这里左右分成六个舱室,中间有一条甬道相连,里面空无一人,唯有轮机声嗡嗡作响。

史蒂文森推开第一个舱室,里面是几十个柳条箱,箱子里堆叠的是一匹匹白麻布。客舱里那些赤十字会成员,刚才就是在对麻布做裁剪加工,撕成一截截的绷带,这是在战场上消耗最多的物品。在麻布箱旁边,还堆放着一批棉质被褥、细纱帐、幕帘和十几盘棕绳。

第二个舱室里摆放着各类药品与化学试剂,如硼酸、碘酒、苏打粉、酒精和石炭酸等,还有少量阿托品与吗啡。每一类都安放在大小不一的布袋与皮革袋里,塞满棉花,牢牢固定在舱内。少量的医疗器械,则被见缝插针地分散在空隙里。

第三、四个舱室,摆满了各种建材和工具,以及几张折叠病床。张竹君神通广大,居然还弄了一台小型爱迪生发电机,摆在里面;第五、第六个舱室,塞满了够三十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补给。

赤十字会的这批物资虽然数量不多,但面面俱到,几乎考虑到了战场救援的每一处细节——唯独没有史蒂文森要找的军火。

这位不幸的探长在六个舱室里转了半个多小时,不甘心地打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可一无所获。他甚至跑到瑞和号的外面,仔细地测量船壳的壁厚,看是不是藏有夹层。张竹君站在甲板上双手抱臂,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跑上跑下,甚至带着几丝怜悯。

随着时间推移,他鼻翼内侧的毛细血管因压力剧增,几乎要爆裂开来,使得鼻头愈加刺红。

“哈哈!你们快来看!到底让我找到了!”

史蒂文森忽然欢呼起来,兴奋地挥舞着霰弹枪。可手下们跟到底舱一看,不过是两百斤白花花的硝石。手下只好悄声提醒史蒂文森,硝石大概是救援队用来土法制冰的,毕竟战场上不可能有冰箱。

把硝石等同于火药,又等同于军火,这栽赃得实在勉强,史蒂文森只好重新爬回甲板。张竹君嘲讽道:“船上有显微镜,需要吗?”史蒂文森顿觉血管爆裂,猛然上前揪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到底把军火藏哪里了?”

话音刚落,张竹君偏转身子,双手一摊一膀,只听“扑通”一声,史蒂文森这六英尺高的汉子竟被摔落到江里。她在广东行医时练过咏春拳,这是女子防身必备之术,如今总算捞到了实战机会。

巡捕们手忙脚乱地扔下一个救生圈,把这位狼狈的探长拽上岸来。史蒂文森呕出一口混浊的江水,气急败坏:“全船!全船的人都给我下来!一个不许漏,我要带回巡捕房,查个清楚再说!”

“你没有证据,却一口气抓这么多人回去,合规吗?”一个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

“老子就是证据!老子就是规矩!”史蒂文森大叫,可突然觉得不对,他赶紧揸开手指,拨开湿漉漉的额发,嗓子一瞬间变干了。

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公共租界巡捕房总探长,他怎么跑来这里了?

总探长的脸比瑞和号的底舱还阴沉:“我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有人私自调动警力,史蒂文森探长,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谁举报的?分明是做贼心虚!”史蒂文森瞪向张竹君。可后者同样莫名其妙,表示从没离开过码头。但她何等敏锐,岂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直接用英文讲道:

“史蒂文森探长跟我说,这次搜捕慈善船只的行动,是得到您的批准的。”

张竹君有意咬着“慈善船只”两个单词,让总探长青筋绽起。他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挥动铅头拐杖,狠狠在史蒂文森的胫骨上敲了一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去非法拦截一条慈善船只!”

史蒂文森结结巴巴道:“可是,有证据证明他们具有潜在危险……”

“那么证据呢?”总探长怒气冲冲道,“我说的可不是你脑子里那些带着羊膻味的苏格兰式臆想,而是实打实的证据!”

“呃……我正在船上搜。”

“那就是没有喽?”

“我正准备再细致地检查一次,对……对了!一等舱的那些乘客,需要重新核验身份!我怀疑他们有古怪。”

史蒂文森这倒不是气话,刚才他落水时脑子灵光一现,想起那几位一等舱医生的古怪。比如那个鱼尾须的胖子,拇指内侧带着一层厚茧,更像常年握枪的军人;再比如那个尖脸油头的眼镜男,问话时眼睛总朝右下斜看。苏格兰场有过研究,这是说谎心虚的表现。

之前史蒂文森一门心思在军火上,并没特别关注这些细节。直到入水清醒之后,这些被忽略的古怪才浮现出来。他意识到一件事,革命党不一定运军火,也可能是运送更多的革命党。

“你适才说这船私藏革命党的军火,没搜到,现在又改口说私藏逃犯。反正你既不用证据,也不用为后果负责,何乐而不为,对吧?”

张竹君的话令总探长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声呵斥道:“不要胡搅蛮缠了!”

“我不是胡说!”史蒂文森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只要让我再去查一次,我一定能查出结果!”

总探长冷笑着用拐杖一敲地面:“我告诉你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明天这桩丑闻便会直接登上租界各大报纸的头条,三天后会传到孟买,五天后会传过苏伊士运河。一周之内,我们会沦为整个伦敦的笑柄。”

史蒂文森的一对牛眼又变红了,他甚至能听到毛细血管破裂的声音。

“请等一下,我认为有必要……”

“不要继续让巡捕房蒙羞了!”总探长打断他的话,一挥手,几个红头阿三冲过来,把史蒂文森往旁边的马车上拽。这个不幸的苏格兰人愤怒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总探长转过身来:“张小姐,我谨代表巡捕房向您表示歉意,并希望这个小小的不愉快,得到您的谅解。”

“这是自然,感谢您对慈善事业的支持。”张竹君不失优雅地伸出手,让总探长亲吻手背。

巡捕房的大部队迅速撤走,怡和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姚英子扑过去,把方三响从地上搀扶起来:“你怎么来啦?”

“红会的救援队船就在隔壁码头,明天出发,我听到这边的声音,便顺便过来看看。”

“啊?沈伯伯他们也要出发了?”姚英子大为惊讶,赶紧去看张竹君的脸色。张竹君不屑地冷笑道:“沈敦和动作倒快,可惜呀,终究晚了一天。历史会记下来,第一支奔赴武昌的救援队,注定是我们赤十字会,而不是他沈敦和的红会。”

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始终不变,连这个虚名都不肯放过。

“好了,我们被那个蠢货耽误了太多时间,必须要启航了。”张竹君优雅地转了一个身,顺着舷梯朝船上走去,行到一半忽又回头,“三响,你回去跟沈敦和讲,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

“啊?”方三响听得半懂不懂。张竹君却没打算解释,踏上甲板,很快消失在舱门里。

剩下方三响、姚英子和陶管家在码头边站着。他不由得问道:“英子,你要去武昌?”姚英子先是“嗯”了一声,随即想到,刚才与陶管家在仓库前的对话,应该都被蒲公英听到了,顿觉脸颊飞霞。方三响全然没觉察,伸手拍拍她肩膀:“我支持你。”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武昌,不好留在上海结婚?”姚英子有些扭捏。

“农先生说过,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你看武昌这事,张校长也罢,沈会董也罢,无不积极参与其中。我有种直觉,咱们这次去是能见证历史的——至于结婚,回上海你再慢慢找人呗。”

听了方三响的话,姚英子又是欣慰,又有些莫名怅然。她缓缓抬起头,欲言又止,这次方三响倒敏锐得很:“你是想问孙希?那浑蛋这次也去,他是北洋医学堂毕业的,本业就是战地外科,他不去谁去?”

接着方三响把万国董事会上的情景约略一讲,姚英子一听孙希这么风光,撇了撇嘴:“索性不要理他。”

“我不知道他给沈会董灌了什么迷魂汤,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姚英子忽然犹豫了一下:“那你说,他要做什么事情,咱们才好原谅他?”方三响一怔,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呆立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你打算原谅他了?”姚英子勉强笑了笑:“唉……仔细想想,他虽然做了错事,最后倒也主动承认了,不然你可要吃官司呢。”

方三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姚英子的声音越发低弱:“自从我决定去武昌救援之后,总想起去年我们一起去淮北的事。那一次虽然忙得要死,可我很心定,因为你们两个就在旁边。如果能回到那时的样子,也蛮好。”

方三响宽慰道:“我听说三镇特别大,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的救援位置估计相隔很远,我俩也很难见着你。”

“真是戆大。”姚英子恨恨嘟囔了一句,不知是说谁。

这时瑞和号汽笛声响了起来,姚英子依依不舍地看了方三响一眼,缓缓登上舷梯。她刚刚踏上甲板,一个黑影噌地从岸边跳上舷梯,几步便跃至她身旁,迅捷惊人。

姚英子一看是陶管家,大吃一惊。陶管家在姚家做了许多年管事,她一直当他是个絮叨的小老头,实在没想到还会轻身功夫。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了解过,陶管家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陶管家摸了摸她脑袋瓜,一脸苦笑:“小姐,你一意孤行,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怎么跟老爷交代?你不愿意带胎毛笔,那就我带,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得把你照顾周全。”姚英子喜滋滋地挽起他胳膊:“就知道你最疼我,笔就换你收着好啦。”

这时汽笛声再次响起,水手们过来把舷梯拉上来,岸上的军乐队又奏起了欢快的曲子。方三响快步冲到船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掷到甲板上。陶管家俯身捡起来,发现是一块头巾,质地是最便宜的白竹布,上头绣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标志,针脚拙劣。

“战场上硝烟弥漫,容易误伤。红十字袖标不够醒目,把它包在头上,两边都能看清。”方三响双手拢在嘴边,仰头大喊。

与此同时,瑞和号的蒸汽轮机猛然启动,整条船身微微一震,浮离了栈桥。船头那一面赤十字会的旗帜,迎着黄浦江的江风猎猎吹起。

陶管家望着伫立在码头的方三响,忽然对姚英子道:“我记得方医生是辽东人,家里没人了,对吧?”姚英子拿着那块白布,一边试着往头上比画,一边随口说对。陶管家“哦”了一声,突然陷入一种长辈的犹豫。

此时他们三个谁都没觉察到,在远处的码头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注视着瑞和号起航。

这里距码头有四百多米,无论是船上的人影还是栈桥上的人影,看起来都离自己无比遥远。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孙希口中喷吐而出。这时旁边的港口办事员敲敲桌面,指着旁边那一台新式的黄铜德律风:

“刚才你拨通了一次,通话两分钟,一共收费五角洋。”

孙希从口袋里抓起一把铜圆,数也不数丢给办事员。办事员见他出手阔绰,有意讨好道:“先生是在给朋友帮忙?”

“Maybe or maybe not.”

孙希嘀咕了一句,转身离开,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次日也即十月二十五日,赤十字会出发的消息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可惜没多少人注意到,因为大家都被另外一条新闻抢走了注意力。

京城传来消息,资政院通过一项决议,要求朝廷罢免盛宣怀的一切职务。

资政院成立于去年九月,乃是朝廷预备立宪的举措之一,类同于泰西诸国的国会或议院。议员们居然向朝廷要求罢免一位总揽邮传、工业、金融诸项要职的大员,又是在极其敏感的武昌战事期间,不啻在帝国政界引爆一枚重型炸弹。

那些昨天刚刚参加过万国董事会的人,对沈敦和的钦佩又多了一分。

沈敦和选在十月二十四日成立万国董事会,十月二十五日盛宣怀即被弹劾,这个时间节点可谓卡得极为精妙。要知道,盛宣怀此时还身兼大清红十字会会长一职。他被弹劾,京会群龙无首,哪里还有余力追究沪会另起炉灶?

正因如此,红会在汇源码头的出征仪式可谓盛况空前,前来送行的沪上绅商学报各界,不下几千人,附近道路为之堵塞,就连外白渡桥上都挤满了人,趴在栏杆上远远向着码头欢呼,排面远超昨日欢送赤十字会。

此时烈日当空,襄阳丸的船头飘扬着两面大旗,一面白底红十字旗,还有一面万国红十字会旗,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所有红十字会的队员在船舷一字排开,皆头戴硬檐军帽,穿着洋灰短服,臂系白底红十字袖标,接受检阅。其中柯师太福、峨利生、班纳、杨智生、王培元五位带队医生居中,方三响和孙希则分别站在队伍两侧,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除此之外,船舷旁边还站着一支新近培养的看护妇队,带队的乃是总医院护士长克立天生女士。

沈敦和亲自登轮,即兴发表起演说来:“务祈诸君子有进无退,普救同胞。并谓诸君既尽义务,凡一切川资、用度、旅费、干粮悉于捐款、垫款项下提用。预计用费日需数万,幸中外慈善家源源乐助,不致困乏,请诸君放手进行……”

“有意思,真有意思。”

随着沈敦和的演说响彻码头,方三响身后一个声音轻轻评论道。方三响没回头,他知道背后只可能是农跃鳞。这位记者绝不甘心在上海等候二手消息,早早抱着他的宝贝相机,登上襄阳丸。

“你什么意思?”方三响道。

农跃鳞呵呵一笑:“沈会董之前被人指责账册不清之事,一直未有公开澄清。怎么他还在演说里主动提起红会账册的事?是有恃无恐还是别有用意?”

方三响眉头一拧:“沈会董身正不怕影斜。”农跃鳞道:“沈大人腹有韬略,一步三计,他这么说必有深意在里面,只是还看不出。”

“也许只是你当记者的职业病,想得太多了。”

“古怪,很古怪……”农跃鳞嘟囔着,捧着相机又跑开了。

方三响侧过头,朝着队伍的另外一端望去。孙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边,头顶的旗帜猎猎飘扬。他身材挺拔,卖相好,特意被安排在这个位置,被无数相机镜头对准。

“说不定他会知道沈会董的心思,毕竟万国董事会那次突袭,他是做翻译的。可沈会董到底怎么想的,会让一个叛徒参与这么机密的事?”方三响的脑海里飘过无数疑惑。

孙希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偏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这边,方三响赶紧把视线挪开。所幸这种尴尬没持续太久,就被一阵极热烈的掌声打断。沈敦和的演说刚刚结束,他走下舷梯,摘下礼帽,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向船头挥舞。

襄阳丸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缓缓启航。它驶离汇源码头,先北上吴淞口,进入长江航道后,再朝着战火纷飞的武昌西去。

在接下来的数日中,红会救护队在船上一点不清闲。他们出发得极为仓促,很多准备工作必须在船上进行。上午几位带队医师要轮流进行战地救护演练,下午队员们聚在甲板上或舱室里,撕绷带或整理药物。到了晚上,还得由一位湖北籍的向导讲解鄂地地理、风俗、饮食习惯等事宜。

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襄阳丸顺利抵达九江。九江在五天前便被新军掌握,成立了九江军政分府,对于赴援武昌的红会队伍十分支持,并无阻挠。襄阳丸在湓浦港稍事修整与补给之后,继续溯江西上。

当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方三响正坐在甲板上休息,看着不远处几条英国军舰驰骋。自从武昌开打之后,这些军舰极为活跃,航道上没有一天不见到它们的身影。

这时农跃鳞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叫他来自己舱室一趟。方三响莫名其妙地跟过去,可一进房间,脸色不由一沉。

原来里面早坐着一个人,正是孙希。

在这几天的旅途中,方三响始终没理睬孙希,两人全无交流。孙希显然也没预料到他会来,慌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逼仄的天花板。

方三响虎着脸,问农跃鳞这是怎么回事。农跃鳞道:“今次请两位过来,一来为印证一些事;二来呢,也为澄清一些事。”两人对视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农跃鳞从枕头旁取来一沓报纸,递给他们:

“这是襄阳丸停在九江的时候,我在岸上买的几份报纸。你们先看这一份,十月二十六日的《民立报》。”

方三响顾不得跟孙希置气,两人同时看去。只见这一期的副版刊印了一封公开声明,投书者赫然是张竹君,题目叫作《张竹君致沈仲礼书》。

在这封公开声明的开头,张竹君指责沈敦和,斥责他搞的万国董事会不过是牛头马面,欺世盗名,种种慈善行径,无非搜刮资财,是“欲掩全国官民之资,而貌为公等数人之事也”。语气之激烈,用词之锋锐,方、孙二人对着报纸都感觉如寒风吹面。

痛斥了一顿沈敦和之后,张竹君继而话锋一转,在结尾发出了呼吁:

“公倘尚恤人言,则请将八年来收支之数据,报告天下,否则当以吾粤所捐两万金还诸吾粤,吾粤人必能自为之!”

这就是摆明车马,要求沈敦和公布善款账册了。

两人缓缓放下报纸,正要开口,却被农跃鳞拦住了:“你们先不要急着评论,再来看这两份。”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两份,一份《申报》,一份《民立报》,都是十月二十八日新鲜出炉的。九江是长江大埠,各报皆设有分社,可以与上海同步刊行。

两份报纸上,刊载了同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沈仲礼驳张竹君女士书》,作者自然是沈敦和本人。

在这篇文章里,沈敦和并没有上来就大力反驳,而是从红十字会创始肇因娓娓谈起,分析利害,解释与京会之冲突,解释万国董事会成立之苦衷,等等,语气恳切,文如其人。

最令方、孙两人惊讶的是,面对张竹君要求公布账目的指责,沈敦和这一次居然没有沉默,而是正面做了回应,且极其详尽。

“红十字会财政历由会计总董施子英观察主持,至耶历一千九百零七年旦,总共救济市民十六万七千人,募捐银收入六十四万一千九百两,支出五十九万七千四百两,余银四万四千五百两。另有电报费五千余两,洋六十余万元等,不及详叙,唯逐年账目俱在,随时可就查询……”

这一份报账写得极为详尽,每笔俱有来历。既说明了之前捐款的用度走向,也解释了为何这一次仍要各界捐款。

至于为什么之前迟迟没有公布,沈敦和的解释是:“所以不即造报销者,因辽沈救护之后,即以余款建筑会所及医院、学堂,年来缔造经营,由渐而进。医院甫于前月开幕,红十字会规模于今粗具,而用款亦始有结束。施观察正在赶造报销,以副中外捐户乐观厥成之意,造竣后自当刊册宣布。”

原来在救援日俄战争之后,红会所得余款用来兴建总医院,账期延续。直到今年总医院正式开始运营,财政方才终结。

沈敦和在文章的结尾,还委屈地发了一通牢骚:“女士若以办事迟缓责鄙人,鄙人当然息听命。今以报销责鄙人,是教鄙人以越俎也。鄙人不敢也。鄙人之于红十字会,薪水夫马丝毫无所取,本非图利而来,硁硁之愚且不能见信于女士,更何足以欺世盗名乎?”

方三响和孙希同时搁下报纸,面露无奈。沈张二人之间的战争,看来并没有因赴援武昌而中止,反而愈演愈烈,竟然演变到在报纸上隔空对辩的地步。

农跃鳞笑眯眯道:“两位看完这两份投书,觉得谁有道理?”孙希率先开口道:“张校长我一向很敬重,不过她的这篇文章,词锋滔滔,却言之无物,似乎纯是情绪发泄而已。反观沈会董,不疾不徐,句句皆有来历,更有说服力。”

“方医生,你觉得呢?”

方三响沉默片刻,简短答道:“沈会董更有理。”

农跃鳞哈哈一笑,把报纸收起来:“果然,连你们这些在沈敦和身边的人都看不出端倪,这瞒天过海之计,可称高妙矣。”

两人相顾失色,不知农跃鳞何出此言。农跃鳞扯过一个小桌案,兴致勃勃道:“沈、张二人积怨已久,两人隔空对骂实属寻常。可咱们只要排列对比一下这一连串日子,便会发现其中蹊跷之处。”

他拂了拂桌面,从搭袋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剪报,按时间次序一一放下去。

“且来看。十月十七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公开斥责沈敦和,十九日成立赤十字会,宣布救援武昌。然后她在二十四日扬帆西上,同一天,沈敦和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绕过京会独自行动。二十五日红会乘坐襄阳丸出发。二十六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发表文章,再次批评沈敦和。二十八日,沈敦和在《申报》和《民立报》做出回应,正式公布账册。”

“这份时间表,你们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两人对视,在对方眼中都只看到莫名。

农跃鳞笑道:“其实这就跟人体病学一样,须从全体考量,方能深入腠理。这些事件单独来看,并无出奇之处。可若把它们连缀起来,便会发现种种疑点。你们看,我再把这张时间表补充一下,便明显多了。”

农跃鳞又拿出两张剪报,放在时间表的空隙里。一张是冯煦接受《江南商务报》的采访,暗示红会账册有问题,它发生于十月十八日,早于张竹君成立赤十字会一天。另外一张是盛宣怀被资政院弹劾的新闻,发生于十月二十五日,恰在万国董事会成立之后一天。

“你们看,无论是沈敦和还是张竹君,他们的每一次重大举措,都跟京城局势有着微妙的联系。”农跃鳞说到这里,看向孙希,“其实这个时间表,只要再添加一个关键事件,整件事情的轮廓就再清楚不过了。”

“嗯?”孙希隐隐觉得不妙。

“你是何时把账册拿给冯煦的?”

孙希面色登时大窘,含含糊糊说是九月。农跃鳞俯身在时间表上加上一笔,然后又掏出一份剪报放进去。方三响一看,那是十月二十一日的《申报》,报道的正是红会爆发一起纷争,虽然没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可一看便知是自己被冤枉、孙希自首那天的事。

“农先生,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三响头大如斗。

农跃鳞叼起烟斗抽了几口,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先说出结论:“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沈敦和与张竹君共演的双簧。”

方、孙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跳起:“不可能,他们两个可是有宿怨的。”

“有宿怨又如何?谁说仇人之间不能合作?”农跃鳞不为所动,“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摒弃成见携手,不足为奇。”

他见两人都不言语,知道这结论实在惊世骇俗,便把烟斗拿开,缓缓道:“我先与你们说个汉朝的典故。汉昭帝初登帝位之时,只有八岁,由霍光等大臣辅政。燕王刘旦忌惮霍光,便派人去进谗言,说霍光准备纠集禁卫造反。汉昭帝却说,霍光如果调动禁卫军造反,只要十日时间,而从长安传消息到燕地,要二十日,试问远在燕地的刘旦,是如何在霍光造反前得到消息的?所以这一定是谗言。”

他扫视两人,继续道:“如果一件事是自然发生的,那么它的每一个节点,该符合消息传输速度。这份时间表太过紧凑,一个反应接着一个反应,彼此衔接不甚自然,只能认为是事先设计,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安排好的。”

孙希忍不住道:“这哪里不自然?”

农跃鳞一指时间表:“你们且看。《张竹君致沈仲礼书》是二十六日所发,而她二十四日即离开上海,中途水陆相隔,船上亦少无线电报。那这份声明,是怎么发出来的?”

孙希不以为然:“也许是张校长临出发前拟好的稿子,交给《民立报》。”农跃鳞道:“好,按你这说法,她最晚二十四日前,便把稿子交出了。但这就衍生出一个诡异之处:如果张竹君存心要给沈敦和难堪,应该选在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发表,正好能搅乱万国董事会的筹谋。可《民立报》拿到稿子后,偏偏拖到了二十六日才发表,其时红会救援之事木已成舟,这声明已没什么效果了。”

孙希愣了愣,一时想不出什么合理解释。

“再说沈敦和,就更古怪了。先前舆论汹汹,要求红会清查账册,他迟迟不见动静。可等到张竹君二十六日声明一发,他二十八日便做出了回应,可谓神速。你们也读了那文章,道理写得极为妥帖,账目也开列得极详尽,但问题是——他之前为何隐忍不动?”

这也是孙希一直在心里盘桓的疑问。沈敦和明明胸有成竹,之前却始终按兵不动,任凭外界舆论汹汹,实在不合情理。

农跃鳞道:“若将沈、张二人分开考察,这些疑问殆不可解。唯一假设两人有合作,方才合乎情理。”

“照你这么说,张校长斥责沈会董,反而是在帮他喽?”方三响怎么也不能理解这荒谬逻辑。

“好,咱们就说说红会账册这事。孙希,你在九月把账册偷拿给了冯煦,你觉得接下来对沈敦和最不利的情况是什么?”

“自然是京会以账册未清为由发难,要求沈会董离职或妥协。”孙希答道,这原本就是冯大人的目的。

“可张竹君偏偏抢在冯煦前一天,在媒体上率先发难,这样冯煦若继续追究沈敦和的责任,便有帮助乱党打自己脸之嫌。于是他只能在报纸上隐晦地点了一句,不好再讲什么,一场危机就此消弭。”

“你的意思是,张校长看似是对沈的攻讦,其实是替他打了个掩护?”孙希道。

农跃鳞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闪动:“我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张竹君关于红会账册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孙希闻言剧震。他当初偷走账册,只发给了冯煦,绝没有泄露给第三者。所以张竹君站出来质疑账册时,他还疑惑了很久,她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若按农跃鳞的猜测,给张竹君透出红会账册底细的人,竟是最不可能的沈敦和。

“我还是不明白。沈会董既然没有任何贪黩之情,那么即使京会拿账册出来质疑,他只要坦白回答便是,何必请张校长出来打掩护?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方三响仍是不解。

“这自然是因为沈会董有更大的图谋。他彼时正在筹划万国董事会,所以故作心虚,任由外界舆论沸腾。结果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账册引走,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筹谋。直到他得到内线消息,盛宣怀倒台已成定局,这才猝然出手,收获全功。”

方三响与孙希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账册破绽,竟是沈会董故意露出来作声东击西之用。

其实他俩在阿尔伯特厅里,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万国董事会成立得过于迅速,也过于顺利,绝非一日之功。可当局者迷,他们并未进一步深思。如今被农跃鳞一个局外人点破,才觉察到沈会董的手段如羚羊挂角,不露痕迹。

“那后来这两份声明呢?”孙希哑着嗓子问。

“很简单。斯时沈敦和大事已成,之前的烟幕弹也好收收了。但自己主动跳出来澄清账册争议,未免刻意,这时张竹君适时发布一份声明,他正好顺水推舟,详加解答——你们把两篇声明对着读一下,是不是像国术里的喂招?一人亮出招式,不为击倒对手,只是为了方便他尽情施展。”

舱室里陷入一阵安静。方三响和孙希都如木头人一样呆坐原地。在他们心目中,沈敦和一直是位略嫌啰唆的善长仁翁,直到此刻,两人才深切地感觉到,能在上海滩沉浮十几年不倒的人物,岂是单单“仁厚”二字就能解释的。

尤其是孙希,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他窃走账册,原本负疚沉重,对于沈会董的谅解十分感激。如今听了农跃鳞的条分缕析,才知道一切都在沈会董的掌握中。

想起那一夜与沈敦和的长谈,孙希心里憋闷得紧:“到头来,我终究还只是一枚棋子吗……”

可他实在没什么立场可指责,毕竟是他窃取账册在先,沈会董顺水推舟而已。

这时方三响又问道:“你一直在说沈会董的好处,可张校长为何要配合他这么做?”

农跃鳞道:“她愿意与宿敌联手,自然也是从中得了好处。不过张校长是人中龙凤、百越女侠,她想要的好处,断然不是资财名声这等俗物。”

“那会是什么?”

农跃鳞双手抱臂,双眼微眯:“你们跟张竹君都有渊源,应该对她的政治立场很熟悉。但你们仔细琢磨一下,她成立赤十字会之后,反复强调的是中立支援、一体救护、革官二军绝无偏袒,说得太多了,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而她要掩盖的事,就是她要得到的好处。”

方三响一琢磨,还真是如此,不由得钦佩无极。这资深记者,眼光比积年老吏还毒辣,堪比爱克斯光诊断,文字里深藏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她对外宣称中立,那要遮掩的,必然是不中立。张竹君的立场不中立,自然只会偏向革命党那边。”农跃鳞从容掏出另外一份剪报,放入时间表内。

这份剪报同样是自《申报》裁出的,时间是十月十二日,新闻内容是:武昌起义新军、湖北诸议局议员和绅商代表召开联席会议,公推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都督。

“对革命党人来说,最迫切的事,便是派遣得力干将赶至武昌,在军政府中扩大影响力,莫被黎元洪摘了果实。事实上,谭人凤、居正等同盟会干部,已在十五日抵达汉口,但成效不大,还得有更重量级的人到场,方能与黎元洪抗衡,控制大局。”

农跃鳞说到这里,手指轻点时间表上的一条。十月十七日,那正是张竹君公开斥责沈敦和的日子,距离谭人凤抵达汉口只隔两日,必存因果。

方三响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恨不得根根竖起,目光几乎要射穿农跃鳞。

“你……你是说,赤十字会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张校长的目的,竟是要去支援武昌革命党?”

“不错。她故意跟沈敦和演了一出戏,假意愤恨红会不作为,自行成立赤十字会。全上海包括道台衙门和工部局,都认为她成立这组织,只为羞辱沈敦和,丝毫不起疑心。却不知她竟是瞒天过海,要去运送革命党要员——这,才是她真正要的好处。”

方三响恍然大悟:“难怪张校长选在二十四日出航,那天正是沈会董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的日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儿,更没人去管乘坐瑞和号的到底是谁了。他们俩互打掩护,配合得竟这么好……啊!”

他忽然轻声叫了一声,农跃鳞问他怎么了。方三响挠了挠头:“我想起来了,张校长让我给沈会董带句话,说什么‘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莫非也是有什么深意?”

“哦?你讲给沈敦和听了没?”

“讲了,他只是大笑,却没说什么。”

农跃鳞亦是笑起来:“一个教头一路拳,是广东俚语,意思是各有各的打法。仁至义尽,即两人合作到此为止,不必再深入了。他们两个八字不合,勉强联手,想必忍得很辛苦哇。”

“那无耳茶壶呢?”

“茶壶没了耳朵,不就得让人捧着吗?张女侠到底还是嫌弃他爱出风头,总忍不住要讥讽一句。唉,这两个实在是妙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农跃鳞啧啧称赞。

“你说他们何时开始勾……呃,联手的?”

“我疑心就是从去年那场鼠疫开始。那次两人斗归斗,可红会总医院与上海女医学校联手做了不少事。”

孙希发出一声叹息:“全上海的人,都被这一对仇敌蒙蔽了。唯一差点接近真相的,倒是那个洋人探长史蒂文森。他如果在码头多坚持一下,说不定计划就被撞破了。”

方三响突然觉得不对:“嗯?你怎么知道的?”孙希耸耸肩:“若不是我在码头用德律风告知总探长,只怕瑞和号早被史蒂文森翻了个底朝天。”

“竟然是你……”方三响皱起眉头。孙希苦笑一声,默默转过脸去。

农跃鳞俯下身去,把这些摆好的剪报一一收拾起来:“其实呢,一切只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没必要去深究,我亦不会对外发布,只今晚与你们二人私下说说罢了。”

一听这话,两人心头俱是一松。倘若这内幕被媒体爆出,只怕沈、张二人都要信誉扫地。农跃鳞敏锐地抬起头:“你们俩现在一定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吧?因为你们觉得沈、张二人如此行事,实在不够君子,万一公之于众,有损形象。”

孙希正要解释几句,谁知方三响已老老实实答道:“是。”

农跃鳞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切不可有这种想法。凡事须看大节,有人耍手段是为了牟取私利,有人玩心眼是为了排除异己。而他们两个人捐弃私怨,携手做局,却是为了大业,为了理想。此乃国士之风,我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故意破坏呢?”

一阵悠扬的汽笛声打破江面的寂静,传入这间小小的舱室。农跃鳞信步走到舷窗前,看向外面的黑暗,语气肃然起来:“如今这个时局,最大的慈善,无过于拯救吾国之命运;最高明的医术,无过于拯救吾民之灵魂。沈敦和与张竹君,一个慈善家和一个医生,他们在这片黑暗中拼命寻找着出路,求索变化,这才是大节所在。”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炯炯:“今日跟两位说这些,不为揭露秘辛,其实还是那句老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两位与沈、张渊源不浅,得见贤思齐才行啊!”

这场小小的密议,就此结束。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离开,不约而同地来到船头甲板上。是夜无月少星,周围一片黑漆漆,唯有高杆上一盏黯淡的汽灯,只笼罩住了三丈左右的范围,随着船身摆动。他们双手撑住栏杆,探出身子,也想试着去看穿农先生口中的这片黑暗。

久久无语之后,到底还是孙希先打破沉默:“哎,老方,沈会董和张校长这事,除非他俩肯说,否则无法验证吧?”

“不,还是有办法的,但我不想告诉你。”方三响态度依旧生硬,双眼一直看着船头的前方,似乎答案就在那里。孙希悻悻道:“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知道也没什么用。她一定也是不肯告诉我的。”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燃一根叼在嘴里,把视线也投向那不可知的远方。


在两人目力遥不可及的数百公里之外,瑞和号已安全抵达汉口租界的二码头。这里是怡和洋行的地盘,并没有被战火波及,但隐隐能听到枪炮声。赤十字会的队员们迅速办理了手续,井然有序地下船。

姚英子收拾好行李,和陶管家走下舷梯。她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些一等舱的医生第一批下了船,没有等后续人员下完,先登上另外一条泊在码头的竹篷小船。

码头灯光昏暗,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只分辨出他们站在船舷旁边,同时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小船轻轻驶入航道,朝着江对面的武昌而去。

张竹君伫立在原地眺望,她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姚英子跑过去搀起她的胳膊:“张校长,那些医生怎么先走了?”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张竹君淡淡道。

“他们到底是谁呀?”

张竹君左手垫在右肘关节下,右手食指点了几下太阳穴,这是她思考时的惯常姿势。数秒之后,她忽而展颜道:“事到如今,倒也不必收收埋埋。喏,那个胖胖的留着鱼尾胡的,叫黄兴,旁边是他的太太徐宗汉——她跟我在广东时就是手帕交 。戴眼镜的叫宋教仁,同室的叫田桐。那个日本人叫作萱野长知。”

听到这些禁忌的名字,姚英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不自觉地抠紧校长的皮肤。张竹君拍拍她的头,示意放松些,疲惫的面孔浮起一丝笑意:

“英子,很快你便可以大声地讲出这些名字,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也不会有危险。”

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

轰!

火药骤爆的强压,驱赶着一枚炮弹在狭长炮膛内急速前行。它的金属外壳刮擦着膛线,旋转着,奋进着,仿佛迫不及待要见到一个新的世界。

脱离炮口的一瞬间,炮弹周围骤然明亮起来。它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铁甲炮舰,在短短一秒内,这战舰迅速后退,变小,最终化为宽阔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一个更加斑驳的世界,在炮弹前方展现出来。

这是一段毗邻长江北侧的曲折江岸,上面被无数人类造物覆盖。在江岸下游,是秩序井然的欧式建筑群,依次为日、德、法、俄、英五国的汉口租界;而江岸上游则属于汉口华界商埠,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屋彼此交叠,杂乱不堪,如同一大片紧附在船底的藤壶。此时有无数浓烟从棚屋间隙中飘摇而起,几乎要遮蔽整个天空。

炮弹从英租界的边缘划过抛物线的最高点,在重力牵引下向华埠街区急遽下落。景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火光中的断垣残壁,看到繁密如毛细血管的曲折巷道,以及在巷道里惊慌奔跑的无数影子。浓烟与大火之间,甚至还可以辨认出两种旗帜,一种是黄底蓝龙戏红珠旗,一种是铁血十八星旗。

仿佛被这景象刺激,炮弹微微抖动着躯体,发出兴奋的尖啸,向着地面狠狠撞去……

一声沉钝的巨响骤然震起,如深秋闷雷,不甚高亢,但威势无远弗届。即使在数里之外,依旧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冲击感。

空气传来的波动,只是让方三响的耳朵动了动,脚下丝毫没有迟滞。身后的严之榭却猛然陷入慌乱,手臂一松,担架一头失去了平衡。幸亏方三响眼疾手快,手腕一顿,硬凭力气把担架重新抬起来。

“不要慌,这是舰炮,不会朝着城里轰。”方三响宽慰道。

这声炮击很好分辨,来自长江上的大清水师,更准确地说,是来自旗舰海容号。只有它的一百五十毫米克虏伯大炮,才能砸出这样的威势。

方三响在这片燃烧的城区待了大半天,已经摸出点规律。舰炮声不足为惧,大清水师往往一次只开一两炮,且多半落在草埔、荒坡之类的空地上。相比之下,清军陆军的格鲁森五七快炮更危险,它的开炮声音尖锐而短促,子母弹在半空会炸裂,弹片八方奋开。即使提前匍匐在地上,也会被波及。

但真正可怕的,乃是那种细切、清脆,如单根鞭炮燃放的步枪射击声。

在这片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清军和民军已经厮杀了十几天,局势乱成一团。没有什么前线与后方,也不分清军的曼利夏步枪和革命军的汉阳造,子弹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任何方向射过来。这种无法预测的冷枪,才是催命无常。

趁着严之榭喘息的空当,方三响顺手把红十字袖标往上臂捋了一下,突然感到右手手腕一阵钻心痛,应该是伤了尺侧腕屈肌。方三响皱皱眉头,没急着处理,先去检查担架上的伤员。

这个伤员是清军那边的,头上中了一枪。本来方三响已做了简单止血,还找了个青瓷碗扣住伤口。可担架这么一摔,青瓷碗掉在地上,伤口眼看又渗出血来。

眼下这环境危机四伏,不容重新包扎。方三响只能强忍痛楚,把右手伸到伤员的耳前,对准下颌关节,用指头压住了他的颞浅动脉。这是抑制头顶出血的不二法门,效果立竿见影,但缺点是不能挪开。

方三响右手保持着指压,左手握紧担架把手,喊严之榭在另外一端一齐用力,硬是靠单手把担架重抬起来。

“老方,你行不行?”严之榭见他面色涨红,大为担心,“这人是头部中枪,多半救不回来了,要不咱们……”

“他还没死呢!”方三响一瞪眼。严之榭嗫嚅道:“脑袋中了弹,救了也是白救嘛。”

方三响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朝前走去,他也只好紧抬着跟上去。这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抬起担架,在隐约的枪炮声中匆匆赶回大智门。

大智门原本是汉口城北的一座堡垒,后来京汉铁路修通之后,这里建起了大智门火车站,周边发展出一片繁华商圈,平时人流极为旺盛。可惜自从开战以来,大智门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损毁程度极为惊人,触目唯见断垣残壁,路上几无行人。

两人抬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们穿过遍地瓦砾的大道与站前广场,转过货捐巷口,直到眼前出现一栋红砖三层洋房,看到房顶飘扬的一面红十字会旗,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便是红会在汉口的驻扎地,也是战地救伤医院所在。无论是方三响、严之榭,还是其他红会救援队员,从来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旗帜带来的安全感。

他们所乘坐的襄阳丸,在十月三十日凌晨抵达汉口日租界码头,驻扎在汉口同仁会医院。红会救援队这时才知道,他们在江上这四五天时间里,整个局势可谓风云变幻。

原来朝廷得知武昌事变之后,于十月十八日即调遣北洋一、四、五镇三路大军,以陆军大臣荫昌为主帅沿京汉铁路南下,还命海军统制萨镇冰亲率水师进入长江助战。可古怪的是,无论是萨镇冰还是三镇清军,抵达汉口之后均无所作为,战事迟迟不见进展。

这可急坏了朝廷诸位大员,一番庙算之后,只得咬牙请出了闲居老家的袁世凯。袁世凯取代荫昌上任之后,清军幡然一变,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击。

到了三十日襄阳丸抵达时,清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汉口城区,革命军残部被挤压到了玉带门一带。在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两军展开了一场惨烈巷战。从四宫殿、花楼街一直烧到了六渡桥、龙王庙,整个城区变成了一个充满变数的炽热旋涡。

烈火无情,枪炮无眼,没有人能把握整体形势,也没人能控制战局走向——对人道救援来说,这样的环境最为棘手。

当地人建议红会救援队先留在租界观望,但领队医生们一致认为,待在租界固然安全,可什么事也做不了,应坚持原有计划,尽可能深入战地去拯救战伤者。

最终他们在大智门附近物色了一栋三层洋楼,用作红会落脚之处。唯是这里位于两军巷战的边缘地带,不时有冷枪交错。红会人员只好在楼顶竖起一面巨大的红十字旗,一来宣示此系中立机构,勿来侵扰;二来接受双方伤兵自行前来求助。

孙希担任峨利生的助手,忙着在楼里搭建外科割症室;而方三响等一群年富力强的队员,则分散成两人一组的搜救担架队,深入战场,去把受伤士兵抬回来。这一群年轻人还未从晕船懵懂中清醒过来,便投入火与血的战场之中,他们甚至来不及学会恐惧。

方三响与严之榭气喘吁吁地抵达医院门口,早有一个矮墩墩的方脸医生冲过来接应,身后还跟着宋雅。方三响一看到方脸医生,冷哼一声,把担架轻轻放在地上,不肯与他对视。

此人是日本赤十字社派来支援的医生,叫作盐谷铁钢,之前在日本陆军担任过军医,如今在汉口同仁会医院任职。方三响对日本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人命关天,勉强合作而已。

盐谷做事很是一丝不苟,他接过担架之后,掏出一张伤情单,用生硬的中文说:“请方先生填好单子,方便接下来抢救。”方三响的右手腕刚才扭得很疼,只好用不熟练的左手在单子上写了几笔,绕过盐谷直接扔给宋雅,然后顾自找了一瓶跌打药膏去涂抹。

这所临时医院的入门,是一条半拱形的欧式长走廊,两侧皆是花园。设计者的初衷是想让入门宾客先欣赏园林之美,再入厅室叙话。可惜此时的园圃,却被二十个浑身血污的伤兵占据,他们或躺或坐,无不身缠绷带,神情萎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硝烟味、石炭酸味和人体汗酸味的臭味。

这些人都是巷战中受伤的两军士兵,来不及得到医官救治,便跑来临时医院求助。其中轻伤员们得到简易处置之后,暂且聚在门口休养。

讽刺的是,革命军本是武昌新军,与北洋的军服装备所差无几。就连伤兵自己,也只能靠脑袋后面有无辫子来区分友军与敌军。所以他们干脆各据一侧园圃,以走廊为楚河汉界,彼此警惕地瞪着对方。

盐谷铁钢和宋雅护送着担架正穿过走廊,忽然一个胳膊吊住的清军小伤兵叫道:“这不是丁棚长吗?”盐谷停下脚步:“咦,你认得他?”那个伤兵走到担架旁,掀开布帘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哭叫:“真是丁棚长啊!是哪个龟孙把你打得恁惨!日他娘,日他娘哩!”

走廊另外一边被哭声惊动,登时有一个民军伤兵喝道:“你骂谁呢?”那清军小伤兵一抹眼泪:“谁打的丁棚长,俺就骂谁!”民军伤兵大怒:“打死他的,必定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你骂同志,就是骂我们!”

“他还没死呢!”清军小伤兵不甘示弱。结果对方嗤笑起来:“没死?脑袋挨了一枪子还想活?你是第一天当兵吗?”

小伤兵呆了呆。当兵的都知道,子弹打进脑袋必无幸理。可他沉默片刻,复又争辩道:“若人死了,红会咋会把他抬回来抢救呢?他们肯定有法子!”

“人家只是尽人事而已,你还真当神仙了?”

小伤兵看看担架,突然大哭起来,扑到盐谷跟前扑通跪倒:“大夫,大夫,你给俺个准话,丁棚长还有救吗?”他的口音太重,盐谷根本听不懂,只好勉强用中文解释道:“他是子弹射入顶枕,弹头留在脑袋里面。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实在是有些为难……”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小伤兵也不听他说什么,只顾咚咚磕头。

这时民军这边忽又有人惊叫:“乖乖隆底冬(不得了),我晓得他!两天前,华商跑马场那场仗,我们队死了一多半人,就是他带头开的枪!”

呼啦一声,这边能站起来的伤兵全站起来了,一人沉声道:“这个满清走狗,欠了这么多血债,就算能救,也不许救!”清军这边亦是不甘示弱,伤兵们纷纷叫嚷:“一群吃着皇粮反皇上的反贼,还有理了?”

红会要求伤兵入院前必须放下武器,他们无枪可动,便一边互骂着,一边伸手去抓担架的边缘,你拽过来,我拖回去。盐谷大怒,忍不住用日文大吼:“快住手!你们这样会影响到伤者!”

可没人听得懂这些,就算听懂了也听不进去。两边的士兵都气得上了头,彼此推搡,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盐谷伸开双臂,试图去阻挡他们接近担架,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连旁边的宋雅也被挤得东倒西歪,花容失色。

严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劝说,哪知刚清了清嗓子,被老兵们凶巴巴地一瞪眼,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记霹雳:

“安静!”

这是个女子的浑厚声音,中文生硬,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轻轻便把这群乱兵震开。余音未散,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护理帽的高壮女子,膀大腰圆,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样,是丹麦人,受聘于红会总医院担任看护妇主管。她湛蓝色的双目一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们,立刻都得缩回原地。

“这里是中立地带,你们的做法已违反了《日来弗公约》,小心上军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着腰怒斥道。

伤兵们顿时不吭声了。他们来到临时医院后,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与麾下十几名看护妇的悉心照料。这些下级士兵在军营里动辄被长官喝骂鞭打,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因此无论哪边,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挑衅的!”一个民军士兵不服气地叫道。这又惹恼了那个清军小伤兵,反击说:“俺们只要救丁棚长,分明是你们蓄意阻挠。”克立天生女士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这里是医疗重地,不许争斗,不许喧闹!”

那清军小伤兵眼珠一转:“那我们唱歌总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时倒想不到反对的理由。小伤兵转过脸去,冲同伴一挥手,扯着嗓子唱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应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这是北洋军中的《劝兵歌》,为袁世凯编练新军所用,人人会唱。清军伤兵们听出来这歌词句句都在嘲讽对面,俱是心领神会,纷纷跟唱。调子虽荒腔走板,气势却大大升扬。

民军们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也齐声高唱道:“向前向前奋勇争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权;抖擞精神唤起国魂,思独立心如百炼金坚!”——这首《文华学生军军歌》,是武昌文华书院师生所创,朝廷屡禁不止,在湖北影响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这歌便已在新军营地里广为流传。

清兵一见对方来劲了,声音更加高亢:“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民军亦不甘示弱:“把微躯为国捐,把微躯为国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难全……慷慨从军恢复中原,誓国仇好将大力回天!”

这两首政治立场迥异的歌曲,在红会楼前响彻,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紧密,实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出,无奈地耸耸肩:“唱歌总比打架好。”

盐谷没明白,刚才还打成一团的敌人,怎么突兀地唱起歌来了?他摸摸脑袋,觉得中国人的习俗实在难以索解,只好先顾担架上的病人。

交错的歌声也传进了方三响的耳朵里。他只觉《劝兵歌》迂腐不堪,《文华学生军军歌》却是慷慨激昂,一时竟听得有些入神,连药膏都忘了擦。直到严之榭出来一推他肩膀,才如梦初醒。

“人送进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严之榭说。方三响把药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还出去?”

方三响朝那边一指:“我还想听更多人唱这首歌。”严之榭愁眉苦脸,不得不跟出去。方三响力气大,胆气足,对战场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如果一定要出去,跟着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与严再次冲进汉口巷子,与此同时,丁棚长的担架也被送进医院大厅。

大厅里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重。前半厅堆满了来不及拆开的物资箱,等待处置的伤员就躺在这些箱子中间,七八个看护妇手持药品和绷带,来回奔走。最骇人的是,楼梯旁边搁着两个竹筐,筐内赫然扔着几截新鲜人臂人腿,鲜血从筐隙淋漓缓缓滴下去,顺着一条临时开凿的沟渠朝外流淌。

在前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暗褐色的马桶。里面装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队员的呕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面活生生的血腥场面,忍不住要大口吐出来,吐完擦擦嘴,再继续工作。

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八张八仙桌摆成了两个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帘隔开。峨利生、班纳两名外科医师各自负责一台,各配两个助手和一个看护妇。所有生命垂危的重伤兵员,都是送来这里。

这时班纳正在紧张的手术中,丁棚长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孙希穿着一袭沾满血迹的白袍匆匆过来,从伤者的脑袋旁边拿起一张伤情单。

上面寥寥几行字,写明了伤者的伤情及做了哪些紧急处置。那大架子字体,孙希再熟悉不过。不过此时他顾不得感慨,一边用英语向峨利生医生汇报,一边拿起推子,迅速把伤者的头发剃光。

随着泛青色的头皮露出来之后,医生们能清晰地看到,在右顶枕的位置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很深,直径与汉阳造步枪的七点九二毫米圆头弹相符。而且方三响在伤情单里指出,头颅下方没发现别的出口,说明子弹还留在脑袋里。

孙希又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别的伤口,知道这次麻烦不小。他迅速取来一根钝头软竹签,用酒精滤过一遍,轻轻朝弹孔里探去。这是个很危险的探测,稍一抖动,就有可能伤及脑组织。好在孙希的手腕十分稳定,轻捏细探,过不多时感觉探到底了,再缓缓抽出来。

根据竹签上沾染血迹的位置,孙希推算出弹道深度得有七至十厘米,相当深,恐怕弹头已经抵达中颅窝底,停留在右颧弓靠近颞肌的位置——可惜爱克斯光机器太过笨重,没法搬过来,否则一照便知子弹去向。

很显然,这位伤者不是被人近距离击中,而是被不知从哪里打的冷枪击中。子弹飞了个抛物线,恰好从他头顶落下。这时子弹速度已大大降低,击穿顶枕颅骨后又丧失了大部分动能,最后停留在颧骨下方。

勉强可以称为幸运的是,子弹避过了枕动脉和几条大神经,否则人现在已经死了。

峨利生医生这时也走过来,孙希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没法救,子弹太深了,位置难以确定,且弹孔沿途都是敏感区域,极易造成脑损伤。

“那就先不取弹头。”峨利生医生盯着伤者,神情严肃。

“啊?那万一感染……”孙希一时没转过弯来。

“欧洲有很多子弹或炮弹片留在患者体内的病例,存活率虽然不高,但也不是必死无疑。”峨利生医生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处理创口——立刻准备麻醉,我们要实行开颅术。”

“啊?在这里开颅?”孙希大惊。

开颅术是难度最高的外科手术,人类对颅骨下那团灰白色肉块的了解极其浅薄,即使在欧美,这种手术的失败率也极高,何况是在战场环境下。

可峨利生的灰蓝眼珠没有任何犹豫:“动手术,尚存一线生机。不动手术,他必死无疑。”孙希知道老师的心意已决,直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那我们的手术目的是?”

“清除坏死组织和血肿,移除骨碎片。我来主刀。”峨利生医生的指示简洁有力。

孙希觉得这手术难度高得实在有点离谱,但既然老师已下了命令,他也只好打起精神来,死马当作活马医。

在这一年的年初,神经外科之父哈维·库欣发表了关于颅内手术的一系列举措建议,比如利用血压计来关联病人颅压,比如要术后缝合硬脑膜与帽状腱膜,等等。一直关注最新技术的峨利生医生,立刻将这套举措引入红会总医院,已有过几次实战经验。

在襄阳丸赶路期间,他组织救援队进行过许多次模拟伤情演练,其中就包括脑损伤。“我们可以失败,但绝不能失败于基本业务的生疏。”这是他反复强调给学生们的。

峨利生医生下了决心,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来。测量血压、执行麻醉、备械备药……一系列术前准备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战场救伤必须争分夺秒,前后差一分钟都可能决定生死。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六分,我们必须在日落前完成这项工作。”

峨利生医生看了看怀表,大声对所有人说道。这里并没有电力,一旦拖到夜晚,在烛光下施行开颅术是绝不可能的。

他看了孙希一眼。孙希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作为一位合格的外科医生,开颅术是一项必须完成的考验。此时虽然孙希还没有主刀的资格,却是一次极难得的学习机会。

手术正式开始了。峨利生医生以弹孔为中心,将皮肤和腱膜小心翼翼地一一剥离,孙希则密切配合,用钳子和头皮夹把创缘一一固定好。接下来骨瓣的钻孔与切割也很顺利,但在即将打开硬脑膜的时候,孙希刚要伸钳子下去,却被叫住了。

“等一下。”峨利生医生侧过头去,“告诉我患者目前的血压、脉搏、体温。”

立刻有人报出数据。峨利生医生皱皱眉头,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硬脑膜:“伤者的颅压太高了,还记得库欣反应吗?”

所谓的库欣反应,是哈维·库欣在一九〇〇年发现的一种生理现象。他当时给狗的蛛网膜下腔灌入盐水,让颅压升高,导致血压升高、呼吸紊乱及体温骤升等;反过来,如果发现有这几种症状,说明颅压很高,需要格外谨慎。

孙希知道教授此时发问,不是要考病例,而是要问应对措施。他第一时间转头对助手道:“快,注射三十毫升甘露醇降压。”助手见峨利生没有异议,立刻为伤者推入一管甘露醇。

这是刚刚问世三年的一种海带提纯物,是很好的利尿剂。众人等候片刻,可颅压迟迟不见降低,孙希不禁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了。伤者此时的呼吸已很微弱,不可能等待太久。这时峨利生医生开口道:“放掉一点脑脊液。”

孙希手腕一抖。

脑脊液就是民间俗称的“脑浆子”,其实是一种透明液体,积存于蛛网膜下腔。北洋医学堂的教官反复强调,脑脊液对大脑和脊髓至关重要,切不可动。没想到一贯谨慎的峨利生医生,居然会用这种危险的方式降压,难道不怕病人感染吗?

“美国曾经有十几个类似案例中用过这个方法,有风险,但成效显著。这个病人受伤的位置太危险了,我们只能冒一次险。”教授边操作边解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手术台顶的吊灯晃了几晃,丝丝缕缕的尘土飘落下来。众人都有些惊慌,可峨利生医生像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地进行放液操作。

孙希感觉自己在看一部惊险小说,主角险象环生,可每次都化险为夷。峨利生医生的双手就像青铜浇铸的一样,沉稳有力,却又无比精细。

这一台手术,做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峨利生医生完成了主要的清创工作,累得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孙希接过手去,最终赶在太阳下山前完成了最后一针的缝合。

周围的人想要鼓掌欢呼,可都已疲累得抬不起胳膊。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外科奇迹,一次极小概率事件。要知道,即使在同时代的欧洲,头部贯通枪伤的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而已。

其实这个病人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残留体内的弹头可能会感染伤口,引发败血症;又或者脑组织肿胀会压迫延髓,导致呼吸中枢受损……但无论如何,最难的一关已经闯过去了。

孙希目视护工把病人抬上二楼的重症病房,这才把手术帽从头上抓下来,决定出去透个气。过去三个小时,简直像在枪林弹雨里跳舞,他急需点支烟放松一下。

虽然疲惫得要死,可孙希内心很是激动。今天他算是见证了一次医学史上的微小突破。要知道,外科手术是一门要不断挑战人命边缘的技艺,今天峨利生医生证明了一条可行的办法,明天便会有更多医生使用,也许在未来,这会变成一种普遍的常识。所谓医学的发展,就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他推门走到医院外头,叼着烟刚要划火柴,那个清军小伤兵迎上来,急切地询问结果。孙希答道:“暂时渡过难关了。可惜弹头仍旧残留在颅内,暂时取不出来。而且有数块大的血肿,深入在关键神经附近,不敢碰。未来也许它会自行消退,也许会……呃,总之接下来三天是关键。”

小伤兵根本听不懂后头的话,直接扑通一跪到地:“俺谢谢几位神医的大恩大德!”吓得孙希赶紧去搀扶,把周围的伤兵都惊动了。

这些士兵不了解技术细节,但他们看得懂结果——子弹打进脑子都能活?这些医生太厉害了吧?一时赞叹和惊讶声四起。他们当初赶来这里,不过是想讨几服药,止一下血,救个急而已,没想到连这种伤都能治,不约而同都起了心思:回去叫兄弟们都来这里看看病,多救活几个。

看到面前跪了一片感激涕零的伤兵,孙希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医生们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危险,并非只为了名与利,更有一种随着技艺精进而增长的责任,以及责任带来的反馈。这种正反馈,难以用其他任何东西去取代。

他好说歹说,把这个小伤兵搀起来,突然想起那个伤员身份还没登记清楚,便问他情况。小伤兵对孙希奉若神明,竹筒倒豆子,哇啦哇啦全说出来了。

汉口战事一起,他们棚打的是头阵,率先攻入迷宫似的街区。三十日一早,丁棚长通知麾下士兵,上头命令他们去拦截一个从武昌来的重要信使,可惜汉口街区太复杂了,他们棚在行进途中不断遭受零星袭击。小伤兵就是在这时负了伤,不得不与主力分开,顾自去红会医院治伤。没想到,没过多久丁棚长也被抬进来了。

“武昌来的信使?”

第三个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孙希一看,居然是方三响。他刚刚从外面返回,面孔被硝烟熏得漆黑。小伤兵挠挠头:“对,武昌来的信使,至于干啥的俺就不知道了。不过丁棚长出发前强调说,无论死活,身上的东西要搜出来交给冯大帅。”

“你们本来打算在哪里伏击?”

“后花楼街和歆生路的路口。”

方三响迅速取来一张汉口地图,简单扫了几眼,转身就要往外走。孙希大惊,问他去哪里。方三响道:“丁棚长中弹的位置,正是在后花楼街附近。现场爆发过激烈枪战,遍地尸体,只有他一个还喘气。我们当时急着先把活人抬走,现在该去收尸了。”

“啊?那不是掩埋队的工作吗?你去干吗?”

红会的职责除了救护伤员之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收殓战殒者的遗体,妥善安置,避免疫情出现。只不过一般是在当地雇佣民工成立掩埋队,不需要医生亲自去。

方三响道:“能让清军高层特意派兵专门去拦截,这个信使携带的消息,应该十分关键。我去找找,也许还在尸体上。”

“再关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孙希一脸莫名其妙,“你忘了吗?我们是中立方,不能介入两边争斗。”

方三响一阵冷笑:“许你有立场,就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

孙希知道他芥蒂未除,可又忍不住劝道:“王培元医生强调过纪律,夜晚一律不得离开医院。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见红十字袖标,给你打一冷枪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

方三响抛下一句话,径直出了门。


汉口自从开埠以来,华界人口与日俱增,他们以江边与租界为边界一层层铺陈开来。这些任意建起的商铺、瓦舍、货栈、牌楼、棚户就像一盆灰水泼洒在地上,漫延流展,不成形状,分割勾勒出的逼仄巷道,比毛细血管还繁密。加上清军今日又用大火与枪炮添乱,让整个城区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废墟迷宫。

虽然天色已晚,但汉口华埠并不是一片漆黑。清军久攻巷战不利,索性放起一把大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遇字巷和六渡桥附近。冲天的火光越是明亮妖娆,越衬出阴影的浓重与狰狞,整个城镇就像是伦勃朗的西洋油画,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荒谬中。

方三响是一个行动大过思虑的人,适才一听到小伤兵讲述,便毫不犹豫地跑出来了。跑到一半,才开始琢磨自己为何出来:也许是陈其美送的那两本书有了发酵,也许是那些民军唱的歌曲有所触动,也许单纯是跟孙希怄气——你既肯为冯煦卧底那么久,我去支持一下革命党又有什么不行呢?

他抛开这些杂念,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断垣残壁之间,努力回忆着地图走向。周围不时响起一声枪响,每到这时,他便会迅速伏底身体,等一切恢复寂静后再移动。

孙希的提醒是对的,夜晚对红会人员至为危险。无论哪一方的士兵,此时精神都高度紧张,遇到动静会先开枪再确认身份,红会袖标起不到保护作用。

只不过这种危险,让方三响变得更加兴奋。他加快速度,朝着花楼街一路赶去。

那条花楼街位于六渡桥附近,毗邻汉口长江码头,紧连租界,分前街、中街、后街三段。沿街皆是银号、酒肆与烟馆等,极得兴盛气象,是汉口一等一的胜景。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什么店家,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家檐柱喷上五彩花漆,门窗亦是雕镂成梅、菊、芍药、牡丹等花卉形状,望之绚烂——花楼街即以此得名。

其时有《汉口竹枝词》唱曰:“前花楼接后花楼,直出歆生大路头。车马如梭人似织,夜深歌吹未曾休。”可惜巷战一起,车马无踪不说,连楼前歌舞也一并销声匿迹,街头空荡荡如鬼城,空余楼边几千朵雕花徒然盛开。

歆生路口和白天一样,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余暇来收尸。他轻轻叹了一声,这景象,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一幕。按理说,掩埋战死者也是红会职责之一,以避免瘟疫横行。可惜目前掩埋队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这边。

方三响收敛心神,猫下腰,沿着右边楼侧一溜贴过去,这样可以避免意外枪击。他花了一个小时,逐一翻检了民军那边的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信使的踪迹。

其实他所有的依据,只是一个掉队士兵的说辞。那信使什么模样,带的又是什么机密,如今什么下落,一概不知道。方三响只是朴素地觉得,这事对革命党很重要,有必要关注一下。

他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就在这时,方三响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砰”,似是窗板相撞。他猛然抬头,看到一家酒肆二楼,什么人正要急急关窗,一丝烛光漏了出来。

方三响鼻子一吸,闻到一股药味从窗缝传出来,不禁精神一振。这时候还在煎药,必是有伤员,也许能多一条线索。他走到楼前,敲了敲门板,很快门另外一侧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东家逃难去了,小店恕不迎客。”

“我是红十字会的人,不是清军也不是革命党。”方三响把袖标摘下来,顺着门缝递过去。对面悄无声息,似乎心存犹豫。方三响又道:“我是红十字会的医生。”

也许是“医生”二字有了触动,隔了很久,门终于打开了,屋内是一个矮胖的女佣。她没多言语,示意方三响跟着,举着蜡烛走到二楼。

二楼是个雅间,雕镂丝帘,颇为豪华。如今只有一个寸头男子脸色苍白地斜躺在榻上,下半身盖着丝被。榻旁炉子里煮着不知什么成分的汤药,几条沾血的布条散乱地扔在地上。

“阁下是红十字会的医生?请问是何时到的?”那男子形容枯槁,目光却犀利得很。方三响道:“今天凌晨,乘坐襄阳丸抵达汉口。”男子点点头:“新闻说你们是二十五日下午出发,襄阳丸西上的速度最多只有十节,从沪至汉再算上沿途补给,前后要四五天时间,三十日凌晨抵达,确是合理。”

方三响眉头一扬,这人疑心真是不小,头脑也清醒得很。他过去掀开被子,见这人右侧大腿一片血污,显然被子弹打到了股动脉。虽做了简单止血,可包扎手法不对,只是堵住伤口却没施加足够压力,一看脸色便知道失血过多。

方三响问女佣炉子里熬的什么,回答说是辽参。他说怎么给病人吃这个,人参容易导致渗血过多,不利伤口愈合。女佣苦笑说附近药房的人都跑光了,她又不懂,这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药材了。

方三响也知道她的难处,从随身挎包里翻出鸦片酊,先止痛再说。谁知那人却摆了摆手:“我立誓不碰烟土,忍一忍好了。”

他两侧颧骨高高凸出,腮肉发达,看上去面相十分坚忍。方三响只好先给他拆开布条,发现弹头还在肉里,可伤口位置太敏感,方三响自忖技术不够,不敢剜取,只好重新用消过毒的绷带暂且扎好。

那人见他手法纯熟,确实是医生做派,疑心去了几分。方三响注意到,对方不动声色地将一把手枪重新塞回被底。他试探着问道:“阁下这个伤势,短期内是走不得路了,我该通知哪边的医官来接?”

那人思忖片刻:“也罢,红十字会都是中立人士,我便与你说了不妨——我叫萧钟英,湖北兴国州人,同盟会会员,目下是湖北军政府的人。”

方三响心直口快,当即问道:“阁下可听说湖北军政府有个特使来到汉口?”萧钟英立刻握紧了手枪,语气紧张:“你怎么知道的?”

方三响把丁棚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萧钟英恨恨道:“看来在湖北军政府里,大清孝子还真不少哇。如此机密之事,这么快就传到北边去啦。”他轻轻摆动手枪,枪口对准自己:“你要找的那个信使,就是我。”

据萧钟英自己说,他是三十日上午从武昌出发,乘一条小舢板渡过江面,来到汉口,在花楼街附近码头登岸。他本来约好了跟另外一名叫林天白的同盟会会员接头,谁知刚到歆生路口接上头,便被一伙清军伏击。林天白与其他几人当场阵亡,萧钟英仓促间大腿中弹,滚到了旁边沟渠里,才算躲过一劫。幸亏旁边花楼的女佣李妈出来倒马桶,见萧钟英蜷缩在沟渠里一身血污,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抬回来收留,才算捡回一条命。

李妈有着汉口女子特有的硬悍劲:“我救萧先生,可不图什么银钱。清军那些狗杂种,快把汉口烧成白地了,不能让他们好过!”说完啐了一口在地上。

萧钟英看了她一眼,语气颇带自豪:“方医生,你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从新军起事以来,三镇百姓都和李妈一样,箪食壶浆,以犒王师,足见民心之向背。他清军纵然占得一时之优,也不过是无根浮木,有什么好怕?”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频频点头。他忙碌了一个白天,对此深有体会。负伤民军,往往会被市民偷偷接到家里,清军落单伤兵却只能躺在街头呻吟。两下对比,十分明显。

萧钟英双眼盯着方三响:“方医生虽是中立人士,但对革命似乎也有一番见解嘛。”方三响道:“无为兄送过我《猛回头》和《革命军》,读过几遍,深为赞同。”

“无为?陈无为?你认识陈其美?”萧钟英的语调不由得抬高。

方三响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说了说两人渊源。萧钟英忽然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他复又恢复肃容道:“你可知道我这个信使,是去做什么?”

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贵方的秘密,我不必知道。”萧钟英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想必你在江面上也看到了,这一次萨镇冰带着水师早早开到了汉口,协助陆军镇压革命党。据水师里的同盟会内线说,无论是萨提督还是各舰管带、帮带、水兵等,都对清廷心存不满。这次来汉口助战,也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方三响点头,这点他是深有体会的。舰炮每次都瞄准空地,一个时辰开个三四炮,这不是懒散能解释的。

萧钟英叹道:“可惜萨提督虽然内心摇摆,骨子里却还是一个旧派武人,不肯与清廷决裂,须要有人推动一把才成。他早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当老师时,有一位得意弟子,如今就在湖北军政府任职。这位学生给恩师写了一封信,陈说利害,晓以大义,倘若能说服萨提督反正,则革命必胜矣。”

“什么学生,居然这么有说服力?”

萧钟英微微一笑:“他的这个学生,叫作黎元洪。”

这名字听得方三响肩头一震,想不到那位湖北大都督,竟与萨镇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黎大都督委任了我做密使,要把这封亲笔信送给萨提督。可谁知这不争气的大腿……”萧钟英恼怒地捶了捶伤口。方三响见状,连忙提醒道:“你如今的伤势,绝对不能移动。这封信,恐怕得让军政府另外派人去送了。”

萧钟英摇摇头:“来不及通知武昌了。这封信如果不能尽快送到萨镇冰手上,会出大乱子。”他突然举起手枪对准方三响,见他无动于衷,哈哈一笑,把枪口放低。

“方医生,你是陈无为的旧识,思想是可以信得过的,我如今送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如何?”

一听这话,方三响顿觉口中有些干燥,他连忙摇头道:“这不成,不成。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如果替你们传递信件,就破坏中立了。”

萧钟英递枪的姿势没变:“国变当前,谁能真正中立?陈无为送你的两本书,难道你还没读懂?”他见方三响仍未下决心,复又说道:“倘若这封信没能及时送到,萨提督说不定会全力出战,届时革命军可要大难临头——你难道还要中立下去吗?”

仿佛为他的话做注脚似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如一只不祥的夜枭飞临汉口上空。只是短短十几秒光景,它便重重砸在了汉口城区的某一处,冲击波向四外嚣张地散开来。

小楼里的药炉“咣当”一声,竟被其威力生生震翻在地。深褐色的药汤,就这么泼洒在了犹豫不决的方三响身上。

在红会临时医院里,孙希正在帮一个伤兵把疝气推回腹腔。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响起,他手一抖,疼得伤兵“嗷”一嗓子。孙希抬起头,喃喃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埋头继续工作。

无论是花楼街的方三响还是大智门的孙希,他们只判断出这一枚炮弹来自战舰的主炮,但谁也想不到,炮弹的落点,距离姚英子只有三百米不到。


“喀,喀……”

姚英子大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掀开砸在自己身上的邮政麻袋。她一抬手,不小心碰开了麻袋口,一大堆来不及寄出的信函倾泻而出。好在这些信件心意虽重,体量倒还算轻,她并没有真正受伤。

此时她身处的这栋建筑,叫作汉口邮政总局,就在江汉关附近的河街,是一栋欧式两层建筑。因为战争,邮政职员避战跑光了,空出来的办事大厅便被赤十字会充作临时医院。

这个位置比红十字会更深入战区,随着两军在汉口展开惨烈巷战,邮政总局一下子深陷暴风眼中,如今居然在大半夜挨了一记炮击。

偌大的邮政门厅里充斥着烟尘,呻吟声四起。尤其是靠近窗边的几个倒霉鬼,浑身都被震碎的玻璃碎片扎伤,看起来如被活剐了一样。黑暗中,姚英子隐隐听到陶管家在喊她的名字,这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枚炮弹若是再偏个几十米,这一屋子人很可能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谁能保证只有一枚炮弹落地呢,接下来会不会还有?

这才是战场最恐怖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始终会惦记,始终惶恐不安,这种未来的极大不确定,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在这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一个挺拔的身影率先起身,冷静而嘹亮地喊道:“所有人就近检查伤员,优先救治重伤!”

听到张校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姚英子稍微放下心来。张校长是赤十字会的主心骨,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张竹君分辨出了姚英子的位置,走过来把她轻轻拽起:“听着,英子,让自己忙起来,唯一可以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姚英子握着张校长的手,感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一咬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迅速找到附近呻吟声最大的一名伤员。

伤员的胳膊在刚才的混乱中骨折了,姚英子没别的选择,只得先帮对方贴墙扶好,在腰间抽出一条三角布带,一边从腋下季肋部绕过胸背,一边绕过肩膀与腋窝,拉向锁骨上凹,打了个漂亮的纽扣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迟滞。

须知战场上最多的伤情不是弹片伤或枪伤,而是炮弹冲击波造成的骨折。姚英子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处理骨折病号,已经熟极而流了。

在张校长的指挥下,其他赤十字会的同伴也纷纷站起身来,好多人脸上还挂着泪水,就已经忙着去救治旁边的伤兵与市民。一股与战场气氛迥异的勃勃生机,在这间漆黑的邮政厅里弥漫开来,一直延伸到厅外挂的那面满是弹孔的赤十字大旗上。

赤十字会忙了足足一宿,直到天色初亮才算初步恢复正常。万幸没有造成人员直接死亡,但有一个伤兵的肠子被震出腹腔,已出现身体发热的感染征兆,恐怕撑不了太久。

伤口一旦感染,药石罔效。张竹君也没有办法,只得给他注射了一剂鸦片酊,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她忙完这些,叫了姚英子走出邮政总局,去观察周围动静。

邮政总局右侧本有一栋民房,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显然这里是昨晚炮弹的落点。

“这些冇口齿的清狗,明明已申报这里是中立区域,可他们还敢打炮过来!”

张竹君红着眼圈,狠狠地骂了一句。姚英子疲惫地叹道:“这么持续下去,人心惶惶,大家根本就没办法安心诊治。”

她灰头土脸,双手虎口处有深深的勒痕,那是包扎了不知多少次的印记。

“黄兴他们到湖北军政府三天了,也不知何时能反攻过来。”张竹君先是喃喃,旋即又摇摇头,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那里,“看来还得去跟清军交涉一下,我们这几天也救了不少清军伤兵,他们总不能翻脸不讲情面。”

两人正谈着,忽然从路对面跑来一个人。这人穿着灰蓝军装,头戴檐帽,右胳膊上扎了一个红黑两色袖标——这是汉口军政分府的标志。汉口的革命军都归他们指挥。

这人跑到邮政总局门口,先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然后满脸惭愧地说:“这时惊动张女士实在抱歉,可我们有个标统昨晚胸部中枪,情况危殆,非您去不能救。”

张竹君一听是胸部中枪,二话不说,转身吩咐姚英子去准备相应器械药物,顺便问起局势。那人摇头叹息,说清军放了狠手,烧光一处,清剿一处,革命军被挤压得无法立足,估计撑到明天,就只能撤退到汉阳去了。

张竹君顿时深为忧虑。革命军这么一撤,汉口尽数被清军占领,那么赤十字会收容的伤员可怎么办?

她们这几天收治了六十几个病人,除去少部分居民和清军伤兵之外,大部分都是革命军士兵。以清军的匪气,很有可能会不顾中立,把这些伤兵全数虐杀。

恰好姚英子把药箱拿了过来,张竹君接过挎在肩上,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姚英子将信将疑:“《日来弗公约》禁止虐杀放下武器的士兵,他们昏了头了敢这么做?”张竹君冷笑道:“清军把汉口都快烧成白地了,你觉得他们会突然变绅士?”

她用力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英子,我眼下要去救人。你代我去找一下对面的指挥官,一定要讨一个保证来。”

“啊?我……我……”姚英子从前都是在校长的羽翼下做事,现在突然要独立去执行任务,还是一个关乎百多号人生死的任务,她顿时乱了方寸。

可惜张竹君连宽慰她的时间都没有,挎好药箱,匆匆离去。

姚英子别无他法,只好稍做梳洗,把方三响送她的头巾戴上,准备硬着头皮出发。陶管家坚持要陪同,还把胎毛笔拿出来,让她揣在自己怀里。姚英子满脑愁思,实在顾不得拒绝,只好应允。两人高带着一面醒目的赤十字旗,离开驻地。

汉口血战已经进入十月的最后一天,巷战仍旧激烈无比。他们越朝着清军后方走,心中越惊。清军为了清剿革命军,几乎把半个汉口夷平了。只见沿途处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妇孺瘫坐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中哭泣。姚英子甚至见到在一处路口旁竖起了一排木架子,上面捆着几个被俘民军士兵,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脏器几乎全被掏空。几个得了痨病的人趴在架子底下,拿着馒头蘸泥土里的血吃。

看到这番情景,她一阵恶心,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赤十字会的伤员落到这般境地。说来也怪,决心一下,慌乱之情反而减少了。

在这面赤十字旗帜的庇护下,姚英子和陶管家一路有惊无险,很快便抵达了距离邮政总局最近的一处清军指挥部。这里驻扎的,是第五镇二标下辖的一个营。自从清军攻克循礼门之后,这个营部就前移到了战线边缘,驻扎进了江汉路上的中英药房。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这家中英药房听着像洋行,其实是上海几个商人合资建的,如假包换的中国资本,去年刚在汉口开了这家分店。业务未及开展,却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其实谈判让我去就好,小姐你不该来。兵营是大凶之地,女子进辕门不吉利。”陶管家小声埋怨道。

“我才不讲究这些呢!重要的是把事情给办了!”

“嗐,我是说他们,很多大头兵忌讳这个。”陶管家无奈地解释道。姚英子更不乐意了:“那我偏要闯一闯。若没有不吉利,说明这是对女子有偏见的迷信;若真的不吉利……那说明他们会打败仗,也挺好哇。”

陶管家听了,一时无语。为了避免这位大小姐乱讲话,他主动上前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一听是赤十字会的,立刻把他们带去了大班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颇为气派开阔,水晶灯吊顶,一水儿的西洋家具。不过此时大班桌面上铺满了军用地图,七八名穿着马靴的军官正围拢一圈,指指点点。其中明显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军官,他的右臂被白布条吊起,面色苍白,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却没点燃。

马弁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管带”,低声说了一句。那军官剑眉一扬,先朝这边瞥了一眼,左手一掀斗篷,当即走过来。陶管家赶忙起身,清清喉咙正要开口,姚英子先“啊”了一声:

“怎么……怎么是你?”

两天之前,一个清兵自行跑来邮政总局求助。他的右臂中了一枪,治疗期间出现了强烈的休克症状。张竹君权衡再三,冒险使用静脉输液法。这是欧洲才推广不久的战场救护方式,用玻璃罐、贝克利特软管和空心针刺入静脉,对病人紧急补液或输血。

这是种全新的治疗方式,种种手法尚未成熟,这项工作便交到了姚英子手里。她一边要处理烦琐的输液细节,一边还要监控病患情况,足足忙活了半天,才告一段落。可这个伤员苏醒之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悄悄拔掉针走了。

没想到,这人如今竟出现在清军营部,居然还是个管带?

这军官快步走到姚英子面前,格外亲热:“姚小姐,没想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他见姚英子一脸愕然,笑道:“我前日去微服侦察,不意为叛贼所伤,幸蒙小姐相救。只是当时形势所迫,只得不辞而别,告罪,告罪。”

他右臂伤势未复,不能拱手,便左臂虚握着拜了拜。既然对方姿态放得这么低,姚英子也不好再抱怨什么。那军官顺势伸手过去:“重新认识一下,本官叫那子夏,忝为清军五镇二协四营的管带。”

两人双手握了一下,那子夏没有松开,反而直勾勾盯着她:“我这里虽有随队的医官,却不如姚小姐你照顾得那般细心体贴。至今思之,仍觉慰怀呀!”

姚英子皱了皱眉头,把手抽回来:“你的伤可好了?”那子夏道:“见好,见好。对了,你们在邮政总局拿罐子给我吊水,是个什么章程?这么好的法子,我也想在军中推广。”

姚英子道:“英文叫作 intravenous infusion,也是最近欧洲才有的。”那子夏道:“老邓!老邓!”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一个矮胖的军医紧忙从隔壁跑过来,耳朵上还挂着一副玳瑁圆眼镜。

那子夏一指姚英子:“等会儿这位姚小姐教你一个罐子吊水的法门,你仔细记下来,这一仗打完,咱们也学一学,让兄弟们少受点苦。”邓医官连连称好,谄媚地说姚小姐真是活菩萨呀,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姚英子听出他只是讨好那子夏,夸奖得言不由衷,懒得搭理他。陶管家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正要切入正题,不料姚英子已抢先开口:“对了,这次我们前来拜见那管带,是有一事相求。”

“姚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是本官能力所及,绝不推托。”

姚英子把昨晚医院遭到火炮袭击的事约略一说,那子夏微微动容,连忙叫来个参谋问了几句,对她正色道:“姚小姐,昨晚我部炮队并未开火,那次炮击应该是来自江面的水师。那些遭瘟的苦力,正经打仗时候不见出力,炸起慈善医院来倒是积极,我看根本是心存反意!”

那子夏骂得口滑,姚英子赶紧道:“倒不是兴师问罪啦,只是担心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容易伤及无辜,所以希望长官……”

“叫我子夏就成。”

“呃,希望那管带能把邮政总局一带划为中立非战区,方便赤十字会救护。”

那子夏一拍大腿:“我就是赤十字会救下的,于公于私,都应该尽量给予贵会方便。姚小姐你放心,等下我便签一道军令下去,划定邮政总局为非战区,不得滋扰袭击。”

姚英子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大为欣喜,得意地看了陶管家一眼:“你瞧,我一个人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那子夏又开口道:“对了,我这个右胳膊还是不太妥帖,许是包扎问题。姚小姐,你能帮我再调一下吊带吗?”对这个要求,姚英子没法拒绝,只好随着他去了大班办公室隔壁。这里单独开辟出一个处置室,药品、绷带一应俱全。那子夏一边接受姚英子的重新包扎,一边大谈战局,夸称汉口不日即下,武昌、汉阳等地可传檄而定,平叛首功便是他的营头云云。

姚英子耳内听他喋喋不休,手里包扎不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每次手指触到对方皮肤,总觉得那子夏的眼神会变得炽热。很快包扎妥当,他回到办公室去处理军务,邓医官留下来,说是请教 intravenous infusion 的诸般细节。

姚英子倒是有心介绍一下这门技术,谁知邓医官只是潦草地记录几笔,却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个人情况:芳龄几许,可曾婚配,甚至连有无缠足都隐晦地问了一嘴。

旁边陶管家不悦道:“邓医官,这些事与医学无关吧?”邓医官呵呵一笑:“确实与医学无关,与那长官倒很有关系——对了,还没请教你与姚小姐的关系?”

陶管家表情生硬地说是长辈。邓医官搓着手道:“长辈更好,长辈更好,能直接做主了。”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实不相瞒,那管带承蒙姚小姐悉心照顾,颇为倾慕,我看姚小姐亦是芳心暗许。倘能玉成此事,岂不留下一段战地佳话?”

突然听到这一番说辞,陶管家不由得瞠目结舌,半天方道:“他们……他们才第二次见面吧?”邓医官嘿嘿一笑:“两情相悦,一眼就够了。”

姚英子耳朵尖,在一旁立刻面色大变:“我……我何时芳心暗许了?”邓医官见她听见了,索性直说:“那管带回来对我们讲,说姚小姐你日夜照顾,无微不至,待他与旁人真真地不同。”

“那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对待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请他不要那么自信!”姚英子几乎要吼出来。

“不然,不然。那管带讲过,说你时常会摸他额头,两人贴得极近。一个女子若没有那番心思,怎么会对一个男子如此看顾?”

姚英子的情绪濒临崩溃:“所以我让你仔细听讲解呀!这种盐水输液,如果打得太快,会导致伤员呕吐。我必须随时捏动橡胶球,调节注入速度,当然得陪在他身边哪!”

“那你摸他额头……”

“那是怕病人出现热原反应!”姚英子真想把这个单词用最大号的毛笔刷在宣纸上,然后糊在邓医官脸上。陶管家眼看要闹僵,拦住姚英子,平心静气道:“邓医官,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不如麻烦你跟长官澄清一下。”

邓医官犹不死心:“哎,其实那管带人不错呀,出身高贵,年少有为,三十岁不到就做到陆军管带,实是良配。何况他对姚小姐也十分属意,愿意以平妻之礼迎聘。”

“什么?他已经有正室了?”这下子连陶管家也没法忍了。邓医官不解:“这是自然,不过那边只是遵从父母之命,两人没什么感情的。”

“不必了,让他对自己妻子好一些。”姚英子面如寒霜,起身冷冷道,“我还有病人要管,先回医院了。”

邓医官见她要走,有些惊慌,看向陶管家:“小孩子不懂,你这做长辈的难道不懂?以后那管带可是前途无限——难道姚小姐一个女子,还想一辈子做医生不成?”

姚英子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却被陶管家拦住,赔笑着敷衍道:“姚小姐父母皆在上海,总要回去请示才好。”

“不用请示!我爹肯定是不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同意!”姚英子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冲出去,却见到那子夏正守在门口,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

两人一见,异常尴尬。姚英子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那子夏伸手去拽她胳膊:“姚小姐,邓医官是唐突了点,不过我的心意却是真的。你若有意,我回去休了她便是。”

姚英子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临阵纳妾,抛弃发妻,难怪人家要造反!”这句话实在辛辣,一霎时,那子夏的脖颈青筋绽起,那张白净面孔就像年久失修的佛像,和善中微微裂出一丝狰狞。

姚英子低头朝着门口匆匆走去,背后传来一个狠声:“姚小姐,你想清楚,邮政总局可还不是中立区呢,我无法保证其安全。”

她闻言一震,不得不停住脚步,强迫自己回过身来:“你……你没王法!”那子夏道:“王法?王法就是拿下汉口,别的一概勿论!”

“侵犯中立救伤队伍,这是违反《日来弗公约》的行为!”

那子夏抬起下巴,眼神戏谑:“别以为本官不懂。只有大清红十字会才是加入《日来弗公约》的正经机构。赤十字会不过一民间自办团体,没资格要求战场豁免!”

这话正戳中了要害,姚英子没料到这家伙还懂国际法,一时不知如何辩解。那子夏趁势伸出手,搂她的肩头:“我记得在邮政总局时,可看到里面窝藏着不少叛军呢。姚小姐,你说我要不要现在派人去搜捕一下?”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姚英子气得杏眼欲裂。那子夏侧耳过去:“哦?之什么?”他见姚英子低头不语,大是得意:“其实只要你肯答应,赤十字会便是我丈母娘,女婿哪里会为难丈母娘呢?”言罢哈哈笑起来。那只手一搭在肩上,姚英子便浑身浮起鸡皮疙瘩,身体挣扎起来。

那子夏一见挣扎,反而更起劲了,两人这么一推搡,那管毛笔从姚英子怀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子夏好奇地瞥了一眼,捡起来一看,发现笔身上写着“英子”二字,知道是她的贴身物品,便暧昧地要凑近鼻子闻一闻,却不防旁边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如铁钳加身,疼得他叫起来。

一抬眼,陶管家铁青着脸,口称“得罪”,顺手把胎毛笔夺回来,递还给姚英子。

那子夏后退数步,揉着手腕叫道:“还愣着干吗?有人袭击长官!”旁边的马弁们慌忙冲过来,却见陶管家轻舒手臂,几下拨动,不见动作有多迅捷,那几个马弁便咣当咣当全数倒在地上。

这下子那子夏慌了,紧忙从腰带里拔手枪,不料陶管家冲过来,显露出了强横的外家功夫,一个铁山靠,登时把他撞翻在大班桌前。

姚英子甚至没时间惊讶,便被陶管家拽着朝外走去。卫兵还没有反应,便被陶管家左边肘击,右边膝撞,疼得扔开步枪蜷缩在地。陶管家趁这个空当,带着姚英子冲出办公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更谈不上拦截。眼看陶管家就要冲出中英药房的大楼,在屋里的邓医官如梦初醒,一边去搀扶那子夏,一边玩命地吹起哨子来。

一大批士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陶管家和姚英子拦在了大楼出口前。十几杆长枪对着,武功再高也没辙,陶管家无奈地松开姚英子的胳膊,挺胸挡在前头。

那子夏追出来,一脚踹在陶管家大腿上,却感觉像踢到一根铁柱。他疼得龇牙咧嘴,喝令卫兵们把这个浑蛋按在地上,然后抬起马靴,踩在陶管家头上重重蹍动:“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扰我的雅兴?”

陶管家在靴下强声:“你不要动小姐,你得罪不起!”那子夏眼神一闪,蹲下身子:“哦?我堂堂一个管带都得罪不起的,是什么大人物?”陶管家用尽力气嘶哑喊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

那子夏忍不住失笑:“那又是谁?本官听都没听过——不过呢,会把自己女儿送上战场的,想来也不是多厉害的角儿。”

马弁们一齐哄笑,陶管家还要试图抬头,却被马靴又是狠狠一跺,脑壳“咣”的一声撞在地上。姚英子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搀扶,却发现老人半边脸高高肿起,一缕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

那子夏还要继续跺,这时从人群里忽然站出一人,拱手笑道:“那管带,可否容项某一言?”这人一袭深蓝绸袍,与周围的军装格格不入,棋子脸上架着副金丝镜,镜片后一对腰果眼,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哦,项掌柜,你有何要说?”

那子夏认出这是中英药房驻汉口的经理,名字叫项松茂。这次清军进发,人家主动提供了药房当驻地,又捐了一批药物,拿人的手软,便许他开口。

项松茂看了姚英子一眼,凑到那子夏身旁,悄声道:“管带,倘若那老者所言无虚,您还是放了他们稳妥些。”

“哦?她跟你沾了亲故?”那子夏不悦。项松茂笑道:“我哪里高攀得起,只是她父亲姚永庚乃上海滩有名的烟草大亨,响当当的闻人。这位姚小姐是代表赤十字会来的,您把她扣下,这事遮掩不住,早晚会传到上海去的。”

不待那子夏撇嘴,项松茂又道:“当然啦,姚永庚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人。管带您是为国家带兵的,不必忌惮,可眼下有桩消息,还请您过目三思……”

项松茂拿来一张昨日刚出版的《楚报》。这是租界公办的英文报纸,也叫《华中邮报》,是目前汉口唯一还在坚持发行的报纸。

那子夏识得洋文,满腹狐疑地一摊开,头版便是一条重磅新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连,要求汉口海关截留税款,停止向中国政府交付。”

“管带比我清楚,如今朝廷一应开销,皆仰各处海关税款。而海关一直在洋人手里头,如今他们开始截留汉口海关税款,说明洋人对咱们大清,开始失去耐心了。”

那子夏能做到管带,自然是个有见识的人。项松茂稍一点破,他便明白了。海关税款是朝廷的命根子,这个节骨眼上,若传出前线将官霸占上海名媛的丑闻,洋人便有理由质疑清军战力,万一以此为理由扣款不发,事情可就闹大了。

项松茂没再多说什么,笑眯眯垂手而立。那子夏不由得愤恨道:“我早说过,海关乃国家命脉,焉能操于他人之手!朝廷衮衮诸公,真误我也!”言罢他走到姚英子身旁,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末了一咬牙:“姚小姐,卿既无意,本官也不强求,请回吧。”

姚英子如释重负,不料那子夏又冷声道:“念在你与本官曾有输液之恩,今晚便放过你们。但我军明晨会发起总攻,邮政总局恰好位于攻击轴线之上。枪炮无眼,你们好自为之。”

姚英子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那子夏嘿嘿一笑,说本官的指挥所随时对你开放,然后带着马弁们转身离去。邓医官还想过去帮着检查陶管家的伤势,却被姚英子凶狠的目光瞪回去,冷哼一声不识好歹,也顾自走开。

最后还是项松茂和她一起搀起陶管家,将他们带去了旁边的经理宿舍。

这宿舍比大班办公室要简陋得多,但打扫得十分素净。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方小桌,床对面的墙面一半是柜子,一半是书架。在战乱期间,这里居然仍井井有条,可见主人的细心与勤快。

“这次多谢项经理。”姚英子把陶管家扶到床边,心力交瘁。项松茂笑道:“我虽不认识姚公,但身为宁波人,有同乡之谊,岂能坐视他女儿受辱呢?更何况赤十字会活人无数,我久有耳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又总挂着一副儒雅笑容,天然带有令人信服的魅力。

姚英子稍稍心安,去给陶管家敷药,一边叹道:“唉,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陶管家你功夫这么好。”陶管家斜靠在床头,浮起些许感怀:“还是老了,心态涣散。换作二十年前,非得在中英药房杀个七进七出才尽兴。”姚英子不情愿道:“胎毛笔还是交给你拿吧。你看,它一离身,你就闹出事了。”

“可大小姐你带着它,总算有惊无险。所以这东西,它真的管用啊!”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陶管家头向后仰,似是回忆起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小姐你。我在来你们姚家之前,可是山东响当当的一号响马,劫夺过老爷的货。当时老爷就带着这管胎毛笔,所以逢凶化吉,还不计前嫌收留了我,我从此才告别江湖。”

姚英子小小吃了一惊。陶管家慈眉善目,絮叨细致,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是个土匪,怪不得功夫这么好。她本想详细听听当年的传奇故事,可一看外头的天光,兴致立刻没了。

她想起来了,这一趟差事还没办成呢。

邮政总局非但没被划成安全区,反而成了明天清军首先攻击的目标。赤十字会在邮政总局的工作人员与伤员有百余人,还有不少医用物资,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上转移走。战事一起,只怕会瞬间灰飞烟灭。

“唉,我终究不是张校长……”姚英子这时才明白,作为一个领导者,要考虑的事情何其之多,肩上的担子何等之重。

姚英子在宿舍里焦急地转了几圈。项松茂见状,主动表示:“我们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联络武昌,要不让军政府连夜派人来把伤员都接走?”

“民军明天也要撤离汉口了,怕是没有余力管这边。”陶管家一口否决。

项松茂沉思片刻:“若只是转移伤员,不涉战斗。我中英药房旗下尚有三辆马车和几个伙计闲着,如不嫌弃,可以喊他们去帮手。”

“真的吗?太好了!”姚英子又惊又喜,几乎要开心得跳起来。

陶管家斜在床边有些起急。小姐太缺少江湖经验,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凭什么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力?还不是要卖人情给姚永庚!贸然答应,后头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他使了半天眼色,兴奋的姚英子却丝毫没觉察。陶管家没办法,只得捂着腮帮子,语气含糊:“项经理的好意,我会转达给老爷的。”

项松茂何等敏锐,嘴角一抿,转头问道:“姚小姐,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您的家世,不必为稻粮谋算,亦无须为名望奔波,却跑来这战乱之地,莫非有什么大的好处?”

姚英子正色道:“我原本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现在是赤十字会的成员。无论是沈会董还是张校长,他们总是反复强调,做慈善不是做买卖,不能只问是否有好处。慈善所向,是因为有人需要帮助,如此而已。”

项松茂钦佩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陶管家:“我之所以向姚小姐施以援手,不是因为她是姚公永庚之女,而是因为她是张竹君的弟子。一个弱质女子,竟愿深蹈险地,拯救生民,实在令人钦佩。宁波人爱赚钱不假,可也讲仁义、敬君子,所以阁下不必疑惧。”

陶管家被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尴尬。姚英子这才如梦初醒,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陶伯伯不要疑神疑鬼,项经理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怎么好怀疑他?”

项松茂摆摆手,浑不在意:“咱们非亲非故,我无事献殷勤,陶老兄起疑心也实属平常。不过呢,我这次帮姚小姐你,其实还真存了点私心——哎哟,光顾着讲话了,先给陶兄上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对面。墙上嵌着一个对开小木柜,里面摆着十几种常用药品。项松茂打开柜子,挑出几瓶合用的递给姚英子。

趁着她给陶管家的伤口清创敷药,项松茂走回到药柜前,深深感慨道:“你们看,这小小的柜子里简直就是八国联军。碘酊是德国货,酒精是英国人在香港办的宝成药厂出的,哥罗芳是日本岛津牌子,就连升华硫和苏打片都是孟买的达索尔工厂出品的。我中英药房经手的药物,九成九是从国外进口的,国产药品几近于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药厂啊。”姚英子道。

“朝廷要打仗,就建了汉阳军工厂;要造铁船,就建了江南造船厂。要治病的人更多,为什么就不多建几个药厂呢?”

“唉,我听曹主任说,红会总医院进口药物的开销,占到医院日常运营的四成。如果有国产药,估计他额头要撞天花板了。”姚英子随口附和。

项松茂道:“姚小姐说得不错。都说鸦片是贸易大头,其实洋人每年出口中国的药物利润,可一点不比鸦片少,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出去,实在是可惜,可惜。”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抬高:“更有甚者。你看这次汉口大战,各国一宣布中立禁运,药品立刻断绝。两军伤员辗转呼号,医官却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中英药房汉口分部捐了全部库存,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望之深憾!”

姚英子没料到这个看似市侩油滑的小小经理,居然会有如此感慨。她忽然发现,那两片镜片的背后,居然闪动着和沈会董、张校长、农跃鳞一样的光亮。似乎处世越深之人,越是会生出这样不甘心的锐芒。

“鄙人其实已经辞职了,这一次战事结束之后,就回上海转任五洲大药房总经理。我想借此资历聘请化学家,创建药厂,让中国不必再受制于人。倘若姚公有意,不妨共襄盛举,也不枉我在汉口这一场善缘了——这便是我私心所在,姚小姐见笑。”

姚英子这时已给陶管家包扎完毕,对项松茂正色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回上海,一定跟我爹说。这可比卖烟草有功德多啦。”陶管家赶紧咳嗽一声,哪有女儿这么说爹的?姚英子也觉得不妥,吐了吐舌头。

项松茂忍俊不禁,拊掌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沪上再……”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枪响,提醒宿舍内的三人这里仍是战地。姚英子放下手里的药瓶与棉球:“好了,我现在得回邮政总局了。项经理,你的人与马车什么时候能集齐?”

项松茂站起身来,掏出怀表一看:“半个小时之内,我便能把他们派去邮政总局。可是有一样,你打算把伤员们转移到哪里?”

姚英子一愣,这个问题她倒给忽略了。如今汉口被清军烧成一片焦地,房屋所存无多。就算赤十字会能转移,也没有落脚之处。就算找到落脚之处,那子夏也可能故技重施。

她彷徨无计,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涌出个荒唐念头:“实在不行,我回去找那子夏,虚与委蛇一下。先争取到伤员们转移再说,谅他这几天也不敢对我如何——张校长把赤十字会交给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陶管家看着姚英子长大,一见她咬嘴唇,便猜出心思,面色登时大变。这时项松茂忽然道:“姚小姐刚才说曾在红会总医院做过?红十字会在大智门也设了家医院,要不……转移到那里?”

“啊?对呀!”

姚英子连连骂自己昏了头,怎么把红会给忘了?这是得到国际承认的慈善组织,谅那子夏不敢来骚扰。

可她又犹豫起来。张校长和沈会董之间仇怨深重,如今把赤十字会的伤员转去红十字会,岂不是让张校长难堪吗?就算送到,沈会董会不计前嫌收留他们吗?

种种碍难,在她脑海中盘旋。这时项松茂淡淡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别的皆是末节。”

姚英子猛然警醒,跟一百多条人命比,哪怕被责罚,也认了。更何况张、沈二人皆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们一定能理解这个选择。一念及此,姚英子把红十字头巾再度扎在头上,向项松茂问明大智门位置,独自扛着赤十字旗冲出宿舍。

陶管家挣扎着要起身跟上,可他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忧心忡忡重新靠回去。

项松茂好奇问道:“姚小姐一直如此?”陶管家摇摇头,无奈中居然还带了点自豪:“从小便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操碎了心。”

项松茂站在窗边,望着那面旗帜几下飘摇,消失在远处的断垣残壁之间,连连钦叹:“我只道秋瑾秋竞雄一死,浙江再无英雌。如今见到姚小姐,当真有继代侠女之风啊!”

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

“……综上所述,请求各位领队准许我前往长江水师。”

方三响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那一封油纸包裹的黎元洪亲笔信,正捏在他手里。

此时他正站在临时医院的三楼,面前是柯师太福、班纳、峨利生三位外籍医生及华籍医生杨智生。除了王培元外出未归,其他红会领队医生齐聚于此。

方三响刚刚已经向他们汇报了花楼街的遭遇,并出示了萧钟英转交的信件。可怜这些领队医生,刚刚忙碌了一天一夜,未及休息,又被这位红会见习生出了一道难题。

“啧,班纳医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柯师太福医生从嘴边放下烟斗,向右侧转头,班纳似乎在打瞌睡。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又看向左边。峨利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切依规章行事。”

班纳和峨利生都是业务型的专家,很少对非医学事务发表意见。柯师太福医生只好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华人同事:“杨医生,方三响提出的这个申请,你意下如何?”

杨智生是广东人,是红会总医院的内科副主任,这一次也是领队医师之一。他被上司点到名,想了想,只好回答道:“我认为应该驳回。红会怎么能为战事一方传送情报?这严重违反了中立原则。”

“这不算是军事情报……”方三响急得向前踏了半步。

杨智生看了他一眼:“这是劝降信,比军事情报还严重!你想想看,一旦红会传信曝光,清军一定会取消承认我们的中立身份,拒绝保护。届时我们在战场上的同伴,将面临致命威胁,你想过这个后果没有?”

杨智生的口音很浓重,思路却清晰得很。一番话讲下来,三位外籍医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反应,并不出方三响意料。他把身体挺得更直些:“红会没有立场,那么红会成员是否会有立场?”杨智生答道:“那是自然。”

“那么杨老师,您的个人立场是什么?”

杨智生突然被这么直接质问,有些尴尬,他变了一下坐姿:“于我个人而言,还是同情民军多些。”

自沈敦和以下,沪会成员多半都倾向于革命,这几乎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方三响道:“既然同情革命军多些,眼下有一个改变局势的良机,又怎么能错过呢?”

杨智生笑道:“我有立场,就去帮助民军;那么曹主任有立场,是否也可以要求只救官军?如果人人都坚持自己的立场,红会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方三响急道:“现在汉口快要失守了,若长江水师仍在,民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一辆马车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难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就不去对女乘客施以援手了?国运转机当前,难道不该以大节为重?”

柯师太福医生吹了声口哨,注释道:“For the greater good。这个说法我喜欢。”

杨智生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生硬:“你要做的事,可不是救乘客,分明是要把整辆马车拽回岸上——你有多大力气?”方三响昂然道:“《猛回头》里有段词:‘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有志莫偿。’若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大,不去出力攀拽,那这马车可就真沉下去起不来了。”

杨智生只是摇头:“三响,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是红会的规矩,我是不会批准的。”

方三响眉头一皱,默默伸出手,准备去拽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他其实在申请前就盘算好了,如果不批准,索性退出红会,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送信。他刚抓紧袖标,手指还未发力,宋雅突然惊慌地推门进来:

“王老师被枪炮打伤,刚刚送回来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椅腿刮地板的声音,所有领队医生都骇然起身。王培元是中方最资深的医生,也是实质上的汉口红会最高领导,他今天明明是去武昌谈事,怎么会受伤?

宋雅也说不清楚,只说克立天生女士正在为他包扎。过不多时,王培元头缠绷带,蹒跚着走到三楼会议室来。

峨利生跟他关系最好,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细检查伤势。柯师太福和班纳也凑过去,王培元无奈地由着他们会诊,一边把经历讲出来。

原来今天一早他乘一条舢板前往武昌,跟军政府商谈移交伤员的事情。谈完之后,王培元坐船返回汉口,突然一阵疾风把船吹到了武胜门一带。那里是清军驻扎的阵地。

王培元经验丰富,连忙在船头竖起了红十字会的旗帜。但岸边的清军跟没看见似的,抬起枪就朝这边射击。小船当即被击中了数处,连船夫都负了伤。王培元拼命挥动旗帜,大声呼喊表明身份,对方却置若罔闻,继续射击,逼迫小船逃至江心。

清军士兵一见小船要逃,居然又推出一门快炮来,发了两炮,其中第二炮在距离小船一米的地方爆炸。王培元的头部,就是这时为弹片所伤。幸亏船夫拼死划动,舢板才脱离了射程,顺利返回大智门。

“明明看到红十字会旗,为何他们还要射击?”杨智生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王培元苦笑道:“我登岸之后找到一位清军官打听。汉口这不是快失守了嘛,残存的民军准备退守汉阳。所以清军接到命令,江面行船一律视为民军,可以无须请示直接开枪。”

“连红会都不行吗?”

“军官跟我说的是,战场枪弹无眼——那就是不保证红会安全喽。”

“他们怎么可以不守规矩?!我去找冯国璋抗议!”杨智生大怒,起身要走。王培元晃了晃脑袋:“小杨啊,算了算了。能活下来,我就很欣慰啦,很欣慰——哎,你们几个开会说什么呢?”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一时神情都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柯师太福医生走到方三响身前,把他的红十字袖标扯下来:“暂时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方三响固执地一抬下巴:“我不需要放假,我只需要批准。”

柯师太福双手一摊:“批准什么?我没看到任何申请,我们今天也没开过会——你们见过他的申请吗?”班纳与峨利生默契地一齐摇头。方三响有点发蒙,这位爱尔兰医生晃了晃手里的袖标,露出一个坏笑神情:“你休假期间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个人行为,红会不知情,也管不到。”

话说到这份上,方三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看杨智生。杨智生哼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转头去检查王培元的伤势。

“呃,对了,那位叫萧钟英的信使,还在花楼街养伤,他的弹头还没取出来,能不能派个人去……”方三响又嗫嚅道。杨智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知道了,你总给我们找事!”

方三响捏紧油纸信封,兴冲冲顺着楼梯踏下去,忽然发现一个人跟在后头。原来柯师太福医生叼着烟斗,也优哉游哉地走下来。他与作风简朴的峨利生不同,即使在战场上,该享受的东西也一样不会马虎。

方三响正要拜别,却不防被柯师太福拽到一旁:“你在医院门口稍等片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方三响一愣:“找我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海容号,我一直想有机会登一次铁甲舰。”

这次轮到方三响大吃一惊。柯师太福医生嘿嘿一笑:“有一个洋鬼子陪同,你送信也更稳妥些,不是吗?”方三响不知他为何冒出这么个古怪念头,简直……简直比英子还要胆大妄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柯师太福见他这反应,哈哈大笑:“我猜你现在是在心里想,你一个碧眼紫髯的洋人,干吗跑来掺和这种事情?”

方三响讪讪不敢答。柯师太福医生把烟斗在扶手上反叩了几下烟灰,放回怀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非理性的热情,或是一种……”他停下脚步,凝神细想了一下,才补完了整个句子:“感同身受的共鸣。”

楼下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嚣和呻吟。柯师太福医生的眼神往下飘了飘,轻佻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昨天我救治过一个民军伤兵。他被炮弹震伤了内脏,脾、肝、肾等处都破裂了。我除了给他一些鸦片酊剂,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方三响在原地默然。

“每一个灵魂临死前,都有权得到慰藉,所以我便不停地跟他讲话。原来他是一个生漆店的小帮工,十八岁不到,这场战争之前,从未受到任何军事训练。革命军起事以后,号召市民拿起武器保卫汉口,他便应征入伍了。这个小士兵说他完全是出于自愿,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然后就咽气了。”

柯师太福医生捋了捋自己唇边那两撇浓密的胡须,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哎,三响,你可知道,这句话在我的家乡爱尔兰,是一句妇孺皆知的口号。一代代爱尔兰人的梦想,就是摆脱大不列颠的控制,过上独立自主而有尊严的好日子。像他这个年纪的爱尔兰独立战士,每年都会有很多战死在香农河畔与威克洛的群山中。”

方三响听孙希讲过一点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数百年的恩怨。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柯师太福医生,居然内心怀有如此炽烈的爱国情怀。

“群氓是最无知的,但群氓也是最敏锐的,他们总能最先感受到时代的风向。无论是爱尔兰还是武昌,当一名穷苦的工匠或农民自愿拿起武器时,未来的风暴便已注定。所以我决定陪你去送一趟信,顺着风向推动一下,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做一次鼓励,告诉他们,没有哪个老大帝国是无法击垮的。”

“可是红会那边的规矩……”

“你看我也没戴红十字袖标。我只是工作乏了,上船探访一位故友,顺道带个学生,与红会立场无关。”

柯师太福医生挤了挤眼睛,阔步朝大厅里走去。方三响跟在后头,没来由地想起农跃鳞的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围绕着这场战事,大到清军与革命军,小到萧钟英、无名小漆工、丁棚长、柯师太福医生,还有沈敦和、张竹君、冯煦、陈其美,以及他与孙希、姚英子,每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都被卷入旋涡,挣扎着在寻求出路——这就是所谓的时局大变吗?

“不知英子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被卷入旋涡?”方三响心想,朝残破的窗外望去,一阵凛冽的江风恰好扑面吹来。


可惜此时的姚英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居然迷路了。

在出发前,项松茂给姚英子指明了大概方向。不幸的是,自幼生长在上海的姚英子,对东南西北并不敏感,她对方位的记忆全凭街道为经纬。可持续数日的惨烈战斗,几乎改写了整个汉口城区的结构,任何经验和地图都失去了作用。

她矮下身子,从一处屋棚钻到另外一侧。这里的低矮木建简直令人窒息,一栋紧邻一栋,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密如蜂巢。但更让姚英子难过的是,这些窝棚底下还潜藏着幸存的市民,以妇女与儿童居多。他们像老鼠一样蜷缩在瓦砾之间,大多数又饿又渴,瑟瑟发抖。

甚至有一位孕妇接近生产,抱着肚皮哀哀地哭号着。姚英子走过去才发现,她的丈夫被一记流弹打在后心,仆倒在门前无人收尸。好在孕妇本身并没什么症状,只是惊吓过度导致宫缩异常。可在这个环境下生产,本身就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姚英子一下子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去救孕妇,可能会耽误宝贵时间;可若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她犹豫片刻,只好找到几个流散居民,撒出两枚银圆,请他们把孕妇抬上门板,跟着自己。

这支小队伍刚走过一条巷,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阵炒豆般的枪声,流弹在担架前方激起一排土尘。那两个抬担架的居民“咣当”一声扔下门板,吓得掉头就跑。可怜孕妇直接滚落到土地上,哀哀直叫。凭姚英子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搀不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按摩着孕妇的肚皮,希望能帮她减轻一点痛苦。

就在姚英子近乎绝望之时,巷子口忽有一面醒目的白底红十字旗闪过,几个身影紧跟着过来。一见这旗帜,姚英子顿时涌出一股踏实感。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却看到打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希?”

姚英子止住脚步。孙希同时也看见了她,先是面露惊喜,旋即浮起几许尴尬。自从姚英子在总医院痛斥他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好在孙希身后还跟着宋雅、严之榭,还有那个矮墩墩的方脸军医盐谷铁钢,场面上不至过于尴尬。姚英子顾不得叙旧,把孕妇交代给其他人,先送回大智门。

严之榭看到姚英子,大为欢喜,说汉口如今兵荒马乱,姚小姐一定没机会吃到当地美食吧?临时医院雇了个厨子,原本是开早点摊的,切面手艺绝佳,一会儿回去一定要尝尝。姚英子没心情听他的美食经,问宋雅:“你们这是去哪里?”宋雅道:“我们是受命去花楼街救治一个伤员。”

姚英子觉得有些古怪。宋雅和严之榭去也还罢了,为什么孙希也要跟来?外科医生不应该留在割症室吗?

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位伤员是革命军的重要人物,伤势挺重。很有可能要就地手术。”姚英子环顾四周,又问:“蒲公英呢?”

孙希见她肯跟自己讲话了,精神一振,连忙道:“杨医生给他批了一天假,不知干吗去了。”放假?姚英子一怔。如此紧要关头,他放哪门子假?可其他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中一阵失望,不过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便对孙希说出转移赤十字会伤员的请求。孙希面色凝重,连忙问人数。

姚英子说重伤者大概有二十人,皆不良于行。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起码得要二十副担架和四十个民夫,而且要冒着漫天炮火横跨大半个汉口,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姚英子补充说,赤十字会人手足够,中英药房还支援了三辆马车,现在最麻烦的是合法身份。那子夏拒绝承认赤十字会的地位,所以转移伤员得有正牌的红十字会成员陪同,才能从法理上得到保护。

孙希点头,红会的职责就是救伤,责无旁贷,可他很快想到另外一桩麻烦事。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们还得先去花楼街救人,赶到邮政总局恐怕要傍晚。这么多人连夜转移,外面乌漆墨黑,搞不好会被两边误会成军队调动,风险实在太大。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顾虑红会与赤十字会的龃龉,便急切道:“张校长向来以人命为重,不会计较这些。沈伯伯那边,我去跟他解释!”

孙希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时间有些尴尬。红会规定入夜后不能外出行动。英子,明天一早出发你看如何……”姚英子一听就急了:“清军明天一早就打过来了,哪有时间拖拖拉拉?你不想帮忙就直说!”

“我又没说不去,只是夜里……”

英子气呼呼地一甩手:“算了算了!你是立了功的红会大忙人,我怎么好去高攀?!”她被那子夏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此时见孙希居然推诿,满腹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

孙希突然被骂,不由得也怒意升腾:“我是做错了事,可已经认错了呀!你们还要怎样?!”姚英子毫不客气地回道:“不要你怎样!是我有眼无珠,行了吧?”孙希气得大吼:“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揪住不放?”

“请你们不要吵了,你们中国人怎么总把脾气当成争论本身?”

一声生硬的中文,插入两人之间。盐谷铁钢满脸不悦地站出来,他的年纪比周围的人大很多,一张方正黝黑的面孔自带威势。

严之榭懂一点日语,赶紧凑过去叽里咕噜地解释了一通。盐谷一板一眼道:“我是赤十字社派来协助的,并没有指挥你们的权限。但良好的行动,需要精密的规划。你们两位的计划,不是靠争吵来决定,而应该仔细计算一下其可能性。”

他说完以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摊开,以及一块怀表。那地图密密麻麻,连每一条小巷都标记得十分清楚。就连当地官府,都没有这么细致的地图。

这份专业度极高的地图,让孙希和姚英子知趣地闭上嘴,默契地蹲到了盐谷两侧。

“从地图上看,我们距邮政总局的直线距离,大概四十分钟步程。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十月三十一日的日落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我们在那之前肯定能赶到。”盐谷伸出粗短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但根据红会条令,入夜必须停止一切救援行动,以免被误伤。所以伤员的转移时间,不能早于十一月一日的上午六点三十七分,日出时分。”

姚英子急道:“可是,万一那时候清军发动总攻……”盐谷摇摇头:“这几天你们没发现吗?两边军队从来没发动过成建制的夜战,大多只是游兵散勇的零星遭遇战。”严之榭也补充道:“对,对,很多食肆和其他店铺,都是趁夜里偷偷开一段时间。”

这个证据实在过硬,姚英子“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孙希委屈地咬了咬腮帮子,他刚才明明也建议明天一早出发,可姚英子根本没容他说完,便把“推诿不前”的大帽子扣过来,何等不公平!

盐谷铁钢继续道:“从邮政总局到大智门不算远,但考虑到马车的宽度,只能沿江汉道通行。这条路足够宽,而且视野开阔,利于被别人发现,避免被误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在白昼出发。”

姚英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连连点头,大为信服。

“综上所述,我认为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兵分两路。孙医生和宋小姐即刻前往花楼街救治,然后返回医院,让他们做好接纳伤员的准备;我和姚医生、严医生即刻赶去邮政总局,次日清晨带上伤员出发,与你们的接应队伍在这里碰头——当然,这是我的建议,请你们决定。”

盐谷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姚英子欣喜道:“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

她话音刚落,孙希率先站起身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挎起手术包,转身朝花楼街方向走去。宋雅惊慌地站起身来,嗔怪地看了姚英子一眼,然后紧追上去。

姚英子望着那个颀长的身影在街巷尽头远去,心中微有歉疚,自己是不是讽刺得有点过分了?不过目下还有百余条性命要担忧,她顾不得感伤,和严之榭、盐谷铁钢迅速离开。

孙希一个人在废墟间闷头朝前走,那姿态不像赶去救人,反倒像急着赶去投江。他的怀里就跟揣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沉重灼热,无法扔掉。

沈敦和的开解,并不能让他释怀;农跃鳞发掘的真相,也没法让他卸下包袱。原因无他,只因为方三响和姚英子还不肯原谅他,与他形同陌路。孙希反复跟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每次一想到他们俩的眼神,他便感觉有几枚牛毛细针刺入心脉,移不走,抚不平。

孙希自许洒脱散淡,没想到这点小事就是过不去,只好闷头狂走。只苦了身后的宋雅,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还得顾虑周围的冷枪,疲惧交加。

“孙希,你慢一点……”宋雅实在跟不上了,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孙希这才停下脚步等候,宋雅一边小步跟上,一边喘息着抱怨:“你对英子有怨气,干吗撒到我身上啊?”

孙希嘴角动了动,苦笑着没吭声。宋雅道:“她是来搬救兵的,你是去做救兵,明明什么矛盾都没有,怎么会吵成这样子?”孙希气道:“你也听见了,她根本不容我把话讲完。”宋雅叹息一声:“你们三个本来那么要好,其他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现在何必搞成这样子?”

“我该赎罪也赎罪了,该认错也认错了,还能怎么做?”孙希几乎是低吼起来。

宋雅道:“可我总觉得,她已经准备原谅你了。”孙希气得差点笑起来:“那叫原谅?我还真是要感恩呢!”

“不是原谅,而是准备原谅。”

“这有什么区别?!”

宋雅轻轻道:“一个女孩子如果真讨厌谁,可不会跟他吵的,直接不理睬就是了……哎呀!”她正说着,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被半根椽子绊倒。

孙希沉默着把宋雅搀起来,从她肩上取下医药箱,和自己的手术包交挎在身上。宋雅揉着肩膀,继续道:“我小时候在教会里,谁要是吵了架,嬷嬷就让两边孩子都去告解室里忏悔。那告解室的两边,其实是通的,都听得见对方的言语。孩子们听完以后,出来就再也吵不起来了。”

宋雅忽然注意到,前方的孙希虽然不吭声,可步态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

两人很快抵达花楼街,顺利找到萧钟英藏身的小楼。可萧钟英此时的情况很是不妙,浑身发热,面色灰白,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汗水不断冒出来。

李妈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棉布蘸了井水一遍遍地替他擦额头。孙希过去掀开被子,看到伤者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手枪。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手指,取走枪支,然后把视线移到大腿内侧的枪伤位置。

他事先已经知道,弹头因为位置太深,尚未从伤者体内取出,所以医院才要特意派他来做手术。不过孙希看到创口之后,却有了新的判断。

创口没有继续渗血,但周围出现了水肿状况,有浆液渗出。就着油灯,能看到液体里有暗褐色小气泡,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像硫化氢的淡臭味。

麻烦了,这是气性坏疽!孙希眉头倏然紧皱。

气性坏疽来源于韦氏杆菌,这东西一旦在创口附近造成感染,就会产生小气泡。五个小时之内,毒血症与肌肉坏死征兆就会陆续出现,三十至四十八个小时就会导致死亡,来势迅猛,是最为凶险的战伤感染之一。

从萧钟英中枪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恐怕已发展到了中期。

孙希唯恐自己判断失误,赶紧让宋雅端稳油灯,用右手食指轻轻压在伤口周围,在皮肤上搓转,他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一连串细微而均匀的破裂声,这是明白无误的捻发音,又一个典型症状!

但就算确诊,孙希也束手无策。预防气性坏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早期清创,阻止细菌进入伤口,可在战场上,这才是最难做到的事。

学者们在西欧、印度和南非做过检测,一克耕作田土壤,平均含有一千个韦氏杆菌的芽孢,可见其分布之广泛。汉口华界很少有硬化路面,大部分是泥泞土路,萧钟英说他中了枪之后滚落进沟渠,躲了好久,大概是在那时接触到了富含韦氏杆菌的泥污。

孙希翻遍了药箱,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事实上,临时医院里的伤兵,很多人都是死于伤口感染。萧钟英碰到的情况,并不算特例。这道鬼门关,不知带走了多少本能活下来的人。

“如果有什么特效药,能把这些有害细菌直接杀灭就好了。”孙希轻叹,然后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杂念,看向宋雅,“不必取弹头了,准备截肢。”

宋雅“啊”了一声,顿时有些惊慌:“如果施行截肢手术,我们在日落前便无法赶回医院了。”

“我知道,但他必须立刻截肢,否则一旦毒素进入血液循环,他就死定了。”孙希摇摇头,以现在的医疗技术,遇到气性坏疽只能截肢,峨利生医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趴到床边,大声喊萧钟英的名字。过了很久,萧钟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白里已密布血丝。孙希道:“我们是红会医生。你的伤太重了,现在要截掉一侧大腿。”

萧钟英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含糊地问方三响在哪里。孙希咦了一声:“原来老方来过这里?”

他在出发前只被告知来救一位革命军重要军官,并不清楚前因后果。没想到,这事居然跟方三响有关系?萧钟英虽然神志不清,但警惕性还在,一见对方迟疑,便立刻杜口不提,只是淡淡回答:“依你的判断行事,不必顾虑,只要留住革命有用之身就行。”

得了病人首肯,孙希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对宋雅道:“准备麻药和手术器械,进行大腿高位截肢术。”他看了眼窗外的落日,又补充了一句:“多弄点蜡烛,我需要足够的光亮。”

宋雅赶紧和李妈在楼里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蜡烛都弄出来。与此同时,孙希把屋子与床铺做彻底消毒,还找来几扇屏风挡住。三个人足足忙活到日落时分,总算布设好了手术场地。几十根蜡烛在屋中摇曳,李妈还搬了几面铜镜,聊胜于无。

孙希从手术包里取出线锯和手术刀,对宋雅道:“你现在还害怕血腥吗?”

宋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弱点,咽了咽唾沫,表示这两天有点习惯了。孙希道:“我知道你会难受,但接下来,必须仔细听我的每一个指令并立即执行,能做到吗?”

他师承峨利生医生,一上手术台就把个人情绪摒弃开来,变成一台没感情的机器。宋雅“嗯”了一声,垂头默默地勾兑起麻醉剂来。

孙希见她的双手仍在微微抖动,叹了口气:“好啦,好啦,别那么紧张,等回上海,我请你吃番菜。”宋雅低声道:“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担心。我们赶不回去的话,医院无法及时接应英子,到时候怕她对你误会更深。”

“专注在眼前的病人上!”孙希努力模仿着峨利生医生的面无表情,把自己缩进冷漠的壳里。

随着夜色降临,空无一人的花楼街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扇窗户还摇曳着烛光。而在距离花楼街数里之外的中英药房,却是灯火通明。马弁与参谋们进进出出,在做着出击前夜的准备工作。

那子夏身披厚披风,正在审视明晨的进攻计划。叛军已经被压缩在以玉带门为核心的一块不大的区域内,只要切断龙王庙附近的渡口,就可以截断最后一条渡江通道。

计划上的进攻轴线用铅笔画出,如一支灰色的箭直刺江边,正好贯穿邮政总局。那子夏看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忽然转头喊道:“老邓,老邓!”

邓医官赶紧跑过来,问管带有何吩咐。那子夏问他:“如果你是赤十字会的医生,会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邓医官想了想,说:“那么多重伤员,夜里头我是决计不敢离开的,只能等天亮。明天的日出时间大约是六点半,我军的进攻时间是七点半。他们要撤,也只能趁这一个小时的空隙了——您是打算提前进攻?”

那子夏摸摸下巴:“我是那种为了泄私愤擅自改变军事计划的人吗?不过嘛,提前一点做炮火准备,也是必要的。”

邓医官提醒道:“炮轰伤兵收容处,传出去影响不太好吧?”那子夏冷笑:“谁说是用本官的炮队了?他们水师十几艘炮舰在长江上磨洋工,也该出出力了——联络官!”

一位联络官迅速跑来,那子夏道:“把邮政总局的坐标送到萨提督那里……”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歪了歪头,“算了,直接送海容号上的帮带吉升,让他明天早上六点半做炮火准备,但只给坐标,别的不要说。”

邓医官心如明镜。如此一来,就算真惹起滥杀无辜的争议,也是水师的责任。那管带借刀杀人,一点因果不沾,真是好手段。

参谋迅速起草了一份文书,那子夏签好字,对邓医官笑道:“我倒很想知道,姚大小姐看到邮政总局提前化成炮灰时,脸蛋儿是否还会那么漂亮。”

这一份文书被一个传令兵塞入贴心的机要袋里,迅速冲出指挥所,沿着一条联络道冲到江边。早有联络艇等候在那里,传令兵登上船,说去海容号。联络艇晃晃悠悠地离开泊位,朝着江面开去。

此时长江之上,密密麻麻游弋着几十艘军舰,桅杆如林,各国旗号都有,列强对于这一场战事给予了极高的关注。船长观望良久,分辨出海容号的大清龙旗,朝那边驶去。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在右舷位置两百米开外出现了另外一条船。

那是一条木壳乌篷船,只比舢板大一点。船头插着一盏江灯,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站着一个洋人和一个华人。看它的走向,似乎和联络艇要去的地方一样。船长和传令兵很快把视线收回来,他们对这种无关的东西毫无兴趣。

在那条漂漂悠悠的小船上,一段简明的历史课程正在讲授中。

“……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九年的爱尔兰大饥荒,是一场农业悲剧,但同时也是一场政治屠杀。大不列颠对于爱尔兰的不幸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甚至在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一条条满载粮食的大船仍旧驶离爱尔兰港口,运去英格兰供地主们挥霍。爱尔兰名义上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可待遇还不如一块殖民地。”

“最讽刺的是,奥斯曼苏丹听说了爱尔兰的悲剧后,宣布捐赠一万英镑去赈济灾民。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要求他只能捐一千英镑,因为她本人才捐了两千英镑。最后苏丹捐出了一千英镑金币,又秘密派了装载九千英镑食物的三条大船去都柏林——你瞧,到底哪个是未开化的落后国家,哪个才是现代文明国家?”

柯师太福坐在船内,头戴宽檐礼帽,身上的黑礼服一丝不苟,正兴致勃勃地细数着英格兰加诸爱尔兰之上的种种苦难。他的嗓音洪亮,好似学堂里的先生一样,从亨利八世到安立甘派入侵,从《谷物法》到爱尔兰议会党,方三响在旁边正襟危坐,听得格外入神。

“英国既不愿意授予我们相称的政治地位,也不放弃敲骨吸髓地攫取经济利益,只肯在下议院引进几位爱尔兰议员做装饰,那么争取爱尔兰自治或独立,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

柯师太福医生说到这里,冲方三响眨眨眼睛:“听着是不是很耳熟?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中国革命这么有兴趣了吧?”

“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方三响低声重复了一句,黑暗中的眼神灼热。

两人正在交谈着,小船已缓缓接近江面上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一艘排水量足有三千吨的庞然大物,远看尚不觉得,接近后感觉就像一片钢铁巨浪扑面砸来——这就是大清水师的主力舰海容号了。

海容号是甲午海战之后,朝廷重建水师的首艘防护巡洋舰,较之当年排水量七千多吨的“定远”号战列舰是远远不如,但在时下,则是当之无愧的主力战舰。

海容号刚刚收容了陆军的联络艇,发现又有船接近,立刻有探照灯射过来,水兵在灯后大声喝问。柯师太福走到船头,仰起脑袋大声用中文喊道:“我是萨提督的朋友,前来拜谒。”

船上的水兵没再多问,很快扔下一截软梯。方三响这才明白柯师太福的用心良苦,一张洋人的脸,可以消除不少沟通的麻烦,他心中大为感激。

两人很快登上甲板,一个值班的水兵走过来。柯师太福摘下礼帽:“请去通报萨镇冰萨提督,就说柯师太福有事商洽。”水兵一脸懵懂:“啊?萨提督?他不在这条船上啊!”

这个回答,委实出乎两人意料。再一询问,才知方三响搞了个乌龙出来。

原来此时大清舰队分为“巡洋舰队”与“长江舰队”两支。萨镇冰接到朝廷赴援武昌的旨意时,正在上海巡视长江舰队,便先率领这支舰队西上,在楚有号炮舰上挂了指挥旗。而海容、海琛所属的巡洋舰队,正在山东海面训练,稍后才赶到武昌。

萧钟英以常理推断,萨提督肯定是把吨位最高的巡洋舰设为旗舰,所以默认他在海容号上。没想到人家一直没挪窝,就在楚有号上待着,连累方三响扑了个空。

方三响臊了个大红脸,自己一腔热血跑过来,居然连人在哪儿都没搞清楚。柯师太福医生拍拍他肩膀:“记住了,船和女人,都是不能上错的。”

两人正要从软梯攀回船上,这时一声浓浓的京腔从头顶传来:“哟嗬,当这军舰是你家后院儿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水兵们登时肃立,方三响抬起头,看到刚才与联络艇接洽的军官走过来,此人一张蜡黄马脸,身穿德式海军常服,背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步姿跟京戏里武生登台似的。

“我是海容号帮带吉升,你们夤夜闯舰,有什么企图?”军官倨傲地问道。按大清水师体制,管带是舰长,帮带是副舰长,帮带在船上可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柯师太福医生不慌不忙道:“我是萨提督的故友,红会医师,这次以个人名义来找萨提督商洽救伤事宜,可惜登错船了。”吉升一脸狐疑:“救伤?那是陆战的事,与我水师何干?”柯师太福医生道:“炮舰连日炮击,对救伤大为干扰。希望能和萨提督商量,不要轰击中立地区。”

吉升冷笑起来:“你们多大的脸面,来教水师做事?”柯师太福医生还要再讲,吉升伸手一摊:“既是红会来谈,那么官文何在?”

方三响的肩头顿时紧绷。他们俩这次来,是扯下红会袖标,一切责任自负,手里不可能有官文。幸亏柯师太福医生一脸镇定道:“汉口连日大战,伤兵无算,红会同人皆忙于救护,实在无暇准备文书,所以我才亲自陪同,以示诚意。”

这一番话,吉升却压根不信,他眯起眼睛:“既无文书佐证,你们夜闯炮舰,就是窥探军情,已构成了间谍罪!来人哪,把这两个人拿下!”

水兵们一拥而上,把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围起来。吉升又道:“搜搜他们的身,看有无火器利刃。说不定这两人是来刺杀萨提督的刺客。”

一个军官粗暴地将手伸进方三响的怀里,只一探便摸到油纸包。他刚往外拈到一半,方三响情急之下,压低声音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军官听到这八个字,眼神一凛,动作登时放缓,把信封一角缓缓推回,面无表情地继续去搜别处。

萧钟英说水师大多数人都对清廷心存不满,方三响注意到这军官头上是一条假辫子,便冒险赌一赌,果然赌对了。

水兵们搜了一圈,方三响身上没被搜出什么,倒是从柯师太福医生的礼服里搜出一堆零碎玩意儿,鼻烟壶、扳指、听诊器,还有不知哪家小姐的绣帕……

吉升见两人身上没有可疑物品,微有失望,只得吩咐道:“把他们关到底舱去,等战事结束后,再细细审问!”柯师太福医生面孔一板:“《日来弗公约》规定,战场上不得故意侵害或禁锢红会成员。我出发之前,已经跟汉口租界五国领事报备过了,你们想引起国际纠纷,可以尽管来抓。”

吉升却丝毫不惧:“你们没出具官文,谁知是不是真的医生。来呀,把他们拿下!”这时那个搜过方三响的军官道:“事涉洋人,是不是跟管带通报一声为好?”吉升一挥手:“管带有病在身,不必让他操心了。”

军官大声道:“他们既自称是战地医生,不如送去为管带诊治一下,真伪立现。”

吉升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小军官居然敢对帮带这么讲话,简直无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驳了,岂不是被人指摘对上司的健康漠不关心?末了他一甩袖,悻悻道:“陆军刚刚送来一个协助炮击的要求,我得去炮组安排,你想要表功,自去送到管带那里好了。”

于是那军官押着他们两个人,朝海容号的上层走去。在路上,军官看四下无人,回头自称金琢章,是海容号上的正电官——无线电台的负责人,也是同盟会会员。

据金琢章介绍,朝廷对萨提督不是很放心,所以海容号在赶赴武昌之前,临时更换了管带与帮带。新任管带叫喜昌,帮带叫吉升,都是昆明湖水操学堂毕业的旗人。他特意点出两人的毕业出身,语气里带着鄙夷。

其时大清水师的上下兵将,几乎大半出身于福建,且以马尾船政学堂毕业生为主——比如萨镇冰,即船政系出身的福州人。昆明湖水操学堂不过是颐和园里的一个花架子,应付给老佛爷看的,那种地方毕业出来的旗人,在闽系将官眼里根本不入流。

所以吉升虽然贵为帮带,在海容号上却很难服众。至于管带喜昌,一上船便病倒了,根本管不了什么事。船上兵将互不信任,矛盾重重。只不过萨镇冰等闽系大佬尚未表态,这些普通军官暂时隐忍未发而已。

“嗬,爱尔兰水手和英格兰的船长,多绝妙的组合。”柯师太福医生吹了个讽刺的口哨。

金琢章道:“吉升在舰上盯得紧,我先带你们去见一见喜昌。他是个糊涂蛋,又生了重病,或许会有机会。”方三响郑重道谢,金琢章满不在乎道:“同为革命大计,谈什么谢不谢。我在船上能做的事情不多,能为陆上的义军做点贡献,高兴还来不及。”

这时柯师太福医生截口道:“不过民军在陆上的形势,很是堪忧哇。汉口这一两天恐怕就会失守,汉口一丢,武昌、汉阳也将不保,你们打算怎么办?”

金琢章对此不以为然:“两位怕是不知道全国如今是个什么局势。我一直守着电台,知道得多些。自武昌起事以来,长沙、西安、九江、太原、昆明已陆续宣布独立。就在今天,南昌也刚刚起义成功,全国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十个指头按跳蚤,一个它也压不住!”

方三响没来由地想到了陈其美。不知全国局势风起云涌,他又在上海做些什么事。

“这些事萨提督知道吗?”方三响问。

“知道。每次收到电报,都要抄给他的。”金琢章嘿嘿一笑,“你不是说黎元洪托你们转了这封信吗?我看这封信不是催破敌阵的先锋炮,而是压塌心防的最后一枚抛飞石。”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管带舱室,敲了敲门。一个小厮很快从里面打开门,不耐烦地说大人正在休息。金琢章说:“管带,有两位战地医生造访海容号,为您诊治。”

他故意说得似乎医生专为此事登舰,屋里的人似乎很高兴,急忙说“快请快请”。金琢章使了个眼色,然后退开等在门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一进舱室,先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味道,然后见到一个白花花的大胖子躺在窄床之上,盖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团白腻肥肉溢出床边,正是海容号的管带喜昌。

喜昌见到有医生来了,虚抬起上半身,呼哧呼哧喘着一拍床边:“恕在下染疴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啦——两位怎么知道我得病的事儿呢?”

他虽然病重,但起码的警惕心还在。柯师太福医生知道方三响不擅撒谎,便主动开口,说他们本来要与萨提督商洽事宜,哪知吉升有些误会,将他们无礼扣押在海容号上。

“我们无意中听闻管带病重,十分焦虑。虽然自己身陷囹圄,仍本着人道精神,主动请缨来为病人诊治,此大医之无疆是也。”

柯师太福医生可谓深谙中式讲话之道,一席话半真半假说下来,听得喜昌感动莫名。他抱怨说吉升那人性子苛酷,一上船便把人得罪了个光,实在是个不好相与的酷吏。他一拍胸脯:“两位不计前嫌,肯来施诊,本官若再生疑,可真真儿是不知好歹了。放心好了,吉升那边我去关说。华佗给关老爷刮过骨,难道就不能帮曹操治头风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柯师太福医生与方三响自然是千恩万谢,坐到床边开始为喜昌检查起来。

喜昌这病一到武昌便发作了,浑身发烧,烧得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舰上军医恰好不在,小厮只能借来温度计测了一下,足有四十一摄氏度高烧,只好多给他喝白开水,然后靠烟土撑着。

柯师太福医生先查看了胸、腹和背部,并无什么明显症状,只是腹部微微有些发胀。他又问喜昌状态,发烧后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只灌了点米汤,倒是没昏迷过,但头疼得厉害。

他习惯性地侧过头,有意考较一下方三响。方三响有些作难,若是能验血透视,才好做出判断。但船上没有显微镜或爱克斯光机。他踟蹰半天,忽然耳边传来嗡嗡声。他下意识地挥手朝舱壁上一拍,“啪”的一声,手掌上多了一摊肉泥和血污。

武昌正值暖秋,又毗邻长江,蚊虫比夏天还凶猛几分。大智门的临时医院不得不到处征集蚊帐,江上的炮舰想必更受这些小虫之苦。

等等,蚊虫?

方三响连忙问喜昌,喜昌说在得病头几天,确实每天有几次打寒战,发作的时候浑身发冷,肌肉酸疼,牙齿打战,每次总得闹上半个多时辰。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江风吹着凉了。

“这是疟疾呀!”方三响脱口而出。间歇寒战,高热并大量出汗,头疼,这是典型的疟疾三联征啊!他又赶忙去检查喜昌的唇鼻之间,发现起了一圈微小的疱疹,只是被胡须挡住看不真切,可见已进入发热期。

喜昌这个倒霉鬼,一定是登舰之后被带疟疾的江蚊给叮了。湖北疟疾多发,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方三响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看向柯师太福,后者笑眯眯地学王培元讲话:“我很欣慰,很欣慰呀!”

喜昌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练习材料,见两位医生都面露喜色,满怀期待地追问:“怎么样?还有救吗?”“有救,有救。”柯师太福医生连声道,然后冲方三响使了个眼色。

疟疾虽说可怕,但并不算绝症。方三响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剂奎宁液,往里头掺了一角咖啡因粉末,给喜昌做了注射。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注射见效快,喜昌很快便沉沉睡下去了。两人被带到舱室外面,在一处水兵宿舍里等候。

这些普通水兵的宿舍很逼仄,床铺也很简陋,不过方三响发现,宿舍里处处藏着革命的痕迹,几本散装小书、一角黑旗、一截假发辫,还有刻在舱壁上的一些模糊字迹。

革命党对水师的渗透,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怪不得清军与民军在汉口大战,舰队却作壁上观。更怪不得,黎元洪有自信用一封书信说服萨镇冰——不是言辞犀利,实在是形势使然。

原先在上海时,方三响只是从道理上倾向于革命,却并无切身实感。这一次在武昌,他终于真切地体验到了如长江大流一般无可逆转的澎湃大势。在他对面,柯师太福医生优哉游哉地点起烟斗,哼着可疑的爱尔兰小调儿,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烟雾里。

两人等候了三个小时,约莫到了凌晨四点,喜昌的小厮跑过来满脸喜色:“我家老爷醒了,烧退了,退了!”他们赶到管带舱室,看到喜昌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用一块毛巾擦脸,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喜昌一见他们,没口子叫神医。柯师太福医生又检查了一下,说这只是初见成效,还要巩固才行,然后拿出一瓶奎宁丸递过去:“一日三次服用,每次一丸,我们不在,管带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喜昌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自然,自然,我这就开具手令,送你们去楚有号。”

他吩咐小厮取来纸笔,正埋头写着,忽然吉升推门闯进来,带来一份文书:“陆军那边送来一份明晨协助炮击的文书,炮组已算好了射击诸元,请管带审阅。”

喜昌接过文书,随手签了一笔,顺口说道:“吉帮带呀,我已审问清楚了,这两位医生身份并无可疑,准拟放行。”吉升那一张马脸拉得老长:“他们医术固然高明,可形迹还是很可疑。”

喜昌不耐烦了:“你不是搜过了吗?人家身上又没有利器。至于可疑不可疑,萨提督自己会判断,还用得着咱哥儿俩越俎代庖?”吉升拧了拧眉头,示意小厮把两位医生带出去,反手关上舱门:“喜二哥,你忘了咱俩为啥来海容号了?不就是朝廷要防着萨提督那些闽人吗?”

喜昌不以为然地拽了拽毯子角:“萨提督要是忠臣,你我没必要提防;他要是存心要反,你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哇。别说他,这海容号上你管得过来吗?”吉升听了这话,简直气极反笑:“照二哥你这么说,咱们什么也别管了,就由着他们闹。”

喜昌“嘿”了一声,眼皮微抬:“兄弟我劝你一句,多捞银子,少较真,这大清国完不完的,跟咱们没关系。”吉升大怒:“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旗人都跟你这么想,大清不早完啦?!”喜昌无奈地摆了摆手:“得,得,你有担当,我没有。我还生着病呢,这海容号上你说的算。”

吉升道:“要我说的算,这两个人都不能走!”喜昌“啧”了一声,眉头紧皱:“那两位好歹救了我一命,你这点面子都不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在门口等候了好久,吉升终于走了出来,没好气地把手令递给柯师太福医生:“你可以走了。”方三响要跟着,却被吉升伸手拦住:“管带大人的病还没好透,请方医生你多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反复。”

两人都听明白了,这是吉升与喜昌彼此妥协的结果,说是留下治病,其实就是做人质。柯师太福医生说:“要不我留下吧,让我学生去见萨提督。”

“不行。”吉升一口回绝。

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说:“至少让我带点药过去吧?”他走到方三响跟前,打开后者的药箱,拿起一个深棕色的阔口小瓶。这时海容号轻轻晃动了一下,柯师太福顺势失去了平衡,只听“啪”的一声,小瓶落地摔了个粉碎。

一股微甜的刺激性乙醚气味在舱室前弥漫。无论是吉升还是小厮,都感觉微微一晕,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趁着这个机会,柯师太福医生化身为最优秀的扒手,伸手探进方三响怀里,迅捷地抽出密信放回自己口袋,全程也就一两秒钟。他顺势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用英文说:“不要冲动,等我回来。”

乌篷船载着柯师太福医生,向着楚有号而去。方三响回到管带舱室,替喜昌又测了一次体温,然后走到船舷旁,趴在栏杆前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汉口城区。

这时吉升走到他身旁,一脸讥诮:“不要冲动,啊?你有什么亏心事,会在一条军舰上冲动?”

他听懂了?!

一股恶寒,霎时从方三响的脚跟顺着脊椎向上爬升,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吉升冷笑:“你们也忒看不起人了,堂堂一个水师帮带会不通洋文?以为旗人都是喜昌那种酒囊饭袋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他在观察吉升的动作,一旦吉升翻脸,随时暴起制敌。谁知吉升只是手扶栏杆,从容地盯着他:“呵呵,不必紧张。有喜昌保着,我今儿动不了你。不过你揣着什么心思,我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在吉升如刺的目光前,方三响只得尽量减少开口。

“你这样的眼神,我见得多啦。京城里头扔炸弹的乱党、租界报社的记者、武昌那批新军,还有海容号上那些水手,都是一副盼着仇人家办丧事的眼神,错不了。”吉升咧开嘴,想要笑笑,可嘴角牵上去,反而更像是愤怒。

方三响嘴角撇了撇,吉升陡然抬高了声调:“我告诉你,别以为人人都盼着大清国完。别看朝廷如今这操行,可骆驼死了架子不倒,只要还有几个忠臣撑着,它就完不了!”

说完这一席话,他居然一手带鼓点拍着栏杆,扯开嗓子唱起戏来:“耳旁内又听得金鼓喧天,想必是我的父皇将邓艾贼见,可叹他堂堂天子也跌跪在贼的马前。我恨不得将乱臣贼子刀刀俱斩……”

这唱腔高亢清亮,如一把华丽的大刀劈开海容号上空的夜幕。这是《哭祖庙》里的唱段。这折戏是说邓艾偷袭成都,刘禅仓皇出降,刘禅之子刘谌愤而去祖庙,在刘备的牌位前哭诉亡国。

方三响不是票友,但也听出声音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嘶哑与惶恐。

吉升正仰头唱至高潮,却突然面色一变,似乎看到什么古怪的事情,唱腔戛然而止。他一撩袍角,噔噔噔朝着甲板上头跑去。

方三响站在原地,背心几乎溻透。这个吉升实在可怕,几乎看穿了一切。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人明知自己嫌疑深重,但上有喜昌护着,下有金琢章等军官掣肘,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怪不得刚才那唱腔里满满的愤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方三响心中正在计算柯师太福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忽然听到头顶上脚步声纷乱,似乎出了什么纷争。过不多时,金琢章满脸血污地被两个水兵搀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这两个水兵说这是吉帮带的命令,然后推开方三响,把金琢章拖去位于甲板下方的禁闭室。方三响尾随而至,坚持说自己是医生,需要给他检查一下伤势。

两个水兵面面相觑,一个说:“吉帮带只下令关禁闭,没说不许请医生诊治吧?”一个说:“金长官这满脸血的,万一抢救不及时闹出人命,咱哥儿俩是不是也要吃挂落?”——好嘛,方三响还没张嘴,两个人就自己给自己说服了,卖了个顺水人情放他进去,只是不许金琢章离开。

在禁闭室里,方三响先查看一下,金琢章额头被利物划出一道深口,血流虽多,却只是皮肉之伤。他正准备用蘸了酒精的棉球去清洗,金琢章却一把抓住方三响的胳膊,沉声道:“我的伤不要紧,但方医生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原来,其时海容号紧随欧美海军潮流,装载有一台最新型的马可尼无线电台,用来与各舰联络。这种无线电台的发射线圈高悬在桅杆顶部,工作时线圈会有火花放电,产生高频电磁振荡。

适才吉升正在唱《哭祖庙》时,忽然望见海容号的桅杆顶部闪过一道火花,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喜昌还在卧床,是谁在擅自发送消息?他立刻赶到机电室,把正电官金琢章叫过来问话。金琢章承认电台开过机,但说只是例行测试。

吉升查阅发送内容,却只看到一堆乱码。他向金琢章索要密码本,后者却辩称这只是拍键测试。吉升闻言勃然大怒,抄起一个扳手砸过去,正中金琢章的额头,说他暗通叛匪,要当场枪毙。

这一下子,整个机电室的人都不干了。吉升在海容号上缺少权威,见众怒难犯,只好退了一步,说金琢章未经批准擅动机器,关禁闭三日以儆效尤,机电室也暂时封闭。

“吉升那个人,心思缜密,表面上假意让步,肯定会继续追查。我需要方医生你尽快去我宿舍,把密码本毁掉。”金琢章说。

原来金琢章和海琛号正电官张怿伯、海筹号正电官何渭生三个人,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把三条主力舰上的同情革命者串联起来,为此还编订了英文密电码,专为筹谋起义之用。适才吉升观察到的火花,正是金琢章在偷偷用密电码联络其他两人,转述武昌密信的事。

倘若这个密码本也落在吉升手里,那么非只海容号的参与者要全盘暴露,就连海琛号、海筹号上的人亦会被一网打尽。

“门口那两个水兵没参加串联,我信不过。只有方医生你可以托付啦。”金琢章盯着他。

这要是被吉升抓到的话,可是不折不扣的煽动叛乱之罪,就算有红会身份也保不住性命,可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金琢章如释重负,大为感激:“他日革命成功之日,必来报答大恩。”

“倘使革命成功,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三响说完,起身离开禁闭室,按照指引穿过错综复杂的舰内甬道,很快便来到了位于舰尾下部的军官宿舍区。这里比水兵宿舍要宽敞一些,但也穿插着各种藤蔓似的管道。

他刚走到军官舱室门口,忽然看到那扇防水门居然半开,心头不由得一跳,当即放缓了脚步。等到方三响快要接近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来:“给我好好地搜!这个王八蛋肯定有猫腻!”——不是吉升是谁?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带着亲信来宿舍搜查了。好在金琢章向来谨慎,密码本藏得颇为隐秘,一时半会儿还搜不到。

方三响把身体贴紧墙壁,小心地探出头去。舱室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吉升和两个亲信把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粗暴地打开行李箱,抽落抽屉,抖开被褥,看这个架势,恨不得掘地三尺。

密码本此时正夹在床铺下方的一条管道与墙壁之间。这是一条铁皮歧气管,盘结如人肠。要想拿到,必须先整个人趴在铺位下方,伸手探进歧气管的分岔处内侧,才能抠出来。

金琢章特意叮嘱过,床底下那根歧气管平时充满蒸汽,管皮很烫,需要先把门前的一个阀门拧紧,让热度降下来,才好把手伸进去,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防盗手段。

眼看吉升在屋子里越搜越细,方三响小心地挪到舱室门口,没去碰阀门,而是蜷起右脚蓄力,猛然朝那条管道的连接处一踹!

他体格庞大,这一脚的冲击力非同小可。管道是用细钉铆接在一块,居然被这一下踹歪了几分。方三响二话没说,以同样的力度又咣咣踹了两脚。右腿固然生疼,管道也彻底断裂,上半截如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方三响把双手往袖子里一缩,伸臂抱住滚烫的管道,把它掰向舱室。只见一股高温蒸汽从破裂的管道口涌出,一霎时,舱室里白气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

见蒸汽的压力泄得差不多了,方三响放下管道,不顾双臂烫得生疼,弯腰冲进舱室里去,故意在那三个人身边胡乱掏摸一下,转身就跑。急得吉升大喊:“快!他把密码本拿走了!”其他两个亲信听到,只得强忍皮肤灼疼,跟着头儿追出来。

这一招,还是方三响在关东时候学的。他跟老爹去深山里打猎,找到一个狐狸窝,正要生火熏洞,母狐狸猛然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小狐狸就狂跑。那时候小狐狸皮最值钱,于是父子俩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打死母狐狸,一看,它嘴里叼的原来是一蓬挂满狐狸毛的草团。他们再回到狐狸洞前头,小狐狸早跑光了。

这个故事,在海容号上又一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方三响扮演的是狐狸。

方三响撒开双腿,在海容号的甲板上尽情地飞跑起来。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跑到头了……军舰不比陆地,供他驰骋的空间实在有限。更麻烦的是,随着警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水兵闻讯赶来,形成合围之势。

人在绝望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高处去。方三响眼看追兵将至,连忙手脚并用,顺着眼前的粗重桅杆向上攀去。

海容号一共有两根十字形桅杆,分别位于舰首和舰尾,高约十米。桅杆中段是一个环状的瞭望筐,顶端则是无线电发射线圈。方三响一口气爬上舰首桅杆,一直到爬无可爬方才停手。他低头俯瞰,甲板上的吉升只是个渺小的黑点。

吉升此时正站在舰前的炮塔上头,气急败坏地仰起头,指挥水兵们爬上去抓人。这时一位枪炮副官小心地凑过来,提醒道:“您别忘了,昨晚陆军发来协助令,让咱们今天早上炮击,快要到时辰了。”

吉升用手帕揉着被蒸汽烫红的面孔,气呼呼道:“早几分钟晚几分钟有什么关系?”枪炮副官只得讪讪钻回炮塔下方,命令炮组暂时待命。

方三响喘息着,环顾四周。他看到远处从楚有号的方向驶来一条乌篷小船,那小船上还挂着红十字旗,看来柯师太福医生顺利把信送出去了。方三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袍,尽力向远处挥舞,警告他们不要靠近。那小船很快便发现了这边的变化,立刻转向,径直朝汉口租界驶去。

发完警告之后,方三响低头看看,追兵们已爬过瞭望筐。这个关东青年淡然一笑,在桅杆上挺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向远方望去。

恰在这时,东方的地平线抛洒出第一缕新光。晨曦映衬之下,整个宏阔江面与紧锁南北的龟山、蛇山尽收眼底。山势峥嵘,江水奔涌,哪里有半点破败帝国的疲态?方三响胸中一畅,豪气顿生。这等壮丽的景象,合该有更新的气象相配才对。

回过神来的吉升面色一变,顾不得什么抓活口,举起手枪就要射击。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就见方三响从桅杆上高高跃起,迎着新日,迎着新光,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标准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


走在车队前方的姚英子,突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停下脚步,严之榭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姚英子揉了揉忙了一宿生的黑眼圈,说没事,可能是昨晚忙着收拾东西太累了,继续赶路吧。

他们两个人的身后,是三辆大马车,每辆马车后头都平放着七八位伤员,这都是无法自行移动的重伤号,他们只能被绳子捆住固定,随着马车移动颠簸而不断呻吟着。车后头跟着一些相对轻伤的人,吊着胳膊、头缠绷带、拄着拐杖,在赤十字会成员的搀扶下沉默前进。

这支满是伤兵的队伍,是在今晨六点三十七分准时离开邮政总局的,这会儿刚刚走出一里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姚英子并不知道,在远处的炮兵观察所里,有一具望远镜正盯着邮政总局那个欧式的曲浪屋顶。

“吉升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没发炮!”

那子夏放下望远镜,愤怒地一捶桌子。旁边的参谋小声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扯他妈淡!昨晚我就把坐标送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都备不好一炮,他吉升干脆投江殉国算了!”

他骂得痛快,但对眼前的事实并无帮助。海军虽然有无线电,陆军却没对应装备,没法即时呼叫炮击。那子夏麾下倒是有炮队,但他们提前预设好了阵地,总攻在即,炮口不好再动。

他甚至没法直接派军队冲过去,谁也不知道海军什么时候发炮,万一刚过去,一发炮弹便砸下来,可就死得太冤了。

盘算了一圈,那子夏发现竟无可奈何,不由得额头绽起青筋,他一扯领口:“老邓!老邓!”邓医官赶紧凑过来,一见他气息不对,顿时紧张起来。那子夏道:“海军靠不住,目下我又动不得,你带上一个棚去前头看看。”

邓医官吓得膝盖一软:“卑职只是个医生,打仗可不会呀!”那子夏不耐烦道:“我没让你去打仗。赤十字会的队伍,这会儿肯定已经跑了,你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邓医官愁眉苦脸:“找到之后呢?”那子夏道:“设法抓回来,就说……”他思考了一阵,狠狠道:“我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总之人和枪都给你,你看着办,别让那女人如愿就行。”

邓医官顿时感到人生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口黑锅居然扣到了自己身上。他还要推托一下,不防那子夏抓起手边的马鞭,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记,疼得邓医官原地一蹦高,连声说立刻出发,立刻出发!

不提邓医官狼狈离开军营,单说姚英子的队伍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头顶一阵呼啸。走在队伍最后头的盐谷突然急喊:“快趴下!”

这是炮弹砸过来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匍匐在地。只见那枚姗姗来迟的炮弹划过头顶,直直坠到远处。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姚英子回头一看,面色大变,只见邮政总局上空腾起一团狰狞的黑烟,在半空翻滚变化。

海容号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工作了。

严之榭直起身子,盯着那团烟雾,一阵后怕:“我的天,这炮弹再早来几分钟,我们可就全完了。”姚英子遍体生寒,毫无疑问是那子夏干的。那个浑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毒到了这地步。她一推严之榭,催促道:“快走!快走!”语气惶恐,如同感觉到一头恶狼近身。

可是,这支伤兵满营的队伍实在是太慢了,纵然有项松茂的大车支持,整支队伍的速度依旧如龟爬一般。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也不过走出去数里。

到了八点多钟,天色已大亮,这支队伍勉强走到了花楼街与沿江路的交叉口,在一处牌楼下面停下来。这一路颠簸,让轻重伤员们多少都出了点状况,绷带软弛、伤口开裂、夹板松动什么的,赤十字会队员必须重新处置这些伤势。

幸亏盐谷铁钢战场经验丰富,他一刻不停地在伤员之间游走,解决了不少麻烦。姚英子擦了擦汗水,焦虑地瞥向对面。按照盐谷的规划,这会儿应该有红会的支援队伍赶到这里了。

过不多时,远处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姚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孙希,一时大喜,他既然来了,支援队伍必然也来了。

等孙希跑到跟前,姚英子劈头就问:“红会总医院的人呢?”

“宋雅刚刚去医院叫了。”

“什么?你们不是昨晚就该回去通报的吗?”姚英子当时就火了。

孙希面色黯淡,头发蓬乱,他苦笑着解释说,萧钟英出现了气性坏疽,他不得不实施紧急截肢手术,一耽搁就是整个晚上。等到天一亮,孙希找到一队正在撤离的革命党,把萧钟英移交给他们,这才赶紧打发宋雅回去报信,自己先按接头路线来迎姚英子。

姚英子又气又急:“你明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危在旦夕,怎么好随便改变计划呢?”孙希辩解说如果不做截肢手术,病人一定会死。姚英子却不依不饶:“那我们呢?我们死了就没关系对吧?”孙希有些绝望地抓了抓头发:“我这不是一早就赶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又有什么用!”姚英子昨晚忙了一宿,刚刚又被那次炮击吓得够呛,情绪很不稳定。孙希同样一宿没睡,脾气暴躁:“你……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姚英子依旧咄咄逼人:“你有理,骗朋友、窃账册倒是好有理!”

两个人吵得有些上头。盐谷铁钢眉头一蹙,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惊雷:“你们两个浑蛋!连医者的责任都不顾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骂,两人吓得闭上了嘴。盐谷铁钢瞪着他们,神情简直像狰狞的雷神:“按说我们日本赤十字社是外人,不该插嘴。但作为医者,你们连这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是他不按照计划……”姚英子略带委屈地说。

盐谷毫不留情地打断:“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完全按照计划去打的!你们作为战士,互相争吵只会让牺牲者变得更多。你们来这里,难道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的吗?”

两人被骂得无地自容,盐谷仿佛找回了当年在军中做军曹的状态,训斥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恶劣。这时严之榭突然眉头一挑,指着牌楼的另一侧大叫:“有人来了!”

众人循声音看去,他们看到街巷里钻出一支队伍。十来个清兵,个个手里端着曼利夏步枪,分作两路,朝这边包抄过来。

盐谷二话不说,高举着手里的红十字旗,冲那边喝道:“这里是红十字会救援队!请贵军予以通行方便。”

那些清兵不吭声,也不知听懂没有,脚下却一刻不停,一会儿工夫就围拢到了牌楼四周,举起枪摆出包围威慑的架势。盐谷铁钢皱起眉头,这绝不是偶尔路过的散兵,明显是冲着这支队伍来的。

他知道跟这些士兵讲没用,视线来回搜寻了两圈,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眼镜男走出来。一直跟在姚英子身边的陶管家先发出一声颤音:“邓医官?”顺手连忙挡在了她的身前。

邓医官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满脸堆笑:“姚小姐,咱们又见面了。”陶管家冷哼一声:“小姐正在做事,恕不闲谈。”

邓医官道:“昨日拜别姚小姐以后,那管带深受震动,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也组建一支队伍,效仿红会来战场救治伤兵——碰到你们可太巧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见对方不理睬,上前几步:“既然这么有缘,不妨把伤员移交给我们好啦。”

躲在陶管家身后的姚英子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斥道:“那子夏那点龌龊心思,当我们瞎吗?”邓医官道:“赤十字会是民间团体,没有救伤资格,理当由我们代劳。”说完一挥手,清军士兵们又朝前挪了挪,惊得伤员们一阵蠕动。

严之榭哆哆嗦嗦地展开红十字旗帜:“这批伤兵,已经正式移交给了红十字会,按照《日来弗公约》,贵方不得破坏中立救援。”邓医官笑道:“没破坏中立呀,我们是提供帮助。我们清军这边医药皆不缺,伤兵送去我们那里,能得到更好的治疗,都是体恤人命嘛。”

姚英子半点也不信他的鬼话:“红会临时医院就在大智门,不劳费心。”

“这里到大智门还远得很,又深入战区。你们队伍拖家带口的,万一被卷入交战,枪炮无眼,岂不遗憾?”邓医官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这时盐谷挺身挡在众人面前:“你严重违反中立条约,将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邓医官见他是日本人,先是一,随后想到那子夏的严令,又把心一横:“只要传不出去,不就成了?”

这句没遮掩的话说出来,基本上算是断绝了任何转圜的余地。陶管家面色一沉,多年收敛下来的悍匪气息,从双眸勃发而出。他右腿微弯,身躯略拱,打算突然扑击去拿邓医官。

邓医官在中英药房见识过这老人的厉害,哪里会不提防?一见陶管家的姿势,他立刻后退数步,喝令那十几个士兵抬枪准备。陶管家见先机已失,长叹一声,收回了架势。盐谷没料到他们真敢动手,气得怒目圆睁:“你这是打算与日本国开战吗?”

邓医官没言语,却也没出言停止。队伍里的伤兵们听到红会也护不住他们,一时纷乱起来。姚英子试图安抚,却有心无力。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耳畔响起来,直传入邓医官耳朵里:

“老邓?邓四眼?”

邓医官一怔,这是他读书时的外号,怎么会在这里听到?他再一定睛,看到孙希满脸欢喜地张开双臂,朝这边走来。

“孙二鬼子?”邓医官眨巴眼睛,也是一阵惊喜。

原来两个人同是北洋医学堂的学生,同级同班。毕业之后,邓医官随大流被分配到军中,孙希则被一纸电报送去了红会总医院,没想到两人会在这种场合重逢。

“你小子可是没怎么变,还是油头粉面的。”邓医官轻松了不少。孙希也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变得像个小老头,让我看看发际线后移了多少。”他走到跟前,抬手要去掀邓医官的军帽。邓医官手一挡:“别闹,做医生的最伤肝,头发怎么可能不……”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觉到脖颈一阵凉飕飕的,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压在咽喉上。邓医官霎时脸色苍白:“孙二鬼子,你……你干吗……”孙希脸上的笑容还在:“邓四眼,我考考你,颈动脉和气管同时被割断的话,人会死于失血过多还是肺部窒息?”

牌楼之下霎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一场解剖课的现场教学。

“别闹,别闹!”邓医官的嘴唇哆嗦起来。孙希把刀略抬起一些,冷着脸道:“同学一场,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邓医官自然明白他什么用意,挥动手臂嘶声道:“退开,退开!”清军士兵们犹豫地朝后退了几步,可手里的步枪依然举着。邓医官又叫道:“放下枪!快放下!”他们这才枪口对准地面,撤开一条路。

姚英子整个人完全傻掉了,她看着孙希手里的刀,不知说什么才好。孙希捏紧手术刀,冲她微微苦笑道:“我一个人来,还是有点用的吧?”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姚英子的心神。她的胸口霎时被强烈的愧疚感灌满,呛得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不由自主要扑过去。幸亏陶管家及时拦住:“小姐,不要浪费孙医生的好意……”“那他怎么办?!”姚英子拼命挣扎。

谁都明白,只有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伤兵队伍才能安然离去。但他们离开之后,孙希的下场不问可知。他对此也很清楚,目光故意避开姚英子:“盐谷医生,赶紧带他们离开!”

盐谷的目光停留在孙希的手腕上。那只握着刀的手就像平时做手术时一样,稳稳的,不见丝毫颤动。他不再多做犹豫,向孙希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走到车队前,喝令出发。

车夫们慌忙套起车,牵着辕马隆隆地走起来。姚英子仍不肯离开,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着:“孙希!要走我们一起走!”却见孙希腼腆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似乎讲了一句英文。

这句话很轻,只有邓医官和姚英子能听到。前者一脸迷惑,后者却浑身一震。

那是两个单词:Forgive me(原谅我)。

这家伙总是在无可回避的尴尬场合,用英文来表达最真实的心声。

姚英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似是被某种沉重的情绪压制。陶管家趁机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将她强行推上车去。盐谷铁钢主动要求断后,整个队伍在清兵虎视眈眈之下仓皇离开了牌楼。

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同时监控着周围的士兵,防止他们离开追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孙希估摸那支队伍差不多跟红会救援队接上了头,这才缓缓放下手术刀。

邓医官一感觉到放松,立刻连滚带爬地跳开,同时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快!快把他抓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孙希毫不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按在满是瓦砾的地面上。邓医官喘着粗气,怒骂道:“孙二鬼子!你可真讲情谊!”孙希抬起头:“邓四眼,你若真了解我,其实根本不用怕。我是个医生,手术刀是用来救人的,怎么会用来伤人呢?”

“你……那你图什么?”邓医官被气得噎住,手指点着他直抖。孙希耸耸肩,轻声吟出了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他念完之后,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把一生的巨债都还完了似的。

邓医官冷笑:“这时候还要转文!”正要再嘲讽两句,谁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陡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声浪如江潮激涌,绵绵不绝,响彻整个硝烟弥漫的汉口城区。

清军对汉口最后的总攻势,正式展开。倾天大潮之下,几个小小人类的意愿根本微不足道。

第十三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

在牢房里判断日子很简单,气窗一次光暗交错,就是一天,如果仔细观察光线推移的角度,大致还能判断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可惜更精确的时间便没办法判断了,当然,囚犯也不需要。

孙希眼前的气窗,已经光暗交错了十五次,该是十一月十六日。

他被关押的牢房,原本是汉口商埠巡警局的地盘,被清军当成了战时羁押处。牢房里简陋而肮脏,无论墙壁还是地板上,到处都散布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显然是血干涸后的痕迹。

清军倒是没有虐待他,只是扔在监牢里不闻不问。半个月来,外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好像他被全世界遗忘了一样。孙希对之前的行为,一点都不后悔,但对于未来,终究心存忐忑。

这么久了都没动静,难道说,他们都把我忘了吗?

忽然牢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孙希没有抬头,无非是狱卒过来送饭罢了。可下一秒钟,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孙医生?”

孙希抬头一看,见到一个身着白棉衬衫与藏蓝色背带裤的男子,鼻梁上架着玳瑁圆镜,额头宽得惊人——正是农跃鳞。不过他从不离手的牛眼相机不见了,而且鼻青脸肿,样子十分狼狈。

自从襄阳丸抵达汉口之后,农跃鳞便顾自离开,说是要去记录最真实的汉口战事。孙希后来再没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偶遇。

“你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农跃鳞毫无身陷囹圄的自觉,张嘴就是提问。

十几天的牢房独居,让孙希变得有些迟钝,他眼珠转转,没吭声,直到农跃鳞又追问了一次,他才徐徐道出自己的遭遇。

农跃鳞咋舌:“好家伙,连红会队伍都敢袭击,这些军头实在太大胆了。”说完他又敬佩地看了孙希一眼:“没想到孙医生你还挺有血气之勇,此节很值得写一篇报道出来。”

孙希苦笑着摇摇头:“算了,算了。”农跃鳞奇道:“你被关在这里十多天了,难道红会没来救你吗?”

“我有什么值得救的……”孙希唇角微微一坠。按说姚英子当日肯定上报红会了,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但他在牢里停留了这么久,确实没接收到任何消息,连一个探监的都无。尽管他早认命了,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农跃鳞一扶眼镜,居然面带得色,仿佛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勋。

那天他下了船之后,直奔战斗最激烈的汉口城区,十几天穿梭于枪林弹雨之间,居然油皮儿都没磕破一下。就在十一月十一日,他忽然捕捉到一个古怪的变化——横亘在江面的大清水师中,楚有号突然把提督旗撤下,然后海筹号升起了队长旗。

这意味着旗舰从楚有号转为了海筹号,而且舰队指挥权也一并交给了海筹号管带——那萨镇冰提督去哪儿了?

要知道,自从十一月一日清军彻底占领汉口后,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安静。筋疲力尽的清军需要休整,损失惨重的民军则退回汉阳,双方暂无大规模战事。这时候舰队冒出这个变化,农跃鳞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必有文章。

他着意打听,才知道萨镇冰提督突然宣布身染重疴,前往上海治病。可还没等农跃鳞做进一步调查,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萨提督乘坐小火轮刚刚离开,江面上的大清军舰便全数降下黄龙旗,升起铁血旗!

这可是震惊全局的大变故。农跃鳞赶紧奔至岸边,希望能用相机捕捉到这决定性的一瞬,却见到一条小艇仓皇驶来。小艇到了岸边,跑下一个形色狼狈的海军军官。

农跃鳞上前一问,原来此人是海容号管带喜昌。据喜昌说,海容号的水手发生哗变,帮带吉升气愤之余,投江殉国。而他大义凛然,据理力争,叱得叛军们皆有惭色,最后不得不把他礼送下舰,不敢伤及分毫云云。

这个喜昌油滑轻浮,农跃鳞根本不信他会有叱责叛军的勇气,遂追问了几个问题。喜昌被问得面红耳赤,等陆军接应一到,他立刻指着农跃鳞说是叛军间谍,还把相机夺去,将里面的胶卷全数扯出。总算农跃鳞亮出《申报》撰稿人身份,清军不敢处决,在别处关押几日之后,转到这座监狱里来。

所以严格来说,他与孙希不算偶遇,这个羁押处就是用来关押非叛军身份的囚犯。诸如红十字会会员、战地记者之类的中立身份者,早晚都会被送到这里相会。

农跃鳞讲完之后,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道:“喜昌讲了一件怪事。他声称,萨提督之所以态度剧变,乃是因为之前接到黎元洪的一封密信。而这封密信,很可能是红会的医生传过去的。”

“这不可能吧?红会立场中立,怎么会替武昌军政府传信呢?”孙希不太确定地说。

“喜昌很确定。因为十一月初,恰好有两个红会医生夜访海容号,说要见萨提督。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萨提督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孙希眉头一皱,他想到了萧钟英,隐隐觉得其中必有关联。他问道:“他有说那两个医生都是谁吗?”

农跃鳞摇摇头:“我没来得及问,只知道一个是洋人,一个是华人。洋人被转送去楚有号,那个华人医生留在海容号上,当夜因为窃取船上机密,跳江自尽了。”孙希一听居然还闹出了人命,颇有些不安,像头困兽一样在牢房里转来转去,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身陷囹圄,哪里有余力担心别人?农跃鳞拍拍他肩膀:“你也别着急,红会刚刚发过声明,说当日确有两名医师休假外出,但此系个人行为,红会并不知情,中立立场亦无从改变,不会有麻烦。”

孙希无谓地轻叹一声,重新蹲下身子,继续去研究地板上那摊血迹。在他的头顶,有金黄色的阳光射入气窗,被格栅均匀地切成数条,光暗相移,仿佛时间被凿出了刻度一样。

农跃鳞见孙希一身丧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时在大智门附近的红会临时医院,一位尊贵的客人正迈进小楼前院。

这是个身材笔挺的精瘦男子,八字胡,高鼻梁,一身藏青色戎装。如果观察仔细的话,会看到袖口绣有一道龙形粗杠,旁边缀着两条金龙——这是北洋副都统军衔!

他一进院子,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并肩迎了出来。旁边的清军伤兵们对军衔最为敏感,只要能动弹的,都赶紧爬起身来。一个马弁扯着嗓子吼道:“三军参谋长易乃谦大人驾临!敬礼!”

“唰”的一声,清军伤兵们齐齐敬礼,心里却惊疑无比。乖乖,三军参谋长,这么大人物,今天怎么跑来这里了?

易乃谦面沉如水,可礼数一点不缺。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带着他在临时医院里转了一圈,他边听讲解边频频点头,巡视病房、慰问伤员、表彰医护人员等,都按部就班,并无激情,但也没有失礼之处。

视察结束之后,易乃谦当场表示捐赠三百大洋和二十担精米,然后在临时医院门口发表了一通亲切演说。

这演说是事先准备的稿子,夸赞医护人员热心办事,身怀悲悯,为四万万人楷模云云。旁边早有许多记者拍照,镁光灯闪烁不停,来日登在报纸上,又是北洋将官礼贤下士的善德一桩。

“如今叛军已被逐出汉口,三镇克日重光。倘若贵处有医药短缺、设备无着、人员不敷之情状,还望不吝开口。乃谦一向最重仁德,必当尽力办妥,以彰慈善之功。诸君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易都统,我有一个请求!”

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易乃谦一怔。这本是句客套话,怎么还有人当真了?他看向王培元与柯师太福,两人仍是一脸笑眯眯的,没什么阻拦之意。易乃谦只好转动眼光,只见一个美貌少女闪身站出来。

这少女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双手呈着一份条陈:“易都统,我叫姚英子,要向您检举一件事。我们红会有一名队员被清军抓走,至今音信全无,希望您能查明此事。”

“哦?还有这样的事?”易乃谦眉头一皱,接过那一份条陈。条陈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下面还有若干见证者签名,包括严之榭、宋雅、陶管家等,甚至还有盐谷铁钢的签字。

易乃谦草草看了一遍,抬头问道:“这么说来,是那子夏强娶你未得,挟私报复,袭击伤员车队,才有了后面的挟持医官事件?”

“孙希见义勇为,有功无过,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保全他的性命,也让广大慈善医护人员安心。”姚英子泫然欲泣。十几个缠着绷带的伤兵也走出队列,纷纷表示确系亲眼所见。

易乃谦的笑容僵住了。他哪里还看不出,这个女医生恐怕早有预谋,从条陈到记者,从签名到伤兵,都是事先精心安排的,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连个推托的机会都没有。

姚英子拿的那份条陈,易乃谦相信是真的。军中那些少壮旗官平时就很跋扈,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大爷做派,总以为自己还在京城。但是,事关军中声誉,他也不得不遮掩一二。

“这是十一月一日发生的事,为何你们今天才向我提出交涉?”易乃谦提出疑问。

姚英子苦笑:“我当天就去找贵军联络处了。但那天正赶上战事爆发,根本没人理我们。在那之后,我日日去交涉,可都石沉大海。若不是易参谋长今日莅临,都不知如何是好。”

“兹事体大,你这是指控一位陆军管带,须得详细调查之后……”易乃谦习惯性地拖起官腔,这时盐谷铁钢却硬邦邦地挤到他跟前:“易参谋长,当日我也在场,在表明身份后仍被贵军举枪威胁。这不仅是对日本赤十字社的蔑视,也是对日本帝国的侮辱。”

易乃谦登时感觉脑袋大了一圈。别看两军在汉口打生打死,其实真正决定胜负的,是观战的列强。这时候平白得罪日本,可不是好事。

他正琢磨着如何回答,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按说易乃谦军务繁忙,本来是没兴趣来参观慈善医院的,结果前日忽然接到京城的一封私人电报。发电报的人来头不小,是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徐世昌。电报称朝廷正欲南北交涉,请他在舆论上争取些形象,建议去慈善医院转转,以示体恤。

徐世昌是北洋系的第二号人物,与袁世凯互为臂助。他的请托,易乃谦不敢忽视,这才有了视察红会临时医院的安排。再回想红会这一副精心算计过的喊冤架势,莫非……徐世昌的电报竟是因这件事而起?也不对,红会若有这么大面子,直接叫清军放人就得了,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易乃谦站在原地,脑子里已闪过好几道思绪,很快便有了定见:“请诸位放心。我返回之后,立刻派员彻查。官军向来军纪严明,若有违反军法之处,绝不会纵容姑息。”

“我跟您一起回去。毕竟我是当事人,对质起来也方便。”姚英子咄咄逼人。她已经跟这些官僚磨了十几天,深知他们太极功夫精深,不近身逼抢,便被闪掉了。

易乃谦怔了怔,没想到这小姑娘得寸进尺。可大话已经放出去了,他也只得点头应允。柯师太福医生正要抬手说什么,峨利生医生却从他身后闪身上前:“我是孙医生的指导教授,也要求随行。”

这个举动让姚英子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原有计划里。峨利生医生向来只关心业务,从不参与其他事情,怎么今天却主动站出来了?

峨利生还是那一副严肃表情:“他是我的学生,在他学成之前,我有责任照顾他得到公正待遇。”

姚英子本想劝阻,可一见他疲惫的面孔,便说不出来了。自从知道孙希被抓走的消息后,峨利生没有发表过评论,却默默接过了孙希的所有工作。这十几天来,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易乃谦皱了皱眉头,好家伙,东洋人掺和进来,西洋人也掺和进来了。这红十字会是猴子窝吗?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他只好挥手说都来吧。

两人跟随易乃谦回到司令部,后者立刻让副官去叫那子夏和邓医官来。过不多时,只有邓医官一个人匆匆赶到。他一见姚英子居然在场,吓得虚汗直冒。

易乃谦脸色一沉:“你们那管带呢?”邓医官撇去额头上的汗水,唉声叹气说病倒在床。易乃谦一怔,追问怎么回事。邓医官瞥了一眼姚英子,怯怯道:“跟这位小姐还有着莫大的关系。”

易乃谦更糊涂了,难道那子夏得的是相思病不成?邓医官赶紧摇头,说都是 intravenous infusion 闹的。

当时那子夏负伤被送去赤十字会,姚英子亲自为他输液,令他印象深刻。那子夏不明白输液原理,只当是个延年益寿的好法子,遂催促邓医官也搞一套。邓医官拿着姚英子口授的笔记,四处搜罗器具,最近刚刚攒齐,那子夏立刻迫不及待地试输了一下。

不料一瓶没输完,那子夏突然呼吸急促,口唇发绀,浑身大汗淋漓,到后来干脆昏迷过去。邓医官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停止输液,一检查发现居然得了肺水肿,至今还下不来床。

邓医官讲到这里,恨恨地看了眼姚英子:“这法子是她教我的,现在看来,分明是故意陷害管带。”

姚英子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忍不住问道:“你给他输液,接了橡胶球没有?”邓医官一怔:“那是什么?”姚英子登时哭笑不得:“我明明跟你讲过的。静脉输液一定得接个橡胶球,控制速度。你输液太快,血液被过度稀释,渗透压变低,肯定要积聚在肺部的呀,不得肺水肿才怪。”

“你可没说过这个!”邓医官试图辩解。

“我提醒过!可你当时根本没认真听,一门心思要给我做媒呢。”

姚英子冷笑。邓医官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若那管带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个疏忽可是无从推卸。易乃谦站在旁边,忍不住开口道:“这个肺水肿,可还有法子治吗?”

他跟那子夏没交情,可若因为庸医平白折损了一个管带,军中士气也要受影响。姚英子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这是他自家作死,可怪不到旁人。”

这时峨利生医生拍了拍她肩膀:“英子,我们是发过誓的。”姚英子“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旁去。峨利生医生看向邓医官,像惯常上课一样淡淡道:“治疗肺水肿,一是要把四肢静脉结扎,减少回心血量;二是要服用烟酸丸,扩张血管。另外尽量让患者双腿垂下,保持坐姿,切不要躺着。有条件的话,尽量让他吸氧。”

邓医官听得懂英文,赶紧拿出本子记录下来,连连称谢。峨利生医生话锋一转:“我们都是医生,都应该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现在轮到你来告诉我,我的学生 Thomas 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峨利生这个做法,似拙实巧,先主动提供了救治那子夏的方法,再开口索要孙希,对方便陷入道德上的被动。邓医官看看易乃谦,后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情知这一劫躲不过去,便咬着牙抗辩:“孙希身为红会医生,居然挟持一位现役军官,违背了中立,把他羁押是合乎军法的。”

姚英子气不过,说分明是他们先袭击了邮政总局,破坏中立的是他们!邓医官说那是水师发的炮,与陆军无关。

易乃谦额头青筋绽起,暗骂这个邓医官哪壶不开提哪壶。水师昨天叛变投敌,这笔糊涂账根本扯不清楚。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住两人的争吵:“细节是吵不完的,此事到此为止,孙希现在人在哪里?”

言下之意,我们会放人,但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追究了。姚英子与峨利生一心只要孙希平安,别的倒也没奢求过,便不再言语。

邓医官见长官发话,只好乖乖交代。那日正赶上清军总攻,到处兵荒马乱,他顾不上押解,便把孙希直接投到了汉口商埠巡警局的监狱里。邓医官还辩解说,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他还特意叮嘱狱卒不要为难。

易乃谦没理他,直接派副官去监狱提人。过不多时,副官回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易乃谦无奈道:“还有个《申报》记者?净给我添乱!一并带来吧!”

没等多久,几个卫兵押着孙希和农跃鳞来到司令部。姚英子一见孙希那张枯槁肮脏的面孔,嘴唇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间愧疚、心疼、愤懑、喜悦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卫兵给孙希解开镣铐的一瞬间,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孙希。孙希开始还有些木然,直到英子哇地大哭起来,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些许流动,右手抬起缓缓摩挲她的长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

待姚英子哭过一通,孙希这才注意到,峨利生医生一直站在旁边,神态冷静。他一看到老师颧骨都凹陷下去,就知道一定也是关心过甚,只是没流于形表罢了。孙希给了峨利生一个笑容:“老师,我在监牢里研究了一下血迹的形状,有很多有趣的发现。”峨利生抓起礼帽戴在头上:“哦,那很好。苏格兰场做过类似的实验,回去可以对比一下。”

相比起这边的泪目重逢和学术探讨,那边易乃谦与农跃鳞之间的谈话可就没那么友好了。

易乃谦先是恭维了几句:“你就是农先生吧?你的大稿我可看了不少呢,可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结果农跃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先把相机还给我!”易乃谦吩咐副官去找相机,然后温言道:“误会而已。先生的物品原样奉还,另外再送五十大洋与先生压惊。希望在报纸上,能多为我军美言几句。”

农跃鳞道:“我既不会美言,也不会丑化,我只会如实写出我的所见所闻。至于美丑与否,得看你们自己。”易乃谦怔了怔:“我军自平叛以来,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这是人所共知。”

农跃鳞突然厉声道:“汉口大火,总不是居民自己点着的吧?满街瓦砾,总不是居民自己拆的吧?街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总不是居民自己残杀的吧?”

“战事波及,在所难免。”易乃谦铁青着脸回答。农跃鳞却一点情面不讲:“我记得易都统也是本地人,眼见乡梓被焚,难道还要睁着眼说瞎话吗?”易乃谦索性道:“我是汉阳人,跟他们汉口人不算同乡。”

这个回答过于无赖,反倒把农跃鳞的一腔义愤噎了回去。两人话不投机,谈话只好中止。待得副官把相机送还,易乃谦赶紧把这些麻烦鬼礼送出门。

众人顺利离开清军大营之后,赶紧返回临时医院。王培元和柯师太福两个人早早守在门口,一见孙希顺利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宋雅、严之榭等同学也纷纷来道贺。

孙希正忙着回应众人,忽然看到院内走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张校长?”

只见张竹君身系灰布短袍,头戴宽檐草帽,一副老农扮相。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恭喜回来。沈敦和实在无用,我只好亲自替英子来还你的人情。”

孙希握着她的手,从话里听出一丝古怪。旁边姚英子挽起张竹君的胳膊,向他解释道:“我们当初把伤员护送到大智门以后,立刻就想要去救你,可清军始终不予理睬。王培元教授只好拍电报回上海,请沈会董出面联系冯大人,他是京会的嘛,总不会不管……”

孙希苦笑道:“冯大人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吧?”

在京城的官僚体系里,京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衙门。而且会长盛宣怀刚刚被革职,流亡日本。这个节骨眼上,冯煦就算想帮忙,也没人待见。

张竹君接口道:“跟他们没关系,而是我跟徐世昌有点交情,求到他那里去,这才驱动易乃谦来视察。”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要说动一国之相,要付出的心血与人情非同小可。

孙希这才明白,为何医院救援迟迟不来。武昌、上海、北京彼此电报往来,所耗费的时间与费用都很惊人,但无论红十字会还是赤十字会,都从未放弃过救他的努力。一念及此,他心里那点疙瘩霎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又活泛起来。

“我是为了报答红会收留伤员的情分,如今人情已还完,两不相欠,英子,我们走吧。”张竹君拍了拍姚英子的手,她可不想在红十字会的地盘上待太久。

“张校长,您要去哪儿?回上海吗?”孙希问。如今战事停滞,按说他们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张竹君把视线投向大江对面,眼神坚毅:“不,我们会移驻汉阳。”王培元在旁边道:“咱们红会总医院,也马上要把伤员移交给租界医院,然后转移到汉阳区。”

孙希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看来各方面都有共识,短暂的和平即将结束,清军下一步一定是进攻汉阳,届时南北必有一场更惨烈的血战。

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喜悦多过忧虑。因为姚英子与他冰释前嫌之后,态度比从前还要亲切些。孙希一想到可以回归三个人原来的关系,欢喜得比什么都开心。他环顾四周:“哎,对了,老方呢?刚才怎么没见着他?”

姚英子闻言脸色一黯,垂下头去。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孙希头上。不待他追问,张竹君轻叹一声,代自己学生开口道:

“三响陪同柯师太福医生去水师送信,不知为何突然跳舰投江,至今下落不明。”

几乎是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汉江之上,一阵激烈的嗒嗒嗒嗒声骤然响起。

汉江是分隔汉口与汉阳的一条大河,这个射击声来自北岸,发声者是一架黑漆漆的马克沁机枪。它在一分钟内能够喷射出六百枚铜质尖子弹,宛如一阵可怕的金属风暴向南岸急速泼去。

在风暴的对面,一支打着铁血十八星旗的军队正排成三列纵队,试图通过几座竹浮桥跨越汉江,登陆汉口。这三列纵队分别属于援鄂湘军第一协、第二协和鄂军第五协第九标。他们人数众多,先锋已经快冲过浮桥,队尾还在南岸的汉阳东亚制粉厂待发。

河面宽十余米。对人类来说,这是需要架起浮桥才能跨越的障碍;可对火药推动的子弹来说,穿越它只需要短短一秒。

金属风暴就这样猛烈地吹过血肉之林,打头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便被巨大的动能撕裂,一霎时,无数血花在浮桥上同时蓬开,仿佛升腾起一片殷红色的雾气。千疮百孔的躯体纷纷跌入江中,溅起一片又一片水波,整条汉江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而打击显然并不只有这一下。

随着马克沁机枪开火,更多的枪声从远近不一的阵地陆续响起。它们汇聚成一阵阵索命弹雨,劈头盖脸地泼洒到浮桥上。这已经不能算是交战,而是屠杀,因为浮桥上几乎没有腾挪的空间,站在上面的士兵只能成为活靶子,一排排地被无形的镰刀收割,残肢与内脏碎片不时高高抛起,血雾的浓度越发醇厚。

少数幸存者慌成一团,一部分想要强行过桥建立滩头阵地,一部分却要退却,重整旗鼓。可南岸的士兵仍旧惯性地朝前拥去。一时间三座浮桥上一片混乱,呐喊声、哭救声与叱骂声交错。

偏偏汉江南岸的民军掩护部队反应迟钝,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形成对北岸清军的火力压制,零星几声枪响,被完全淹没在江面上的喧嚣里。

只是短短十分钟时间,渡江部队的伤亡已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浮桥下游水面几乎被密密麻麻的尸首覆盖。

位于右翼的湘军第一协终于熬不住,最先崩溃,从浮桥向后仓皇撤退。紧跟着中路的湘军第二协也队形崩解,不少人索性扔掉枪跳进水里,推开附近漂浮的尸身朝南岸游去。这一下子,左翼的鄂军第五协第九标顿时成为对岸集火的目标,清军几轮猛烈射击,这路浮桥上的民军士兵基本上被一扫而空,几乎每一截竹隙之间都被鲜血浸透。

随着浮桥被清空,清军的射击开始向南岸延伸,这让民军的出击阵地也陷入了混乱。有些倒霉鬼没有被枪弹击中,反而在即将跳下浮桥时,被同伴挤下水去。汉江岸陡水深,他们的装备又太重,一落水便无法自行游回,眼看江岸近在咫尺,却只能越挣扎越沉,最后淹没在混着血浆的江水中。

类似这样的落水者还有很多,他们绝望地伸手呼救,可此刻岸边每个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哪里顾得上旁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民夫短褂的人从后方冲到岸边,不顾头顶子弹纵横,强行从浮桥上撅下几根竹竿,扔给那些溺水者抓住。然后他又像抓壮丁一样从附近拽人过来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勉强把那几个士兵拖上岸来。

可惜这终究只是局部一个小小的幸运,整个战场的惨败态势仍在持续,汉江几乎都要被战殒者的尸首堵塞。幸亏清军采取的是防御态势,并没展开反击,否则损失还要更大。

眼看太阳西下,伤亡惨重的民军被迫拆毁浮桥,退回到东亚制粉厂的厂房里休整。

这座厂房原本是用来加工面粉的,被这一大群败兵拥入之后,一下子变成了弥漫血腥味的屠宰场。地板上几乎被鲜红色的血脚印覆满,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机器之间,几乎人人都带着伤,哀号声四起。偏偏厂房巨大的穹顶起了放大作用,让呻吟声变得更加立体而凄惨。

这么多伤兵簇拥在这里,偏偏随军医官却极少,只有三四个医师在忙活。而他们缺乏资源,别说紧急手术,就连止痛都无法实现,唯一能做的只是为伤员们做简单包扎。

在这些医官里,最卖力气的就是下午去岸边救人的短褂汉子,他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走,忙得满头大汗。有伤兵好奇地问另外一个同伴:“这人是谁?”同伴摇摇头:“据说姓方,是汉口逃难来的医师,志愿来做咱们革命军的医官。”伤兵“哦”了一声:“方医生倒是心善,下午俺从浮桥上被人挤下河去,就是他拿竹竿捞上来的,要不然俺早喂王八了。”

这个短褂医生,自然就是方三响。

他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江之后,本想游回汉口。偏偏夜里潮流急切,他水性又一般,结果被冲到了汉阳的龟山附近,险些溺水,所幸被革命军的巡哨发现。

方三响没敢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试图联系红会。自己在海容号上的举动太敏感了,一旦曝光会给红会带来大麻烦。巡哨把他当成了从汉口逃亡来的医师,他便含糊其词地顺水推舟。

革命军急缺医官,立刻把他编入驻扎汉阳的鄂军第五协。方三响果断把辫子一剪,留出一个板寸头,以民间医师身份加入。

本来方三响在十一月十五日听到消息,包括海容号在内的水师集体反正。他大喜之余,打算返回红会,可总司令官黄兴突然发布命令,调集部队反攻汉口。于是方三响决定暂时留一阵,待反攻成功后再归队不迟。

只是他没想到,渡河一战居然败得如此凄惨。

“又是达姆弹!”

方三响愤怒地发出一声。他正要处理的这位伤员,右侧臀部到后腰之间有一处枪伤,伤口看似狭小,内里却一塌糊涂,弹头所及,翻出粉嫩色的肉糜。

他中的这一枪,是印度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生产的露铅弹,也叫开花弹。这种子弹一旦击中人体组织,会在里面不停翻滚,造成喇叭口一样的伤口。这种子弹因为太过残忍,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海牙国际会议命令禁止使用了,想不到清军还敢偷偷用。

这个不幸的伤兵瘫倒在地,不住发出哀号,脸疼得几乎变了形。对此方三响束手无策,达姆弹造成的伤口,无法缝合,无从治愈,伤者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伤者临终前的痛苦。

可方三响摸摸腰间口袋,里面空空如也,鸦片酊早用光了。他把目光移向厂房门口,那边堆积着许多木箱,可惜全是军火。负责粮台的人大概觉得革命军都是刀枪不入,只需要考虑弹药消耗就够了。

伤兵绝望地号叫着,剧痛像一位傀儡师,操控着他的身躯不住抽动。忽然,从他的军装内侧掉出一张脏兮兮的黄符纸,上头用丹砂潦草地画了一张符。这大概是他自己或亲人请来护佑好运的,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地讽刺。

方三响再也无法忍耐,起身揪住一名路过的后勤军官吼道:“药品呢?药品到底什么时候能送来?”那后勤军官结结巴巴道:“粮……粮台那边还没消息。”方三响道:“这要死人的!怎么还如此慢吞吞的?”

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来:“湖北佬都是九头鸟,这厂房里一大半都是湘军子弟,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急个么子(急什么)?”

发声的是一个援鄂湘军的军官,他头缠绷带,几乎看不见双眼。援鄂湘军是湖南独立之后,军政府派来支援武昌的新军,结果迎头遭遇惨败不说,竟然还被冷遇,他们自然心中都憋着一股闷气。

这句风言风语,立刻就引起了鄂军的不满。一个第五协的军官忍不住破口大骂:“板马日的,今天要不是你们湖南人卵先跑路,我们鄂军哪会伤亡这么惨重?!还怪别人!我看你才是个臭傻货!”

湘军军官更怒了:“我们千里迢迢提着脑袋过来支援,不是去替你们挡子弹的。冇的那本事,就莫撑那板鸭(不要逞能)呀!”

两边军官一开骂,还能动弹的伤员们也不能示弱,纷纷起身助威,一时间骂声四起。方三响见势不妙,双手一伸,挡在中间:“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内讧!”

湘军军官冷笑:“方医生,我湘中子弟,若战死沙场没话说,但若因为医药供应不上枉死在这儿,那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鄂军军官还没回答,第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还不是共进会的错,他们排挤人是一把好手,别的就一塌糊涂。”鄂军军官怒目回头,喝问谁说的。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我是文学社的,怎么着?”鄂军军官一怔,旋即大怒:“同为革命同志,怎么说话呢?”那年轻人道:“我就是这么说话。现在军政府里管事的不都是共进会的?詹大悲何在,何海鸣何在?”

共进会和文学社都是湖北的反清组织,算是同盟会的分支,武昌新军起义就是两家联手做成的。不过军政府成立之后,两边矛盾重重,詹大悲、何海鸣等文学会骨干原本在汉口主持军政分府。汉口陷落之后,两人没回武昌,而是东下安徽,军中盛传是被共进会的孙武排挤走的。

鄂军军官显然对这些恩怨也有了解,却不服气地辩解道:“负责粮台的是王安澜,那是黎元洪的心腹!与共进会无干!”突然第四个人跳出来:“你们平时贪天之功,这时候倒推卸起责任来了。这次策动渡江的人,可是你们同盟会的黄兴黄大司令官!要追究,不妨去问问他指挥的什么狗屁仗!人家清军早早埋伏好了,他还搞不清白地让弟兄们过河送死!”

鄂军成分复杂,除了文学社和共进会,还有黎元洪亲手带出来的第二十一混成协。这些大头兵脾气火暴,一旦骂到老上司头上,他们便开始狂喷黄兴。

黄兴这一次指挥确实失当,各方都不满意。可这些老兵骂完黄兴,又骂同盟会,骂完同盟会又骂上了共进会。这批援鄂湘军,大多是长沙共进会的骨干,一听骂到自己头上,更不堪忍。

就这样,随着发言的人越来越多,矛盾纠葛越扯越多,一时间厂房里充斥着各种方言土语的怒骂。

站在旋涡中央的方三响简直头痛欲裂,后悔当初问出那一句话来。这一场惨败,把平时潜藏的各种矛盾全激发出来了。湘军与鄂军、共进会与文学社、黎元洪与同盟会……他不得不站出来劝阻,却被恨恨地推搡到了一旁,没人理睬这个小医官。

在这一片争吵声中,方三响忽然想起,很久没听到那个伤兵的呻吟声了。他赶忙把视线移到那边,却发现伤兵的身躯不再抽搐,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方三响横抱起尸体,缓缓走到吵架的众人面前,原地站定,盯着每一个人。

这个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言辞都有震慑力。先是湘军军官,然后是鄂军军官、文学社成员、混成协老兵……一个个陆续闭上嘴,默默摘下军帽。达姆弹造成的伤口,仍旧淌着鲜血,方三响的两条裤腿都被染上酡红色,仿佛刚刚从血海中爬出。

这时厂房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名卫兵匆匆进来,为首的马弁高声道:“总司令官黄兴,前来视察!”

适才吵架的众人立刻一哄而散。可方三响看得出来,谁也没真正服气,眼神里依旧透着异样心思。他有些疲惫,又十分失望。原本以为革命军同为反清义士,自然该精诚团结,可没想到内部倾轧到了这地步,甚至还不如清军铁板一块。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便说要去掩埋死者,抱着尸体走向另外一侧的小门。就在方三响离开厂房的同时,黄兴已经阔步走进来,他站在一台制粉机上,即兴发表起演说。黄兴的声音洪亮,口才一流,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阵阵。

可方三响毫无兴趣,径直走到外头的沉沉黑夜。一出门,迎面一阵清凉的江风吹过,把血腥味与喧嚣荡涤一空。

尸坑的位置,就在厂房与江边之间的一处洼地。今天的战事伤亡太大,如果不及时掩埋,极易暴发大疫。此时尸坑里已经摆了上百具尸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并排躺着,覆土里渗着一股看不见的沉郁死气。不远处的柏树林里闪过几道绿光,大概是附近的野狗循着血腥味聚过来,在尸坑边缘虎视眈眈。

方三响把尸体放进坑里,不忘把那张符纸重新塞回死者的胸袋,然后挥动铁锹,尽量埋得深一些,以免被野狗拖出来。

忙活完这些,方三响仍不想返回。他绕到厂房另外一侧,看到墙角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撬开的箱子,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弹药箱,居然还扔了一包老刀牌香烟。方三响感觉胸口实在烦闷,鬼使神差地从里面抽出一根。

他的双手因为处理了太多伤者,被鲜血与组织液弄得滑腻不堪,划了几次火柴才把烟点着。漆黑的厂房外面,霎时亮起了一团极小的火光。

这是方三响生平第一次吸烟,不太熟练地猛然一嘬,登时呛得连连咳嗽,差点连泪水都咳出来。几口之后,他才慢慢摸到门道,连点了三根,插在正对尸坑的泥土里,权作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黑夜之中,三点火星亮起,烟气缥缈朦胧。方三响就这么呆坐在尸坑边缘,直到次日晨曦泛起。

到了次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七日。总司令官黄兴亲自指挥,各路人马再次跨越汉江,对宗关方向发起强渡。

三镇共有四关:武昌关、汉阳朝关、汉口宗关、汉关。其中宗关位于汉江中段,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也称上关。没想到的是,革命军对宗关的攻势又一次被清军料中,清军早早埋伏了轻重武器,等革命军渡过大半之后,猝然发起了围攻。

湘军、鄂军昨晚本来就心存隔阂,此时遭遇埋伏,更不能彼此掩护,几乎一瞬间便崩盘溃走。黄兴亲临一线,反复高呼不许撤退,可诸军置若罔闻,仍旧一窝蜂地朝汉江退去。这一战的伤亡,比前日更甚。

方三响作为医官,留守在东亚制粉厂里。他本以为这次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居然清闲下来。因为大部分战死者与伤者,都被扔在了汉口那一侧,溃军根本顾不上把战友带回来,可见有多么狼狈。

连续两次反攻汉口失利,重重地挫伤了汉阳守军的士气,也点醒了清军的斗志。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清军渡过汉江,沿着琴断口、十里铺、五里墩、南岸嘴多路出击,针对汉阳全境发起了猛烈攻势。方三响一个小人物,只得跟随败军一退再退。

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晓,日头虽然照常升起,光芒却无法刺破覆在汉阳上空的彤云,更无法看到彤云下方的人间情景。只见古琴台、晴川阁、归元寺等诸多汉阳胜迹皆是硝烟滚滚,火光冲天,显然昨夜爆发了一场剧战,处处断垣残壁,望之触目惊心。

汉阳有一弯狭长的湖泊,名唤月湖。月湖东侧是大名鼎鼎的龟山,西侧是梅子山,以山中多梅得名,林壑尤美,极得鄂省文人青睐。可此时的梅子山下,没有半点清幽可言。山麓与湖畔之间的碎石小路上,填塞着大量尸体,几乎盖满了整个路面。这些尸体大多着蓝色或黑色的军装,一半是革命军,另一半是清军,死者混杂一处,肢体彼此纠缠,可见是爆发过最为残酷的白刃战。

之所以惨状如斯,是因为梅子山通道的西侧就是汉阳铁厂,那里是民军在汉阳的最后一个据点。清军急于锁定胜局,昨晚在这里投入了大量兵力。而民军也深知此地的重要性,抵死不退。双方就在梅子山下展开了一场殊死血战,俱是伤亡惨重。最后还是海容号赶来支援,远远地放了几炮,这才吓得清军暂时收兵。

在这片狼藉的阵地后方是一处茶舍,原本是游客们从梅子山上下来歇脚解渴的地方,如今被充作临时指挥部与医院。方三响喘着粗气,正在为一位伤兵处置。后者在昨晚的战斗中被刺刀划开了右侧脸颊,半边舌头被削掉,露出了森森的牙龈与颌边肌腱。

这个伤兵,就是那一日参与吵架的文学社成员。方三响缺医少药,只得草草消毒了一圈,然后用绷带沿着下巴缠了一圈。伤兵无法讲话,赤红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恐惧,又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方三响不愿过多对视,默默地拎起医药箱,走向下一个伤者。他虽只是个医生,却也明白,昨晚不过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胜利,无法改变整个战局的大坏。汉阳的陷落,已近在咫尺。

过去十天,他眼睁睁看着这边各种小心思与大矛盾,贻误了大量战机,以致到今日的窘境。

方三响除了痛惜,还有浓浓的愤懑。诸军倘若能团结一心,何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如今援鄂湘军的主力已撤到长江南岸,鄂军主力也转移回了武昌,等到清军占领了汉阳,武昌孤立无援,迟早也会沦陷。方三响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新的管带到了。”一个同伴忽然说。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死于昨晚的夜战,汉阳铁厂那边赶紧派人来接任。方三响木然抬起头,一瞬间陷入愕然。

眼前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右腿根部以下空荡荡的。

“萧钟英?”

萧钟英也面露惊讶:“方大夫?”

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重逢。方三响赶紧要搀他进茶舍坐下,萧钟英却一挥手:“不要浪费时间,你陪我去阵地上走一走。”

他是现场最高指挥官,方三响没奈何,只得陪着他沿梅子山麓一路巡视下去。萧钟英对拐杖的使用颇为熟练,一脚一拐交替,走路速度竟不逊于正常人。

两人边走边聊,方三响简单讲了讲自己送信的经历,萧钟英叹道:“我听到水师集体反正的消息,就知道方大夫你信守了承诺。只是我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波折,连累你至今连红会都回不去。”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方三响淡淡道,“你这条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得了气性坏疽,你那位叫孙希的同事手段了得。我当时自忖必死,没想到愣被他救回来了。”

听萧钟英讲完,方三响微微吃惊,红会居然派了孙希去救治。他不太想提这个名字,尽量只谈医学:“遇到气性坏疽,截肢确实是唯一能保命的办法。”

“我后来被转移到武昌,连洋人医生都说,难得见刀口处理得这么干净的。你瞧,这不到一个月,我都能拄拐自己走了。”萧钟英炫耀似的挥动一下拐杖,他的气色很差,但双眸的光亮丝毫不减。

方三响盯着那个被布包圆的大腿根部,半晌不语。萧钟英真是命硬,居然扛过了术后各种感染,不到一个月就能拄拐走路。如果接上一条假肢,应该跟正常人生活无异。可是……他欲言又止。

萧钟英吃力地攀上一处小高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俯瞰整条防线。他看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掏出个小本子勾画一下,兴致盎然地说道:“昨晚幸亏海容号赶来,不然清军肯定直接把防线打穿了。正是当初你送信过去,才让梅子山多守了一夜。古人有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诚不我欺呀!”

方三响见他如此投入,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萧钟英举起大拇指,闭上一边眼睛测距,嘴里回答道:“因为黄总司令官还在汉阳铁厂坐镇,那些机器都要拆卸运去武昌。我们必须在梅子山多争取点时间。”

“不,我是问,为什么是你?”方三响问。

萧钟英缺了一条腿,一旦民军败退,他几乎不可能逃脱。总司令派他来防御,摆明了就是送死的。难道说,他也是被排挤来的?

“我是同盟会会员,这样的任务责无旁贷。至于生死,呵呵,我其实在花楼街就该死了,活到现在算是赚到了,能死得其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方三响犹豫片刻,缓缓吐出五个字来:“可是,值得吗?”

萧钟英放下望远镜,狐疑地转过头来:“方大夫,你好像……有心事?”方三响索性把这十天的所见所闻统统说了出来:“我不怕失败,可这样的失败,实在是不甘心。大家不都是革命同志吗?怎么人人还是各怀私利,这又跟那个腐朽朝廷有什么区别?这样的革命,又怎么能够成功?这十天以来战死者数千,到头来,却连汉阳都守不住了,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激愤处,方三响重重捶在一块山石上,掌边流出血来。

萧钟英保持着沉默。他又观望了一阵,收起望远镜,冲方三响做了个手势,继续朝山上吃力地爬去。他们一口气走到半山腰的一处飞角望亭,这才停下来休息。

这个望亭地理位置很好,凭高远眺,月湖、龟山一览无余,还能看清北侧汉江一路滚滚东下,到南岸嘴汇入长江干流。虽说是阴天,整个三镇水系形貌反而更清晰了。

萧钟英斜靠在望亭旁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风景,忽然道:“方大夫,你从十一月一日跳江之后,就没接触过红会的人,也没关注过外面的事吧?”

“嗯,我落水被人救起之后,就一直在第五协当医官救治伤员。”

萧钟英嘿了一声:“那你可是错过很多大戏。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汉口沦陷两日之后,你的好朋友陈无为,在上海发动起义,驱逐了道台衙门,六日宣告成立沪军都督府。”

“啊?”方三响又惊又喜。

“我看新闻说,陈无为带人围攻江南制造局,久攻不下,他只身闯入敌阵,劝说守军投降,可真是一条有胆识的好汉。上海能在四日之内鼎革一变,全靠他手段了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个偏执的史蒂文森探长。不知这个可怜鬼听到沪军都督府成立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上海乃是江南枢纽,长江重镇。它一变色,紧接着贵阳、苏浙、广东、广西、福建、安徽等地陆续独立。如今整个南方除了南京,已全数脱离清廷,我听说陈无为已经在着手组建苏浙联军,要进攻南京以策应武昌。”

听到萧钟英报出一连串地名,方三响精神稍有振奋。

“汉口沦陷,汉阳将失,武昌危如累卵,这是事实。可大清的半壁江山已然坍塌,这也是事实。即使清军堵住这两处缺口,又有什么用呢?”

萧钟英抬起手,对着亭外的景色虚点几下,仿佛落子一样:“围棋讲究取地为下,取势为上。黄总司令官打仗嘛,确实不行,但也正是因为有他,才把清军主力牢牢吸引在这里,东南诸省才能从容独立。如今外势已成,清廷在武昌优势再强,也没有翻盘之机——所以你看,湖北人虽然总被嘲笑成九头鸟,可九个头就有九根骨头,硬起来谁也奈何不了。”

萧钟英见他不言语了,笑了笑:“方大夫,你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下来,是如何得救的?”

方三响一怔,不知他怎么想起问这个,老老实实答道:“我本想游回汉口,可是江底暗流太多,来回抽摆。我很快就耗光了体力,幸亏抓到一根浮木,大概是之前交战时拆毁的浮桥,就这么漂到了汉阳岸边。”

“你不是湖北人,不知道江底的凶险。长江这一段的水文极其复杂,水下暗礁沉船、滩岸曲折极多,以致潮涌不定,难以捉摸。”萧钟英说到这里,向着外面的江道一指,陡然提升了声量,“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任凭河道如何变化,任凭暗流如何汹涌,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方三响似乎捕捉到了萧钟英想表达的意思,也把目光转向远方。

“大江如此,大事业亦如此。你若是无限凑近细看,自然会看到诸多混乱、诸多逆流、诸多无法理解的荒唐事,但不能因为这些瑕疵,而否定大势之所趋。且看法国的大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还有日本的倒幕维新,考究细处,哪一家不是浊流滚滚;但考究大势,哪一家不是蒸蒸日上?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若只因为这些小事就灰心丧气,岂不成了盲人摸象,不见全体了?”

方三响被他这么一通教育,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烫。萧钟英依旧慷慨激昂:

“共进会与文学社争权夺利又如何?同盟会与立宪派互相嫌弃又如何?湘鄂龃龉频生又如何?无论哪个派别都要反清,都要改变这个老大帝国的腐朽体制,人人皆有这样的共识,即所谓时代之潮。潮流不可逆,人心亦不可违。”

发完这一大通议论,萧钟英这才收回眼光:“我今天与方医生说这么多,是希望你对这个国家不要轻易失望。一时的返流暗涌、些许的腌臜龌龊,都终究阻不住大江东去——所以你问我这么做值得吗,我的回答是,值得。”

方三响向前一步,热血翻涌:“好!我就陪你看看,这大江到底会流向何方!”

萧钟英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方三响肩膀一下,却不防差点失去平衡,方三响赶紧把他搀住。萧钟英道:“有客人来访了,我们下山吧。”

方三响循他手指望去,心头却猛然一跳,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因为山下赫然出现一面旗帜,白底红字,正朝着茶舍而来。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没和红会联系,一来是怕清军追究;二来是民军军医奇缺,他留下来可以帮到更多人;还有第三个不方便说出口的理由……方三响觉得在这支队伍里不必严守中立原则,更加自在。

尤其在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陪萧钟英坚守到最后,更不愿节外生枝,便一路不言语。到了茶舍之后,方三响有意回避,走到里间去照顾伤兵,只留萧钟英一人接待。

红会这一次派来的人方三响并不认识,大概是第二批或第三批支援武昌的。他自称是掩埋队的联络员,要跟这边的指挥官洽谈停战事宜。

要知道,清军与民军在汉阳的战斗,比汉口更为惨烈。光是昨天在梅子山之下,就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士兵尸体。交战双方均无暇收殓,这么多尸体堆聚在一起,是极大的卫生隐患。所以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除了救伤之外,联手组建了一支掩埋队,专门负责把战场尸体迅速填埋,为此需要先与交战双方约定一个停战窗口,才好进入战场。

萧钟英问起他们的工作状况。对方苦笑着说,自从汉阳之役打响之后,红会连救治伤兵都没精力了,绝大部分人力都投入到掩埋事务中来,却仍不敷用。他们如今只能勉强挖出浅坑,盖上一层薄薄的土,连消毒用的石炭酸都已经短缺。

送走联络员之后,萧钟英走到方三响跟前开玩笑:“你怎么不跟他们相认?是怕埋尸体太辛苦?”方三响沉声道:“我爹死得早,只来得及教诲我一件事,做人须尽本分。临阵脱逃,我可干不出来。”萧钟英“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过了二十分钟,红会的掩埋队如约而至。一大群人身穿长袖黑装,口缠毛巾,轻车熟路地冲到梅子山下的狭道,一面红十字旗高高举起。对面清军那里显然也打好了招呼,一片寂静。

掩埋队两人一队,把尸体抬上一副简易担架迅速撤离。有的担架上甚至没有完整人体,都是各处捡来的残肢断臂,乱七八糟堆在一处,如同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但掩埋队的人没有丝毫停滞,也不见情绪波动,仿佛一群冷漠的黑无常在尸海巡行。

见到一个人的死亡,令人震惊;见到十个人的死亡,让人害怕;当死亡人数上升到数百上千时,活人便对这些熟视无睹,只当作土石破瓦一般。战争可真是一种会让人心肠变硬的妖魔。萧钟英放下望远镜,啧啧地感叹起来。

“你们医生每日见惯生死,是不是特别容易硬起心肠来?”

方三响手里的包扎动作停了停:“不是的。我们也会害怕,会感动,会愤怒,但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会把救死扶伤置于个人情感之上。”

“即使对方是觉然,你还是会去救吗?”

方三响听到这名字,肩膀遽然一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这名字?”萧钟英笑道:“因为你有个好朋友,或者说,曾经有个好朋友。”方三响粗眉蹙成一团,疑惑不减。

萧钟英道:“你我只匆匆见过两面,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本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留学生,在东京加入的同盟会。武昌起事之后,我才和几个同学从日本赶回国来参战。”

他顿了顿,又道:“你那个好朋友在花楼街为我截肢时,为了让我保持清醒,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当他得知我是赴日的留学士官生时,立刻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黑痣的日本人。我很好奇,何以问得如此具体。他说那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一直在找他,逢人就问,好多年了。”

方三响嘴角微微一抽。萧钟英道:“他对我说,他对不住你,也不指望能获得原谅,但仍旧希望能帮到你。可惜你离开海容号之后,与红会断了联系,你这位好朋友自然也没办法亲口告诉你,所以还是我跟你说吧。”

“告诉我什么?”

萧钟英道:“这事巧了。我在陆军士官学校里,还真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痣的日本人,据他说也曾参加过日俄战争。”

咔嚓一声,一道电流打进方三响的大脑,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么多年来,方三响从未放弃过打听,但心里明白此事极其渺茫,逢人便问不过是习惯使然。他万万没想到,答案会在这个场合毫无征兆地出现。

萧钟英道:“若没有你这位朋友留心,就算你我面对面,只怕也想不起来讲这个——你说是不是呀?”

方三响听出他的最后一句不是冲着自己的,急忙转回头去,却看到孙希和姚英子两人站在门口,皆是掩埋队的装束,只是把口边的毛巾取下来了。前者露着尴尬笑容,后者嘴角欢喜,眼神里却冒着怒意。

“你们……怎么来了?”方三响有些呆滞。姚英子几步冲过来,气势汹汹:“你在这里活得老好嘛!”方三响呆呆望着她,忽然想到,这还是两人离开上海之后第一次相见。她黑瘦憔悴,神采却精敛了许多。

姚英子却不肯放过他,一拳捶到他胸口:“你明明没死,为什么不跟红会联络?我们担心得不得了,你倒在这里躲着,早知道不理你了!”她一迭声地说着,说到后来,眼泪开始打转。

方三响任凭她捶打,目光却投向了站在门口的孙希。孙希咳了一声:“我当时也是随口一问,不费什么事,没想到萧将军还真认识。本来我想一回去便告诉你,可偏偏那么巧……”

萧钟英一抬手:“你不用怀疑孙医生,是我刚才主动跟红会的联络员讲你在这里,请他们派人来把你接走。”方三响一怔,当即连宽慰姚英子都顾不得了:“你要赶我走?大战当前,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萧钟英眯起眼睛:“方医生,你刚才跟我说过,做人须尽本分。‘本分’这个词我听北方的同学解释过,我的理解呀,它和责任还不太一样。责任是你该做的事,本分则是你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我已成废人,坚守在梅子山下是本分。而你的本分,不在这里。”

“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方三响几乎要吼出来。

萧钟英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先冲孙希点了点头:“若不是孙医生,我早已死在花楼街,根本没机会活到今日。可见一个好医生,可以提升更多人的力量。吾国吾民积弱太久,方医生、孙医生你们这样的良医殊为难得,不必虚掷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做。”

方三响捏紧拳头:“医生多了,不差我一个,我要留下来!我想留下来!”

“你难道打算死在这里,放弃报仇?”萧钟英一句话便打到了方三响的死穴。方三响脸色憋得通红,捏紧的拳头放下又抬起,不知如何是好。

萧钟英抬腕看了看时间:“好了,约定的掩埋窗口要结束了,重新开战在即。你们尽快离开——孙医生。”孙希连忙挺直了腰杆:“啊,在。”萧钟英道:“方医生仇人的名字,我已经告诉你了。但等他跟你们到了安全地带,你再告诉他,要不然他就不愿意走了。”

孙希先是愣怔,随后苦笑着一拽方三响:“老方,你听到了没?咱们赶紧走吧!”方三响还想要挣开,不料姚英子挽住了他另外一边的胳膊,两个人坚定地将其往茶舍外拖。

方三响还想要挣扎,却见到萧钟英用拐杖支撑起身子,抬手向他郑重敬了一个军礼。紧接着,那个不能讲话的文学社伤兵也起身肃立,带动着整个茶舍里的伤兵们一齐敬礼。

方三响紧绷的肌肉在一瞬间放松下来,孙希和姚英子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放松了手。方三响这次没再挣扎,他喘着粗气,缓缓抬起右手,向着茶舍里的所有人回敬一礼。

他知道,这将是在场绝大部分人最后一次敬礼。

“他日革命胜利,你若登上龟、蛇二山,见到江中有浪头涌起,那便是我来见你了。”萧钟英壮声道,露出了一个微笑。

三人离开茶舍,很快返回了掩埋队工作点。这里本是一大片茶田,如今却被挖开数十道长沟,沟里密密麻麻排着无数残缺不全的尸体。宋雅和严之榭听说方三响回来了,都很欢喜。方三响却一言不发,一到工作点,便抢过一把铁锹,发疯似的刨起地来,尘土飞扬。

孙希把其他人拦在旁边,低声说让老方刨吧,刨吧……

过不多时,枪炮声在远方骤然响起,而且前所未有地激烈。方三响听到声音,挖沟的动作更加激烈,仿佛要把生命都榨出来似的。

枪炮声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渐渐低沉下去,在傍晚时分彻底消失。这时候,方三响凭一己之力,硬是挖出了一条十几米长的深沟,两手虎口被磨出了血口也不肯停。

前方的战况,很快便回报给了掩埋队。梅子山下的防线,在清军发起攻击后一个小时即告崩溃。守将萧钟英且战且退,最后在汉阳铁厂码头向清军发起逆冲锋,身中数十弹而亡。

不过他的奋战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黄兴与民军残部在海容号等军舰的掩护下撤回武昌,清军随即占领汉阳全境。

一俟战事结束,红会掩埋队立刻赶往最后的战场,那里有大量的尸体要收殓掩埋。方三响没有跟去,他留在自己刨的深沟底部,仍旧不断抛出土来,仿佛要挖到地府似的。

姚英子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悄悄让孙希去劝解一下。孙希说:“还是你去吧,你俩又没矛盾。”姚英子白了他一眼,说:“萧钟英不是让你记下仇人的名字吗?你现在跟三响说说,也许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孙希叹道:“说不定老方会更恨我。”他话是这么说,可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坑边,低头对坑底喊道:“老方,我跟你说一件事。”

方三响挥动着铁锹,没有吭声。孙希定了定神:“其实吧,当时我在花楼街问他时,萧将军并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他后来是怕你不走,所以才假装告诉我……”他双肩缩了缩,似乎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隔了好半天,一个嘶哑的嗓音才随着一锹泥土抛上来。

“我知道。”

“啊?”这个回答让孙希大感意外。

方三响没有解释,继续埋头挖土。孙希怕他失望过甚,赶紧又补充道:“不过他也说过,留日士官生在武昌军政府里任职的很多,稍微打听一下,也许还有机会。”

“谢谢。”

听到这话,孙希一瞬间如释重负:“客气什么,咱们是好兄弟……吧?”坑内响起一声微弱的“嗯”,然后有泥土继续抛出坑来。姚英子在远处等得不耐烦,走过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孙希赶紧摆了一下手,指了指坑底,姚英子探头过去,居然听见隐隐有啜泣的声音,很快又被铲土声盖过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方三响哭泣。

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声从远处传来,姚英子和孙希连忙转头望去,那是掩埋队即将归来的信号,坑下的方三响,一瞬间也停止了动作。

只见一支长长的运尸队伍从汉阳铁厂方向逶迤而来,步履沉重。远处汉江滚滚东去,呜咽的波涛卷起江风,将晚霞撕扯成一缕缕的酡红长条,有若送葬的旗幡。

此刻的汉阳上空,残阳如血。

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

张竹君伸出右手,从布鞘里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

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便和刀柄上的波浪纹完全贴合。这个动作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

这把刀是她从夏葛女医学堂毕业时,院长富玛利亲自所赠,用来表彰其优异的成绩与勇气。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把手术刀伴随着她从广东到上海,又从上海来了武昌,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每次握紧它,富玛利校长在毕业典礼上的叮嘱,总会浮现在张竹君的脑海里:“Dedication is our specialty.”——奉献乃吾侪之任也。

张竹君握紧了刀,看向眼前的伤员。

这是个民军的伤兵,左肩中了一枪,子弹卡在了肩胛骨与锁骨之间,很简单的小手术。唯一的问题是,她太累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汉阳失守的第三天。大量败兵拥入武昌城中,伤员数量激增,这让红十字会与赤十字会的医护人员疲于奔命。张竹君今天已经做了九台手术,这是第十台。她握着刀,明显感觉到有些眼花。

张竹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一股强烈的氨气味道像长矛一样刺入鼻腔,刺激得整个人一激灵。趁着这股劲,张竹君迅速拿起手术刀,忙活起来。

从手术一开始,病人便不住地颤抖,没办法,止痛药物在数天之前便已用罄,医师们只能靠一点点烧酒来做麻醉。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张竹君不得不找来方三响,让他用一双大手死死按住对方,以确保不会干扰手术。

手术刀巧妙地避开肩胛背动脉,游走于肌肉与神经之间,不一时便剥出了弹头位置。张竹君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刀换镊子将弹头夹出来,却不防一声惊雷般的爆炸从外面响起。

这是来自清军的炮击,他们自从占领汉阳之后,拉了数门大炮到龟山上,每天居高临下朝武昌城里不断轰击。那个伤员正疼得死去活来,骤闻爆炸声,吓得迸出一股绝力,竟挣脱了方三响的压制,身体向前顶去。偏偏张竹君因为过于疲惫,注意力有些涣散,一下子被伤员撞歪了身体,手术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方三响急忙松开病人,要过去搀扶张校长,却发现她的右手血流如注,从虎口到手腕内侧被刀割出一条血口子。

方三响见状大惊,这刀身上的血污尚没清洗,极容易造成感染。张竹君却先抬起左手,强忍剧痛道:“我的手不成了,先叫孙希来给病人做完手术。”

自从武昌变成前线之后,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不得不联起手来,在蛇山脚下的一处英商别墅内设立了临时医院。此时孙希、峨利生和其他几位红会医师就在不远处忙碌着,与这边只隔一道布帘。

听到方三响的召唤,孙希急忙赶过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连忙接过手术,继续帮伤员拔弹头。

方三响则把张竹君搀到旁边的藤椅上,抓起旁边的烧酒壶直接淋上去。红会储备的酒精一早便用尽了,只能靠当地酒坊捐的十几坛樊口春烧酒支撑。对酒徒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佳酿,至于消毒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这个刀口狭长而深,边缘平直,可见刀刃之锋锐。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没伤到神经与肌腱,但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执刀了。

张竹君全程神色淡然,任凭方三响拿开水烫过的棉布条做包扎,半点仪态不失。直到姚英子也闻讯跑过来,从地上捡起手术刀,她才有些心疼地问道:“刀口有冇损伤?”

姚英子举起刀刃端详片刻,摇摇头。张竹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掌,自嘲道:“我小时候听阿妈讲古,干将、镆铘铸剑十年不成,他们的女儿舍身跳下炉子,才铸出神器,可见名剑须用血祭。这刀跟随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我才想起血祭,真是屈就它啦。”

姚英子心疼道:“您快别讲话了——蒲公英,你包扎之前,敷抗毒粉了没有?”方三响两手一摊:“没有,硼酸早用光了,只有烧酒。”姚英子大急,伤口不敷硼酸,极容易导致化脓,怎么可以不敷?

张竹君抬手劝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别责怪三响,要骂也是骂沈敦和。讲那么多大话,怎么物资却送不上来?”

对于这种日常嘲讽,姚英子和方三响装作没听见,好说歹说把她哄去后屋休息。从后屋出来以后,姚英子小声抱怨道:“唉,张校长真是的,这个事情怎么好怪到沈会董头上,还不是因为军政府那些人乱来?”

从汉阳撤退之后,战时总司令官黄兴主动请辞,宣布返回上海,再图北伐云云。结果没过两天,大都督黎元洪也离开武昌,跑到下游九十里外的葛店,如今城里只剩一个蒋翊武主持大局。这一系列变动,导致武昌城内人心惶惶。

方三响归队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到抱怨,眉宇间的郁结更深了。姚英子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萧钟英刚刚牺牲不久,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方三响却主动开口道:“今天军政府的公告说,江浙沪联军已占领了南京,整个江南尽归义军所有。英子,你不必气恼,各省援军正纷纷赶来,武昌只要自己多撑一撑,便不会垮掉。”

姚英子笑道:“我可是听说,联军能成事,全靠那个青帮大佬陈其美一手串联。还是你眼光独到,烧得一手好冷灶。”方三响神情略有振奋:“他们在上海筹谋了一年多,可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孙希从割症室里走出来。姚英子道:“蒲公英的好兄弟陈其美占了上海,又打下了南京,我正要抱这位新权贵的大腿呢。”

“啊哟,那让我也抱一抱,要最粗的那条。”孙希作势要伸手,吓得方三响后退了三步,板起脸纠正道:“我又没加入青帮,只是帮助过他逃命而已。”孙希哈哈一笑:“就是要烧冷灶才见交情,以后记得引荐一下,让我也借借势。”姚英子不乐意地挣脱他的手:“你倒是老会轧苗头、看风势嘛!”孙希赶紧告饶道:“姚大小姐,全上海滩自然还是你的腿最粗,其次才是老方。”又惹来姚英子一阵笑骂。

孙希笑嘻嘻走到两人中间,伸出两根指头:“其实我现在呀,最想看两个人的面孔。”

“谁?”

“一个呀,是史蒂文森探长。当初整个巡捕房没人相信他的判断,现在发现他是对的,可也没什么用了。”

“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屎窟曹嘛。整个医院数他对朝廷最忠心,天天骂老方结交乱党匪类。现在匪类成了上海的新主人,还是老方的好兄弟,不知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孙希嘴里调笑不止,其实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眼见姚英子、方三响神态自然,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方才彻底放下,脑子里又想起那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这签还真是灵验,回上海得去补几炷香还愿,孙希心想。他抬眼看看天色,提议说暂时没什么病人了,不如休息一下,找个地方透透气。

姚英子道:“不如去江边走走?”方三响一怔,说会不会有被炮击的危险。孙希有意顺着英子,说炮击都是瞄准城内,不会对着空荡荡的江边浪费炮弹啦。

方三响没有异议。于是三人跟克立天生女士打了个招呼,并肩走出了别墅。

他们所在的这个临时救治点,恰好位于蛇山的东北山麓与长江之间,到江边不过五六分钟路程,转眼就到。

这里的岸边修起一条长长的江堤,皆用青灰色的条石垒成,之间还浇铸了铁钉相钩连,穿成一条蜿蜒粗壮的石链。石隙之间缀有星星点点的苔藓与杂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斑斑的暗红色血迹,让它看起来好似一条匍匐在江边的赤练蛇。

这些血迹来自几天之前的大撤退。当时大批军民从汉阳撤回武昌,占据龟山的清军居高临下地进行扫射,无数人死伤在江中,然后被潮水推至武昌岸边。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全员出动,拼了命地捞了一整天,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满了整条江堤,密密麻麻,望之触目惊心。农跃鳞拍了很多照片,气愤地要在报纸上声讨这桩惨案。

如今死难者遗体已全数被掩埋,可三人大概是心理作用,仍旧能闻到土壤里渗透着血腥味与腐臭味。好在不时会有一阵清新的江风吹来,将空气中的阴郁稍做荡涤。

姚英子一个人走在前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孙希和方三响则跟在后面,信步而行。

“唉,也不知这一场战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孙希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早习惯了这些味道,可从来没喜欢过。方三响沉声道:“我听军政府的人说,汉口的英国领事正在调停,也许很快南北就要和谈了,你看今天连炮击都没那么频繁了。”

革命军从汉阳撤退后那几天,清军对武昌的轰击几乎是不分昼夜,摆出一副全面进攻的架势。今天他们却按兵不动,连炮都放得少了。若非如此,方三响他们也绝不敢来江边溜达。

“和谈?难道朝廷还打算招安不成?”

方三响摇头:“一边要共和,一边要帝制,根本是生死大敌,怎么招安?两边不知能谈出个什么结果……”

孙希见方三响眉头紧皱,似乎又要钻入牛角尖,宽慰道:“算了,算了,何必替政客操心?反正无论怎么变,咱们做医生的做的事总是一样的。”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这可未必。还是农先生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别人不说,想想咱们仨。”

孙希看了眼前方姚英子的背影,不得不承认方三响说得有理。他们三个人这段时间各有遭遇,无不是被剧烈变动的时局牵扯进去的,没人能真正地保持中立。

想到这里,孙希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我现在呀,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要先在宿舍睡个三天三夜,再去吃一顿牛排补补肠胃——你回去上海,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么?”

方三响认真地想了想,还没回答,忽然前方姚英子“哎呀”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上前几步,看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一块青条石,那上面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孙希在牢里对血痕颇有心得,端详片刻道:“从血迹的形状来看,死者应该是俯卧在石上,躯干有一到两个动脉出血点,慢慢流溢成这样子……”

他还没说完,却看到姚英子轻轻啜泣了一声,顿时不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姚英子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救人,看到一对母子就趴在这块石头上。母亲应该是在江中中枪,怀抱孩子拼命朝岸上游来,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趴在石头上气绝身亡。可她的手仍旧紧紧抱着那孩子。小娃娃才两岁不到,还趴在母亲怀里蠕动,哀哀哭着朝胸口凑去,想要吃奶。如果我早来一步的话……”

方三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后来那小娃娃呢?”姚英子道:“我把他送到城里的善堂了,可眼下这个环境,能不能活下来,实在难说。”她说到这里,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江对面的龟山,似在隔空质问:“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呀,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方三响心头微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他躺在老青山下的担架上,就曾经问过,至今还不知道答案。

姚英子收回视线,摩挲着青石上的血迹:“你们发现没有?淮北水灾、上海鼠疫,还有武昌这一场大战。灾难一起,比士兵更惨的是平民,比平民更惨的,是平民中的妇孺,翠香、邢大丫头、汉口的孕妇,还有这一对母子……最弱小的,却永远首当其冲,承受最多的苦难,这是不公平的。”

两人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提议来江边走走,原来是有感而发。

姚英子缓缓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且不说南北两军,就说咱们自己。这次我们带来武昌的物资,几乎都是针对战地救伤的。专用于孕妇、产妇与小孩子的药品,却基本没怎么带——我知道,红会和赤十字会的主要宗旨是救治伤兵,但战乱之下的妇孺,也需要独有的关注,不能仅仅只是救兵的附带。”

说到这里,姚英子仰起脖子,双眸星闪。孙希和方三响不约而同地感应到,这场残酷的战事,似乎洗褪了她身上的稚气,一种与张校长仿佛的气质愈加凝练。

姚英子转过头来,看向两人:“孙希,你刚才问,回上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上海以后哇,打算建一个团体,专门为妇孺提供帮助。先说好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可不许袖手旁观,得帮我一道弄。”

“钱嘛,我们没有;人嘛,你随便使唤——对不对,老方?”孙希挤挤眼睛。方三响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要养活沟窝村的幸存者,确实捐不出银钱……”姚英子瞪了孙希一眼,恨不得踹上一脚:“谁问你们要钱啦?说得我好似敲竹杠!要你们是出主意,出力气!”

孙希哈哈一笑,拍着方三响肩膀道:“老方听到没?你可以放心了。”方三响这才反应过来,气恼道:“什么叫我可以放心了?我从来没担心过呀,全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正色对姚英子道:“英子,你放心,这是一个医生的本分。就算孙希不帮,我也一定会帮。”

孙希立刻抗议道:“谁说我不帮了?你这也是凭空诬蔑。”

两人吵吵嚷嚷,姚英子大为开心:“这件事,不是咱们三个一起,可办不起来。”她伸开双臂,左手揽住方三响的肩膀,右臂绕过孙希的脖子,脑袋理所当然地探到两人之间,给他们同时来了一个宽宽的拥抱,笑意灿烂如江中晚霞。

方三响和孙希一时僵立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欢喜。她每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两个人的心旌都会动摇好久,方才归位。

眼看天色即将暗下来,三人从江边走回医院。走到一半,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忽然从半空飘扬而下,几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平白冒出这种动静,连忙循声抬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蛇山之巅矗立的一栋挑檐三层大木楼。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原址,不过真正的黄鹤楼早已烧毁,眼前这座木楼,乃是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至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湖北各界为感念张之洞治鄂功绩而捐资修成。张之洞亲自命名为“奥略楼”。

此时太阳行将落山,酡红色的光芒挂在高翘的楼檐上,檐瓦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在奥略楼的三层,一个人影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虽说拉的是西洋曲子,却与此情此景毫无违和之处。旋律百转千回,舒展悠扬,音域如蛇山下的扬子江一般宽广深沉。

孙希很快听出来了,这是贝多芬的《G 大调浪漫曲》。与此同时,方三响也辨认出了演奏者的身份,居然是柯师太福医生。蛇山海拔不算高,那琴声自高而下,如清泉潺潺流下,即使在山麓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南北两军依旧在隔江对峙,炮火纷飞,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旧址上居然响起了爱尔兰人演奏的贝多芬的曲子。兵戈之象与丝竹之声、东方意境与西方音韵,彼此矛盾的元素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

他们快步回到别墅,只见红会与赤十字会的大部分医护人员,还有许多伤兵,全都聚拢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一起仰起头,倾听着头顶的柔美旋律。就连张竹君也靠在窗边,把没受伤的手臂搭在边框,轻轻打着节拍。

音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超越语言与文化,无须翻译,直抵人心至柔处。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沉醉其中,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痛苦。不,应该说,正因为承受着太多的愁苦,他们才会不期然地遁入这旋律的桃花源中,求得片刻的解脱。

三人不忍打破这美好的一刻,站在门槛不动。直到一曲终了,奥略楼上的人影优雅地鞠了个躬,掌声四起,他们才迈进门来,正遇到严之榭。

严之榭悄声道:“王教授在别墅里找到一堆乐器,大概是主人从英国带来的。柯师太福医生说最近大家精神绷得太紧,不利于健康,自告奋勇要给大家演奏一曲——只是没想到他会爬得那么高……”

“不出风头不成活,真是典型的柯师风格。”孙希啧啧称赞,柯师太福的私人生活可谓多姿多彩,什么都玩得华丽。相比之下,自己的老师,生活枯燥得像是个苦行僧。

可下一秒钟,孙希便被现实无情地打了脸。他尴尬地发现,峨利生教授怀抱着一把吉他,略带羞涩地走到人群中央。

峨利生教授不像柯师太福那么爱出风头,低调地站在别墅院子正中演奏。他弹奏的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舒缓悠扬,温润如玉,正好可以衔接《G 大调浪漫曲》的余韵,听得众人也是如痴如醉。

孙希可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张大了嘴傻在原地。姚英子捅捅他:“你老师教过你这个吗?”孙希一脸被打败了的表情:“没有,原来洋人教徒弟也藏私呀。”姚英子笑道:“亏你平时总抱怨峨利生教授古板,如今面皮疼也不疼?人家可比你浪漫得多呢。”

峨利生弹完之后,中方的医生们也纷纷上阵。王培元欣然拉起一段二胡,杨智生亮了一嗓子粤剧功底。最后连克立天生女士也放下架子,唱了一段格里高利圣咏,高音嘹亮,震惊四野。医院里原本压抑凝重的空气,被这些医生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透出几许鲜活。

孙希正在看热闹,隔着窗棂,忽然瞥见盐谷铁钢跪在隔壁柴房里面,认真地用小刀切削着一根竹头,丝毫没受外头喧闹的影响。他推门进去道:“盐谷先生,你这是在干吗?怎么不出去看一下才艺?”

盐谷头也不抬:“这里的竹子质地很好,只要切削得当,可以做担架,做护板,竹篾条可以临时固定伤口,竹管可以引流。我原来在陆军时,曾经就地取材,效果很好。”

“唉,不谈工作,不谈工作。来,来,我给你倒点酒。”孙希端着一碗黄酒过去。自从那次被抓之后,他同这位不苟言笑的日本医生亲近不少。

盐谷脸色变得严肃,他听说中国人的规矩是要喝光眼前的酒,才不算失礼,接过瓷碗,咕咚一饮而尽。他其实不擅饮酒,一张方脸腾地就红了。孙希一见,捉弄心大起,又连着倒了两碗。可怜这位日本医生谨守礼节,又连续干了两碗。

等到酒劲上来,盐谷忽然变得健谈起来,拽着孙希的胳膊不撒手,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说得乱七八糟:“孙桑,这一场战争,我真心地、诚挚地希望南边胜利。”

“哦?你喜欢这边多一点吗?”

盐谷忽然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我的,是黑龙会的成员,北一辉先生的信徒。北先生常说,欲要日本革命,必先有中国革命的成功,然后推动整个亚洲天翻地覆,日本才有推展革命的土壤。所以我才以赤十字社成员的身份前来武昌,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日本人,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里面来。”

孙希其实喝得也有点多,舌头变硬:“那是好事呀,越多的人支持,革命才越有希望。”

“唉,本来山县大佬是打算说服日本政府,直接出兵帮袁世凯平叛的,但最后政府还是选择了中立立场。”

“嗯?为什么?”

“嘿嘿,非得中日联手,东亚才能与西洋对抗,这是黄种人的千年大计。只是现在这个朝廷太老朽了,总要换个富有朝气的执政团体,复兴才有希望。”

“你几个菜呀?喝成这样。怎么就笃定革命党一定赢呢?你看他们已经被围在武昌城里头……来,来,再喝一碗。”

盐谷忽然拔高了声调:“北先生的眼光不会错的。新的力量,总会战胜旧的力量,这是大势,我们日本必须提前下注,才能……”

话没说完,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方三响没注意到隔壁这一场闹剧,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拼酒,就一个人斜靠在门边,正观望着这场热闹,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住。他心中一凛,自己被人欺身靠近,怎么毫无觉察?转头一看,却发现是陶管家。

“方医生,你托我去打听的事,有结果了。”陶管家一拽他袖子,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墙转角。

“军政府内尚有十三个留日的陆军学校学生,我一一请教过了,都没见过你描述的觉然和尚。”

“这样啊……您辛苦了。”

方三响轻叹一声,倒也没多沮丧。这些人既然跟萧钟英是同学,萧不知道,他们大概率也不认识。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拜托陶管家去打探一下。方三响道谢后正要离开,陶管家忽然问了个怪问题:“方医生是哪年生人?”

“我属龙,光绪十八年。”

“哦,那跟大小姐是同岁了。”陶管家点点头,笑容变得慈祥起来,“你这个岁数,有考虑过成家的事吗?”方三响呆了呆:“没想过。”他离开关东之后,一直在总医院做约定生,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又忙着养活沟窝村村民,光这些都忙不过来,哪里有余暇考虑个人问题?

陶管家不自觉地带上长辈的口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忙,婚姻大事还是要考虑的。不过我听说你家里老人都没了,在上海要寻门亲事,只怕是要入赘,你心里能过得去吗?”方三响斩钉截铁道:“杀父大仇未报,先不考虑这些。”

“呃……”

陶管家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一肚子话没法继续,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回到院子里。

临时音乐会方兴未艾,一些轻伤员也兴致勃勃地登台献艺,南腔北调,观众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鼓掌叫好,气氛热络得很。陶管家转悠了几圈,看到孙希醉醺醺地从盐谷的屋子里走出来,上前笑眯眯道:“孙医生是哪年生人?”

“一八九二年。”孙希有点晕乎,随口答道。

陶管家不得不反应了一下,才算出是光绪十八年,跟姚英子、方三响都是同年。他咳了一声:“孙医生这个岁数,可有成家的考虑?”

孙希歪了歪脑袋,哈哈大笑:“成家呀?等我到了伦敦再说吧。”“嗯?”陶管家一时大为诧异,“你们之间的误会不是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出去?”孙希拍了拍陶管家,语气飘逸:“那不算什么误会,就是我做错事了。他们两人大度原谅了我,但我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在总医院待着。做人要有担当,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英子知道吗?”

“哎,您先别告诉她,不然我又要挨骂了。我这次来武昌,就是想先把罪过与人情都赎清,好毫无遗憾地离开,呃呃……哕。”孙希扶着门边,忽然“哇”地弯腰吐出来。

陶管家一见他喝成这样了,只得沮丧地搓了搓手,默然离去。

这位昔日威震山东的响马发现,媒婆不比土匪好当。他本来打的算盘是,这两个人跟小姐关系都很密切,无论哪个都算良配,早点商量好,回去就可以推进。谁承想,一个要报仇,一个要出国,难道大小姐回去只能走相亲一途?

以她那个脾性,逼她相亲,只怕会闹得阖府不宁。可小姐迟迟不结婚,姚家偌大的家业怎么办?陶管家连连唉声叹气,不由得抱怨起老爷来,当初非要顺着小姐的意思让她去学医,要不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有这么麻烦的事?

想到这里,陶管家对那两个笨小子也满是怨念:我作为姚府管家,问你们婚姻大事,难道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你们也太迟钝了吧?

想着想着,陶管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别试探了,直截了当问他们要不要入赘。凭我家英子的才貌,凭姚家的势力,不信他们会拒绝。——哎,还是这样好!陶管家心意既定,决心明天找个时机,当面明白地问问他们两个。

可这里还有个碍难,万一两边都答应了,岂不尴尬?总得有个先后次序……整整一宿,陶管家辗转反侧,反复推敲。到了次日,他黑着双眼圈从地铺上爬起来,却没听到小姐吵吵嚷嚷的声音。

陶管家有些惊慌,起身在别墅里找,然后发现方医生和孙医生也没了踪影,只看到抱着洗衣盆回来的宋雅。

宋雅告诉他,今天凌晨,张竹君的整个手掌肿得像个馒头。几位领队医生会诊后得出结论,怕不是脓毒性感染,恐怕得立刻做脓液引流才行。可惜武昌这里药品与器材奇缺,不具备引流条件,唯一的办法是过江去汉口,送到租界医院去。

眼下这个时局,贸然过江非常危险。于是峨利生教授亲执红十字旗带队,由姚英子、方三响和孙希三人护送张竹君过江。陶管家起床时,这一队人早已踏上去汉口的渡轮了。

陶管家懊恼不已,可也无计可施,只得暗暗跑去医院旁边的山神庙里烧了炷香,保佑小姐平安无事,保佑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也顺便保佑姚老爷早日寻得乘龙快婿。

这边陶管家正忙着给神仙开列需求,那边姚英子他们刚刚抵达位于日租界的同仁会医院。

同仁会是日本的一个民间团体,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疗援助。早在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便有日本人河野丰藏在汉口建起一座同仁会医院,主要服务于日本侨民。红十字会救援队来到汉口,第一个落脚点便是这里。

听说张竹君要来看病,同仁会医院院长亲自出来迎接,并且愿意免去一切费用,以示对她进行人道救援的敬意。

脓液引流术不算复杂,所需药品与器材医院都有,何况这一次还有峨利生教授与孙希陪同,算得上汉口最强大的阵容。不到两个小时,这项手术便顺顺当当完成了。

不过峨利生教授和同仁会医院院长一致认为,张竹君的伤势只是暂保无虞,若不想留下后遗症,最好还是立刻返回上海静养。

张竹君自己也是医生,知道这个建议是正确的。可目下赤十字会在武昌还有一大摊子事,她怎么好丢下离开?

“峨利生教授,你会因为个人理由抛下红会事务,返回上海吗?”她毫不客气地问。峨利生教授面无表情:“不会。”“你们红会能做到的事,我们赤十字会也一样。我不回上海,我要去武昌。”张竹君说完,转头吩咐姚英子去多开点药。

方三响和孙希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姚英子眼珠一转,开口道:“张校长,武昌城里的形势那么紧张,你这个伤回去做不了什么事,还要占用药品和人手来照顾,何苦来哉?”

张竹君冷哼一声:“你这个细蚊仔(小孩子),怎么敢这么讲话?”姚英子道:“您留下来,对我们来说完全是负担,还不如返回上海,设法多筹集一些药物和冬装来,才是对伤兵真正的帮助——如果您筹集的物资比沈伯伯的先到,那该是多风光的事。”

姚英子捏准了张竹君的脾性。你说是为她好,她未必领情,但你说是为大局着想,她就会更在意。

张竹君权衡半天,最终叹了口气:“这次只好中了你个衰女(调皮鬼)的激将计了。”房间里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可张竹君忽又道:“我走以后,你可要带着赤十字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被人挑出毛病,说我们不尽心。”

姚英子一愣:“怎么?您打算把它解散?”张竹君笑道:“这本就是为了救援武昌而临时搞的,当然……”她顿了顿:“这也是为了督促沈敦和尽心做事,呵呵,这人不骂上一骂,便不肯拿出真本事来。”

姚英子听在耳朵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张校长的这句话,表面上是惯常嘲讽沈伯伯,但似乎又有别的意思隐在里头。旁边方三响与孙希对视一眼,这句意指他们俩都听明白了,基本上坐实了农跃鳞的猜测。

真应了他那句评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

张竹君是个急性子,定下来的事立刻就要执行。恰好怡和码头在中午有一趟去上海的轮船,张竹君临时加了一张船票,行李也不带,径直登船。

“英子,看好我的赤十字会。诸位,也许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新时代了。”

张竹君用力一挥完好的左手,踏上甲板,没让任何人陪同,就这么只身消失在船舱深处。姚英子知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只得伤感地挥动手臂,一遍一遍地向老师告别。

送走张竹君之后,姚英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靠山。孙希见她情绪不高,便提议说去租界药房转转,买点紧缺的药物回武昌,顺便放松一下。

汉口英租界与华界近在咫尺,有花楼街、前花楼街与居巷三个街口相连,但中间用铁闸门拦住,旁设巡捕、路灯。一门之隔,景象却天差地远。华界那厢如今几成废墟,租界这厢却是一片和平景象,沿街店铺照常营业,随处可见高帽绅士与洋伞淑女成群结队走在路上。除了多了几队巡逻士兵,街头与日常并无太大区别。

“只隔着一条街,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孙希边逛边感叹。方三响愤愤道:“明明是中国的土地,却让一群洋人说了算,也不见得怎么光彩。”孙希道:“但老方你也得承认,若没有租界限制,战火波及的范围更大。别的不说,如果租界不提供码头,整个长江航运就中断了,什么物资也别想运过来。”

方三响冷笑:“这并不能代表它就是正义的。”

“凡存在的一定是合乎理性的。”

“那是谁说的混账话?”

“黑格尔……”

“哪个医院的医生?”

他们两个在后面斗着嘴,峨利生和姚英子则在前头寻找药房招牌。可惜因为战争影响,这里的药房只有少量存货,而且品类有限。他们逛了七八家店,也只搜罗到几瓶酒精、黄碘粉和充作收敛剂的麦角。

四人转了一个中午,最后来到了英租界工部局的对面。这里恰好有一间巴西利亚咖啡馆,专供南美货。孙希提议说去喝杯咖啡。姚英子撇撇嘴,说汉口有什么好咖啡。方三响则嫌浪费时间,孙希把他们俩拽到一旁,指了指峨利生,他们这才恍然。

红会这次救援武昌的行动,最辛苦的就是峨利生教授。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没离开过医院,每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在割症台上度过,而且每一个病人的病历与治疗方案——无论是不是他经手——他都坚持要亲自过一遍,以确保没有疏漏。

这种工作量,让峨利生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睑下的眼袋越发明显,全靠意志力在支撑。孙希心疼自己老师,便想趁他们来汉口租界的机会,稍微放松一下。另外两人明白了用意后,反过来也劝峨利生教授停留片刻。

“只此一次。”峨利生教授淡淡地批评了一句,但没有拂袖离去。

得了教授首肯,四人走进咖啡馆,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峨利生教授要了一杯纯黑咖啡,不加奶和糖,端上来时,杯口有浓浓的苦味散发出来。峨利生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口,喉咙里滚了几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疲态微收。

孙希还没来得及得意,峨利生教授放下杯子,开始拿武昌救伤的一些案例来考较他的应对。孙希没料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一场临时考试,狼狈得连手里的咖啡都顾不上喝。姚英子笑道:“这大概就叫作茧自缚吧?”

方三响喝不惯咖啡,也插不上那对师徒的话题,便隔着咖啡馆的临街落地窗朝外面望去。窗户对面是英租界工部局,门口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中国女子从工部局大楼里走出来。她的脖颈颀长,仿佛是从两侧硬领之间挤出来似的,在人群里颇显鹤立鸡群。只是整个人形容憔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丢了魂儿一样。

方三响正要收回视线,只见那女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昏倒在大路中间。方三响一惊,职业习惯促使他起身赶过去,一边喊着“我是医生”,一边分开围观路人,把她从地上搀起来。

她的脉搏与呼吸并无大碍,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支撑不住。方三响扯开她的领子使她保持呼吸畅通,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嗅盐放到她鼻孔下面。女子猛然被氨气呛到,“啊”的一声恢复了清醒。

女子环顾左右,视线突然停在了方三响的胳膊上,那里是一个红十字的袖标。她猛然挣动身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是红十字会的吗?”方三响点头说是,女子情绪更加激动,连声说:“救我们,救我们!”

方三响一阵迷惑,难道汉口还有急需救援的伤员?

这时峨利生、孙希和姚英子也放下咖啡赶出来,一起将她抱到咖啡馆外头,用两把椅子拼成个临时床位。峨利生教授端来自己的黑咖啡,女子喝下半口,浓烈的苦味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喃喃讲出自己的来历。

原来她叫作林天晴,是汉口本地人,在日租界的一间武田诊所做看护妇。她有个哥哥叫作林天白,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也是同盟会会员。武昌起义爆发后,这一批留日士官生集体回国,林天白加入汉口军政分府,担任一线军官。

方三响觉得“林天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一阵,不由得“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萧钟英从武昌赶来汉口时,与他在花楼街接头的正是林天白。可惜他们突遭清军伏击,除了萧钟英侥幸逃过,其他人全数牺牲,林天白恐怕也在其中。

“如果林小姐想打听你兄长的下落,我很遗憾地……”

林天晴虚弱地摇摇头:“我哥哥战死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是你们红会的掩埋队收殓了他的尸体。”

方三响一直在外头运送伤员,偶尔也客串掩埋队,对这些事比较熟悉。他想了想道:“我记得十月末十一月初汉口巷战的战死者,红会掩埋队统一埋在了球场路的一处空地上,令兄大概也在其中。不过林小姐想见到遗骨,不太容易。那里埋了有近千人,足足分为六座大坟。”

林天晴依旧摇摇头:“我知道他埋在那里。我不是要见他,是希望别人不要见到他。”

这话听起来颇为惊悚,众人都有些迷惑。林天晴啜了口黑咖啡,方才继续道:“前几日,一位清军军官去我所在的武田诊所看病。我听到他跟医生得意扬扬地说,叛乱即将平定,他要把球场路那六座大坟挖开,将里面的叛军尸体全数拖出来一一剖戮,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其他人听了,脸色齐齐一变。挖坟辱尸?怎么能有如此野蛮的做法?简直是骇人听闻。

林天晴泣声道:“我听说以后吓坏了,赶紧去找红会医院,可你们已经转移到武昌去了;我也去找过汉口兵备道,可那边早不管事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挨个去找各个租界的工部局声诉。可他们告诉我,诸国要严守中立,不便介入。今天是最后一家,可还是被拒绝了……”

她呜咽着抓住方三响的袖子:“求求你们管一管,管一管,我哥他们已经死了,不要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受到侮辱。”

方三响听完气得浑身发热,一拍胸膛:“你放心。我与你兄长有几分渊源,这件事,我一定帮到底!”林天晴顿时如释重负,瘫软在椅子上。她这几天四处奔走,心力交瘁,直到此刻才听到一句踏实的关切。

方三响抬头看向峨利生教授,教授手里转了转拐杖,面色严峻:“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如此大规模地开坟戮尸,也会造成疫病的大流行。无论如何,我们有责任去阻止这桩暴行。”

这时孙希敏锐地提醒道:“最好先搞清楚,这是官方行为,还是那个军官的自作主张。”姚英子“嗯”了一声,问林天晴是否知道那军官是什么人。林天晴摇摇头,说只知道他是来治疗肺水肿的。武田诊所里配有一台林德牌制氧机,可以提供吸氧,是汉口独一份。

肺水肿?吸氧?姚英子立刻想到一个人:“那子夏!一定是他!”

那个蠢货之前因为输液过快,得了肺水肿,当时还是峨利生教授建议吸氧治疗。看来这人不只是恩将仇报,而且睚眦必报,居然连挖坟掘墓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也证明,挖坟辱尸多半是那子夏自作主张,至少清军高层没有明确支持——这多少留了一线希望。

他们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姚英子之前与总参谋长易乃谦打过交道,所以她和方三响、林天晴一起去清军指挥部抗议,请出高层去压制那子夏;而孙希与峨利生教授则赶去球场路,峨利生这样的洋面孔,对于挖坟的清兵多少有点威慑力,可以争取时间。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也不喝咖啡了,迅速离开英租界,从花楼街的铁闸口重新进入华界。

且说孙希与峨利生教授把红十字标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匆匆穿过城区。出乎他们的意料,汉口战事结束之后,华界并没陷入萧条凋敝,反而显现出了坚韧的生命力。许多商铺与摊贩就在断垣残壁之间重新开张,居民们三五成群地冒出头来,喧嚷闹腾,嘈杂不堪,就像雨后的小草迫不及待地纷纷钻出瓦隙。

“这就是我来到中国后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峨利生教授快步走在路上,挥动拐杖感慨道,“这个国度经常陷入令人绝望的混乱,这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灾难,可你们总能在混乱中形成某种粗粝的秩序,这种秩序的逻辑我无法理解,但它行之有效。就像生物学家们在混浊的泥沙里,往往能发现最丰富的生命形式。”

“那是因为教授你不理解中国人最高的追求,那就是……”孙希顿了顿,强调道,“活着。”

峨利生摇摇头:“这不能解释过去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比如说,我们马上要去保护的那些战死者,他们显然是为了追寻某种更高的秩序,而放弃自己的生存权。”

“呃……”孙希这下可答不上来了。

峨利生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在我出发来中国之前,丹麦所有的书和报纸都强调说,那是一片蛮荒落后的土地,乃是上帝给予信徒最严苛的考验。但我相信人类社会和人体一样,必须要经过缜密、全面的研究,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说起来,您当初是为什么要来中国的?”

峨利生教授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前面一声枪栓响动,几个卫兵握紧步枪拦住他们。孙希赶忙亮出红十字会袖标,上前交涉。卫兵将信将疑,坚持搜过身之后,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里就是球场路的入口。它毗邻华商跑马场,是外侨聚居区边缘的一片低洼空地。因为附近有一个意大利人建的九洞高尔夫球场,因此得名“球场路”。

华商跑马场之前是汉口巷战最激烈的战场之一,这个球场也未能置身事外,草坪上满是炮弹坑和脚印,泥土被抛洒得一片斑驳,至今还是一片狼藉。

峨利生教授和孙希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球场,看到在球场边缘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六座土黄色的锥形坟包高高拱起。这些坟包不算太高,但圆围足有十几米,可见土下尸坑之大。在坟包之前,还有一块木牌,上面潦草地写了五个红漆字:“红十字义冢。”

不过这木牌此时被人刻意推倒,躺倒在污泥里。在六座坟冢的外围,密密麻麻站着一两百号士兵,个个手执铁锹,正围成一圈埋头刨地。

两人一见,又是震惊又是庆幸。震惊的是,清军居然这么快就动手开始挖坟;庆幸的是,他们总算在坟冢被彻底挖开之前赶到了。

“这里是红十字会的义冢,请你们立刻停手!”孙希上前大声喊道。士兵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手里根本不停。孙希知道跟这些大头兵说没用,脖颈转动,忽然看到土坡上站着一个老熟人。

“老邓!”他喊道。

邓医官一见是孙希,眼角不由得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最近一共见过这位老同学两次,一次被挟持,一次被训斥,简直就是个霉星。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百般不情愿地走过来:“红会医院不是移到武昌去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孙希严肃道:“这六座坟冢是我们红十字会掩埋的,属于中立设施,你们这么做,是严重违反《日来弗公约》的暴行。”邓医官嗤笑一声:“活人你们要救,死人难道也要管?”孙希眉头微皱:“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何必要做到这地步?你们就不怕损了阴德吗?”

邓医官还没答话,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要跟他废话,继续干活!”

孙希一抬头,看到一个相貌英武的年轻军官站在坟头顶端,挎着一把指挥刀向下睥睨,那双马靴来回蹍动,踩得坟土咯吱咯吱响——不是那子夏是谁?

他的肺水肿尚未痊愈,脸色略显苍白,整张面孔透着一种古怪的兴奋:嘴角得意扬扬,眼神里又透着浓浓的未开解的恨意,浓郁到孙希都感觉莫名其妙。

孙希抬头大声道:“那管带,你别忘了。别说国际法,挖坟掘墓在《大清律》里也是一等死罪!”那子夏一步步从坟头踱步下来,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挖坟掘墓了?”

“当我是盲公?他们不挖坟拿个铁锹做什么呀?”孙希一指周围,气极反笑。那子夏露出嘲弄神情:“我们是在寻回同袍遗骸,这也碍着你们事儿了?”

孙希一怔,那子夏把指挥刀一横:“我军在汉口平叛月余,多少忠勇之士为国捐躯,他们的遗骸,也许就在这六座坟冢里面。所以本官力主开坟,是为了方便把弟兄们迁回本乡安葬,请问这何错之有?”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孙希明知他是胡扯,一时却不好反驳,半天才答道:“这里掩埋的都是革……呃,南军士兵居多。”那子夏眯起眼睛又道:“不问立场,一体救护,这是你们红会自己说的。你能保证,掩埋时一具官军的尸体都没混进去?”

孙希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红会掩埋队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间,在汉口收殓了大批战死者遗骸。其中北军遗骸直接移交给了清军,南军遗骸无从交接,便集中掩埋,那六座坟冢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当时无法逐一甄别死者身份,谁也没法打包票说,这六座坟里一个清军士兵都没有。

那子夏见他哑口无言,一字一句恶狠狠道:“这些大清义士生前为国尽忠,死后岂能与叛贼沆瀣一穴?我明着告诉你,哪怕这坟堆下只混进一具官军遗骸,我也要挖干净,刨明白!找出来!”说完飞起一脚,“咔嚓”一声,直接把那块“红十字义冢”的木牌给踹断了。

孙希总觉得那子夏的行为透着几丝古怪戾气,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他眼见木牌被踢断,只得鼓起勇气威胁道:“那管带这样胡来,就不怕我去检举吗?”

那子夏一撩袍袖,大义凛然道:“好哇,让易乃谦来查我吧!我是为了找回袍泽的尸骸,违背了哪条军令?再说了,这些叛贼乱我大清,杀我忠臣,生时没能凌迟处死,死后还不能挖坟暴尸吗?”

“吼!”

周围的士兵们齐声吼了一声,个个目露凶光。孙希心里暗叫糟糕,他没料到那子夏这么狡猾,明摆着要开坟戮尸,却举起这么一面大义旗子。

那子夏见孙希半天不讲话,冷冷笑了一声:“没话可说了?那就滚开!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他弹弹右手的手指,一时间几百号人同时下铲,泥土飞扬,转瞬间,那六座坟丘周围便多了六圈沟壑。那子夏眼神兴奋,下颌磨动,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什么快感。

孙希急得满头大汗,搜肠刮肚,却无计可施。这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峨利生教授拍了他一下,示意翻译,然后缓步走到坟前,腰杆挺得笔直。

那子夏一脸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找洋人?找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峨利生教授还是那副漠然腔调:“那管带,我不是来阻止你的,而是来协助你。”

这个回答,让那子夏、邓医官和负责翻译的孙希同时愣住了。峨利生教授道:“开坟验尸,分清身份,移交各方,这是红会应尽的责任。只是按照章程,甄别遗骸必须由红会医师全程在场。”

孙希一听,不禁拍案叫绝。你说开坟是为了寻找遗骸,那我就陪你一起找。你若是当面戮尸焚尸,就等于自毁大义——那子夏苦心孤诣打出的大义旗号,被这么一搅,反而束住了他的手脚。没想到老师一个丹麦人,居然也玩得一手“顺水推舟”的好手段。

那子夏正要发怒,转念一想,反而笑道:“好,就按这章程来。不过汉人我信不过,说不定他们都是乱党,只有洋人我才放心。”

在场只有峨利生教授一个外国人,那子夏那么说,明摆着只许他一人下坑,不得更换。

要知道,六座坟冢里有近千具尸骸,全靠峨利生教授一个人甄别,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很显然,那子夏这是顺水推舟又推舟,让他知难而退。孙希翻译完之后,忧心忡忡提醒道:“这是个圈套!您可千万不要应承下来!”

不料峨利生教授扶了扶眼镜,淡淡道:“给死者以最后的尊严,这原本就是我们医生的职责——那管带,我们何时开始?”

闻听此言,孙希与那子夏齐齐脸色一变。

同时变了脸色的,还有远在北洋行辕的姚英子和林天晴。

在她们眼前,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方三响的双臂,狠狠地把他往外拖。一个矮胖的海军军官,正尖着嗓子在旁边跺脚:“就是他!就是这个乱党在海容号上挑唆造反!”

他们三个本来是要来见易乃谦,哪知一进行辕,却迎头碰到了海容号的管带——准确地说,是前管带——喜昌。自从水师起义之后,那家伙便逃到汉口军中躲着,这时看到方三响,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即扯着嗓子叫人把他抓住。

姚英子要冲上去阻拦,方三响却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要在这时跟军方起冲突,不要管他,先去阻止挖坟。姚英子不得不停下来,看着方三响神态平静地被喜昌带走。

林天晴又是惊慌,又是莫名,不明白方三响怎么就被抓了。姚英子强抑住慌乱,把海容号上的事约略一讲,林天晴吃惊不小:“原来方医生也是革命党吗?”姚英子苦笑:“不算是,可也差不多了。”

她紧咬嘴唇,心乱如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挖坟的事情还没解决,方三响又陷进去了。这个大笨蛋可没少干出格的事,又是给萨提督送劝降信,又是在汉阳给革命军做医生。如果军方认真去查,只怕红会也保不住他。

“姚英子,你要冷静,要冷静!会有办法的。”姚英子拼命对自己说。目下张竹君和孙希都不在,若换作从前,她早已乱了方寸。可经历过战火淬炼之后,这位大小姐知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她思索片刻,硬下心肠对林天晴说:“我们先去找易总长。”

“啊?方医生你不管了?”

“去找喜昌较劲没有意义,真正做主的是易乃谦。这事不从根子上下手,是解决不了的。”这是姚英子冷静下来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爹姚永庚总喜欢讲,做事不要拖沓,必须掼得出、托得牢、拎得清。原先她还似懂非懂,现在却如醍醐灌顶:做事不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要直攻要害。

林天晴歉疚道:“都怪我……让你们受牵累了。”姚英子一拽她胳膊:“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们快走!”

她们放弃去追赶喜昌,直奔易乃谦的办公室。之前姚英子来过一次,这次旧地重游,正赶上易乃谦在批阅文书。他看到姚英子,放下毛笔,面上微微浮起不耐烦:“这次姚小姐又有何贵干?”

这个“又”字,被他刻意地加重了音调。姚英子装作没听见,急切道:“我这次来,是向您检举一桩有损贵军名誉的丑闻暴行。”

易乃谦眉头一挑,这话说的,怎么听着像是替我着急呢?姚英子道:“贵军中有一部队,悍然要挖开球场路的六座红十字义冢,侮辱遗骸。这既不符合人道主义,亦会有防疫大患。恳请易总长能尽快查实阻止。”

“哦?”易乃谦眉头一皱,起身去看身后的布防图,“那里是……那子夏的防区。”

“正是他的部队要挖坟泄愤!”姚英子把林天晴推上前去,“这位林女士可以做证。”林天晴面对大人物结结巴巴,把自己在诊所听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她事先得了姚英子的告诫,不提林天白,只说出于义愤云云。

易乃谦捏着笔杆,半晌不语。姚英子道:“易总长,那子夏肆意妄为不是一次两次。这事若是被新闻界知道,全国舆论骂的可不是那子夏,而是您如何如何,平白替他背了黑锅。”

易乃谦对这个稚嫩的挑拨手法只觉好笑,但对方透露出的信息,不能不引起重视。此时正值南北和谈的关键时期,背后又暗藏了北洋系与朝廷的角力,这种可能会引爆舆情的意外,必须要慎重对待。于是他叫来一个副官,手签一封文书令其前往球场路查看,然后让姚英子出去等候。

他低下头又批了一页文书,一抬头,发现姚英子还在,大为不悦。姚英子抢在他开口前道:“易总长,还有一桩事。适才我们来的时候,一位红会成员被贵方强行劫走,还请详查。”

易乃谦情绪差点没绷住。你们红会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每次来,都说我们抢了你们的人!他强压不耐,问她怎么回事。姚英子把喜昌的事讲了一遍,易乃谦一听是因为这个,眼神微微变了:“喜昌之前说过,海容号叛变是因为有外贼勾结内奸,想不到竟是你们的人。”

“不,不,这完全是误会!方三响是被强行留在海容号上,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原本是陪同……”

易乃谦一抬手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事涉叛乱,本官会详询当事各方,再做定论,绝不会冤枉一个清白百姓,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奸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交叉垫住下巴,死死盯着姚英子。姚英子暗暗叫苦,海容号除了喜昌之外,帮带吉升跳江而死,其他船员全投奔了革命军那边。他说“详询当事各方”,不就是只听喜昌一个人的意见吗?

姚英子还想要争取一下,可易乃谦挥了挥手,把她们两人赶出了办公室。

出门之后,姚英子勉强笑道:“至少咱们办成了一半。易乃谦既知道那子夏挖坟的暴行,肯定不会让他乱来,你兄长的遗骸应该不会受侮辱了。”

林天晴面上浮起浓浓的歉疚:“可方医生被抓走了……若我哥哥在世,肯定会骂我为了一个死人害了一个革命同志。”姚英子拽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说过了,这已不是你一家的事。这无关政治立场,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容忍那种有悖人伦的暴行。”

林天晴嗫嚅道:“可易乃谦也是官军的人,他会关心义军坟冢吗?”

“他不是帮我们,是担心舆论。官军挖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若在报纸上曝光,他一定会倒霉。”姚英子说得很笃定,“易乃谦是个政治人士,一切只会从利益得失方面考虑。所以这件事他肯定要管到底,否则我就去找农跃鳞,把事情捅到《申报》上去。”

“农跃鳞?是那个报道淮北水灾的大记者?”林天晴也听过这名字。

“对,他笔头子厉害,连朝廷也吃不消。这次他也来汉口了,还和孙希一起吃了牢饭呢。”

“那他能把方医生救出来吗?”

姚英子摇摇头:“三响参与的是水师叛乱,就算是农先生,在这件事上也出不了力。”林天晴“啊”了一声,失望地垂下头:“那岂不是没人能帮我们了?”

这句平平无奇的话,像一粒石子卡进齿轮,让姚英子突然微微一滞。林天晴推了她一下,她的思绪才重新运转起来:“林小姐,我要离开一下。”

“你要去哪里?”

“我想到一个救三响的办法!但需要你配合。”

林天晴坚定道:“只要能把方医生救出来,要我做什么都成。”姚英子说:“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但你必须找到三响,问他关于海容号叛乱的事情,能多详细就多详细,然后等我回来!”说完姚英子不待林天晴回答,转身跑了出去。

汉口城区此时恢复了秩序,比之前要安全许多。姚英子离开行辕之后,凭着记忆一路小跑,一口气冲到了中英药房的楼前。这里此前是那子夏的驻地,但现在已人去楼空。姚英子方向一转,来到旁边不远的经理宿舍。

项松茂正在房间里打包行李,他已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准备动身回上海去了。姚英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姚小姐,你不是去武昌了吗?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姚英子顾不得喘息,抓住项松茂胳膊:“项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中英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跟武昌联系?”

“啊,不错。汉口、武昌与汉阳三地分隔于大江南北,分号联络不便,所以我们私架了一部电报机,用于货物调配。”

“现在我需要跟海容号上的正电官金琢章联系,想借你的线路一用。”

项松茂犹豫了一下:“那是单线电报,只能拍送给武昌分号,让分号伙计转送给武昌军政府,军政府再派联络艇到在江面巡弋的海容号,这一来一去,可是要费不少辰光。来得及吗?”

姚英子道:“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必须一试才行!”

项松茂见她目光坚定,遂放下手里捆行李的绳索,从旁边提起一匣电报机用干电池:“跟我走吧!”

时间推移到傍晚时分,球场路上的六座红十字义冢,比起数小时之前已模样大变。

其中有两座坟冢的封土被彻底刨开,下面的泥土里露出大量遗骸。这些尸体已经入土一个多月,筋骨皮肉已几乎完全液化,白花花的蛆虫在灰绿色的腐肉与白骨之间蠕动。无论死者生前是什么形貌,如今都已化为一摊徒具人形的肉泥,唯有残破衣衫提醒着曾经的立场与坚持。

那子夏站在旁边的小坡上,双手拄着指挥刀,俯瞰着下方的这一番地狱骇景,脸上两种矛盾神情不断对抗着。一种是狰狞的快意,双眸透着厉光,恨不得把这些尸骸拖出来挫骨扬灰;另外一种则是郁闷,胸中那一腔虐杀仇敌的快意,似乎被什么障碍堵住了,憋得苍白面颊上浮起一层不均匀的躁红。

尤其让他郁闷的是,这个障碍,仅仅只是一个人。

峨利生教授行走在尸坑之中,不避腐臭与蛆蝇,就像一位圣徒。每一具挖出来的尸体,他都会忠实地履行一个红会医生的职责,躬起身子,严格按照规程来检验、辨识,然后指示士兵小心地移在旁边。

周围挖坟的士兵有几十个人,却没人敢逾越这个弱不禁风的医生划出的界限。他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气场,没人敢去催促或呵斥,也没人敢对遗骸做出格的举动。

整个挖坟的进度,因为峨利生教授一丝不苟的工作,被严重拖慢。只要他在,这就是一次人道开坟验尸,没人能挫骨扬灰。

那子夏现在还有耐心。那个洋人再如何能干,终究不是铁打的。他已经连续工作了数小时,很快就会达到体力极限。届时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一念及此,那子夏握紧指挥刀,挪动了一下马靴的位置。他无意中瞥到天边一抹酡红色,那是被拖下山去的残阳最后的痕迹,内心蓦然生出一阵极为复杂的懊恼情绪。

在距离那子夏不远处的树林边,邓医官和孙希并肩而立,前者负责监视后者,防止去替换峨利生教授。这实在太枯燥了,邓医官百无聊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

“哎,孙二鬼子,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图什么?”

孙希忧心忡忡地盯着峨利生教授,随口答道:“我们是红会总医院的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邓医官弹了弹帽檐,“这坟头下的死人,跟你们非亲非故,至于这么豁出命去维护吗?一个月给多少工食银?”

“这不是银钱的事。”

“不是为钱,那就是为名喽?反正人生在世,总逃不过这两个字儿。”邓医官自以为抓住了重点,立刻来了精神,“我可是听说,之前淮北水灾差点把红会困在蚌埠;上海闹鼠疫,你们医院又得往病毒堆里扎;这回汉口大战,整天只看见你们冒着枪林弹雨来回跑——是,社会上都夸你们急公好义,但一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这么明显的赔本买卖,你会算不明白?你那个洋人老师也不明白?一个两个犯傻也还罢了,怎么你们一个医院上下都犯傻?全中国的傻瓜,都跑你们那儿去啦?”

孙希听到他这么贬损自家医院,涌起一股怒气:“四眼仔,照你这么说,那些开粥厂、建善堂、出义诊的都是傻子喽?就你这种铁公鸡最聪明!”

“你这是诡辩。我可没说不做善事,但不能把自己命搭进去呀!你多咱见过开粥厂把自己肉割进锅里的?”邓医官一边说,眼睛一边朝峨利生那儿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有钱人开粥厂,那是偶然发个善心。但我们是医生,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邓医官点起烟卷,独自喋喋不休:“咱们同一届的同学,一毕业各家军队抢着聘用,谁都知道,抢到一个医生,就是多条性命,大把银钱伺候着。你要是不乐意从军,自己在大城市开个诊所,每个月响当当十几个大洋进账。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积的阴德也不少。你在班里成绩最好,可惜明珠暗投,在那种破医院又累又穷,还担着偌大风险,何苦呢?”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啊。我这不是在问你吗?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

孙希眉毛动了动,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本质上是一个被动的人,张德彝让他去总医院报到,就去了;冯煦让他偷账册,就偷了;总医院派他去救灾治伤,就去了;姚英子和方三响说去哪儿,他就毫不犹豫跟去了。孙希并不计较危险与回报,但也确实没有深思过邓医官的问题:做慈善的原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理由,驱使着这么多人去做一件接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沈敦和如是,张竹君如是,还有眼前的老师……

那个执拗的身影,仍旧在晦暗不明的尸坑中忙碌着,凭借一己之力维护着数百名死者的尊严。这同样是一件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孙希想起他和峨利生教授在路上那场未完成的谈话,当时他问教授为什么来中国,可惜对方还没回答。他有直觉,也许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

“人各有志,不求互相理解。”他只能淡淡地回答。

幸亏一个传令兵跑过来打断了这场小小的辩论。传令兵说,行辕那边来了一个副官,手里还拿着一封易总长的手令。邓医官赶紧迎过去,往那子夏那里带。

“看来英子那边搞掂(搞定)了!”孙希神情一松。

他伸出手揉揉有点麻木的脸,准备喊教授快停下来休息。可孙希刚一抬头,惊愕地看到,那子夏从副官手里接过手令,只是扫了一眼,便随手撕成碎片。

孙希霎时手脚冰凉,不只是因为那子夏罔顾了易乃谦的命令,更是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那子夏有问题!他绝不只是为了泄愤!”


咚咚咚。

这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

方三响睁开眼睛,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两个人影。随着一个纸糊灯笼缓缓抬近,他才勉强看到,一个狱卒,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带忧色地走向这边,正是林天晴。

“姓方的,你未婚妻来探监了!”

那个狱卒喝道,方三响一怔,他跟她白天才刚认识,怎么就成了未婚妻了?林天晴唯恐他露出破绽,抢先一步扑到栅栏上:“姚小姐去找人了,她让我先来看看你。”

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林天晴只有冒认这层关系,才骗得狱卒准许探监。两人素昧平生,她这么做实在是牺牲不小。方三响不擅撒谎,只好尴尬地“嗯”了一声。林天晴还想说什么,可碍着狱卒在旁边,难以开口。

这时那狱卒一抖灯笼,居然凑了过来,低声道:“方医生,你还记得俺不?”烛火昏暗,方三响摇摇头,那狱卒咧开嘴笑了:“俺还记得你咧。俺们棚的丁棚长,是你抬回红会医院的,对不?”

方三响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狱卒,居然是那个在临时医院唱歌的小伤兵。小伤兵说:“俺不敢放你走,不过留点时间还是中的,多陪嫂子聊会儿。”说完他提着灯笼,顾自出去了。

林天晴见他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姚英子的嘱咐说了一遍。方三响有些迷惑不解,事到如今,英子还追究他在海容号上的事做什么?可既然她坚持,他便把整件事毫无隐瞒地讲了一遍。

林天晴一直用心听着,记着。当她听到方三响最后爬到桅杆上跳船时,忍不住紧张地“啊”了一声。方三响道:“就是这些了。喜昌指控我唆使海容号叛乱,我不敢冒领这份功劳,但若说我参与起义,这是我的荣幸。这些事情,明日我会在受审时堂堂正正说出来。”

林天晴又是钦佩,又是感伤。她努力把这些都记下来,宽慰他道:“放心好了。姚小姐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不让你受审。”一提这个名字,方三响难得笑了笑:“那个胆大妄为的丫头,不知如今又在折腾谁呢。”

林天晴忽然又想起什么:“方医生,你之前说跟我兄长有渊源,请问,是什么渊源?”方三响遂又讲了萧钟英送信的事情,讲得慷慨激昂,眼神发亮。

林天晴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把手伸进栅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到你会那么熟悉,你眼睛和我兄长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一样的。你们参加革命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光芒?”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有些失礼,赶紧把手缩回去。方三响好奇道:“你哥哥林天白,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林天白的了解,只限于是萧钟英的接头人,一听说他跟自己眼神相似,便产生了兴趣。林天晴看了眼门外,狱卒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便缓缓蹲下,隔着栅栏讲起兄长的故事。

他们林家在汉口原本是做生漆买卖的,家底颇为殷实。可惜因为一次沉船事故,父亲溺亡,母亲也很快因病亡故,家产被债主与亲戚分了个精光,只剩下他们两兄妹被亲戚收养。林天白生性要强,不忿亲戚的虐待,拽着林天晴跑出来,把她寄养在一处尼姑庵里,自己则去汉阳铁厂做小工。

林天白从运炉渣做起,极为辛苦。赚得的一点点工钱,大部分都充作妹妹的生活费。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边咬牙干活,一边偷看炼铁师傅们操作。后来铁厂发生了一次意外,全靠他及时操作冶炉,才避免了一次生产事故。林天白因此获得一位经理的赏识,在铁厂混得颇为不错。

这位经理见林天白很聪明,说可以推荐他去读湖北武备学堂,将来出路很好。但他提出一个条件,想纳林天晴为妾。不料林天白大怒,直接跟那位经理断绝了关系。经理威胁说要撤回推荐,他便自己苦学了一阵,去参加选拔考试,结果居然硬是被他考中了武备学堂。

林天白去学堂读书之前,给妹妹安排进了慕贞女校,因为这间女校不需缠足。至于两个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则全靠林天白从武备学堂获取的奖学金来支撑。

林天白凭着一口气,在学堂拿下了头等成绩,很快便公派去了日本留学,就读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炮科。林天晴留在国内,随着年纪渐长,追求者颇多。长兄如父,她写信到日本问哥哥意见,林天白很快回信,说女子欲不受欺凌,须有独立之人格;欲有独立之人格,必有独立之经济;欲有独立之经济,必有独立之技能。他建议妹妹不急着婚嫁,先去学一门手艺,如此才能与夫家敌体。

那时候林天晴便隐隐感觉到,哥哥在日本应该接触到了什么新思潮,才会有此观念。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笔公派留学补贴。林天晴便用这笔钱去了北洋女医学堂,进修看护专业,因为她觉得哥哥日后要从军,难免会受伤,总得有人照顾才行。

兄妹俩隔海一直保持着联系,林天白时常大谈革命道理,声言要回来重振中华。林天晴则跟兄长回报学习近况。她毕业之后直接返回了汉口,在日租界找了份看护妇的工作,安心等候着林天白学成回国——接下来的事情方三响都知道了,武昌战事一起,林天白与萧钟英等人中断学业,匆匆归国,最后血洒长江。

林天晴讲到这里,双眼早已模糊。她怕外面听见,只能拼命咬住嘴唇,只有方三响能听见那发自内心的、压抑已久的恸鸣。林天晴哭了一阵,从怀襟里取出一枚玳瑁夹,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兄长生前仅存的一张照片。”

方三响接过玳瑁夹,照片上面的林天白面似冠玉,鼻若悬胆,身着白色柔道服半蹲在地上,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一丝傲然。若有懂看相的,必然说这是将军之相,只可惜天不假年,令人叹息。

林天晴等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太对劲。方三响看照片的时间委实有点长,而且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正要开口,方三响把照片递了出来,却用手紧紧捏住边角。

“这是你哥哥在哪里照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林天晴道:“兄长在日本把大部分补贴都寄回来给我,自己连照相的钱都没有。这张照片,还是他参加学校柔道社的合影。我单独把他剪出来,随身带着。”

“照片的其他部分呢?”

林天晴愣了一下:“这是几年前寄回来的,其他部分早扔掉了。”

方三响没有作声,两片厚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前的照片上,林天白头像正上方残留着另一人的下颌部分,两颗黑痣一大一小,在唇边十分醒目。嘴唇略有上斜,牵动着颌肌与咬肌微微凸起,仿佛在用力笑。

一瞬间,方三响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个下午。

“觉然师父,咱们还要走多远哪?”

“方村长,快啦,快啦,再有个七八里地,就到啦。”觉然和尚笑眯眯地回头说。

这时狱卒过来催促,林天晴收好照片,匆匆离去了。方三响一个人躺在牢房里,双手枕着后脑勺,心脏凶猛地向全身泵着血,导致睡意全无。这么多年来,方三响到处打听仇人下落,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场合,突然看到苦苦追寻的身影。

虽说这个线索只有半张脸,但方三响可以确认,那一定就是觉然和尚。那两颗痣,无数次在噩梦里重现,他绝不会认错。

方三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萧钟英为了逼他离开梅子山,假称知道觉然和尚的下落,让他欲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得;如今他意外得到了真相,却身陷清军囚笼。这个执念,总是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发挥存在感。

浑浑噩噩过了一宿,时间推移到十二月二日。方三响听到耳边有“咚咚”声传来,那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他一睁眼,发现天色大亮,狱卒已打开了房门,让他出去。

方三响以为要去提审,没想到狱卒却嘿嘿一笑,暗自做了个恭喜的手势。他走出去一看,一脸疲惫的姚英子和林天晴正并肩站着,旁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喜昌。

喜昌见到方三响,下巴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仍含怨恨。直到姚英子轻咳了一声,喜昌这才敛起恶念,堆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走过来:

“方医生,误会,都是误会。”

方三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喜昌已继续道:“方医生,您知道的,我不是生了疟疾嘛,一直在舱室里养病,外头发生的事儿,都是吉升跟我讲的。谁想到呢,这小子谎报军情,欺上瞒下,我才误会方医生您参与了叛乱。现在回头想想,您是头一回登上海容号,谁谁都不认识,上哪儿煽动叛乱去?您要是能一句话就把一条船说降,那何必在红十字会干呢?早该安排到外务部,把洋人兵船一条条说过来。哈哈哈哈,笑谈,笑谈。”

喜昌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后来越说越顺,越说越投入。姚英子和林天晴在旁边看他侃侃而谈,都露出尴尬神情。

“我当时也是深为国家忧虑,痛心水师迷途,急火攻心,这才有了误会。我今儿个已重写了文状,去易总长那边澄清了误会。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

喜昌伸出手来,拱了一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无言以对,也只好勉强一拱手,喜昌道:“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机会去京城,我请你喝豆汁儿!”

说完以后,他看了姚英子一眼,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方三响走到她俩跟前,满脸疑惑:“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姚英子得意扬扬道:“自然是我姚家的独门秘方,药到病除。”方三响神色一动,登时明白她使的什么手段。

昨晚姚英子在中英药房那里一直等到凌晨,经过层层中转,终于等来了金琢章的电报。在电报里,金琢章也很关心方三响的遭遇,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整个过程。他提到一件事,最令姚英子在意。

当初海容号决心起义的前夜,舰上的革命党人不欲杀戮过重,所以大家决定礼送两位旗人军官下船,凑了些大洋做遣散费。吉升大怒,拔枪要打死水手代表,却被喜昌拦住。没过多久,吉升离奇跳江,而喜昌站出来说他要照顾吉升妻小,这遣散费他帮吉升收下,然后拿着钱离开了。

而根据农跃鳞的描述,喜昌一下船便宣称自己是力叱叛军,被礼送下舰。农跃鳞质疑了几句,喜昌立刻翻脸,把他送进监狱里。至于遣散费云云,喜昌对官方只字未提,照顾吉升妻小的事自然也没了下文。

姚英子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喜昌是个胆小如鼠、嗜财如命的人。她与林天晴重新聚首之后,获知了方三响在船上的详细经历,注意到喜昌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自己的舱室,没亲见追捕方三响的过程,于是心里更有了计较。

天色一亮,姚英子径直找到喜昌,直截了当地威胁说,倘若他不撤回指控,便要把遣散费的事曝光,让他一分大洋都拿不到,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欺负孤儿寡母。喜昌本来还有些扭捏,姚英子亮出了姚家大小姐的身份,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两百大洋好处。

这下喜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无比痛快地撤去了控诉。

“可你还得给他两百大洋。”方三响忧心忡忡,“我可能要很久才能还上这笔钱。”林天晴赶紧道:“此事因我而起,应该我来还才是。”

姚英子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还钱的事放一放,我们先赶紧去球场路!那边还没解决呢。”方三响一怔:“不是易乃谦昨天派人去调查了吗?”

“那子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把询问文书当场给撕了,把人也赶了回去——现在那边只有孙希和峨利生教授撑着,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方三响吃惊不小,那子夏再如何跋扈,怎么会跟总参谋长直接撕破脸?他赶紧与姚英子、林天晴两人朝球场路赶去。

一到现场,他们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只见六座坟冢被挖开了四座,满地泥土,几百具尸骸,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球场上,每具尸体上面都搁了一张小纸片。在第四座被挖开的尸坑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仍在忙碌着,他的步履不稳,双肩摇动,显然已疲惫至极,但动作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夜之间,一个人要检验这么多尸体,工作量简直不可想象。

“孙希!”方三响一马当先,冲到坟冢旁边,怒气勃发,“你怎么光站在这里看着?!怎么不去替一下教授?!”孙希整个人颓丧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沮丧:“我去过,可教授坚决不让。教授说,不能给那子夏翻脸的机会,不然坟冢难保,那些死者的尊严就全被践踏了。”

方三响急了:“那也不能让峨利生教授一个人忙活!在几百具尸体中间待上一宿,光是腐毒和尸味就会要人命啊!我去替他!”

“谁敢来!我毙了他!”

一声厉喝从土坡上传下来,那子夏高高在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向这边。方三响又是一动,士兵们登时举枪口对准他。吓得姚英子和林天晴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子夏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勉力支撑着,就像一个红眼赌徒,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与峨利生教授的对赌上,赌谁先撑不住倒下。他绝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搅乱局面。

无论是方三响他们几个,还是邓医官,这时候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那子夏的举动,实在太过古怪。堂堂一个管带,为何非要跟几座坟冢过不去?为此还不惜与峨利生教授死顶,不惜与易乃谦撕破了脸?这简直不合逻辑。

场面正在僵持,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与皮靴响动。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易乃谦亲自带队赶来,腰间别枪,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黑装乌帽的武装宪兵。

那子夏的士兵试图阻拦,却被宪兵毫不客气地推开。易乃谦走到前头,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坟丘,然后仰起脖子大声喝道:“那子夏!我以参谋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刻停止行动,马上到我面前报到!”

那子夏微微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

易乃谦嘴角一抽,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今晨南北已签订停战协议,即刻停止一切军事敌对行动。”那子夏闻言,身子晃了晃,嗓子嘶哑着道:“何人有这个权力,敢轻言与叛贼停战?!”

易乃谦沉下脸色道:“北洋总理大臣袁大人派出代表刘承恩、蔡廷干两人,与湖北军政府黎元洪派出的代表蒋翊武、吴兆麟两人,在武昌宝通寺已签妥协议,大印钤成,形同朝廷旨意。诸部都须遵令。”

是言一出,周围的人一阵恍然。从十月打到今日,两边打得尸山血海,就这么突然地停战了?

“旨意?呵呵!”那子夏发出一声嗤笑,“你干脆让袁世凯自己写一份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和谈是他袁氏与叛军和谈,却不是朝廷!”

易乃谦盯着他,不言语。那子夏继续喊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在他袁宫保眼里就是团泥!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如今南北停战,他挟叛贼以欺天子,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五色逼宫的戏码啦?”

这“五色逼宫”指的是五折逼迫皇帝的京戏。《黄逼宫》是杨广弑父;《黑逼宫》是李刚逼迫周赧王;《蓝逼宫》是马武逼迫汉光武帝;《白逼宫》是曹操杀伏后逼汉献帝;《红逼宫》是司马师逼吓曹芳。京中旗人子弟多是票友,那子夏用这五折戏来作比,形同赤裸裸地骂街。

其实那子夏骂的句句是实话。自从开战以来,北洋军忽进忽停,袁世凯趁机要挟朝廷,玩弄诸位大臣于股掌之间。与其说是革命党跟清军交战,倒不如说是袁氏借革命党去要挟朝廷。所有人对此心照不宣,唯是那子夏当众把它说破。

“子夏,有话下来慢慢说!”易乃谦还试图安抚。

“我偏要在这里讲!朝廷里从摄政王往下,全他妈是糊涂蛋!年年编练新军,结果编练出来的不是袁氏心腹,就是他妈的反贼。我这样的忠臣,反倒成了袁崇焕,成了岳鹏举!大清国我看是要亡!”

那子夏唾沫横飞,似乎陷入某种狂热,浑然不觉自己比附这两个人物的荒唐。方三响忍不住怒喝道:“民心尽丧到了这地步,你还认为只是朝廷权术玩得不好,真是活该要完!”

易乃谦为难地耸了耸鼻子,方三响的话他觉得没毛病,可自己毕竟还是大清参谋长,立场上似乎应该呵斥才对。

这时那子夏赤红着眼睛,瞪向方三响,似乎想不出什么可反驳的,便举起指挥刀,要活劈了这乱臣贼子。易乃谦悄悄拔出佩枪,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又把枪放回去,命令宪兵们冲上去按住这疯子。

只见坡顶寒光一闪,打头的宪兵捂着耳朵滚落下来。那子夏收回沾血的指挥刀,仰天长叹:“大厦将倾,一两个孤臣孽子,又有何用?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连南北和议都搅扰不了,实在有负皇恩哪!”

坡下众人,这才明白其中奥秘。原来那子夏决心挖坟戮尸,不是单纯为了泄愤,竟是为了破坏南北和谈。只因为他忌惮洋人,才被峨利生教授生生逼住,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验尸。

更多的宪兵嗷嗷地扑上去,那子夏身子一晃,巧妙地从人群间隙中钻出去。他情绪上头,什么也不顾了,提着剑直朝尸坑扑去。

孙希、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脸色一变。方三响反应最快,左手按住邓医官肩膀,右腿一蹬,邓医官“哎哟”一声被压得跪下去,方三响借势冲上前去,要抓那子夏的后襟。那子夏回头一刀,刺啦一声,连衣衫带肉,把方三响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方三响仰面倒下去。

但也幸亏方三响这么一阻,他慢了一步,被孙希率先冲进尸坑,用身体把峨利生教授护住。那子夏也不分辨是谁,举起刀来就要狠劈——如今不必顾忌这洋人了,杀死他,怎么也能给袁世凯添点堵吧?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那子夏身子一僵,栽倒在裹着无数腐骸的烂泥里。

姚英子缓缓放下枪,把它扔还给脸色煞白的易乃谦。易乃谦怒道:“你……你竟打死了一个军官?”姚英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不,我只是打伤了一个疯子。”易乃谦这才注意到,那一枪是擦着那子夏右脑过去,把他震昏而已。一只残缺不全的热乎右耳,就落在数步之外。

“无论如何,你是对一位朝廷命官开了枪。”

“然后呢?”姚英子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易总长,您打算向哪个朝廷检举?”易乃谦自负久历宦海,却一下子被噎住了。“哪个朝廷”,这四个字可真是辛辣无比。

那边孙希见那子夏被击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胳膊,满怀欣喜道:“老师,没事了,您可以休息了!”

“哦。”

浑身沾满了泥土的峨利生教授低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单词,身子轻晃,直接昏迷在自己学生怀里……


“接岸喽!”

随着艄公一声吆喝,小舢板晃晃悠悠地贴近码头。孙希第一时间跃上岸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快步朝大智门跑去。

距离南北签署停战协议已过了十天,无论汉口还是武昌、汉阳皆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三镇民众深藏骨子里的商业本性,让市面以极快的速度复苏着。车马、摊贩、店铺乃至乞丐全都冒出头来,报童呼喊着号外满街乱跑,一片杂乱中透着勃勃的生机。

可惜孙希根本无心欣赏这番和平景象,他面色凝重,脚步飞快,很快便来到了大智门附近那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前。楼顶一面红十字旗,正迎风展开。

红会临时医院一度移动到了武昌,但随着停战,它又搬回了汉口这栋小楼里。医院里的两军伤员早已移交各方,如今格外安静,只有二楼仍收容着一位病人。

孙希进了医院之后,先找到克立天生女士,把布袋递给她:“这是我从一家南洋店里翻出的樟脑丸,按四比五的比例与勃兰地酒混合,滴入白糖水,按口杯分盛。”克立天生女士接过去,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忧色:“会管用吗?”

“至少能对腹泻管点用吧……”

孙希说完,正看到盐谷铁钢拎着行囊,走出厅来。

“孙桑,我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和赤十字社的其他人返回日本。”盐谷见到他,古板的脸色居然浮起扭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醉态。孙希点了点头,伸手与他相握。盐谷强调说:“那日的话,并不完全是醉话。我衷心希望,中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对于日本和亚洲都是好事。”

孙希笑了笑:“我只懂医学,不懂政治。那天喝醉说的话,我可是都忘啦。”盐谷一张方脸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旧保持着礼貌,回头看向二楼:“峨利生教授的事情,我很遗憾没办法帮上忙。这真是一个医生的耻辱。”

“接受无可改变的客观事实,这也是医生应有的素质。这是峨利生教授常教导我的。”

“对于他的义行,鄙人深感敬佩,请代我向他转达敬意。”盐谷说完深鞠一躬,走出门去。

孙希目送他的身影离开,鼻子深深吸了一下,迅速走上二楼。林天晴正端着一个木盆出来,盆里的液体稀薄如水,微微带有腥臭。

她是主动留下来帮忙的,此刻一见孙希,有些担忧道:“教授今天上午又腹泻了三次,热度一直在三十九摄氏度。”孙希道:“他现在精神如何?”

“意识还好。”林天晴没再说什么,端起木盆下楼去倒。孙希推门走进屋子,看到峨利生教授半靠在床头,侧头向窗外看去。

“Thomas,你来了。”峨利生教授的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只有灰蓝色的双眸依旧闪着理性之光。

自从十二月二日在球场路昏迷之后,峨利生教授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他反复出现原因不明的发热,而且持续腹泻,短短十天之内便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体虚弱到连船都无法乘坐,只能留在汉口当地。

根据柯师太福医生的判断,峨利生教授一个多月来的高强度工作导致体质骤降。尤其十二月一日至二日那一次开坟验尸,他长时间沉浸在满是腐气和毒素的环境里,健康受到严重侵害,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红会的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租界里的几位名医被请来会诊,也无法阻止衰弱的趋势。原先峨利生教授在课堂上说,医学对人体奥秘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孙希到现在才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无力。

此时见到峨利生教授这副样子,孙希几乎抑不住眼里的泪水。峨利生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神态,微微抬起手,示意他坐到床头来,因为自己没力气大声讲话。

“你不必如此,医生要保持冷静,冷静是理性之母。”他像平常那样教诲道。

孙希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找来了一些樟脑与勃兰地酒调配,可以缓解您的腹泻,兼具退热功效。”

峨利生教授摇摇头:“你的用药没有问题,但我认为腹泻只是表征,我胸下位置很不舒服,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很多案例显示,下壁位置的心肌梗死,会刺激到膈神经,造成肠胃道的异常反应。”

他的口气冷淡,简直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病情,而孙希的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倘若峨利生教授的判断是对的,那么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以现在的外科技术,绝无可能在心脏上动刀。

“我问你,腹泻反过来对心脏有什么影响?”峨利生教授像平常一样突然提问。

孙希对此已形成条件反射,略做思考便回答道:“腹泻失去大量水分,会导致血液黏度过高,造成动脉血栓……”

峨利生教授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努力呼吸了一下,灰蓝色的双眸看过来:“你有心事,而且与我的病情无关。”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他的敏锐,丝毫不因病情而减弱。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他和邓医官在坟前的辩论。虽然那场辩论被易乃谦打断,但孙希总觉得自己输了,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反驳邓医官,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邓医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峨利生安静地听完,淡淡一笑:“我还记得 Thomas 你第一天到医院的事。你和方三响、Jane 三个人,路遇一个脖颈动脉被割开的伤者,把他送来医院。我问你,你救他的时候,有没有计算救他能带来什么好处?”

“哪里顾得上啊?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赶紧把他救过来。”

“你看,你遇到病人,会有一种冲动去拯救他。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救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就是有冲动,为什么?”峨利生把手按在胸口上,“因为医学不只教会我们救人的技术,也赋予了我们一种救人的天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希波克拉底誓言不过是这种本能的症状罢了。你还记得王培元教授爱背的那段‘苍生大医’吗?”

孙希点头,那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的内容,在蚌埠集时,王培元为了鼓舞士气背诵过,还是他亲口翻译给老师听的。

“那一段话,我真的很喜欢。‘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这说的不就是医者的责任与共情吗?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的医者,心意都是相通的。你的祖先是一位好医生。”

孙希“呃”了一声,刚想要解释,不是姓孙的都是一家人,峨利生已继续道:

“你还记得我们去球场路时的那场谈话吗?”

孙希点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来中国……”峨利生教授说到这里,居然面露腼腆,“说实话,我当初决定来中国的原因,并不怎么高尚。我狂热地崇拜老师奥斯特教授,他曾说过,一位良医应该拥有狮子般的勇气,可以直面最恐怖的事物。中国在丹麦人眼里,是一个充满病菌与古怪的蛮荒之地,如果我连中国都敢去并通过考验,说明我的勇气完全合乎良医的标准。”

孙希能理解老师为什么有点羞涩,原来他年轻时也那么轻狂不着调。

“那么您现在不惧怕了吗?”

“不!这个词不够准确。”峨利生教授辩解似的提高声调,“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认为这片土地不需要去恐惧,它需要的是去理解。我始终无法喜欢王培元喝茶不放糖与奶,我也不明白沈会董与中国官员打交道时的古怪逻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生命的珍视,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热诚。孙思邈与希波克拉底对医道的理解,并无分别。”

“还有你们,这几年你们几个经历了很多事,包括这一次来武昌,从你们身上我听到了强烈的心跳,那是狮子的心跳,多么美妙。能拥有这样心跳的土地,又怎么会让人恐惧呢?”

“教授……”孙希感觉他的口吻像是在做临终忏悔,双眼乞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峨利生教授伸出手,放在孙希的手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情绪:“我因为误解而来到这里,在离开这个国度之前,我希望能培养出至少一位独立执刀的本土良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希望,也让外界少一分误解。”

孙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自己去英国的打算,居然被老师觉察到了。他不敢直视老师:“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没有勇气去替您在尸坑里检验,我没有勇气跟老方和英子说实话,我没有勇气去拒绝冯大人的要求,我……我没法通过您的考核!”

峨利生教授淡淡笑道:“Thomas,你有一双稳定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善良、悲悯之心。勇气和其他物质一样,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用这些基本品质化合而成。你是我留给这个国家的礼物,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尸检解剖就交给你了,你可以验证一下心梗导致腹泻的猜想……”

“我……我……”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恐怕没机会去研究了,我把它作为留给你的最后一个课题。”峨利生教授吃力地转动着瞳孔,“这一次战地救治,医生实在太匮乏了,很多伤员是死于等待之中。如果能够设法改善一下救治流程,也许就能多救一些生命。”

孙希哽咽着点点头,泪流满面。

峨利生教授闭上眼睛,再次吟诵起“苍生大医”来。他的发音很流畅,明显是下了苦功夫:“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大医……”

峨利生仿佛觉得自己发音不够标准,勉强重复了一次,旋即彻底沉默下去。只有那只瘦弱的手掌,依旧覆在孙希颤抖的双手之上。

在外面不远的大街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正各自拎着一个药箱返回医院。快接近小楼时,两人突然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只见医院楼顶那一面飘扬的红十字旗,正被一个人影缓缓降下到旗杆的中间位置。

两个药箱齐齐坠落在地,姚英子捂住了嘴,方三响双手抱住了头。一个小报童恰好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童稚嘹亮的声音在整条街道上回荡:

“号外,号外,今日起义十四省代表与袁世凯特使齐集南京,南北和谈,共议全新国体。共和宪政,实行在望!”

三人后续事迹,请看第二部《大医·日出篇》

大医·破晓篇 后记

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要追溯回二〇一七年。

当时华山医院的赵重波医生打算举办一次职工文化讲座,恰好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于是辗转邀请到我。活动当天,我抵达华山医院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赵大夫很热情,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院史馆吧。”

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一个医院的院史馆能有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堆锦旗、奖状,外加几张剪报和老照片罢了。赵医生估计早看出了我的不屑,也没说什么,呵呵一笑,带着我去了门诊楼旁一座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前。

要知道,老建筑和古董一样,有一种类似于包浆的气场。我第一眼看到这座小楼,便感觉到不一般,气质雍容,造型厚重,绝非仿古新建筑可比。里面的一砖一瓦,似乎都藏着无数故事。

果不其然,赵大夫在旁边淡淡地道:“这座楼叫哈佛楼,是华山医院最早的门诊建筑,也不算太古老,一九一〇年建成。”我脑袋里一炸,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哈佛楼里的展厅不算太大,里面摆放的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大部分是红十字会与华山医院的历史文献、照片和少数文物等,内容也仅限于本院活动。如果你不熟悉历史,大概会看得索然无味。但倘若参观者对中国近现代史有所了解,便会发现,这些展示物几乎每一件都能勾连到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串联成一条隐线,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如影随形。

作为一个创作者,尤其是一个历史小说创作者,我感觉到,这绝对是一个上好的题材。想想看,从一家医院或一个医生的视角,去审视那个时代,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讲座结束后,我回到酒店,把拍下来的照片存进电脑,一一检视。逐渐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远超想象。创作者不光要熟知近现代史,还必须熟知上海城市发展史,以及附着其上的文化、科技、思想、政治、军事、交通、教育、饮食……更关键的,这是个医疗题材,所以创作者还必须精通医学。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来说,实在无法完成,于是只好遗憾地把照片存档,留待日后再说。

不过我这个人脾气有点倔,越不许做什么,就会越惦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个题材时不时会浮现在我心头,轻轻地诱惑一下,撩拨得我内心炽热难忍。我每次出差去上海,还会去哈佛楼转一圈,顺便约华山医院的几个医生聊天,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购买相关的书籍,甚至养成了每天读几份老《申报》的习惯。

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发现与民国医学相关的书籍堆满了一个大书架,从清末出版的《药学大全》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赤脚医生手册》和《农村常见病防治》;从余新忠先生的《清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到马金生的《发现医病纠纷:民国医讼凸显的社会文化史研究》;从《吴淞卫生示范区档案》到《红十字会历年征信录》……我忽然意识到,人的内心渴望是无法抗拒的,早晚有一天要向它妥协。

于是在二〇一八年,我正式开始了前期调研。这是个艰苦而充满乐趣的过程,我把市面上能找到的相关资料都扫荡了一遍,翻遍了学术文库、二手书市场和各地图书馆,走访了很多老医生和老专家,还挖空心思进入华山医院的旧档案库。我甚至考虑过找个医科大学报一门基础课,学上一两个学期——当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成行。

调研持续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到了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我把《两京十五日》的定稿交给编辑,甚至没等到次一年的新年,在同月三十一日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新文档,郑重其事地敲下“华山医院,第一章”几个字。

当时我并没预料到,两个月之后,全球进入了疫情时代。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作为我的新创作中心的华山医院,再度进入中国老百姓的视野,变得人人皆知。

我一度想放弃这个项目,生怕被人误解是追热点、蹭热度。但随着写作和调研的深入,我发现当下疫情的种种现象,其实与当年有着惊人的相似。在那个时代,中国多次面临深重的公共健康危机,席卷全国的时疫几乎每年都有,也同样有许多白衣侠士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义无反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拯救万民于水火。这种“苍生大医”的精神,从那时起就一脉相承,绵延至今。

我分享了一些搜集来的抗疫老故事给周围的人听,所有人都深深为这些故事与时下抗疫的相似性而震撼。他们听完之后,无一例外都会感叹一句:“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是呀,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关于中国近现代的医疗故事,公众了解得实在太少了。这些大医的事迹,只停留在学术专著和一些回忆录里,乏人问津。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在那个艰苦的时代,曾存在这样一批人,怀着强国、保种的理想,默默地支撑着国家和民族的健康事业。

我忽然有了一种责任感。既然我接触到这些资料了,既然我也被他们感动,为什么不把这种感动传递出去呢?如果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医界先辈的情怀、功绩和做出的牺牲,那么对于当下的疫情时代,人们就能多一分理解、深一点思考,更能体会医疗工作者的不易和伟大。

所以我犹豫了一周之后,决定还是继续写下去,方不违本心。

这次旅程持续了足足两年时间,其间诸多波折。即使我做足了准备,仍旧低估了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别的且不说,单单医疗细节的描写,就让我愁得几乎秃头——当然,这是修辞,我其实仍有一头浓密的头发。

为了显得足够专业,我找了几位医生做顾问,但很快发现他们帮不上太大的忙……不是他们学艺不精,而是学艺太精。他们都是接受了现代医学培训的精英,熟知正确的治疗方式。但我要描写的时代是二十世纪初到中叶,在清末、在民初、在北洋时代、在国民政府时代、在抗战时代,每一个时代的医学发展情况都是不同的,医疗理念与我们所熟知的常识大相径庭。

换句话说,很多场景下,我需要的不是现代的正确做法,而是错误的处理方式,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比如说输血吧,一九〇〇年医疗界才初步有了“血型”的概念,一九一一年医生们才普遍接受输血与受血血型必须相同。直到一九一四年出现了抗凝用的枸橼酸钠溶液,才能够初步实现血液的储备与远程运输。而人类大规模建设远程血库,要到“二战”期间“全血用 ACD 保养液”被发明之后。

如果我要写一九一〇年一位医生进行输血操作,就必须让他不验血型,抽出血来就用,而且必须现场抽新鲜的,因为没有抗凝剂——这在现代医学观念里是错误的,但这才是那时的真实情况。

类似的情况,实在太多。盘尼西林(青霉素的旧称)在一九四三年美国才实现量产,一九四五年之前的中国主要是靠磺胺来抗菌。如果我写一位抗战义士被医生打了青霉素,显然是错误的;在一九三一年墨菲氏滴管发明之前,输液无法调节速度,所以只能用于紧急情况的辅助。那种满满一屋子男女老少打吊针的场景,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才可能出现。

我发现,不光要学习医疗技术,而且要学习医疗技术史,才能准确写出每一个时代不同的治疗方式,这又是一个艰难的挑战。如果读者有专业医学背景的话,请一定谅解书中那些错误的治疗方式,现代医学正是在不断的试错中取得进步的。

我从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式动笔,一直到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写下“全文完”三个字。正好是两年时间,冥冥之中给我凑了个整。

在这段漫长的创作生涯里,我得到了太多帮助。第一要感谢的,是华山医院的靳建平副院长。

当初我起意想要创作这个题材时,很是不安。毕竟华山医院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擅自写它的故事,人家会不会有意见?于是我多方联系上了靳副院长,靳副院长听完我的创作想法后,大为支持,主动打开了展馆和档案室,给我提供了很多极其宝贵的一手资料。那段时间我去华山医院去得极其频繁,以至于很多熟人怀疑我得了什么顽固怪病。

第二要感谢的是苏州大学的池子华老师。

他是中国红十字会历史研究第一人,发表了大量相关的学术著作,考据精细,极见功力。我买了他几乎所有的研究专著,差不多快翻烂了。不夸张地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完成,正是因为先有了池老师的筚路蓝缕之功。

我在创作期间,特意跑去苏州拜会了一次池老师。池老师人很和善,且对文学创作持宽容态度,鼓励我说:“只要不违大事,适当的虚构是可以的,毕竟是小说嘛。”在此后的创作中,我时不时还会询问他一些史实细节,池老师都耐心解答,问一答十,使我获益良多。

最让我感动的是,全稿完成之后,池老师还不辞辛苦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挑出若干史实错误,并出具了一份正式的审阅报告,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了。

第三要感谢的是中山医院的杨震医生。

对了解中国近现代医疗史来说,杨震医生绝对是个宝藏。他几十年来,一直利用业余时间收集医疗史相关的各种原始档案、照片和文物等。我在他那里见到过华山医院的就诊券、伪满洲国牙医的执照、重庆医科大学的患者名册、广州护士学校的毕业合影……这些零碎的东西在收藏界并不受重视,但如果叠加上医疗史的讲述,便可以清晰地呈现一个大时代的风貌。

我在创作期间,没事就去他那里翻收藏,听他讲当年各个医院的逸事与掌故。大到中山医院的购地风波,小到病人拍一次 X 光照片的价格,杨震医生随手拈来。一件收藏,都能讲上半天,每一件背后都有一个令人或忍俊不禁,或热血沸腾,或悲伤动容的小故事。他的东西如果单拉出来办个大展或出一本书,绝对是一次文化盛事。

除他们三位之外,还得感谢来自很多位医生的技术支持,感谢小蹄和索大的同步试读,感谢复旦大学严锋教授的指点,感谢 Fam 同学进行专业审阅,感谢上海图书馆沙青青副主任和诸位同人提供的查询便利。感谢我丈母娘和老丈人——他们老两口是地道的上海人,让我一个北方糙汉多少能体验到一点海派风格。最后还要感谢我太太。在这两年的艰苦创作中,她替我挡住了我儿子的大部分打扰,让我得以专心创作。

最后还要感谢华山医院本身。我在创作期间,进出这里几十次,熟悉得像是自己家一样。如此频繁地出入医院,却是因为取材而不是因为看病,实在是太幸运了。

大医·日出篇 上册

书中所涉医疗细节,反映的是近代医学在特定时期的手段与理念,受时代所限,存在一定谬误,并不代表正确的处理方式。望读者察知。

第一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一)

上海七月的落雨,向来极有风格。行人走在街头,会感觉像在无数张蜘蛛丝网之间穿行。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抹过一层南洋树胶,简直黏腻到可以拉出一条丝来。这样的雨打在身上,再被蒸蒸的热力一烘,会把皮肤上的毛孔全数糊住,瘙痒难耐,却怎么也撕扯不开。

尽管人间已变作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这黏糊糊的夏雨也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此刻一男一女正撑着一把大油伞,在雨中驻足仰望,望向眼前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矗立在十六铺太平码头的旁边,毗邻里马路尽头。整个楼的外形像一座腰圆式的欧洲戏院,可细处依旧是中式的雕栏画窗。在小楼的进口右侧,有一面迎墙,墙面上还残留着层层叠叠的海报碎片与糨糊痕迹,上方是“改良新舞台”五个阳刻大字。

虽说此时小楼里空无一人,但能想象到,昔日这里是何等辉煌热闹。

“这个新舞台呢,可是有年头了。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时候,为了振兴南市华埠,李平书、姚伯欣、沈缦云,还有我爹,几个上海绅商创办了振市公司,他们为了聚敛人气,特地投资建了这么一座戏楼——这里排演的都是新式戏,什么《黑籍冤魂》哪,什么《波兰亡国惨》哪,夜夜客满,生意旺到烧蜡烛。”

伞下的姚英子说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距离辛亥已经一年半了,她容貌俊秀依旧,只是头发没梳成流行的名媛高髻,反而剪了个齐耳短发,透出一丝锐利与干练。

“既然那么热闹,怎么现在还关张了呢?”方三响撑着伞,瓮声瓮气地道。他的身量比之前又高大了几分,站在英子旁边,两人简直就像是一个女香客和庙里的泥塑金刚像。

“他们可不是关张,是搬家啦。新的戏楼在露香园九亩地,等回头建好了,我请你们去看。”

姚英子见方三响兴趣缺缺,又热情地介绍道:“蒲公英,你是没去看过。这个戏院跟茶园里那种四方戏台不一样,是按照欧美戏院来建的,里头有机械转台,有顶棚变灯,还特地从东京请来布景师呢,舞台效果老嗲的。”

“日本人的东西呀,那我不要看,你叫孙希来陪好了。”

姚英子知道他对日本人恨意深重,道:“你老闷在宿舍里头,要发毛病的。再说了,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的戏你可是一定要看的。”

“为什么?”

“这个新舞台的东家,是姓夏的四兄弟。四兄弟里的老二叫夏月珊,老三叫夏月润,都是革命党。辛亥大战,陈其美只身前往江南制造局劝降,结果被里面的守军扣押。多亏了这两兄弟冒险潜入工厂放火,又趁乱打开大门,让革命军一拥而入,这才奠定了胜局。就连孙先生都特意撰文表彰呢。”

方三响恍然道:“噢,原来是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啊?你说你在南市盘下一栋房子,不会就是这里吧?”

姚英子微抬下巴:“要不我怎么会讲起新舞台的掌故呢?他们搬了新家,我就把这旧址的房子盘下来了,做学校——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

她学着方三响的腔调,而后嘻嘻一笑。方三响本来还想问问价钱,嘴唇嚅动几下,终究没吭声。

两人正聊着,第三个人从另外一个方向缓步走来。他没有方三响那么高大,但四肢更为匀称修长,手里撑着一把伦敦绅士常用的黑面绸子伞,小心地遮住那一身笔挺的蓝灰西装。

“孙希,你辰光倒踩得蛮准嘛。”姚英子说。

伞边一抬,露出一张戴着金丝圆镜的俊朗面孔。

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吓了一跳:“你去配眼镜啦?”孙希用手指弹了弹镜框:“吴良材不就在南市嘛,我路过顺便去配了一副。正宗的德国镜片,怎么样?是不是看着更儒雅了?”姚英子笑骂道:“戴眼镜也不像好人,还是个斯文败类。”

孙希连声哀叹:“我们做外科的日日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眼过度,不得已配一副眼镜,医院不给报销就算了,还要被你们嘲笑。”方三响忍不住皱眉劝道:“吴良材的可不便宜,这一副怕是值你半个月薪水,手指缝太宽了。”孙希不以为然:“选最好的材质,一副能用几年,买便宜货一年不到就得换,算下来我还省了呢。”

姚英子懒得听他们俩闲磕牙,径直走到小楼前,开锁进去,抬手拉亮电灯。只见黑漆漆的戏楼里顿时灯火通明。大厅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物事已被搬走了,只在中间剩下一张方桌与几条长凳。

三人坐定之后,姚英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眼光闪亮:“好啦,终于可以跟你们说说我的大计划啦。”

这一天,是民国二年的七月十六日,辛亥革命已过去一年半。中国几千年皇朝历史,终于演进到了民国。而这三个小小医生的人生际遇,也随着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言,孙希终究放弃去伦敦,留在了红会总医院,如今他已是一位正式外科医师;方三响度过实习期,选择了时疫防治工作,整天在几家时疫医院之间跑来跑去;至于姚英子,她半年前顺利从上海女医学校毕业,决心履行在武昌时许下的承诺——要专注于拯救妇孺的慈善事业。

今天她把两个人叫过来,就是要正式宣布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

姚英子的计划是,在上海南市建一间保育讲习所。这个讲习所将专门招揽南市城厢的收生婆,向她们传授孕期护理知识与卫生常识。而地点,就设在这座废弃的戏院之内。

“如今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是找收生婆来接生。教会一个收生婆学会注意生产卫生,便能惠及十几个产妇;教会十个收生婆新生儿的护理诀窍,就有几十个孩子不会夭折。我每期班培训十五人,一期两个月,一年下来能救下近千条人命!”姚英子兴致勃勃地计算道。

方三响冷不防问了一句:“那些收生婆,凭什么来听你的安排?”

他现在负责时疫防治,深知民众很多习惯根深蒂固,改变极难。就连莫喝生水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推广下去都要大费唇舌。姚英子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姚英子不耐烦道:“只要她们看到婴儿死亡率确实下降,就肯定会来学的,这都是为她们的生意好哇。”

“但你算过没有,一年要培训九十个收生婆,得多少钱?你从哪里弄?”

“我跟沈伯伯都商量好啦,这个讲习所会挂靠在总医院下头,单独开一个账户募捐。”姚英子胸有成竹。

“总医院自己都穷得被卖给哈佛了,怎么养活得起讲习所?”

方三响说的,乃是一件无奈的窘事。红会总医院一直以来全靠善款维持,入不敷出。在去年年初,哈佛大学以每年九万元补助为代价,租借总医院作为其在中国的预设分校。

“哈哈,我知道沈伯伯的难处,怎么会从他那里敲竹杠?”姚英子笑起来,“这个讲习所的启动费用,我爹找了虞洽卿、朱葆三、黄楚九几个浙江同乡,大家凑一凑也就够了。”

方三响半晌无语。能把这几个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以“同乡”淡称的,也就只有姚大小姐了。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有点骇牢牢,所以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商量一下。你们在武昌时可是答应我的,不能反悔。”姚英子说。

“张校长呢?”方三响问。她搞这个事情,最好的助力肯定是张竹君。

“张校长带着赤十字会北上徐州了,那边要打仗,她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孙希忽然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英子,我看了半天,你这个讲习所的课程里,怎么没有解剖学呢?药理学呢?而且课时也太短了……我数数啊。”他快速翻动几页:“一期培训才两个月,一百多个课时,这连入门都来不及。”

姚英子道:“大部分收生婆连字都不认识,我准备的都是速成课程。”

孙希扶了扶眼镜,难得严肃起来:“我虽不是妇产科专业,可初级医学教育还是知道的。解剖、护理、药理、血液、传染病理……要学的多了。英子,你读了几年,张校长才让你毕业?一个文盲只培训两个月就要做医生,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又不是让她们去考博士,只是教她们一些基本常识而已嘛。”姚英子微微噘起嘴,明显不太高兴。

孙希平时一见她这样,就会立刻认,可这次却显得异常固执:“英子,你这个课程表,实在太儿戏了。峨利生教授说过,医学是人类最复杂的学科,必须严谨地对待,容不得一丝马虎与侥幸。”

一听这个名字,另外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峨利生教授在汉口去世之后,被安葬在了当地,以志其不朽。但孙希取走了他的临终衣物和用过的手术刀,在徐家汇的薤露园立了一个衣冠冢,每个月都去拜祭。他平时还是嘻嘻哈哈的,可一旦讨论起医学问题,却越发有其师的严厉范儿。

大厅里尴尬地安静了片刻,方三响开口道:“你看我做疫病防治宣传,只要教会老百姓洗手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便能大幅降低痢疾、沙眼、霍乱的感染率。所以我们不必把收生婆当作专业人士那样培训,先满足最低的卫生标准,解决眼前的问题。”

孙希却不肯放松:“这完全不一样。你刚才也听英子说了,教习结束后,是要给她们发执照的,发了执照就可以正式行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她们都可以行医,那我们这些寒窗数年的医生尊严何在?”

姚英子拿起那张剪报,不服气道:“哪里是正式行医了?你看这里的规定,收生婆只能协助顺产,如果遇到问题,还须送去正规医院的。”

孙希摇摇头:“以收生婆的水平,是不是顺产恐怕都判断不出来。她们分得清胎盘早剥和一般的见红吗?”姚英子气恼道:“所以才要教导哇!孙希,你到底要哪能 ?难道要一个个捉过来培训三年?”

“三年怎么了?我们哪个不是苦读四年、六年的?医生不比别的职业,生死攸关,宁缺毋滥,治不好要死人的。”

“你说的当然最好啦,可现实摆在那里。南市每天都有几十例临盆,几十个产妇面临危险,她们可等不起。一个有瑕疵的次等办法,也好过一个完美无缺但实现不了的方案。”

孙希挺直了上半身,语气严肃:“如果对待治疗的心态是凑合将就,医学是无法取得进步的。你看当年外科医生们动手术是不做消毒的,唯独约瑟夫·李斯特要较这个真,一定要术前用石炭酸洗手、洗手术刀。亏得他的坚持,我们现在才知道消毒的重大意义。”

“这根本是两码事!不同你讲了!”姚英子气得把计划书抢回来。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忽然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下来。方三响如释重负,说:“我去开门。”等到他回到大厅,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居然是林天晴。

辛亥之役后,这姑娘在汉口再无任何亲人,便只身来到上海。哥哥林天白有同学在军政府任职,怜烈士孤忠,便给她介绍了一个广慈医院的护理工作。

一见有外人来,孙希和姚英子不再继续吵了,气鼓鼓地各自转开脸去。

林天晴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搁在桌子上,食盒里头是五六个小屉,摆着虾饺、凤爪、叉烧之类,居然还有三小碗莲花凉粥。她一一摆开来:“知道你们在这里开会,我下班顺路带了点夜宵给大家。”

另外两位不肯吭声,方三响先伸手抓起一碗。林天晴正要提醒他粥冷伤胃,不料他“咣”一声把碗放在孙希面前:“你先吃。”孙希呆坐在原地没动,方三响皱眉道:“讨论而已,闹什么脾气。”孙希抬起头,一脸委屈:“你没给我拿汤匙,我怎么吃?”方三响从食盒侧面摸出一柄,扔过去:“勺子就说勺子!啥汤匙!”

姚英子“扑哧”一声笑起来,桌上氛围总算轻松了点。她端起碗来,轻轻啜了一口,带着莲花香气的清凉细粥滑入咽喉,说不出地惬意。

“哎呀,这是同发酒楼的消夏粥哇。只有他们家才会在粥里放磨碎的松仁。”

“姚小姐好厉害,一吃就吃出来了。”

姚英子抬脸冲林天晴一笑:“广慈医院在金神甫路,同发酒楼在公馆马路,你这顺路,可顺出好大一圈呢。”

被她一说破,林天晴登时有些面红耳赤:“我是想着大家都忙了一天,肯定饿了,所以去买了点清暑的。”方三响夹起一枚虾饺放在嘴里,解释道:“我们俩本也是约今天见面,正好赶上英子你叫开会,我便让她直接过来了。”

“哦,你俩定期约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

“是的,她在帮我查觉然和尚的事。”方三响回答。

林天晴仿佛受到提醒,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对了,都忘记给你了。东京那边又来信了,我已经把中文翻译附在旁边。”

在汉口时,方三响在林天白的留日照片里,发现了觉然和尚的线索。可惜他在日本没有任何熟人,于是林天晴主动请缨,写信给哥哥的日本房东和在日同学,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定期报告给他。

方三响把信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心中略有失望。他放下信件,对林天晴道:“夜宵多少钱?”林天晴连忙摆手:“在汉口我受了大家那么多照顾,这点心意是应该的。”

孙希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肯定是林小姐的好意。指望老方那铁公鸡,一世也吃不到同发酒楼的东西。”林天晴有点发窘,看了眼方三响:“那……那我先走啦,下个月我有消息再拿给你。”

方三响看向另外两人,催促道:“林小姐要走了,你们俩快把钱摊算好给她。”姚英子一推身前的笼屉:“我们又没在做亏心事,蒲公英,你干吗急着撵人家走?今晚是我叫你们来帮忙参谋的,这顿我请好啦。”

林天晴还要拒绝,姚英子已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林小姐,我们在商量保育讲习所的事,你也来帮我参详一下。这是为女子谋福利的事,光听这两个臭男人的说法可不成。”

“我只是看护妇,怎么好和医生坐在一块?”

姚英子不悦道:“又不是前清的官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看护妇怎么了?总医院的克立天生女士,哪个医生都要敬她三分。”林天晴这才犹犹豫豫地坐在姚英子和孙希之间,刻意跟方三响保持距离。

接下来的讨论还是那么激烈。从预算到课程,从雇佣人手到建筑布局,三个人唇枪舌剑,各抒己见,有几次吵得直拍桌子。林天晴基本上不插嘴,只有当姚英子问她时,她才说上一两句。

快到午夜时分,这场辩论会方才结束。姚英子是自己开车来的,说:“今天太晚了,我去把林小姐送回家。孙希,你今天意见真多,自己想办法回宿舍吧,哼。”

孙希愕然:“那老方呢?他可是一直帮你,也走回去?”姚英子看看林天晴,又看看方三响:“我替你送林小姐回去,还是你自己送?”

方三响说:“车子快点,你送吧,我跟孙希一道走。”姚英子翻翻白眼,觉得男人脑子的构造真是古怪。

姚英子很快驱车离开,剩下两个人却有点发愁。南市这里地处偏僻,要一直走到城隍庙才有守夜的黄包车,而且要多加五个角洋。孙希知道方三响必定是不肯花这钱的,幸亏此时雨已停了,遂主动提议溜达回去算了。

于是两个人沿着十六铺里马路,缓缓朝徐家汇方向走去。

“喂,你觉不觉得,林小姐来了以后,英子有点不一样了?”孙希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方三响。

“怎么不一样?”

“怎么说呢,英子对她好像特别亲切,特别照顾。”

“这不挺好的吗?”

“她跟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可不这样。就算是对宋雅,也没见英子这么亲切。亲切得都有点……怎么说,有点生分了。”

方三响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她是被你训得气闷,想拉个同盟军而已。”孙希嘻嘻一笑:“且不说她,林小姐对你的态度可是有点……暧昧呀。”

方三响一怔:“她只是帮我找人而已,你可不要瞎说,传出去对人家不好。”孙希道:“其实林小姐容貌、人品都不错,对你又有好感,不妨考虑考虑。看护妇嫁医生,不是正好嘛。”

“你今天怎么回事?㨃完了英子,又来消遣我!”方三响有些恼火,“我仇人还没找到,又得养活一大家子人,谁嫁给我谁被拖累,你别害人姑娘。”

“那要是英子呢?”孙希冷不防问出一句,“以她家的底子,可不怕你拖累。”方三响怔了一下,旋即怒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你怎么不去求亲?”

方三响等了一阵,却没等来更巧妙的反驳,他一扭脖子,却看到孙希一手捏着雨伞,一手插兜,眼神望向前方,有些失焦。饶以方三响的粗糙,也品出一丝古怪的意味:“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哎,胡说!胡说!”孙希苦笑着摆手,“我是忽然想起来,张大人又给我拍来一份电报,说他最近要给我安排一桩亲事。”

方三响转念一想,此事倒也不算突兀。如今孙希已二十二岁,普通人家这岁数都当爹了。

孙希的这位监护人是典型的大清式家长,说一不二。当初孙希刚毕业就被他一纸电文派到红会总医院,孙希毫无反抗余地。这次安排相亲,估计孙希也只有接受的份。

“那张大人安排你跟谁相亲?”

“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故友同僚、在上海的亲戚之类。其实他只要我成婚就行,至于跟谁成婚,他大概无所谓……”孙希把雨伞换了一只手握。

方三响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该安慰,只得重重拍了他一记肩膀。孙希郁闷道:“唉,他说等我娶了亲,他才算是彻底完成我爹娘的嘱托,可以无愧于九泉之下。可我从记事起,就跟着张大人走南闯北,只知道我爹娘是广东籍贯,死在南洋,别的什么印象都没有。”

孙希的口气变得有些落寞,脚下随便一踢,一枚小石子远远飞出去,“铛”的一声,砸到了路边的海亭。一只野猫被吓得猛跳起来,然后迅速消失在灌木丛里。

“那你自己想不想相亲哪?”方三响问。

孙希甩了甩雨伞:“别的我也就依了张大人,终身大事嘛,最好还是能自己做主。咱们这个职业你也知道,另一半若不能理解其难处,只怕不能长久。”

方三响脱口而出:“那你去娶英子不是正好?她也是医生,最合适不过。”孙希咳了一声,一脸严肃地纠正道:“老方,你这话不对,她又不是可以被随意分配的物品,你给我,我给你的。就算要聊这事,也不是咱俩讨论谁娶英子,而是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方三响“嗯哼”了一声,算是承认自己失言。可很快他发现,孙希提出的这个问题,虽是戏谑之语,却仿佛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忍不住会去想。

“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这问题十分滑稽,本该一笑置之,可它就像今晚的雨,暧昧地沾在身上,甩不脱,也干不透。

两个人并肩继续朝前走着,努力表现出淡然。可他们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既好奇对方是怎么想的,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对这件事很在意。

就这样,两个人维持着这种尴尬状态,走回了海格路。当他们来到宿舍楼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时,却看到一个矮胖的影子在宿舍楼前的灯下转悠。

“曹主任?”两人对视一眼,“他不会是在抓夜禁吧?”

可他们俩早不是学生了,不必遵守夜禁作息,这是搞哪一出?曹主任也发现了这边,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道:“你们两个不在宿舍,这么晚去哪里搞花头了!”

方三响道:“我们是去开会了。”曹主任顾不得细问什么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跟我去医院,沈会长等你好久了!”

“咦?”方三响跟孙希俱是一呆。本以为是曹主任抓风纪,怎么又扯到沈会长?而且大半夜的,难道有紧急事态?可什么紧急事态,需要单独找方三响呢?

孙希还有自己的终身大事要发愁,顾自上楼歇息去了。方三响跟着曹主任匆匆来到哈佛楼——自从哈佛大学租借了总医院后,医院的二层小楼便改叫了这个名字。

沈敦和早已等在会议室,他穿了一件湖绉黑绸马褂,头戴瓜皮帽,除了没留辫子,跟前清时代差不多。多年奔走于慈善事业,给他面上养出一层祥和的温光,有如古物上那朴拙的包浆。

他身前一枚余烬缭绕的烟斗、半盏清茶,显然已等候多时。方三响进屋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沈副会长您好。”曹主任闻言,一对小眼睛猛然鼓了鼓,欲要呵斥,看了眼沈敦和,又悻悻忍住。

辛亥之后,袁世凯签发过一道大总统令,正式任命吕海寰为红十字会会长,沈敦和出任副会长,至此红十字会的京沪之争终告和解。方三响称其为“副会长”,合乎规矩,只是不太合乎曹主任的习惯。

沈敦和对称呼毫不在意,开门见山道:“辛亥在武昌,三响,你是救援队里最积极参与革命的人,关于最近的政治局势,想必你也有所了解吧?”

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知道一点。

就在今年的三月二十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枪击于上海火车站,两日后逝世。这一事件导致南北之间剑拔弩张,袁世凯疯狂扩充军备,而孙中山也宣布要联合南方诸省,发动二次革命。进入七月之后,江西、江苏等地纷纷独立响应,通电讨袁,而北洋大军也迅速南下,江西和苏北两地是主战场,大战一触即发。

上海报端对这件事各执一词,有拥袁骂孙的,也有挺孙反袁的,还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更多的是抱怨,说辛亥革命后不到两年又打仗,这成立民国还有什么用?总之方三响看下来,各界莫衷一是,乱成一锅粥。

沈敦和道:“现在立宪派还在调停,看能否避过战火。以我的判断,战与和的关键节点,就在上海。”

“陈其美?”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

“不错。我收到消息,陈先生已经从南京赶到上海,只怕是为了串联力量,兴兵讨袁。他一旦通电独立,北洋军必然会挥师南下,届时上海必有一场剧战。”沈敦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政治上的事,我们不去讨论。但兵戈一动,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这却是极为可虑的。”

方三响微微颔首,他在汉口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毁灭能力,上海比汉口要繁华十倍,一旦打起来,损失恐怕也要十倍不止。

“从前我们的办法是因事而起,随灾而动,但现在得改改思路了。红会必须采取更主动的策略,筹款、救治、安顿、防疫之类的事情要早做预备——所以我们必须对局势有预判,搞清楚陈其美何时公开发声明反袁。”

方三响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钦佩。沈敦和久享盛誉,早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休息,可他还在不断思考更好的慈善办法,主动求变,这份热诚实在难得。

沈敦和把烟斗端起来,放回嘴边:“这件事太过敏感,官方是不好去问的。曹主任说三响你跟陈其美有交情,你能不能帮忙私下去打听一下?我们心里就有数了。”

方三响把视线移向曹主任:“那时候您还嫌弃我跟刘福彪、杜阿毛交往过密,劝我要远离反贼乱党。”曹主任尴尬地哈哈一笑:“哎呀哎呀,彼一时,此一时,前朝旧事而已。这一次我跟你讲,孙先生身秉大义,又有这么多虎将辅佐,讨袁一定大胜的。三响,你尽管去问,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们去武昌之前,您还说皇上春秋正盛,天命在我大清呢。”方三响嘟囔了一句。曹主任腮帮子一哆嗦,小声嘟囔道:“年轻人不要刁钻促狭!”

沈敦和笑道:“曾子固有句名言:‘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意思是说,等到老百姓受苦了再去救,和事先做足准备去救,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为了上海百姓的福祉,这次辛苦三响你了。”

“明白,不过曹主任得帮个忙,给我开个条子拿点药。”方三响拿起笔来,在一张处方笺上唰唰写下一行德文。

曹主任一见处方笺上的字迹,脸色变了变,视线不期然朝他胯下看去,然后又触电似的迅速挪开。等到他签好字,方三响扯过条子,转身离开会议室。

曹主任狐疑道:“这小子不会是趁着您有求于他,趁机去药房揩油吧?”沈敦和眯起眼睛:“曹主任多虑了。你想想,通电反袁这么敏感的事,三响能直接开口问吗?若是他以医生身份登门出诊,顺口一问,是不是就自然多了?——三响这小子,心思细着呢。”

曹主任想起那药名,不由得“啊”了一声,终究没敢说出口。

“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些孩子慢慢成长起来,医院也就好了。”沈敦和笑眯眯地说。

这边厢方三响取了药品,挎起一个小药箱。沈敦和特意派了一辆汽车,把他直接送到万寿宫。

这一座万寿宫位于西门内的半泾园废址,乃是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所建。其时慈禧垂帘日久,上海士绅屡屡上书请求归政,慈禧迫于压力,终于在这一年还政给光绪帝。上海遂营建此宫,以资纪念。所以这座宫殿在沪上士绅的心目中,颇有些不畏强权之象征。

辛亥革命之时,陈其美集结的部队便驻屯在万寿宫内,这一次他筹谋讨袁,自然也选在这里驻扎。

汽车在距离万寿宫还有五百米的地方,就被一道岗哨拦住了。方三响让司机回去,独自挎好药箱走到跟前,正待开口问话,却发现眼前指挥岗哨的军官眼熟得很,居然是杜阿毛。

杜阿毛还是那一副油滑样貌,披着一套藏蓝色军装,袖子不卷了,裤脚管倒是内挽起几分,露出瘦瘦的脚杆。他正捧着个瓷碗,唏哩呼噜在岗亭里吃着拌面,一见到方三响,大喜过望。

“啊呀,方医生,长久没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扒拉几筷子,把最后几根甩着油光的面条塞进嘴里,一吸溜,这才搁下碗。

方三响道:“不急不急,你别噎着,吃得太快容易造成食管破裂。”杜阿毛拿袖口擦擦嘴,腼腆笑道:“南京什么都好,就是葱油面不对。难得回来一趟,我叫了碗开洋面打打牙祭。”

“哦?这么说,刘统带也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刘统带不回来,陈老大要靠谁呢?”杜阿毛朝万寿宫那里瞟了一眼,语气有些怪异。

杜阿毛这一番话,方三响是知道因果的。

陈其美在辛亥发动上海起义时,刘福彪率领手下兄弟冲锋陷阵,立功不少。民国肇建之后,陈其美把这位青帮扛把子的力量改编成了福字营,从会党分子一跃成了正规军。后来陈其美辞职下野,福字营便被远远调去了南京。

这一次陈其美要在上海讨袁,手里信得过的部队不多,便把这支福字营从南京调回来了,还委以卫戍重任。这里门口还挂着一块特别威风的牌子:讨袁特别敢死军。

“你怎么不挽袖子,改挽裤脚管了?”

“如今成了军人嘛,所以上袖要放下来,挽起裤脚管,则是不忘本喽。”

杜阿毛与方三响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跑来。方三响半开药箱,用手指比了个“六”字,杜阿毛登时心领神会,哈哈一笑,带着方三响往万寿宫走去。

原来陈其美性好狎妓,沪上人送外号“杨梅都督”。方三响的药箱里装的是德国产的洒尔佛散,编号六零六,专治梅毒。这种治不雅病的特效药,自然只能晚上偷偷送来。

“陈老大这几天夜夜开会,一刻不停地见人谈话,忙碌得很。等一下你先等我通报。”杜阿毛叮嘱道。

两人快走到万寿宫时,对面忽然一队人迎面而来。就着灯笼火光,方三响认出来为首的一人是李平书,两人曾在鼠疫事件时在道台衙门见过一面。此人的武装商团在辛亥时曾攻打江南制造局,是反清主力之一。

不过此时李平书脸色铁青,似乎刚刚大吵了一架。他压根没认出方三响,只是略一抬眼,便径直走了出去。身后呼啦啦跟着十几个黑褂保镖,个个手握盒子枪。一错身的工夫,方三响注意到,那些枪都是开了保险的,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们何至于如临大敌?

避过这支队伍,两人来到了大殿内。殿内的地板上全是密如蛛网的电线,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它们分别接通着二十几个灯泡和电话。陈其美坐在殿角一张行军床上,正埋头研究着一张上海地图。

“方医生,好久不见!”陈其美搁下地图,很是惊喜。

比起一年半之前,他的神情依旧锋利,只是下颌丰满了些,可见日子过得颇不错。方三响从报纸上知道他官运亨通,最高曾在唐绍仪内阁里担任工商总长,虽未就任,也可以想象平时经济必然宽裕。

陈其美又热情地叫来旁边一个军官相见,自然就是刘福彪。刘福彪比从前更瘦,两边颧骨像牛角一样凸出来。跟意气风发的陈其美相比,他的眉宇间总带有些颓气,浑不似当年在闸北的凶悍。

方三响和刘福彪之间,互相胁迫多过交往,两人淡淡握了一下手,旋即放开。倒是刘福彪身后的樊老三激动得够呛,过来要按帮会礼节行礼,被杜阿毛扯到一旁去。

“我读过《申报》上农跃鳞的文章,方医生,你在武昌那边也是立了几件奇功啊。先前你还扭扭捏捏不肯加入我们,怎么样?时代洪流一起,你也觉悟了,成了革命同志。”陈其美兴致勃勃地讲道。

“我只是想代一个好朋友,去看看大江东去的景象。”方三响看向窗外,有些感慨。

“萧钟英我在日本就见过,确实是位人杰。”陈其美啧啧惋惜了一阵,跷起二郎腿,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不过方医生夤夜至此,应该不只是缅怀革命烈士吧?”

方三响点点头,把药箱子里的六零六拿出来,又取出一个针管和棉球——这种药需要静脉注射。陈其美先是愕然,旋即大笑,点着方三响道:“你怎么也听信坊间那些没谱的谣言?我是经常去青楼,可那是为了躲避鹰犬追捕!”

“所以你得过杨梅没有?”方三响直截了当地问。陈其美“呃”了一声,很光棍 地卷起右边的袖子,伸到面前。方三响熟练地拿起针头,给他的腕部静脉注射了一管,一边注射一边问道:“顺便问一句,你们讨袁军何时通电独立?”

他这句“顺便”转折得无比生硬,陈其美抬了下眉毛:“怎么?你也要加入我们?”方三响不擅撒谎,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说实话:“不,我们是想提前做好准备。上海人口密集,一旦开战,必然波及广大,必须提前准备。”

“原来是沈敦和派你来探听风声的。”陈其美一眼便看破了,他抿起嘴唇,冷哼一声,“红会是中立慈善机构,说这话是职责所在。可有些人也讲同样的话,就不知肚子里是什么主意了。”

“嗯?谁?”

陈其美朝殿外瞥了一眼:“那个李平书,不赶紧把武装商团的指挥权合并,反而自己搞了一个上海保卫局,宣称中立,南北两不偏帮。他刚刚来这里,就是跟我调停,劝我不要在南市一带开战,说那里商铺林立,容易伤及无辜。”

“这也是实话。”方三响道。

“瞎三话四!”

陈其美用湖州土话骂了一句,索性把方三响扯到地图前,拳头捶到上面的某一点:“方医生,你看到这里没有?这地方叫高昌庙,是江南制造局所在。辛亥之时,前清道台刘燕翼就是逃来这里,被我和李平书联手攻下;而如今北洋军在上海的主力部队,第四师十三团一千三百多人,也龟缩在这里——同样一个地方,他之前怎么不怕伤及无辜?现在倒怕了!

“归根到底,李平书这个人哪,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还是商人的投机根性。造满清的反,他觉得有的赚,便跟你联手;这次反袁,他觉得打不过北洋军,赔本买卖,立刻便舍不得自己那点坛坛罐罐。

“民国建立两年不到,未能除旧布新,反而乱象频生,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革命未能彻底。不过接下来,可不一样了。”

陈其美把手指伸直,沿着黄浦江往上游追去:“我讨袁军如今足有五六千人,我已派了居正和钮永健去守吴淞炮台,不放水师主力进来,南边主攻江南制造局。不用他李平书的兵,我自己能攻下江南制造局一次,就能攻下第二次!七日之内,便可以底定胜局。这一次,没了那些人掣肘,将会是一次纯粹的革命胜利。”

他的声音,把整个大殿都震得有些嗡嗡响。陈其美有些亢奋地收回胳膊:

“方医生,你回去告诉沈敦和,本人明天上午就会公开通电,讨袁独立。至于战争烈度有多大,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对面的北洋军将领何时迷途知返!”

这时又一拨客人来到殿外,求见陈都督。可见上海如今已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疯狂串联。方三响已经达成了目标,便挎上药箱,主动拜别。

本来他以为杜阿毛会陪同出去,没想到却是刘福彪主动请缨,说:“我送送方医生。”

两人并肩离开万寿宫殿,一路上刘福彪没吭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走到岗哨处,他突然长长叹息一声:“方医生,我最近不太舒服,你帮我瞧瞧病吧。”

方三响刚才就发现他状态不太对,连忙细细询问。据刘福彪自述,大约是半年前,他开始经常半夜口渴,小便增多,全身乏力,尤其是左脚经常酸痛,一酸痛踝骨就会肿起来。尤其是福字营调回上海之后,他的精神头明显不足,为此耽误了好几次大事,只能靠鸦片硬撑着。

方三响听完描述,心里“咯噔”一声,追问说:“你的体重是不是突然下降了?”刘福彪说对,他拼命进补了一阵,也没什么效果,人还是不断变瘦。

“这是消渴症啊。”方三响很快做出了判断。这病也叫糖尿病,是个很棘手的病症。他又让刘福彪把鞋袜脱掉,结果发现他的左脚底板隐隐出现一圈溃疡。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很多糖尿病人的脚最后都会烂掉,不得不截肢。

刘福彪听完方三响的介绍,脸色霎时黯淡下去。他本来就有些萎靡,这会儿变得更加颓丧。

“这病会死人吗?”

“慢性病,不过时间长了也很危险。”

“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治?”

方三响迅速回想了一下。根据欧美最新的研究,这病大概与人的胰腺有关。但到底如何治愈,目前并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方三响只好建议他采用燕麦疗法,每隔两个小时吃十六盎司 的燕麦与黄油混合物,彻底戒糖,也许能延缓一下症状。

方三响打开药箱,用小玻璃管取了一些刘福彪的尿样,打算带回医院去化验一下:“红会总医院条件有限,等结果出来,我建议你还是去广慈、仁济、宝隆之类的专门医院看看。”

一听到“广慈”二字,刘福彪的眼角一哆嗦,似乎被尖刀割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惶惶然。

方三响觉得实在古怪,他原来在闸北何等凶悍,刀头舔血眼不眨,怎么现在被一个慢性病吓成这样?还是说,这人还有别的心事?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说过,一个合格的医生,不只要找出病人身上的疾病,还要找到病人心中的疾病,两者往往密切相关。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刘统带可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刘福彪颓然地坐在岗哨板凳上,摆了摆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无所谓,只是放不下福字营的弟兄们。他们哪日重操旧业,还望方医生多关照哇。”

重操旧业?福字营是陈其美麾下第一主力,刘福彪讲出这样的话,难道对讨袁之战没有信心?方三响知道患者会因为自身病痛影响到情绪,对未来的判断会倾向于悲观,但一军之将居然在开战前要“托孤”,这委实不是吉兆。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胡乱嗯嗯了几声。刘福彪大概也意识到情绪外露略多,赶紧收敛,随口问了几句病情事项,算是遮掩过去。

方三响离开岗哨,上车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万寿宫形体模糊,晦暗不明。那些昔日的盟友要么分道扬镳,要么胆气尽丧,不知此刻在宫殿里的陈无为,是真的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还是刻意扮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方三响也同样陷入困惑。无论情感上还是道理上,他自然是支持陈其美,支持孙先生的,可为什么这次癸丑讨袁的举动,并没有复刻辛亥反清那样一呼百应、瞬间燎原的效果?很多在辛亥身先士卒的人,这一次却顾虑重重,又是为什么?

别家不说,红会总医院在武昌救援时虽标榜中立,可上至沈会长下至普通医护人员,普遍都对革命抱以同情,明里暗里支持。而这一次,沈会长只强调了救护问题,态度明显更加中立。这两次事件的反响差异如此之大,到底本质区别在哪里?方三响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返回总医院之后,向沈敦和汇报了陈其美的军事计划。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医院高层去统筹安排。方三响一宿没睡,晃晃悠悠走到宿舍休息。他倒在床上才睡了几个小时不到,却忽然被人用力晃醒。

“老方,老方!快起来!别贪睡了!”

方三响睁开眼睛,看到孙希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吓得双臂一推,登时把孙希推了一个趔趄。他脑壳咣当撞在床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方三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战了?”

孙希急道:“哎呀,比那个严重多了。张大人安排的那桩相亲,今天中午就要我去!地方都订好了——你得陪我!”

方三响第一个反应是荒唐,眼看上海就要开战,怎么还有心思相亲?可他陪着孙希来到租界四马路一看,才知道自己大谬不然。四马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除了报童吆喝着南北调停的新闻之外,感受不到半点大战将临的氛围。

他们要去的那家申园番菜馆,门口的大餐牌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新到欧陆名厨,沪上献艺半年,饕客勿误”,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番菜名目。

“这不和汉口租界一样吗?那边打生打死,这边歌舞升平。”方三响嘀咕,孙希却没心思管这些,压低声音道:“等一下看我信号,见机行事。”

孙希和方三响提前商量好了,一旦碰到什么尴尬情况,孙希猛猛地咳上三声,方三响就闯进来,说医院有急事,把孙希拽走。方三响最头疼这种需要演技的事,可架不住孙希苦苦哀求,只好不大情愿地拣了个两人台坐下,要了盘免费的面包等着。

孙希跟着一个仆欧进到旁边的雅间,里面已经坐了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多岁,中式打扮,胖墩墩的,十分富态。

“文伯父、伯母,你们好。小侄孙希,初次见面。”孙希摘下礼帽,鞠躬行礼。两个人打量了他一番,眼睛都有些发亮。

文伯父伸出手道:“来,坐,坐。在初兄总是跟我提起你,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旁边文伯母虽然没吭声,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孙希拘谨落座,文伯父道:“听说你原来在英国读书,所以我特地选了这番菜馆,自作主张点了几道菜。”在他面前,已经热气腾腾摆着一桌子菜:鲍鱼鸡丝汤、铁扒牛肉、白汁鲈鱼和一碟香蕉夹饼,外加几盅西米布丁。

“正经番菜我也吃过,总不对劲。俗话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这改良的菜色合咱们中国人的胃口。”文伯父侃侃而谈。

“那也不至于一次全点上来吧……”这话孙希当然没敢说出口,他扫了一眼,发现一共摆了四副刀叉,便问道:“呃,令爱还没到?”

文伯母眼睛微瞪:“我们家小囡家教老好,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人多的地方,怎么好抛头露面?”文伯父点头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有我们替她把关,不用她亲自到场。现在外头闹什么自由恋爱,简直荒唐,难道父母会不如孩子看人看得准?”

说完文伯父拿出一本装裱好的夹册,打开是一张十二寸 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对镜头,手扶一枝假梅花,神情略显僵硬。

“真是兰心蕙质,贤淑清丽。”孙希随口夸赞了几句。

文伯父对这个态度很满意:“你父母没得早,本来这桩婚事我们该跟在初兄谈,可惜他在北京赶不到。可这次见面,你没个长辈作陪也不合适,他便特意委托了蒿隐公来,你可以放心了。”

“蒿隐公?”孙希一怔。这时门口恰好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登时傻眼了。只见一个长袍老者拄着拐杖进门,相貌威严,气度不凡,脑后勺还拖了长长的一根辫子——居然是冯煦!

孙希这几年的跌宕际遇,几乎全是肇始于此人,自从账册事件之后,两人便再没什么联系。进入民国,京沪两会归并一体,也没见冯煦在其中担任什么职位,完全销声匿迹。没想到,他居然就在上海,还起了个“蒿隐公”的名号,完全一副遗老派头。

冯煦看向孙希,眼神里也是感慨万千:“你到底还是没回伦敦。”孙希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在那边我就是个平庸的外科医生,还是在这边发展好些。”冯煦只是点点头:“人各有志。”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孙希旁边。

文伯父与冯煦早就相熟,彼此寒暄了几句,冯煦一指孙希:“我这位世侄,人品、见识、学问都是上上之选,峨利生教授的高徒,年纪轻轻就是正式执业医师,前途不可限量。”

文伯父问道:“你现在红会总医院,一个月薪水有多少呢?”

“固定收入三十元,倘若值够七个夜班,还有五元补贴可拿。”

一缕轻蔑划过文伯母的鲜红嘴唇,文伯父呵呵笑起来:“红会总医院是做慈善的,薪水自然不会太高。这一点蒿隐公最有感触,对吧?”冯煦不动声色:“以孙世侄的水平,放到租界任何一家医院,都是正牌之选。”

“好!有蒿隐公背书,一定错不了。”文伯父豪爽地一挥手:“这样好了,我正好在吕班路的蒲柏坊有套临街房子,上下两层。我资助你在那里开一家私人诊所,充作陪嫁如何?”

文伯母眼神一亮,附和道:“我听说那些私家诊所的医生,一个个赚来是盆满钵满,汽车开着,别墅住着,蛮扎台型的,比在红会那边做苦力好。”听到她最后一句,孙希和冯煦同时皱起眉头。孙希硬着头皮道:“小侄目前还没有辞职单干的打算。”

文伯母兀自说道:“那里怎么待得住哇?去红会看病的都是些穷汉脏汉,龌龊得不得了。吕班路可是租界地方,住的都是洋行大亨,你去那里开了私家诊所,我们家也体面。”

听到这句,孙希肚子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我在红会治病救人,并没什么不体面的。伦敦的医生们,也同样以曾在济贫院工作为荣,这是封爵的必要条件之一。悲悯与仁慈,乃是绅士的重要品格。”

文伯母没想到,这未来女婿居然当面反驳,脸色一下变得僵硬。孙希却横下心来:“文伯母、文伯父,你们一直在说薪水,说陪嫁,讲体面,可唯独不提令爱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结婚的难道不是她?”

文伯父赶紧尴尬一笑:“年轻人到底心急,等亲事定下来,你们再慢慢了解不迟。”孙希额头青筋绽起,猛然发出几声咳嗽,然后把眼神瞄向门口。

这时冯煦突然截口道:“文老弟,先不着急定。最近上海地面不算太平,等过了这阵再说。”文伯父一怔:“你是说陈其美讨袁?他们最多是在华界打打,我住在公共租界的,没影响,冯兄杞人忧天了。”

冯煦拍拍孙希的肩膀:“我不是担心你们家,而是担心他接下来没空。两军交战,红会总医院的医生可是要上战场的。”文伯母“啊呀”一声:“他们不是医生吗?”冯煦假作惊讶:“红会的主要职责,就是在战场上救治伤兵啊!怎么,张在初事先没跟你们讲过?”

两人面面相觑,冯煦又道:“枪炮无眼,九死一生,所以我作为老朋友,劝你们等到战事结束他活着回来,再说亲事不迟。”

“啪嗒”一声,文家小姐的照片夹掉在地上,文家夫妻俩本以为那就是个慈善医院,没想到竟然如此凶险。文伯父立刻站起身来,擦擦额头的汗,连声说“再议,再议”,俯身捡起照片夹,一拽老婆走了。

他们走了不过一分钟,方三响突然闯进来,夸张地大叫:“孙希,医院有急事,召你马上回去!”雅间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冯煦转头看向窗外,孙希满脸无奈道:“老方,不用演了,人家都走啦。而且,你的演技好烂哪……”

文伯父提前结了菜款,这桌菜不吃也浪费。方三响索性坐下来,拿起刀叉唏哩呼噜吃起来。

孙希对冯煦歉疚道:“对不起,我没忍住,给您添麻……”冯煦抬起拐杖,拦住他的话:“相亲相亲,总要相中了再结亲。张在初拍电报来,是让老夫给你寻个良配。文家不合适,我再去别寻一家,总有你能看中的。”

孙希一怔,冯煦如此善解人意,他都不太习惯了。

冯煦见他面露迷惑,微微一笑:“当初强令你加入红会的是老夫,要求你窃取账册的也是老夫。老夫一生不愿负人,总要还了这个人情才心安。”

他顿了顿,又道:“文家虽然嫌贫爱富,但有一点没说错。你在红会行医,只能薄有清名,却无益于经济。你若是自己出来开个诊所,前途更为广大。”

孙希正色道:“峨利生教授临终前有嘱托,给这里的生民一点希望,让外界少一分误解。我这个人意志薄弱,如果不在总医院做,担心自己会坚持不下去。”

“沈仲礼有诸般缺点,但一心搞慈善这点,倒一直很坚定。”冯煦发现孙希面露惊疑,不由得笑起来:“我与他当年是各为其主,乃是公敌,没有私怨。如今我虽然不为红会做事,可也在上海组建淮北义赈会,专门援助安徽,和他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孙希刚松了一口气,冯煦又转回到原来的话题:“之前张在初告诉我,他对女方的要求是品貌端正,出身清白。这话未免太泛,我想听听,你对择偶有什么要求?我也要按图索骥。”

大概冯大人是真的怀有歉疚,所以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孙希心中苦笑,当初逼他进红会,如今又逼他相亲,冯大人努力要善解人意,可还是改不了家长作风。

孙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念头,不由得脱口而出:“冯大人,我其实心有所属,不劳费心。”

“哦?是哪家的小姐?”

“呃……姚家……”孙希回答。事到如今,也只能请出英子来做挡箭牌了,大不了事后道歉请她吃饭。方三响的餐刀“铛”的一声,切到了餐盘底部,以致冯煦没听清楚。

“谁家?”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报童的嘹亮喊声:“号外!号外!沪上大战将启,红会宣布救援计划!”这喊声里的关键词,与三人都关系匪浅,三人同时意动。冯煦立刻唤来仆欧,从外面买回来一份号外。

要说沈敦和的效率,实在惊人。昨天半夜方三响才打听出陈其美的规划,他今天已经编成了救援计划,并通过报纸公之于众:

改红会总医院为第一伤兵医院,改天津路市医院为第二伤兵医院,改时疫医院为第三伤兵医院。成立南市救护队,以王培元为救护队长,驻扎在制造局附近。一俟两军开战,立刻展开救援。

下面还开列了办事处地址与电话,呼吁各界绅商募捐善款云云。

这套救援体系,完全就是比照陈其美的军事计划来做的。冯煦接过号外读过一遍,忍不住颔首赞道:“从前做善事都是先有灾至,再行救援。还从来没见过大战未启,救援早在一旁静候的,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抖了抖报纸:“而且还提前出了号外,让沪上军民都看在眼里,这一次善款劝募应该少不了——沈仲礼,嘿嘿,真是不简单。”

“那您觉得,这次南北之战谁会获胜?”孙希问。旁边的方三响停止了刀叉切割,也竖起了耳朵。

冯煦一捋胡须:“我乃是前朝残老,不管本朝的事。袁世凯和孙中山都是乱臣贼子,随他们去打好了……你别岔开话题,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孙希只好硬着头皮道:“姚永庚家的小姐。”

“姚英子?”冯煦眼睛一亮,旋即面露难色,“那姑娘倒确实不错。不过他们姚家毕竟是烟草大王。‘门当户对’四个字,她不计较,她家里也要看重。”

孙希把心一横:“只要她还没定亲,我就还有机会,所以暂时不做他想。”

他故意发出这种决心,冯煦也就不会继续张罗相亲了。果然,冯煦见他态度坚决,转了转杖头,随后重重往地上一顿:“好,你有决心就好!”

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关到底避过去了。

他转眼去看方三响,他已经吃得盘光碟净,正用餐巾擦嘴。他们拜别冯煦,走出番菜馆,孙希一按他肩膀:“喂,老方,我这是走投无路,你别多心啊。”方三响看着他:“什么?我没听懂。”

“我再说一遍,你演技好烂哪。”

方三响板起面孔:“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快琢磨琢磨怎么跟英子说吧。”孙希双手合十:“我这是搪塞冯大人用的,你不说,我不说,她是不必知道的。”

两人边说边离开,雅间里只剩下冯煦一个人。他也是做惯慈善的人,拿起号外打算研究一下这个超前救援计划,读着读着,忽然一皱眉头,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他这个计划用心虽好,但却有一个大纰漏哇。”

冯煦本想把孙希唤回来,请他转达给沈敦和,可再仔细一想,终究作罢:“算了,我跟沈有旧怨,让孙希转达有些尴尬。还是寻个别人去提醒吧。”

计议已定,他把号外一折,放入夹袋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里,上海局势可谓风云突变。先是七月十八日陈其美正式通电独立;然后七月十九日上海保卫局发布声明,代表沪上士绅呼吁和平;紧接着七月二十日,北洋海军中将郑汝成宣布统辖驻沪海陆各军,进驻江南制造局。

这样一来,北洋军和讨袁军,都拒绝了上海保卫局的调停,大战势在必行。于是整个上海的焦点,一下子集中在了位于高昌庙的制造局。

时间缓慢而无可逆止地推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

“老方你看看,今天各国领事发布了中立声明,这回更热闹了。”

孙希放下英文报纸,啧啧感慨。此时他身穿红会制服,正坐在一驾救护车的边板上。方三响蹲在地上,正检查着担架的绳结,听到孙希讲话,头也不抬:“意料之中,他们从来如此。”

“乐观点想,洋人们能各扫门前雪就很不错了,总好过来干涉你的瓦上霜。”孙希拍了拍车篷。

他旁边的这驾救护车,是医院悉心改造过的新玩意儿,胶皮大轮,单辕拱篷,车厢后部被改造成一个下倾的箕形口,正好可以塞进一副担架与两名医护人员。车厢内还有三向棉布帘,必要时可以垂下来,充作临时割症台。

这时宋雅从车内探出头来:“我清查完了,甘草合剂与硼酸还差三磅 ,你们记得去问后勤工作人员讨要。”孙希懒洋洋地抓起簿子,勾上记号。这时严之榭从远处乐颠颠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热气腾腾的大饼,状如鞋底。

“这么荒凉的地方,没想到也让我找到一个大饼摊。可惜没买到油条,不然中间一夹,再来一碗咸豆浆,惬意死了。”严之榭嘴里絮叨着,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张。孙希、方三响与宋雅停下手里的事情,靠着马车大嚼起来。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在法徐家汇路的南侧尽头。这里附近是一大片棉花田,往南大概一里 路开外,便是制造局的北大门。刘福彪的福字营,即在棉田附近展开,两军至今仍在对峙,没有开火迹象。

而在两军外围,密密麻麻分布着很多小队伍,都是一驾救护马车配备几名医护人员。孙希、方三响,还有严之榭、宋雅,即其中一组。

这种小组叫作流动手术站,是红会总医院吸取武昌战地救援经验后,苦心发明的救援办法。

它将整个救援区域划分为内、中、外三圈。救援队深入内圈战场,将伤者转移至中圈的流动手术站。轻伤者就地包扎,危重者先做手术处理,然后马车直送至外圈各处伤兵医院。三级接续,形成一个链条。如此一来,既可以确保效率,也能提高伤兵的存活率。

这种救援体制唯一的缺点是,需要有充足的医疗资源。幸亏这一次战事发生在上海本地,资源充沛,除了总医院之外,广慈、仁济、宝隆、同仁、广德、仁德等医院及华美、华洋等药房,都有大量医护人员不计薪酬,自愿前来。所以红会总医院才有底气做一次实战演练。

诚如已故的峨利生教授所言,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

于是在这一天的江南制造局外,除了陈其美的五千讨袁军之外,还围满了担架队、救援队以及十几个分散的流动手术站。大记者农跃鳞在《申报》专栏里啧啧称奇,称其为“三军未动,华佗先行”,“三千年未见之妙景”。

“唉,这哪是战地救援,简直就是看大戏。观众都到齐了,台上还没开锣……”

孙希第一个嚼完大饼,长长打了个哈欠,手搭凉棚朝南边看去,忽然“咦”了一声。他注意到制造局的北大门毫无动静,但湛蓝色的天空上,却多了几条粗大的烟柱,活像顽童拿毛笔在纸上随手画了两道。

“你们看,你们看,是制造局起火了吗?”孙希嚷嚷道。其他三人纷纷仰头观望,方三响道:“不是制造局,那个烟柱升起的位置还要靠南,应该是海筹号来了吧。”

这艘海筹号与海容号是同级炮舰,当初在武昌随舰队一同起义,曾创下一炮炸毁清军五列火车的纪录,也是一艘革命功勋舰。它这次停泊在制造局外的江面上,显然是打算用舰炮支援守军的。

方三响因为自身经历,对水师变化格外关注。此时看到这烟柱,心中迷惘越发浓厚。北洋军不正是清军变的吗?你一艘功勋舰,怎么又回到帮着清军打革命党的老路了?

他正自迷惘,忽然听到耳边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方三响急忙转头,看到一辆福特 Town Car 正朝这里开过来,车通体黑色,轮胎外面一圈是白的。不用辨认,这肯定是姚英子的座驾。

不过这车来势汹汹,丝毫没有减速,一直冲到救护马车旁边才猛然刹住,吓得辕马踢了踢蹄子,把马车拖动了数步。方三响眉头一拧,赶紧拽住了辔头。这时姚英子“哗啦”一声推开了车门。宋雅正要迎上去,却发现她一脸怒气,径直走到孙希面前,杏眼圆瞪:“孙希,你到底跟我爹说什么了!”

孙希莫名其妙地举起双手:“什么呀?我都很久没见到伯父了。”

“你是没去见他!你是让冯煦去上门提亲了!”姚英子涨红着脸,几乎要吼出来。

孙希一听,脑子仿佛被海筹号的主炮抵近轰击了一下,顿时蒙了。他本意只是想让冯煦知难而退,没想到老爷子对这事太过上心,居然迎难而上,直接登门去了。

其他三个人,无一例外地僵在了原地。这个八卦来得太过突兀,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消化,纷纷别过脸去,却把耳朵支起来。

“英子,英子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好解释的!冯煦跟我爹说了一堆鬼话,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之死靡它,什么知慕少艾!你不要脸,我还要做人呢!”

孙希简直要疯掉了,冯大人,你的文才不要用在这种场合呀!他只觉得气血翻涌,这会儿如果用救护马车里的血压计量一下,说不定血压计会直接爆掉。

“我爹一直骂你是小人,我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讲,哪晓得你倒厚着脸皮上门提亲来了!”

孙希小心翼翼问:“那……那后来呢?”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还指望我爹答应?”孙希缩缩脖子:“不是,不是,我是问冯大人后来说了什么别的失礼话没有?”

“你还真了解他。他说了,你孙家在广东也是名门,入赘是不可能的,最多第二个……第二个孩子跟姚家姓。”姚英子羞得简直说不下去,原地拼命跺脚。

孙希眼前一黑,羞愤到要转身去跳黄浦江,这简直比被扒掉底裤还难堪。严之榭和宋雅实在坚持不住,捂住嘴转过脸,肩膀耸动。只有方三响还一脸认真地提醒:“那万一第二个是女孩……”

“蒲公英!你闭嘴!”姚英子恼恨地踩了他一脚,又看向孙希:“我还没说完呢!我爹听完以后气坏了,当即就要端茶送客。然后你那位冯大人,居然又指摘起红会的救援计划来,说什么有大纰漏……”

孙希有点傻眼,这冯煦冯大人到底是上门提亲,还是上门搦战哪?怎么专挑得罪人的话说?以他的身份,这时跳出来批评红会的救援体制,就算没私心,别人也会认为他是挟私报复,更别说姚永庚正在气头上。

当年冯煦在安徽巡抚任上,就因为一副悼念徐锡麟的对联,恶了端方。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耿直做派,真是丝毫没变哪。

姚英子道:“我爹说,一定是沈伯伯新搞的这个救伤体制赢得沪上交口称赞,他面子上挂不住了,总要踩一脚才心甘。他替孙希你提亲,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目的还是攻击沈伯伯。”

没想到姚永庚脑补出这么一个大阴谋,孙希真是张口结舌,百口莫辩。这时方三响走上前来,揽住孙希的肩膀,对姚英子道:“英子,你别误会,提亲这件事我知道,真不怪孙希。”

姚英子冷笑:“你听了不急,倒替他说起好话来了!”方三响一怔:“我急什么?他确实是无辜的,我全程都听见了。”然后把申园番菜馆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花了好长时间,姚英子这才明白个中曲折,狐疑地看了眼孙希:“你们说的是真的?不是串通起来骗我的吧?”孙希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是冯大人自作主张,我怎么可能会上门找你提亲嘛。”方三响也帮腔道:“是的,绝无可能,谁会这么蠢,跑去你家里提亲?”

姚英子大怒:“蒲公英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一定嫁不出去吗?”方三响“呃”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好在孙希反应比较快:“哎,老方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有这心思,也肯定会先跟英子你商量的嘛,绝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姚英子盯着问。

孙希猛猛摇头,方三响却用力点头。两人发现跟对方反应不一样,同时换动作,结果还是一人摇头,一人点头。

姚英子被这两个家伙的滑稽戏逗得“扑哧”一乐,怒气再也不好发了,只好恨恨道:“总之我爹现在更讨厌你了,我可不去哄,你自己想办法。”孙希苦笑着摇摇头:“他老人家不要找杀手来追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姚英子哼了一声:“那你干脆答应文家算了,人家可是愿意送你私人诊所当嫁妆呢。”孙希突然一脸严肃,以手抚胸道:“文家小姐虽美,可没什么生人气,还是传统那一套贤良淑德,娶回家不过一张年画。比起英子你,可差得太远了。”姚英子脸颊略红,却遮不住面上得意:“算你会讲话,算是功过相抵,本小姐暂不追究。”

这一段误会,就算就此揭过。宋雅过去跟姚英子嘀嘀咕咕,严之榭却跑到孙希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文家是在申园番菜馆请你的呀?”孙希点点头,严之榭又问点了什么菜,他皱着眉头回忆了几道,严之榭一拍大腿:“哎呀,这些菜号称改良,其实还是中菜为体,西烹为用,不算正宗,下次我带你去别处尝尝。”

孙希正心烦意乱,懒得听他的美食经:“你自去说给文伯伯听。”严之榭一听大喜:“甚好甚好,下次把他约出来,我来安排馆子。”孙希眉头一跳:“我看你呀,是看中了那一座私人诊所的陪嫁吧?”严之榭一点也不羞愧:“她云英未嫁,我衣食无着,大家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方三响提醒道:“你和红会签了合同的,不可以轻易辞职的。”严之榭满不在乎:“我是牙医专业,在总医院做个兼职也就够了。”

这时姚英子才说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原来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着筹备保育讲习所,华亭县那边有阔商愿意捐一批棉布,她决定亲自去谈细节。正好赶上冯煦提亲,她便顺道拐过来找孙希兴师问罪。

“真是无妄之灾……”孙希愁眉苦脸,心里暗骂陈其美和郑汝成:“你们早点开打,我就不必受这苦了。”方三响瞥了眼制造局的北门,提醒道:“眼看就要开战,英子,你小心点,不要靠近南市范围。”

“没事,华亭那边又不打仗,我谈完以后直接回家。”姚英子开门上车,熟练地发动引擎,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你们也要注意安全,下次不要乱来了。”

车子“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离去了,孙希和方三响相对无言。

姚英子最后扔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许有下次,还是下次不许乱来?他们三个不是没吵过架,但因为这种事吵架还是第一次。他们俩有心交流下理解,可宋雅和严之榭还在旁边,不便深谈,只好一个钻进车里去摆弄手术器材,一个在外头一遍遍地检查担架绳结。

宋雅望着他们两个,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看着两块木头。她有心点两句,可终究还是放弃了。严之榭倒是四人中最开心的,兴致勃勃地讲起改良番菜的种种口味,还一直问孙希文家小姐的相貌。

整个二十二日的白天,便在这种尴尬中消磨过去了。

当时间进入二十三日凌晨三时许,昏昏欲睡的医护们突然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全部惊醒过来。他们还没揉开睡眼,密集的枪声便骤然响起。只是一瞬间,黑暗中亮起一片纵横交错的炽热火网,把制造局牢牢罩在火网中。

讨袁军刻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发动夜袭,是打算攻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观战者在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制造局延伸向外的火线,丝毫不比外围射向制造局的少,守军显然早有准备,而且装备更加精良。

按照条令,红会医护们在夜间是绝不允许出动的,他们只好趴伏在事先挖好的避弹掩体内,观察着战况。

两军在黑暗中交手了数个小时,战线却丝毫没有移动。日出之后,枪炮声才渐渐停歇。硝烟散尽,只见制造局围墙前的空地上,躺满了讨袁军的尸体,断肢残肢奇多,都是近距离被机枪撕裂的。那两扇满是弹孔的北大门,依旧岿然不动。

之前红会医护们因为漫长的等待,心思懈怠,甚至有人拿迟迟不开战开玩笑。可眼前这一番残酷血腥的景象,一下子把众人拉回汉口的记忆中。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救伤中去。

沈敦和这个救援体制,在首次实战中展现了令人赞叹的优势。以方三响、孙希所在的流动手术站为例,以救护马车为核心,方三响与严之榭深入战场,把伤员运过来,轻伤交给宋雅包扎,重伤让孙希施行紧急手术,如果有人情况危殆,可以直接被马车送到后方伤兵医院。他们忙活了足足两个小时,救治了二十几名伤员,这个工作效率,堪称奇迹。

“孙希,这是最后一个!”

方三响和严之榭匆匆抬过来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的伤兵,腹部被弹片豁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右侧流了出来。这时候就显出救护马车的优点了,它的车厢后头两侧有两条凹槽。伤员不需要挪动,方三响和严之榭抬起担架一头,往车厢里一塞,担架便能顺着凹槽滑进去,牢牢卡住,变成一个简易手术台。

而在极端情况下,这个手术台甚至可以单独拆卸下来,变成一个上下两层的活动病床,上层躺病人,下层放器械、药物和其他物品,直接推着走,极见巧思。

孙希此刻正在处理一个胳膊贯通伤的小兵,方三响正要挽起袖子来帮忙,孙希却转头喊道:“不妨事,我可以一起处理,你们快去接别的伤员。”

宋雅打开一瓶酒精,直接往孙希手上浇了一通。孙希伸手把那盘肠子托起来,轻轻推回腹腔。宋雅原先最怕鲜血,经过几次锤炼之后,看到这种血腥场面也熟视无睹了,埋头去准备腹腔缝合的针线。

孙希的手法,比辛亥时更为纯熟。而且他的工作流程与平常不太一样,居然同时在处理这边和另外一边的手臂枪伤。他巧妙地把两种伤势的急救步骤组合到一起,在宋雅的配合下左右忙碌,处理速度飞快。

这是峨利生教授临终前留给他的课题:如何提高战场救伤效率。他这几年来,一直在深入思考,此时遇到战乱,正是实践的好机会。

见孙希他们开始动刀了,方三响喘着粗气走开几步,再次回到战场。

战场上此刻尸横遍野,呻吟声四起。这些伤员和死者,大多是福字营的人。开战后他们冲锋最猛,伤亡也最惨重,方三响保守估计,得有一百多人的伤亡。唯一的好消息是,杜阿毛和樊老三不在其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一晚刘福彪的凄惶与颓丧,是不是正因为预料到了今日?虽然方三响与青帮并没多深的交情,可看到这么多跑码头的汉子以革命军的身份倒在田野里,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来由更加迷惑。

这时一辆急救马车从远处赶来,它是来输送补给兼运伤员的。方三响迎了上去,却见到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

“陶管家?”

陶管家神色惶急,见到方三响便抓住他胳膊:“方医生,你可看到我家小姐了?”方三响一怔:“她不是去华亭了吗?”陶管家一跺脚,说她应该当天就回家了,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方三响颇为诧异:“可华亭安全得很,并没有军队交战哪。”

陶管家叹了口气:“错了,错了,咱们全错了。唉,红会这次出了大纰漏!沈会长已紧急召集全部会董商议,老爷也去了,让我赶紧去救小姐。”

方三响的心脏猛然搏出一股血来,浑身却一阵发凉。

到底会是什么纰漏,居然让远在华亭的英子陷入危境?

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

事实上,姚英子并未深陷危境。

至少不是其他人想象中的危境。

姚英子是在二十二日当天抵达华亭镇的,她正跟人谈捐赠,忽然听到外面喧闹,说有大批流民逼近镇子。主人家里慌作一团,姚英子自告奋勇,开车出去侦察。车子开出镇子十几里之后,她看到眼前出现一番惊人的景象。

只见绿油油的华亭田野上浮动着一片片暗灰色污垢。这些污垢是一片片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黝黑的皮肤、蜡黄的脸色、脏灰的衣衫,构成了逃难人群的三原色。夏日的炎热又为这幅景象涂上一层汗津津的油浆色,像在炉渣灰堆里弄翻了一桶菜籽油,黏腻而浑浊。

他们簇拥着,蹒跚着,像钱塘潮水一般涌动,以缓慢却不可动摇的速度漫过农地,漫过桑林,漫过沟渠与道路,朝着华亭方向推进。

姚英子曾亲历过淮北水灾,但那些灾民除了衣服以外一无所有,而眼前这些人虽然惶急憔悴,可带的东西并不少。他们把所有的衣物都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胸口还扎着一个包袱,女的胳膊上挎起藤筐,男的肩上挑着扁担,偶尔还有几辆独轮车,车上除了大包小包,还歪躺着老太太或老头,怀里往往还抱着嗷嗷哭泣的幼童。

“这是从哪里来的流民?”姚英子有些迷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北洋军或讨袁军驻扎呀。

她又观察了一阵,发现流民的移动速度不是很快,而且颇有秩序——或者说,目的很明确——他们不偏离官道,也不骚扰附近的零星民居,一直朝东北方向走着。姚英子很快意识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不是华亭,而是上海城区!

姚英子迅速驱车返回了华亭镇,镇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商铺关门上板,摊贩拖车拽驴,居民们呼儿唤女,纷纷朝家里跑去,一派大灾将临的街道乱景。

她索性跑去县衙亮明身份,才从县知事那里打听清楚原委。

原来早在七月十二日,江西讨袁军与北洋军的段祺瑞部便已经开战;而从七月十五日开始,江苏讨袁军在黄兴的率领下,与老对手冯国璋、张勋亦大战于徐州、扬州一线——张竹君就是去了那里救援。

且不说两军胜负如何,这一场大战波及数省,大量民众流离失所。迟迟没有开战的上海,便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一样,吸引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拥来。再加上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狡黠地放开通路,导致难民潮毫无阻碍地穿过浙江,沿途一路裹挟,直抵上海近郊。

姚英子听完此节,不由得暗暗叹息。

原来这就是冯煦说的大纰漏。

沈伯伯把上海的慈善力量倾注在了江南制造局的战地救伤,仅就上海一地而言,并不算错。但他漏算了外部战争造成的影响,如今难民齐齐拥来,红会恐怕要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了。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有着丰富的灾政经验,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纰漏。可惜呀,就因为儿女私情的一点误会,这个提醒未能及时传达给沈敦和。姚英子一想到这里,便涌起懊恼与羞愤。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县知事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是个民国后才上任的年轻官员,正叉腰站在堂下,分派手下去镇上搜集木桶、水瓢和面饼。姚英子好奇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县知事说天气这么热,那些难民必然又饿又渴,准备点水和干粮放在路边的给食点,方便取用。

姚英子登时对这位县知事大为改观,真是个怀有悲悯之心的好官。不料县知事下一句便道:“让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尽快上路。”

姚英子一惊。上路?难民潮里有大量老弱病残,急需诊治,怎么能立刻上路呢?

“华亭县这里不做收容的吗?”她问。

县知事双手一摊:“华亭县是个小地方,哪里收容得了?赶快礼送出境,别让他们祸害本地就好。”

“你这也……也太不负责任了!”姚英子有点生气。

面对指责,县知事只是冷冷一笑:“姚小姐,你想想,这些难民是怎么跑来这里的?”

姚英子先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县知事一点,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刚才亲眼看到,那些难民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怎么能完成这么长距离的逃难?

县知事道:“流民所到之处,当地政府都会在路边摆好食、水,不许停留,只求让他们有体力离境,去祸害下一家。”

他说得很平淡,既无得意也无愧疚。事实上,这种做法在前清那会儿是通行的。流民为何能一流千里,正是各地官府一路递送推诿的结果。姚英子想起当年在蚌埠集,李巡检也是主动施出粥米,只求城下灾民早点滚蛋。

“那……华亭县处理不了,可以让沪海道出面收容啊。”姚英子又发出疑问。

可县知事笑了笑:“陈其美在上海公然招兵买马,道尹大人都管不过来,还指望他能做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英子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冒起来,燎得心尖无比烦躁。县知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还是早早回去吧。”

姚英子在县知事眼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她在筹办保育讲习所时,不止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这种神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不会把“女子”和“妇道”之外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妇道人家怎么就不能管了?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责任。”她硬邦邦地顶回去。

县知事一脸无奈:“医生是治病的,但目下这些难民最需要的是赈济。敝县力有未逮,还是上海那边更富庶一些,更适合他们就食。”

姚英子摇摇头。上海眼看开战,如果放任这一大股难民冲过去,撞上两军交火,将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尤其队伍里还有大量妇孺,她若是放任不理,还有什么脸面去搞保育讲习所?还有什么资格去宣称要专门关心妇孺?

她沉吟片刻,迅速手写了一个地址:“麻烦大人您赶紧派个快手去上海红会一趟,通报难民的情况,让他们尽快亡羊补牢。”县知事奇道:“姚小姐,你开车回去通知,岂不是更快?”

“不,我要留下来——你们的给食点设在哪里?”她问。

“哦,是在华亭镇北一处叫大张泾的小河边上……你问这个干吗?”

姚英子一撩头发,说:“我要去那里拦住难民队伍,让他们缓一缓。”县知事闻言脸色一变:“本县不得容留难民,这个请求恕难从命!”姚英子反复陈说上海如今不能去,可县知事却冷笑:“姚小姐住在上海,自然为上海民众考虑,却要我华亭承担风险,凭什么?”

姚英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祭出了家传绝学,拍着胸脯说这次容留难民的费用,她会想办法解决。但县知事顽固得很,坚持说这根本不是银钱的问题,万一起了暴乱,算谁的责任?

姚英子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犟起脾气,强扭着县知事摊开地图。县知事知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不好拂袖而去,只好陪着看。

两个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最终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华亭县把给食点从大张泾移至九里亭附近,引导难民前往七宝镇。那里是上海县与华亭县的交界点,以一条叫蒲汇塘的水路相隔。只要难民们进入上海县境,姚英子是劝是阻,悉听尊便。

商议既定,姚英子毫不迟疑,当即驱车直奔七宝镇而去。县知事望着福特汽车后头突突冒出的黑烟,神情复杂。他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与难民非亲非故的大姑娘,为什么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要我说,大人不必理睬她,该干吗干吗,糊弄走了就完了。”旁边的人说。县知事眉头一皱,当即呵斥道:“既做了承诺,自然要信守,你们快去上海红会报信。”

从华亭镇到七宝镇大约有三十里路。姚英子这辆车速度不快,加上河沟纵横,一直开到夜里才抵达镇上。

七宝镇的建制比较特殊,它在前清时一镇分别归属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民国之后才统一划归上海县管辖,与华亭隔河相望。姚英子进了镇子,直接拍开了镇长的邸宅大门。

镇长一听有难民要来,当即不敢再睡了,连夜召集士绅来镇公所商议。七宝镇是个富庶镇子,这些士绅对钱粮不在乎,只盼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姚英子深知他们的秉性,直接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希望镇上拨出五条漕船。

明、清两代松江府每年要运大量白米到北京,为此定制了在漕河里运输的大木船,一直沿用到了现在。这种船的船底平阔,船身低矮,甲板平整且通头贯尾,最适合在江南的水路网络中运送货物或者……人。

“难道姚小姐是打算把难民们从水路运走?这可不够哇。”镇长诧异。

“不,只运妇孺老弱。”

姚英子双手按在桌子上,冷静地回答。她很清醒,自己能力有限,只能优先救助队伍中最需要帮助的群体。

她当初挑中七宝镇,正是因为它旁边有一条叫蒲汇塘的界河,这条河向东途经漕河泾、龙华港,可以直入黄浦江,从十六铺码头登岸。换句话说,只要这些妇孺老弱在七宝镇登上漕船,便可以迅速抵达上海南部城厢,免去跋涉之苦——要知道,这时候绝大部分女子是缠足的,以畸形小脚走那么远的路,会极大地损害健康。

至于其他难民,只能寄希望于沈敦和的救援队伍了。

说服镇公所去准备船只,花了姚英子整整一晚上时间。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她终于看到昨天那拨难民出现在远处的稻田之间,华亭的那个县知事果然言而有信,把他们引导过来了。

那五条漕船已经在蒲汇塘里一字排开,各自搭着一条宽跳板到岸上。姚英子事先叫人写了一个巨大的告示,高高举在一根竹竿上,然后雇了十来个人,站在高处扯着嗓门大喊:“孕妇、老人、孩童与体弱女子,请上慈善船!”

难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谁也不动。姚英子索性冲过去,扯住队伍里的一个老太太,给她耐心解释。老太太畏畏缩缩不敢动,旁边她儿子满脸警惕:“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娘,你可别信她。”姚英子叱道:“你光顾着自己,怎么不看看你老娘的腿脚?”

她让老太太一抬右脚,那只畸形小脚穿的布鞋早磨漏了,脚底板一片血红。她儿子心疼地跪在地上,揉着娘的脚哭说:“你咋不讲哩?”老太太赶紧解释:“我这是怕你担心。”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抹眼泪。

姚英子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上了船,然后把昨晚准备好的一张字条递给她儿子,上面是保育讲习所的地址。那里本来是剧院,空间宽阔,这些妇孺抵达城厢后,正好可以暂时寄身于此。

把第一个老太太劝上去,后头的就好办了。难民队伍里的老人与孩子很多,孕妇也不少,个个都已是强弩之末,疲累到了极点。他们家人虽然舍不得分离,但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死去,到底还是纷纷将其送上漕船。

姚英子站在跳板旁边,控制着登船的节奏。她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一人头戴斗笠,混在妇孺老弱中往船上走去,她心中狐疑,猛然掀开斗笠一看,下面是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男人。

“丁壮不能上船,告示没听清楚吗?”

那男子油滑地一笑:“我老婆也在船上哩,我得去陪她。”姚英子冷着脸伸手一挡:“不行!这是规矩,这慈善船只接送妇孺老弱。”男子伸手要去拨开姚英子,硬往船上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小娼妇”。

姚英子哪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双臂伸开挡在他面前。男子恼羞成怒,正要推搡,却被闻讯赶来的镇公所警察赶开。

下了船之后,那男子冲难民队伍里的其他人喊道:“我刚才听那个小娼妇偷偷说,这次骗了几船人,运到苏州去慢慢发卖!大家可别上当啊!”

其时苏州富商多,人贩子喜欢把拐来的女子卖去做丫鬟。这男子张口乱讲,立刻在队伍里传开了。

“若真是官府办慈善,哪有女子出面张罗的道理?”

“对,对,这小娘皮肯定是拐婆子,专门哄我们上当。”

难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补完了一套完整的道理。还没把妇孺送上船的人,都赶紧往后退;送上船的,也骚动着想让他们下来。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

姚英子只好大声解释说绝无此事,慈善船的路线是向东进入上海,根本不可能开到北面的苏州。谁知难民们一听是去上海,眼睛唰地都亮起来。

“早听说上海租界阔绰得很,洋人铺地板都是用黄金。”

“那要是抠下一块砖,不是值好几块大洋?要一天饭,比种一个月地还赚!”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难民,突然态度又紧急转变。若能登上这船,就能先一步到上海。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投奔富庶繁华的上海吗?

“你说不是拐卖,那你干吗不让我上船盯着我儿子?心虚了?”

“俺老娘和老爹病咧,得有人陪着伺候哇。”

“少废话!快给老子他妈的让开!”

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恳求,或威胁,或质疑,或别有用心,一时间纷沓而起。伴随着喧嚷,前面的人拼命朝船上冲,后面的唯恐赶不上。原本还算有秩序的逃难队伍,隐然有了要崩解的征兆。

面对这起纷乱,姚英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只要释放善意,便会获得难民们的配合,却低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所以华亭县知事和其他地方官的策略,无不是尽快让他们离开。如果冯煦在旁边,就会提醒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在所有的救灾行动中,收容难民至难至艰。抗疫只需要治病,战场只需要救伤,收容难民的关键,却是对无数人心的把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诉求,形成一个极复杂的旋涡。

眼前的混乱还在加剧,少数几个镇公所的警察在勉力维持,可也支撑不了太久。整个队伍都涌动起来,即使前面的想停下来,后面的也会继续推动。

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娃娃掉进水里,随即一个女人凄惶的尖叫声在船头响起。

姚英子大惊,一时顾不得多想,飞身扑下水去。好在蒲汇塘的水比较浅,她水性又不错,很快便捞起小娃娃,喘息着朝岸上推。小娃娃吐出几口水来,开始号啕大哭。

这哭声仿佛往水里投入一枚石子,震动出一圈圈涟漪,扩散到四周去。难民队伍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大部分人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但蓄积的疲惫,让所有人都莫名暴躁,彼此推搡,高声叫嚷,似乎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激的辣椒素。

姚英子浑身湿漉漉地刚刚爬上岸,人群便乌泱泱地拥上来,如不受控制的洪水漫过堤坝。姚英子甚至来不及用手撩去发梢的水珠,下意识地紧抱住襁褓,全身尽量弓下去,护住婴儿。

眼看姚英子要被这一拨人潮淹没,忽然一个人影横里蹿出来,牢牢地挡在她面前。只见此人双手似门户封挡,肩背如铁山硬靠,一顿劈挂周旋,冲在前头的几个流民“扑通”“扑通”全数落水,人群骚动为之一顿。

姚英子抬起头,是陶管家!

陶管家又打退了几个人,快速过来心疼地把她和孩子搀扶起来。姚英子问:“你怎么来了?”陶管家朝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姚英子看到,远处数十辆马车正疾驰而至,每一辆上面都竖着一面红十字小旗。

“你们……来得好快呀。”姚英子又惊又喜。

伴随着红会马车队抵达的,还有足足两百多人的长枪队。他们统一头戴英式扁盔,身着浅褐色的咔叽军装,但没有军衔,肩上扛着与北洋军同样制式的曼利夏步枪——这是上海总商会的商团武装!

看到军队逼近,难民们顿时老实了几分。这支长枪队冲到河边,迅速分成几队穿插,把难民队伍登时分割成数块,彼此用长枪与训斥隔离开来。他们还搬来了一个电喇叭,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等到他们初步控制了局面,红会的医护们才跟进过来。他们从马车上搬下大量时疫药水、除虱药等等。只有检查过的人,才能前往七宝镇公所那边领取大饼、饼干或稀粥。先控制,再检疫,最后赈济,这一套流程执行得有条不紊。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华亭县的那个知事办事还挺靠谱,当晚便派人去通知了红会。不过传话的人没提姚英子,害得陶管家今天上午跑到江南制造局去找人。

抛去这个小误会不提,红会理事们对于这一疏漏的反应非常迅速。沈敦和没浪费任何时间,直接抽调了一批在制造局附近的流动手术站的医生,让他们乘马车赶往华亭与上海交界,同时又请求李平书出动商会武装配合。

姚英子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先把孩子交还给船上的母亲,这才发现自己背部和腰部疼得厉害,也不知混乱中是被踢的还是被撞的。

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小姐,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不收挂号费的。”

姚英子侧头一看,孙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她突然一阵委屈,狠狠瞪眼道:“要你好心!”转身走向另外一辆救护马车。孙希赶紧追过去拽牢,满脸赔笑:“我开玩笑啦。我这不是专门跑过来救你嘛。”

因为昨天那点尴尬,姚英子现在见到孙希,还是有点不自在,便问道:“那蒲公英呢?”

“制造局那边还在打呢,他得带人留守。”

讨袁军在上午遭遇了惨败之后,士气一直没恢复,只是象征性地冲锋了几次,一触即退,所以两边伤亡不算大——沈敦和这才有底气撤走一半人马,转而支援难民。

姚英子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孙希一边给她检查伤口,一边感叹:“英子,你胆子太大,一个人就敢安排这么多难民。万一我们没及时赶到,你可怎么办?”姚英子不服气道:“我要是不管,那些妇孺老弱可就要遭殃了。每次一闹灾,最先死的就是他们,晚一点救援,可就来不及了。”

“唉,大家都没想到,会有这许多难民跑来呢。”

“都怪我爹在气头上,如果当时肯听冯煦冯大人的就好了。”

孙希停下动作,一脸疑惑:“你是说求亲?”姚英子差点把碘酊瓶子砸过去:“要死了你!是说他提醒我爹多关注难民的事!”

孙希大为感叹,不愧是做过安徽巡抚的人,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只是一想到冯大人对自己的婚事太过上心,他又是一阵头疼。

检查很快完成,还好姚英子只在背部有几处瘀青,并无大碍。她站起身来,对陶管家和孙希表示,原来的计划还要执行,她一定要把这些妇孺带去讲习所安顿。

陶管家当然是寸步不离。孙希有心讨好她,也一拍胸脯,说:“我跟你们去,万一有什么紧急病患,也能帮忙处理。”姚英子嘴上说随便你,心里却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

红会也十分支持姚英子的想法,能运走五船难民,他们的救援压力也会减轻很多。于是,在商团武装的威慑之下,姚英子很快便甄选出难民中的大部分老弱病残,有秩序地分配到五条船上。

一个小时之后,这支小小的船队终于缓缓启航。它沿着蒲汇塘的宽阔水道先经过漕河泾,然后直抵龙华港,并在这里进入黄浦江。接下来,船队只消在黄浦江面逆行十四里,便可以开到十六铺码头。下了船,隔壁便是保育讲习所。

可惜这时风向不对,船队只好先在一处江滩附近停下来等候。孙希盘腿坐在船头,拿着一张地图,皱着眉头用尺子比画来比画去。姚英子觉得古怪,问他在干吗。孙希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啦。”

“为什么?”

孙希道:“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北洋军的海筹号已开到了制造局附近江面。整条江都给封锁了,什么船都过不去。”姚英子不以为然:“这是红十字会的慈善行动,他们总不至于冲平民开炮吧?”

孙希从船头站起身来,捶捶有点发麻的大腿:“讨袁军为了对付海筹号,从吴淞那边调来一支炮队,正在路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江南制造局附近马上将会爆发一场水陆炮战!”

炮战?姚英子纵然不懂军事,也知道这个词的可怕。

一旦两边爆发炮战,水攻陆,陆轰水,场面会乱成一团。就算双方承诺不对慈善船队出手,但炮弹的散布范围太广了,谁也没法保证不会有一两颗落在漕船旁边。

“那我们赶紧趁开战前过去……”姚英子看了一眼低垂的船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现在能走,早就走了。这条路线需要逆江而上,对风力与风向要求非常苛刻。

陶管家在一旁道:“那我们索性晚点再走,让过炮战再说。”这次轮到姚英子摇头。他们出发的时候,船上没携带多少补给,而且船体不停地晃动,已有妇孺出现晕船状况。多拖一阵,会有更多的麻烦涌现。

“那索性从龙华港下船,直接走过去。”陶管家又提议,但他自己很快把话收回。走陆路也要穿行战区,并不比江面安全多少,何况那些人根本走不动。

这一场战争,如同哽在咽喉的一块鸡骨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姚英子苦恼地抓了抓头皮,她这次可算领教了收容难民的烦琐与艰难。这时孙希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双方暂时停战,等我们过去再打。”

“这怎么可能?”

孙希把视线投向东北方向的江南制造局:“我们是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许。

方三响一踏进讨袁军的指挥部,首先听到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撕裂狰狞,鲜血淋漓。

之前在汉阳的东亚制粉厂与梅子山小路,方三响早见惯了伤兵满营的惨烈景象,因此只是感慨,却并无多少惊慌。他踏着污血往里面走去,忽然注意到樊老三正软软瘫在一堆弹药箱之间,脖子上挂着个小佛像,紧紧攥在手里。旁边杜阿毛急得团团转,一见方三响凑过来,一阵惊喜:“方医生,您来啦,快来帮老三看看,他烫得炭火样。”

方三响过去检查了一下,樊老三屁股受了枪伤,贯通伤,已经包扎好了,只是高烧不退。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吩咐杜阿毛多给他喂点水。杜阿毛连连叹气:“真作孽,一天工夫,自家兄弟折损了三四成,真额受勿了 。”

今天白天,刘福彪的福字营一共发起了三次进攻,但都被北洋军打退。尤其是第三次,海筹号参与到反击中来,连续发射舰炮,猝不及防的福字营被炸了个晕头转向,狼狈地逃回阵地。

杜阿毛比较鬼,躲在靠后的位置,只是摔折了手肘,樊老三却因为体格庞大,被一枪从后头穿了臀部。但他们俩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福字营在制造局门前丢了三百多条性命。

“早知道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在闸北做做小生意。”杜阿毛垂头丧气地嘟囔道。方三响皱眉道:“这里又没有医官,怎么你们不去红会那边接受救治?”

虽然沈敦和调走了一批流动手术站,但仍有数量不少的医生留在战场边缘。杜阿毛苦笑道:“陈大人下了严令,除非是伤得不能动,否则都要留下来,不然要按逃兵枪毙。”

方三响一阵无语,讨袁军的兵力有限,陈其美这个做法无可厚非,可眼下士气低迷到了这地步,光靠严令如何控制得住?可他一个医生,不好乱做评价,只好起身朝里间的指挥所走去。

陈其美和一个年轻军官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陈其美说到激烈处,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军官没有后退,只是默默把军帽捡起来。

陈其美一看方三响进来,强抑住怒气:“方医生,你若是来治伤的,我们无任欢迎,若是有别的事情,本督暂时无心接待。”方三响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有别的事情?”

饶是陈其美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恢复阴冷神情:“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红会无非是嫌死的人多了,特意派你来求我停战,是也不是?”

方三响被他一语说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呆了片刻才老老实实道:“是的。目下红会有一批难民要坐船从龙华港前往十六铺码头,唯恐炮战误伤无辜,恳请暂停攻击一天。”

陈其美冷笑:“就是说,只许海筹号打我们,不许我革命军还手喽?”方三响道:“不,我们红会的柯师太福医生,已前往海筹号,说服他们也停火。”陈其美镜片后的目光一闪:“哦?那个去给萨镇冰送信的爱尔兰人?”

“正是。”

陈其美的态度稍稍缓和下来:“那么,他们可答应了?”

“暂时还没消息。”

陈其美坐回到圆凳上,手里抖动着白手套:“若换作旁人这么说,早被一枪毙了。方医生,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我的炮队马上就从吴淞赶来,江南制造局不日即下,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弃破敌的大好时机,给你们让路?”

“因为船上有几百妇孺老弱呀!”方三响很诧异,“孙先生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让生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陈其美不耐烦地拍着桌子:“你搞清楚,玩弄民意的,是袁世凯!践踏宪法的,也是袁世凯!辛亥年我们辛苦一场,到头来却为他的野心做了嫁衣。这一年半来,袁世凯一步步谋篡权力,若不抓紧讨伐,只怕再无人能制他——我这一战,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的利益,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为了妇人之仁而放弃倒袁良机!”

他词锋滔滔,以方三响的口才根本无法辩驳。

“方医生,你也是和萧钟英并肩作战过的,难道还不明白?革命就是干将镆铘的宝剑,要铸出最锋利的神器,是要用血祭的。铸一把剑,需要一人之血,那铸造一个全新的国体,得要流多少血?没有仁慈之心,搞不起革命;但只有仁慈之心,却完不成革命。”

“既然这一次和辛亥一样都是革命。为什么上一次那么多人响应,这一次却没什么人帮你?”方三响发出疑问。

“这就是革命未尽彻底的缘故。北边那个皇帝,如今还好好地住在紫禁城里,你想想那身龙袍底下得藏着多少脏东西?可笑有些人鼠目寸光,觉得眼前打扫干净了,就可以躺下来高卧安眠,殊不知边边角角仍是藏污纳垢,需要好好荡涤一番。我兴兵讨袁,就是要让这些心存幻想的人看看,这屋里有多脏!”

其实陈其美并不需要对一个红会医生解释这么多,但他大概是憋坏了,需要找人宣泄一番。正赶上方三响是个傻大胆。一个什么都敢问,一个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说过,救国譬如治病。如今割除了老病灶,新病灶却悄然暗生,若不再行割治,只怕到头来这国家还是会死。方医生,你现在可理解我的苦衷了?”

方三响道:“纵然有做二次手术的必要,我们也要考虑人体承受能力,刀口越小越好,出血越少越妙。”

陈其美顿时面露无奈,他只是拿手术做个比喻,谁知道这家伙却较起真来。比喻这东西,只能听个大概,哪能抠细节呀!他知道方三响的脾气,便问旁边那个瘦削的年轻军官:“志清,吴淞炮队到哪里了?”

军官回答说大概还要两个小时。陈其美怒道:“怎么这么慢?”军官无奈道:“公共租界不许通过,黄浦江面又被各国兵轮封锁,炮队只能绕路过来。”陈其美抬腕默算了一下时间:“也罢,我姑且给方医生你一个面子,先看看对面诚意。倘若北洋军那边同意停火,我便从善如流。”

方三响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停战,只是炮队未到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但这个结果,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柯师这时应该也已经登上海筹号了吧?只盼他们能迅速谈出个结果。要不然,英子那五船人可要有苦头吃了,也不知孙希能不能照顾好。

一想到姚英子和孙希同乘一船在江上漂着,方三响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述,有几分酸劲,又有几分释然与欣慰。他就像是一个上药剂课的笨学生,面对试管里的制剂沸腾变色,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反应。

方三响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人会失控。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陈其美道:“但我也有个条件,方医生你必须留在营中,战争结束之前不得离开。”

这就是要把他当人质了。

方三响毫不犹豫,当即应允:“我本来也要留下来的。这里来不及送救医的伤员很多,无论是医生的天职,还是革命同志的情谊,都不允许我熟视无睹。”

陈其美甚是满意:“方医生的人品我向来放心,也不必有人陪同,你自己随意走动便是——志清,替我送送方医生。”

那个年轻军官客气地把方三响送出指挥部,简略介绍了一下营头分布,然后转身离开。方三响对福字营最熟悉,信步走过去,看到刘福彪站在一堆弹药箱前,正在跟军需官交接点验,旁边还放着个大茶壶,随时喝水。

“你的尿样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消渴症。”方三响上前说,“最近开始吃燕麦了没有?”

刘福彪指了指周围:“你也看到了,我哪有闲工夫弄那个?如今朝不保夕,不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了。”

方三响心中忽地一动,刚才陈其美可是说炮队一到,贼势立崩,乐观得很,怎么刘福彪身为福字营主帅,却说出“朝不保夕”这种丧气话来?莫非是消渴症改变了心理?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讲过,疾病会改变人的情绪,这也是医者要密切观察的表征。肝病者易怒,心病者易躁,胃病者易颓,消渴症大概会让人意志消沉……

方三响不太喜欢刘福彪,但毕竟都是革命同志,便开口宽慰道:“刘统带,此病虽凶,但却没有那么急切。等到讨袁结束,我介绍一个好的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刘福彪“嗯”了一声,继续验货。点验结束后,军需官拿着单子说:“刘统带,这里四十箱手榴弹齐了,请您签个字。”刘福彪签着签着字,手腕却突然一颤,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军需官顾自离开了,方三响却发现刘福彪情绪不对。他双手压向鼻翼两侧,似乎在极力抑制眼角的泪管,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刘福彪却答非所问:“方医生,他们刚刚送来四十箱手榴弹,每箱十五枚。我福字营齐整的时候,每人只能分一枚,兄弟们肯定嚷嚷说不够。”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如今手榴弹倒宽裕了,每人可以分配到两枚……”

方三响一时无语,这岂不是意味着,福字营今天至少伤亡了一半?难怪刘福彪会触景伤情。

“好多在闸北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今天全折了。他们本该跟着我享福,却没看到头……”刘福彪哑着嗓子,似乎是在跟方三响说,又似乎不是。

“我原先跟着范高头,后来他在黄浦江边掉了脑袋,我就知道江湖饭再风光,也吃不了一辈子,还得搏个出身才行。所以我带着兄弟们,投奔了陈老大,指望能出人头地,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着,刘福彪从箱子里取出一枚手榴弹,握住长柄晃了晃:“我记得打完上海之后,一群人讨论谁当大都督。光复会推出了李燮和,李平书代表的商团推出了李显谟,陈老大被他们压得抬不起来头。我在外头一听,当即在身上绑了几枚手榴弹——对,就跟我手里的是同一款——冲进会场,大喊一声:‘大都督非陈英士不行,否则今日同归于尽!’”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头向后仰去,似乎在夸耀生平最得意的功劳。

“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流氓皮相,怎么讲理?气得李平书面如死灰,到底让陈老大顺利就任大都督,他‘投李报桃’,让我们青帮兄弟也成了福字营,编入正经的嫡系。可惜民国以来,陈老大越来越忙,变得大不一样了。”刘福彪说到这里,情绪复又低沉下去。

“他在上海扩军扩了两个师,都是用留过洋的军官,又是发饷,又是升官。我们福字营只因是青帮成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兄弟们稍微放纵了点,报纸上就攻击说军纪败坏,然后他就派人下来整顿,光枪毙的就有三四个,弄的弟兄们心都寒了。”

“违反军纪,骚扰百姓,这还不该罚吗?”方三响道。

“该罚,该罚……”刘福彪自嘲地重复了几次,“从那以后,陈老大就不大待见我。等到他辞去大都督的职位,福字营就成了没人要的苦孩子,被发配到南京,扔给江苏都督程德全。我们背井离乡,直到这会儿,他想把我们召回来替他卖命。”

刘福彪把手榴弹往半空抛了抛,自嘲道:“原来我们福字营啊,就是这手榴弹,为他前方开路,自己落得个粉身碎骨。”

“刚才杜阿毛也说了,想回闸北去混混。你干吗不退出军界?”

刘福彪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我哪敢哪……”

方三响觉得很荒唐。他初见刘福彪虽然印象不佳,但那会儿好歹是一条锋芒毕露的江湖汉子,如今却成了一条牢骚满腹的丧家犬。

刘福彪也觉察到他眼里的不屑,今日索性说开来:“陈老大的手段,承自青帮一脉,谁要是反对他,可是要倒大霉的——你可知道光复会的陶成章是谁杀死的?”

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目光一凛。光复会是一个反清团体,大名鼎鼎的徐锡麟、秋瑾、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皆是其成员。辛亥之役,光复会于其中出力甚多,转年到了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光复会的领导人陶成章竟被人刺杀于广慈医院,光复会从此一蹶不振。

林天晴恰好就在广慈医院工作,当天值夜班,还被巡捕房叫去问了很久的话。所以方三响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我记得报纸上不是说凶手叫王竹卿吗?是个光复会的叛徒。”

刘福彪嘿嘿冷笑:“当日去医院刺杀陶成章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竹卿,还有一个是沪军第五团团长、陈老大的拜把子兄弟,叫蒋志清。他事发后避去了日本,还是我给买的船票呢。”

“蒋志清?不就是刚才我在陈其美身边见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吗?”方三响骇然觉察,自己竟跟一个杀手擦肩而过。

其时政治刺杀并不罕见,光复会自己就是刺杀满清大员起家。不过这些刺杀,多是针对敌对势力。同盟会与光复会明明同属革命阵营啊?这不是内讧吗?

刘福彪道:“陶成章和陈大人一直互相看不惯,积怨太深。这几年很多像陶成章一样反对陈大人的人,都落得同样下场。”他下意识地先左顾右盼一番,才继续道:“像蒋志清这样的死士,谁知道陈老大麾下还有多少?他喜欢用青帮的手段治军,我们这些人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方三响看出来了,刘福彪归根到底还是怕死。既怕跟着陈其美讨袁战死,也怕拒绝跟随陈其美被暗杀。再加上罹患消渴症,更是雄心顿挫。

他当初在汉阳时也曾目睹义军内部吵架,想不到进入民国之后,斗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本加厉。怪不得这一次陈其美在上海起兵,应者寥寥。当初选大都督得罪了李平书和总商会,刺杀陶成章又让光复会离心离德,就连福字营也被吓得心寒胆落。

方三响不认为陈其美是假革命,他眼中的那种光芒是演不出来的,但这样的行事手段,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到底哪一个陈其美,才是真实的?他蓦然想起萧钟英的那句话:“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

这时刘福彪阴阴地道:“方医生,我知道你最有原则,这些话是断不会对旁人说起的。”方三响点头:“这是自然。刘统带,你也莫要多虑。”

刘福彪一阵苦笑:“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福字营的兄弟们散回闸北,还望你多多看顾。青帮汉子都是贱命,就怕死得冤枉。”

谈话就此结束。刘福彪自去整理军务,方三响则继续在各处营地巡看,为伤员们提供救治。就这样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王培元忽然带着红会小旗,只身来到军营里。

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北洋军那边谈妥了,答应暂时停战十六个小时,王培元连声说:“我很欣慰呀,很欣慰。”方三响立刻找到陈其美,陈其美一拍桌子:“他们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我们只停战八个小时,多一秒都不行!”

红会方面万般无奈,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要求。

没办法,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疏散附近居民,做好同时迎接难民潮与战争伤员的准备,还要组织上海各界持续募捐,以应对食物与药品的极大消耗。

因此得到陈其美的停战承诺之后,各方面都立即动起来。王培元离开军营之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龙华港。龙华港外的五条漕船迫不及待地扬帆出江,排成一列向上游驶去。今夜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方三响信守承诺,只身留在讨袁军的营地照顾伤员。到了二十四日的清晨,停战窗口即将关闭,他才听到确切的消息:那五条满载妇孺老弱难民的漕船顺利抵达十六铺码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英子可要折腾呢,不知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他心里感叹。战事不知何时完结,这几百个妇孺老弱的吃喝拉撒,全都要管;就算仗打完了,还要把他们遣返回原籍,反正都是琐碎头疼的事务。

所以说难民工作,比其他救灾任务都麻烦。

在方三响的面前,讨袁军的炮队已经挖好了炮坑,调校准了炮口;远处江面上的海筹号,也重新恢复试射。停战的窗口期即将过去,两边都有些迫不及待。一场水陆炮战,即将开始。

但这一天的大战,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讨袁军的炮队使用的是沪造克式 75 毫米山炮——仿造自德国克虏伯“1904”山炮,讽刺的是,仿造工厂正是江南制造局——这种野战炮外号叫“过山炮”,跨射能力很强。甫一开战,炮队便凭借精准射击与刁钻的角度,将北洋军完全压制,三十门大炮齐声怒吼,海筹号一度被逼退到了浦东岸边,失去对江南制造局的掩护。

可讨袁军的指挥官万万没想到,江南制造局里的北洋军胆气十足,眼见没了火力掩护,突然打开制造局大门,进行了一次极为凶猛的反冲锋。炮队前方的掩护恰好是福字营,他们被北洋军一冲即溃,导致炮队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

等到大惊失色的陈其美派人来救援时,北洋军已经杀光了所有的炮兵,把山炮朝着制造局里面拖。讨袁军正要追击,海筹号不失时机地返回浦西岸边,舰炮连续发射,把追兵炸了个七荤八素,突击队从容返回。

这一场仗功败垂成,连作为撒手锏的火炮都丢了,这对讨袁军士气的打击十分巨大。陈其美狂怒之下,差点要把刘福彪枪毙。在其他幕僚的劝说下,他才勉强表示暂时不执行军法,但要求刘戴罪立功。

在接下来的数天,走投无路的刘福彪只能带领福字营的弟兄,发起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进攻。最后连刘福彪自己都被炸弹炸伤了左胳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们取得的唯一的成果,就是给方三响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陈其美没办法,只好把强攻改为围困。可不过四五天时间,一南一北两个噩耗接连传来。在南边,率先起兵讨袁的李烈钧被段芝贵击败,湖口要塞被夺,南昌危在旦夕;在北边,张勋连续占领徐州、淮阴、扬州,冯国璋进占蚌埠、滁县,黄兴连南京都不敢待了,连夜返回上海。

到了八月一日,第三个消息彻底浇灭了上海讨袁军的战意。应瑞、肇和两艘军舰,护送两团精锐从塘沽走海路,即将抵达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陈其美纵然无奈,也只能停止围攻江南制造局,全师北撤到吴淞口一带布防。吴淞口炮台位于长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地势紧要,是从水路南下上海的必经之路。只要炮台还在讨袁军手里不失,北洋援军便进不来上海,事情尚有可为。

于是整个上海战场的重心,从南边转到了北边。

喔喔喔——

一阵嘹亮的鸡鸣声从远处的农家传来,方三响缓缓从椅子上抬起头,双眼密布的血丝仍在。

昨晚一个福字营的伤员突发嵌顿疝,那个倒霉鬼的腹股沟直疝突然增大,塞不回腹腔,导致腹痛难忍,不停呕吐。方三响折腾了大半宿,才算暂时让病人安定下来。他不敢离开,最后陪在病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多年在总医院值惯了夜班,方三响无论多疲惫,早上一到点准会醒。他知道这会儿肯定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出房间。

一出门,一股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全身的皮肤像是罩上一层蜘蛛网,黏湿滑腻,很不舒服。在这栋建筑门前有一口青石台砌的水井,方三响赤裸着上半身,从里面打上一桶井水来,顺着头顶泼洒下去。清凉的井水一激,汗毛倒竖,整个人这才恢复些精神。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举头望见对面校舍楼顶的铁血十八星旗恹恹地垂下来,仿佛一朵被烈日晒蔫的鸡冠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方三响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所叫中国公学的学校。这是两江总督端方在光绪年间建的,为了安置留日归国学生,在吴淞炮台附近划出一百亩 地,成立了这所公学。

这几天来,方三响跟随着讨袁军一路败退,也来到了吴淞。中国公学毗邻吴淞炮台,又有水源、厕所、灶房以及足够宽敞的校舍,正适合军队驻扎。他遂跟着福字营住在这里,单独辟出一间医室。

方三响冲完井水,换好衬衫,正要去巡看伤员。杜阿毛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拿着一张报纸嚷嚷道:“方医生,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方三响接过报纸一看,原来北洋政府正式发布了通缉令,这一次名单上除了陈其美之外,还有一批上海讨袁军的将领,诸如居正、钮永健、黄郛、蒋志清等,而刘福彪也赫然在列。

看来袁世凯不想再玩“只诛首恶”的攻心战,要大开杀戒了。刘福彪因为消渴症而意志消沉,看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会雪上加霜。方三响眉头微皱:“你们刘统带看到了没?”

“我就是从他桌子上发现的,真触霉头了……”杜阿毛一撇嘴,神情惶然。整个福字营都是靠着刘福彪,他若是有了差池,大家也要跟着倒霉。

方三响觉得有必要跟刘福彪谈一谈,设法开解一下。他问刘统带现在哪里。杜阿毛挠了挠头,不确定道:“他一早就出门了,谁也没叫上,大概又去募兵了吧?”

讨袁军败退到吴淞以后,陈其美允许刘福彪自行募兵凑够三个营。所以他这几日吊着一只胳膊,在吴淞、金山到处招兵买马。

杜阿毛叹道:“唉,原先在瓦舍里听评弹,我最爱听的就是大聚义,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少。那些好汉原本没什么大出息,被宋头领提携,上得梁山排了座次。最后受了招安,兄弟们也没话讲,蛮好的。”他把身上的短褂子拽了拽:“可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征方腊那一段,梁山好汉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听着难受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方医生,你读书多,这征方腊,梁山好汉还好赢的吗?”

方三响只得正色道:“我在汉阳军中,形势比现在还要绝望,最后不也撑下来了吗?”杜阿毛似乎只是想讨句安心话,听到方三响这么说,立刻咧开嘴笑了,连声说:“我去给你拿点早点去,热乎乎的糯米糍。”

方三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显能感觉到,刘福彪的焦虑如同时疫一样蔓延到了整个福字营,正在侵蚀每一个人的精神。他不期然想到梅子山下最后那一次敬礼,萧钟英、文学社那个年轻成员,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士兵,却个个神态平静,视死如归。

同样是革命队伍,同样濒临绝境,梅子山守军与福字营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迥异?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方三响涌起一种超越医生的好奇。

他一直忙活到中午,刘福彪还没回来,病房门口反倒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熟客。

“英子?孙希?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方三响一怔。

孙希笑嘻嘻正要开口,方三响一把将他拽过来:“快,这个人昨晚犯了嵌顿疝,你来开刀给想办法塞回去。”孙希一听是这病,脸色一肃,俯身检查片刻道:“哎呀,这已经不是嵌顿疝了,已经发展到绞窄疝了!”

嵌顿疝如果一直不做处理,万一弥漫成腹膜炎或肠瘘,便是九死一生。

孙希顾不得多解释,他从来都随身携带割症刀具和必备麻醉药物,当即给伤员动起刀来。方三响见有他接手,这才放下心来,问姚英子是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前几日,红会得益于姚英子的及时警告,迅速调整了救援策略,在南市设置了一系列医药点、平粜局、留养院和赈济处,把这一大批难民顺利安置下去。他们的举动有条不紊,没有对市面造成大波动,广受市民赞誉。

自从徐州、蚌埠一线失利之后,又有大批难民从北边拥入上海境内。这一次红会早做了预判,挥师北上,提前在金山、吴淞附近做准备。这次姚英子和孙希来中国公学,是想和驻军交涉一下,看能不能腾出点空间来收容难民。

他们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方三响。

“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不会真的要加入青帮吧?”姚英子疑惑地问道。方三响摇摇头:“这一大堆伤兵败兵聚在一起,很容易暴发疫病。我留在身边,多少能督促他们注意卫生,防患于未然——对了,讲习所那边怎么样?”

姚英子兴奋道:“把那批妇孺安置进去之后,我特意从女医学校找了几个同学,白天教那些女子学学认字、学学刺绣,晚上教她们打拍子唱歌。农先生还特意去采访了一回,夸赞说这里对难民‘视如戚友,保全弱质’,结果当天募捐就铺天盖地而来。”

这些都是很琐碎的事情,可姚英子双手比画着,说得滔滔不绝,双眸熠熠生辉。方三响认识她这么久,她要数这一刻最为生动漂亮。他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英子,本还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没办法,舍不得打断,只盼能多看一会儿她浑然忘我的沉醉神态。

直到孙希甩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方三响才从沉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手术如何?”方三响略显心虚地主动问道。

孙希满不在乎道:“很简单的小手术。就是肠袢绞窄得太紧,坏死部分较多,我直接给那截肠袢切掉了,老方,你注意一下他的饮食就行。以后严之榭再说大肠好吃,我就让他看看这个。”

姚英子撇撇嘴:“恶心!你手术就手术,不要扯到食物。”孙希哈哈一笑:“做医生的,还忌讳这个?我们解剖课上好,都是蹲在门口吃大肠面。”

“龌龊死了,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三个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姚英子忽然道:“哎,对了,难得我们三个都在这里,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说。”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看向她,姚英子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旁边马蹄响动。只见刘福彪从外面一个人骑马回来了,他脸色蜡黄,左胳膊还用布袋吊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姚英子见正主回来了,这边先不聊了,赶紧走过去,向他提出了红会的要求。刘福彪似乎没什么心思,含糊地说:“随便你们来好了。”转身就要走。方三响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伸手拦住:“刘统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检查一下?”

刘福彪拒绝了,说等一下陈都督还要叫去开会,然后径直回了校务处,那里是福字营的指挥部所在。

“他跟之前变化好大呀。”姚英子也觉出不太对劲。方三响把他罹患消渴症的事一说,三人一阵唏嘘。饶你是铁打的汉,得了病也绷不住架子。

既然刘福彪同意了,姚英子和孙希决定考察一下校舍环境,评估一下到底能接纳多少难民。方三响说:“你们随意去看,我要回去补觉了。”

他此时睡意上涌,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床铺,倒头便睡着了。没睡多一会儿,方三响觉得自己手臂被人拼命摇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是杜阿毛。

“怎么了?哪个伤员出危险了?”方三响一骨碌爬起来。

“不是,不是,是陈都督那里派了一个传令官过来,叫老大去吴淞炮台开会。”杜阿毛说。方三响很迷惑,这不是军务上的事吗,叫醒他做什么?杜阿毛道:“老大忽然得了病,去不了,你赶紧去给瞧瞧。”

方三响一怔,赶紧披上衣服赶到校务处。只见刘福彪躺在床上,脖子一圈的皮肤泛起潮红,密密麻麻起了好多斑疹,看上去颇为吓人。旁边站着一位军官,一直盯着他。

“方医生,陈都督有重要军务,需要刘统带去开会。请你替他诊断一下。”军官说。

方三响觉得古怪,这口气,似乎不太相信刘福彪,要验证一下。他俯身过去,撕开刘福彪的上衣,发现浑身都蔓延了红疹,但意识还挺清醒。

方三响问他去过哪里,刘福彪断断续续道:“可能是出去募兵的时候,在村里得了烂喉痧……”

烂喉痧?方三响一惊。这病虽然没有赤痢、霍乱那么凶猛,可也是很棘手的时疫之一,上海每年都会闹上几次,一闹就是一片街区。它主要靠飞沫传染。他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双层布口罩,给自己戴上,然后才开始做检查。

这次检查的结果,颇为古怪。如果是烂喉痧,那么会出现舌面鲜红、舌乳头突起的症状,让整条舌头看起来如同杨梅。但刘福彪的舌头表面红润,并没见到什么异常。方三响又用木条压下舌头,探到咽喉里去看扁桃体,也没有什么明显肿胀。

刘福彪自称是在金山一个村里感染的,但他早上出去时并没问题,回来不过三四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疹子出得未免太急了。他询问刘福彪,回答说感觉到头疼和咽喉疼,浑身燥热。测了一下体温,不算很高,但一直在出汗。

方三响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烂喉痧。你说是吧?几个典型症状都没有。你说不是吧?皮疹却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军官一迭声地追问,方三响迟疑道:“我觉得应该不是烂喉痧。若要做精确判断,得从他的咽喉拭取分泌物,看里面是否有化脓性链球菌……”

他话没说完,刘福彪突然挣起身来,抓住方三响的胳膊,大声喊道:“我好难受哇……我不要得烂喉痧!”突然张开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地板上流淌的全是黄绿汁液。

军官厌恶地站开几步,放弃了坚持。这种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刘福彪到了会场,把讨袁军的高级将领们全传染上,这仗也不必打了。

他问方三响讨了一张说明病情的处方笺,便离开了。方三响环顾四周,校务处位于校舍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容易传播。他叫来杜阿毛等几个亲兵,让他们戴好口罩,把刘福彪抬去一个密闭性更好的房间,进行隔离。

安顿好刘福彪之后,方三响想起姚英子和孙希还在校园里,得赶紧通知他们离开,最好顺便去查一下那个村子。倘若烂喉痧的源头是那里,整个村子也得封闭,否则将会对北面即将到来的难民产生重大影响。

包括福字营里,也得做一次彻底的检疫。

这么一想,要做的事情简直堆积如山。方三响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一抬头,恰好看到樊老三正拄着一杆枪,跷着二郎腿守在学校门口,嘴里还吧唧吧唧嚼着东西。

他先前受了枪伤,伤口一度被感染,浑身发热,不过傻人有傻福,居然硬生生熬过来了。

“樊老三,你过来。”方三响喊道。

樊老三对方医生最是信服,赶紧跑过来。方三响见他嘴里似乎嚼着一把草,皱眉道:“你的枪伤未好,不要乱揪野草吃,容易中毒。”樊老三伸出指头,从嘴里抠出一团混着唾沫的稀烂纤维,放到掌心笑嘻嘻道:“俺可没瞎嚼,这是麻黄草,一吃就出汗,汗出透了就舒服了。”

“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三响不记得本地有野生麻黄。

“昨天老大有个朋友来见他,顺便带来的。我一直高烧不退,老大就送了我几根。”

方三响无心跟他辩论医学问题:“你赶紧去找找姚医生和孙医生,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樊老三说“好”,转身的时候,脖子上的小佛晃荡了一下。

这小佛据说他生下来就戴着,用一根红绳子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方三响看到那红绳在眼前一荡,愣神片刻,脚下突然掉转方向,朝回走去。

他想起来了,凡是得了烂喉痧的人,在腋窝、肘窝、腹股沟等处,皮疹会聚成一条条线。民间都叫作“无常绳”,学医的则称为帕氏线。刚才检查时,在刘福彪身上似乎没看到无常绳——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方三响刚走到校务处门口,一拍脑袋,暗叫糊涂。他太专注于回忆病理,忘了刘福彪才被抬去别的地方隔离,不在这里。他正欲抬腿走,却无意中看到床榻旁的地上,掉着一张暗黄色的信纸。

刚才方三响给刘福彪检查发疹时,直接把上衣给撕开了,估计这张信纸就是那会儿从兜里掉出来的。他俯身捡起,随手搁到旁边桌上,又觉得不稳妥,万一是军事机密,还是给刘福彪带去比较好,于是又伸手拿回来。

这一伸一收,让方三响不小心瞥到了信的开头,只看到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像一块烙铁骤然烫到视网膜。

程德全。

程德全原来是前清的江苏巡抚,辛亥革命中,他是第一个站到革命党这边的封疆大吏。民国之后他成了江苏都督,驻守南京,一度是福字营的顶头上司。癸丑之役开始后,革命党本来要推举他当总司令,但程德全反对讨袁,索性宣布下野,跑来上海隐居。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刘福彪写信,会是什么用意呢?

突如其来的疑惑,促使方三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把整封信看完了。内容很短,核心意思就一句话:“以君之声望,苟能择人而事,则少将与五万金不难也。”

这是一封收买劝降信,劝刘福彪投降北洋军。

方三响还没把信重新叠好,忽然背后被一支冰冷的铁管顶住。随后一个比铁管更冷的声音响起:“方医生,你一个医生,何必多管闲事?”

方三响转过身来,居然是刘福彪。他还是那一副蜡黄脸色,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但双眼精光毕现,完全不是得了“烂喉痧”的恹恹模样。

“我记得闹鼠疫那年,杜阿毛闲聊的时候提过,说你对麻黄过敏,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我早该想到才对。”

刘福彪笑了笑:“方医生好记性,几年前的事都记得。”

怪不得他的大部分症状都和烂喉痧对不上,原来是口服麻黄,利用这个来误导传令官。

“但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参加陈都督的军事会议?”方三响问。

“陈老大疑心病太重了,我若说得了其他病,他抬也要把我抬到炮台去亲眼看看。只有得了传染病,他才不敢召我到近前。”

方三响冷哼一声,举高手里的信转过身来:“这封劝降信和麻黄草,想必是昨天那位故友送给刘统带的吧?”刘福彪很光棍地承认道:“你猜得不错。程老做事向来周全,我对麻黄过敏一事,在南京时只跟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都记得。这么一安排,既可以避过军事会议,也可以让陈老大不起疑心。”

他晃了晃枪口,语气既钦佩又恼怒:“只可惜他漏算了方医生你,差点露馅。你可是真轴,何必那么严谨呢?”

“因为那是错的。”

“啧,若不是那个传令官自己先放弃了,我差点掏出枪把你和那个传令官都干掉。那样一来,势必要提前起义,麻烦就多了。”

一听到“起义”二字,方三响双眸绽出厉芒,前踏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陈都督?”

握着枪的虽然是刘福彪,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办法,方医生,真的没办法呀。从制造局撤围以后,陈老大就不信任我了。凡是他不信任的人,都得消失,我不想像陶成章那样。他催着我去那个吴淞炮台开会,其实是鸿门宴!我去了就一定死!”

刘福彪歇斯底里地嘟囔着,与其说是解释给方三响听,倒不如说在给自己解释。方三响怒道:“明明是你被那五万大洋说动了心,现在却把锅扣到陈都督头上!”

“五万大洋,不少了!值了!”刘福彪先是一阵亢奋,随后自嘲地一笑,“我问过人了,消渴症没的救,以后脚会慢慢烂掉,什么燕麦疗法,屁用没有。我只想要最后过几年富贵舒坦的日子,让残存下来的这些兄弟有个着落,这有什么不对?”

刘福彪似乎不想继续说,枪口一摆,杜阿毛满脸羞惭地从后面站出来,拿出麻绳把方三响捆住:“方医生,对不起啦。老大发话,我得执行啊。不过我事先可真不知道……喀喀。”

方三响没理他,对着刘福彪挺直胸膛:“你有本事把我杀了灭口,否则我一定会检举你。”刘福彪道:“方医生的脾气刚直不阿,我向来是佩服的,所以我不白费那力气。”

他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只见孙希和姚英子被人绑着推进来,两人面色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樊老三跟在后面,一脸古怪。

“你好大胆子,连红会医生都敢绑!”方三响怒不可遏,挣扎着向前冲去,却被死死按住。

刘福彪道:“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就好,等大局底定,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他一挥手,杜阿毛带着几个亲兵把他们三个推搡着,带到学校伙房里,把木门咣当一声关上,还加上一条锁链。

孙希和姚英子明明只是在考察校舍,突然被关进伙房,都一脸莫名其妙。方三响讲了前因后果,叹息说:“我把你们给连累了。”

“算了,这几天我们俩也没合眼,就当休息好了。”孙希很快调整好心态,“刘福彪不是说大局底定就放我们走嘛。”

方三响却摇了摇头。刘福彪既做到了这地步,怎么会轻易放过知情人?他恐怕在等一个时机,等到北洋军和讨袁军在吴淞开战,到那时再杀死三人,便可以伪造成战场意外身亡了。

姚英子和孙希听了,俱是脸色煞白,他们对于人心险恶,见得终究少。方三响咬了咬牙:“你们不要慌。刘福彪想要获得最大利益,就一定要到关键时刻才突然反叛,在这之前他得维持一切正常的假象,我们还有时间逃走。”

姚英子沮丧道:“外面还都是刘福彪的人,怎么逃?”孙希忽然道:“哎,你们看过一部法国小说,叫《基督山恩仇录》 吗?开头就是男主角困在一个海岛监狱里面找出路。”

姚英子瞪他一眼:“别卖关子,快说!”孙希嘟囔道:“那个写的就是越狱。里面有个法利亚长老,什么工具都没有,全是利用监狱里的东西现做,用铁烛台做削刀,将鱼骨改成缝衣针,把床腿改成凿子,厉害得很。”

听着孙希的絮叨,方三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伙房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很窄的小窗,采光很差,里面菜刀、扁担什么的早就收掉了,就剩个黑漆漆的灶台和几个破筐。怪不得他们会选这里关人,只消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神仙也逃不出去。

“孙希,你带来的手术刀呢?”方三响忽然问。孙希回答说被他们搜掉了,又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支卫勒氏动脉镊。这是用来钳住小血管的器具,样式比较怪,搜身的人只注意刀具,把它给剩下了。

方三响拿过镊子,用镊子头一点点去抠那口铁锅的边缘。铁锅是用黄泥土粘在灶台上的,被这么一抠,很快有一块块碎土崩开。孙希登时喜出望外:“老方,你可真是个越狱的天才。”

这个伙房因为是新式学校,比较注重卫生,锅灶的灶口开在屋子外面。所以只要掀开铁锅,就能钻进灶膛,从灶口爬出去。方三响小心地抠了一阵,交给孙希接班。两人交替努力,终于把铁锅给抠松了。

他俩同时用手指头抠着边缘,一起发力,轻轻把锅抬起一边,靠在墙上。孙希看了眼裸露出了的灶膛,忽然提出个疑问:“灶口那么狭窄,咱俩能爬出去吗?”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姚英子,她的脸“唰”地变了颜色。那灶膛里堆积着无数柴灰,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简直无法想象趴在里面爬动的情形。可那个灶口确实很狭窄,只有自己的娇小身子能勉强挤出去。

形势容不得迟疑,姚英子不敢犹豫,只得紧闭起眼睛,屏着呼吸,跳进灶膛,手脚并用。她感觉有一百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又痒又麻,只能尽力把大脑放空。当姚英子好不容易钻出灶口时,却发现一双半挽起裤脚的干瘦的腿挡住了去路。

她颤抖着抬起头,看到杜阿毛站在灶口,拎着一个食盒,满脸无奈。

灰头土脸的姚英子被重新带进伙房,其他两个人都很紧张。谁知杜阿毛却只字不提越狱的事,反而把守卫们遣开,然后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三碗粥、三枚咸鸭蛋和一碟腌萝卜,放下就走。

“杜阿毛!”方三响忽然喝道。

杜阿毛浑身一颤,缓缓侧过半张脸,苦笑道:“方医生,你们有什么不便当,尽管同我讲。但刘老大发下话来,我不敢放你们走,不要为难我了。”

孙希抢先道:“给我们拿个马桶,对了,还有一道布帘子!”杜阿毛点头说这个没问题。这时方三响道:“刘福彪是铁定心思要叛变,你难道要跟着他吗?”

杜阿毛道:“唉,怎么讲呢?论起青帮辈分,我拜他做师父,不听师父的,这叫欺师灭祖哇。”方三响冷笑:“陈无为也是青帮出身,刘福彪难道不算欺师灭祖?”

杜阿毛有些招架不住,叹了口气,转身诚恳道:“实话说吧,仗打到这地步,谁都知道陈都督不成了。刘老大这么做,我是不赞成的,但他也是为了福字营的兄弟考虑。我们死了许多人,剩下的只想活命罢了。”

他说完之后,拖着步子朝外走去。这时方三响在背后突然道:“昨天那位程德全的说客来访,给刘福彪带了一封信和一份麻黄草。你可知道,他先给了樊老三吃。”

“这我知道。”杜阿毛随口回答,正要迈出伙房的门槛,方三响冷冷道:“那你是否想到,他为何要这么做?”

“樊老三一直发烧,吃了麻黄草可以散出汗……”杜阿毛回答到一半,身体骤然一僵,猛然回过头来,惊恐地看向方三响,嘴巴张合,说不出话来。

方三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耳边:“我来替你说出来吧。刘福彪疑心太重了,他生怕程德全送的东西有毒,所以让樊老三先试吃!”

食盒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杜阿毛蹲下身子,瑟瑟发抖。方三响道:“这就是你们青帮的规矩?这就是他为福字营做的考虑?”杜阿毛下意识地要捂住耳朵,方三响却继续刺激:“你家刘统带得的是消渴症,心态已失衡,只盼着最后苟且几年好好享福。他为了这个目的,昨天背叛了陈都督,今天拿樊老三做挡箭牌,明天能保证不出卖你杜阿毛吗?”

“别说了,别说了……”杜阿毛几乎要崩溃,他突然抱着脑袋低声泣道,“麻黄草,昨天老大其实是给我吃的,我嫌苦,随手给了樊老三,说是老大送他的……”

这个变化,方三响也没预料到。杜阿毛沉默片刻,开口道:“可就算我放你们走,你们也走不脱。刘统带已经下令戒严,整个中国公学都封锁了。”

他一念之转,连称呼都不一样了。方三响道:“我不是让你放我们走,是让你走。”

“什么?”

“这里距离吴淞炮台只有几里路。你现在离开,去炮台通知陈都督。他们可以直接出兵,把中国公学拿下。”

杜阿毛听完这个指示,不由得怔在原地,这可就是彻底站在刘统带的对立面了。方三响道:“这不是为我们,也不是为青帮,而是为你自己。你不是总说,要在闸北做做太平生意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可我若如此做,不是恶了北洋军嘛……”杜阿毛仍瞻前顾后。姚英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嘴:“北洋军再厉害,也管不到租界。我可以做主,让我爹送给你一个租界的香烟铺子。”

杜阿毛没有留下任何承诺,默默离开伙房。但三个人都看出来,他已经彻底转念了,两条裤脚管不知何时,已从小腿放了下去。

他离开之后,伙房这边彻底恢复平静。三个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的,无论是吴淞炮台还是中国公学,此刻都是暗流涌动。他们已经投出一枚小石子,究竟能起多少涟漪,便只能静候了。

“哎,我都不知道,老方你的口舌这么厉害。”孙希耐不住寂寞,率先打破沉默。方三响道:“我只是说了一些实话罢了,倒是可惜了你的基督山计划。”孙希哈哈一笑:“难得见英子这么狼狈,值了。”

只见姚英子脸孔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只钻篱笆的花猫。等到一会儿太阳落山,屋子里没有火烛,这样的奇景可就看不到了。她见这两人贼兮兮地看过来,气得黛眉倒竖,怒说:“你们再看,我就告诉张校长去!”

这两个人一听英子要请出这位老太君,立刻了,连连告饶。姚英子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借着落日余晖,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卫生告示,落款盖着“中国公学”四个字的鲜红大印,蓦地想起一段往事来。

“哎,你们知道吗?这座学校跟张校长之间,还有点浪漫渊源呢。”

“啥?”两个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竹君和“浪漫”两个字,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姚英子嘿嘿一笑:“也就在这里,我敢给你们讲讲,可不许说出去。张校长当初在广东行医时,有好多追求者,其中有一个桂林人,叫马君武,是个风流才子,对张校长倾慕得不得了,天天写情书,还是用法语写的呢。法语本来就浪漫高雅,再加上马君武文采斐然,这情书写得不要太漂亮。”

“那张校长答应了吗?”孙希问。

“张校长给他回了封信,说自己要专心治医,为女子谋福利,立誓终身不嫁,还劝他不要为个人情感所累,要致力于革命。马君武从善如流,遂东渡日本,还加入了革命组织。当初起草同盟会章程的八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姚英子又道:“后来张校长来了上海,马君武也跟了过来,跑到这所中国公学里当老师。因为中国公学原来的校址是在北四川路横浜桥,离女子中西医学院很近。他既不痴缠,也不声张,就是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自言要做一个安静的仰慕者。”

孙希和方三响面面相觑。张校长立誓不嫁,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这位也真是一位痴人。

“这位马君武,其实你们也不算陌生。《民立报》知道伐 ?他离开公学以后,就去那里做了主笔。”

两人一时恍然大悟。辛亥前期,张竹君与沈敦和有一场隔空对战,她的发声主阵地就在《民立报》。原先他们以为是《民立报》与张竹君的政治立场相同,这才力挺,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浪漫故事。

“如今马君武已贵为国会参议院议员,但张校长反而与他断绝来往了,免有攀附权贵之讥。唉,亏得是张校长意志坚定,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女子,面对这样子的追求,怕是早早便沦陷了。”姚英子轻声感慨。

此时外头光线已经彻底消失,屋子里一片黑暗。方三响和孙希看不清姚英子的表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羡慕。隔了好久,方三响才忽然问道:“那你呢?”

姚英子还没说话,孙希却先猛然一惊,仿佛一个赌徒被同伴突然揭开盅。他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黑暗中,姚英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们知道吗?这一年多来,我最累的,便是这段时间。无论是筹建保育讲习所,还是安置那些难民,太多琐碎的事,一件件做也做不完。可是,这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尤其是那几百个妇孺住进讲习所里以后。我看着那些女子兴致勃勃地学认字,读门口的春联和戏单子,晚上一起打着拍子唱歌,别提多有成就感。哎,那些小囡囡见到我,会伸开小手,高兴地叫我校长呢,一下子疲劳都没了。我这才晓得,为什么张校长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没有什么比这些事让我觉得更愉悦、更充实了。”

两人安静地听着,都没吭声。

“这一次我在松江,眼看难民将至,那个县知事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难民们也不相信我是医生,骂我是拐子。我在筹建保育讲习所时,这样的话听过太多,即使是那些开明士绅,也对我出面奔走很是迷惑,他们会去找沈伯伯、找我爹确认之后,才慷慨解囊。无论是士绅还是难民,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在他们心里,女子和医生,好像是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名词。就连陶管家,还有我爹,都觉得我早晚还是要嫁人的,仿佛这是女子唯一的命运。”

“别担心,这些偏见以后会慢慢消失的。伦敦原先也是……呃……”孙希感觉肩膀被方三响捣了一拳,赶紧闭嘴。

“我尚且在民国,尚且在上海,可想而知,张校长在光绪年间的广州,毅然以女子之身行医,该是何等艰难。她总跟我说,女子做医生不易,要牺牲许多东西。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张校长发誓终身不嫁,是因为她必须付出全部身心去抵抗偏见,为后来者行出一条路来,再无一丝余裕顾念其余。”

姚英子停顿片刻,似乎酝酿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张校长的快乐,也体会到了张校长的难处。接下来,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希望沿着她的路走下去,心里再也放不下别的事了——你们,能明白吗?”

黑暗中的两个人先是一阵沉默,仿佛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然后觉得对方似乎不打算出声,又同时把嘴张开,两声“我……”正正撞到一起,吓得又双双把尾音咽下去。

这全无默契又可以说十分默契的狼狈,惹得姚英子忍俊不禁,一下子笑出声来:“我在说我的事,你们这么紧张干吗啦?”

最后还是方三响先开口:“呃……英子,我支持你。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姚英子轻哼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喽?”方三响老老实实道:“不是很理解,不过我会努力去试着理解。至少我知道,刚才你讲讲习所的事情时,特别好看,我都看入迷了,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好看下去。”

“啧,蒲公英,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孙希教的?”

“我可没有。”孙希急忙分辩,他捅了捅方三响,后者赶紧“嗯”了一声。

屋中的黑暗恰到好处地过滤掉尴尬,姚英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你们在未来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小囡……我会一直守在旁边,帮你们出谋划策,给你们送出祝福,做一个最好的朋友该做的事情。”

方三响忽然担心道:“我们俩好说,万一你爹那边逼你结婚,那可怎么办?”姚英子还没回答,孙希一拍胸脯:“这还不简单,你就往我身上推。我是正经上门提过亲的,我没退出之前,谁也别想插队抢先。”

姚英子嗔道:“你当是去老裕昌买鲜肉饼啊?”她顿了顿,方才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太难,比张校长当年可能还难,所以才先同你们讲。若你们都反对,那我真的要孤军奋战了。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就有信心多啦,谢谢你们。”

黑暗中,两只柔软的小手分别伸过来,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触感滑腻而温暖。孙希和方三响同时感觉到,心中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脸,可他们都感应得到一种默契与承诺,正悄无声息地凝结着。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三个人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尘土从房梁上扑簌簌掉下来。

这不是克虏伯山炮,而是大口径要塞炮的声音,它只可能是从吴淞炮台打过来的。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陈其美收到消息,决定对刘福彪动手了。他大概是气坏了,炮击力度十分猛烈,一枚枚炮弹接连不断地砸向中国公学,整个校园立刻硝烟弥漫。

伙房前的看守,在第一发炮弹落地后就跑光了。最先清醒过来的方三响,迅速把孙希和姚英子带到附近一处反斜面的小丘,躲进一处石缝中。

炮击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随后讨袁军的主力杀到,他们这才从石缝里钻出来,被重新带回校舍里。在那里,三个人再次见到了杜阿毛,他正惶恐不安地清点着人数,身前是一群同样惶恐的福字营士兵,樊老三也在内。

早晨那一场炮击,其实并没造成多大伤亡,却骇破了大部分士兵的胆。尤其是刘福彪,一听到炮击,知道自己阴谋败露,二话不说夺马而逃,其他人没了主心骨,一哄而散,只剩这几个人了。

过不多时,陈其美穿着马靴,亲自跑到中国公学这里来。他比之前要憔悴许多,只是镜片后的锋锐之气未减。他见到方三响,难得开口为刘福彪的事道歉。

“革命意志尚不坚定,革命同志尚不纯粹,故而有此一败。”陈其美恨恨道,“无论是商团、帮会、前清官僚,皆逐利之辈,不可相信,下次必要先以思想坚强队伍,才可战胜!”

“下次?”方三响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这次就这么结束了?”

陈其美“哼”了一声,把目光换了个方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方医生,你要跟我走吗?”方三响看了眼身旁的姚英子,摇了摇头:“我是红会约定生,必须留在总医院。”

陈其美早猜到,点点头:“我跟你说过,救国如治疴,非止一日之功,亦非止一科一人之力。方医生,你已有觉悟,继续做医生亦是革命之幸。他日再见,希望可以称你一声同志。”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讲话怎么怪怪的?”孙希说道,再看向方三响,发现他一脸凝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三人没在中国公学多做停留,立刻返回附近的红会驻地。在那里,他们先后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福字营溃散之后,刘福彪带着少数几个亲信逃去了宝山,一路南奔到法华镇才停住脚,就地发表声明,向北洋军投诚;另外一个消息,则更让三人吃惊——柯师太福教授乘坐小火轮,居然去了吴淞炮台调停。

这位教授还真是调停上瘾,专往危险的地方去。

方三响这才知道,陈其美为何说出那种古怪的话来。原来北军已从四面八方逼近吴淞,整个战局无可挽回。柯师太福教授前往炮台,是去劝讨袁军罢战解甲,不要让沪地徒增伤亡。

他们三人休息了半天之后,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到了次日,也就是八月十三日,正在忙碌的方三响听到一阵清亮的号声,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吴淞炮台最高处,革命军旗缓缓降下,红十字旗冉冉升起。

讨袁军基层官兵,已悉数放下武器,陆续进入附近红会营地待遣,炮台、炮闩亦交红会执管。至于陈其美等高级将领,已在红会的护送下先一步离开,随后北洋军一拥而入。

到了十一点,吴淞炮台改悬中华民国海军军旗。轰轰烈烈的癸丑上海之役,至此结束。

方三响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陈其美。

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

“全体起立!”

随着法警一声呼唤,整个审判厅里的人都齐唰唰地站起身来。身着镶蓝边黑袍、头戴镶蓝边文官帽的推事缓缓走到审判台前,把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搁:

“上海地方审判厅乙号庭。今日审理的是,朱贵云诉徐家汇红会总医院方三响医师误诊致死案,原告与被告可都到了?”

被告席上站起一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唇上胡须呈一字形,直挺浓密:“本人方三响,已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下。对面原告席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色枯黄,两条袖子卷过小臂。他忐忑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本人朱贵云”,说完就要给推事磕头。推事哭笑不得:“都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了,怎么还搞这一套——你所诉何事?”

朱贵云怯怯地看了方三响一眼,开口道:“小人家住广肇路、长安路路口,家里以制卖腐皮为业。三日之前,我老婆周氏忽然浑身发热,胸闷,当时帮内的兄弟杜阿……”他突然注意到推事眼神一眯,赶紧“呃”了一声,改口道:

“当时我一个朋友杜阿毛,推荐了红会总医院的方医生,说他常来闸北诊治,手段甚好。我便请他来家里看看。方医生来了以后,说我老婆得的是伤寒病,但在这里看不好,一定要我把老婆送去总医院医治。”

推事看向方三响:“被告,原告截止到目前,所诉属实?”方三响点了点头。推事又问:“你让周氏去总医院,理由是什么?”方三响道:“朱贵云夫妻一家就住在腐皮铺子内,前店后屋。店内日夜都要磨豆煮浆,空气极为浑浊,不利于休养。而且伤寒有传染性,总医院有专门设备与医护人员,周氏可以得到更好的隔离与治疗。”

“所以原告你同意了?”

朱贵云委屈道:“开始我是不允的,只让他在家里诊治,可方医生说若我老婆想得救治,非得去医院不可。我没办法,只好把老婆送过去。”

“那你为何不愿意送医院治疗?是担心他们漫天要价吗?”

“那倒没有,只收了两元挂号费和十五元住院费。”

“这个价格很便宜呀,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推事奇道。朱贵云跺了跺脚:“哎呀,大人你不知道,他们给人瞧伤寒病,要拿一大块冰搁在额头上!还让护士用冰水给我老婆擦身子。冰的寒气侵入人身体里,不是雪上加霜吗?”

推事看向方三响:“你有特别的理由这样做吗?”方三响无奈道:“伤寒的症状之一是浑身发热,保证患者降温非常重要。以冰囊置于额头,以冰水洗涤全身,是欧洲乃至全球通用的降温方法。”

朱贵云大怒,几乎吼起来:“那我老婆怎么会在你们医院莫名暴毙的?”方三响道:“不是莫名暴毙,她是多次便血引发肠穿孔,并伴发腹膜炎而死。”

“别扯这些听不懂的鬼话,就是那劳什子冰囊害的!我老婆平时体虚得很,秋风都不经吹,那么冷的东西贴着,肯定更虚了。哦,对了!再加上你给她乱喂什么密洞……”

“是疋拉密洞。”

“对!就是这个!我听说它对肾和肝都不好的,我老婆先被寒气入体,又被喂了这种东西,怎么会不死!”

“疋拉密洞是用来退烧的,而且投放量只有半匙。”

“反正她在家里本来好好的,你一把她弄到医院就死了!就算与冰囊无关,也一定是你给的药不对!”

推事见原告情绪激动,赶紧用小木槌敲了敲桌面:“安静,安静!”然后困惑地问道:“疋拉密洞是什么?”

“就是 Pyramidon,这种药是解热镇痛之用,和阿司匹林效用差不多。”

推事彻底茫然了,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证人席。一般这种医疗纷争,法庭总会延请一位专业医师来做专业证人,各个医院义务轮替。今天轮值的这位顾问医师三十多岁,面如鹅卵,额头宽大,白白净净像个馒头,唯独双眼似睁非睁,似很疲惫。

推事问:“被告所说,您可有什么意见?”那医生慢条斯理道:“被告适才所叙药物效用与投放方式,并无讹误。用冰囊处置伤寒,乃是国际间通行的做法。因伤寒而致肠穿孔,亦属常见症状。”

“那个疋拉密洞……”

“如被告所说,这是一种镇痛解热的药物,主要适症于肺痨、肺炎与肠伤寒。它的作用比较缓慢,适用于身体软弱的病人。从他的描述里,我没听到有误诊或处置不当之迹象。”

“那会不会造成肾和肝的损害呢?”

“这款药早在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便在欧洲上市,据我所知,还没有临床证实对肾、肝有影响,但确实有几例显示病人的白细胞会变少。”

“那么原告所猜测的,冰囊致使寒气入体,是否有可能?”

“闻所未闻。”医生断然道。

朱贵云一听急了,指着那医生大骂:“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伙的!欺负我们这些穷苦人!”推事面孔一板:“这是仁济医院的副院长牛惠霖,和红会总医院不搭界,你乱讲话是要负责任的!”

朱贵云呆了呆,又跳起来嚷道:“是药三分毒,也许我老婆就是因为他投的这个药,那个什么白细胞才会减少的!然后就死了!老婆呀!你死得好惨哪!”

他说着说着,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大为同情。他们并不明白医学原理,但一个病人活着进了医院,吃了药,然后死了,这事实不是很清楚嘛。

推事见庭内喧闹不已,只好挥动小槌宣布:“此案暂时休庭,俟本庭调查分明,再做宣判。”

方三响面无表情地离开被告席,一个长发姑娘在旁听席扬手招呼道:“三响,这里坐。”方三响“哦”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这姑娘正是林天晴,她指了指法庭侧面:“孙希就在下一号,不知他准备好没有。”方三响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叠在膝前。

没过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咚”的一声,一个人影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己另外一侧。林天晴听到声音,探头打了个招呼:“姚小姐,你来啦?”

姚英子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正累得气喘吁吁,只好抬了抬手算作回应。她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有气质,齐耳短发被一个蓝发箍勒住,干练洒脱,简直就是一个小张竹君。等她喘匀了气息,才低声道:“讲习所的事情太多了,刚才你审得怎么样?”

方三响道:“该说的都说了。”姚英子知道他笨嘴拙舌,索性把他拽起来交换位置,然后与林天晴嘀嘀咕咕。

这边推事喝了几口茶,拿起卷宗一看,眉头微皱,对牛惠霖道:“牛院长,下一桩还是医疗纠纷案子,还得多劳烦你一场。”又看了眼卷宗开头:“嘿,又是他们红会总医院的医生,有意思。”

牛惠霖脸上浮起一丝异色,他拧开钢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推事本来还很好奇他写了什么,凑过去一看,立刻放弃了——典型的医生笔迹。

休庭时间转瞬而过。推事宣布再次开庭。孙希懒洋洋地站在被告席上,他个头已经蹿到了一米八——或者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五英尺 十一英寸——戴着金边眼镜,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激起旁听席女性们的一阵小声议论。

原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工,个头不高,瘦得好似个豆芽菜,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拐。她自称叫沈贤淑,是福祥牙刷厂的一个工人。她的工作是对刷毛进行修剪,需要长年累月久坐在工作台前,因此她的腰腿一直有问题,到今年五月,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我老公搀我去了红会总医院外科,接诊的正是这位孙希骨科医师。他给我动了手术,结果把我的大腿骨都给掰断了,然后又错接成了弯曲形状,半身没法转动。我入院前还能坐着干活,谁想到出院时候比入院时更严重。如今工作也丢了,我家里几个孩子,都靠我一个人糊口,这可怎么活呀……”沈贤淑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掩面哭泣起来。

推事见她哭得可怜,只好低低地喝止了一声,径直看向孙希:“被告,原告所叙,是否属实?”

孙希一推眼镜:“首先,我是外科大夫,不是骨科医生,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其次……”他看向原告:“你在说谎。你在入院之前,肢体就已经弯曲得很厉害了,可不是我接坏的。”沈贤淑急道:“你可不要污人清白,明明我那时还好,老公搀我去的医院,他可以做证!”

这种地方审判厅的民事快速厅,流程并不复杂,原告、被告均可自辩,证人亦可随时加入,与传统的官府审案方式颇似,算是中西合并。所以沈贤淑一说完,一个长着一口大烟牙的瘦弱汉子立刻站起来,走到证人席道:“正是我搀她去的,去的时候腿脚还算好。分明就是你医术不精,把骨头弄坏了。”

孙希一阵冷笑:“你把鞋子脱了看看。”沈贤淑尖叫一声,满脸羞惭,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孙希却抢先一步对推事道:“大人,她入院之时,腿足已经溃烂腐臭,而且弯曲得非常严重,按足则首起,按首则足翘。这种症状,绝不是久坐导致的关节畸形,也不是掰断大腿骨的结果——如果您不信,可以当场验看。”

“验看不必了……这是什么病?”推事问。

孙希大声道:“医院已用梅氏反应法化验过,她这是梅毒性关节炎。”

一听这名字,旁听席一片哗然,大家看向沈贤淑的眼神都不对了。孙希道:“这种病无法通过外科解决,所以我只给她做了简单的骨体矫正。”

沈贤淑哭叫道:“可我的腿现在明明比入院时更严重了呀!这总不能是假的。”孙希耸耸肩:“梅毒性关节炎严重起来,骨质会变得极疏松,如果不良加防护,极容易变形——本来我建议你转内科治疗,谁知你却突然自行出院,自己弄坏了又来怪谁呢?”

沈贤淑扯着嗓子大喊:“你们医院不是有什么爱克斯光机吗?能照透骨头,怎么没给我们用?”孙希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那玩意儿多贵吗?它的灯胆和菲林都是从国外运来的,每周只能启用一次,想拍照?二十五块钱一次。我是替你们省钱好吗?”

推事低声询问牛惠霖道:“您是骨科方面的权威,觉得如何?”牛惠霖道:“梅毒性关节炎最关键是要先驱梅。换了我是孙医生,也会建议转内科。但是,孙医生,病人入院的时候,你没有给她做爱克斯光检查吗?”

孙希双手一摊:“梅毒性关节炎做爱克斯光没有意义,我直接让他们去做了梅氏检验。”牛惠霖皱眉道:“你在做梅氏检验之前,怎么判断病患是梅毒性关节炎?”

孙希愣了一下:“呃,她的双足下疳现象那么严重,肯定是呀。”牛惠霖却穷追不舍:“梅毒性关节炎也分成骨性、白肿和水肿几种情况。不用爱克斯射线做辅助判断,你如何知道关节有无骨质增生或骨萎缩的情形?”

他们两个人对话速度很快,只苦了推事和周围旁听的人,如听天书。推事跟牛惠霖低声交谈了很久,方才问道:“反正孙医生你在接诊时,检查确实没有齐全完备,就得出了结论对吧?”

面对别人,孙希还有对辩的勇气。可这位牛惠霖是上海最权威的骨科医师之一,他只能承认,他确实没要求过患者进行爱克斯光检查。

沈贤淑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立刻叫道:“对的!我们出得起这个钱,他不肯给我检查,所以才会掰坏了我的大腿骨!”牛惠霖打断了她的话:“孙医生的流程有问题,但判断本身并没错。你的腿脚症状,不可能是入院后手术造成的,只可能是梅毒性关节炎恶化导致的。”

这时沈贤淑又喊道:“为什么不是他给我开的药有问题?”推事一听,忙问详情。沈贤淑道:“我入院以后,他给我开了一种怪药,味道甘涩,吃完以后我头昏眼花,还肚子难受。”

推事问孙希,孙希坦然道:“我确认她得了梅毒性关节炎,便给她开了一剂药叫 Salipyrinum……”

“请你说中文。”

“就是沙利比林,是治疗急性关节炎的镇痛药物,也可以退热。”

“它是对梅毒性关节炎有用吗?”

“没用。我只是打算临时控制一下,然后转内科驱梅,但病人中途自行离开。”

推事看看牛惠霖,牛惠霖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但沈贤淑一口咬定,说吃了那东西以后,浑身不舒服,冒汗,一个劲地恶心,不是药开错了就是用的假药!

台下的人又议论起来,不是在感叹爱克斯光机之贵重,就是说那个什么比林药必然也是有毒的,你看上一个官司那方医生投给患者吃,不也死人了吗?大部分人,都明显偏向于沈贤淑那边,让坐在台下旁听的姚英子等人很不自在。

推事伸出手去揉了揉太阳穴。这种医疗官司实在是民事诉讼里最恼人的,全是各种专业术语,如何宣判,着实难以取舍。末了他一敲小木槌:“此事太过复杂,待本庭咨询专业顾问后,择日宣判。退庭。”

孙希离开被告席,走到方三响和姚英子面前,面色如常。而另外一边,沈贤淑失魂落魄地被她丈夫搀扶下去。

孙希和方三响办完了手续之后,和姚、林二人离开法庭。这座地方审判厅位于斜土路附近,外面连接一条宽阔的沥青马路,叫作“地方厅路”,道路两侧种满了梧桐树,车水马龙,颇为热闹。

林天晴愤愤不平道:“那个推事真是个糊涂蛋,偏袒得不要太明显哪。三响好心去闸北给他们看病,孙希好心帮他们省钱,尽心尽力,反被咬一口。”

姚英子叹道:“只要开门问诊,总少不了遇到一些这样的无赖病患。”林天晴有些担忧:“不知道推事最后会怎么判。”

“只怕我们会输。”一直没吭声的方三响忽然道。林天晴大惊:“不会吧?这两桩案子明明占着理呀?”方三响冷笑:“法庭最要考虑的不是道理,而是民意。从老百姓的角度看来,病人在家里还活着,送到医院就死了,这肯定是医生的错。至于诊疗细节,他们不懂,也不关心。先前有好几桩案子,不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判的?”

“在英国,这种医疗纠纷案子,都须交给医师公会来做判断。中国这边只请一位医师做随庭顾问,而且推事采纳与否,全凭心证。一个外行人,肯定会更倾向于民意。”孙希也是一肚子抱怨。

姚英子道:“南市前一阵就有类似案例。一个产婆接生时,发现胎儿脐带绕颈,连忙把孕妇紧急送到一处诊所。医生采用剖腹产,可惜赶上妊娠高血压,孕妇没救回来。结果孕妇家人指责医生开肠破肚,居心叵测,把他告上法庭。张校长去随庭做证,奈何孕妇家人在审判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惩办杀人凶手,最后推事到底还是判那医生赔偿。”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唏嘘。林天晴忧心忡忡:“那……这案子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大概是吊销医生执照吧?”方三响回答。

“老方你错了。”孙希截口道,“我刚才可是在旁听席看到几个小报记者,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最坏的结果,是上海的报纸上哄传,红会总医院一日之内两医生误诊受审,到时候连医院都要砸招牌。”

他们两个还算淡定,却让姚英子急得不得了。万一法庭真要吊销医生执照,他们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毁在两家小人之手,岂不冤枉?

可她已不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姑娘,知道很多人盯着这案子,如果找自己爹疏通关系或贿赂法官,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们这么讲着话,走进了审判厅西边一条南北向的小路,这里官方称为“地方厅西路”,不过当地人嫌绕嘴,都简称为“厅西路”。孙希眼睛最尖,忽然看到牛惠霖一个人站在路边,手里搭着一件薄西装,似乎正在等车。

他应该是结束了法庭轮值,正要返回仁济医院。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走过去,向他道谢。牛惠霖端详两人一番,方才缓缓开口:“你们不必道谢,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讲出医学上的客观事实而已。”

姚英子心直口快,抢着说道:“医师培养不易,您也不想让两个小人毁掉两个好医师吧?”

牛惠霖转过身来,他两条淡眉本来是趴下来的,这时却微微抬起:“按说官司未了,我不该评论此事。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跟两位讲一讲。”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站直了身子,屏息凝气。

这位牛医生在上海医界可是赫赫有名,圣约翰大学毕业,剑桥深造,然后在伦敦各大医院都担任过外科主任医师,还参加过世界大战的救伤工作。一个华人在欧洲能做到这地步,绝对是凤毛麟角。对孙希来说,这简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那两桩官司,论道理是你们占理,论医德却大有可商榷之处。”牛惠霖讲话很慢,可一抛出来极有杀伤力。

两人都是一抖,面面相觑,方三响忍不住道:“您指的是哪方面?”牛惠霖道:“你在使用冰囊之前,是否跟她与她的家人做了沟通?”

“这是所有医院通行的做法,您在庭上不也这么说吗?”

“你我知道,但病人并不知道。向他们解释,也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环节。”

林天晴在旁边忍不住帮方三响道:“那些人愚昧得很,就算解释了,他们也听不进去呀。”牛惠霖不动声色:“什么时候医生看病,需要先检查病人的智识水平了?”

“我……”

“在病患入院前,你是否出于专业傲慢,觉得他们太愚昧了,没有多做解释,让他们只要听医生的就行了?”

方三响“呃”了一声,面露尴尬。孙希见方三响嘴笨,赶紧上前想解释一下。不料牛惠霖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问题更严重。你当庭公开说出病人罹患梅毒性关节炎,有没有考虑到病人的处境?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感染的,但外界只会认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可能会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孩子也许会被欺负,名声也会受损——这些悲剧,只要你走到推事面前小声讲出她的病情,就完全可以避免。”

孙希的脸色登时比方三响还尴尬。

“还有你那段关于爱克斯光机的高论,又是国外进口的灯胆,又是二十五元一次。你这么说,岂不是让旁人觉得你是嫌人家穷,不配接受检查?”

牛惠霖这一顿批评,如急风骤雨,说得孙希满头大汗,讪讪不能言,连带着方三响也垂头不语。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外人来讲:医生与患者之间,到底谁为主体。是你们用技术去尽力拯救病人,还是让病人来迎合你们的技术,请你们仔细想一想。”

牛惠霖的训斥,持续到车子开过来方止。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两人以为他还要教训几句,连忙立正。

牛惠霖远远看了眼审判厅,收回视线道:“你们这两桩案子,若依今天的局面判,多半是要输的。但那位姚小姐说得对,如此毁掉两位好医生,我亦觉扼腕,所以提醒一句,你们胜机尚存。”

两人面面相觑。牛惠霖作风公正,不会徇私,那么这胜机从何而来?

“你们仔细想一下。无论是朱贵云还是沈贤淑,对医学并无任何常识,但他们居然会选择从疋拉密洞、沙利比林两种药入手攻击,还颇为专业……”

“您的意思是,他们背后……有人唆使?”孙希反应最快。

牛惠霖道:“我只说我看到的,你们自己判断。今天是民国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推事会在七月五日做出判决,你们还有十天时间。”

孙希和方三响对视一眼,却只有无穷的迷惑。信息太少,根本无从着手。

“我亦是红十字会理事会的成员之一,记得代问沈会长好。”

牛惠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汽车疾驰而去。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过去一年的种种古怪。

自从癸丑之役结束后,红会总医院一直活跃在各地战乱、灾害一线,广得赞誉。但到了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却遭遇了一桩大变故。

去年四月,徐世昌大总统突然发布一条命令,宣布免去沈敦和的副会长之职,原因语焉不详。

这条命令让上海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红会乃是沈敦和一手创办,他经营会务前后十五年,堪称红会核心的灵魂人物。此时突遭免职,又无正当理由,直接引发了红会内部的极大混乱。施则敬、王培元等核心骨干相继愤而辞职,基层会员也茫然不知所措。一直到沈敦和自己站出来安抚大众,并主动与继任者交接,局面才勉强稳住。

接下来的一年,红会总医院照常运转,可每个人都心存阴霾,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大家都讳莫如深。如今经牛惠霖这么一提醒,他们几个人才惊觉,这两桩医疗纠纷,竟似……竟似是冲着沈敦和去的。

姚英子皱眉道:“这么说来,和沈会长有关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呢。曹主任去年因为医院账目有个小错,也被辞退。”

即使鲁钝如方三响,也从这巧合里品出一丝诡异。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势力,在不动声色地给与沈敦和有关的人找麻烦。

可沈会长是沪上有名的谦谦君子、仁厚长者,谁会跟他结仇?张竹君算是一个私敌,但张校长光明磊落,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冯煦算是一个公敌,不过他本人早早在上海做了寓公,至于红会京沪之争,早已消弭。欧战期间,会长吕海寰还与沈敦和密切配合,于胶州战场联手救伤,一时传为佳话。

那么还有谁会这么痛恨沈敦和呢?

几个人商量了一轮,没什么结论,只达成一个共识:若要孙、方二人从两桩官司里脱身,势必要在十天之内找出这个人来。

姚英子一拍巴掌,说:“我们直接去问沈伯伯不就得了?”大家连连称是。姚英子扫视一眼道:“一下子去那么多人,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孙希去找沈伯伯;蒲公英,你跟曹主任比较熟,和天晴一起去他那里问问。”

方三响眉头一拧:“这事何必劳烦天晴,我自己去就行。”林天晴连忙表示:“正好我今天请假了,左右没事。”方三响“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姚英子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对孙希叹道:“这个蒲公英,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林小姐的心意,谁看不出来,偏他还傻乎乎的。”孙希道:“他不是发下誓言嘛,不报父仇就不考虑亲事。”姚英子冷哼一声:“天晴这几年可没少帮他去日本打听,这份心意,难道还不够他破个例?”

孙希笑道:“你自己守誓不嫁,安排别人倒挺心急的嘛。”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还说别人。蒲公英好歹有个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整天一个人晃来晃去的?”孙希笑嘻嘻道:“我若结了婚,你可怎么办?家里再逼你,可就再没有借口了。”

“你别岔开话题,现在不是说我,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暂时没那心思。”

“大话精,谁会信哪?你看今天你一站到被告席上,下面多少姑娘议论。”

孙希掸了掸肩膀:“生得靓仔,这也怪我?”

他们一路说笑,先去了白克路的退思里,发现沈敦和不在寓所,问过仆人后才知道去了西藏路。

红会原来在天津路有一家时疫医院,近年来规模逐渐扩大,不太够用,沈敦和便在西藏路的大世界对面盘下一块地,把天津路那家时疫医院搬迁过来。医院即将竣工开业,他去现场盯进度去了。

两人心中一阵感慨,沈伯伯都被强行解职了,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居然还在矢志不渝地为慈善奔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会惹来什么怨恨。

他们赶到大世界时,正赶上午间开锣,门口聚集了上千人想挤进去。这个地方是药业大亨黄楚九在三年前建起的,里面除了有各色游艺戏曲之外,还有十几面西洋哈哈镜,极得上海市民青睐,只要开门,永远人潮汹涌。

孙希下了黄包车,感慨这么多人常年挤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简直就是个“病毒大世界”,随时会暴发疫病。沈会长在它对面建时疫医院,正可谓对症下药。

姚英子挽着他走过马路,对面是一座漂亮的欧式两层砖楼,一层是立柱与狭窗,二层则是一水的落地盾窗,采光极好。所有的窗户都涂成朱红颜色,与白墙交相映衬。在小楼的最上方,几个工人正粉刷着一个簇新的红十字。

“我听我爹说,大世界建成之后,周围的地皮噌噌地涨价。别人买了都疯狂地建商铺、盖公寓,赚得盆满钵满。只有沈伯伯盘下这块地,却用来盖免费的时疫医院,好多人都笑他港兮兮 。”

孙希一听姚英子这样说,下意识地把西装抚了又抚,仿佛怕衣冠不整亵渎了这份用心。可他们一进到院长室里,却大跌眼镜。

院长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敦和,还有一个是柯师太福教授。两个人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却像两个顽童一样趴在地上,一架古怪的机器正在两人之间咕嘟咕嘟地响着。

这机器上面是一个玻璃大盂,里面插着个空心管,下面是一个生火器,彼此之间有各种胶皮管和细杆相连。柯师太福见姚英子他们来了,兴奋地挥手说:“你们来看,来看。”

姚英子问:“这是什么呀?”柯师太福得意道:“这是我新发明的时疫机器,说起来,还是从姚小姐你那里得来的灵感。”

“啊?我?”

“你们看,只要生火器打出火来,便可以给玻璃大盂里的盐水升温,通过空心管输送到病人体内。”柯师太福一边说着,一边捋起袖子,把连接着机器的一枚输液针头刺入自己腕部,“如此一来,只要刺入血管,输液便可自行运作,不须人在旁边盯着。机器自会调节压力,控制输液速度。”

姚英子面颊一红,想起那个输液过快导致肺水肿的那子夏。柯师太福所谓“灵感”,八成就是在拿这件事开玩笑。

沈敦和从地上爬起来,满意地拍拍手:“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一经注射,只要十到十五秒,病人就能够四肢复温、面色转活。这机器既省人工,见效又快,且不需电力,最适合赤痢、霍乱等大规模疫情的场合。”

柯师太福得意道:“我要去申请专利,以后不用给你打工了,躺在公寓里就有进账,还有余钱可以支援爱尔兰独立。”

“先把针头拔出来吧!这点配液你都贪!”

这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姚英子在旁边凝神观察,在沈敦和胖乎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被强行解职的沮丧,双眼一如既往地充满热忱,唯是眼袋深重,如两个墨团垂吊下来。

“沈伯伯,你不好这样大意,多注意注意休息。看你格 两个眼袋,都快大过我的荷包啦。”

“唉,最近北方诸省大旱,得组织义赈;再加上时疫医院马上竣工,总要盯一下。忙过这段时间,我是要歇歇了。”沈敦和走回到办公桌旁,这才反应过来:“英子,孙希,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姚英子把孙、方两人的官司与牛惠霖的提醒讲给他,沈敦和缓缓坐到沙发上,拿起烟斗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孙希觉得沈会董的脸色有些不正常,肤色暗淡无光,老斑颇多,明显是一种病容。

他要上前帮他检查,却被沈敦和婉拒:“我这就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对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认识几位大状,这两桩官司应该不难打。”

“这个不是重点!”姚英子有点着急,“重点是,谁会跟您过不去,您有什么仇人吗?”

沈敦和闻言失笑:“我能有什么仇人?”孙希在一旁忍不住道:“那您去年突遭解职,到底是个什么缘由?”沈敦和把烟斗轻轻搁下,笑容不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大总统希望除旧更新,我也只好主动让贤喽。不过没关系,一家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里面的人。只要你们在,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之前大概有无数人都问过沈敦和这个问题,他这一套太极拳打得纯熟无比。姚英子不禁有点气急,连沈伯伯都讳莫如深,这仇家到底什么来头?

这时柯师太福拿着个红酒瓶子走过来,手里掐着几个玻璃杯:“来,来,不说那些了,一起喝点葡萄酒,庆祝一下我的新机器的诞生。”沈敦和趁势摆脱两个人的纠缠,转头笑道:“张裕?他们又送你红酒了?”

“我之前替他们做过一次化验,结果他们拿着到处去打广告。喝他们一点酒也是应该的。”

沈敦和拿过酒杯,两个老头就这么对酌起来,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城府深重,姚英子和孙希站在旁边,简直是老鼠拉乌龟——无处下嘴。

姚英子一跺脚:“就算您淡泊名利,也得计较一下红会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怎么能毁了?”

沈敦和放下酒杯,脸色却严肃起来:“英子,你也跟着我做慈善这么久了,应该知道的。红会和个人慈善家不一样。它也罢,我沈某人也罢,起的不过是一个号召善举、中转款项的作用。倘若我因为办红会而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那岂不是盗取了真正捐款者的好意,成就了我个人的名声吗?”

姚英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敦和笑眯眯道:“红会掌握着巨万善款,本就不该有慷慨之誉,而只能承严管之责。我沈某人经营红会这么多年,很多人分不开我与红会,也分不开红会与善事,长久来看并非好事。这次借政府的光退下来,正好给后人做个表率,何乐而不为?”

两个老头相视一笑,“当”地又碰了一次杯。姚英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地心想:“只能看蒲公英那边有什么进展了。”

倘若姚英子此时有一双能看到方三响的眼睛,那注定要失望了。

方三响和林天晴此时正站在一座石库门前,一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在他们面前的逼仄弄堂里,曹主任正四肢着地,背上驮起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小娃娃手里的拨浪鼓咚咚作响,曹主任随着鼓点在地上爬前爬后,满脸是汗,不时还要故意拱起背颠一下,逗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方三响平时见惯了曹主任的苛刻嘴脸,骤见他这副宠溺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天晴反应倒快,走过去双手伸开:“好漂亮的娃娃,姐姐抱抱哇。”那胖小孩一见来了个漂亮姐姐,毫不怕生,伸手就让她抱在怀里。

曹主任解除了这个负担,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一层油汗,对方三响道:“你们怎么想起来望望我呀?”说着眼神朝他手里瞟,一见是空的,便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

这两个人一个斤斤计较,一个锱铢必争,当初在总医院就棋逢对手,对彼此的风格都很熟悉。

方三响道:“今天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教曹主任。”曹主任见林天晴和那小娃娃玩得开心,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礅上,扯开衣襟拼命扇风:“不要叫我主任了,我都已经从总医院离职了,还有啥事能帮到你呢?”

他说得不经意,语气里却带着股酸溜溜的萧索。方三响道:“当初沈会长突然去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曹主任扇风的动作停了一霎:“这个我可不晓得。我只是个院务主任,离红会副会长还隔着好几层呢。这件事还是王培元同我讲的,我开始都不信,哪知道是来真的。”他说到这里,一阵感慨:“沈会长一手把红会建起来,现在倒好,被人一纸命令就踢出自家产业,真是气也气死了。”

见曹主任鼻头涨红,鼻翼翕张,方三响知道他确实是真情流露。他一转念又问道:“那曹主任你又是因为什么离开红会总医院?我看告示上只说是身体原因。”

“唉,你们可不知道,这还是沈会长帮忙,不然可真冤死忒 。”

曹主任一提这事,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去年沈敦和离职之前,内务部曾经突然派员过来审核财务,结果审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来。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年,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会长吕海寰亲自带队,组织救援队奔赴胶东战场。当时吕海寰提出,救援队要统一着装,定为着黄色制服,系红十字袖章,悬救护记章。

不过因为青岛大战一触即发,订货不及,沈敦和便指示曹主任,让他在胶东就地采购。曹渡游说当地布商和成衣商捐助了一批物资,作为回报,给他们授予了红十字会籍。这些富商随后打着红会旗号,利用慈善物资可享受铁路打折的优惠,发运自家货物。

内务部认为红会有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之嫌。曹主任满腹委屈,这件事确有不合规之处,奈何事情催得急呀。还是沈敦和站出来解释,才算没有起诉曹渡。没想到很快沈敦和也被迫离职,新副会长上任之后,曹渡到底没保住这份工作,只好以“健康原因”体面离职。

幸亏曹主任投资眼光精准,早早在法租界环龙路上买了一栋渔阳里的两层小楼,索性当起了寓公。

“哼,其实做院务主任有什么意思,管账管得一包气。反正沈会长也不在了,我不高兴给他们做,就在家里弄弄孩子。你看,我楼上自住,楼下出租,光吃吃租金也蛮好。等我老了,这房子就留给有善——哦,这是我儿子大名,一辈子都不愁!”

正讲话间,一个长衫眼镜男子夹着几本书走进来。曹渡打了个招呼:“陈先生侬回来啦?”男子点一下头,然后钻进小楼里去。曹渡冲方三响说:“看到伐?来租我房子的都是读书人,比病人好打交道多了。这位陈仲甫先生人不错,办杂志的,清清爽爽,就是访客多了些。不过也好,他们一开会就是一整天,十几个人吃喝都由我代买,又是一笔赚头。”

方三响听曹渡絮叨着生意经,他越强调自己现在过得不错,说明他越在意当初离职的事。

平心而论,曹主任虽然抠门,倒没恶意克扣过工钱,只是算得过于精细而已。他在红会总医院期间给方三响安排了很多做工机会,这份人情,方三响还是认的。

曹渡随手从旁边石礅上拿起一本杂志:“陈先生在我这里放了几本,说随便取阅。你难得来望望我,总不好空手回去。”方三响随手接过杂志,跟曹主任也吐露了实情。

曹主任听完“啊呀”一声,一迭声地埋怨道:“我在的时候,你们老嫌我啰唆。我离职了,你们两个十三点 好了,连官司都吃上了,一吃就是两桩。”

“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来。沈会长一年前为什么会被解职?”方三响急切道。曹渡努力琢磨了一番,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谁会对沈会长有这么大仇怨。”

“那你猜猜呢?”

“那怎么好猜。”曹渡连连摆手,一脸苦笑,“你找我来押宝,真是问道于盲。”

曹主任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辛亥革命的时候,全院只有他觉得大清春秋正盛;辛亥革命胜利以后,他又坚持说孙中山绝对会上台,最后却是袁世凯;癸丑之役,曹主任又看好孙中山、陈其美,等到两人流亡日本之后,他才彻底倒向袁世凯;结果不久袁大总统就成了洪宪皇帝,曹主任刚在哈佛楼前挂起庆祝登基的横幅,“皇上”就驾崩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一时在红会总医院传为笑谈。

方三响见曹主任不愿多管,知道他到底还是怕事。试想,一个连沈敦和都能搞下台的势力,他一个寓公哪里敢去招惹?他不为已甚,便叫了林天晴一起告别。临到要走出弄堂了,曹渡抱起儿子,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总医院最近可还好?”

“曹主任你在的时候,没感觉什么。你一不在,便觉出差异了。”方三响认真回答,转身离去。

曹主任抱着儿子,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开。过了足足五分钟,小有善不安分地开始扭动:那两个哥哥姐姐早就走得看不到了,怎么爸爸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离开渔阳里之后,林天晴好奇地问道:“他送了你一本什么杂志?”方三响这才从怀里取出,发现叫《新青年》,已经发行到第七卷第六号了,这一期叫作“劳动节纪念号”。随手翻开扉页,上面赫然有孙中山题的“天下为公”和蔡元培题的“劳工神圣”几个大字。

“我好像听医院里的人说过,似乎这杂志被查抄过几次呢,你可也要小心。”林天晴提醒道。方三响不以为然:“当初《猛回头》《革命军》也是违禁读物。越是禁书,越说明书里讲得有道理。他们要查封,我反倒要认真读一下了。”

自从陈其美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遇刺身亡之后,方三响对北洋政府便怀有浓厚的敌意,对于南方的事越发上心。

“你看从去年开始,上海到处都在罢工,报纸上各执一词,又是劳工权益,又是资本剥削什么的。我想看看这本杂志怎么说的,到底罢工对还是不对。”

林天晴见他现在又有点上头,赶紧岔开了话题:“唉,曹主任这里一无所获,你接下来怎么办?”

“也许英子和孙希会有成果,先跟他们碰头吧。”方三响看了她一眼,“你跟着我也跑了一整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的。”

“毕竟这都是红会总医院的事,怎么好一直麻烦你?”

林天晴白了他一眼:“我在广慈上班而已,又不住在广慈。再说我也不是为了总医院哪。”

方三响轻轻叹道:“因为私人关系,我就更过意不去了。过去几年里你一直帮我联络日本那边找仇人,搭进去那么多时间,总不能事事都占着你。”林天晴略带幽怨地瞥了一眼:“你为什么不能?”

方三响摸摸鼻子,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林天晴熟知他秉性,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说:“你先别操心旁的啦,赶紧在十天内把事情解决掉是正经。”方三响一捏拳头:“倘若官司输了,执照被吊销,那就有时间了,亲自去一趟日本!”

“那我陪你去,我也想多找找我哥哥的事情。”林天晴道。

当晚他们与姚英子、孙希在保育讲习所碰头。两边一对,发现都一无所获,大家不免有些沮丧。姚英子说:“可惜我爹身体不好,回宁波休养去了,不然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孙希却道:“还是算了吧。你爹见了你,肯定要唠叨婚配的事,说不定会把你绑了直接成亲。”方三响也点头附和:“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姚英子神色一黯。这几年来她抵御家里要求她成亲的压力,十分辛苦。姚永庚和陶管家再疼她,在这件事情上与她也是相反立场。若不是有孙希与方三响两个人帮她,她未必能撑到现在。

“那接下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了。”姚英子很是沮丧,觉得事事都不顺心。“也不能说没有……”方三响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曹主任今天说他被内务部审查过,也许和沈会长被解职之间有所关联。如果能接触到政府那边的文书,也许能查到些什么。”

孙希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我去找一下冯大人吧。”

冯煦虽然在上海做寓公,但他毕竟曾贵为前清巡抚,在官场多少留有人脉。姚英子奇道:“冯大人?他还在张罗给你相亲吗?”孙希一脸苦笑:“最近几年不大张罗了,也许是适龄的女子该嫁的都嫁了,他手里没库存了。明天我去找他一下,他不帮忙,我官司就要输掉,我官司输掉,就做不成医生,做不成医生,就更没有姑娘要嫁给我了,看他怎么办。”

饶是大家心事重重,也笑了一阵。冯煦天天磨孙希,也有被孙希反过来磨的一天。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一直不作声的林天晴在旁边道。

“嗯?”其他三个人都有些惊讶,林天晴难得主动发表意见。她被他们盯着,微微发窘:“我们干吗不去直接问问朱贵云和沈贤淑?如果真有人在背后唆使,他们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唉,天晴,你天真了。”孙希摇头,“我们是被告,他们是原告,贸然接触很容易被人误解为私下威胁,传出去官司更会输。”

“如果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无关的人去问呢?”

孙希一怔,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办法,但即使是一个无关的人跑去问官司的事,傻子也知道受谁指使。林天晴抿嘴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蓝本一晃:“没关系,我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会员证,上门说为穷人提供医疗救济,至少沈贤淑那家人不会拒绝。”

“美国红会?你怎么又成那边的会员了?”方三响问。

林天晴道:“这不是前一阵看到他们在街头搞募捐嘛,我捐了二十元,就成会员了。都是红会嘛,能有什么区别?”

方三响虽觉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孙希说:“那朱贵云怎么办?”林天晴表示她也可以去那边问问。方三响一口否决:“不行,你不能同时接触那两家人,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联系到一块。”

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房间,手里端着几盘小点心,她的腿脚似乎不甚灵便。姚英子正冥思苦想,看到她,眼睛一亮:“翠香,你过来一下。”

邢翠香是当年姚英子在蚌埠收养的那个残疾小女孩,交给家里花匠抚养。如今她已经十八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之前孙希给她做了矫正手术,现在勉强可以直立走路,只是还得拄一根拐杖,这几年在讲习所里帮姚英子做事。

“哎呀呀,大小姐,叫我做什么?”邢翠香笑嘻嘻地凑过来,她梳着两根麻花辫,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姚英子道:“孙叔叔和方叔叔有点麻烦,需要你帮个忙。”

孙希面色大变:“是哥哥!”邢翠香冲他吐吐舌头:“我只听大小姐的话——孙叔叔!”尾音故意压得很重。她大概和孙希八字相冲,凡事都喜欢针对他,不刺两句不舒服的那种。

孙希知道辩不过,便看向姚英子求援。姚英子笑着摇摇头,把情况一说,邢翠香大为兴奋,一拍胸脯:“这个我擅长,我来我来!”

她从小性情欢脱,像只野地里的兔子,最喜欢到处乱混,养父母和陶管家没少揍她,可仍是秉性不改,而且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口音,喜欢张嘴就是“哎呀呀”。

“你可不能做出格的事啊。”方三响叮嘱了一句。他知道这野丫头胆大妄为,可不能当普通十八岁小姑娘看待。

“知道啦,方叔叔!”翠香的回答依旧带着刺,不过方三响却一点不在乎。

孙希与方三响次日还有医院的工作,姚英子在讲习所也有一大堆事务,于是众人很快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忙得根本顾不上聚。到了六月三十日,孙希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冯煦让他下班后,去内务部驻沪办事处一趟。

内务部驻沪办事处就在徐家汇,暂在南洋公学里借了一栋小楼。孙希来到楼门口,冯煦手持拐杖,正和一个干枯瘦小的男子等候在那儿。他见孙希来了,一指那男子:“这是内务部的委员田伏侯先生,当年曾是安徽总督府的一位书手,与老夫有旧。去年那一次红会财务审稽,他就是执行之一。”

田伏侯一脸不情愿,冷冷道:“冯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出来与你见上一面。但先旨声明,违法违规之事,我一概不做,不该说的,我也一律缄口。”孙希道:“我只想知道,当初内务部要查红会的起因是什么?”田伏侯摇摇头:“我就是一个普通科员,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们到底查出来什么没有?”

田伏侯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没有。我与同僚花了一个月时间,核查了所有账册和历届募捐所公布的征信录,居然没有任何纰漏。沈公操持红会这么久,经手数额以百万计,账簿之清楚明白,乃鄙人平生仅见。”

孙希冷哼一声,账册有无问题,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曹渡主任的制服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们审稽之后,认为此事虽有瑕疵,不至违规。但报告提交上去,被上司打回来了,要求我们重新审稽。”

田伏侯这话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已经隐晦地点明了缘由。上头显然是一定要查出什么,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必须挑出来——曹主任的制服事件,就是鸡蛋里的这根骨头。

这说明,内务部搞这次审稽,从一开始就是要来找麻烦的。

孙希眉头微皱,再想问详细点,田伏侯便不肯讲了。孙希看看他身后那栋小楼,突然提出:“我可以去看一眼你们的审稽报告吗?”

“这绝不成。这些属于政府档案,无关人等不得翻阅。”田伏侯一口否决。冯煦在一旁顿了顿拐杖:“伏侯,你且让他进去瞧瞧,横竖少不了一块肉。”

“冯老,这个恕难从命!”

冯煦沉默不语,就这么盯着田伏侯,直到他几乎承受不住这目光,老人才缓缓开口:“这样好了,十分钟,给他十分钟。然后各安天命,绝不纠缠。”

审稽报告浩如烟海、繁似秋荼,想在十分钟内翻出点名堂,几乎是不可能的。田伏侯胸口起伏,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就十分钟,多一秒也不成。”

田伏侯犹犹豫豫带着两个人来到档案室前,打开锁,掏出怀表开始计时。孙希踏进去的一瞬间,冯煦在身后一挥拐杖,朗声道:“老夫当年教过你。查账这种事,须溯其源流,观其所隐。”

孙希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讽刺感。十年之前,冯煦指使他去偷红会账册,要查沈敦和,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十年以后,还是冯煦和他,还是查红会账册,这次却是要保沈敦和。命运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档案室里面是十几排木质大书架,上面摆放着一排排牛皮纸袋,按照年份分门别类地摆好。孙希迅速锁定了民国八年对红会的审稽报告,飞快打开,里面是一页又一页冗长的数字。

如果一条条仔细看,恐怕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完,而且最麻烦的是,孙希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翻动着账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翻完了一本。孙希觉得自己纯粹是在做无用功,他烦躁地把账册合上,“啪”的一声,不小心倒扣在地上。

孙希叹息一声,俯身去捡,却忽然发现几张字条从簿子尾部露出来。

他十年前为了窃取账册,跟施则敬混了一阵,对记账多少有点了解。所有的账册尾页都有一栏叫作附录。附录里一般都会贴一些与账目有关联的文件,诸如收据、账单、契单之类,以供交叉比对。

孙希想起冯煦的叮嘱,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迅速找到日德青岛之战期间的账簿。这时田伏侯已经在门口拍门,提示只有一分钟了。孙希拿出了动手术时的手速,哗哗翻动,很快翻到附录页。

这里贴着一封信,铅字油印,正文是举报红会在胶东地区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云云。这时田伏侯已经走进屋子,粗暴地制止了他。孙希在账簿被收起来之前,只来得及看到举报信落款的名字,叫作罗天雫。

田伏侯既不问他具体找到了什么,也不肯再多通融点时间,客客气气把两人送出了小楼。

离开南洋公学之后,冯煦问他可有收获。孙希说他疑心这封举报信就是内务部审稽的源头,因为他注意到举报信的一角写有一个“14”的编号,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四封举报信,而且很可能是按地域分开的,“14”大概对应的是胶州。

换句话说,至少有十四个红会分会在去年同时遭到举报,这绝对不是个巧合,而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大攻击。

冯煦眯起眼睛:“这举报信是何人所写?”孙希在手心写出“罗天雫”这个名字,但最后一个字他不认识。好在冯煦学问通天:“‘雫’这个字生僻得很,念‘哪’,意为雨落。罗天雫……恐怕这是个化名。”

孙希暗记于心:“有线索总算比没有线索强。”冯煦忽然正色道:“沈仲礼被解职这件事,他自己都不愿说出缘由,恐怕背后的水很深。你们这么深入挖掘,做好心理准备没有?”

孙希耸耸肩:“如今可不是沈会长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我和老方的职业生涯。就算我们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我们嘛。”冯煦两条白眉毛微微一抬:“沈仲礼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老夫都看在眼里。他一辈子做慈善,若蒙不白之冤,天道未免太过无情。你能有这个心思,很好,很好。”

“我只是一个小医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孙希仰起头看看天色,语气萧索。

“哦,对了,内务部虽然不能再查了,但陆军部老夫的熟人更多,可以一试。”冯煦忽然想起来,精神一振。

红会在名义上是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内务部要查红会,必然有大量与陆军部往来的文书。冯煦这个建议,确实是一个独辟蹊径的好办法。

“不过陆军部远在京城,我让人设法抄些东西,送去你宿舍好了。”

“我已经搬离宿舍了,总不好占着学生床位。现在搬去了福开森路的一间公寓,我写个地址给您。”

“也是,你都快而立之年了,是该出来独立居住了。”冯煦说到这里,忽生感慨,“第一次见你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那时候你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如今十年过去。张在初已然仙去,我也老态龙钟,你却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孙希正要谦虚几句,不料冯煦话锋一转,“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结婚,到底怎么想的?”

“我,呃……”

“张在初临终前一直念叨,生平就只有这一件憾事。老夫若不安排明白,九泉之下都不好见他。”

孙希眼前一黑,他刚欠了冯煦人情,突然来这么一出,连搪塞都不好搪塞。好在冯煦也知道他最近事情多,只说待官司有了结果,再让他去相几次亲。孙希胡乱答应下来,赶紧逃开。

他回到总医院,那边邢翠香也传回了消息。

别看翠香年纪小,却精明得很。她没有直接去找朱贵云,而是先让方三响把前因后果问了一遍——不是问诊疗细节,而是问人际关系。

自从癸丑之役刘福彪叛变之后,福字营化为鸟兽散。杜阿毛虽然得了姚家馈赠的店面,但终究还是回了熟悉的闸北地界,依旧混在青帮里。朱贵云也算是在帮弟子,杜阿毛好心把方三响请来给他老婆看病,谁知道搞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

搞清这一层关系后,翠香先找到了杜阿毛。杜阿毛一听,火冒三丈,直接打上门去兴师问罪。朱贵云原是个怯懦的人,被杜阿毛狠狠威胁要动用青帮家法之后,立刻了。这时翠香才现身询问,朱贵云自然是知无不言。

原来他老婆在总医院去世的当晚,朱贵云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一位美国红会赞助的律师,说愿意提供法律救济,向总医院索赔一大笔钱。朱贵云一听能赔钱,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发起了诉讼。针对疋拉密洞的指控,正是那律师教他说的。

可惜那个律师每次都是主动上门,从不留联系方式,连姓名都不知道。

杜阿毛本来要狠狠揍朱贵云一顿,逼他撤诉,但被邢翠香拦住了,这个阶段还不能打草惊蛇。

跟邢翠香这边相比,林天晴却遭遇了挫折。大概是她演技有问题,甫一上门,就被沈贤淑夫妇识破了,大骂她是骗子,还威胁要抓去警察局。最后还是邢翠香脑袋活络,去审判厅套出了沈贤淑提交诉讼材料的日期,一比对,恰好与朱贵云是同一天。

如果是两起单独的案子,不可能提交和审判都是同一天。邢翠香的这个发现从侧面证明,这两桩案子,暗中有人在控制节奏。

一个大阴谋的轮廓,隐然浮现出来。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罗天雫显然是个化名,不会查到任何结果。而那个神秘律师的信息太少,在朱贵云家守株待兔,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去胶东一趟好了。”方三响忽然开口。其他人一惊,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方三响道:“你们不关注防疫这一块,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北方雨水奇少,如今已是六月底,直、鲁、豫、陕、晋五省一直无雨,一场旱灾铁定要暴发。直系和皖系正在打仗,政府是顾不上赈灾的,总医院很快就要出动了。”

凡是旱灾发生的地方,因为用水不足,一定会暴发霍乱或痢疾,很可能还有肝炎。方三响在总院负责防疫工作,加入救援队顺理成章。

方三响见众人还有点迷惑,解释说:“那封 14 号举报信既然举报胶东的问题,那么举报者必然曾在当地打听过消息。我到了胶东以后,顺便可以调查一下。”

邢翠香眼睛一亮,拍案叫绝:“对呀。对方在上海藏得深,可绝对算不到方叔叔会去山东揪他的狐狸尾巴。大妙,大妙。”

这时林天晴担心道:“可你的官司怎么办?没几天就宣判了,你肯定赶不回来上海呀。”邢翠香道:“天晴姐姐不必担心,这种快速法庭的民事诉讼,可以缺席宣判,只要有保人就成。”

孙希忍不住侧头对姚英子道:“这丫头,你是怎么教出来的?年纪轻轻,一口老江湖的口气。”姚英子笑道:“白天撒出去在大街上乱跑,晚上饿了自己回家,家猫硬是养成了野猫。”

翠香听见两人说自己,斜眼瞪了孙希一眼:“叔叔你老了,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你不懂。”孙希气得敲了敲桌子:“我还没到三十呢,你不要擅自划分年龄层。”

“那你知道圣安舞厅,一块钱可以跳几场伐?”

孙希知道那是上海时下最流行的舞厅,不过做医生工作太忙,从来没去过。翠香不依不饶:“那跑马、跑狗、跑人,孙叔叔总赌过一样吧?”孙希沉下脸道:“赌博和抽大烟一样,是第一等害人的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你可不要学坏。”

“孙叔叔还说自己不老,只有老头子才会把‘不要学坏’挂在嘴边。”

姚英子见他俩斗起嘴来,转头对方三响道:“我让陶管家陪你去一趟吧,他就是山东人,也好多年没回去了。红会坐的火车票价减半,他也能省点钱。”

陶管家当年是山东响马,虽然改邪归正这么多年,但山东地面肯定比方三响熟。姚英子知道蒲公英耿直有余,机变不足,有陶管家跟着能好点。

经过这几年的事务磨炼,姚英子考虑起事情来,比孙希和方三响更周全。

座钟敲响了十一下,大家看时间不早,各自散去。姚英子和邢翠香一起开车返回姚府,她不爱用司机,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向来都是自己开。

车子开过南市,坐在副驾的翠香突然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两个还真有耐心呢。”

“嗯?”姚英子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哎呀呀,我还能说谁,那两位叔叔呗。”邢翠香嘻嘻一笑,“大小姐你守誓不婚,他们两个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也硬挺着不婚。我看孙叔叔都快被冯老头子逼婚逼得上房了,怪不容易的。”

姚英子姿势未变,唇瓣间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大丫头,你也看到我现在忙成什么样子。讲习所的事,女医学校的事,还有各地妇孺救援的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邢翠香笑眯眯地继续纠缠:“哦,原来是没时间想,不是不想啊?”姚英子冷哼一声,不去回答。邢翠香道:“大小姐,咱们假设一下哈,单纯地假设。如果你必须结婚的话,他们俩你选谁?”

这个问题,让姚英子一瞬间陷入困惑。这个臭丫头深谙话术之妙,“假设”就像是一团醇厚的大烟泡,诱惑你可以抛开一切制约与顾虑,尽情遐想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要你一琢磨,就停不下来。

偏偏邢翠香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要说稳重呢,还是方叔叔稳当,可有时候真的无趣哎。孙叔叔呢,能说会道,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无聊,可好像性子软了点。我一看见他,就只想欺负。”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笨,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何必要等下去呢,能等到什么呢?”姚英子望着前方车窗上映出来的模糊面孔,喃喃自语。

“能等到什么呢?”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

说来奇怪,车窗前的影子晃来晃去,最后幻化出的竟是颜福庆的样貌。

这几年来,她没再见到过他,但一直从各种渠道听到他的动向。他和伍连德一起成立中华医学会,成了会长;他前往萍乡煤矿调查钩虫病,并发表了防治论文;他在湖南搞公开解剖课,为民众破除迷信;他远赴哈佛去学习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感觉颜福庆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脚步飞奔,让她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唯有一丝淡薄的碘酊味道,在鼻前若有若无地缭绕。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想谁呢?”

姚英子猛然警醒,强行喝道:“讲习所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不要节外生枝!”邢翠香叹道:“大小姐,不是我节外生枝,而是你得早做打算——李超姐姐,就是前车之鉴哪。”

她说出“李超”二字时,车灯恰好扫到了前方写着“姚府”的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姚英子霎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邢翠香提到的李超,乃是去年社会上热议的一则大新闻:广西梧州有一名女子叫李超,原本家中颇为殷实,偏偏赶上父母去世。她没有兄弟,族里说女子是外姓人,不得继承家产,便让她伯父的一个儿子来管家。

李超一心想读书,这位继兄却一心催她出嫁,只要她嫁出去就是外人,李家家产便尽归自己。李超不想听从这个安排,遂从梧州前往广州,然后又去了北京,先后转校数次,却始终无法摆脱继兄的打压。明明是自家的财产,却被人扼住无法取用,失去经济来源的李超精神抑郁,贫病交加,最终死在民国八年的春天。

她的死惊动了社会各界人士。蔡元培、胡适、陈独秀、蒋梦麟、李大钊等名流亲自参加追悼会,胡适还亲自写了一篇《李超传》,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讨论,核心的一个点是:女子到底有无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邢翠香没明说,可暗示得十分明显。姚永庚近年来身体欠佳,多半时间在宁波休养。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姚英子搞不好会面临和李超一样的窘境——不,也许更惨烈。姚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

在宗法规则之内,姚英子唯一能保护家产的办法,就是招个上门女婿,马上生个儿子姓姚。所以这几年来,姚英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宁波亲族里已有老一辈的直接把子侄领来,要求过继给姚永庚了。

“那些老夫子天天说婚配是什么人伦大道,讲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分家产?”姚英子冷笑着推门下车,“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邢翠香一扭一扭从另一侧过来:“话是这么说,可大小姐你也得早早想个法子。俗话说,男子承屋,女子承柜。到时候你若真只落得一个化妆盒,可怎么办?咱不为感情,也得为钱哪。”

“就连你也逼我结婚?”

“哎呀呀,我是心疼大小姐。你那几个堂兄堂弟,一个赛一个地讨厌,可不能让他们得意了。”

“要解决这件事,不是只有结婚一条路。”姚英子道,“李超为何最后会凄凉而死?说到底,还是经济上不独立,受制于人。我专心做出自己的事业,谁也不依靠,他们能奈我何?”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两个人你选谁?”

“哎,你还没忘了这事呀。这又不是皇上翻牌子!”

“假设啦,假设。”

“你真该去大世界里照照镜子,真是奇出怪样!”

两人正说着往门里走,却忽然发现一个人早等在那里。借着煤油路灯的光,姚英子发现居然是宋雅。她双眼红肿,佝偻的背上趴着一个小娃娃。

宋雅是四年前离开红会总医院的,当时有个小开 来医院看病,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宋雅很快便辞职去结婚,当时克立天生女士还遗憾了很久。

宋雅见姚英子出现,情绪一下子没绷住,“哇”地哭出声来。姚英子见她面容憔悴,额头上已现出数道皱纹,二十多岁的人却是四十多岁的面相,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带她进了府。

翠香把小娃娃抱开,喂了一块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宋雅就着一口热茶吞下块松糕,才说出缘由。

且说在今年二月一日,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正式成立,预计七月一日开市。但在开市之前,各种投机者已经在场外开始运转炒作,举凡布、麻、火柴、麻袋、烟、酒、沙土、水泥等等,什么都能作为交易标的。

宋雅的老公听了朋友劝说,把全副身家都投到一项叫作“洛恩斯牌祛热药”的药剂里。据说这是美国密苏里州一位天才药剂师的新发明,专司镇痛去热,效用非凡,且完全没有副作用。如今已经有满满一船药剂,正运往上海。

宋雅老公把全副身家投进去,还借了一笔巨款,只等药到发财。哪知忽然传来消息,那船在太平洋遭遇风暴沉了。他赔了一个血本无归不说,债主们还打上门来,他只身逃回老家,扔下宋雅和女儿在家走投无路,只好来找姚英子求助。

姚英子见老友如今落魄到这地步,唏嘘良久,拉着她的手故意扯些闲话。宋雅这才知道总医院最近的麻烦,也是吃惊不小,不过她如今麻烦缠身,顾不得其他了。

“其实姚小姐你不用借我钱的。只要请姚先生吃进一点洛恩斯药剂的股票,股票做的就是信心,只要有人买,我们就能翻身。”宋雅恳求道,“其实这次亏本,只是因为谣传那条船沉了。我听航运处的朋友说,其实它还好好地在海上呢。趁着在低位吃进一批,等船一到港,立刻能赚个三五倍。”

姚英子同情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忽然见到翠香在走廊招手,起身走过去。翠香抱着孩子,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你可别糊涂啦。我要是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老婆认识富豪朋友,哪里舍得走?我看哪,不是雅姐姐上门求助,而是他老公逼来的,演一出苦情戏。”

姚英子眉头一皱,这可为难了。借钱倒是小事,怕就怕这种事没完没了。她开了几年保育讲习所,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了。真有赌博输红眼的丈夫,逼着自己老婆来讲习所偷东西回去卖的,讲习所给她补贴,结果下次照旧。

“其实有个办法……”邢翠香趴在她耳畔嘀咕了几句。

姚英子走回厅里,柔声对宋雅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母女俩,但你得跟你老公离婚。否则这件事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就和你们买的药剂股一样,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

听到姚英子的要求,宋雅愣住了,这是她登门前没预料到的。姚英子又道:“你不用担心生活,你可以来我的讲习所帮忙,你的专业正好用得上,都还没忘吧?虽说这是个慈善机构,每个月只有十几块钱拿,但餐宿都有保证,小囡囡还有地方照顾。”

宋雅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谢谢姚小姐,可离婚这样的事,孩子就没爹了,总是不大好……我……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说完起身背起娃娃要走。

姚英子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不顾邢翠香眼神提示,拿起一枚玉镯塞到宋雅手里,说:“你先拿去救个急吧,讲习所随时可以来。”宋雅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自己不愿意还是夫家不许。

等宋雅离开,邢翠香撇撇嘴道:“都穷途末路了,还满口说卖给你们稳赚,实在是失了心疯。”

“唉,这也是遇人不淑,没办法的。”姚英子把发箍取下来,甩了甩头发。

“哎呀呀,大小姐,你就不该给镯子,她肯定转头送进当铺,去补老公的亏空。最好送吃的,当场看她们吃下去,才算没落进狗肚子。”

“唉,翠香,你嘴巴不要这么毒。救不得他老公,总不能看着她们娘俩饿死。”

姚英子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上了床,忽然想了想,爬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请接五洲大药房,项松茂宅。”

项松茂自辛亥一别,返回上海做了五洲大药房的总经理。如当年对姚英子承诺的那样,他回上海后胼手胝足,建起一个合药间,连续开发出人造自来血、月月红、止咳杏仁露等日用药品,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姚英子的保育讲习所用的药物,都是项松茂捐赠的。

项松茂这时候还没睡,姚英子在电话里问他知不知道洛恩斯牌祛热药剂。项松茂常年浸淫新药合成,对行业动态颇为熟稔。他一听这名字便笑了:“姚小姐莫非也投了钱下去?”姚英子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是我一朋友买了它的股,托我问是否可靠。”

“金融我不懂。不过这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嘛,不过又是一个孙镜湖的糖水燕窝罢了。”

他这么一说,姚英子立刻就明白了。大约二十年前,上海有个药商叫孙镜湖,用白木耳与糖水兑出所谓“燕窝糖精”,靠铺天盖地的广告与名人吹捧,成为沪上滋补名品,喧腾一时。

“就是说,这是个骗局?”

“也不好说是骗局,这里头应该掺了不少阿司匹林粉末,喝下去也能见点效,就是价格高出阿司匹林十倍——这就和孙镜湖的糖水燕窝一样,吃不死人,但不值燕窝那个价。”

“这东西到底哪里来的?不会是打着洋人旗号的西贝货吧?”

“那倒不是,这东西确实是美国原产。美国的假药一点不比中国少,隔三岔五就有一款热卖。这个东西在一九一七年流行过一阵,后来被医师协会揭穿了骗局。我估计呀,他们在新大陆没有市场,这才漂洋过海来骗中国人。”

姚英子挂掉电话,心中更加同情宋雅,看来他们家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今天事情实在繁杂,她累得有点脑仁疼,睡也睡不实,眼睛一直盯着屋顶的风扇转。风扇转哪转哪,每条扇叶上仿佛都贴着一件麻烦事:总医院的官司、沈会长的离职、姚家的财产、宋雅的药剂,还有那两个笨蛋的脸。兜兜转转,似乎永远也转不完。

她连自己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

北方旱灾遍五省,蔓延直鲁豫陕晋。

饥民数达三千万,四五十年耳未听。

颗粒无收不得食,树皮草根争相餐。

农民无力养妻子,儿女贱卖不值钱。

奉劝男女各同胞,大发善心与宏愿。

不论金钱或衣饰,慷慨解囊勿吝惜。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车厢里往复回荡。这是几个戴红十字袖章的年轻男女,他们并肩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面向乘客,唱得声情并茂。

偶尔有人听得动容,走过去向募捐袋里扔上几枚银钱,不过大部分乘客都昏昏欲睡。这倒也不怪他们没善心,实在是车内外热气腾腾,直如蒸笼一般,稍微挪动一下都会汗流浃背。

好不容易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晃着手里的铃铛大叫:“蓝村站到啦。”刚才还在募捐的红会成员收起行李,拿起大包小包纷纷下车。最后离开车厢的,正是领队的方三响和陶管家。

他们从上海先搭乘津浦路的定期火车到济南,再转胶济铁路一路向东到蓝村。其实蓝村不叫蓝村,而叫栾村。当初德国人修胶济铁路时,大概翻译口音不正,把这里的车站名写成了蓝村,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这里位于青岛与即墨交界处,是胶州地区的交通枢纽。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常年闹灾,旱、涝、风、雹、虫、冻轮番上阵,偶尔还会被海啸波及。今年轮到旱灾,羊毛沟、桃源河、墨水河几乎断流,外河大沽河也水流不畅,眼看就要成为一片焦土。

这支救援队伍下了火车之后,自有当地的红会会员接应,把他们带到车站附近的旅店里。遇到旱灾这样的灾难,其实救伤压力不大,主要是以防疫为主。所以他们倒不必急着深入附近乡村,而是先在蓝村镇把准备工作做好。

方三响这一次以领队身份前来,大小事情都须他来督促。好不容易把众人都安顿好了,他才跟陶管家走到大街上。

陶管家自从进入山东境内之后,整个人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原先他一直跟随姚英子,絮絮叨叨,可如今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眼神里跃动着几丝兴奋,就像鱼儿重新回到水里似的。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陶管家这么多年不曾踏上家乡土地,难免心情激动。这情绪也感染了方三响,他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老青山,陪着父亲在密林中打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故地重游。

“您多少年没回来了?”他问。

“得有二十多年了吧。”陶管家感慨,“若不是小姐有心,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机会回来看看。”

方三响听姚英子提过,陶管家原先是山东响马,也是纵横一时的巨盗,身手了得。后来因缘际会,被姚永庚收入麾下,这才改邪归正成了管家。

“其实您不用一直陪着我,机会难得,不如回老家去看看。”

陶管家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我老家在肥城,离这里还远呢。家里早没人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

蓝村镇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灾民聚集,但市面上还算稳定。旱灾的特点是来势较缓,受灾农民一般要等到水源断绝、存粮吃净,才会动身逃难,因此行动模式是分拨次、分地域的,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合流为大群。

两个人穿过一小片一小片的灾民集群,走到了崇祥街上。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布匹店、成衣局和裁缝铺,门口挂着一溜黑黄色幌子,幌子底下缀着红绸。

一九一四年日、德为争夺青岛大打出手,当时总医院的救伤大队设在蓝村。曹主任就是在这条街上订购了红会制服,他已经把当时的商铺名单默写出来交给方三响,方三响只消按图索骥去询问便是,简单得很。

哪知他在第一家店里就碰了一鼻子灰。那个店主一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翻旧账的,脸立刻就垮下来,挥着手里的木尺往外赶人;到了第二家铺子,伙计干脆说掌柜的外出采货去了,问什么时候回等等,一概都是不知道。

方三响有点起急,这时陶管家拦住他,示意少安毋躁。陶管家走过去,右手拇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翻转两次,那伙计脸色一变,低声说:“我去给您问问。”转身走了。过不多时,掌柜的匆匆赶过来,满脸堆笑,连声说:“您老要问什么?”

陶管家问:“民国三年胶州打仗,红会是不是在你们这儿订过制服?”掌柜的说:“是。”陶管家又问:“后来你们是不是滥用红会会员资格,把自己家的货当慈善物资发走过?”掌柜的赔笑说:“早被警察训诫过了。”陶管家紧接着追问:“过后几年,有没有人向你们打听过这桩事?”这次掌柜可有点卡壳,回忆了半天,摇头说真不记得了。

看掌柜的这次讲话不似作伪,两人便离开铺子。方三响问陶管家刚才那是什么手势,怎么掌柜的一看就服软了。陶管家微微有些自得,捋着胡子说这叫“两不相干”。

山东的响马平时啸聚山林,但也得靠地方上的商铺来销赃、补给或打探消息。商家左右为难,不合作会被杀全家,合作又怕被官府扣一个罪名。一来二去,他们跟山贼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响马进城办事亮出这个手势,不必多说,商家自会配合。万一官府追究起来,也没实据证明两边有过勾结。

这个手势的大拇指和小拇指相隔最远,所以叫作“两不相干”,翻两下代表翻案,意思是无论案子怎么翻,你我皆不相干。

他们就这么一家家问下去,陶管家索性不让方三响出面,自己兴致勃勃地与商家盘道。方三响无奈地发现,陶管家大概在上海压抑太久,血里的响马冲动难得要释放一次,便由着他来。

两人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名单里的商铺都问过一遍,没有任何收获。陶管家兴头很足,又做主选了一家炉包店坐下。这炉包是高密特产,一面方一面圆,圆面煎得脆黄,方面是细面儿,里头裹的白菜猪肉。店家把煎包子的铁鏊子就摆在门口,一铲起来半条街都是香味。

他们买了几个炉包,边吃边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方三响下午还得去忙防疫的正事,陶管家说:“你去忙你的,我到当地派出所查一下,也许在警察的旧档案里能找到点线索。”

方三响这才感受到姚英子的体贴。有陶管家在这里帮忙办事,确实便当太多,不用特别吩咐,人家能把所有事都想到前头。于是他放心地回到旅店,召集所有队员,开始商讨旱灾防疫事宜。

旱灾防疫,其实关键就是一个字:水。要保证受灾民众喝到清洁的水,才能有效抑制疫病流行。但旱情本来就是因为缺水而起的,所以这事是个悖论。按照旱灾防疫的章程,救援队需要做附近水井情况的调查统计,然后募集明矾与柴火,提供净化过的热水。还要雇佣挑夫、火工……总之要做的琐碎事情很多。

本来这些事应该由官方出面组织。但在这片区域,官府的作用,与成衣铺门口挂的旗幌差别不大。蓝村毗邻青岛租界,原先是德国人管,现在是日本人管,所以地方官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袖手旁观。红会只能孤军奋战。

这个会一直开到傍晚才算结束,方三响刚宣布散会,却发现陶管家还没回来。他正在纳闷,忽然看到旅店小伙计惊慌地跑过来,说:“跟你来的那个老头在派出所里出事了!”

邢翠香拄着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走到福祥牙刷厂门口。

这是一间只有两百多平方米的小厂房,厂门内侧有一条 S 形的弯栏杆通道。此时女工们刚刚放工,需要在通道这里排好队,被监工搜过身,才能离开工厂。

一个胖胖的女人手里捏着根扁头短棍,在女工身上粗暴地拍来拍去,搜得十分仔细。一个后排的女工走上前,哀求道:“求求你先搜我好不啦,家里还有孩子要去喂奶。”胖监工眼皮一翻,看她胸前洇湿了两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里人人都要提前走,我还怎么做工作?退回去!不然扣你工钱。”一听要扣钱,女工抹着眼泪,绝望地向后退去。

邢翠香隔着栏杆看到这一幕,大声道:“哎呀呀,老板,你们厂地板上的小白花可真好看。”

胖监工一听,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却看到水泥汀的地板上有点点的白色奶渍,格外醒目。原来现在是夏天,女工们穿的是宽松不贴身的薄袍。刚才那女工站在队伍里太久,奶水往外涌出,顺着薄袍流淌到地上。

胖监工脸色一沉,只得把那女工先叫过来搜过一圈,狠狠赶了出来。女工捂着胸口羞惭地走出来。邢翠香笑道:“奶水这么足,干吗不去做奶妈,做牛做羊,总好过在这里做猪做狗。”女工顾不得答话,轻轻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

邢翠香在门口一直等到所有女工都离开,这才凑过去。胖监工挎着钥匙正要锁门,她隔着栏杆问道:“老板,你们还招工不?”

“就你?”胖监工打量一番她的腿脚和拐杖,嗤笑一声。

“我听说牙刷厂里无非是绷线和修毛什么的,只要坐着就可以干,腿脚不利落也没关系嘛。”邢翠香满脸讨好地取出一个竹篮,递进去,篮子里装着十来根青津津的崇明芦粟。

这是上海人的消夏佳品,经井水拔过以后,吃起来凉丝丝、甜津津。胖监工接过礼物,态度好一些,道:“现如今女工到处都有,没人会找个残废的。实话告诉你吧,哪里都一个规矩,残的不要,老的不要,病的不要。哦,对了,参加过罢工的不要。”

从去年开始,上海为了响应五四运动,也搞了几次罢工和学潮,要求保护劳工权益,惹得许多小工厂主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家工人也被影响。

邢翠香眼珠一转:“可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姓沈的女工,腿脚也不灵便哪。”胖监工愣了一下:“你说沈贤淑?她已经辞工了呀?”邢翠香道:“实不相瞒,就是她介绍我来的,说可以补她的缺。”胖监工道:“她的腿可不是在厂子里弄坏的,是被一个庸医弄坏的,听说还打着官司呢。”

“我看报纸上说了,那庸医还说,她是梅毒性关节炎。哎呀呀,真是搞不好。”

一提这个话题,胖监工立刻就兴奋了,问沈贤淑这梅毒怎么得来的,是她老公出去嫖,还是她从前做过皮肉生意。邢翠香嘻嘻笑起来:“也说不定是在你们厂里染上的。”

胖监工脸色不悦:“我们厂里都是女工,作风正派,哪里来的那种脏东西!”邢翠香道:“她总不能是跟外人乱搞吧?”胖监工仿佛受了什么提醒,眼睛猝然放光:“哎,你别说,她之前在工厂时,还真有个男人来探望过,只来过一次,感觉他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邢翠香“哇”了一声:“真的吗?我可不信。”胖监工仿佛受了侮辱,愤愤道:“我亲眼见到的,怎么会假?一个男的那天下午来到工厂,指名要见沈贤淑,自称是她家亲戚。可沈贤淑出来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之前认识。可惜两人聊的什么,我倒没听见。”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胖监工只能宽泛地描述几句,总之是一个其貌不扬,没任何显著特征的人。邢翠香又问别的特征,胖监工回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她是在牙刷厂工作,对于别人的牙齿向来多一分留意——那个人的嘴里镶着两颗金牙,而且是在上方两侧的犬齿位置,没有箍圈。

邢翠香心中暗喜,心想总算不虚此行。

自从那天林天晴企图去打探情报,被沈贤淑夫妇赶出来之后,邢翠香便上了心。她知道沈家两公婆起了疑心,不宜再接近,便想到了福祥牙刷厂。她的理由很简单,朱贵云做的是自家产业,那个神秘人可以直接登门拜访;而沈贤淑要去厂子上班,神秘人去找她,很大概率会被厂子里的人看到。她果然从胖监工这里抠出了一点线索。

不怕线头细,就怕没线头。邢翠香又跟胖监工胡乱攀谈了几句,借故离开牙刷厂,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吕班路的蒲柏坊。在蒲柏坊的中段,有一栋二层临街小楼,门口挂着招牌,上写“严氏牙科诊所”六个字。

诊所已经挂出了停诊牌。邢翠香隔着窗户,看到严之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正喜滋滋地对付着一只油澄澄的南京板鸭。鸭子刚出炉不久,香气四溢,严之榭两片嘴唇“吧唧吧唧”吃得油光锃亮,几乎亮过他脑袋上抹的头油。

那年孙希拒绝了那门亲事后,严之榭趁机上前捡漏,一番苦心追求,居然成功娶到了文小姐。紧接着严之榭果断从总医院辞职,在老丈人的资助下开办了私人牙科诊所,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大理想。比起当年的小胖子,如今他越发圆润,脸和肚子吹气一样地鼓起来。

邢翠香敲了敲窗,严之榭赶紧擦干净手把门打开。邢翠香咧开嘴巴,双手各指一颗雪白的犬牙道:“严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谁镶过这样的牙?不带箍的。”

严之榭一怔,沉思片刻:“牙边不见箍,这得用牙床深埋法才行,这技术三年前才有成功案例,还得有专门的设备,反正我是做不来的——你问这个干吗?”

邢翠香把那两场官司的事一说,严之榭听完吃惊不小,原来这不只关系到方、孙二人的行医执照,还扯到了沈敦和。

他脸色变得凝重:“你是说,这两桩官司背后,可能是搞倒沈会董的人?”邢翠香道:“不知道。但方叔叔已经去了山东,孙叔叔在盯着内务部,我在替大小姐查,这个金牙,就是个关键线索。”

严之榭拿起一块酒精棉,迅速洗去手上的油腻,眼神看向窗外:“我当初闹着要辞职,院里颇多误会。骂我忘恩负义者有之,笑我见钱眼开者有之。唯有沈会董说,只要还做医生,在哪里不是为病人谋福祉,连失约费都没让我出。我如今每周必有半天在总医院坐诊,就是要回报沈会董的恩情——这桩事,我是一定要帮忙的。”

他用油纸把板鸭包起来,抓起礼帽扣在头上,跟着邢翠香一起出了门。

上海牙医圈子很小,掌握牙床深埋技术的诊所凤毛麟角。只要那人是在上海镶的牙,那肯定跑不出那几位医生之手。严之榭是牙医公会会员,对这些人都很熟稔。他带着邢翠香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连跑了四五家诊所,最后终于在一家德国诊所找到了目标。

这家诊所在一年前接过一个病人,两侧犬齿需要镶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为很少有人镶两侧犬齿,所以医生印象颇为深刻。严之榭要到了这个病人的档案,发现是一个私家包探,名字叫欧阳一航,家住五马路。

邢翠香记下地址,拔腿要走。严之榭却把她叫住:“这个欧阳一航我有点印象,他和租界里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专门替他们跑腿的,你千万小心。”邢翠香颇为吃惊:“哎呀呀,难道要搞倒沈会董的,竟是洋人不成?”严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若想继续挖,找一个私家包探比较稳妥,你一个小姑娘去太危险了。”

邢翠香道:“那找谁好呢?”严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认识一位,说起来,那人跟老方还颇有些渊源。”

方三响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刚刚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冲进蓝村的派出所,却被两个长警拦住。

蓝村这个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只在这里设了一个分驻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蓝村派出所。那两个长警一听他是为陶管家来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连忙把方三响带进办公室。所长一脸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时分,陶管家来到蓝村派出所打听消息。可巧一个叫安考生的牧师,也来派出所办事。德国人占领青岛小二十年,整个胶东地区遍布信义宗的教堂。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师,本是为一桩盗窃案而来。他与陶管家一错眼,突然大惊,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说快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陶管家一脸莫名其妙,说:“我刚从上海抵达不到一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证件,警察也觉得荒唐,正要劝解,不料安考生牧师却说出一番陈年旧事来。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当时安考生还是个小教士,跟随一位老牧师在肥城一带传教,还在湖屯镇立起一座教堂。其时整个山东境内义和团蜂起,四处攻击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师尽量深居简出。

当年的大年夜,教堂突然遭到了一伙拳民的围攻。他们举起火把,挥舞着砍刀与长矛冲入教堂,洗劫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残酷地杀死了试图阻拦的老牧师。安考生藏在圣柜下面,侥幸生还。借着火光,他牢牢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狰狞面孔。

次日天亮后,拳民们离开。安考生本来要去报官,但等待他的,却是信义宗青岛分会的一封警告电报。电报上说:“大清朝廷刚刚颁下诏书支持义和团,山东境内的教职人员与教民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安考生别无他法,只好仓皇逃回青岛。一直到《辛丑条约》签订之后,他才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在山东传教。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安考生兢兢业业传教牧民,但那一夜可怖的一幕却牢牢铸在了心中。今天下午,他突然惊骇地发现,昔日那噩梦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个人的面孔虽已苍老,但眉眼间的狠戾却与当年毫无二致。

方三响听完所长的介绍,一时震惊到无语。他没想到陶管家在做响马之前,还参加过义和团。不过转念一想,横扫山东的大响马们,可不就是被打散的义和团拳民吗?

“只凭那个牧师一句话,怎么能定真伪?”方三响试图辩解。所长无奈道:“真的假的,可不是我能定的。涉及洋人的案子,尤其是教案,得交给青岛会审公廨去裁定。”

“蓝村不是中国领土吗?又不是租界,为什么要找会审公廨?”方三响有些愤怒。

所长知道他是红会带队医师,所以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租界虽然只在青岛一地,但胶济铁路附近十五公里内,都算德国的势力范围,涉洋案子须由青岛会审公廨来审。

“可这件案子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发生在前朝,还有效吗?”

所长双手一摊:“教案没有追溯时限,只要人家提出来了,甭管过去多久都得追查。”方三响愣了愣:“那得判多少年?”

“只怕是顶格死刑。”

一听这话,方三响心脏骤然抽搐,忍不住紧抓所长的胳膊:“这……这……”所长苦笑着压低声音:“方医生,你别为难我啦。别看现在青岛换了日本人管,德国人还是比咱们老百姓金贵。”

言下之意,这会审公廨审理,一定是偏向安考生牧师的。方三响捏紧拳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抑住了冲动。他暂退一步,申请先去探监,所长自然无有不准。

陶管家在监牢里倒是淡定得很,一见方三响来,便轻轻叹道:“小姐让我来帮你,我倒自个儿先进来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陶管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不要管我了,再有几天就开庭了,你还有正事要做。”

“怎么能不管!”方三响大声道,“英子派你来帮我,若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跟她交代?”

陶管家缓缓抬起头,看向气窗跃动的灰尘:“龙华寺的师傅们总说,既造业因,便得业果,该来的迟早会来。小姐当初让我回山东,我就有一种预感:叶落终要归根。没想到居然应在这件事上。这就是命,谁也怪不得。”

他语气轻松,方三响却听得心头一沉。难道说……安考生牧师的指控竟是真的?

陶管家看穿他的心理,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在肥城湖屯镇的那一宗教案,就是我做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苍凉:“几十年了,我躲累了,也藏够了,这次就当是一个了断吧。”

然后陶管家便不肯说话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无可奈何的方三响离开蓝村派出所,先去电报局给姚英子拍了一封急电,然后径直前往位于蓝村西郊的尖顶教堂——陶管家已经承认了那一桩案子,如果不做任何抗辩,必然是个死刑结局。而今,只有说服安考生牧师撤回指控,才能救下陶管家的性命。

这座教堂只有一个造型朴素的尖顶,不似天主堂那么富丽堂皇。安考生牧师正在主持晚祈,方三响安静地坐在后排椅子上,待仪式结束,才走上前自称是红会领队医生,前来蓝村为旱灾防疫做调查。

牧师态度很热情,说自己也是红会会员。方三响颇为吃惊,他之前查阅过当地会员名录,并没有安考生这个名字。安考生笑着解释说,青岛易手之后,德国教会备受日本人排挤,索性把教产和人员统一移交给美国信义宗。而美国信义宗与美国红会关系匪浅,这些牧师便同时具备了会籍,平时也会参与当地救灾。

方三响与魏伯诗德一直保持通信,对教士熟稔得很,几句话聊下来,迅速取得了安考生的信任。

方三响说希望调查一下教堂的水井,安考生牧师便陪他绕到教堂后头。那里有一口深水井,井口没有辘轳,装着一台汉斯牌抽水机。牧师一启动开关,抽水机便嘟嘟地抽上来整整一桶清澈的甜水。

安考生牧师得意地说,因为这口甜水井,十里八乡的乡人都会时常过来,听半天布道就能换两桶水回去。方三响掏出工具,现场简单地做了一下化验,水质确实不错。只可惜胶州其他地方不具备打深井的能力,也没有抽水机与电力配合,否则完全可以熬过这场旱灾。

方三响做完水井登记之后,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他明言陶管家也是这次红会救援队的成员,希望安考生牧师能撤诉。老牧师闻言面色一变,气得手腕都在颤抖:“你这是在要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方三响无可辩解,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包庇,而是宽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红会的事情奔走,未尝不是在赎罪。天主是慈悲的,难道不该给他一个机会吗?我不要求判处无罪,但希望至少不要判死刑。”

安考生牧师突然打断他道:“你是哪里人?今年贵庚?”方三响怔了怔,回答说:“虚岁二十九,生在关东。”安考生牧师摇摇头道:“闹义和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恐怕不知道那些恶魔有多么残暴与愚昧。他们到处杀教民、拆教堂、拔电报杆、扒铁路,砸毁一切与外国有关的东西。所到之处,多少我的同僚殉教而死,这是轻飘飘一句赎罪就能揭过的吗?”

安考生牧师久居中国,中文十分流畅,这一段话讲下来,连他自己都瑟瑟发抖,仿佛还残留在那场梦魇里。

方三响对那场引发了庚子国变的混乱也略有耳闻,同学间时常聊起,都觉得那些暴民行事不可理喻。他只得说道:“您说的这些,都是义和拳的集体行为。你知道,一个人在疯狂的群体中,很难保持理智。”

“但他杀死了我的老师,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安考生淡蓝色的眼眸盯着他,“如果魏伯诗德先生当时在山东,也会被拳民杀死,换作是你,你会原谅凶手吗?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最爱说的话吗?”

这一句反问,让方三响一下子噎住了。安考生愤愤地指责道: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方三响早年从魏伯诗德那里学到不少《圣经》小故事,果断换了一个角度来说服:

“我记得《马太福音》里彼得问耶稣,如果他的弟兄得罪了他,他该宽恕他的弟兄几次?七次可以吗?耶稣回答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难道这不是神讲给我们的道理吗?”

“是的,你讲得没错。但前提是,彼得的弟兄要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才有了饶恕。如果一个凶手连罪过都不认,又谈得上什么谅解?”

方三响闻言眼睛一亮:“是的,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安考生牧师本来一肚子怒火喷发,却骤然被这句话拦住了:“什么?”方三响赶紧追道:“我在派出所的监牢里见过他了,他对自己二十多年前杀害牧师的行为供认不讳——这是不是值得宽恕了呢?”

安考生牧师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对方拿来将军。他沉默良久:“过几天会审公廨就会派人来教堂这里审讯,倘若他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过,留在我这里虔心忏悔,我可以考虑向法官求情,免去他的死刑。”

方三响知道安考生牧师的小心思。一个杀人犯在教堂内蒙受感召,悔悟皈信,这对于传教是极好的示范。不过这是唯一能救下陶管家的办法,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匆匆离去。

他从教堂离开之后,又连夜返回派出所,对陶管家讲出了安考生的条件,急切道:“我知道您心中委屈,不过眼下先逃过明天的死刑再说。后头的事,我和英子、孙希再设法周旋。”

陶管家盯着他,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我知道了,明日受审,我自会把所有的事都坦白说出,不藏着掖着。”方三响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他不硬顶,以后总有办法救出去。

“您手里……就这一条人命吧?”方三响忽然谨慎地问道。陶管家在山东的经历实在复杂,做过拳民,当过响马,万一再跳出一桩案子,处理起来可更棘手了。

陶管家听他这一问,不由得哈哈大笑:“十七年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陶管家伸出两个指头,方三响会意,从派出所那边讨来一支香烟,给他隔着栅栏点上。陶管家吞吐了几口,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本名叫陶有威,拜在邢台的景廷宾门下学梅花拳。义和拳闹起来的时候,我跟一伙子师兄弟一直在直隶、山东游荡,京城也去过。庚子国变之后,朝廷开始剿杀拳民,还让地方摊派庚子赔款。我师父气不过,扯竿子起义,聚了十几万人。可惜呀,拳脚再好,也不及火枪犀利。袁世凯的北洋军打过来,还有一群洋兵洋将助阵,打得我们大败亏输,师父也被凌迟处死。

“我们几个师兄弟逃回山东之后,无处容身,索性落草做了响马。这人一做了贼呀,是非之心就淡了,开始还自称是梁山好汉,要替天行道,慢慢地,什么坏事都做得不含糊了。我多少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学梅花拳是为了锄强扶弱,不得滥杀无辜。我那几位师兄弟……嗐,不提也罢。

“有一次,有一个叫姚永庚的烟草商人路过临沂附近,我们把他给绑到山里了。师兄弟商量说这是上海来的,留不得,索性敲一笔银子然后撕票。我在给他送饭时,无意中看到他身上带着一根胎毛笔,上面写着‘英子’二字。我一问,原来这是用他女儿的胎毛做的,还是亡妻亲手做成。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不知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有遗言或遗物,我可以帮你送去。’姚永庚便托我把笔送到临沂的商号。

“我想送一根胎毛笔,应该没什么打紧。没承想,姚永庚在那根毛笔上,拿石头偷偷划出电报码。我们做响马的,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儿。结果信一到临沂商铺,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围剿,噼里啪啦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一个一个上了铡刀,轮到我的时候,姚永庚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手里有别的人命吗?’我说没有。他便向官府求情,把我保了下来,带回上海。到了上海,他牵出一个小姑娘,说:‘陶有威,你因为我女儿救了我一命,我也因为她救了你一命,你们二人该是有缘。’从此我便一直陪着小姐……”

陶管家讲完,从衣服里掏出那一管胎毛笔,递给方三响:“老爷说,这管笔救过他的命,是个有福缘的物件,可以逢凶化吉。可小姐不愿意带,我只好替她带上,随时跟紧。你看,淮北那次我没跟去,她一个人遇到多大麻烦;辛亥在武昌我跟着,她就有惊无险。灵验得很!”

“那您拿给我干吗?”

“这东西不能带上公堂,受不得威严肃杀之气,你先帮我保管着。”陶管家把笔放到他手掌里,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声,“老爷说,等小姐出嫁了,这胎毛笔就放到夫家保管。也不知何时能交出去……”

方三响知道他对这件事最有怨念,收了笔不敢多留,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回到旅店之后,他又忙着把今天的调研结果总结出来,一忙就是半宿,忙完以后反而睡不着了。他拿起那管胎毛笔,在一盏油灯下看。

那几根胎毛泛黄稀疏,其实是没法用来书写的,只是个纪念。竹笔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电报码之外,还有“英子”二字,刻得铁划银钩,大概是请了位书法大师题写。

想着英子原来黄毛丫头的模样,方三响不由得面带微笑,不知不觉脑袋耷拉下去……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猛一睁眼,发现那胎毛笔竟被油灯点燃了。这一下方三响惊得浑身冰凉,赶紧挪开拍打,笔杆“啪嗒”一声,连同旁边的红十字袖标一起掉在地上。

方三响情急之下,拿起茶杯泼过去,火倒是熄了,可惜胎毛须子已所剩无几。

方三响懊恼无极,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俯身下去,把那根秃笔和烧焦一角的红会袖标一并捡起来。不知是不是那一记耳光让意识变得敏锐,一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这是今天安考生牧师痛斥红会的话,这时回想起来,方三响却觉出一丝古怪味道。

安考生牧师似乎也知道红会在蓝村的那次制服争议,既然在商铺那边打听不出东西,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拿到一些消息!

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过几天青岛会审公廨的人就到。方三响决定等庭审之后,再去找安考生牧师打听。他心疼地把胎毛笔仔细搁进袋子,怀着不知如何跟英子和陶管家交代的歉疚沉沉睡去……

邢翠香拿起一个酡红色领结,把它认真地贴在对面一人的咽喉处,退后一步,又整理了一下。

在她对面,是一个面色沧桑的老洋人,大鼻子因酗酒太多挺出一团糟红,唯有一对牛眼依旧犀利。他身上的西装不太合身,粗壮的小臂几乎要撑爆袖子,显得颇为滑稽。

“好了,可以了!太紧了我都没法呼吸!”老洋人低声吼道。

“史蒂文森先生,今天你要去的是美国领事馆的招待酒宴,可不是什么赌场。”邢翠香笑嘻嘻道,用力一拽领口,让他几乎闭过气去。

这位史蒂文森,正是当年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那位干探。辛亥之后,他到处嚷嚷说自己早预见了陈其美的暴动,却因为巡捕房高层阻挠而未能采取行动。巡捕房很快找了个理由,把史蒂文森直接开除了。

史蒂文森不想回苏格兰,就留在上海滩做了一个私家包探。他的身手博得了些许声望,但很快又在一次次酗酒中消磨一空。

对于跟踪欧阳一航的人选,严之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史蒂文森。他比洋人懂中国,又比中国人多一张洋面孔,两头都吃得开。

史蒂文森得知自己的雇主居然是姚英子时,牛眼中浮现出几许恨意。“如果我当年没被他们拖后腿的话,你家小姐和张竹君早进监狱了!我也不会混到现在这样。”邢翠香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次你要好好做。”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小荷包,里面当啷当啷响,应该有不下二十块袁大头。

史蒂文森听到银钱响动,瞪大了眼睛,知道这至少能解决两个月的酒瘾。邢翠香道:“对了,尽量不要喝酒。这身西装是孙叔叔的,弄脏了他又要唠叨了。”

史蒂文森冷哼一声,故意用双手拽了一下紧绷的衣襟,阔步走去黄浦路 13 号的漆黑大门。

这里是美国领事馆的驻地,今天恰好有一个招待酒会,欧阳一航也在受邀之列。邢翠香通过上海总商会的渠道,弄到一张邀请函,把史蒂文森也送了进去。他的任务很简单,监控任何接触欧阳一航的人。

她之前把欧阳一航的照片拿给朱贵云看,确认就是他来挑动打官司的。所以那两桩医疗纠纷,可以肯定是欧阳一航在背后搞的鬼。但欧阳一航只是个掮客,他背后是谁,就得继续深挖了。

眼见史蒂文森进去,邢翠香便在路对面找了家熬糖铺子坐下,一边闻着麦芽糖的甜香,一边等着对方出来。几个小时过去,史蒂文森没出来,反而是姚英子先匆匆赶到。她神色慌乱,甩着一张电报纸。

邢翠香急忙接过电报去看,大吃一惊。这是方三响昨天发来的急电,说陶管家身陷囹圄,即日开庭。姚英子又是懊恼又是心急:“我也是脑子坏掉了,陶伯伯在山东原先做响马的呀,怎么好让他回去?”邢翠香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宽慰道:“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能想到会碰到熟人呢!这会判多少年?”

“这种杀人案子搞不好要判死刑的……”姚英子脸色苍白,整个人方寸已乱。

最近这一桩接一桩事发生,搞得她实在心力交瘁。尤其是陶管家突遭意外,让姚英子真是方寸大乱。此时方三响远在山东,孙希跟着冯煦追查官面文书,又都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邢翠香突然按住姚英子,把她扯到熬糖的大锅旁边。只见对面领事馆里,欧阳一航推门出来,一个人不急不忙地朝回走去。看他的神态,应该没有觉察被跟踪。

紧接着,史蒂文森也打着酒嗝走出来,西装领口染着一片黏糊糊的酒渍。他醉醺醺地走到马路对面,邢翠香顾不上骂他,连声追问查出什么没有。史蒂文森拿出一张写在菜单背面的潦草清单,上面的笔迹几乎认不出来。

“他一共跟十五个人讲过话,这些人的名字和头衔我都打听出来了。”

史蒂文森倒真是尽职,这份名单上写得颇为详细。可问题是,这十五个人成分很杂,中外皆有,实在没法锁定人选。

“你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吗?”邢翠香问。

“小姑娘!那可是一场外交招待酒会!他们聊任何话题都会压低声音。光是记下这些名字,就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你可要按说好的价格给我。”史蒂文森嚷嚷道。

邢翠香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推进到这一步了,如果一个一个排查,说不定会查出结果,但距离开庭日期没几天了,他们可没这个余裕去查。

一定有什么办法……邢翠香努力地琢磨起来。她一定得想出来才行。因为蹲在锅旁边的大小姐明显魂不守舍,只能依靠她了。

“哎呀呀,方叔叔,你真是个笨蛋,连陶管家都看不好。”她心里埋怨。

七月四日,在蓝村镇公所内,密密麻麻聚集了上百号人,除了一个来自青岛会审公廨的日本法官、蓝村镇镇长、陶管家和安考生牧师之外,其他全是赶来看热闹的镇民,甚至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记者。

方三响起来得稍微迟了些,审判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安考生牧师的指控刚刚结束。陶管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日本法官拿起木槌,讲了一通日语,翻译道:“针对原告指控,被告可有任何要辩驳的?”

“没有,是我杀的没错。”陶管家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

席间一片倒吸凉气,这可是要判死刑的大罪,他却面不改色,果然是悍匪。

方三响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认罪就好。接下来只要诚心悔悟,安考生牧师就会替他求情,法官从轻发落,这桩案子便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关。不料这时陶管家却上前一步,振声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听我说完缘由?”

法官“嗯”了一声,示意他讲。

“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荣庄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妻一女,薄田五亩,艰辛度日。湖屯镇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荣庄盖教堂,欲强夺我家田地。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唆使教民诬告我是大刀会成员,让当地官府把我抓了起来。”

日本法官对这一节恩怨不甚了了,问了翻译才知道。原来在光绪二十三年,山东巨野县大刀会的成员袭击了当地教堂,杀死两名德国天主教神甫,称为巨野教案。此后官府在整个山东境内取缔大刀会,四处搜捕其成员。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田地已被挖开地基,我重病的老婆无人照料,死在床上,而我女儿就活活饿死在她身旁……”说到这里,陶管家微微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去压住哽咽,围观的民众也都发出小小的叹息。

“我孤身一人,斗不过官,也斗不过洋人,只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宾师父学梅花拳。两年以后,邢台发生教案,朱红灯搞起义和团,我毫不犹豫就加入了。当年便带着师兄弟们回到肥城,闯进那间教堂。可惜杜威那时已调走了,我愤怒之余,便把他的继任者一刀砍死,算是为我妻女报仇。他们不是诬蔑我是大刀会的吗?那我就做个真正的大刀会人给他们看看!”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师尖声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这也不是你们滥杀无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师登时哑口无言。巨野教案之后,德皇借口保护教士,出兵占领了青岛,残杀中国军民无数,此是青岛租界之始。若陶管家迁怒是错,那德皇借机生事又如何?

“紧接着,我便跟定了义和团,转战山东、直隶一带,见到过阎书勤,跟过倪赞清,还去过京城。我见到的团民,心里都有一笔苦账,几乎人人都被教士欺凌过。那些奉教之人,动辄侵占铺面田地,动辄以兵船洋枪要挟,当地官府畏洋如虎,领事们和会审公廨向来又偏袒不讲道理,横竖是死,为什么不死得爽气些?快意些?”

这时镇长咳了几声:“这样的言论,未免骇人听闻。我可是听说你们当年到处袭击商铺民宅,破坏铁路电报,残杀无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显黯然:“义和团的德行,我比在座诸公谁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经教化的乡民,一被挑拨便没了脑子,胡作非为,还有些奸人别有用心,无非是借机发泄。池子大了,水怎么可能不浑?”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声调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亲见过八国联军的所谓文明之师,他们烧杀抢掠,比义和团所为何止残酷几倍?城破之后,我逃去裱褙胡同,亲眼所见他们把几百个掳掠来的女子赶进胡同里,两头堵住,接下来几日,联军士兵随时可以进来,肆意侮辱奸宿,哭声连天,却没人能管,每天都要运出十几具不甘受辱而自尽的尸身——义和团是暴民、愚民不假,可这些‘文明之师’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对面,面上阴晴不定。翻译叽里咕噜地在给日本法官翻译,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两国都是当年联军的成员,这时候未免有些尴尬。

镇长端起盖碗遮住面孔,一直不肯放下。只有方三响站在人群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运气好,侥幸从京城逃出来,回到邢台投奔师父。不料官府与当地传教士合谋,逼着当地人额外摊派银子,好赔偿给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摊派银子,官老爷居然还偷偷翻了个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师父被迫率众起义,可惜到底还是被镇压下去,我便落草做了响马。”

镇长咳了一声,缓缓放下盖碗:“唉,你扯得太远了。今日只是审杀人案。纵有万般理由,杀害无辜也是不对的嘛。”

“我没说这是对的!”陶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镇长手一颤,盖碗登时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面是怎么骂我们的,愚昧残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顽,盲目排外。说得没错,可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国难当头,朝廷大官们庸碌无为,地方官府变着法地捞银子,乡贤官绅们鱼肉乡里。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自诩为国士,占尽好处和名声,可等洋人都欺负到了门口,你们全无担当不说,到头来还怪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是,我们愚昧,可我们除了靠着一股愚昧的血气,又能指望谁来保护我们?”

镇长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面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样蜷曲起来,格外滑稽。

陶管家双目发赤,对着安考生牧师道:“几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东一步,不敢去回想当年,连家人忌日也不敢回来,看到报纸上说义和团如何,也只能腹诽几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赐,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情、这个冤屈说个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认这个事,但不认这个罪!宁可被枪毙,我也无罪可忏!”

他的怒吼,震得镇公所的房梁嗡嗡作响。从会审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这位老拳民震慑到讲不出话来。

方三响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这么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师也断无求情之理,法庭必然会判处死刑。那可怎么办?他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实在不行,只能去劫法场了……

法官看场面太混乱,板着面孔敲敲桌子,咳了一声:“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么本庭……”

“不用你们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声,震得全场寂静。他大踏步走到审判案前,双拳握紧,气势惊人,吓得法官和镇长身子往后仰去,旁边法警们纷纷掏出枪来,对准老人。镇长哆嗦着喊道:“你……你不要乱来……”

陶管家缓缓收回拳头,收回站姿,环顾全场之后,双眼抬向天花板。一个哀痛至极的声音,在公所上空响起:

“媳妇儿啊,小妮儿啊。我错了,我不该逃,现在我来找你们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鹤嘴,朝着自己右边太阳穴狠狠凿了过去。梅花拳最重手劲,这一下倾力砸去,鹤嘴正中穴心,整个人登时瘫倒在地。

这一下惊变,其他人还没反应,方三响已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抢出人群,试图去扶住他。可陶管家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响不通武学,但熟知人体解剖。太阳穴位于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四大板块的交汇处,骨板极薄,只有一两毫米厚。在这个区域的深处,血管分布丰富,一旦发生骨折,极容易刺破动脉,造成颅内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志,发劲极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击凿裂。眼下这状况,是典型的颅内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来。这种紧急情况,只有峨利生教授或孙希现场开颅,还得配有足够专业的设备,才有几分抢救回来的希望。而方三响能做的,只能是把陶管家放平,声嘶力竭地喊旁人取来井水。

井水清凉,敷在头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缩血管,减少出血量。

可惜镇公所此时已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这老拳民慷慨陈词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凿太阳穴自尽。日本法官和镇长在一脸紧张地交头接耳,外面的民众则大呼小叫,喧闹不已。就连派出所的几名长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枪,却不知该防什么。只有那几个记者一脸兴奋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

混乱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师听到了方三响的呼叫。他灰败着一张面孔,指示一位信徒赶紧去教堂后头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离镇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时气喘吁吁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师从自己肩上取下搭条,浸透井水,刚刚走过去,却见方三响缓缓站起身来,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师如遭雷击,正要在胸口画个十字,方三响却厉声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后也不必你来祈福!”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场公平的审判。”安考生牧师结结巴巴地辩解。方三响俯身用双手抱起陶管家的尸身,冷冷地道:“只要你们还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特权,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审判。”

安考生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出声,也没画十字,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镇长达成一致,正式宣布,鉴于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审理到此为止。记者们想要扑上去采访,可方三响却根本不予理睬,径直抱着陶管家踉跄地离开公所。几个长警感受到了杀气,只敢在后头跟着。

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尸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颓然坐在旁边,双手抱住头,内心充满自责。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笔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对方死志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这回去要怎么跟英子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方三响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安考生牧师。方三响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沉吼道:“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做忏悔。”

“我不是说了吗?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忏悔。”安考生牧师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早早宽恕了陶先生,这样就不会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让二十几年前的悲剧延续到了今日。”

方三响默然不语,但没再出言赶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详死者依旧紧绷的仪容,轻轻叹道:

“来中国传教这些年,我自认洁身自好,从不仗势欺人,以诚待人,做一个好教士,才赢得当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不仗势,势就在我背后。官府敬我,是因为惧怕我背后的德国;百姓敬我,是因为会审公廨偏袒西人,他们不敢兴讼。甚至我自己,为什么决心要做一个好教士?不正是因为见了太多坏教士的肆意妄为吗——在一间倾斜的大屋子里,很难把水端平。在这种环境里,谈论公正确实是件滑稽的事。”

这一席话讲出来,方三响稍稍有些动容。安考生又道:

“这位陶先生,我会派人把他运去肥城安葬,跟那边的教堂沟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现在宽恕他杀害我老师的罪过,希望他也能宽恕我的无心。我相信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响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这个提议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决定先答应下来,再去拍电报询问姚英子。

“陶先生还有什么在山东的遗愿?我可以设法帮他完成。”

“遗愿哪……”方三响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经年未见的魏伯诗德,他一直在各地传教,两人只靠通信联络。当年在老青山下,方三响向他提出的疑问,依旧没有答案。

“我少年时生长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战时毁的。我曾经问过魏伯诗德先生,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土地,却是不相干的人在争抢?为什么遭受苦难的,却是我们?去年我在胶州救兵灾,又是日、德在争夺青岛。从义和团兴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没改变。若说遗愿,我想陶管家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考生牧师微微颔首:“在很久之前的欧洲,普通人若要忏悔罪行,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需要借着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后有人问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神父呢?一个人这样问,会被神父训斥,十个人这样问,会被宗教法庭审判,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现如今在信义宗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祷告或忏悔,无须中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这个疑问,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

方三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去年那场日德之战,你似乎注意过红会的种种不端行为?”

安考生牧师道:“不错,你们红会滥发会证,被商家拿去私贩自家货物,这是极不妥当的。”

“然后呢?你是否向别人提起过?”

“当然,我收到过调查信件。”

方三响猛然抬起头:“调查信件?不是你主动举报的,而是收到了调查信件?”

“是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封调查信件,内容是询问我在当地是否有滥用中国红会权限之情况。我如实回报。”

“这封信是谁发给你的?内务部吗?”

安考生牧师摇头:“当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国红十字会,负责人叫作 Tina Loens。我们胶州信义宗的牧师都拥有美国红会的会籍,有义务回应这封信。”

方三响突然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师一脸茫然。

他的目标,是蓝村电报局。方三响不明白,为什么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红会要发函调查中国红会,也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在胶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须立刻通知上海……

孙希捏紧车把,足下蹬得如风车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整个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轻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顾,飞快地骑到十六铺码头,车头一拐,进入保育讲习所的院子。他顾不得锁车子,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飞快地跑向经理室。

方三响那一封电报,是通过红会救灾专线发来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总医院,时间已是七月四日。孙希拿到电报之后,脸色大变,一点不敢耽搁,亲自送到讲习所来。

经理室内,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孙希一进门,先是犹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开口道:“英子,老方那边传来一个消息,你可别太激动啊……”

邢翠香本来习惯性地要刺上一句,却发现孙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过电报一读,整个人如被雷磔,一时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反应,吓得邢翠香顾不得痛哭,赶紧和孙希一起将她扶上床。又是嗅盐,又是灌白兰地,两人折腾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转过来,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管家一直贴身照顾她,两人相处时间比她与姚永庚还多,情同父女,此时猝闻噩耗,哪里接受得了?

孙希把姚英子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邢翠香擦擦眼泪,重新拿起电报,读到方三响附后的重要讯息:美国红十字会、Tina 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记录的名单,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欧阳一航在美领馆的招待酒会上,与一个叫 Tina Loens 的女子交谈了约莫十分钟。这位 Tina Loens 的身份,正是美国红十字会驻华代表处的副处长。

邢翠香又翻开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组织年鉴》,在里面也找到了这个女人,但这里写的是一个中文名字,叫作罗天雫。

孙希喃喃念了几遍:“罗天雫,天雫罗,不正是 Tina Loens 吗?”

这个惊人发现,让姚英子暂时停止了哭泣。某种意义上,这是陶管家拿性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浪费。

现在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去年这位罗天雫通过各地教会渠道,向全国发出调查信函,征求中国红会的不当事迹。她将这些调查信函汇集成册,发给北京内务部,这才诱发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离职。

而今年这两桩医疗诉讼案,也是她指使欧阳一航在幕后操控。

但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美国红十字会是为了什么?这两个组织隔着一个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着哇。

“唉,真是触霉头,触霉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曹主任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絮叨。旁边是林天晴,她的怀里还抱着曹主任的小儿子。

孙希奇道:“天晴,你怎么把曹主任拽来了?”

林天晴说,她之前以美国红会的名义去接近沈贤淑,却被识破骂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前天她去给保赤局做义工,给儿童种痘,忽然灵光一现——为什么种痘可以防止天花?因为人体已经接触过牛痘病毒,对天花产生免疫力了。同样的道理,沈贤淑识破自己,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她之前曾经接触过美国红会。

林天晴想通了这一点后,第一时间想到曹主任。他常年办理院务,美国红会的事问他最好。她去了曹主任家里,曹主任刚开始还不太情愿,不料他儿子极喜欢林天晴,一抱着就不撒手。他纵然万般不情愿,到底还是被林天晴强拉过来。

曹主任听完他们的推测,一对小眼瞪得溜圆,深深咳了一声:“这可是件丢人的事,我同你们讲清爽,你们可不要学脱底棺材,把我说出去啊。”

这件事,还须从前年说起。

那一年欧战正炽。美国驻华总领事找到沈敦和,说美国红十字会希望在上海设立一个办事处,以便募捐善款,沈敦和欣然应允,说中美红会同气连枝,理应互相支援。

不料美国红十字会一抵达上海,立刻宣布成立中国分会,大肆吸纳会员,还宣称已得沈敦和谅解云云。被摆了一道的沈敦和大为愤怒,立刻提出抗议:按照章程,一国只能有一家红会,美国红会此举属于逾越职分,有损中国主权。

沈敦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他一反对,美国红会在上海几乎无法立足,不得不出面澄清,说这一切只是翻译误会。所谓“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不该译成“美国红会中国分会”,而是“美国红会驻中国办事处”。

最终,在沈敦和的强硬要求下,这个机构定名为“美国红会筹备救护材料处”,彻底变成一个临时办事机构,而且职权仅限于筹备医疗物资。

“这么说,我办的这个美国红会会员证,竟是非法的?”林天晴瞪大了眼睛。

曹主任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个大兴货 ,美国人当你是寿头 呢。”他顿了顿,抚膝叹道:“从那以后,中美两国红会的关系就特别差,尤其是美国人对沈会董怨念颇深。据说美国红会驻华代表在某次宴会上抱怨过,说在中美合作的问题上,沈敦和做得最多的是阻挠、破坏,而不是给予帮助和寻求合作——唉,真是触霉头。”

邢翠香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好笑。自己捞过界,还埋怨别人不配合,哪有这种道理?”旁边孙希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忙道:“之前冯大人不是说,帮我去陆军部弄一批文书的抄件嘛。我早上看到邮局留的条子,应该已经寄到我家里了。如果美国红会果然参与其中,那么在政府文牍中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那你赶紧去拿!”翠香催促。

孙希说:“我立刻回去拿一下!”跑出屋子要去骑车子。姚英子压着嗓子起身,说:“我来开车,更快些。”邢翠香担心她情绪不稳,容易出事。姚英子却摆了摆手,坚持要走。

于是两人匆匆上了姚英子的车,朝着福开森路风驰电掣地赶去。这是一辆法国产的德底昂宝通,车厢呈筒状,只有两个座位,但动力十足,曾经跑过北京到巴黎的长途越野。

孙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担心地看着姚英子摆弄方向盘:“英子,英子,你真的行吗?不要勉强啊。”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姚英子这样说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孙希也是摇头叹息:“唉,陶管家怎么会突然自……老方电报里说得不清不楚。”

“其实他一去山东,我就有预感了。”姚英子道,“从小他给我讲过很多山东的事,我央求他带我去看看,他却只是微笑,也从来没回去过……这次是我不好,求他去照顾下蒲公英。他最宠我,就答应了。我却忘了,明明上海到山东那么近,这么多年他不肯回去,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怎么这么笨!”

孙希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英子,你还是哭出来吧,发泄出来心里会舒服点。”姚英子却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擦干泪水:“不能再哭了,会耽误更多事情。他老人家最见不得我哭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面情况上,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抵达福开森路。孙希很快拿回一个厚厚的邮包,直接在车上拆开了一条条看。

就在汽车快要开回讲习所时,孙希忽然“哎呀”一声,从文牍里择出一角抄件来。

“兹有美国外交部向顾维钧公使探询中国红十字会情形,本部以不详内容,遂照红十字会办事细则第五条办法,由内务部派司员到沪检查,以重中美邦交。”

孙希当众读完这份文书,所有人眼神都一阵明悟。以方三响找出的那个名字为核心,一块块拼图,逐渐拼接到了一起。几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很显然,美国红十字会因为入华设分会未果,对沈敦和怀恨在心,便指使罗天雫暗中搜集所有中国红会的黑材料,好以此逼迫沈敦和下野。

“美国人固然可恨,但咱们陆军部和内务部就这么答应调查了?”林天晴扛着曹主任家的小儿子,忍不住发出疑问。

孙希拍了拍那封文书:“你们要注意,是美国外交部向驻美公使发出探询,说明这次调查,已经不是两国红会的事——你看看这词:以重中美邦交。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是把沈会董给卖啦。”

这美国红会委实有些霸道,只因为沈敦和拒绝了他们入华的要求,竟然通过外交途径要求查他的底。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本国政府向来外交无力,畏洋如虎,自晚清迄今并没有什么改变。

去年巴黎和会,中国明明是战胜国,却被威尔逊总统拿来做绥靖筹码,出让青岛给日本,以致引爆五四运动。偌大一个青岛都能丢掉,多舍弃一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以安抚友邦之心,也算不得什么离奇的事。

怪不得田伏侯明明报告说账目并无问题,上面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查出点什么。原来这是个硬性的政治任务,要做给美国人看,所以就算是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曹主任捂住胸口连声哀叹:“原来如此,那我可是屈死了,真是无妄之灾。”

姚英子也颓然坐回沙发上:“我反复问过沈伯伯,可每次他都避而不谈。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

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家都生出一种无力之感。若是小人作祟,诬陷忠良,还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可这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那就不是几个小医生能翻盘的了。

“可还是不对呀!”邢翠香突然跳起来,“如果说美国红会的目的是扳倒沈会董,他们去年就得偿所愿了呀。那个罗天雫,为什么到了今年还要紧盯着总医院的医生,搞出这两桩医疗官司?”

孙希也罢,方三响也罢,在政治家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罗天雫这么有针对性地打击,难道美国红会还有别的用意不成?

这个谜团,比之前的疑惑还难以索解。林天晴皱眉道:“不如直接去问问这个罗天雫。”孙希摇头道:“这位 Loens 女士有美国红会的官方身份。且不说你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你也要挟不到她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英子突然道:“孙希,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根本要挟不到她呀。”

“前面一句。”

“Loens 女士有美国红会……怎么了?”

“Loens,你发一次音。”

孙希莫名其妙地又发了一次。姚英子抬起头来,犹存泪痕的双目射出锐利的光:“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了。”

罗天雫女士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优雅地从坤包里取出几个铜圆,交给车夫,然后款款走到路旁边的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在三马路和教堂街的交叉口,视野很好,可以望见对面一处嘈杂的工地。

那里有一栋巨大的三层长楼,四面延伸出去,外墙全用花岗石筑成,极为显眼——这是新工部局大楼,从民国三年就开始建,中间因为欧战一度停工,如今重新复工,预计要两年后才能彻底完工。但这座新大楼周围的铺面与楼房,却早早被各家洋行、银行、交易所和代理商占据,为的是日后能抢得先机。

她点了一杯咖啡,听着留声机里的巴洛克音乐,安静地等待约见对象的到来。罗天雫女士不知道的是,她的约见对象刚到门口便被一个酒糟鼻子的英国人拦住,蛮横地拽去旁边的巷子里,接受巡捕房的“质询”。

而一男一女两个华人,趁机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面前的沙发上。

“罗天雫女士,你好。”孙希优雅地打了个招呼,刻意使用了纯正的伦敦口音。罗天雫认出了他和旁边那个叫姚英子的女孩,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罗天雫用中文问道。她的中文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同时她抓紧了坤包,里面放着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枪,这是在这座冒险者乐园生存的必要工具。

“您不必这么生分,从去年开始您就一直在关注我们了,不是吗?”孙希的语气不急不缓。

罗天雫先是微微恍然,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反查到我这里,钦佩,钦佩。”

“有志者,事竟成。”孙希谦逊地回答。

“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如实做出调查,并转交贵国政府。如何处断,是由贵国官员来判断的。”

“恐怕你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些吧?”姚英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罗天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孙希,她的洋文名字叫什么来着?”

“Tina Loens。”

“Loens 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像一只正欲扑击猎物的猫,“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好像也是这么拼写?”

她清楚地看到,罗天雫女士那张全无瑕疵的精致面孔上,骤然凸起几道皱纹,厚厚的脂粉为之龟裂。

孙希不失时机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七月一日已经正式开业。你今天约见的,应该是其中的一位掮客吧?看来洛恩斯家族那一大船祛热药剂,总算是有着落了,可喜可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狡辩了。洛恩斯药剂这个牌子,在工部局的注册人是 Jacqueline Fitzgerald。我查过了,这位注册人的夫家姓 Fitzgerald,但娘家正是姓 Loens——Jacqueline Loens 和 Tina Loens,你们两个可是亲生的姐妹呀。”

孙希亮出一张从杂志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两个身着旗袍的西洋女子站在外白渡桥头,顾盼生辉。注释说这是一九一四年,美国名媛来华探访,姐妹花惊艳黄浦江云云。

罗天雫沉下脸来,双手抱胸:“我没看出这违反了哪一条法律。”孙希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张报纸的小样,轻轻搁在桌面上:“这是几家沪上报纸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的排版清样。你们的祛热药剂广告,早就预订好版面了。”

“我姐姐的公司要卖货,自然要打广告。”

孙希清了清嗓子,狡黠一笑:“既然您还不肯承认,那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欢迎随时纠正——你和你的姐姐一家,搞到了一批美国在一九一七年就已禁止售卖的祛热药剂,注册了一个叫洛恩斯的牌子,不远万里运来中国,打算骗中国人的钱。不过这卖药的利润,尚不足以满足你们的贪欲,所以你们决定把这件事搞大一点。”

他见罗天雫纹丝不动,继续道:“你们知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即将开业,于是便偷偷把这批还没到货的药剂放到交易市场上,打着预购的旗号吸纳了一大批投机资金。只要交易所一开市,你们便可赚出寻常卖药收入的几倍。可就在这时,噩耗传来,那条船居然在太平洋沉了。”

孙希的右手摆出一条船的样子,指头摆动几下,朝下方沉去。姚英子捅了他一下,让他正经点。孙希赶紧说道:

“消息传来,你们的压力变得空前之大。这个时候,你替你姐姐想到了一条妙计……那就是重新把热度炒起来,再趁高位时赶紧解套走人。于是你姐姐去安抚那些散户的情绪,告诉他们船沉的消息是假的,只是耽误几天。而你呢,恰好之前调查过红会,轻车熟路地雇佣了欧阳一航,去挑拨朱贵云、沈贤淑两个人兴讼,授意他们一口咬定疋拉密洞和沙利比林出了问题。这两种药都是镇热止痛的药物,一旦我们的官司输了,势必会造成坊间热议。你们早早预订好了广告,在官司判决的同一天发布,便可以在市场上造出一个应景的热门话题。”

孙希得意扬扬地念起底稿来:“美国天才药剂师研发旷世神药,祛热祛痛,药到病除,绝无任何副作用,举世咸称神迹,美国红会认证……啧啧,你还真是会公器私用,拉美国红会来背书。这广告一发,这洛恩斯祛热剂还不在沪上大热一番?而之前被你们骗了的那些人,为了挽回损失,也只能硬着头皮拉来下家,帮你们一起造势,重新炒高。你们便可以再收割一轮资金,然后卷款走人——至于洛恩斯药剂能不能运抵沪地,后续多少人家破人亡,便与你们无关了。

“都说美国人是天生的商人,今日一见,实至名归呀!硬是用整整一条沉船的假药,赚了个盆满钵满。Rake in tons of money!”

孙希眉飞色舞地说完,看向罗天雫,对方面上如罩冰霜,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孙希道:“别瞪着我看哪,这可不是我分析出来的,得归功于农跃鳞农大记者。他盯上你们这个捞金手段很久了,证据搜集得可全了,著作权得归他。”

姚英子冷笑着侧过脸去,对身后一人道:“你也该觉悟了吧?”

宋雅从旁边柱子后转出来,浑身剧烈抖动,表情近乎崩溃。姚英子上前搂住她的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赶快和你男人离婚,我的讲习所给你和孩子留了位置。”宋雅跟没听见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天雫,仿佛要把自己的希望从她身上拔出来。

罗天雫颤抖着抬起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支女士细烟,放到嘴里。孙希殷勤上前,帮她划了根火。罗天雫狠狠吸掉半支,方才有力气开口道:

“你们想怎样?”

姚英子蛾眉倒竖:“我们想怎样?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样!先害完了沈伯伯,又来害总医院,害完了总医院,又来害上海老百姓!你们美国红会到底跟我们有多大仇哇?”

罗天雫苦笑道:“洛恩斯祛热剂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美国红会无关。”姚英子立刻捕捉到了重点:“所以你是在暗示,沈伯伯辞职,与美国红会有关喽?”罗天雫此时被拿住了要害,不得不老老实实回答:

“对于中国红会的调查,是美国红会的驻华代表萨格先生提议的。他开办分会失败之后,回到华盛顿,提交一份报告指出:中国红十字会已变成其领导人沈敦和谋取私利的机构,完全背离了红十字会的精神和目的,应该组织一个有能力的调查团,寻找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完全解散现在中国红十字会的可行性。”

她背诵了一段报告原文,可见并非信口胡编。三个人简直听呆了,美国红会居然霸道到了这等地步,甚至还计划解散中国红会。

“在萨格先生的策划下,我从各地传教士的渠道搜集了二十份调查报告,寻找中国红会的种种弊端。当然,我与沈敦和先生并无私怨,完全是出自上司的授意。”

“简直无耻!”姚英子简直要气炸了,“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蛮不讲理!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陷害沈伯伯这么好的人。”

罗天雫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姚小姐,我必须强调一句。那些调查报告里面,并没有能够摧毁他的证据——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先生实在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如果要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审核萨格先生,恐怕他已经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你们最后还是把他搞下了台!”

罗天雫缓缓吐出一口烟:“事实上,沈先生的离职,我们也非常意外。”

“说什么风凉话!要不是你们恃强凌弱,找外交部来压人,沈伯伯怎么会……”姚英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美国红会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萨格先生正因为对调查报告信心不足,才会转给中国政府。”罗天雫把烟头捻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对面一眼,“若你们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孙希和姚英子同时呼吸一滞,他们同时捕捉到了罗天雫的暗示,但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在两人内心弥漫。

次日上午。

“方医生诊断允当,处置合乎医理药典,并无乖谬之处。至于周氏之亡,实天不予寿,非人力所能强挽。原告既主动撤诉,此案予以驳回。诉讼费由原告承担,各取甘结。民国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声念完判词,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孙希与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五分钟之前,推事刚刚驳回了沈贤淑诉孙希的案子,至此两桩案子都顺利过关。牛惠霖坐在顾问席上,面无表情地冲他们轻轻颔首,孙希慌忙鞠躬回礼。

若非有这位医师出言提示,势必是另一种结局。

几个人从法庭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顿觉肩膀轻松了不少。孙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还在山东救灾,不能亲自到庭看着那个原告的脸,好好出出气。”

“他可不像你那么孩子气。”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对了,后来你们把罗天雫怎么样了?”

姚英子道:“没怎么样,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向法官禀明了这两桩官司背后的故事。洛恩斯祛热剂的事,农先生今天会发出一篇特稿,详解缘由。至于罗天雫如何收场,就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了。”

她依旧郁郁寡欢,左边胳膊上缠起一块黑纱。姚英子说陶管家无儿无女,也没别的亲人,她坚持要以女儿身份为老人家戴孝。

“这么说,沈会董可以官复原职了?”

孙希扶了扶眼镜框,不无遗憾地摇头:“我跟冯大人聊过,他跟我说了一个官场的道理。”

“什么道理?”

“沈会董从一九〇四年筹办红会,至今十六年,积势之深无人能比。你看无论历任正印会长在哪里,只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无可移替。政府想要红会做事,不可能绕过他——你若是政府领袖,你会容忍这么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吗?”

姚英子和林天晴面面相觑,怎么会有这种无耻逻辑?

“你们想想,这次咱们怎么能在短短数日里有这样的调查成果?还不是沈会董的面子大?无论是政府文员还是大报记者,无论是别院医生还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踊跃支持,全力配合,无一例外。这样的人望,政府怎么会不怕?”

孙希看看那两个惊讶的姑娘:“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但官场逻辑就是如此。所以沈会董离职这事,根本不在于他做错了什么,而在于他的存在。只要他还在位,政府里就总有人看不惯。”

冯煦当初正是被朝廷派来跟沈敦和夺权,他对局势看得自然最为透彻。政府铁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没有美国红会的调查报告,也会有别的什么由头。冯煦说,沈敦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顾全大局,索性主动退让。

林天晴大为激动:“沈会董只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夺权,这又挡了谁的路?这么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评一句万家生佛不算过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么政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别说容忍了,现在连政府是哪个主事都不知道喽。”孙希讥讽道。就在这几日,直系曹锟、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在京城附近开始交战,谁来掌控中央,还是未知数。

姚英子道:“跟咱们同届的,现在还留在总医院的,还有几个人?”孙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没几个了,要么独立出去做诊所,要么改行。只有最笨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这样的事,沈伯伯一口气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这个时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而沈会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个。”孙希把镜框扶了扶,借以掩饰感慨。

姚英子道:“也罢,沈伯伯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们见他,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哎,对了,我要去西藏路时疫医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报一下官司的结果,省得他担心。”

孙希和林天晴都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于是他们便和姚英子告别,分别走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驱车前往大世界对面的那座时疫医院。

这座医院恰好在今日开业,可惜她们扑了一个空。医院的人说,沈会董上午来参加完典礼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在柯师太福医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于是姚英子又开到了位于白克路的退思里寓所。刚停好车,她却猛然发现,柯师太福医生倚靠在退思里寓所的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柯师太福医生一向以优雅乐天著称,即使在最艰苦的辛亥救伤,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此时姚英子下车走近一看,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天哪,这还是柯师太福吗?他的眼角在抖动,两扇鼻翼也在抖动,就连嘴角也在微微颤动,以致嘴里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风中的枯枝,无助地摇摆着。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寓所里,隐约有许多人的哭声传了出来。

姚英子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柯师太福面前,连声问怎么了。柯师太福看向她,一瞬间如同衰老了十岁:“老沈他刚刚突发心疾,我没能抢救回来,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颜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著名记者农跃鳞在新闻中写道:“中国红十字会前任副会长、议长沈敦和先生出殡,享年六十有四。沪上政界、商界、实业界、慈善界、军界、医界数千人随棺送行,西人与沈氏有交谊者,亦冒雨送殡。白马素车,仪从甚壮。无分华界租界,诸医院一齐降半旗,受沈氏恩泽者,俱跪于长路两侧,焚香披麻,上海全城为之缟素。”

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之中,来自红会总医院的队伍高举着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九〇四年发布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启事》,亦是沈敦和于红十字任内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

难波大助痛苦地咬住嘴唇,用双手紧紧攀住竹梯的两侧。他仰起脖子,头顶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漆黑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若换作平时,他爬完这段路只要十几秒。可现在右膝盖只要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这是在两周之前受的伤,拖到现在还没得到治疗。

但难波大助并没有抱怨什么,比起许多人来说,他已算是非常幸运了。

两周之前,也就是公历一九二三年的九月一日,整个日本关东地区遭遇了一次极为惨烈的大地震。大地开裂、海啸咆哮,一瞬间便对东京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怕的是,地震发生在中午,很多家庭主妇正在用炭火做饭,翻倒的炉子导致了数百处火灾,大火沿着密集的木制房屋一路蔓延,整个城区都陷入火海。无数东京居民不是在地震中被砸死,就是被随后而至的大火吞噬。

这间朝日新闻社的通讯站位于赤羽桥附近的丘坡之上,是一座三层欧式小楼,得益于先进的水泥钢筋结构,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难波大助花去平时三倍的时间,才爬到了天台上,东京的灾后之景映入眼帘。

那个风华绝代的丰腴美人,如今却化为一具焦黑的尸骸蜷趴在地上。到处是灰黑色的断垣残壁,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无论是有着赤炼瓦屋顶的东京站,还是雄伟的丸之内大楼,都变得东倒西歪。至于浅草那一尊人人仰慕的十二层高塔凌云阁,被损毁了足足一半,凄惶如绝望者伸向天空的断指。

难波大助虽说不是东京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有些黯然。他喘息片刻,想起自己的职责,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和一张照片。

草纸上用钢笔潦草地写道:“今日中国红十字会救援队已抵东京港,总医院院长牛惠霖亲自带队,一行二十六人,携善款两万元,药品器具九十箱,即于麻布区高树町开设临时病院。西历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九月十四日,朝日新闻,东京。”

草纸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二十多名身穿咔叽短服、臂缠袖标的中国人正鱼贯从一条大船上走下来的画面,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持一面醒目的红十字旗。

“原来中国人也向我国派遣了救援队呀……”

难波大助微微有些诧异。他的诧异,来自两处不解。一处是:就在几个月前,日本拒绝归还租约到期的大连、旅顺两地,导致中国掀起了强烈的反日运动。他们为什么会跑来救援?另一处不解是:那个贫弱混乱的国家,居然也有医生可以来支援日本?

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地把草纸和照片分别卷成一束纸卷,塞进两个小木筒里。

天台上有两排鸽子笼,笼子前依次写着东海道线、东北线、上越线等字样。大概是地震余波未了,笼子里的灰鸽子们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咕咕叫着。难波大助打开其中一个写着“大阪本部”的笼子,把木筒绑在两只鸽子的腿上,然后放飞出去。

看到鸽子在废墟上空盘旋几圈后,逐渐飞离,难波大助才算彻底放心。

这是朝日新闻社自明治时期便有的传统。他们豢养了一批军用飞鸽,可以向各地传递最新的新闻照片,这是电报和电话都无法比拟的优势。尤其在大地震之后,通信线路完全断绝,唯有这项古老的手段,能保证大阪本部获得最真实的消息。难波大助,正是坚守在东京的信鸽管理人之一。

他重新爬下竹梯,膝盖疼得更厉害了。眼下东京一片混乱,私立诊所还有公立病院都关闭了,连个游医都找不见。他开始担心,万一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难波大助捶了捶腿,忽然想到刚才那则新闻稿,心中不由得一动。不知道那些中国人医术如何,既然可以派到日本来,应该不会太差劲吧?他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赤羽桥和高树町同属于麻布区,距离不算太远。难波大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废墟里弥漫着焦煳味和腐臭味,后者大概是来自坍塌房屋底下的居民。已经两周了,还没人顾得上来为他们收尸,难波大助掩住口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便看到前方在一座小学的体育馆外,门口挂起了醒目的“红十字临时病院”的竖幅。一些穿着和照片里一样的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他身穿黄色咔叽装,留着一字胡,手拿着一张东京地图,跟一个翻译交谈着。

这是难波大助第一次接触中国人,他认出对方正是照片里的举旗者。那高壮汉子转头瞥了他一眼,难波大助竟平白涌起一阵恐惧,那眼神锐利而凶狠,仿佛看到什么仇人一般。

所幸翻译及时凑过来解围。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身穿日式学生装,头顶露出一层青森森的头皮,一看就还是个在校学生。

翻译自称是留日中华劳动同胞共济会的干事,叫王兆澄,安徽天长县人,在东京帝国大学读农科,现在负责为中国红会救援队充当翻译。难波不认识他,但听过这个组织。新闻里报道过,好像是一个专门保护在日华工权益的机构。

难波大助说出自己的腿伤,王兆澄转译给那个高壮汉子。那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条浅蓝色的布巾,给他系在胳膊上,然后让开一条路,冰冷的眼神却始终没变。翻译解释说,这是用来标识不同情况的病人,便于及时诊治。难波大助巴不得早点从那汉子的眼光下逃离,赶紧走进体育馆内。

馆内宽敞的场地,已被划分成诊疗区、准备区、休养区等七八个区块,中间用白帘子隔开,充斥着一股石炭酸和酒精的味道。其中休养区的地面,是用各处搜集来的颜色不一的榻榻米拼成的。每隔半米,就摆着一床棉质白被褥和一套打点滴用的支架。

这个临时病院今天刚刚开设,已经容留了附近街区送来的几十个病人,效率高得惊人。这些病人大多是骨损伤、软组织挫裂和伤口感染患者,没有什么重伤员。难波大助再一琢磨,随即释然。距离地震已过去了两周,那些重伤者要么已得到救治,要么已挨不住死掉了。

他走到诊疗区,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帅气男医生。男医生正在同时为两位伤员处理伤势,手法纯熟,难波大助尽管不懂医术,也知道他的手段实在不凡。

男医生处理完那两个人,然后转过身来。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难波大助的右腿膝盖,通过旁边的翻译说:“难波先生的伤情是半月板发生了严重破裂,受伤后又进行了很剧烈的活动。很遗憾,这是没办法自我痊愈的。”

“为什么?”难波大助惊讶地喊道,“骨头难道不是打了夹板,就可以自己长好的吗?”

“就一般情况而言是这样的,但半月板的位置没有血液供应。好在不会危及生命,只是要尽量避免干重活。先去做一个加压的包扎吧,我再开几片止痛药给你。”

男医生给他写了一份处方,让他去后面的包扎区处理。难波大助沮丧地起身,穿过迷宫一样的白帘,却忽然怔住了。他错走到了女性专用区,看到一个女医生正在抢救一个躺在榻榻米上的孕妇。

那孕妇大概是临产发生了血崩,身下的垫子已被血弄污了一大片。女医生一边镇定地向护士发出各种中文指示,一边俯下身子去抢救,全然不顾身上沾满血渍。看到这一幕的难波大助厌恶地皱皱眉头,产妇的血可是最污秽的东西,他想要转身尽快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孕妇身下垫着的是一件屠夫用的皮衣,黑黢黢的,泛起积年油光,应该是孕妇自己带来的。

“秽多?”难波大助吃惊。

“秽多”是江户时代的贱民,社会地位极为低下。虽然明治之后,这一贱籍称呼改称为“被差别部落民”,但社会上对于这一类国民仍是极度鄙夷。他们找不到好工作,就只能从事屠宰、皮革、殡葬、收捡垃圾等行业。

像这种部落民孕妇,在东京几乎不可能有医生会接待,只能在家里自生自灭。难波大助没想到,这个中国女医生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他呆在原地,怔怔望去,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体育馆上空,他才回过神来。极污秽的生产之血,极低贱的秽多之身,却迸发出有如礼赞生命的第一声啼哭。这一幕极具矛盾性、冲击力的景象,让年仅二十四岁的难波大助陷入呆滞。

女医生把孩子交给旁边的护士,走开几步,一把扯下沾满汗水的消毒帽,恰好与难波大助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难波的胸口如同被电车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她好漂亮啊!即使是和柳原白莲、九条武子这样的大正美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色。而且比起日本传统美人的柳眼细眉,那一对杏眼更显得英气十足,生动极了。

女医生此时也发现了难波大助的存在,伸手朝旁边一指,示意他尽快离开这里。难波大助口干舌燥地走出去,整个人完全处于恍惚状态。他甚至不记得接下来护士是怎么给他包扎好膝盖,又是怎么开的药,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那一幕奇妙的生产景象,与女医生的容貌,在他脑海中神奇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难波大助在体育馆内休息了一阵,刻意去打探了一下,得知这支中国救援队是从上海出发的。门口那个眼神凶恶的汉子叫方三响,负责担架队和勤务;给自己看病的眼镜医生叫孙希,是个了不起的外科专家;而那个为部落民孕妇接生的女医生,则是叫姚英子,他们都来自红会总医院。

而这里的最高长官,就是那个有着一张鹅蛋形白净面孔的牛惠霖院长。

到了夜里,整个临时病院的气氛稍微放松了些,电气灯恢复了供电,算是一个好消息。劳累了一天的医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稍事休息。

难波大助注意到,姚英子和方、孙两个人关系最好,其他两个人神态比较轻松,而那个叫方三响的却始终沉着脸,好似一个身处敌国的间谍。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声道:“诸君今天辛苦了,我是朝日新闻社的难波大助,虽然是个没用的人,但希望可以留在这里帮忙。”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显然没听懂。幸亏这时王兆澄从旁边赶过来:“这里是慈善救援病院。大家都是志愿者,是没有酬劳的。即使如此,您也要来吗?”

难波大助心中一团热气膨胀开来。这些陌生的外国人可以对一个秽多如此尽心,应该是可以信赖的吧?他上前一步,慷慨道:“我……我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幸德秋水和大杉荣的拥趸。我看到贵方不远千里来到日本,对病人不分贵贱同等治疗的做法,十分钦佩,希望也可以在这里实践自己的理念。”

王兆澄眉头一挑,显然被这个回答惊得不轻。他回过身去,对三位医生如实翻译了一遍。

“社会主义”这个词,他们几个并不陌生,这在中国国内也算是一个热门话题,是苏维埃俄国那边传过来的。方三响率先开口:“他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王兆澄解释道:“大杉荣是一个左翼社会活动家,在年轻人中很有人气。”

“那幸德秋水呢?”孙希敏锐地追问。

王兆澄压低声音用中文道:“幸德秋水是个比较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主张要用直接的斗争实现革命。十三年前,日本当局指控他图谋刺杀天皇,抓起来处死了,号称‘大逆事件’——难波桑如果崇拜幸德秋水的话,那可要小心考察才好。”

他解释完之后,三人都陷入犹豫。难波大助以为他们怀疑自己的诚意,急切道:“我不是伪装的,我一直在四谷读预科学校,就住在鲛河桥旁边,一直都在参与劳工运动和马克思主义小组的讨论会。”

鲛河桥是东京比较著名的贫民窟之一,那里有大量简陋的细民长屋,簇拥着被差别部落民、日雇劳工和乞丐集团。三个人听到这里,不敢自专,急忙把牛惠霖院长请来。

牛惠霖刚刚做完一台手术,手里拎着一把沾满骨屑的线锯就过来了。他脸上永远是一副淡然神色,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惊扰到自己。

红十字会总医院之前的历任院长,都是外聘洋人担任。沈敦和去世之后,红会内部有呼声认为中国医院该由中国人来管理。常议会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人望与资历都堪称沪上翘楚的牛惠霖。他本人一直坚持为法庭做义务医疗顾问,主张每一位医师都要回馈社会,接到邀请后欣然从命,遂成为红十字会总医院第一任华人院长。

这一次红会派救援队来日本,牛惠霖说地震造成的最多的伤害是各种骨折,他作为骨科专家责无旁贷,遂亲自带队上阵,带着总医院的精兵强将奔赴灾区。

听完王兆澄的汇报,牛惠霖沉吟片刻道:“你们要知道,这不只是中国红会,也是中国第一次向海外派出救援队,国际观瞻十分重要。尤其目下中日两国关系十分微妙,我们应当严守中立,以避免所有纷争为上。”

“您的意思是,不要难波先生加入喽?”王兆澄确认道。

“所有的政治派系,我们都不要接触。我们来日本只是为了救人。”

他讲这个话,是有原因的。红会这一次派队来救援日本,在国内不无争议。在地震之前,反日运动闹得如火如荼,有人质疑救援敌国有无必要。牛惠霖坚持认为,人道主义与政治应该分开,何况这一次也是彰显中国医生形象的机会,这才促成是行。

所以红会救援队在日本,一定得谨言慎行,尽量不要招惹麻烦。

再一次强调了“谨言慎行”四字之后,牛惠霖别有深意地看了方三响一眼,这才拎着线锯离去。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都明白牛院长在暗示什么。

方三响这一生中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觉然和尚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全村百姓,为此他孜孜以求,一直在寻找这个日本间谍的下落。只可惜中日远隔重洋,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这次总医院决定赴日救援,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了名。他算了一下,父亲在一九〇四年去世,那年觉然和尚四十岁上下,如今是一九二三年,仇人倘若还活着,也奔着六十去了,再拖下去,方三响害怕自己没有报仇的机会。

牛惠霖对这段前史知之甚详,故而有此一提醒。方三响攥了攥拳头,终究没吭声,只是肩膀在微微抖动。

姚英子感受到了这个频率,胸口微微有些刺痛。三年前陶管家去世,她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方三响这十几年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心结。这一次难得来到日本,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完成这个心愿。

那边厢王兆澄已经把院长的决定委婉地转告了难波大助。后者十分失望,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朝病院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难波先生,请等一下。”这是一句中文,可难波鬼使神差居然听懂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发现那位女神一样耀眼的女医生,正对着自己讲话。

“你刚才说,你是在朝日新闻社任职的?”王兆澄替姚英子做翻译。

“是的,是的。”难波大助有些激动。

“如果我们想找一个人,拜托你会很为难吗?”

难波大助怔了一下,旋即大声道:“我会尽力的!”朝日新闻社的档案以齐全而著称,甚至比地方户籍所还丰富。虽然眼下兵荒马乱,但怎么能拒绝女神的请求?

姚英子得意地拽了方三响一下,向他表功。牛院长要求医生们谨守岗位,可没说不许他们雇人去查。这个人既然是新闻社的,消息必然比别人灵通。

方三响眼神闪动,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荷包,从里面拿出十日元。王兆澄小声提醒道:“这个酬劳有些多了,可以买四十斤白米了。”

一向小气的方三响,这一次却一点不心疼,依旧递过去,钱里还夹着半张照片。

林天晴的哥哥林天白曾在日本留学,寄回过一张合影。合影里,位于林天白正上方的正是觉然和尚,只可惜照片被剪过,只残留着下颌部分。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林天晴和方三响一直尽力联系日本,可惜线索太过模糊,始终未有进展。

当然,这一层恩怨,不必对难波大助详说。方三响指着照片上缀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嘴唇说:“我希望找到这个人,年纪在六十到七十之间,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上过学,参加过日俄战争。”

难波大助没想到,对方手里的线索居然只有半张脸。但自己海口已经夸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照片。他临走前看了眼女神,一看到姚英子满怀期待的双眸,陡然又充满了力量。

目送难波大助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方三响忽然开口问:“日本的社会主义者,都是些什么主张?”王兆澄道:“这个很复杂,每个人的政治理念都不一样。不过大体来说,他们主张废除君主制、贵族院和秘密警察,实行十八岁以上全民普遍选举,八小时工作制,农村平均土地,而且反对干涉外国,林林总总很多。”

“这些主张听上去都不错呀。”方三响面露赞同。

王兆澄苦笑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被当局所不容。比如他崇拜的那位大杉荣,就主张工人不要沉迷于政治空谈,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这在政府耳朵里,形同暴动了。”

“所以可以信任他吗?”方三响问。

“怎么说呢?日本人的性格有点一根筋。无论是哪一种学说,支持者都普遍表现得很狂热,哪怕付出性命也不奇怪。如果他发现你是同志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那么你呢?你对社会主义者怎么看?”

王兆澄摸了摸鼻子,坦然道:“大杉荣的《劳动运动》、河上肇的《贫乏物语》,还有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精髄》,我都看过了。说起来,这些书,还是共济会的会长王希天借给我的,他还抄录了一首诗给我,我想那诗,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王兆澄大声朗诵起来:“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娇妍。”

这诗浅白易懂,不似旧体诗那么晦涩,即使是方三响亦能体会到其中含义。这种苦苦追求答案的心境,很让他觉得有共鸣。

“这诗是王会长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的一位好朋友写的,他也是个留日的中国学生。有一次他去京都岚山旅游,有感而发,写了这首诗。王会长很喜欢,抄录了好多张字条,见到人就会送。”

王兆澄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王会长是个大好人,他这几年一直在从事劳工救济。他经常说,要爱同胞,爱世人,才能追寻到内心的真理。我就是受他的感召,加入了共济会,正为旅日劳工解决困难——这次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方三响从王兆澄身上感受到了和萧钟英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澎湃的、纯净的气息,和国内政坛那些蝇营狗苟的味道截然不同。他忍不住问道:“那位王希天会长如今在哪里?”王兆澄忽然神色一黯,正要说什么,恰好护士喊他,便先赶过去了。

王兆澄离开之后,方三响陷入了一阵沉思。他在国内也接触过不少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读物,甚至还定期从曹主任那里免费拿《新青年》。这些论述比起当年的《猛回头》《革命军》更有条理,似乎更能解答自己当年在老青山下发出的疑问。

别说自己了,就连孙先生都认同这些理念,要不然今年他怎么会邀请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呢?方三响对于政治的这些事,比姚英子和孙希都热心,只是不大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提起。

他正发着呆,后背猛然被人推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孙希和姚英子拎着食盒走过来,叫他来吃晚饭。

食盒是当地赤十字社送来的,里面只有几碗白米饭,上头盖满了福神酱菜和伍斯特酱汁。这是几年前从大阪流行开来的“酱烧饭”,便宜简单。

他们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不错,酸辣的伍斯特酱配上香甜的米饭,很是解乏。孙希一边吃一边抱怨道:“唉,难得来一次东京,却赶上了这样的景象。本来我还想去银座逛一逛呢。”姚英子用筷子敲了敲盒边:“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灾难,你根本就不会来好伐?不要讲这样的话,会被人误会。”

“我和老方其实无所谓,你又何必跑过来吃这个苦?”孙希说。这几年来,姚英子除了专注于保育讲习所的事务,又和张竹君建起一个济良所,专为收留遭遗弃的妓女而用,按说是没时间跑到日本来的。

“我家里那些亲戚,真是越来越烦,我来日本还清净些。”姚英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婚配。在宁波当地人的口中,她从一个人人称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不孝的怪胎。加上这几年来,姚家其他房的人已多次要求过继,连族内大会都开了几次。姚永庚本人倒是疼爱女儿,可也不免念叨几句。

孙希道:“实在不成,我跟你去登个记,堵住你家里亲戚的嘴,再抱养个孤儿过来。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姚英子白了他一眼:“婚姻大事哪能这么儿戏?我无所谓,可是要把你给耽误了。”

孙希哈哈一笑:“我无牵无挂,还能耽误啥?再说,你还有别的人选吗?总不至于选老方吧?”

两人一齐看向方三响。他之前发过誓,父仇未报绝不结婚。这次到了日本,万一真找出真凶,回国后怎么办?林天晴好好一姑娘,可是等了他这么多年。方三响面孔一板:“你们聊你们的,别扯上我。”说完继续低头扒饭。

接下来的两天里,救援队十分忙碌。周围居民得知有临时病院后,陆陆续续都围拢过来,其他收容点也转运来一些轻重伤员,牛惠霖还要分出一支队伍,前往横滨拯救留日学生,每个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到了第三天一早,难波大助再次出现在病院门口。他十分兴奋地找到王兆澄,要向几位医生展示自己的成果。

两天就查出眉目来了?方三响和王兆澄都吃惊不小,再一听难波的讲解,更是佩服。

当初方三响和林天晴的调查方向,是寻找林天白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这个方向并没有错,但一来中、日学生是分开授课,彼此并不熟悉,二来这些人毕业后分散于天南海北,想要找到他们,难度极大。

而难波大助独辟蹊径,没去找人,乃是从照片上的背景柔道馆入手。

其实照片里的柔道馆背景被林天白遮住了大半,并没有太多线索。但难波大助知道,柔道是嘉纳治五郎在明治时期融汇百家柔术而成的一项运动,开始是在海军兵学校、陆军宪兵学校、陆军士官学校、警察学校等地推广,一直到一九一一年之后才被允许进入普通学校和社会。

林天白是一九一〇年入学,所以他所在的柔道馆,几乎可以确定是陆军士官学校的自设馆。而且自设馆并没有专职的师范代,都是请退役的学长过来教习。

难波注意到,照片上,林天白系着一条赭色腰带,而觉然和尚系的是黑色腰带。这是嘉纳创制的段位标志,从低到高划分为五到一级,然后是初段到十段。赭色腰带,说明林天白位于三级到一级之间;而黑腰带则是初段以上的高手才有资格系的。

可见觉然和尚必然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早期毕业生,一九一〇年已是退役状态,所以会来自设馆与学弟切磋。

在地震发生前不久,朝日新闻社为了报道陆军大将山梨半造的大裁军计划,恰好搜集了一大批军官的履历。难波大助只要推算一下觉然和尚参与日俄战争的年龄,再与历届毕业名录对照,便很容易锁定其身份。

难波大助查出来的这个人,叫作江木精夫,是陆军士官学校旧第五期毕业生。

江木精夫出生于一八六〇年,是家中的三男。江木家族非常显赫,老大江木千之是文部省高官;而老二江木衷则是赫赫有名的民法律师,而且还是个汉诗名人。

江木精夫与两位哥哥相比,要黯然得多。他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便加入朝鲜驻屯军,后来被派去营口,以三井洋行为掩护从事间谍工作。日俄战争结束后,他选择了退役,利用精通朝鲜语与汉语的优势,成立了一家叫作江木建筑会社的企业,招募大量中国、朝鲜劳工在东京从事民居开发。

众人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眼神充满钦佩。

难波大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拿出一期叫作《郊外生活》的园艺杂志。当期访谈的主角江木精夫站在满是盆栽的院子内,照片上的他已有六十三岁,一脸慈祥。事隔十九年,方三响还是立刻认出那一张深深烙在脑子里的恶魔面孔,唇边一大一小两颗黑痣,格外醒目。

“就是他!”

方三响的血压转瞬间飙升,不由得抓住难波大助的胳膊,急切道:“江木现在哪里?”难波大助翻看了一下杂志内文:“他住在东京市郊的南葛饰郡大岛町,有没有受地震影响就不清楚了。”

“带我过去。”方三响有些失态。

孙希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方,冷静一下。我不是不让你去啊,但你得先想清楚,等会儿见到这个仇人,你准备怎么办。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医生啊。”

方三响愣住了,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找到觉然和尚,却还没想过,找到以后要怎么样。他现在的身份是红会医生,一旦动手杀人,且不说医德有亏,必会在日本激起轩然大波,红会救援队都要被牵连。

方三响在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姚英子也赶过来,她的态度和孙希不太一样: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总归先去见上江木一面。当面告诉他,沟窝村的人没死绝,十九年来一直有人惦记着。让他知道,作恶是有报应的,你看他晚上还能不能睡着。”

孙希和方三响都没想到,姚英子居然对这件事看得如此通透。姚英子见两人眼神诧异,轻轻喟叹一声:“这还要感谢陶伯伯。这几年来我一直想着他的事。我当然不希望他是那样的结局,但他临死之前能直抒胸臆,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愤怒,清楚地让对方听到,令对方害怕、后悔,也不失为一种圆满。复仇这种事,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不讲讲清爽,不让对方知道前因后果,就算真杀了对方,也没有意义——所谓明正典刑,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既然姚英子都这么说了,方三响便下定了决心,先去那个大岛町看看。

姚英子赞赏地看了难波大助一眼:“真是太感谢你了,两天之内就解决了他多年的疑惑,真是太感谢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难波大助激动得肩膀发抖,一拍胸脯,“南葛饰那边我有很多同志,如果你们要去那里,我一定可以帮上忙的。”孙希眯起眼睛,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过于热心,对姚英子道:“英子,你注意点啊,这家伙可有点动机不纯。”姚英子耸耸肩:“别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他只是出于好心。”

姚英子觉得事到如今,再对难波大助隐瞒实在过意不去,便把方三响和江木精夫的恩怨和盘托出。难波大助听完之后,大为气愤:“大杉荣老师曾经说过,统治阶级对于无产者的压迫,其中一种形式就是无理地对外扩张,用侵略外国来掩盖对国内的压榨。我们社会主义者是坚决反对的,也一直要求政府从朝鲜、从中国台湾、从桦太撤军。”

有女神的注视,他说得手舞足蹈,应该是没少在私下集会里演说。姚英子听得津津有味,孙希却一脸不爽地抱起手臂:“胡博士说年轻人应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我看他的主义就挺多的——哎,老方,你什么时候去?”

方三响恨不得立刻就走,可按照红会救援队的纪律,他必须向牛惠霖院长提出正式申请。可以想象,牛院长是不可能批准这种事的。这时王兆澄忽然道:“其实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托方医生?”

“嗯?”

王兆澄略显局促地道:“我们共济会的会长王希天,其实失踪很久了,至今不见下落。他最后一次露面,应该就在大岛町附近,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找一找。”

“哦?他也是在地震中失踪的吗?”

“不是,他是地震后去大岛町的。因为王会长收到一个华工的消息,说那里有可能出现袭击华人的现象,他赶去了解情况,后面就再没任何消息了……”

对方三响来说,王兆澄这个请求,恰好可以解决自己的麻烦。牛院长对救援队做过明确要求,要以救助华侨同胞、留学生为主。以搜救王希天为理由去请假,名正言顺。

方三响二话不说,立刻赶去向牛惠霖请假,很快得到了批准。可惜姚英子和孙希的申请被驳回了,他们几个是主力,全走光的话病院都没法运转了。姚英子只好拜托难波大助跟着一起去,后者拍着胸口一口答应下来。孙希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哼,真是忠感动天……”

在方三响的催促之下,三个人立刻离开病院,踏上前往大岛町的路途。

大岛町位于东京市东边的南葛饰郡。这一带在江户时代还属于郊野,随着东京都市圈的扩张,原本的村子纷纷改制成町。不少达官贵人趁机在这一带购入土地,江木精夫赶上这股风潮,才把建筑会社做大。

本来他们如果乘坐东武龟户线的电车,可以很轻松地抵达。但大地震导致所有的轨道线路都停摆了。幸亏难波大助找来三辆自行车,三个人沿着崎岖不平的废墟朝南葛饰郡骑去。

这一路上的路况并不太平。方三响握住车把,一边不断避让着断木或石块,一边观察周围的疮痍景象。他在中国亲身经历了无数次的灾难,从淮北水灾到上海鼠疫,从辛亥战乱到胶州旱灾,此时看到的东京市民与中国民众并无不同,人类在灾难面前的反应都差不多。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东京这里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警察驻守,沿途时常能看到区公所的公务员在废墟上忙碌——这说明日本政府在震后的反应速度很快。而在中国,从前清到如今的民国政府,很少能在大灾面前履行政府的义务。红会救援队往往只能单打独斗,他们早就习惯了。

方三响虽然憎恶日本,但也不得不承认,仅就动员能力而言,两国的差距实在太大。他正埋头蹬着车子,忽然王兆澄在后面惊呼:

“小心,前方有人!”

方三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前面突然蹿出一个人影。他拼命捏住刹车,右脚垂到地面死死蹭住地面,这才勉强没撞到。

前面这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壮,头发刮得只剩青皮,身穿立领的诘襟学生服,却把领口扣子敞开,头绑一条白束带,右肩扛着一把竹刀。而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拥出十几个人,一半穿着诘襟服,另外一半则披着粗布和服,下身光着两条毛腿,行走间甚至可能看到兜裆布。

这些人个个手里都拿着竹枪、木刀,有一个甚至拿着一把真正的武士刀,在阳光下泛着危险的光芒。

为首的青壮恶狠狠地盯着方三响,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澄澄的硬币,递给方三响,说了一句日文。这个举动让方三响有点糊涂,如果是拦路抢劫,他能理解,但拦路给人钱,是怎么一回事?

那青壮见方三响无动于衷,面色变得亢奋起来——对,不是愤怒,而是亢奋,他的眼角张开,鼻孔变大,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而手里的竹刀也悄然调整了位置。方三响觉得不太对劲,只好先接过去。

硬币上面写有汉字和数字,方三响不懂日文也大概能猜出来。一共有五枚一元龙洋、两枚稻米旭日五圆和一枚双凤五十钱的银币,这一把合计是十五元五十钱。

青壮又嚷了一句日文,方三响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王兆澄在旁边已急切地用日文喊道:“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朝鲜人!请你们不要误会!”

可为时已晚,那青壮已经一脸兴奋地举起竹刀,恶狠狠地朝方三响头上砸去。方三响比他高出将近两头,骤见竹刀袭来,伸手攥住刀身,振臂一挥,便把他扫倒在地。

青壮的同伴们一片哗然,有几个胆大的嗷嗷叫着冲上来,却被方三响三拳两脚,悉数打翻在地。搏击之术,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体重,方三响膀大腰圆,又跟陶管家学过一点粗浅的功夫。这些身材矮小的倭人,等闲几个真不是对手。

那个拿真刀的见同伴被打得东倒西歪,不由得勃然大怒,高举着大刀猛劈下来。方三响听到风声,急忙闪避,结果胳膊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那人一见血变得更加疯狂,又劈斩过来,方三响旋身避过,攥紧拳头狠狠砸在那人腰眼处。只听对方惨叫一声,“当啷”一声扔下武士刀,蜷缩在地上。

这一下子,其他举着竹枪的人都被吓得退后了几步,嘴里还骂骂咧咧。难波大助主动上前,跟他们交涉。方三响趁这个机会,从腰间的挎包里取出酒精与绷带,给自己的胳膊包扎,没想到,这些急救物资倒先给自己用上了。

王兆澄站在旁边,一脸紧张地解释。原来关东大地震发生之后,东京坊间传出许多奇怪的流言,说朝鲜劳工趁着地震大乱的时机四处杀人、抢劫、强奸,还会在水井里投毒、组织大规模暴动,甚至还有说这次地震是朝鲜人在伊豆半岛引爆炸弹引发的。这些流言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各地民众自发组建了自警团,歇斯底里地到处捕杀朝鲜人。

朝鲜人和日本人、中国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无法从外貌上进行甄选。这些自警团的成员,就用数钱的方式来鉴别。日文的“十五元五十钱”读出来有数个浊音,朝鲜人很难准确发音。他们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活活打死。

“就凭这个?”方三响骇然,“未免太野蛮了吧?这根本就是屠杀呀。”

王兆澄也是一脸苦笑。其时在日本的朝鲜劳工特别多,地位比“秽多”还要低下,却在基建行业占据重要地位。所以日本社会但凡有什么怨气,都会引到这个群体身上。拦街检查都还是轻的,甚至他还听说有暴民冲进朝鲜劳工聚集点,把人全家不分老小统统杀掉的事。

“如此明目张胆,警察竟然不管吗?”

“大震之余,他们哪有余力管这个?官方恐怕也想借这些谣言,把老百姓的注意力转移开来。”王兆澄道,“我们华人的地位,也仅仅比朝鲜人高那么一点。这次地震之后,也有不少华人被误伤。我们共济会的王会长,就是为了保护华人劳工不受冲击,才四处奔走,去大岛町的。”

方三响用绷带缠满胳膊,心中惊诧到了极点。救援队在临时病院里接治的那些病人,个个文质彬彬,不住鞠躬道谢,满口谦辞,看上去都很客气知礼,难以想象他们在街上会疯狂到这地步。

王兆澄道:“您来日本时间还太短,待长了就知道了。日本人的性格比较极端,讲起礼貌来,哪怕心里恨得要死,面上也不会有一句重口;耍起无赖来,一言不合就是杀对方全家,要么全家自杀。别说我们,就是那些政府高官,也动不动就会被反对派在街头干掉。远的不说,前两年有个首相叫原敬,就因为劝说皇太子裕仁出访国外见见世面,便被右翼分子刺杀在东京车站前。”

方三响听得瞠目结舌。陈其美就喜欢动用暗杀手段,看来也是从日本人这里一脉相承。

那边难波大助费尽唇舌,总算把自警团的人暂时劝住。这时附近的巡警也赶过来,查验了方三响和王兆澄的证件后,冷冰冰地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请你们尽量不要乱跑。”

方三响闻言大怒。你对这些暴徒动用私刑的行径熟视无睹,反倒怪我们添麻烦?王兆澄拽了拽他的衣袖,劝他暂且隐忍。

自警团站在街道两侧,目视着这三个人重新跨上自行车,忽然齐声唱起《君之代》来,中间还夹杂着“天皇万岁”的喊声。这并不是警察要求的,完全是自发行为,方三响霎时毛骨悚然,不由得加快脚蹬。

好不容易骑离了那个区域,方三响忍不住问难波大助:“你周围的人,也都是这样子吗?”难波大助迟疑片刻,回答道:“大部分吧。”

“那你是怎么会成为社会主义者的?”方三响觉得很神奇。

难波仰起额头,鸡窝一样的头发朝后飘去,似乎在努力地回想。

“我原来和我父亲一样,是一个皇室中心主义者。第一次转变,应该是我在山口县上中学的时候吧。当时陆军大将田中义一要返回山口家乡,我们被老师驱赶着,顶着暴风雪在道路两旁排队迎候。那一天可真冷啊,我的一个好朋友因此得了肺炎。没想到老师非但不慰问,反而训斥他无礼,还说田中大臣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我朋友居然在迎接他的时候生病,简直就是亵渎。我在旁边听得气不过,直接揪住老师打了一顿,结果被退学了,转去了鸿城中学。”

“能去鸿城中学读书,你家的条件好像还不错呀。”王兆澄问。

“我家是长州藩清水氏的一支,我父亲是众议院的庚申俱乐部成员。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压迫无产者的集团之一。”难波大助面无表情地说。

王兆澄倒吸一口凉气。长州藩清水氏且不说,这个庚申俱乐部是近年来在众议院结成的一个派系,没想到这个满脑子革命的小家伙,居然是议员家庭出身。

“我在鸿城中学也没待很久,对于学校内的腐朽气味无比反感,索性搬去了东京的四谷,看到了穷人的生活和很多不公正的事,但我那时只是单纯觉得气愤而已。直到我参加了社会主义联盟的一次集会,听了大杉荣先生的演说之后,才知道产生这种不公正的根源在哪里。不在于种族,不在于国策,也不在于政治家的个人品德,而在于阶级之间的根本矛盾。

“从那以后,我便豁然开朗了。我参加过友爱会的足尾铜矿山大罢工,也参加过新潟县的三升米佃农纠纷事件,还有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的米骚动。我清楚地看到,藩阀、地主和贵族院那些可恶的家伙是如何勾结起来,榨取无产阶级的血汗的——这非得采取果决的行动不可。”

难波大助说到激动处,猛地一拍车头,铃铛作响。方三响听他讲着,心中感慨。孜孜以求寻找答案的人,原来不止自己。

这场自行车上的即兴演说,持续到了他们抵达大岛町。

大岛町的惨状,与东京其他区域并无区别,同样被层层叠叠的瓦砾与断木所覆盖。好在这个区域位于京郊,房屋不算密集,没有燃起成片的大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按照那本《郊外生活》的杂志所说,江木家的宅邸位于中川河畔,是一栋最新式的水泥钢筋房屋。据隔壁的邻居说,宅邸里只有江木家的眷属,他本人并不在里面。

方三响听说之后,大为失望。难得他请假出来,却扑了个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江木精夫没有死于地震,要不然他可是白来了。

难波大助见在江木宅邸这里没有机会,建议说:“我们不妨去旁边的龟户町。那里有一个南葛饰劳动协会本部,人脉很广,也许能得到一些帮助。”方三响问这是个什么组织。难波大助回答说:“是社会主义者结成的一个工会联盟,领导人河合义虎还是日本共产青年同盟的委员长呢,平时我受过他很多照顾。”

方三响忍不住道:“你们日本的左翼组织未免太多了吧?这几天我都听了不下十个名头。”难波大助羞赧一笑,抓了抓头皮:“人多力量大嘛。”旁边王兆澄插嘴道:“我听说苏俄那边,都是一个政党,延伸出去很多分部在各地基层,由共产党员主持工会。你们干吗不这么搞?”

难波大助有些为难地叹息道:“没办法呀,大家总会有分歧。就拿我参加过的友爱会来说,有人主张协调主义,与资本家谈判;有人主张工团主义,要积极地采取斗争的方式。结果先分裂出去一个矿工总联合会,然后友爱会也改名叫日本劳动总同盟了……”

方三响及时阻止了难波大助的讲解,否则他的脑子里还要至少被灌入十个组织名称。

他们从大岛町骑到龟户町,只用了十几分钟,还不够难波把所有左翼组织介绍完备。当三人来到劳动协会本部的长屋前时,难波大助突然“啊”了一声,惊慌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差点摔倒。

这是一间江户时代的破旧长屋,没有玄关与院子,一层开门即当街。它夹在一间和果子铺和一间酱油铺之间,奇迹般地从大地震中幸存下来。但此时这间长屋的门板向内倒在地上,中间裂开,一看便是被大力踹开的,里面的榻榻米上洒满了斑斑血迹和碎纸片,煤油灯与木屐散乱不堪,一片狼藉。

难波大助惊慌地冲进屋子,里面空无一人,只看到地上扔着一块写有“南葛饰劳动协会”的牌子。方三响和王兆澄站在门口,望着难波上上下下地搜寻,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过不多时,难波满脸惶急地冲出长屋,说二楼的劳协成员名册也没有了。

“是不是临时搬家了?”王兆澄问。难波摇摇头:“不可能,如果是搬走,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混乱。”

凭他的犀利眼光,一眼便看出这是一次意外突袭造成的结果。而且袭击者明目张胆,撤离得极为从容。他在榻榻米之间来回扫视,忽然蹲下身子,从两叠之间的空隙里,抠出一枚铜纽扣。

纽扣上有一朵菊花——这难道是龟户警署干的?难波心中一凉。过去几年,他们社会主义者的聚会与住所经常会被警察突袭,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警察还搞这个做什么?

难波又跑去两侧的店铺询问,可惜没有一家是开门的。这时他侧眼瞥到,从和果子铺旁边的侧巷里伸出一个人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他迈步追过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慌张逃开。听到难波喊了一声,方三响和王兆澄也追了过去。

日本这种临街的长屋,叫作表长屋。在表长屋的后方,是一排排彼此紧密相连的隔间平房,叫作里长屋,平民们就住在这些只有几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内。这一带的里长屋本来就犬牙交错,格局复杂,再加上大地震损毁了将近一半的屋子,更把街区变成了迷宫。

他们三个人在半坍塌的木屋与废墟中追逐了许久,最后还是方三响腿长体壮,一马当先,在一处水井旁绊倒了那个人,用大腿压住了其脖颈。

这人身材瘦小,一身皱皱巴巴的和服,袜子几乎要磨出脚指头来,在方三响的压制下,根本动弹不得。

“金性伍?”难波大助和王兆澄同时认出了这个人。那人抬起脖子,发现是他们俩,也停止了挣扎。方三响狐疑地松开大腿,听名字这是个朝鲜人?

原来这个叫金性伍的老头,是一个在日朝鲜人,负责为朝鲜劳工团做翻译,日、韩和中文都挺流利。南葛饰劳协主张国籍无差别论,而共济会也曾救济过朝鲜人,所以金性伍跟两边都很熟悉。

据金性伍自己说,地震之后,南葛饰郡的各町都出现了朝鲜人袭击事件,他也被几个拿镰刀的少年攻击,砍伤了手指,侥幸逃脱之后,就躲到了这一带的废弃长屋里。刚才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打算到表长屋一带找点吃的,结果正好被撞见。

“等一下,你说这长屋被废弃了?那劳动协会呢?”难波急切地催问道。金性伍面色煞白,瘫坐在地上不住摇头:“都死了,都死了。”难波双目圆瞪,几乎要吼出来:“怎么死的?地震遇难吗?”

“不是,是地震以后的事了,差不多是九月三日吧。我当时本来想找河合先生寻求庇护,没想到刚赶到协会附近,就见到龟户署的警察冲进长屋,抓走了河合先生和其他十几个成员,指控他们挑唆朝鲜人发起暴动。到了第二天,我听附近的人说,警察把他们移交给军方,统统押到荒川放水路处决了。”

难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咽喉里发出悲鸣。他满心来找劳协求援,没想到这些同志竟然惨遭灭门。河合义虎之死,对他的冲击尤其之大。

河合是难波大助社会主义思想的启蒙老师,也是带着他去实践工人斗争的领导。骤闻噩耗,难波根本无法接受,只能用拳头一下一下砸向井边的护栏,护栏被砸折,尖刺把拳头割得鲜血淋漓,他仍浑然不觉。

王兆澄同样脸色铁青,问金性伍是否在大岛町见到过王希天。金性伍摇摇头,说现在的大岛町十分危险。这里有个劳工寮,住着两百名朝鲜工人和一百多名温州华工。地震之后,当地的自警团数次发起袭击,劳工们奋起自保,两边冲突不断——他就是怕卷入其中才逃出来的。

“那糟糕了,王会长就是去的这个劳工寮!”

王兆澄的表情登时绷不住了。王希天这几年一直为华侨与华工权益奔走,得罪了太多日本人,早成了政府眼中的麻烦分子。听金性伍这么说,他在大岛町简直凶多吉少。

王兆澄毕竟还是个年轻学生,一想到王会长凶多吉少,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他和难波大助一个哭,一个砸井,都陷入彷徨无计之中。

方三响默默地走到井边,打上一桶井水来。地震之后,地下水浑浊不堪,他就把这一桶浑浊的井水毫不客气地泼到了他俩头上,两个小年轻同时打了一个激灵。

“你们清醒一下,敌人是哭不死的!”方三响训斥道。王兆澄擦擦眼泪,总算敛起了表情,难波大助也默默地缩回了拳头,用兜里的手绢缠了一圈伤口,但还是有血迹沁了出来。

虽然王希天的事情跟方三响无关,但他这几天听了不少关于这位劳工领袖的事迹,心存敬意,更不能袖手旁观。他蹲下身子,把金性伍扶起来:“所以大岛町那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金性伍拼命摇头,“我离开的时候,骑兵队已经把大岛町的劳工寮附近都封锁了,只有江木社长能进入。”

“等等!你说谁?”方三响的大手猛然把瘦小的金性伍拎了起来。

“江……木精夫社长。”金性伍战战兢兢地回答,两只脚悬离地面,不安地抖动着。这个名字一报出来,他感觉几乎要被对方眼神里蹿出来的赤焰所灼伤。

直到王兆澄过来劝方三响松松手,金性伍才得以喘出一大口气,解释前后情由。

大岛町劳工寮里住的朝鲜人和中国人,正是江木建筑旗下的劳工。如果他们被袭击,江木建筑肯定要蒙受损失。所以身为社长,江木精夫肯定要出面去劳工寮保护公司“资产”。

看来有必要去一次大岛町的劳工寮,无论是为了王希天还是江木精夫。方三响暗自下了决心。

他扫了周遭一眼,王兆澄只是一个普通留学生,这时情绪几乎崩溃;难波大助虽然是日本人,但他此刻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一股绝望的戾气。劳协的溃灭对他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方三响有一种直觉,只要现在给他手里塞一把刀,难波大助就敢直接去冲击警察署。

眼下这个疯狂的环境里,只有身为红十字会医生的方三响,还算是有安全保障。

方三响权衡再三,开口让他们回临时病院去。王兆澄和金性伍还没说什么,难波大助却捏着拳头吼道:“我要去,我要为河合先生和劳协的同志们报仇!”

“你要找谁报仇?”方三响反问。

难波大助一下子呆住了,劳协是龟户署警察抓的,人是军队杀的,命令也许是东京都厅或军部下达的,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人的意志,而是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的联动。他喊着要报仇,总不能推翻整个体制吧?

难波大助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可他还是倔强地拒绝离开。如果就此转身离去,在他看来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行为。王兆澄也站直了身子,表示:“方医生,你不懂日文,没有翻译怎么行?何况王会长生死未卜,我岂能轻易撇开?”

方三响扫视着这两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忽觉唏嘘。往常他和姚英子、孙希一起行动,他总是最冲动的那个,如今年岁渐长,反倒要安抚更年轻的人。方三响稍微松了口,说:“我们先去那附近看看情况,但不要轻举妄动。”

只有金性伍拒绝前往,他实在是骇破了胆,一猫腰,又钻回那一片破败的长屋废墟里,活像一条丧家的野犬。

三人重新返回大岛町之后,根本不用打听,只需要一路朝坡下走,很快就找到了劳工寮的位置。

大岛町的劳工寮建在整个町地的最低洼处,这是所谓“恶地”,日本人即使是农民也不愿意在这里安家。它的边界,是用疏浚横十间川的污泥堆出来的,与外面形成鲜明对比。所谓的寮,其实就是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木板钉屋,里面没有干净用水,也没有公共厕所,只有一片片黑乎乎的灰泥。

讽刺的是,地震对于劳工寮的影响并不大。因为这些钉屋实在太简陋了,塌与不塌根本没什么区别。

三个人一路走过去,并没有军队或自警团的人阻拦。他们走进劳工寮门口,才发现为什么。整个寮区此刻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污泥之中残留着无数皮靴、木屐与光足的脚印,仿佛居民在一夜之间全部匆匆撤走。

三个人面面相觑,金性伍明明说他离开时,劳工寮被军队封锁起来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波蹲下身子,在脚印之间发现了一只被踩死的腐烂的幼鼠。通过幼鼠的腐烂程度和蛆虫数量,难波判断这里的人是九月十日,也就是七天前撤离的。

这个时间,恰好与王希天进入大岛町的时间是前后脚。

恰好一个手持竹枪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过河滩,难波把他叫住。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难波用一小块吃剩下的芋羊羹,便轻而易举取得了他的信任。

小家伙叫弥助。按照他的说法,自从地震之后,大岛町劳工寮里的朝鲜人便十分不安分,他们趁着混乱出来偷东西、抢劫贵重财物,甚至还杀了几个独居的老人和寡妇。周围的居民组成了自警团,那些朝鲜人便把劳工寮的大门封闭起来,变成一座独立城堡,拒不交出罪犯,差点演变成了一场笼城合战。最后军队及时赶到,才把他们从劳工寮里驱赶出来,带去了别的地方。

“那些肮脏的郑某,一看到军队来到,立刻就乖乖开城投降啦。实在可惜,我本来还打算像真田幸村那样,把他们全都斩杀掉!”弥助挥动竹枪,沉浸在一代名将的威风中。

所谓的“郑某”(チョン),是日本人对朝鲜人的蔑称。看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用得如此纯熟,方三响和王兆澄脸色都不太好。

难波又问弥助,是否知道“郑某”们去了哪里,弥助摇了摇头。他又拿出王希天的照片,弥助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是啦,我记得!自警团在笼城的时候,这个人高举起陛下的写真,进入寮内。我跟着我大哥正爬在附近的松树上,负责观察敌情,正好看到。”

王兆澄对方三响解释说,天皇的御影写真,对普通市民来说,是神圣不可亵渎的物品。王希天靠这个办法避开自警团的骚扰,进入寮内,倒真是绝妙。

可王希天进去之后做了什么,军队把劳工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弥助就全然不知了。难波把他放走,王兆澄怔怔地看着那棵松树,忽然“哎呀”一声,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方三响问。

“我们共济会为华工争取权益,警察经常来找我们麻烦。所以王会长发明了一个传递消息的可靠办法,把文件藏在天皇御影的相框里。日本人极为尊崇天皇,没人敢拆开来检查,每次都能顺利过关。”

难波恍然:“你的意思是,王会长如果和劳工一起被军队带走,他一定会设法把消息藏在御影写真的相框里,寄存在附近?”

“是的,以王会长的缜密风格,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实上,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方三响耸耸肩,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心态。中国那边,可没见过谁把光绪、宣统或者袁世凯的照片当成圣物供奉,连搜都不敢搜。

不过既然王兆澄提出了这样的可能性,他们当即离开劳工寮,开始搜寻。在附近差不多数百米开外的地方,居然真的有一家写真馆,或者说,曾经有一家写真馆。

整个店铺已经在地震中彻底坍塌,照相器材也尽数损毁。不过侥幸活命的店主倒是真有韧劲,他从瓦砾中扒拉出一批御影,索性在建筑残骸前摆摊开卖。地震过后,人心惶惶,这些带有祈福性质的照片,销量反而比平常更好。

他们三人找到店主,询问最近是否有寄存的御影送过来。店主表示先前确实有人寄存了一张在这里,但他们得证明是主人才可以取走。

这个难不倒王兆澄。共济会为了避免混淆,都会在藏文件的御影上留下一个独特的记号。这个记号,其实是宋徽宗使用过的花押。它是一个字,但独特的书写风格,可以呈现出“天下一人”四个字来。很少有日本人懂这个,作为共济会的暗号再合适不过。

王兆澄先手写了“天下一人”给店主看,然后店主在那一幅御影的侧框也看到了同样的符号,两下验证无误,很痛快地交出来。

这是一幅明治天皇的西式戎装照,三人没敢在公开场合拿出来,找了一条僻静小巷钻进去,这才开始动手拆。王兆澄在撬开相框之前,看了一眼难波大助,毕竟他是日本人,怕当面做会有忌讳。没想到难波毫不客气地伸出没受伤的拳头,“哗啦”一声,捶碎了镜框,明治天皇的脸上,顿时裂成数块。

“皇室也是统治阶层用来压迫无产者的工具,我们社会主义者主张废弃君主制,砸碎写真不算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解释着,把手掌上的玻璃碴一一拂干净。

方三响觉得,难波自从得知劳协全员被杀之后,性格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擅掩饰,所以这变化连方三响都觉察得到。

“找到了!真的有!”

王兆澄忽然欣喜地喊道。他小心翼翼地从御影后面取出一张对折的牛皮字条。纸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句序也欠齐整,一看就是在匆忙中写出来的。

王希天这封信里,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处境,而是发出了一个可怕的警告:“劳工众,或习志野转移,屠杀可能,至急。”

难波对习志野这个地方很熟悉。它位于千叶郡西北的津田沼町,原本是一片沼泽与原野,后来被拓宽成一片练兵演习场,被命名为习志野演习场。这里没有居民,只在附近驻扎着几个骑兵联队,还有一个日俄战争时期的战俘营。

“这可是几百条人命啊。民间的自警团也就算了,军方真的会这么疯狂吗?”

方三响捏着牛皮纸,喃喃自语。听到日俄战争战俘营,他蓦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在日俄战争期间,当时他还是一个在营口医院里苦苦求生的小男孩。当日军攻克旅顺要塞的消息传入医院时,一个旅顺籍的老人吓得伤口迸裂,血流不止。原来日本人早在甲午战争时就占领过旅顺,整整屠杀了四天三夜,两万多人遇难,全城一共只活下来三十六人,他是其中一个。所以老人一听日本人又一次打下了旅顺,噩梦重来,竟这么活活吓死了。

旅顺口的疯狂屠杀,本来也是毫无必要的,但日军不也这么干了吗?在陷入魔怔的日本军人眼里,这几百名劳工,恐怕不比习志野的一丛野草更贵重。

方三响放下牛皮纸,两条浓眉紧紧拢在了一处:“不行,身为医生,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难波桑,习志野离这里远吗?”

难波大助立刻回答:“从大岛町这里向东跨过中川和江户川,有个十二三公里的距离吧。”方三响“嗯”了一声:“那就拜托你带个路,我要去那边的战俘营调查一下。”

“可您只请了一天假。”王兆澄提醒。

“人命关天,顾不得许多了。何况我一直要找的仇人,应该就在那里。”

这些劳工都是江木精夫的会社资产,如此大规模的移动,他本人一定随行。所以于公于私,方三响都必须去一趟。

方三响把那张牛皮纸递过去:“兆澄,你带着这个消息,尽快返回临时病院。”

“啊?”王兆澄愣住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

“这件事太大了,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负责去战俘营搜集第一手的证据,免得日本人不认账。你尽快通知中国驻日官员,让他们从外交途径施压。”

方三响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去战俘营还能顺便找找王会长的下落,他一定也被困在那里。”

王兆澄嘴唇动了动:“我是华工共济会的干事,又懂日文。于情于理,应该我去战俘营才对,该是您把信送回。”

方三响一拍他肩膀,微微一笑:“别忘了,我是个传染病医生。那么多劳工聚在一块,有极大的时疫风险。我进入战俘营去防治疫情,是理所当然的事——谅他们不敢对红会成员有什么歹心!”

王兆澄承认方三响说得不错,只是那种临阵脱逃的歉疚,在心里始终挥不去。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难波大助忽然开口:“方医生,你是从中国来的医生,是打算只把中国人救走呢,还是连朝鲜人一起救?”

“当然一起救。都是一样的性命,哪有什么国籍之分?”方三响想都没想,立刻回答。难波大助眼神泛起光亮来:“大杉荣先生和河合先生一直以来的主张,是劳动者权利的国籍无差别化,全世界无产者都要团结起来——我也要陪您去习志野,完成河合先生的遗志。”

他说得郑重其事,王兆澄却想起一个技术难题:“你不懂中文,方医生不懂日语,我若是走了,你们两个怎么交流?”

“这件工作,就交给我来做吧。”

难波大助还没答话,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回头一看,居然是去而复返的金性伍。面对三个人诧异的目光,这个朝鲜老头畏畏缩缩道:“其实我刚才一离开就后悔了……龟户町那边的自警团越来越多,挨家挨户地搜。与其被他们揪出来像狗一样杀掉,还不如跟着你们踏实一点。”

“可我们是要去习志野的战俘营,一样很危险。”

金性伍嘴角一耷拉,语气苦涩:“如今哪有安全的地方啊?你们中国人遭了难,好歹能找大使馆求助,至不济还可以偷渡回国。我们朝鲜人呢?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出了事只有自己的同胞帮着收尸。若连同胞都没有,那可真成了‘郑某’啦。”

大韩帝国一九一〇年便被日本吞并,金性伍这样的在日朝鲜人除了一纸劳工帖之外,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比“被差别部落民”还要等而下之。他前几天曾目睹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和一个朝鲜商人在街上被同时拦住,自警团的人羞辱了留学生,但把他放走了,而那个朝鲜商人却被拖到大街中央,浇上灯油活活烧死了,周围的人齐声鼓掌,说消毒啦消毒啦。

可见同样被歧视,有祖国和没祖国,在日本国民心目中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异。

金性伍愿意加入是最好,他通晓中、朝、日三国语言,又常年为劳工担任翻译,是最适合的人选。

王兆澄又叮嘱了几句,告别三人。他担忧王会长的安危,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骑上车子风驰电掣地赶回红会临时病院。

说来也巧,中国驻日代办张元节恰好前来视察,在牛惠霖院长的陪同下在救护区转悠。他身旁还跟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身穿日本军装与马靴,皮带扎得严整。他们紧随张元节之后,却并不关心他的行动,反而不时四处张望,眼神犀利。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没穿军装,而是着一袭松散的棋盘格和服,仁丹胡,手持拐杖悠闲地走着。

王兆澄顾不得计较这些,他钻过人群空隙,冲到张元节的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喊道:“张代办,大岛町出事了!请您快去救救他们!”

周围的军人一听,纷纷把目光对准王兆澄。张元节脸色一僵,赶紧让牛惠霖继续带着他们参观,然后恶狠狠地拽住这个愣头青的胳膊,把他扯到一处帘子后头。

“你胡说什么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王兆澄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说出劳工寮的事,恳请张元节尽快向日本政府抗议,派人去阻止屠杀。张元节的脸登时耷拉下来:“这次赶上关东大地震,咱们正好借救援的机会缓和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乱嚷嚷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可是会影响中日邦交的!”

王兆澄急道:“屠杀的消息,是王希天王会长亲笔所留,绝非捕风捉影啊!”张元节眯起眼睛:“你们王会长这几年天天搞事,每次惹出麻烦来,还得我们驻日使馆去擦屁股。这次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没有花样,他是为了救人!”王兆澄厉声大喝。

张元节吓了一跳,赶紧让他放低嗓门,闷声训斥道:“大岛町劳工寮里主要以朝鲜人为主,中国劳工没几个。朝鲜的事,是人家日本的内政!轮得着咱们管吗?”

“就算朝鲜人占大多数,可也有中国劳工啊。难道人数少,就不去救了吗?”

“日本人很较真的,我手里总得有凭据,才好跟他们交涉。”

“救援队的方医生,已经潜入战俘营去收集证据了。”

“那等他收集回来再说吧。”张元节伸直脖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复又警告道,“你看到外头这些人没有?那都是东京宪兵司令部过来巡查安保的。明天有一位皇室成员要来咱们医院视察,我费尽心机才请来的。你可别煞风景!”

张元节威胁完,甩脱王兆澄的手,重新走出帘子,笑意盈盈地重新加入人群中。

王兆澄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中日邦交,中日邦交,如果中国同胞的命都无法保全,这邦交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忽然,王兆澄身后的帘子唰地被扯开。他急忙回头,发现原来帘子后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医生,刚才的对话,他们全程都听清楚了。

“姚医生,孙医生!”王兆澄仿佛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

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

对于方三响决定去习志野战俘营的举动,孙希和姚英子倒是毫不意外。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辛亥革命时连军舰都敢登,更别说多年仇人近在咫尺。孙希宽慰王兆澄道:“你不用太担心老方,日本人比较守规矩,不会对红会人员怎么样。”

他和姚英子这段时间在临时病院接触了很多日本人,印象颇好。绝大部分日本伤员都彬彬有礼,服从调遣,素质颇高。他们打的地铺旁边,还堆着许多附近居民送来祈福的千纸鹤,把一群小护士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流。

王兆澄见他们俩不甚紧张,面色凝重:“你们两位对日本人还不够了解,他们极度重视面子。这样的劳工虐杀事件,即使是下面的人擅自独走,日本政府也会第一时间设法掩盖,而一旦下手掩盖,方医生就危险了……”

两人一听,这才真正认真起来。姚英子连声问:“怎么帮?”王兆澄道:“我们如果要帮到方医生,一定要有人在战俘营外接应,而且要让对方明确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把事情曝光,让他们无从遮掩,这样他们才会投鼠忌器。”

说完之后,王兆澄恨恨地一捶墙面:“如果张代办以官方身份去交涉,将是最好的威慑,可他实在是……指望不上。”

姚英子和孙希没有半分犹豫,决定立刻赶往习志野。正巧此时张元节的参观也暂告一段落,正陪着几位宪兵寒暄。牛惠霖不爱交际,转身回到诊疗区继续工作。

他们找到牛院长,坦白地说了所有的情况。牛惠霖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道:“这件事,不在红会救援队的职责之内,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如实向官方反映。判断由他们来做。”

姚英子和孙希一阵泄气,这不就是明摆着拒绝了嘛。这时牛惠霖抬腕看了看手表:“方三响只请了一天假,时间快到了。你们快想个办法叫他回来。”

姚英子正要争辩,却被孙希一把拉住,赔笑着道:“牛院长,明白啦!”然后把她推出了诊疗区。姚英子瞪着眼睛说:“你干吗?”孙希压低声音:“哎呀,英子,你还没听出来吗?牛院长让咱们去把方三响找回来,不就是默许咱们去习志野吗?”

“啊?哎!”姚英子这才反应过来。她关心则乱,竟没听出其中暗示。孙希说:“以牛院长的立场,怎么可能会直接答应?你得听弦外之音哪。他不是还说,要如实向官方反映?什么叫如实?不就是说,如果咱们有了过硬的证据,他会力挺到底,出面跟日本官方交涉吗?”

“真的吗?你什么时候成了牛院长肚子里的蛔虫了?”姚英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孙希嘿嘿一笑,催促说:“咱们换好衣服早点出发,到习志野还挺远呢。”

孙希换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而姚英子这次来没带什么衣服,只好找赤十字社的人借了一身海老茶色的袴裙,外配振袖与一双小牛皮鞋。据说这是时下女学生流行的校服。她一穿出来,等候在外的孙希双眉一抬,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好看吗?”姚英子有点扭捏地抬起一侧的衣袖,“总觉得有点碍手碍脚的。”

“英子,你简直就是海伦再世呀。”孙希忙不迭地拍着大腿赞美道。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兆澄走过来,见到孙希这一身装束,啧啧称赞,说:“孙医生,你带着这样的派头走出去,寻常日本人见了都要鞠躬的。”孙希奇道:“上海那边,惯洋派头是时尚,怎么日本也这样?”王兆澄道:“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很,连吃饭、穿衣都尽量模仿西洋。倘若你会讲英文或德文,就更不得了了,警察都不会太为难你。”

两人商量前往习志野的具体办法。姚英子懒得操心这些,便先离开体育馆,去外面等他们。

体育馆的门前有一片开阔操场,旁边是一小块种满了波斯菊的花圃,大概是学生们课外种的。如今正当花期,紫色与粉色的小花纷杂怒放,地震毁灭了大半个东京,却对这一小片脆弱的花田毫无办法。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这废墟一角的小苗圃比那些大园林还好看。她索性蹲下身来,近距离欣赏。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姚小姐吗?”

标准的京腔,姚英子却像是被蛇咬中似的,猛然一哆嗦。她僵硬地转动脖颈,双眸里映出一张她生平最痛恨的面孔。

“那子夏!”她简直不敢相信。

对面的男子披着一件蓝黑色的棋盘格和服,唇下仁丹胡,头上压着一顶皱巴巴的扁帽,和日本人并无二致。但那可恶而令人生厌的五官,还有残缺的一边耳朵,却一下子把姚英子扯回到汉口那段噩梦中去。

那子夏似乎毫无自觉,手持拐杖,悠然地走到她身旁,也蹲了下来:“我看到中国红会来访,就在想你会不会来,没想到他乡真的能遇到故知呀。”

“谁和你是故知!”姚英子“腾”地站起身来,向旁边站开一步。

自从辛亥战事结束之后,她就再没听到过那子夏的消息,一直以为他会留在京城,没想到居然会在东京遇到。

那子夏双手按住拐杖,看向花圃里的波斯菊:“当年我年少轻狂,对姚小姐多有冒犯,也实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来我羁旅他国,漂泊海外,偶尔想起荒唐之事,仍是夜不成寐呀。”

比起十二年前张狂轻佻的性格,现在的那子夏性格似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姚英子定睛看过去,他虽相貌未改,容颜却苍老了太多,眉眼间尽是褶皱,这些年恐怕过得比较坎坷。

那子夏看穿了她的疑惑,顾自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那年那子夏在革命党的坟头发疯,被易乃谦的宪兵扑倒带走,很快被开革出北洋军。他返回京城以后投靠了宗社党,哪知清帝迅速逊位,宗社党树倒猢狲散。他遂东渡日本,搭上了闲院宫载仁亲王这条线,成为他的中国问题顾问。

“明天要来视察红会临时病院的大人物,正是载仁亲王,他是日本赤十字社的名誉总裁。我今天是替他来打个前站,没想到能偶遇故人,真是太高兴啦。”

“载仁亲王?和载沣、载泽什么关系?”

那子夏放声大笑:“两码事,两码事。别看都带个‘载’字,人家可是日本皇室成员。而且这位载仁亲王还是陆军大将,积军功上来的,是皇室在军中的核心人物,哪是咱们那些闲散宗室可比?”

姚英子心中突然一动,不由得冒出一个危险念头。

倘若能让载仁亲王这样的有力人物介入一下,军方的难题岂不是迎刃而解?唯一可虑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借助那子夏不可……

这时那子夏道:“重洋之外,见到故人是缘分。姚小姐若是不计前嫌,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她迟疑片刻,徐徐开口道:“我回去一下,你稍等片刻。”那子夏笑道:“姚小姐没有扭头就走,已是天大的面子。我随时恭候。”

姚英子跑回体育馆,正撞见孙希和王兆澄要出门。她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先去吧,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孙希有些纳闷:“什么事比去救老方还重要?”姚英子一推他:“哎呀,让你去你就先去,我总有我的道理。”

她有意不告诉孙希那子夏的事。当初峨利生教授就是为了护坟才活活累死,孙希和那子夏是有仇的。这种事自己周旋就好,可不要把他卷进来。

孙希有些莫名其妙,可姚英子说得坚决,他没有一次能拗过她,只好和王兆澄匆匆上了路。姚英子随手拿起一条丝绸束带,把头发稍微扎起,微微镇定一下心神,重新朝那一片波斯菊田走去。

此刻远在习志野的方三响,可不知两个伙伴的异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座灰黑色的战俘营里。

这是一座明治时代的木质建筑,它由五座狭长的木造尖顶平屋组成,呈放射形分布,每一栋的入口都在中央警卫室交会。警卫室有五个观察孔,可以不用开门就看到五条走廊的动静。方三响一踏进来,就感觉到一阵森然的冷意。

方三响从来没打算潜入战俘营,他直接找到战俘营的负责人垣内八洲夫中尉,宣称自己是中国红会救援队的医生,希望能为华人劳工检查卫生状况。至于难波大助和金性伍,则是以助手和翻译身份跟随。

他知道,红会身份,是在这里唯一能保住自己的护身符——虽说不知道能保多久。

垣内八洲夫中尉有着日本人里少有的高个头,整个人像一把笔直的刺刀,两只眼睛像被缝成一条细线,让人始终难以捉摸他的情绪。垣内中尉确认了方三响的身份之后,态度很和气地解释:“现在余震还很频繁,劳工寮容易发生危险,军方受到江木社长的拜托,出于好意才把他们安置在这里。阁下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去跟社长谈好啦。”

然后垣内中尉亲自带着方三响等人,来到了位于中央警卫室旁的探视室。

这是战俘营的犯人与家属会面的地方,屋子里很局促,只有一张长条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小铁炉。方三响坐下之后没多久,一个唇边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老者出现在门口。

老者须发皆白,一身鼠灰色的西装,头戴圆礼帽。他进门先鞠了一躬,声音洪亮:“鄙人是江木建筑会社的社长江木精夫,请多指教。”

方三响没有吭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故人。他感觉周围的环境变了,自己霎时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炎热的正午。

据说记忆是五感叠加出来的,他似乎闻到了老青山的冷冽山风,听到了灰大眼的呀呀叫声,看到披着倭皮子的沟窝村乡亲们在附近晃动,就连后脑勺似乎都感到了一丝疼痛,那是被父亲方大成拍了一巴掌,紧接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对话再次上演。

“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直到此时,方三响才发觉,自己对那一刻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到所有的信息——无论是声音、气味、景象,还是微妙的体感——都原封不动地留存了下来。如果他愿意停留在那一刻,他可以追究到每一处细节。

炽热的火焰,无可抑制地在方三响的眼中凝结,他整个人如灵魂出窍,动弹不得。

江木等了一阵,见对方毫无反应,觉得有些纳闷。他试探着递过一张名片去,却发现这个中国人似乎怪怪的。江木看了一眼旁边的垣内中尉,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江木精夫根本没认出来,眼前这位红会医生就是当年沟窝村里的那个倔强男孩。对江木来说,那只是漫长的服役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他早就淡忘了。

难波大助悄悄抬起腿,碰了椅背一下,方三响这才回到现实里。他知道此刻还有几百条人命等着拯救,还不是与仇人对质的时候,勉强控制好情绪,开口道:“听说您会说中文?”

江木精夫立刻改换了中文,字正腔圆道:“鄙人常年在中国做劳务生意,学得一点点,不算什么。”

“您都去过中国什么地方?”

“北京、奉天、济南……哈哈,那可多了去了。”

“关东您去过吗?”

江木一拍大腿,换了一口东北腔:“哎呀妈呀,那我可太熟了,关东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界,半个老家——怎么,方医生也是关东人?”

方三响的右手抓紧了裤线,一股急流在胸口咆哮起来。他要用上全部意志,才能让自己不吼出“我是沟窝村人”这句话。

他的脖颈动脉绽起,憋了好久才开口道:“我们说回正题吧。”

“好,好。”江木虽觉诧异,却没多想。

“我们接到华工共济会会长王希天的消息,这里聚集了大量华籍劳工。红会很担心会有时疫风险,所以派我过来帮忙。”

江木精夫狐疑地看向垣内中尉,后者点点头:“中国红会确实派来了救援队,报纸上已经报道过了。”江木这才放下心来:“难为方医生这么远跑来。请你放心,劳工是敝社的重要资产,我怎么会忽视卫生问题呢?只是因为这次地震影响实在太大,我只好拜托军队里的朋友,暂时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请问王希天先生也在这里吗?”

这次是垣内中尉开口回答:“王先生确实跟着劳工们一起过来了,大概军方出动造成了误会,让他有所顾虑吧?他视察完战俘营以后,就放心地返回东京了。”

这个解释很合理,可方三响却总觉得古怪。他提出一个要求:“我可以去战俘营内看看吗?”

江木精夫和垣内中尉低声商量了几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垣内中尉走到中央警卫室,从墙上取下一大盘钥匙,从中间取下一枚,交给江木。

“这里有五座长屋,其中一到三号分配给了朝鲜劳工,四号则是华工安置区。”江木精夫絮叨着,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沉重的包铁木门。方三响、垣内中尉、难波和金性伍紧随着鱼贯而入。

走廊内的卫兵伸手要搜身,方三响坦然亮出自己的随身挎包。这是红会统一缝制的布包,里面放着简单的急救药品、消毒液与工具。垣内中尉一摆手:“这都是医疗用品,不必检查了。”

在木门后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宽约三米,两侧均是一间间方形囚室。囚室面向过道的墙壁分成两部分:下方是厚实的深色木板,上面抠出一个观察孔和一个送食孔;上方的木板则刷着白漆,留出了宽阔的通气格栅。长屋的吊顶是一个向上收拢的三角构造,三角的斜边两侧都开有透光的玻璃窗。

以卫生的眼光来看,方三响承认这个设计无可挑剔。建造者充分考虑到了通风、采光和清洁,可以说是建筑典范。外侧屋脚还撒着一堆堆石灰,这都是良好的卫生措施。中国很多农村的富贵人家,都未必有这座监狱的环境健康。

但此时这里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可疑的酸臭味。方三响眉头一皱,觉得这味道似曾闻过。

两侧的囚室里都有人,他们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都纷纷凑到通气格栅附近,窃窃私语。方三响能听出来,他们讲的是温州话,可惜却听不懂说的什么。他转头皱眉道:“江木先生,这些只是临时避难的劳工,怎么能像犯人一样把他们囚禁起来?”

江木精夫解释道:“这些劳工欠缺纪律性。为了防止他们乱跑造成误会,也是不得已的管制措施。现在是地震非常时期,还请多多理解。”

方三响沉着脸,随手拉开一个观察孔,向里面看去。这里囚室的面积大概是四叠半,里面居然塞了八个人,或躺或卧,精神无不萎靡,面带菜色。囚室的角落搁着一具马桶,隐隐有一股氨臭从里面传出来。

这是积聚大量尿液的特征,氨气的刺激性很强,方三响只是趴在观察孔一阵,便觉得双眼刺痛。难怪在囚室里的几个人都闭着眼睛,这样就可以减轻痛苦。

方三响有些愤怒:“马桶怎么不定时倾倒?这会造成极大的卫生隐患。”江木冷笑道:“方医生,我刚才说了,现在是地震时期,人手根本不够。军方愿意借出战俘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

难波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方三响意识到,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可还没等仔细琢磨,忽然前方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

呼喊是用的温州话,方三响听不明白,但声音中的急切却是无须翻译的。方三响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走廊深处的一处囚室,拉开观察孔,看到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劳工。

年轻人一见有人来了,便哇哇地向着孔外乱喊起来。方三响大声道:“我是中国红会的医生,请你说慢一点。”也许是被熟悉的语调触动,年轻人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退后几步,让开视野。方三响看到一个瘦削的汉子躺在地上,似乎奄奄一息。年轻人指了一下那汉子,然后拼命叩头,喊着:“救救他,救救他!”

“快打开囚室!”

方三响回头喝道。江木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眼垣内中尉,垣内中尉满不在乎地抬了抬手指,表示无异议。

这里的囚室并没有单独门锁,只在门外加装了一根可左右移动的铁闩。难波大助上前,把铁闩抬起,方三响推开囚门闯进去。

囚室里的酸臭味道极重,只见那个瘦削汉子面容枯槁,颧骨高耸,像虾米一样弓在榻榻米上,手指干瘪得如同鸡爪。在他嘴边和臀部附近的榻榻米,已经被浑浊的液体彻底洇透。酸臭味的源头正是那里。

“瘪螺痧?”

方三响大惊。这症状太明显了,喷射状呕吐和频繁腹泻,根本都不需要近身检查,毫无疑问是霍乱,在江南地区也称之为瘪螺痧。从榻榻米被污染的情况来看,这个汉子吐泻出来的已经是米泔水,情况不容乐观。

霍乱的传染性很强,囚室如此狭窄,一旦暴发,整个战俘营都要被波及。这人发病已经持续了一阵,不知为何管理方却置若罔闻。方三响顾不得质疑,回头急切地道:“请你们立刻准备一些煮沸的清水,还有盐和糖。”

方三响这几年专心于时疫治理,处理过不止一次霍乱疫情。对付霍乱弧菌目前没有特效药,但只要持续补充体液,大部分人都能自愈。可惜柯师太福医生发明的那款自动输液器没带来,不然用在这个场合最为合适。

垣内中尉掏出手帕来,厌恶地掩住口鼻:“我听说霍乱分成轻、重两型。轻者可以无药自愈。这囚室里有八个人,方医生,你能否确认一下情况?”

不用他提醒,方三响也会如此做。他踏进囚室,环顾四周。看到在榻榻米上散落着一堆黑乎乎的碎渣,满溢的便桶旁边摆着一个破旧的铁盆,盆里只剩一点点水质极差的饮用水。如此恶劣的环境,饮食与粪便混杂,且没有任何清洁手段,霍乱到现在还没暴发,简直是奇迹。

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之外,其他七个劳工状况也很堪忧。难波大助说那些碎渣叫干大根,其实就是腌制的萝卜干,是日本穷人在灾年才会吃的劣食。这些劳工被关在战俘营之后,恐怕只有干大根和劣质水供应,难怪如此萎靡。

方三响强压怒意,俯身去挨个给他们检查。难波大助和金性伍也过来帮忙,方三响警告他们,绝对禁止把手放入口中,因为霍乱可以通过污染食物和水来传染。

他们三个低头忙碌了一阵,忽然听到“咔嗒”一声,急忙抬头,却发现囚室的门从外面关上了。三人同时扑向门口,却发现铁闩重新插了回去,怎么推都推不动。

观察孔唰的一下被拉开,露出垣内中尉那一双眯缝眼:“方医生,你慢慢诊治,不着急。”方三响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非法囚禁红会人员吗?”垣内中尉慢条斯理道:“《日内瓦公约》规定,红会人员只有在从事合法的救援活动时,才会享有不受侵犯的权利。”

“大量华工在这里受到虐待,我当然是合法救援!”

“发生于本国的救援活动,必须有本国红会参与或谅解才行。美国红十字会想要在中国搞办事处,都被你们顶回去了。所以,你们中国红会如果想来习志野调查,没有日本赤十字社的背书,就是非法行为。”

方三响没料到,垣内中尉居然对红会法条如此熟悉。看来他们一踏进战俘营,便被垣内中尉识破了。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为骗他们进囚室演的戏罢了。

观察孔唰地重新关闭。方三响趴下身子,把耳朵努力贴在门下的送食孔上。他听到江木精夫的声音响起:“垣内中尉,万一再有人来查问的话……”垣内中尉道:“就说他们去找王希天好了,那个讨厌鬼还是有点用处的。”

得意而充满毒素的笑声,回荡在酸臭的长屋走廊中,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方三响听到走廊里彻底安静,这才转过身来。夕阳下的囚室光线变得十分昏暗,可他的双眼里却不见任何沮丧。他对难波和金性伍说:“和计划有一点偏差,我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当啷当啷……”

孙希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奔着。车座随着起伏的地面剧烈颠簸,他不得不虚抬起屁股,身体前倾。

此时他已经穿过南葛饰郡的九丁目,刚刚跨过中川河上一座叫逆井的小桥。而王兆澄还在逆井桥另外一侧,隔着好几百米。他今天赶的路有点多,在麻布区和南葛饰郡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体力不济。

孙希停下车子,倒蹬半圈,等王兆澄跟上来。趁这个间歇,他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刚要点火,忽然从路旁的断垣残壁中传出一声大喝。这大喝如晴天霹雳,吓得孙希手一哆嗦,火柴应声坠地。他懊恼地抓了抓头,还没顾上找出来源,就见无数人影从废墟里跳出来,手持长短武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事先王兆澄警告过,说附近有自警团,会袭击落单的中国人。孙希一见这阵势,赶紧推着车子向后退去。不料后轮猛地撞到什么东西,整台车子连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是王兆澄从后头追上来,两台车子正好撞到一块。王兆澄赶紧停车,把孙希从地上扶起来。两人眼看跑不掉了,那些袭击者却从他们身旁呐喊着跑过去,直直冲向对面。而对面街口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冲出来,两拨人剧烈地冲撞在一块,一时间打得昏天黑地,呼声四起。

孙希和王兆澄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可目下整个逆井桥东侧完全变成了肉搏战场,少说也有几百人舍生忘死地互殴,他们想离开也难,只好留在原地。

孙希战战兢兢地观望了一阵,多少看出些端倪。一拨人身穿学生装、和服与仿洋装,穿着皮鞋和布鞋;另外一拨人则多着短衫与脏兮兮的围裙,头上还缠有头巾,多着木屐。而且后一拨人的人群深处,还高高竖着一面黑旗,上面缀着两个交错的血红色荆冠。

王兆澄也注意到这面旗帜了:“这……这是全水呀。”

“什么全水?卖水的吗?”

王兆澄道:“日本社会从前有一个极为低贱的阶层,叫作秽多,也叫非人,现在叫被差别部落民,这你知道吧?”孙希点点头,红会的临时病院没少接待这样的难民,因为其他医院拒绝接纳。

“明治以后法律上取消了这一个阶层,但社会上仍旧对他们有诸多歧视。这些被差别部落民便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作全国水平社,简称全水,宗旨是为所有的贱民争取平等权利。”

“那他们怎么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了?”

“贱民和普通市民平时关系就很差,如今赶上地震,积累的矛盾就全暴露了吧?”王兆澄看向战场,又感慨道,“可这么大的阵仗,我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比我们安徽农村的宗族械斗还热闹。”

孙希注意到,自警团那边以青壮少年为主,而全水这边则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到白发苍苍的七十岁老头,下到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都毫不怯阵,手里抡起一切能抡的东西。他们平时备受社会欺凌,不得不养成了抱团的武德。

自警团那边则在装备上占了优势。除了寻常的竹枪、木刀、薙刀之外,战阵之中还有一个身披赤色大铠,脸覆面罩的武士。这位大概家里曾是江户某家的藩臣出身,有一套祖传的甲胄。

这个甲胄武士手持一把开刃长刀,在人群中叱喝劈砍,白光闪闪。不知是因为那一身铠甲太过耀眼,还是手里长刀太过锋锐,一时间竟无人擢其缨。武士杀得兴起,索性高擎长刀,嗷嗷叫着孤身向前猛冲,惊得部落民们如潮水一样纷纷退开。

他们这一退不要紧,把一个反应不及的小姑娘留在了原地。这姑娘十三四岁,她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个拴着长线的铁秤砣,这东西飞甩砸人很好用,但完全没有格挡冷兵器的能力。

“不好!”孙希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那个武士已经杀红了眼,也不辨前方是谁,长刀朝小姑娘头顶狠狠劈去。没想到小姑娘很是凶悍,非但不避,反而甩起手里的秤砣,砸向他的面罩,武士感觉到一个不祥的影子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要闪避,手中长刀去势微微偏了一分。

几乎是同一瞬间,武士刀直直斩进了少女的脖颈左侧,溅起一蓬血花,而铁秤砣也砸碎了面罩,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战场霎时安静下来,两边的人都没料到,这场体格悬殊的对决结局竟如此惨烈,全都愣在原地。

全场只有一个身影在动。

孙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冲到两人面前,这是峨利生教授深植在他骨头里的医生本能。他俯身下去,迅速检查了一下。那个武士还好,铁秤砣的转速不够,只是砸折了鼻梁骨;而那个小姑娘的伤势,就不容乐观了。

她歪着头瘫倒在地,颀长的脖颈侧面是一处长约八厘米的刀口。那一把武士刀当真品相不凡,刀口下方的肌肉、筋膜和软骨悉数断裂,而且还有血性泡沫不断溢出——很明显,这是把气管砍开了一道口子,与外界相通漏气。

此刻女孩全身皮肤都呈现出紫绀湿冷的样态,胸口艰难地起伏,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孙希伸手扒开她的眼睛,眼眶已有微微的肿胀。

他心中一沉,这个状况相当不妙,必须立刻实施抢救,否则一条性命就没了。

这时部落民这边的人围拢过来,个个面色不善,不知这人要做什么。王兆澄也赶紧冲上去,用日语大声喊道:“他是红会医生,请你们退开一点,不要干扰抢救!”然后王兆澄把怀里的红十字小旗拿出来拼命晃动。

部落民人群中“轰”的一声,人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在这种场合能遇到一位真正的医生,真是太幸运了。

这时对面自警队又跳出来几个人,对孙希喝道:“先给佐川大人抢救!他家可是旗本出身!”在他们看来,医生也是有钱人家,当然要先抢救正经人,一个贱民黄毛丫头的命急什么?

孙希听完翻译,冷冷道:“我是中国医生,不熟悉你们日本那一套规矩。我只按医学规矩做事,先救重伤员。”王兆澄有些迟疑,小声说:“要不先别强调中国?”孙希一瞪眼睛:“为什么不强调?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平时脾气温和,可一进入医生的角色,便变得十分强势。王兆澄如实翻译出来,自警队的人面色登时铁青,而部落民也纷纷面露尴尬。人群里响起嘀咕:“中国人哪,他们的医生真的可以吗?”“要不还是把虎爷爷请来吧?”“笨蛋!虎爷爷住得太远了,胡桃恐怕早死了。”

自警队把那个叫佐川的武士拖起来,一个青年从他手里取下武士刀,架在孙希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喝道:“这里是日本,中国人如果不遵守规矩,干脆滚回去好了!”孙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可手里却一刻不停地帮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止血。

王兆澄急红了眼,冲那些部落民喊道:“你们难道就看着这姑娘死吗?”那些部落民面面相觑。那青年额头绽起青筋,见孙希抵死不从,一咬牙,武士刀就要猛劈下去。

这时孙希回过头,用沾满血污的手捏住了刀刃,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颀长,一站直足足高出对方两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说出一长串伦敦腔的英文。

那青年一听对方说起英文,有点惶惑,双手登时不敢在刀上施力了。

孙希之前听王兆澄说过,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不得了,就连说西洋文的人都会被高看一眼。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王兆澄不失时机地翻译给自警团:“我是谨奉《日内瓦公约》前来日本救援的红会医生,受到《万国公约》保护。对我的攻击,将会被视同对红会以及所有红会成员国的挑衅。”

其实自警团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日内瓦,但这些话用英文讲出来,格外有气势。此消彼长,再加上部落民纷纷投来敌意的眼光,那青年只好收回长刀,和其他人一起拽着身披甲胄的“佐川大人”,灰溜溜地撤离了。

吓退了自警团,孙希转向部落民:“这附近有诊所没有?”

部落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得了病很少有诊所愿意接待,地震之后,这附近的病院也几乎全数倒塌了。孙希又问:“那么有没有适合做手术的地方?”

他刚刚简单地为胡桃止了血,但她的伤势非常严重,必须立刻进行喉损伤的清创缝合,以及施行气管切开术,需要一个足够干净、安全的场地才可以。

一个人嚷道:“这附近有一个小松川神社!应该可以去的。”

孙希不容耽搁,当即决定前往那里。于是这一群部落民也不打架了,吆喝着用一张榻榻米抬着胡桃,赶到神社。路上王兆澄偷偷问孙希:“这会不会耽误咱们去习志野?”孙希回答说:“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老方那边应该还能多撑一阵。”

小松川神社是一座很小的神社,就在几百米外,大概是有真神庇佑,它居然在地震中安然无恙。部落民们冲进神社,带头的全水干部去跟神官交涉。神官一见这阵势也不敢阻拦,当即清出一间社务所来当手术室。

在路上孙希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也是个部落民,孤儿,平时在南葛饰一带走街串巷卖孙太郎虫。所谓“孙太郎虫”,就是把蛇蜻蜓的幼虫从河里捞出来晒干,每五个穿一串,据说可以治小孩的疳积病。铁秤砣正是她平时卖药的器具。

怪不得她干干瘦瘦的,连头发都有点发黄。这样的孤儿,平时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孙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准备手术。

孙希随身带着简单的刀镊和一些常用麻醉药物,而部落民从事的行业多与皮革、屠宰相关,针线刀剪什么的都不缺。唯一麻烦的是,气管切开术需要用到套管,这样才能维持患者呼吸畅通。

别的好说,这个孙希实在没办法。他不敢再等下去,只好画了一张结构图,吩咐部落民去找类似的东西来。然后他拉起一道屏风,让王兆澄做助手,开始手术。

可怜王兆澄一个农学专业的学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要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都快站不稳了。好在孙希经验丰富,他这几年来把外科手艺磨炼得炉火纯青,已不在峨利生教授之下,尤其是这种急救场合,一个人游刃有余,王兆澄给打打下手就好。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孙希擦擦额头的汗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到套管。如果没有,病人就算救回来,痛苦也加倍。

“兆澄,套管有了没?”

“有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掌心有一个小巧的医用套管,上面还系着两个黏糊糊的呼吸囊。孙希先是一喜,可见这手明显不是王兆澄的,再抬头一看,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脸庞方正,沟壑纵横。

“已经消过毒了,拜托了。”老者用中文说。

孙希觉得这人眼熟,不过病情当前,他先把套管拿过去,赶紧为胡桃姑娘安插上去,又折腾了一番,直到确认她呼吸畅通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孙希抬起手正要擦汗,老者立刻递来一块手帕。王兆澄在旁边解释说:“这是虎爷爷,是专门给部落民看病的医生,不过他住得远,刚刚才赶来。那个套管,是他发动部落民在一处诊所的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那个呼吸囊是用鱼鳔做的,是我拜托鱼市的孙六取来的。”虎爷爷得意道。孙希擦着汗,盯着他,忽然失声道:“你……你不是盐谷铁钢医生吗?”虎爷爷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我就想知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孙希大喜:“原来真的是你!”

当年盐谷作为日本赤十字社的医生赴援辛亥战场,与孙希算得上惺惺相惜。可惜战事结束后,盐谷受命归国,两人就中断联系了。孙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胡桃还没苏醒,医生不便远离。他们两个人索性站到社务所门口,看向黑暗中的鸟居轮廓。盐谷从腰间解下一个酒罐,示意孙希喝一点。孙希笑道:“这么多年,不知你酒量如何?”盐谷粗着嗓子道:“脾气见长,酒量也见长。”

孙希喝了一口,盐谷把酒罐拿回来,自己也喝了一口:“清酒虽然口感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烧刀子,淬火一样凌厉——我去支援辛亥革命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你们会反过来支援日本。”

“人道主义,是不分国别的嘛。”孙希回答。

“我还记得那会儿你的技术还有些生疏,现在一看,不得了哇,简直比当年峨利生教授还出色。”

“那不至于,不至于。”孙希连忙谦逊道,“如果说有进步,也只是在战时同步治伤这条路上,我走得比老师远了一些。”

盐谷当时也在汉口,知道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愿,他微微颔首:“从你的手法,我能看出来。这次关东死伤如此惨重,正需要这样的技术哇……”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待孙希发问,顾自讲起自己的事情来。

原来盐谷本人也是被差别部落民出身,过继到一户普通人家以后加入军队。军队发现他的户籍有问题,他被迫退伍,这才跑去赤十字社当医生。从中国返回之后,盐谷感于自己同胞的窘境,索性在东京开了个小诊所,专为部落民提供治疗。后来有人举报,政府吊销了他的行医执照,他索性自称虎爷爷,在部落民聚集点里当个黑医。

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盐谷赶紧和孙希走进去。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孙希蹲下身子,一手扶稳喉部的套管,一手去按住她的头,防止刚缝合的伤口迸裂。

谁知胡桃脾气犟,一见孙希,瞳孔一缩,如同一只被陌生人抓到的小野猫,挣扎着推开他。盐谷赶紧也蹲下,呵斥道:“胡桃,不要乱动!”

胡桃一见是虎爷爷,情绪稍微平稳了点。盐谷说:“你的脖子差点被刀砍断,幸亏这位孙医生帮你治好了。你从现在开始,不可以乱动,明白吗?”胡桃讲不出话来,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先看看盐谷,又看看孙希。

孙希柔声道:“接下来的几天,你的痰液会比较多,但千万不可以乱动。只要熬过半个月,就可以把套管拆下来啦。”他说的是中文,胡桃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说来也怪,还没等盐谷翻译,胡桃的身体便渐渐松弛下来,似乎能感应到言语里的善意。

孙希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直到胡桃沉沉睡去,这才走出房间。

盐谷道:“胡桃这孩子很可怜。她娘是游廓的花魁,不知跟哪个男人生了她,生完就难产死了。她被老鸨虐待得受不了,从游廓逃了出来,可又没有户籍,就跟着部落民混。”

“她就是个从小没人疼的小姑娘,除了我,没什么人关心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恐怕她已经变成路边的一具尸体了,连个收尸的都未必有。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一位顶尖医生为她救治。”

说完盐谷深深鞠了一躬。孙希赶紧回礼,然后笑道:“这姑娘是挺凶的,那么大的铁秤砣,真敢抡圆了直接砸别人鼻子呀。那位佐川大人死是死不了,但破相是一定的。”

盐谷叹道:“那个佐川我知道,家里是做律师的,还不知道后头胡桃怎么办呢。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让她离开东京避避风头。”孙希奇道:“你们全水怎么会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

盐谷指了指远处的鸟居:“这个地方原本是小松川村,村里住的全是被差别部落民,在中川饲养鸡鸭供应江户。明治以后,东京市区向东扩展,延伸到小松川一带,大部分地皮都被建筑商买去建了新式住宅,卖给市民。部落民这边固然愤恨家园被拆,新住民也觉得这些贱民住在附近,会影响生活品质,两边一直摩擦得很厉害。”

盐谷习惯性地拿起酒罐,发现早空了,脑袋和罐子一起晃了晃,继续道:“这一次大地震,小松川这里损失也极为惨重。不说部落民的木长屋,就是那些新住民的水泥住宅,也全塌了。昨天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很多断裂的竹竿,全是深埋在水泥里的。自警团的人认为这是部落民偷埋下去的诅咒,才会引来灾难,结果两边又爆发了械斗。”

孙希一脸无奈,这也太愚昧了吧?盐谷也很无奈:“都是这场大地震闹的。人类的惶恐与惊惧,非得找个理由发泄出来不可。中国人和朝鲜人,不也成了这种愚行的牺牲者吗?”

孙希道:“盐谷先生还对中日携手怀有幻想吗?”盐谷摇摇头,无言以对。

这时王兆澄凑过来,问了个古怪的问题:“盐谷先生,这一片新住宅,是谁建造的?”盐谷回答:“哦,中川两岸的房屋开发,都是江木建筑负责的。”

孙希听到这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兆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我大概猜到,江木想要干什么……”

新奥尔良散拍乐的悠扬旋律,在这间略显昏暗的西式酒馆里反复回荡着。东京的电力供应还未完全恢复,店家只在吧台点亮了一盏电灯,其他地方只能用油灯补足光源,明暗之间,反而更显情调。

姚英子局促地坐在沙发椅上,面前摆着一杯浅黄色的酒水,旁边还竖着一个三叉银烛台。对面那子夏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捏着酒杯,神态比她要放松多了。摘掉礼帽之后,他缺了一边的耳朵格外明显,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这家 Cafe Lion 在东京很有名,我经常会来小酌一下。”那子夏啜了一口酒,朝吧台看去,“其实他家最有名的,是在和服外面加一圈围裙的女服务生,日本人最喜欢搞这种和洋混杂的玩意儿,可惜地震之后百废待兴,今天是看不到啦。”

姚英子安静地听着那子夏炫耀,心里却烦乱得很。她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来这种暧昧的地方。但为了达到目的,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那子夏大概真的挺高兴,格外健谈:“辛亥之后,我痛定思痛,发现这大清国呀,真的该完蛋。自古以来,想要江山坐得长久,从来都是虚名给足,军权抓牢。那些亲贵倒好,来个本末倒置,弄出个皇族内阁,在虚头上斤斤计较,最要紧的军队却拱手让人。那时候我也年轻,真是生了不少闲气,后来想明白了,去他妈的,关我屁事。”

姚英子听着他高谈阔论,只是淡淡评论了一句:“不纠结就好。”

那子夏颔首:“对,不纠结了,有什么好纠结的?你看我果断东渡日本,抛下往日恩怨,现在过得多开心。日本还是好哇,若是留在国内,还不定怎么闹心呢。民国政府从建成起一直乱到现在,比有皇上那几年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姚小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姚英子简略讲了讲自己的事,那子夏连声嗟叹:“你这样蕙心兰质的女子,居然决心不婚配呀。佩服,佩服。我当初就觉得,你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来,值得干一杯!”

姚英子勉为其难地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忽然觉得荒诞。除了孙、方二人,第三个理解她选择的男子,居然是个敌人。她决心把这个暧昧的话题转移开:“说起来,你是怎么认识载仁亲王的?”

这一下搔到了那子夏的痒处,他整个人一下来了兴致:“我不是说过,辛亥之后就东渡日本了嘛。那是因为宗社党在东京重建,我去了也有个根脚。当时肃忠亲王——就是去年去世的善耆,这是宣统爷给的谥号——介绍,让我认识了一个叫川岛浪速的日本人。”

姚英子皱皱眉头,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子夏浑然未觉:“川岛纠集了一批日本浪人,想要刺杀张作霖。动手的日子,选在了一九一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那天恰好载仁亲王从俄国出访回来,路过奉天,张作霖肯定要接站。刺杀的地点,就选在张返回将军署的半路上。”

他轻轻放下酒杯,摇动铃铛,侍者过来给重新倒满杯子,那子夏才继续道:“我当时就判断,川岛这事儿成不了。奉天城是张作霖的老巢,就这么仨瓜俩枣儿去撞大运,风险太高。我直接跑到车站,把这事儿汇报给载仁亲王了。

“亲王当时很恼火呀。哦,我刚见完张作霖,你们就把他弄死了,外头会怎么说?功劳是你们的,屎盆子扣我这儿?后来刺杀失败,亲王把川岛叫过去痛骂了一顿,让他滚回国。而我也顺理成章,留在了亲王身边,备位咨询。”

姚英子虽说对政治不感兴趣,可也多少了解宗社党的恶名。关外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不了解,但那子夏配合日本人去刺杀一个中国人,这无论如何听着都不对劲。

她心中暗暗生出警惕,刻意岔开道:“其实……嗯,我是有一事相求。”

“那是自然,否则你怎么会和一个仇人喝酒呢?”

那子夏促狭地笑了笑,身体后靠,等着她开口。姚英子对他这个姿态感到很不舒服,好像请君入瓮似的。她斟酌再三道:“有这么一桩事。大岛町有一百多名华工,地震之后被军方以首都戒严令为由,强制迁去了习志野的战俘营。能否请载仁亲王递一句话,把他们放出来?”

“应该只是临时转移吧?干吗这么紧张?”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现在外头的局势太过混乱,仇杀外国人的事情太多。就怕底下的军人自作主张。”

那子夏晃着酒杯,沉思了好一阵:“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我得先弄清楚一点——我有什么好处?”

姚英子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当生意来谈是最好:“你要多少钱?”谁知那子夏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如今茕茕孑立,无须养家,又没有抽大烟的恶嗜,每月赚的薪水足够花了。”

“那你想要什么?”

那子夏双手交叠在下巴处,眼神微醺:“姚小姐,你不必掩饰。你我虽说是故人,其实有怨无情。今日你若不是有求于我,也断然不会出来陪我喝酒,对不对?”

姚英子霎时浑身紧绷,手里捏紧了酒杯。那子夏刚才刻意强调自己茕茕孑立,难道……不料那子夏哈哈大笑,宽慰似的挥动手掌:“怕什么?我最荒唐的时候,也没对姚小姐你用强不是?新桥的游女,陪一夜也就三日元,我何至于这么麻烦?”

他凑近烛台,脸颊被酒意涨得发红,双眸越发闪亮:“你求的事情,不是为你自己;我要的好处,其实也不是为我一人。”

“嗯?”姚英子颇为意外。

“只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签个字,也就行了。”那子夏从怀里取出一张厚软纸,摊平在桌子上。

姚英子开始以为是借据或契约,可就着烛光一看,却只是一份认捐倡议书。

趁着她阅读的当儿,那子夏道:“别看皇上现在还住在紫禁城,就民国政府这个乱劲儿,他老人家也是朝不保夕。我们这些臣子看在眼里,着实心疼,于是就有了一个想法。东北乃大清龙兴之地,如果皇上重归故土,颐养天年,相信谁也挑不出理儿。所以我们搞了一个归銮基金会,希望能在民间运作一下,促成天子移驾。”

姚英子把倡议书看完,正文跟那子夏说得差不多,只是最后一段多了一句“臣愿报效大洋两万元,捐输基金,以为天子归銮用度”。

两万大洋,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天文数字,对姚英子来说,却不是难事。只是这事总有些古怪,姚英子提起笔来,有些犹疑。那子夏解释道:“哦,这只是个虚幌罢了,姚小姐兑现不兑现,并不十分重要。我们看重的,是报效人的名望。令尊是沪上有名的商业巨子,有你们父女联署,声势也足。”

姚英子听明白了。那子夏是想借姚永庚的名气来给基金会背书,去招募更多资金。这个手法在上海滩很流行,别的不说,袁世凯还担任过红十字会的名誉会长呢。

她并不关心前清那个小皇帝回不回东北,只是稍微有些担心,万一那子夏打着姚家旗号去诈骗……那子夏看出她的迟疑,又笑道:“你瞧,郑海藏、罗雪堂、熙格民、郭宗熙这些人,也都在上头签字了,就连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也是报效人呢。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一次得罪这许多人。”

姚英子对这些名字不熟悉,只知道罗雪堂就是大学问家罗振玉,与他同列的大概也都是社会名流。姚永庚再厉害,也不及这几位声望高。

她再三确认,这份倡议书并没有任何法律约束,便提起笔来,忽然又抬起头来确认:“只要我替我父亲签了这个,你就肯给载仁亲王递话?”

那子夏不动声色:“说实在的,你爹的一个代签名,还不值得让载仁亲王出手干预。我只能保证,他老人家明天来视察病院时,你能借到他的势。”说完他把头凑过去,似乎要嘱咐什么。

姚英子一脸厌恶地稍稍朝那边靠去,那子夏的口气吹过来,让她的皮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没有让开,而是认真地听着。这是关系到蒲公英报仇的关键,她必须忍耐。

那子夏交代完之后,姚英子再不犹豫,提笔把倡议书签了。那子夏收起文书,拿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异域重逢干一杯。”姚英子沾了沾嘴唇,起身就要离开。昏黄的灯光下,那子夏的语气有些疲惫:“姚小姐,临走之前,容我再送一句忠告吧。”

“什么?”她站在门口,以便随时可以离开。

“我知道你们救援队是为中日亲善而来,不过注定是徒劳无功。”

“我们是为了拯救人命,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做政治上的算计。”

“政治关乎一切。你看不清政治,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时代淘汰。”那子夏道,“我告诉你,十年之内,中日之间可能会发生战争。良禽择木而栖,你可要早做打算哪。”

“十年?”这个数字在姚英子听来,没有什么真实感,“日本人已经有计划了吗?”

“没有,但迟早会有。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只取决于力量的对比,强者天生要吞掉弱者。所以只要看透力量的流动,就能看透大势所趋。中日国力差距越来越大,所以未来必有一战,你们在民间再如何亲善,也改变不了这个大势。”

那子夏见她仍有些不懂,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把自己的身子沉入沙发里,直到看不清面孔。

“咱们尽快开始吧。”

在黑暗的囚室之内,方三响对难波大助和金性伍吩咐道。他打开挎包,拿出几样东西。两人没多言语,分头忙活起来。

囚室里的劳工对于这三个古怪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觑,可他们体力太弱了,实在没精神去好奇。反正都是困在牢房里,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方三响重新回到那个病人面前,从挎包里取出一小瓶清水,给他灌入口中。这是用盐调过的饮料,可以有效补充电解质,本来是医生救援时补充体力用的。眼下环境受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那个最早呼救的小伙子,带着哭腔问:“我舅舅还有没有救?”方三响道:“接下来你们要完全听我的指示,你舅舅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小伙子忙不迭地点点头。

小伙子是温州人,叫陈顺,今年才十八岁,跟着舅舅到日本做劳工。据陈顺说,大地震发生之后,大岛町的劳工寮也发生了不少伤亡,众人都惶恐不安。紧接着,自警团又跑来骚扰,幸亏劳工们多是青壮男子,手里又不缺土木工具,没让自警团占到便宜。没想到这起纷争惊动了军队,在军警的威逼和江木的劝说下,他们被一股脑运到了习志野战俘营。

战俘营里的待遇极差,饮食粗劣且极度缺乏,劳工们进了囚室也不被允许出去,完全和罪犯一个待遇。陈顺的舅舅是他们的工头,向看守房提出至少提供足够的清水,结果被垣内中尉大骂说“你们中国人只会添麻烦”,然后用木刀劈伤了他的肩膀。

“我一进走廊,就发觉这儿有问题。”难波大助在一旁忽然插嘴,“提供清水也罢,倾倒马桶也罢,这些事完全可以让劳工自行完成,毕竟他们不是囚犯。但江木先生刚才却刻意强调人手不够,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是的,我听到你轻咳了一下。”

“听他的意思,宁可让疫病流行,也不能让这些劳工自主活动。这可太奇怪了,这些劳工都是江木建筑会社的员工。按说让他们保持健康,才是最符合江木先生利益的做法。但他刚才的表现,不符合逻辑,除非……”

“除非江木认为,这些劳工的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会损害自己更大的利益。”方三响接口道。

“没错。他们禁止劳工外出,又对劳工的健康状况漠然。这一切征兆,完全不像是要长期关押,更像是……”

“屠杀前的静置。”方三响吐出这几个字,整个囚室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摄氏度。大规模屠杀之前要把囚犯饿几日,这样可以有效降低反抗力度,方便动手,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常识。

“所以必然存在一个理由,让江木必须放弃这几百人。”难波大助说。

方三响转向陈顺:“说起来,王希天也和你们关在一起吗?”

陈顺只在劳工寮里见过王希天一次,而且没与他交谈过。这时陈顺的舅舅躺在地上,用极虚弱的声音说出浑浊的方言。陈顺趴着听了半天,抬头道:“我舅舅说,王会长是在出发途中,被军人单独押走的……”

“押去了哪里?”

陈顺的舅舅闭上眼睛,没再言语。这时方三响耳畔听到“咔吧”一声,然后是金性伍的欢声:“成了!”先是“当啷”一声,似乎有沉重的东西掉在走廊里,然后囚室的沉重木门,居然被徐徐推开。

原来他们三人在抵达习志野战俘营之前,做了几种预案。其中最坏的一种是,他们被军方扣押,这意味着对方杀心已起——那么唯一能保住劳工们性命的办法,就是越狱。

当时在北海道的网走,有一位日本全国知名的越狱高手,名叫西川寅吉。他曾经先后五次从监狱脱逃,屡抓屡逃,至今仍在服刑。报纸把这个人当作传奇大肆报道,把越狱细节都描写得很详细。金性伍出于兴趣,仔细研究过西川寅吉的案例,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一天。

方三响的急救挎包里,除了医疗用品之外,还暗藏了一把锉刀与小锯。金性伍则从废墟里刨出几根铁丝,藏在袖子里。战俘营毕竟不是正规监狱,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罪犯,搜身没那么严格,就这么顺利地带进来了。

难波大助把金性伍扛起来,够到通气格栅的高度。金性伍先用小锯把栅条锯断,然后整个人努力往外钻。他瘦小干枯,可以钻出去半个身子。然后他在黑暗中拿出铁丝,弯成一个钩子形状去套铁闩。

方三响怀疑,金性伍在日本做劳工之前,恐怕也做过什么特种职业,他的手法颇为纯熟。只是几分钟时间,铁丝便套中了铁闩,轻轻一拽,铁闩应声落地。

此时已经入夜很深,战俘营里没开灯,而守卫远在中央警卫室里,这个声音没引起任何动静。三个人鱼贯从囚室里摸出来,没着急去开其他囚室的门,而是来到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是一具卧式锅炉,这是冬天用来给囚室取暖的,锅炉在墙壁外侧,与内侧用铁皮管道相连。西川寅吉其中一次越狱,就是利用放风的机会偷偷拧松了管道螺丝,然后从管道口爬了出去。金性伍效仿西川寅吉,如法炮制,很快如一条泥鳅一般灵巧地钻了出去。

“他之前真的只是一个劳工?没当过盗贼?”难波大助低声嘟囔了一句。

金性伍钻出长屋之后,先是蹲在墙角踅摸了一阵。这里屋脚撒着石灰,他收拢了好几把,送回到长屋里,然后才绕了一圈回到中央警卫室。

这里只有两名士兵在值守,他一看到军装便有些发,可事已至此,已没有退路,便鼓起勇气偷偷过去,找到一扇微微打开的窗子,小心地守在那儿。

与此同时,难波大助在走廊里故意弄出一点动静。一名士兵听见,连忙打开了通向四号长屋的观察孔,他刚把眼睛凑上去,便突觉一阵白烟扑过来,双眼霎时被眯住。紧接着,又是一股腥臊的液体浇过来。

石灰遇水,便会发热。那士兵顿觉双眼剧痛,惨呼着蹲下身子。另外一名士兵慌忙去扶,而金性伍趁机冲进屋子,用一条浸满了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乙醚是方三响随身携带的麻醉药物,虽然很难在几秒内便致人昏迷,但金性伍在捂住对方的同时,用日语喝了一句:“这是剧毒,不想死就老实点!”那士兵先觉得刺鼻无比,又听到是剧毒,吓得魂飞魄散,就这么被金性伍弄翻过去。

搞定了警卫之后,金性伍从外侧打开四号长屋的门,然后取出钥匙去开另外三座长屋的门,那里还关着两百个朝鲜劳工。

方三响和难波大助见外面门开了,这才把其他囚室的铁闩一个个抬起来。每抬开一个,方三响都探头进去,大喊一句:“快出来,快出来!”

那些温州劳工开始一脸迷惑,几乎没人敢动,可渐渐地,他们看到其他囚室的门都打开了,陆陆续续有劳工走出来,还用家乡话互相询问,或者呼唤亲戚,于是也犹豫地站出来。一会儿工夫,除了十几个霍乱闹得厉害、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病号,将近一百号人从充满恶臭的囚室站到走廊上,黑暗里闹哄哄的一片。

“大家听我说。”方三响站在高处喊道,“我是华工共济会的人,是王会长派我来的。”

王希天的名字,在劳工中颇有威望。一听是他派来的,嘈杂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陈顺等人也帮忙维持秩序,让大家少安毋躁,都聚到自己的工头身边。方三响又道:“日本人把大家弄到战俘营来,是要阴谋杀光我们。现在大家要统一听我指挥,才能尽快离开这座战俘营,才能活命。”

劳工们这几日备受虐待,心里都惶惑不安,如今听方三响一说,顿时炸了锅。黑暗中不断有人提出疑问。

“我们就这么逃走了,会不会被军队抓回来?”

方三响回答:“记住,你们不是罪犯,没有任何法庭定过你们的罪名。你们只是来避难的劳工。在法律上享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军队无权阻止你们离开。”

“我们逃走以后去哪里?”另一个声音叫道。

“麻布区高树町的中国红会临时病院,在那里你们可以得到庇护。”

“江木先生在哪里?我们这么做会不会违反合同?要扣工钱的。”第三个声音怯怯地问。

“他和那个垣内根本就是一伙的!你还指望他帮你?”第四个声音讥讽道。

面对劳工们的七嘴八舌,方三响有些头大。他挥动手臂,再次抬出王希天来:“王会长临行前给了我一个逃走用的锦囊。”

这名字似乎有魔法,劳工们再次安静下来,等着听锦囊里有什么妙计。

其实这妙计并不出奇。战俘营的外围是一圈高约三米的围墙,地震时震出一个宽约十米的缺口,军方只是扯了几根铁丝网拦住,这是方三响在入营前就观察好的。劳工们可以穿过这个缺口,离开战俘营。

这个行动,需要高度的纪律性。好在这些劳工全都是温州籍的,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同乡,方三响让陈顺把十几位工头召集过来,简单讲解了一下逃跑计划,然后让他们把那些罹患霍乱的同伴都背上,一个也不能扔下。

金性伍那边很快也把朝鲜劳工们放了出来,说明情况之后,与方三响这边会合。在黑暗之中,这三百多名羸弱、疲惫的劳工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汇成一股人流,静悄悄地朝着围墙缺口处涌去。

难波大助已经瘸着一条腿提前跑出来,用手术用的小钳子掐断了几截铁丝,扯出一条通道来。只要他们一抵达缺口,几百人深入习志野的广袤原野,军方便无法阻止了。

队伍走到一半,方三响突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月光之下,只见一个人影脱离大队,朝着反方向的卫兵宿舍跑去。他这一举动,非同小可,那里可是六中队的驻屯地,如果惊动了守军大部队,这些人都要完蛋。

虽然夜里没有灯光,但那家伙也不至于跑晕了头吧?方三响正要冲过去把他拽回来,就听那人扯着嗓子喊:“江木先生,他们要逃走!他们要逃走!”

方三响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质疑说会被江木扣工钱的那个声音。他也罹患了轻型霍乱,身子比较虚。

很显然,这人觉得自己一定逃不掉,索性大家都别逃掉。他甚至考虑到日本人那边只有江木懂中文,所以特意喊出他的名字。方三响从来没见过如此卑劣而又耍小聪明的家伙。

可这家伙的破坏力却十分惊人。对面军营的窗户纷纷亮起灯来,可以看到人影纷乱。

以日本军队的反应速度,恐怕这三百多人还没到缺口,垣内中尉的部队就会冲出来形成围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境,难波大助、金性伍和陈顺都慌了,他们看向方三响。却见这位医生垂头沉思了几秒钟,把手里的医师帽狠狠甩在地上,脸上浮现出前所未见的狠戾。

“事到如今,索性干他娘的!”

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方三响一拽陈顺和金性伍:“快,通知所有人,我们返回战俘营!把所有门都关起来,据险而守!”

“啊?”

“啊什么!”方三响喝道,“我们已经逃不掉了,这么多汉子,难道要束手就擒吗?!快!”陈、金二人不敢争辩,各自去通知同胞。难波大助也要过来,却被方三响朝外面猛推了一把:“你快走!你一个人应该能穿过铁丝网。”

“我不走,这是懦夫的行为!”难波抗议道。

“你必须走!你所崇拜的大杉荣不是说,工人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吗?现在就是时候了!你把消息传出去,我们在战俘营这里据守才有希望!”方三响不由分说,把他推出缺口,然后掉头跑回队伍里。

这三百多人一脸懵懂地掉了个头,迅速又撤回了战俘营内。方三响沉着脸,接连发布指令:“陈顺,你带五个人,去把所有家具挪过来,挡住大门入口;金性伍,你打开所有长屋,把囚室的铁闩都拆下来!”

五座长屋,至少有一百二十间囚室,铁闩都是上好的铸铁棍,瞬间就武装了将近一半的人。金性伍惴惴不安地问方三响:“这样能打过日本人吗?人家可是有枪的。”方三响冷笑道:“难道老老实实回到囚室蹲下,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万一惹得日本人生气,可没法谈了……”陈顺怯怯地道。

“谈判是谈出来的吗?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一味委曲求全,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只有奋起反抗,让他们感觉到你是个威胁,他们才会愿意坐下来跟你谈!”

方三响说完,拎起一根铁闩走到警卫室的窗户前,眉头突然一挑。只见远处江木精夫连条纹睡衣都没顾上换掉,带着几个保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垣内中尉为了控制劳工,让江木精夫就住在附近。眼下突然出现了暴动倾向,他自然有责任赶来平息。看江木的神色,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次逃跑的规模有多大,没等大部队集合就先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了。

方三响示意其他人先退开,自己藏在门后。等到江木他们冲进警卫室,他毫不客气地挥动铁闩,咣咣几下敲晕保镖,然后飞起一脚,把江木刚刚拔出来的手枪踢飞在地。

江木是柔道黑带,反应速度本来不差。奈何拳怕少壮,方三响与他相比年龄、体重都有优势,几下扭打,便将他按在身下。

直到这时,江木才意识到自己误判了。所有劳工居然都恢复了自由,整个战俘营完全被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占领。

“你们疯了吗?”江木精夫怒喝道,“军队接到的是首都戒严令,你们这么做,垣内中尉有权开枪镇压。所有人都得死!”

“不,只要有你在,他不会的。”方三响捡起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江木精夫眼皮抖了抖,登时沉默下来。

江木社长被抓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战俘营。所有的劳工无论中、朝,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江木这家伙对劳工敲骨吸髓,如今沦落至此,实在是大快人心;忧的是,这样一来,再无转圜余地,不知外面的军队会怎么报复——他们骨子里对日本人始终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方三响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微妙气氛,他知道这时必须逼一逼,才能把他们的血性释放出来。他抓起江木的肩膀,一把推到警卫室的窗户前,手枪保持在老头的太阳穴上。

此时战俘营外,六中队的大批士兵已集结完毕,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探照灯也纷纷开启,有四五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几座长屋。

垣内中尉走到阵前,一张马脸拉得奇长。

这座战俘营的星式布局很适合管理囚犯,但一旦被人占据当作要塞,进攻起来便很棘手了。几座延伸出去的长屋,彼此遮掩,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制压全场的射界。而厚实的墙壁与狭小的窗户,也成为突击的致命障碍。

“啊!”

一声惨呼从垣内中尉面前传来,一个穿着劳工服的人栽倒在地,右肩被斜切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他双眼绝望地瞪圆,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眼看活不了了。垣内中尉缓缓收回长刀,用手帕爱惜地擦去刃上的血迹。这一记干净利落的袈裟斩,稍微舒缓了一下他心中的恼怒。

这是适才跑来告密的那个劳工,垣内中尉认为他是个诱饵,是诱骗江木进入中央警卫室的可耻骗子。

把长刀收回鞘中,垣内八洲夫朝战俘营望去。隔着玻璃,他看到那个红会医生挟持着江木,望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无奈、愤怒以及决心。

“阁下,战壕迫击炮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实施炮击。”旁边的士官跑过来报告。

垣内八洲夫缓缓地磨着臼齿,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音。江木精夫那个蠢材自投罗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是,江木家的两位兄长分别是高级官僚和精英律师,他又是自己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学长,一旦处置不当,垣内在军中的评价会降低。

“把炮弹先退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发射!”垣内恶狠狠地吼道。

方三响确认垣内看到江木之后,便后退几步,拽着他回到探视室。他们昨天才刚刚在这里见过,十二个小时不到,立场颠倒过来。

江木精夫双手背过去捆在椅子上,两条白眉毛愤怒地拱起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对日本政府严重的挑衅!”方三响淡淡道:“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战俘营的条件确实是差了点,但这也是为他们好。你们真的误会了。”江木精夫絮絮叨叨地试图解释,见方三响无动于衷,只好换了个口吻:“方医生,你是东北人吧?咱俩算半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不能一点情面也不看顾对吧?你到底想要什么?钱,还是房子?啥都好说。”

方三响似笑非笑,拿来一把椅子反坐在对面,双臂搭在椅背上。江木精夫感觉到,这个医生的情绪似乎舒展开来,难道是有商量的余地?不由得精神一振。

此刻在探视室外,劳工们正热火朝天地拆毁各种设施,加固门窗。他们原本还有些动摇,但看到那个告密者被当场斩杀之后,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但这一切纷扰,暂时都跟这间探视室无关。

方三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直面自己的心魔。他定了定神,开口道:“觉然大师,别来无恙。”

一听这名字,江木先是一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向外睁大,瞳孔却陡然收缩。整个人如同秋天挂在枝头的残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我找了你十九年,十九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方三响淡淡地说道。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到难以自持,可心情却出奇地淡定。江木精夫的记忆迅速倒转到十九年前,坐标逐渐缩小范围:“你是……沟窝村的人?”

“亏您还记得。我是方大成的儿子,方三响。”

一个倔强小男孩的身影,从江木精夫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怪不得两人昨天初次见面,医生的态度那么古怪。那个小家伙居然从凶险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了!居然还做了医生!居然还来到了日本搞出暴动。

当江木意识到这是一桩持续了十九年的大仇后,双肩反倒松垂下来。

“我跟你爹没有私人恩怨。我是个军人,当时受命去扰乱俄军在老青山的布局。沟窝村适逢其会罢了,那是我的工作。”

方三响盯着他嘴唇边的两颗黑痣:“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江木精夫双眼一眯:“那么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给你爹报仇?”

如果要动手,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时刻。江木精夫已为刀俎上的鱼肉,外头垣内中尉一时半会儿冲不进来。现在他可以随意处置这个害死了全村人的凶手,用任何手段。

方三响盯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十九年来,你可有过一刻,想起沟窝村被你害死的村民?有过哪怕一霎的歉疚和惭愧,觉得不该把那些无辜的性命卷入纷争?”

江木大笑:“我为什么要惭愧?作为帝国军人,我为日本击败俄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无愧于军队的委托,无愧于天皇的信任。区区几个清国乡民,在我眼里不过是些炮灰罢了,能为帝国而死,算是他们的福分。”

“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

“不同的国家,人命的价码是不同的,这是我在战争中悟出的道理。所以退役之后,我便开始做劳工生意,朝鲜人根本不值钱,三十日元就能用到死;中国人稍微贵一点,也不过五六十日元,拿来填补日本劳动力的缺口正合适。”

这番轻描淡写的说辞,令方三响怒火中烧。他手里的铁闩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望着仇人毫无设防的姿态,他想象着脑浆迸溅、血肉模糊的快意情景,但心中却翻腾着另外一股力量,阻止它付诸实现。

他是个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而不是杀人,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你要想报仇,动手便是了,但指望老夫忏悔,那是做梦。”江木乜斜着眼睛,胸膛一挺,“恰好相反。老夫若因为沟窝村而死,这叫死于王事,是无上之光荣。”

方三响抬起手里的武器,迟迟没有挥动。江木突然咧开嘴笑了:“怎么了?不敢动手?也对,你杀死了我,手里便再没了任何依仗。垣内中尉纵然杀不得你,那几百个劳工也会全数给我陪葬。方三响,你为了一己私仇,甘愿让几百名劳工遇害吗?”

方三响面皮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江木精夫点破了他犹豫的根源。这个复仇的场合非常合适,时机却极为尴尬。倘若他不顾一切地杀死江木,那么劳工们必然遭受灭顶之灾;可如果就此放过江木,以后恐怕再无任何机会报仇。

作为儿子,杀父之仇必须报;可作为医生,又岂能舍弃这几百条性命?

有恃无恐的江木见方三响被反将了一军,嚣张起来:“你们这些中国人哪,都一样迂腐、虚伪。你也是,那个王希天也是,永远搞不明白何为大义,何为必要的牺牲。你们假惺惺地坚持些愚蠢的东西,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找别扭?”

“闭嘴!”

“那你倒是快把我杀了呀。”

方三响突然狂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木屑飞溅,木桌面上迸裂出一条缝来。他抓起铁闩,飞快地离开探视室,重重把门摔上。此刻的他宁可面对垣内的利刃,也不愿继续在那里多做煎熬。

江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他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把脖子伸向前方,用舌头与牙从桌面上叼起一块尖锐的木屑,然后费尽周折,送到被捆在后背的双手里面……

这一夜,便在这种微妙的对峙中度过。

其间垣内中尉组织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结果被那些劳工利用地利,全部击退,一名士兵还受了重伤。到了次日正午,垣内中尉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而对面战俘营内的劳工们也惶恐不安。监狱里断绝了饮食不说,霍乱患者还在持续增加。一时血气之勇,终究无法抵抗肉身的疲惫。

他们不停地询问方三响:“救兵在哪里?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可方三响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劳工们的意志变得涣散,怨气与不安开始悄然弥漫开来。

这种情绪累积到下午一点,意外出现了。

负责看守江木的劳工,也出现了轻微的腹泻症状。他正打算叫人来换班,不料江木悄悄割开了手腕的绳索,突然暴起伤人,把那个倒霉劳工打翻在地。紧接着,江木砸碎了位于探视室上方的窗户,忍着被玻璃划伤的痛苦向外钻去。

当方三响觉察到不对,赶过来查看时,他只来得及看到江木跑过草地的狼狈身影。这个老头子虽然年纪不小,可矫健程度依旧惊人,几下便冲到封锁线后头。

“完了……”方三响心神大乱。没了江木做人质,他个人报仇事小,这些劳工可再没办法阻挡军队的突袭。

陈顺和金性伍也闻讯赶来,得知这个坏消息,无不是面如死灰。两人问方三响怎么办,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江木逃走,是我的责任。我现在出去挡住他们,也许对方忌惮红会身份,能缓一缓手,而你们……”

陈顺忽然抓住方三响的手:“方医生,我们本来已经在囚室里等死了,可您大老远地跑过来救人,我们温州人都承这个情。您和王会长一样,为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付出太多了。王会长如今下落不明,您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现在您离开,日本人应该不敢动手,可不要陪着我们啦。”

“这怎么行?”

陈顺苦笑道:“我跟着舅舅来日本,原指望能赚点钱。辛苦了两年,我也算看透了,人家从来没把我们当人。没灾的时候当牲口使唤,有灾的时候当牲口杀。您说得对,左右是死,这么多汉子干吗不反抗一把?”

他掏出一张纸,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我们几个工头在温州各村的地址。麻烦方医生您去通知家里一声,好歹做场法事,把在外头的魂召回去。”

方三响百感交集,这场景让他想起梅子山下的萧钟英,正要拒绝,陈顺笑起来:“您昨天说得对,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只有奋起反抗,别人才知道我们不好欺负。就算这次我们都死完了,至少以后他们对其他劳工能稍微好一点。”

金性伍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也站到了陈顺的身旁。

方三响越过陈顺的肩头,看到温州和朝鲜劳工们默默地聚在各条走廊上,黑压压的一片,一齐望向中央警卫室。这些黝黑的汉子面带绝望和坚毅,手里攥紧一根根铁闩,出奇地安静。

在战俘营外面,垣内中尉见到江木归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江木面色狰狞,让他尽快发动进攻,把这些该死的家伙杀干净。垣内正要下令,却忽然眼睛一眯,看到那些面带菜色的劳工主动从战俘营里鱼贯而出。

他开始以为对方是出来投降,可很快发现,这些人都攥着简陋的武器,互相挽着胳膊,那绝对不是屈服的眼神。最可恨的是,为首的那个方医生,把自己的挎包高举在最前,缝在上面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垣内和江木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江木,他虽嘴上说问心无愧,但一见到对方,却平白泛起一丝心虚。他对这莫名的心虚十分恼火,决心尽快消除这个根源。

“他不是官方派来的,先打死他!快!”江木低声吼道,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只有他彻底死掉,自己才能睡踏实。

垣内叫来一个特等射手,举枪对准了方三响。方三响身材高大,站的位置又十分突出,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轻易击中他的胸膛。

射手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正准备轻轻施力,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他微微侧头,看到一辆救护汽车凶猛地闯进来,直开到战俘营里面才狠狠地刹住车。橡胶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尘土扬起,让射手一下子眯了眼。

周围的士兵惊魂未定,只见从驾驶室跳下一个身穿红十字制服的姑娘。

江木立刻猜出,这一定是中国红会官方派来帮忙的。垣内中尉冷笑一声,说:“就算是红会又如何,难道还想插手军队的事吗?”一挥手,让手下去把她拦住。

可古怪的是,那姑娘径直朝这边走来,士兵们无人敢拦。直到她走近了,江木与垣内才看到,她手里举着一张照片。照片湿漉漉的,显然才洗出来没多久。

那是一张合影,其中大多数都是中国红会的医护人员。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并肩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牛惠霖院长,右边那人身着日式戎装,留着两撇鱼须胡子,相貌威严。

“载仁亲王?”

垣内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下意识地立正敬了个礼。在照片下方,还有一行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这正是那子夏教姚英子的计策。载仁亲王视察病院,势必有新闻记者随行,那子夏事先打过招呼,负责摄影的记者故意多拍了一张底片,拍完后立刻送去冲洗。姚英子拿到照片后,借了赤十字社的车赶往习志野。

载仁亲王是日本赤十字社名誉总裁,合影的是中国红会救援队,方三响是红会会员。这张照片本身,可以引发许多联想。如此一来,便可以在载仁亲王不知情的情况下,借到他的势。

姚英子不懂日文,便一直高举这张照片,迈开步子朝着方三响那边走去。江木面色阴沉:“这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垣内中尉,你还是快……”

“住口!”垣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压低了声音,“谁知道红会的人对亲王殿下说了什么,我不能再继续了。”

江木大为不解:“为什么?亲王只是视察红会病院,又没有明确下达什么指示。”垣内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装糊涂!你拜托我把这些劳工转移来习志野处理掉的事,本来就不是合法的,只不过借着首都戒严令的名头才能执行——而戒严令正是亲王殿下签发的。这件事闹大了,我们可经不起彻查的!”

“殿下万一是支持我们的呢?”

“万一他不支持呢?”垣内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他被这张照片搅得心烦意乱,实在摸不准载仁殿下的态度。

江木一听,如受雷磔:“难道……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垣内没好气地回答:“亲王殿下在军中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小中尉,只能服从命令。”江木情急之下,扯过垣内的衣袖,语带威胁:“你别忘了,为了这个,你已经把王希天……”

垣内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江木道:“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除掉这些劳工。我们如今都是在同一条船上。”垣内咬咬牙,把手一甩,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那边姚英子已经冲到了方三响面前,把照片拿给他看。方三响长舒一口气,这样一来,劳工们应该安全了。但他又不免好奇:“你怎么这么厉害,能把这样的大人物拽来帮忙?”

姚英子眼神有点闪烁,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所幸此时垣内与江木走了过来,打断了方三响的追问。垣内看了看方三响身后仍旧攥着铁闩的劳工们,让江木翻译道:

“我们把这些劳工运来战俘营,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们在安置期间不服管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我已责令江木建筑会社,把他们立刻遣返回国,不得多做停留。”

垣内如此表态,显然是在找理由泄愤。但从好的方面想,至少他不敢动手了,这几百人算是保住了性命。

劳工们这几天担惊受怕,根本不想再在日本这个鬼地方多待片刻,能返乡是最好不过。他们如释重负,纷纷放下铁闩,发出欢呼声。

江木看向方三响,语带讥讽:“方医生,恭喜你,你果然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方三响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劳工固然得救,但他也失去了向江木复仇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仇人捡了便宜还卖乖,居然反过身来主动挑衅。姚英子担心他忍不住动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腕:“蒲公英,你不要中了他的挑拨。”

“不会的,英子。我如果想杀他,早就动手了。我知道,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方三响轻轻重复了两遍,可姚英子听得出来,其中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和不甘。十九年的大仇,就在眼前溜过,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这时江木冷笑道:“实话跟你说,沟窝村的事,我在关东做过不知多少次,是为天皇尽忠,为帝国尽忠。倘若时光倒流,我会做一样的事,只不过这一次我会干得更彻底,不让任何一只小畜生逃脱。”

他知道这个迂腐的中国人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隔着铁笼去逗弄怒狼,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呀。

“啪!”

方三响没动,反倒是姚英子伸出手去,给了江木一记响亮的耳光。江木顿时大怒,一个中国女人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太有失颜面了,他正要抬手抽回去,不料战俘营外围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士兵们警惕地抬起步枪,看到孙希、王兆澄和难波大助朝着营地门口走来。这三个人灰头土脸,浑身沾着白灰与泥土,似乎是从哪个土窑钻出来的。而在他们身后居然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大多数是短褂、缠头毛巾和木屐的搭配,都是部落民。

更古怪的是,这些部落民每个人都扛着一块灰白色的水泥块,形状不一,一看就是从坍塌的废墟里捡来的。他们在盐谷铁钢的带领下,喊着号子,一口气走到众人跟前。

方三响和姚英子本来以为孙希会先过来打招呼,可他居然先跑到江木精夫的跟前,满脸喜色:“您是江木先生吧?告诉您个好消息。”

江木愕然地看着这个土人,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难波大助走到孙希身旁,用日语更清楚地表达:“我是朝日新闻的难波,现在有一桩涉及中川河畔大岛、龟户等町的建筑质量事件,希望江木社长予以澄清。”

江木眉头一皱:“这里是军事重地,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垣内却眯起眼睛,慢条斯理道:“等一下,江木先生,我在中川河边也有一处宅院呢,不妨听听看。”

江木悻悻地闭嘴。难波趁机道:“阁下担任社长的江木建筑会社,在中川河畔的五个町先后建造了三十七栋新式民居。贵社对外宣传说,这些民居均采用西洋水泥钢筋技术,无比坚固,可在这一次的大地震中,它们几乎全部坍塌了。”

“浑蛋!这种级别的大地震,整个东京倒了多少栋房子!你看看浅草的凌云阁,也是同样的水泥钢筋,不也倒塌了吗?”江木大怒。

难波大助的语气依旧平稳:“房屋坍塌不是阁下的责任,但房屋坍塌暴露的问题,可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哪。”

他微微侧过头去,盐谷会意,喝令部落民们把手里的水泥块举起来,这时大家才看清,每一块水泥的断面上,都伸出了几根竹竿头,似乎整根都深深镶嵌在里面。每一块水泥的竹竿头上挂着小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地址,表示这块残骸是采集自哪一栋民居。

垣内扫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一块残骸,扁平的双眼陡然睁开,露出精光。江木有些不安道:“垣内中尉,你家房子坍塌不是早知道了吗?我也答应帮你免费补建一栋。”

垣内中尉没吭声,一条青筋悄然从脖颈处突起。他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

难波大助让部落民把垣内家的残骸拿得近一点:“江木先生,地震是天灾,但天灾却暴露了人的贪婪。你们这个所谓的水泥钢筋结构,里面没有用一点钢筋,全部用竹子代替。这个偷工减料,未免有些太狠了。”

江木抗声道:“荒唐!你们秽多懂个屁建筑!这可是西洋技术,得要专业人士来评估。”

部落民们一听这个侮辱性的词,立刻掀起一阵痛骂。盐谷示意他们安静,走上来道:“我们部落民里,也有从事建筑业的工人。这种把钢筋偷换成竹筋的手法,叫作石之竹,会极大地降低抗拉和抗压性,房子会变得很脆弱。唯一的好处是,建筑成本可以降低很多。”

陈顺这时也站出来:“我们这些劳工都可以做证。浇灌水泥的时候,会社运来的就只有竹竿。监工还要求我们不许说出去。”

江木不敢答话,只是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垣内,后者根本没理睬,死死盯着那断掉的竹竿头。

难波大助继续道:“本来这种偷工减料是很难查实的。可谁想到,会有这么一场可怕的地震,震塌了中川河畔几乎所有的民居。顺便说一句,您在大岛町的别墅可是安然无恙,我相信那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钢筋。”

垣内听到这句,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可叹那些居民不知内情,还以为石之竹是部落民下的诅咒。幸亏王君在东京帝国大学是学农学的,对竹子的物性很了解,这才洞悉你的小手段。”难波道。

王兆澄上前一步,愤愤地盯着江木。

难波继续道:“大地震发生之后,石之竹的问题迟早要暴露出来。这些新式民居的购买者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建造这些民居的中国和朝鲜劳工拖出来当替罪羊。死人是不会讲话的,正适合扛起所有的责任。虽然这些劳动力很贵重,但跟江木家的脸面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江木怒喝道:“你……你在血口喷人!”难波还没开口,垣内八洲夫却已发出声来,语气冰冷得像富士山头的雪:“江木先生,我记得你拜托我时,说的可是这些劳工有暴动倾向,请军方设法处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吗?”

江木哑口无言。他看看垣内,又看看那些冰冷的水泥块,眼神里开始渗出浓郁的绝望。他试图辩解,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时难波大助补上了最后一击:“江木建筑会社的这些事情,我已经用飞鸽送去了大阪的朝日新闻总部,很快全国都会知道。希望江木社长你提前想好解释。”

江木倒退了几步,把身子趋向垣内,似乎还想恳求些什么。垣内淡淡地道:“江木家是名门,你的两个哥哥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希望江木家的荣耀可以延续下去。”

听到这话,江木眼神一凝,看到垣内腰间悬着的武士刀恰好朝向自己,顿时知道对方的暗示。

确实如垣内所言,江木家三兄弟里,两人跻身上流。他如此努力赚钱,也是为了能不输给两个哥哥。倘若江木建筑的丑闻曝光,民众因为大地震而积聚的怨气,势必会冲着江木家猛烈喷发出来。

他不怕劳工和部落民,但一旦那些买了劣质民居的贵人发现上当,整个江木家族可就彻底名誉扫地了。只有像武士一样扛起所有责任自裁,才能勉强保全江木家的名声。

江木精夫万念俱灰,更不犹豫,上前伸手抓住垣内的刀柄,一把拽出,然后盘腿坐下,倒转刀尖,二话不说就朝小腹捅去。

垣内佩刀被夺,却一动不动,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幕。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反倒是方三响。武士刀甫一入腹,他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按住了江木。

孙希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也赶紧过来施救。方三响猛然抬起头,厉声道:“孙希你退下!”孙希还没做出反应,便被姚英子拽到一旁:“哎呀,你去捣乱做什么?”

孙希这才如梦初醒。眼下这个丑闻太大,江木精夫唯有一死才是解脱。方三响若是把他救下来,对江木来说,只怕比死还要痛苦十倍。这是最好的复仇,蒲公英肯定不希望假手他人。

那一把武士刀十分锋利,江木求死之心又很坚决,刀身捅进肚子颇深,大概率是伤到了脏器。唯一幸运,或不幸的是,江木还没来得及完成日式剖腹的十字伤,便被阻止。对于这种腹部穿透伤,方三响在战场上处理过太多次,早已轻车熟路。

江木瞪着眼睛,挣扎着想要反抗,方三响毫不客气地用乙醚捂住他的口鼻,一只手如老虎钳一样死死按住。江木精夫意识开始模糊,动作也变得缓慢,整个世界似乎逐渐拉远。周围的景象,缓缓扭曲成了当年的老青山中。

松柏苍翠,绿丘起伏。江木发现自己穿着僧袍,走在一大群村民的最前方。方大成在后头喊问:“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江木回过头去,习惯性地回答了一句,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这段记忆,他并没有淡忘,一直藏在意识的最深处。

可和记忆中不同的是,方大成身旁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比方村长还壮实的黑脸男子。男子的声音带着悲伤,在他耳畔响起:“我是一个医生,我会履行我的职责,保住你的性命。中国有句话,叫作明正典刑。我要明白地告诉你,你今日得到的报应,受到的惩罚,是因为十九年前欠下的血债。记住,我叫方三响,我爹叫方大成,我们来自关东沟窝村。我代表那些孤魂野鬼前来控诉。”

江木还想要开口,却觉得一股绵软的力量缠绕住舌头,缠绕住四肢,然后渗入大脑。整个人明明意识到危机将至,却完全无能为力,仿佛坠入一口漆黑的井中,即将直触井底……

方三响在伤口处埋头忙碌着,有条不紊,沉稳扎实。这是他急救生涯中最完美的一次发挥,没想到居然是献给仇人的。姚英子和孙希站在一旁,谁都不敢上前打扰。

方三响很快完成了紧急处置,江木的命切实保住了,至少可以保证活着接受审判。他喘着粗气,半蹲在旁边。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江木逐渐松弛的身躯上。这是积蓄了十九年的泪水,缓缓稀释了涂满腹部的黏稠血污。

“这对老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复仇了。”孙希轻声感慨。姚英子“嗯”了一声,眼圈红红的:“他以后可以活得轻松点了。”

方三响的哭声,也感染了王兆澄。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向垣内质问道:“王希天会长到底在哪儿?你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垣内晃了晃脖颈:“这我可不清楚,也许他去找其他劳工,也许是去找社会主义者。无论怎样,大概都难逃一刀。”

“什么?”王兆澄和难波大助同时警觉。

垣内嘿嘿一笑:“中国和朝鲜劳工,又不是只有习志野这里的几百人。我听说各处都在追杀外籍劳工,他王希天一个人可救不过来。至于社会主义者,难道你们没听到?就连那个大杉荣,都已经被干掉啦。”

难波大助双目霎时变得赤红,向前抓住垣内的双肩:“你说大杉先生怎么了?”垣内厌恶地推开他的手:“昨天传来的消息,大杉荣和他的太太、侄子在东京宪兵总部附近被甘粕正彦大尉砍死啦。至于为何起了冲突,军部还在调查。”

“什么调查……这是毫无尊严的谋杀!”

难波大助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南葛饰劳协覆灭,对他已经是个巨大打击,现在居然连大杉荣这个他最崇拜的偶像,也被毫无理由地杀死了?这是何等残忍无耻的行径!

“对于叛逆分子,采取直接果决的行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大地震的麻烦,都是这些人造成的,如果让民众这样想,天皇陛下才会轻松些呀。”垣内回答。

积聚已久的戾气在难波大助胸中勃发。大杉荣曾说过,“统治阶级会用任何手段来压迫被统治者”,难道真被他说中了?可他很快又想起了这句话的后半段:“……所以被压迫者,也只能采取任何手段来对抗。”

那些戾气霎时在胸口凝结,难波大助的神情变得坚毅,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只有金性伍一直保持着沉默。早在垣内说破之前,他就知道了。各地对朝鲜人的攻击极为残酷,他当初就因为这个才躲起来。习志野的朝鲜劳工其实沾了中国劳工的光,才得以保全,但其他朝鲜同胞,却没这么好的运气——他们连“祖国”都没有,更别说来自祖国的红十字会了。

垣内幸灾乐祸地对三个呆若木鸡的人说:“你们是幸运的,不过这种幸运,也仅限于你们罢了。好好去享受你们的人生吧。”

说完他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把染血的军刀,用手帕擦干净刃上的污秽,插回腰间,悠然自得地走回军营中去。盐谷铁钢站在部落民众前,抿着嘴一言不发。他目送垣内消失,才走到孙希面前,沉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孙桑,我错了。”

“嗯?”孙希一怔。

“我原来以为,中日可以携手与白种人对抗,但我错了。我们太傲慢了,傲慢到看不见也听不到其他国家的存在。我很担心,这样癫狂下去,会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孙希这次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一贯对政治没有兴趣的他,此时也感受到了传递自未来的那沉重的压迫感。

他环顾四周,无论是忧心忡忡的姚英子、哭泣的方三响,还是王兆澄、难波大助、金性伍,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这压力。这压力无形无体,却无远弗届,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关东大地震后一个月。

一声悠扬的汽笛声传来,一艘插着红十字会旗的轮船,缓缓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停靠。待得长板搭好,从船舱里走出几百名脸色憔悴的温州劳工。码头上迎接的人群,打出了“温州旅沪同乡会”和“上海协济日灾会”两条横幅。

带头的陈顺一见横幅,跪地放声大哭,其他劳工也一齐号啕起来。人群中的农跃鳞摊开笔记本,愤怒地在上面记录道:

“日本震难,吾国本恤怜之义,集资以济其急。而其浪人军警反加横杀,以怨报德,莫甚于斯。我华侨劳工,今日归国者不过两百余人。风闻温州、处州、青田等籍劳工,于震后被杀于街头者,不下七百之数,实属骇人听闻。更有劳工领袖王君希天,至今不知下落。吾国外交部但有良心,当速提抗议,惩办恶凶,赔偿损失,寻找失踪……”

笔落之处,墨透纸背,只因文中饱含了愤怒。农跃鳞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这才抬起头来。

劳工们此时已全数下船,他这才见到牛惠霖院长挎着药箱,从船舱出来,走上踏板。牛院长面色如常,不见喜怒,仿佛只是一次寻常出诊。紧接着,救援队的其他男女鱼贯而下。队伍中有两男一女正在向自己招手。

农跃鳞笑了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又补了一句:“吾国红会诸君,不辞劳瘁,夙夜奔驰,职在慈善,救灾无分畛域。其心其行,一如沈氏生前。大爱之心,可谓无疆矣!”

关东大地震发生三个月后。

一辆轿车缓缓驶过位于东京中心的虎之门。车头的菊花标志,表明车内坐的是来自皇室的尊贵人物。闻讯过来围观的群众都很清楚,坐在车子后排的是皇太子裕仁,他正要代替去参加第四十八次通常国会的首日仪式。这些行程,都是早早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的。

今天聚集的人有点多,所以司机刻意放缓了速度。这时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冲出人群,快步走近轿车。裕仁恰好转过头去,隔着车玻璃,看到这个年轻人掏出一把锯断了枪口的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然后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动能让弹丸击碎了玻璃,擦着裕仁的耳朵而过。魂不附体的裕仁迅速趴伏下去,耳畔震得嗡嗡作响。这位皇太子在惊恐中只能模糊地听到司机狂踩油门的发动机轰鸣声、惊呼声、靴子踏地声和人体被狠狠压在地面的撞击声。

但所有这些混乱中,有一个声音最为响亮:“革命万岁!”

等到他抵达贵族院时,满头大汗的警察总监已经把刺客的情报送来了,名字叫作难波大助。

虎之门刺杀事件震惊了整个日本,难波大助在审讯期间表示,他是因为南葛饰劳协被害的龟户事件以及大杉荣遇害的甘粕事件,才萌生了刺杀天皇的念头。次一年的十月,难波大助因为拒绝忏悔而被判处死刑。在法庭上,他如此表示:“我的行为是唯一正确的,作为社会主义的先驱,我有权利为此感到自豪。”

关东大地震发生五十二年后。

一位曾在野战重炮兵第一联队六中队服役的士兵,终于公布了自己年轻时的日记。

这位叫作久保野茂次的一等兵说:在地震当年的九月十二日,王希天听说华工因为要被送去习志野而惊慌,跑来与负责押解的六中队交涉。垣内八洲夫中尉诱骗王希天说,允许他一起去习志野进行安抚,然后把他带到了逆井桥下,突然拔刀,齐肩斩杀了这位华工共济会的会长,然后又斩碎了面孔、手脚,烧光衣服,残留的钱包、钢笔与自行车全被私下瓜分了。王希天时年二十八岁。

王希天失踪的真相,至此方彻底大白于天下。

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

上海特别市。

时近十一月,位于红会总医院隔壁的那一座纯庐花园内,仍是热闹非凡。在花匠的悉心呵护之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名品相压。它们斗气般地互相激发出阵阵香气,飘过墙头,令得总医院缭绕在一片芬芳馥郁之中。

若换作往常这时节,姚英子会站在那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吸上好一会儿蕊香再走。可今天,她却一秒都舍不得停留,径直踏进了哈佛楼。

沿途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向她点头致意,就连走廊的一些病人也纷纷起身问好。这位年近三十七岁的女医生,和二十多岁时并没太大改变。岁月只来得及给她白瓷般的面孔抹上一层温润的釉光,望之沉静安然。她今日穿着一袭倒大袖的素冷绿色连衣裙,脚蹬平底皮靴,步速极快,其神态其气质,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唯是右臂束着一条黑箍,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丧事。

姚英子直上二楼,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叩门牌。门打开了,先看到的是曹渡那张肉嘟嘟不见一丝褶皱的脸。曹主任冲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去:“院长等你好久啦。”

坐在院长办公桌后的,是一个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支起一条胳膊读报告。

看到他的一瞬间,姚英子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那只轻柔托起自己脖颈的手,那一声急切而温和的呼唤,还有那一股萦绕许多年不曾散去的碘酊味道。

“颜院长。”姚英子轻声道,面颊微微发红。

颜福庆放下报告,视线先扫过那条黑箍,带着歉意道:“惊闻令尊去世,原不该打扰姚医生你守孝,实在抱歉。”

姚英子道:“为子女者,生前尽心即可。身后之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颜福庆点点头,又有些感叹:“我和姚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可姚公事迹却听过太多。他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慈善事业,如今遽然离世,着实令人惋惜。”

姚英子的双眼眨了眨:“原来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颜福庆大笑:“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去南非前一天的晚上,有幸目睹了上海滩的第一次车祸。”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您有一天,会来我们红会总医院做院长。”

“我也没想到。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如今居然长成了上海滩知名的产、妇双科圣手。”颜福庆伸手示意她坐下,温言道:“这次叫姚医生来,是我有一桩医学上的构想,需要你的力量。”

一听到这句话,姚英子胸前起伏,双目微微有些湿润。辛亥那一年,她和颜福庆在圣约翰大学内偶遇,曾在心中发下誓言,不要那庸俗的憧憬,要以一个真正的医生身份走进他的世界。

多年之后的今天,这个誓言终于得以实现。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当姚英子得知颜福庆前来总医院担任院长时,便对今天的会面有预感了。

红会总医院此前一共有两任华人院长,牛惠霖医师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离任,继任者刁信德医师也已在今年离任。恰好在这一年,颜福庆出任了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国立中央大学虽然本部在南京,但医学院却设立在医疗根基最为雄厚的上海。颜福庆新官上任,想为医学院找一个对口的实习机构,选中了红会总医院作为第一实习医院。红会觉得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他兼任了总院院长一职。

只可惜颜福庆身兼数职,忙碌非常,一直忙到今天才有时间叫姚英子过来。

颜福庆见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隐有莹光,还以为她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恢复:“姚医生若觉得不方便,再等几日也没关系。”

“没事,颜院长,我……我……”姚英子有些结巴,这个时刻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哪里肯放过?

幸亏曹主任及时出现,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下。

“来,吃点冰激凌清爽一下。院里自己做的。虽然没牌子,可不比租界的差。”曹主任笑眯眯地端来两杯白雪。他此前做了几年包租公,可惜政治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几次大战都押错了宝,身家赔得底儿掉。颜福庆上任之后,把他重新叫回来管理院务。

姚英子趁机喘上一口气,这才道:“我方便,方便,我们继续谈。”

看得出,颜福庆最喜欢甜食,忍不住拿起汤匙一舀,像个顽童似的抿了几口,一脸天真烂漫。姚英子见他没什么架子,自己也松弛下来。颜福庆舔舔嘴边,这才笑道:

“你记不记得,辛亥年我们在圣约翰大学偶遇。我那时候说: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

姚英子点点头,当初聊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颜福庆叹了口气,双手支在桌前:“辛亥年如是,如今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审核了红会近五年来的时疫救援行动,纵横十几个省份二十多个城市,前后三十余次,当真辛苦得很。可这一次扑灭了,下次疫情还会复来,很多地方旋起旋救,旋救旋起。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那我们永远都在疲于奔命。”

姚英子敏锐地道:“不错,治标亦要治本。您不是一直提倡,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吗?”

“可惜呀,民国以来政局变动频频,连找个做主的人都难。今年六月,国民革命军进了北京,改北京为北平,全国除了东北基本统一。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做些事情了——你听过兰安生这个人没有?”

这名字姚英子听着耳熟,她皱眉想了一阵:“是协和医学院的?”颜福庆点头:“对,就是公共卫生学的教授 John B.Grant。去年我在协和医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副院长,跟他关系很好。他从一九二五年开始在北京做了一次社会实验,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

不待姚英子发问,颜福庆从桌上抽出一本簿子,上面写着“京师警察厅试办公共卫生事务所年度报告”十几个字。

姚英子低头翻阅起来,颜福庆解说道:“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兰安生说服了京师警察厅,在东城区划出了一片有十万居民的卫生示范区,试行公共卫生管理。”

“啊,这可是个大手笔!”姚英子一惊。她办了多年保育讲习所,深知此事之艰难。她每年培训几十个产婆都困难重重,别说要改变十万人的卫生观念。

“是的,很难,所以才需要和警察厅合作。兰安生教授筚路蓝缕,真是不易。”

姚英子一页一页翻过去,心中的震撼越发强烈。兰安生教授的报告里并没提及复杂深奥的医疗技术,通篇是管理规划。比如他把整个示范区分成了二十个派出所地段,每个地段都会派驻十名护士或实习生。他们要定期对管段内的居民做上门访视,建立健康档案、宣讲卫生常识、统计生命数据。

做过慈善的姚英子深知,数据统计在实际工作中有多么关键。她一直以来最头痛的,就是无法掌握上海城厢的孕产妇数量,只能凭经验去估。这个分区制度,姚英子一眼便看出其重要价值,倘若对管区内每一位居民的状况都了若指掌,做决策时便可事倍功半。

其他类似的精妙设计还有颇多,诸如三级医疗制、区域内摊贩检疫制、公共厕所专管等等,姚英子简直看得停不下来。

“哦,对了,协和医学院的所有学生们,都必须来这个示范区实习半年。”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姚英子连连颔首。“如此一来,学生们既得到了锻炼,也解决了示范区人手不足的问题,真是一举两得。”

“这个示范区的成效如何?”

“到目前为止,这个示范区已运转了三年,白喉、霍乱、疟疾、麻风等疫病几乎没暴发过,区域内的居民死亡率从百分之二十二点三降到了百分之十九点三。”

三个点?那就是三千人的性命,相当于少打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啊!姚英子翻完报告,心悦诚服,连连赞叹说不愧是协和,深得“防患于未然”之精髓。

颜福庆见她的反应,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以姚医生的眼光,必能体会其中深意。”

他起身转向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特别市城厢地图。颜福庆抬起胳膊,指着上方吴淞方向:“兰安生教授珠玉在前,我们上海医界岂可不思进取?如今由中央大学医学院牵头,集合各界力量,准备在吴淞一带也搞一个卫生示范区。”

姚英子双眸一闪,这个计划可是不小。

“这个示范区的人事已近齐备,唯有妇幼保健这一块,尚缺一位主管医师。”颜福庆道,“你知道的,妇幼是人群中最为脆弱的一个群体,他们的健康状况直接决定总体死亡率。所以这个职位,十分关键。”

姚英子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身子不由得靠前。

“姚医生这几年的成果有目共睹,保育讲习所和济良所搞得有声有色,全沪称誉。所以我不揣冒昧,想问问你,是否有兴趣来吴淞共襄善举?”

姚英子正要开口,颜福庆却抬起手来,示意少安毋躁:“我不能骗你,这并非一桩美差。吴淞地理偏僻,政府补贴不多。而我们会效仿北平的示范区,对所有孕产妇都建档随访,从备孕至新生儿护理,每一个阶段都得跟踪到,工作量不小。姚医生,你可要仔细斟酌。”

“不用想了,我去!”姚英子毫不犹豫,“我记得协和还有一位杨崇瑞女医师,一直致力于妇婴事业。她发表的论文说,新生儿和孕产妇的高死亡率,有七成是肇于错误的卫生观念与不良习惯。倘若能用公共卫生体系提升民众的认知,便可以拯救许多人。这是为女子争取生存权的大事,我责无旁贷。”

一说起这个,姚英子便滔滔不绝。颜福庆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张竹君的学生,讲起话来神态和她一模一样。”

“您见到张校长了?”

“事实上,这个职位我最初是属意她的。但她向我推荐了你,说年轻人更有冲劲。今日一谈,果不其然。”

颜福庆起身,主动从桌后伸出手来。姚英子望着他,大大方方地握住。颜医生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她的鼻子里似乎又嗅到那股并不存在的碘酊味道。不过这一次,姚英子心中再无忐忑,眼神坦然而愉悦,因为这是两位真正的医生在握手。

“天晴,你知道吗?上海城厢的孕妇和婴儿的死亡案例,至少有四成是由于产后脓毒症和新生儿破伤风。这两种病只要预防得当,完全可以避免,这次在吴淞……”

“英子,英子,咱们不在讲习所,是在新新逛街呢……”

林天晴一脸无奈地挽住她的臂弯,低声提醒。这时姚英子才注意到周围顾客和售货员投来的诧异目光,吐了吐舌头笑道:“都是我不好,最近满脑子都是吴淞示范区的事。”

她们两个此时正在逛南京路上的新新百货大商场。这是两年前新开的百货大楼,风头盖过了先施、永安两家老字号。大楼共有七层,国货与洋货琳琅满目,尤其难得的是,楼内还装有冷气机,传声喇叭里响着华尔兹。顾客在盛夏时可以怡然闲逛,最适意不过。

“我看你呀,是被这示范区给魇住了。吃饭也谈,坐车也谈。是不是十天以后到了预产期,我的娃出生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示范区?”林天晴假意嗔道。姚英子伸出手,轻轻在她隆起的肚皮上一按:“示范区的成立也是十天以后,可见这孩子是应运而生。你放心,我参加完庆典,就赶回来给你接生,还怕这朵小蒲公英被吹跑了不成?”

“生孩子的时辰哪有那么准?”林天晴面带羞涩,可又有遮掩不住的喜悦。

方三响五年前从日本归国之后,便与林天晴成亲。不过两人都有工作要忙,一直拖到今年才怀上孩子。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把林天晴接管过来,饮食起居,产检调理,做了一套十分详尽的守则,美其名曰“示范孕妇”。

姚英子拽着林天晴在三楼的婴幼区逛了一圈,购货单攒了一大把。林天晴有些不安道:“英子,这实在太多了,家里快搁不下了。”姚英子絮叨道:“谁家养了小囡囡,那简直是要开个杂货铺的,要的东西不要太多。等生下来,你就晓得了——哎,对了,你坐月子谁来照顾?”

“怕是还得雇个保姆才行。”林天晴轻轻叹了一声。他们夫妻俩父母早殁,也没什么亲戚。两人工作特别忙,现在家里都是静安寺的老张过来打理,但老张年岁大了,做不了几年。

“就你们俩那点薪水,又要养活沟窝村那些人,又要雇保姆,怕是家里要吃紧呢。”姚英子说。

上海的医生收入其实蛮高,但红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薪资微薄。方三响又是负责时疫防控的主任,不比牙医或外科医生有外快。饶是如此,方三响仍定期给沟窝村幸存者汇款,林天晴也支持丈夫这么做。家里的用度,主要靠她在广慈做护士长的收入。

林天晴道:“最多手和嘴再紧一紧,还是够用的。比起很多连口粥都喝不上的穷苦人,我们已经算蛮好了。”姚英子笑道:“这你放心,蒲公英可会省钱了,整个总医院都知道,一枚洋钿能掰成四瓣花。若换了孙希,只怕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

两人边逛边聊着,忽然远处一个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哎呀呀,大小姐,你果然在这里呢!”翠香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卷发杏脸,双眼细长,颧骨高高凸出来。

“你不在讲习所,怎么来这里了?”

翠香催促道:“大小姐,你快回家吧。你大伯姚燕戊、你堂哥姚鼎文,趁着老爷尸骨未寒,跑到上海争家产来啦。”

姚英子一怔,仿佛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反倒是林天晴焦急地一推她的胳膊:“快走,快走。”

与此同时,在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里,一声响亮的喷嚏声骤然响起。

“阿嚏!”

黑暗中的孙希揉揉鼻子,可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两个女人嚼了舌根。

眼前的银幕上,一群侠客互相掌心发雷,口吐飞剑,光怪陆离,煞是热闹。这一部《火烧红莲寺》是时下最热门的电影,电影院里坐满了人。

他正准备凝神继续看,一个人影匆匆从过道穿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锁定了他的位置——没办法,孙希的身材太显眼了。

“有急诊,快跟我走一趟。”孙希一听是方三响的声音,不由得大奇。

哪有电影中途跑进来说有急诊的?医院明明有值班医师呀!不过孙希见方三响脸色严峻,也没多问,二话不说,起身离开电影院。

出了电影院之后,方三响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戈登路静安寺路。孙希更奇怪了,那不是老方租的公寓地址吗?难道是天晴出了什么问题?孙希先一惊,可旋即想想不对,记得英子今天约天晴去逛南京路,并不在家。

孙希满腹疑问。两人很快赶到了方三响家的公寓。一开房门,孙希看到沙发上正侧躺着一个长袍男子。

“农先生?”孙希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农跃鳞气色极差,整个人弓如虾米,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连话也说不出。孙希疑惑地看向方三响,后者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先救人,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至少你得告诉我,他怎么出的事。”

“被人打的。”方三响掀开农跃鳞的袍子,只见腹部右侧有清晰的瘀青拳印,而且不止一处。应该是被什么人架住以后,狠狠地击打了很久。

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呀,谁会下这么重的手?方三响沉声道:“我初步做了检查,他的右上腹一直痛,而且叩诊发现,肝部浊音界扩大了,我怀疑是肝破裂。”

孙希一边检查农跃鳞的脉搏,一边嘟囔:“老方,我还是建议送医院先做个腹腔穿刺。”

方三响不耐烦地道:“就是因为不能去医院,所以我才把你叫过来!”孙希很少见方三响这么着急,不再坚持,挽起双手的袖子,埋头准备手术。

方家两口子都是医院人员,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品、纱布、酒精之类,孙希又习惯随身携带手术刀具。唯是缺少麻醉设备,好在方三响惯会土办法,他用美俄氏口罩加上四层细眼纱布笼在口鼻处,徐徐滴落乙醚,好不容易确认农跃鳞被麻醉了,才开始手术。

孙希手起刀落,很快便沿着右肋缘下打开一个短斜切口,暴露出腹腔。果然如方三响预料的那样,只见农跃鳞的右肝出现了一条大约三厘米的裂口,还在往外渗血。虽然渗出速度不快,但持续积累下来,积血量还是不少,其中还混有胆汁。

孙希知道,一旦让胆汁流入腹腔,就会引发腹膜炎,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方三响见状,毫不犹豫地扯碎了林天晴给孩子准备的小棉衣,用棉花团吸除了积血和血块。孙希找了一圈,没看到合用的阻断带,便让方三响用手指掐紧肝门,控制出血,然后进行缝合。

对拢裂口、褥式缝合、冲洗腹腔、设置引流……一系列手术程序如行云流水,全无滞涩。孙希这些年来,手术技法越发精纯。方三响每次见他手术,都忍不住要啧啧称赞。看来无论什么人,都是有优点的。

等到关闭腹腔,确认病人无碍之后,孙希这才满头大汗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老方,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方三响走到窗边,谨慎地朝外看了一眼,拉起窗帘,这才回过身来:“去年在上海最大的那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孙希瞳孔一缩:“你说四一二?”

去年的四月十二日,上海总工会遭到了青帮分子突袭,工人纠察队死伤惨重。次日,总工会在青云路广场搞了个十万人请愿集会,却惨遭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开枪镇压,血流成河。一时间整个上海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无数人被捕被杀,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消停。

当时红会总医院和上海其他各大医院,接诊了无数轻重伤员,以劳工居多。有些伤员刚刚被包扎好,便被军队蛮横地拽上车押走,孙希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当时农先生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抨击当局,说他们是假革命、刽子手、违背孙先生遗志的叛徒,搞得蒋中正十分恼火。只是因为农先生在租界里,暂时拿他没办法。”

“真不愧是农先生啊……”孙希大为钦佩。他们认识农跃鳞好多年,这人向来不惮对政府开炮。在四一二那种疯狂的氛围之下,他依旧敢仗义执言,着实是条好汉。

“那时候蒋中正和汪兆铭各自占了南京和武汉,忙着互相敌对,顾不上这边。后来宁汉合流,当局便腾出手来,打算秋后算账。工部局不愿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得罪新的国民政府,便把农先生驱逐出租界。农先生甫一离开,即遭到了青帮袭击,幸亏他机警,勉强逃到我这里,不然现在只怕已经死了。”

“农先生竟是个共产分子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之所以不送他去医院,是因为我听说青帮已经发出悬赏,上海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太危险了。”

很显然,国民政府不愿取下“新闻自由”这一层遮羞布,所以把抓人的工作交给了青帮。杜月笙、黄金荣几位青帮大佬,早在去年就成立了中华共进会,专为清党、分共、压制工纠而设,给政客们干脏活。

孙希啧啧道:“我是不明白了,之前共产党和国民党好得蜜里调油,连军队都一起搞,怎么突然之间就翻脸了?这共产党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们如此忌惮?”

“难道你忘了难波大助吗?”

“哈哈,我倒忘了,咱们跟共产党也真有缘分,在日本、在中国都能碰到。”

“不是有缘分。你想啊,咱们的主要工作是救疫和救伤,都是针对穷苦百姓的。共产党主张的,可不就是号召底层无产者联合吗?想不碰到他们都难。”

“嘿……看来这国民政府的做派,和朝廷、军阀也没什么区别嘛。可惜老方你太耿直,不然去拉拉关系,说不定能保住农先生。”

方三响冷哼一声:“我所熟知的国民党,从去年开始可就变样了。”

方三响和国民党的渊源颇深。他在汉阳时与同盟会的萧钟英相交莫逆,又在上海与陈其美颇有来往,甚至一度考虑加入国民党。如果他存心攀附这层关系,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到卫生处长了。

“不过离政治远一点也好。这些年台上面那些人此起彼伏,换得跟大世界里的走马灯似的,谁拿得准三日好三日坏?咱们没有曹主任的眼光,老老实实治病救人就够了。”

一提曹主任,方三响难得笑起来。这几年来曹主任的政治眼光越发难以捉摸。他在江浙战争里看好卢永祥,投了一大笔积蓄,赔得底儿掉;浙奉战争又觉得直系前景堪忧,赶忙倒换房产,结果自家几间房子栽进去了;北伐战争一起,曹主任觉得和当年护法、护国战争一样,南边的军队是雷声大雨点小,买了孙传芳在上海发行的战争债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时在医界传为奇人。

“农先生总是说,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可真关心了时事吧,就很容易被卷进去,身不由己——你瞧农先生,被时局关心成了这副模样。

“医学能救命、救灾,可救不了国呀。”方三响说到这里,语气郁闷起来,“从辛亥年咱们一直到处在救命,从武昌到山东,从上海到东京,可又怎么样呢?青岛不是在东洋人手里就是在西洋人手里;日本人瞪着眼睛屠杀华工,我们也只能看着。跟日俄战争那会儿比,现在的老百姓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到底出路在哪儿?”

“颜院长不是要在吴淞搞示范区吗?我觉得就是条挺好的出路。老百姓的身体搞不好,今天病明天死,怎么强国?”

“英子给我看了计划书,规划得确实不错。只不过人手还是太少了,示范区几万户人家,得忙到什么时候才见效?”

“没办法呀,你想上海才多少医科学校,一个医生起码得学五年,一届也就那么几十人,洒下去根本没水花,市区都照顾不过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毕业生多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留在上海市里。不要说安徽、江苏远的地方,就是上海周围诸如吴淞、真如、大场、杨思当地的农民,也享受不到他们的治疗。”

“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件事情,急不得。”

“我一直在总医院里讲,最好效仿英子的讲习所,也开几个速成班,教会一些人基本治疗常识,派他们去农村里。”

“喂喂,老方,你这就是草菅人命了。速成班?医术岂能速成?可是会要人命的呀。”

“这怎么是草菅人命?我做时疫防治这么久,太知道下面的情形了。老百姓最常见的毛病,其实就那十几种。只要随身带点眼药膏、蓖麻油、甘汞片、阿司匹林,还有碳酸氢钠什么的,再学点消毒与卫生常识、外科急救、种痘技巧什么的,百分之六十的常见病就能解决了。”

“那碰到大病怎么办?”

“他只要判断是大病,赶紧送去医院不就得了?”

“唉,老方,你还是老毛病。这是凑合,怎么能拿来正经用?”

“你不也一直在研究战时同步治伤吗?本质上那也是凑合。”

“不一样啊,那是在战场上的权宜之计,我日常可从来不用。医学不是群殴,不能靠数量堆上来,十个庸医也不如一个良医。”

方三响还要振作辩论,孙希却摆摆手,高挂免战牌。从两人相识开始,他们俩只要一聊这个话题,就一定会吵架。孙希俯身检查了一下农跃鳞的呼吸:“他这个刀口,至少要静养十天,你家里有孕妇,实在不方便,要不要把农先生搬到我那边去?”

“不用了,现在移动他,无论医学上还是政治上都有风险。他先在我这里待一阵。等养好伤,我再想办法把他送出上海。”方三响坚定地道,“天晴我安排到别处去,她能理解的。”

“喂喂,她可是快临产了,你让她去哪儿待着?”

“实在不行,就放英子那里。”

孙希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唉,老方,老方,我现在好羡慕你和英子的关系呀。”

“为什么?”

“你婚也结了,孩子也要生了,心思笃定,跟英子讲起话来一点都不别扭,坦坦荡荡的。”

“难道你不是?”

孙希靠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向后仰去:“怎么说呢?那年在中国公学,英子把话都说透了。不过这些年,我一直有点不甘心,结果就因为这点不甘心,每次跟她讲话总得斟酌,患得患失——唉,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方三响端来一瓶张裕红酒,分盛了两个杯子。这是柯师太福带着他喝出来的,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业余爱好。孙希接过去,喝了一口,道:“英子父亲刚去世,我现在再说这事,不成了觊觎姚家孤女家产的坏人吗?”

“你真是想多了,英子不会这么想的。”

“她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再说她宁波那边的亲戚,肯定又得趁机闹一番,还是别添麻烦了。”孙希摇摇头,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孙希并不知道,此时麻烦已经找上姚府的门来了。

姚英子坐在客厅里,双手抱在胸口,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大伯姚燕戊一身传统中式长袍,面容依稀与姚永庚有几分相似;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快五十的中年人,脸色蜡黄,一望便知有烟霞之癖,正是姚燕戊的次子姚鼎文。

翠香从里间转出来,殷勤地端上来两杯茶水。姚英子眼睛一扫颜色,就知道这是高碎劣茶,家里煮茶叶蛋才用的,翠香这个促狭鬼,肯定又在弄松 。

不过这对父子显然心思不在吃喝上,接过杯子潦草沾了一口,姚燕戊便开口道:“侄女呀,我们俩这次从宁波赶过来,是担心你爹去世以后,你一个在室的大姑娘被人欺负。上海这地方,可不比宁波,人心太险恶,还得自家人帮着自家人。”

“哦,伯父打算怎么帮我?”姚英子语带讥讽。

姚燕戊把儿子往前一拽:“你堂哥姚鼎文是个精明人,在宁波管着好几间生药铺子,搞得有声有色。他说堂妹是他从小看大的,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触心触肺,拼了自己店铺不理,也要先照顾好你的事。”

姚英子故作惊讶:“那几间生药铺子,不是早被堂哥抵债给别人了吗?”

“喀,喀,我说的是管过,管过。”姚燕戊赶紧找补了一句,冲儿子使了个眼色。姚鼎文连忙上前赔笑脸:“我知道叔父的事业跟洋人打交道多,路上还特意学了几句洋文呢,打理起来绝没问题。”

说完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姚英子见他拙劣到可笑,赶紧拦下道:“大伯和堂哥能来探望,我是很高兴的。最近上海正是好时节,我让翠香出一个辔头,陪你们去各处转转。”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姚燕戊眉头微微皱起,身子朝前凑去:“侄女,我们这次来,是真心要帮你爹把生意撑起来。鼎文帮你照看生意,有我盯着鼎文,他肯定不敢偷懒。族里几个婶婶也可以过来,把姚府上上下下打点起来。内外皆有照应。你吃穿用度都照旧。”

姚英子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不想绕圈子了,直接开口道:“大伯,你愿意来上海玩,我这个做侄女的无任欢迎。不过我爹的生意还有其他股东照看,我做个甩手掌柜就行了,倒不必担心什么。”

“哎呀,侄女,你可真是讲不通!”姚燕戊气得一跺脚,“这可是你爹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怎么好让外人去管呢!那些家伙刻毒人相,迟早要把咱们姚家的东西都给吞了。最起码,最起码……姚家在里头的股份,总得有个着落吧?”

“股份在我这里呀,怎么就没着落了?”

“你这个老女人万一哪天嫁人,我的……我姚家的这么大一笔家产,可就跑到外姓人手里去了!”姚鼎文耐不住开口吼道,一涉及钱,他的五官就像毛巾一样拧起来。

姚英子面容一绷,还未开口,翠香在旁边“哎呀呀”一声,抬手碰翻了茶杯,一杯热水全洒在姚鼎文身上,把他烫得“嗷”一嗓子,原地跳起来。气得姚燕戊骂了一句:“无规无矩!”拿起拐杖要去砸翠香,谁知翠香一旋身跑开了。

姚燕戊气呼呼地转过脸来,把拐杖在地上一顿:“英子,鼎文的话昏头落聪 ,可道理是对的。这样好了,你找个人入赘,我和鼎文替你监管家业。只要你有了孩子长大成丁,族里就把家产放还。”

“原来在大伯眼里,我的继承资格,还得靠嫁不嫁人来决定?”

“啧,英子,你讲话别钉心熬肺 。不是我们要夺这份家产,是你爹他的牌位上写着姓姚。姚姓之人,就得服膺姚氏宗族的家法,遵守姚家的规矩。你一个在室之女,忍见绝嗣之哀,这家产可不由着你一个人说的算。”

姚英子冷笑起来:“大伯,你这话说得可有点荒唐了。如今法律有规定,男女都有继承权,还当我是李超吗?”

姚鼎文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追问道:“李超是你的姘头?堂妹,你可不要被外头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骗了,他们可都是冲着钱来的。”

“难道你们不是吗?”

姚燕戊见这个侄女油盐不进,终于失去了耐心,面色一板:“我不想拿长辈来压你,可族里已经合议了,不能看着我三弟这一支绝嗣,要从其他房补一个过来。我舍出鼎文这个儿子不要,入嗣你们这一支。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可以保你爹一年四时都有男丁给他磕头上香——我就不信,法庭再大,还能大过‘孝’字吗?”

姚英子差点被这一股自以为是的墓穴朽味熏晕了,她不动声色道:“大伯久居宁波,只怕对时事关心得太少了。盛爱颐的案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姚英子拍拍手,翠香重新回到客厅,笑嘻嘻地拿起两张剪报,塞给姚燕戊和姚鼎文。

这是今年十月的《申报》,里面报道了一桩大名鼎鼎的盛宣怀遗产案。盛宣怀去世很早,夫人庄氏也于去年离世,盛家偌大的产业交由第四子盛恩颐操持。今年六月,七小姐盛爱颐忽然一张状纸,把盛恩颐告到了上海地方法院,说四哥剥夺了她的继承权,要求从父母遗产中分割一部分出来。

在法庭上,盛恩颐辩解说,女子自古就没有遗产继承权,他作为家长以及长兄,唯一的义务是在盛爱颐出嫁时送一笔妆奁费,此乃传统,亦是规矩。盛爱颐则拿出中华民国法条,说未出嫁女子享受同等继承权。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法庭判决盛爱颐胜诉,到底继承了盛氏遗产中的一部分。

上海舆论为此喧腾了很久,纷纷称赞文明进步。当然,也有不少人大骂戕害伦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看完报纸,面色如同刷了一层酱油。即使不懂法律,他们也明白,在盛爱颐案子刚判的背景之下,类似的案子再闹上法庭,胜算实在不高。

翠香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这两副难堪脸色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早在盛爱颐案子开打的时候,就着意搜集了剪报,专待着这一刻。姚燕戊忽然长叹一声:

“英子,我原本念在亲情的分上,希望这件事在族内解决。既然你执意新出调样,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哦?”姚英子忽然来了好奇心。他们还有什么招?

姚燕戊一使眼色,姚鼎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份姚永庚的过继文书。

在这份文书里,姚永庚自承膝下无儿,有绝嗣之忧,因此特请族内公议,把大哥的次子姚鼎文过继承嗣云云。在文书落款下方,还有密密麻麻的见证人手印、印章,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钢笔签就的“姚永庚”三个字。

“你说是真的,就当真的啦?”翠香嗤笑。

“这是你爹早就想做的事情。他上次回宁波,跟族里谈好的。数十位缙绅在一旁见证,还有你爹的亲笔签押,岂能有假?”

姚英子盯着那份文书,抿起嘴来没吭声。姚燕戊索性不演了,露出和他儿子适才一样的狰狞面容:“现在鼎文是你兄长,同样有姚家遗产的继承权。好侄女,咱们法庭上见!”

翠香还要嘲笑,却被姚英子一把拽住,声音有些异样:“那确实是我爹的签名。”

林天晴双手扶在后腰,挺着肚子慢悠悠地沿着马路朝家里走去。

今天在新新百货逛到一半,英子临时被翠香叫回了家。她自己又逛了一阵,看看时间方三响应该下班了,便朝家里溜达回去。

林天晴快走到静安寺路的路头,突然从旁边巷子里蹿出一个小报童,一头撞到身上,她尖叫一声,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身后一人架住了林天晴的肩膀,总算没有摔倒。

林天晴还没顾上道谢,那人“啪”地给了那报童一记耳光,喝骂道:“小赤佬!跑昏头了!”林天晴见那报童不过七岁左右,小脸上五道指印,心中不忍,劝道:“算了算了,反正没摔倒。”

小报童一声不吭,捂着脸跑开。那人忽然惊喜道:“哎?方太太?”林天晴也认出他的枯瘦面孔,居然是杜阿毛。

自从刘福彪隐退之后,方三响与青帮的关系若即若离,只是看在杜阿毛的面子上,偶尔去闸北出个诊。杜阿毛倒还算殷勤,隔三岔五上门送点东西,所以林天晴对他态度还好。

“哎呀,怎么方太太你一个人出门呢?现在不比从前啦,汽车、自行车、黄包车跑得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要撞到的呀。”

“三响上班比较忙,我一个人慢慢走,没关系的。”

“方医生也是见外。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安排个丫鬟伺候嘛。”

杜阿毛很是热情,坚持要把她护送回家。林天晴虽觉不好意思,但盛情难却。两人走回到公寓楼下,推门进去,正看到方三响和孙希坐在沙发上。

林天晴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她敏感地觉察到,家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孙医生也在呀,长久不见。”杜阿毛打了个招呼,对方三响讲了刚才的事。方三响吓了一跳,赶紧抱住林天晴,问有没有撞伤。林天晴摇头说没事,然后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甚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她做护士的,对这个很敏感,正要开口,却见丈夫轻轻使了个眼色。林天晴强压疑惑,说:“我给你们泡点枸杞茶去,你们三个聊。”转身进了厨房。

杜阿毛也不客气,坐下与方三响、孙希聊了起来。他离开刘福彪以后,转抱了黄金荣的大腿,如今在三鑫公司旗下管着一部分烟土生意,颇为风光。但也因为这个,方三响一直不太待见他,与他不冷不热地保持着距离。

杜阿毛也知道他的脾气,只讲些最近沪上的八卦,眼珠子却不住瞟着客厅深处和楼上。聊了半个多小时,杜阿毛起身告辞,临走前对方三响道:“最近青帮在到处找人,方医生可要小心些,不二不三的病人不要管了。方太太临盆在即,还是太平些好。”

“我只关心治病,外面的事没注意过。”方三响淡淡地道。

杜阿毛离开公寓之后,匆匆走到路对面。樊老三从一个烟摊旁边转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农跃鳞在这里吗?”

“不知道。”杜阿毛摇摇头,“方医生今天家里有客人,我也不好强行上楼去搜。”樊老三道:“农跃鳞的朋友可多了,怎么会这么巧,跑来藏到方医生家里?”

杜阿毛眯起眼睛,手指头敲着腮帮子。他怎么都吃不胖,脸颊永远紧贴着颧骨,敲起来声音干瘪。

“刚才我在他家客厅,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而且不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和孙医生又都挽着袖子,应该是刚刚做完什么事。”杜阿毛皱眉想了一阵,对樊老三吩咐道:“这是黄老大吩咐下来的事,不能掉以轻心。你安排几个人,日夜盯牢方医生家进出的情况。”

“啊,好。”

“你手下那些人,都是烂污泥。记得跟他们讲明白,只许盯牢,不许登门骚扰。”杜阿毛又叮嘱了一句,看向公寓二层的卧室窗帘。

此时在那一层棉布窗帘后头,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外头的街角。

“青帮看来是对我起了疑心。”

方三响把窗帘收了收,转身说道。农跃鳞脸色苍白地躺在卧室床上,意识已恢复了清醒,只是身体插着导流管。

旁边林天晴已经了解了整件事情,她没埋怨,只是有些担心。方三响宽慰妻子道:“凭我的面子,杜阿毛不敢闯进来明目张胆地搜查。我们一切照常就好。”

孙希蹲在床头,帮农跃鳞小心地调整着导流管:“农先生现在这个状况,五天之内绝对不能移动。杜阿毛愿意在门口蹲守,就让他蹲吧。”农跃鳞勉强抬起头,说道:“比起四一二的死难同志,我已经多活了一年,不亏了。你们不如把我交出去,不要被连累。”

方三响摇摇头:“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一定会死。我身为医生,不能把病人送去绝路。你安心休养好了,等身体痊愈,我们再想办法把你送出去——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想过,也许去香港避避风头吧,或者更远点,去南洋。”农跃鳞一阵苦笑,“前清那会儿任凭我写什么,朝廷就是拿我没办法;如今的国民政府,论起手段可比大清狠多了。”

孙希打趣道:“沪上都说农先生是铁胆铁笔,这次我真看见您的胆了,触感确实挺硬,包膜厚实,上头还有一个个小颗粒——这是酒精性的肝硬化,您千万不好再酗酒了,有害健康。”

“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文字,都是我喝酒时写出来的。酗酒确实有害健康,诚哉斯言。”

大家饶是心事重重,听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乐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又一阵紧张。林天晴下楼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姚英子和邢翠香,赶紧把她们迎进来,门重新掩好。

她们俩本来是给林天晴送东西,一听说农跃鳞在这里养伤,都吓了一跳。姚英子赶紧跑去二楼探望农跃鳞,得知他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放心。她索性坐在床边,把大伯父子今天上门威胁的事也说了。

孙希听完,愤愤不平:“这些家伙真是太恶心了,自己好吃懒做,却公然来抢夺侄女的家产。”翠香撇了撇嘴:“孙叔叔,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方三响抱臂靠在门边,皱眉道:“英子,你说那份过继文书,是真的?”

“对,我对我爹的签名很熟悉。”姚英子情绪有些低落。姚永庚生前确实动过过继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下决心。如果他真的瞒着女儿签了过继文书,她恐怕比失去家产还难过。

这时农跃鳞在床上轻声道:“姚小姐,如今模仿笔迹的人不要太多,福州路上随便一个字画店的伙计,都能学个大差不差,你又如何能确定出自令尊之手呢?”

“因为我爹平时写字,是用一种叫铁胆墨水的墨水。这种墨水里面含有发酵的橡树虫瘿和铁盐,不溶于水,不易褪色,特别适合用于商业文件。”

“在伦敦的注册处,所有的出生、死亡和婚姻证明,都必须用这种墨水书写。”孙希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农跃鳞思忖片刻:“但这只能证明,书写的人用了同一种墨水,不代表就是你父亲写的。”姚英子解释说,铁胆墨水如果添加不同成分,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微妙色泽。很多商人只用自家独特配方的墨水签署文件,这样可以防伪。姚永庚用的,是一种叫“埃及玫瑰”的铁胆墨水配方。

“那么这种墨水,都有谁能接触到?”

“他自己总是随身携带,不过商行与家里都备有存货。”

“就是说,不排除别人拿到这种墨水的可能。”农跃鳞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抛开签字真伪不说,你还记得过继文书的落款日期吗?”

“九月二十九日。我父亲是十月三日去世的,九月底他确实在宁波。”

农跃鳞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积攒体力,良久才再度开口:“这就怪了。倘若那份过继文书是姚先生亲笔所签,那个姚鼎文就该尽快赶到上海,行使嗣子的权力。那时令尊还在世,从法理上你是毫无办法抵抗的。但他们偏偏等到令尊去世一个月才赶来,先劝诱你让他们代管生意,未果之后,才抛出这份文书……”

孙希和翠香同时眼睛一亮,又同时要开口。翠香一抬下巴不肯退让,孙希只好耸耸肩,让她先说。

“这份文书,根本是老爷去世之后才伪造出来的。所以他们心虚得很,先哄骗小姐,实在哄不过,才拿出这个假东西来!”

农跃鳞颔首,有聪明人在,省了不少讲话的力气。翠香得意地看了孙希一眼,似乎争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孙希却提醒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法庭上,你这种主张可是不会被认可的。”

翠香冷哼一声,说:“孙叔叔,你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吧?”姚英子难得脸色一沉,她这才不服气地把嘴闭上。

“孙医生所言不错,他们这个举动固然可疑,但要说服法官还不够。只有找出这份文书上面无可辩驳的破绽,才有胜算。”农跃鳞慢条斯理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姚燕戊父子肯定把文书攥得紧紧的,开庭前绝不可能拿出来。见都见不到,怎么去找破绽?农跃鳞倒是有调查的本事,也有鉴别的眼光,可他如今的处境,根本连屋子都出不去。

农跃鳞挣扎着起身,吓得孙希赶紧过去把导流管扶好。他拿过来从不离身的笔记本,说道:“这样好了。姚医生,你详细描述给我听,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包括那个埃及玫瑰的墨水配方。”

姚英子有些不好意思:“您现在伤成这样,怎么好再打扰?”农跃鳞哈哈一笑:“我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正好有事情可以解闷。”他停顿片刻,发出一阵惋惜:“啧,女性地位,继承权,宗祧制度……唉,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呀,倘若我还在《申报》,一定会做一篇大文章出来。”

他都这种境况了,还心心念念新闻,众人又是钦佩,又是好笑。翠香道:“或者您写一篇,我去匿名投给报社。哼,那对父子又猥琐,又贪婪,真是把我家小姐气得不轻,真要让他们大大丢一回脸才行。”

姚英子摇摇头:“我气的倒不是他们觊觎家产,谁不贪财呢?我气的是,他们一会儿说绝嗣,一会儿说招赘,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就好像离开婚姻这个词,他们就不知跟女人还能谈什么——讲真,如果我大伯说一句‘侄女,你去吴淞示范区好辛苦,我帮你打理家业’,说不定我就真答应了。”

她气得一口气说了许多,脸色微微涨红。农跃鳞道:“这也是没办法,几千年封建体制,改变起来何其不易,任重道远哪。”姚英子道:“哼,幸亏我早早发下誓言,终身不婚。要不然,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到头来还是被人叫某太太、某夫人。”

方三响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希一眼。后者脸色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后连声赞同起来。方三响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把话题引开:

“对了,英子,你那边什么时候开庭?”

“如果他们明天去提告,那估计是十天之后吧,差不多是十一月十四日——唉!”

姚英子突然意识到,吴淞示范区的成立大会,是那一天;林天晴的预产期,也是那一天;甚至农跃鳞伤愈下床的最低限度,也是那一天。这些事情仿佛会互相吸引,居然纠缠到了一块。

房间里突然陷入沉默。示范区是颜福庆第一次找姚英子合作,她无论如何是要去的;而姚家的家产,也不可能任由那对父子胡来。农跃鳞一方面得设法找出过继文书的破绽,一方面还得避开青帮耳目,尽快离开上海;林天晴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桩事情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这千头万绪,仿佛疯长的藤蔓一样伸展到所有人的脑海,让思绪沉滞难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团小火苗同时亮起,大有一举烧光所有藤蔓的气势。

“我有个想法,可以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一石二鸟)。”

“哎呀呀,大小姐,其实咱们可以‘一箭四雕’!”

孙希和邢翠香同时喊道,然后互相瞪视,都感觉对方是故意要抢风头。

杜阿毛再一次来到戈登路静安寺路,半边脸微微肿起,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泛红的掌印。

此刻正是天色蒙蒙亮的辰光,他走到方家寓所对面,一脸疲惫的樊老三正靠着灯杆打瞌睡。杜阿毛先是轻拍,见没反应,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啊?谁!你怎么来了?”樊老三这才惊醒过来。

杜阿毛朝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十天了,那个姓农的不知哪里学的古彩戏法,各处都找不到。黄老大一包气撒到我这里,限令三日内必须有结果——那么这几日方医生有什么动静?”

樊老三抓抓青森森的头皮:“我们几个兄弟日夜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

“就是什么?”

“姚英子和孙希两个人几乎每天都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杜阿毛“哦”了一声:“你不认字,看不懂新闻纸。姚家宁波来人争夺家产,把姚家大小姐告上法庭了,这几天报纸上都在热议。他们三个感情老好,遇到事情一起商量,很正常。”

樊老三道:“除此之外,跟平常就没什么两样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准备去另外一个盯梢点去问问。这时樊老三冲旁边的小弟骂了一句:“大粪,大粪,天天就知道大粪,你怎么不自己去拉!”

杜阿毛皱皱眉头,问怎么了。樊老三把旁边一个瘦弱汉子拎过来,气呼呼道:“这兔崽子不专心监视,反而盯着人家马桶,狗改不了吃屎!”

那汉子解释说,他之前是在闸北做马桶车夫的,每天清早会赶着车子到各处弄堂里厢收屎尿,再卖给城外农民。他这几天监视时,出于之前的职业习惯,对方家倒马桶的情形会多看一眼。

“他们家就两口人,马桶倒出来的量有点多,而且里面是五花屎。”汉子说。五花屎是行话,意思是马桶里混的垃圾杂物比较多,马桶车夫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格外敏感。

樊老三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壳:“腚眼子出来的玩意儿,你也看这么仔细!”杜阿毛却拦住他:“什么样的五花屎?”

这时一阵如老生吊嗓子一样的喊声,从街道尽头响起:“马哎……桶哟……拎出来呀——”一辆载着长圆粪箱的牛车徐徐过来。两侧弄堂仿佛被惊醒似的,一群女子纷纷拎着自家马桶,火速冲到街头,争先把桶交给车夫。

车夫不疾不徐,一桶桶倾倒进粪箱里。她们接回了空桶,便到旁边粗竹扎成的豁筅桶里接了水,沿街蹲成一排,咯噔咯噔地洗涮起来,煞是热闹。这些杂乱的声响,把清晨那点慵懒冲击得涓滴不剩,很多人把这声音当作闹钟。

眼见粪车到了方家楼下,杜阿毛示意向后退几步,几个人藏在海亭后头偷看。只见大门一开,方三响拎着一个马桶走了出来。他走到牛车前,也不用车夫帮忙,自己一抬手,“哗”地倾倒下去,然后洗涮一番,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杜阿毛在不远处截住了这辆粪车,爬上去检查。粪箱的上面有一个圆口,里面罩了一层稀疏的篾网,如果马桶里有别的大异物,就可以从这里过滤下来。

杜阿毛不顾恶臭,用车夫的手耙子翻动了几下,发现篾网上头挂着几块绷带与纱布。虽然它们已被屎尿浸染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形状可知,应该是被用过的。

樊老三纳闷地看着这一切,难道他是被黄老大逼得太狠,脑子坏掉了?杜阿毛从粪车上跳下来,嘬着牙花子:“姓农的,肯定就在方医生家里,而且受了伤不便移动。”

“啊?”樊老三大惊,“就凭这个?”

“我们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证据!”

樊老三顿时为难起来:“就这么冲进方医生家里?不太好吧?他太太还有身孕,万一冲撞了胎气……”杜阿毛捂着半边脸道:“你照顾方医生面子,就不怕黄老大的脾气?”

他见樊老三仍是畏畏缩缩,只好折中了一下:“横竖要上门抓人,等方医生外出之后再动手,也算对得起他了。”于是他们缩在路对面,差不多等到七点半的光景,没等到方三响去上班,却见到一辆红会总医院的救护汽车鸣着汽笛开过来。

杜阿毛和樊老三对视一眼,疑窦顿生。只见救护车停到公寓前,冲出两个身穿红十字制服、戴着口罩的红十字护工,扛着一副担架进了公寓,过不多时,从屋子里抬出一个人来,那人从头到脚被白布蒙着,肚皮高高隆起。方三响在一旁手扶担架,脸色惶急地往救护车上送。

盯梢的两人同时直起身来。林天晴这几日临产,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樊老三“啊呀”一声,当即要起身去帮忙,却被杜阿毛按住肩膀。

“你又不懂助产,过去添什么乱!正好他们离开,咱们去屋里搜!”

“可是……”樊老三仍旧犹豫。

“咱们是为了抓通缉犯,和方医生没关系。大不了,我事后请他吃饭赔罪!”

等到救护车一走,杜阿毛立刻带人踏进客厅,看到邢翠香坐在饭桌前,端着一碗咸豆浆正在喝。杜阿毛眉头一皱:“翠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邢翠香道:“大小姐担心林姐姐生产,让我来照顾……你跑进来干吗?”

杜阿毛顾不得跟她废话,挥手说:“给我搜!”邢翠香起身想要阻拦,却哪里挡得住这些混混。

方三响家的公寓不算大,又是搜一个大活人,一分钟便搜完了,家里再没其他人了。杜阿毛不信邪,他冲到二楼,一眼看到卧室里大床旁边的吊针架子还没撤掉,嗅到一股消毒水味,显然曾有一个病人在这儿休养。

“这是谁在用?”杜阿毛看向翠香,表情凶恶。翠香道:“当然是林姐姐啊,还能有谁?她有点产前贫血,大小姐专门给她调配了蔗糖铁补液。”

杜阿毛不懂医学,但听翠香讲话的语气不像是乱编。他皱着眉头,翠香又道:“其实我说吃点枸橼酸铁剂或者林檎铁膏就好,可大小姐非说含糖碘化铁也行,我呢……”

杜阿毛突然断喝一声:“闭嘴!”

他虽不熟药学,可对含糖碘化铁这名字很熟,那是治疗梅毒性贫血的药剂,帮内很多爱逛窑子的人都在吃。翠香一说这个,杜阿毛立刻意识到,她是在信口胡诌拖延时间。

但她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杜阿毛脑子里突然一激灵:“不对!中计了!在担架上的不是林天晴,是农跃鳞!我们被骗了!”

“啊?”樊老三一惊,“我看那肚子是挺大的呀。”

“那是垫出来的!你想啊,刚才担架上的人,可是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又不是死人!”

杜阿毛冲出楼去,可救护车已经开到远处路头了。幸亏他知道这辆救护车是五年前捐献的,早已老旧不堪,果断带人冲进附近的狭窄弄堂。

这一伙人一路踢翻了不知多少马桶、灶台和晾衣架,在一片叱骂声和尖叫声中截弯取直。当他们从弄堂另外一个口冲上大路时,恰好堵住了刚拐过弯来的救护车。

杜阿毛强行截停了车子,“唰”地打开车尾的两扇门,迎面而来的是方三响两道愤怒的目光:“杜阿毛?你要做什么!”

杜阿毛面皮一哆嗦,硬着头皮抱拳:“方医生恕罪。”伸手去扯担架上的白布,刚扯到一半,便呆愣住了。担架上躺的正是林天晴本人,她整个人的面容痛苦不堪。旁边两个护工正忙不迭地给她擦汗。

杜阿毛脑袋“轰”的一声,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方三响大吼道:“你是要我太太一尸两命吗?”杜阿毛吓得倒退了几步,慌乱得连声道歉。方三响恶狠狠地一把关上车门,救护车匆匆开走。

杜阿毛站在原地,一阵懊恼,早知道十天前就该强行上楼看看,真不该妇人之仁!现在可好,人没抓到,倒把方医生给得罪了。这时樊老三也喘着粗气跑过来,杜阿毛突然问出个怪问题:“邢翠香是什么时候去的方家?”

樊老三愣怔了一下:“最近她和姚英子几乎天天都跑方家,你问的哪次?”杜阿毛怒道:“就是刚刚那次!她说给方太太陪床,那总得有个进屋的时候吧?”樊老三张口结舌,回头跟其他几个人嘀咕了一下,回答说:“我们上一次看到她,是前天晚上陪着姚英子从方家离开,再后来就没见着……”

杜阿毛眼神突然一凝,额头随即绽起一根根青筋。他望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不由得飞起一脚,狠狠踢翻了一个晒在路边的大马桶:“妈的!我们被噱进 了!”

樊老三还没明白过来,杜阿毛歇斯底里地喝道:“快,快去通知黄老大!封锁各处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我们还没输!”

“我们还没赢。”

车厢里方三响沉声道,把林天晴从担架上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林天晴用手摸着滚圆的肚子,表情不复刚才的痛苦。前头驾驶室内,头戴鸭舌帽的姚英子回头笑道:“不是我说,天晴的演技,可比蒲公英你强多了。你那一声吼太浮夸了。”

方三响望着妻子:“我那是真情流露。”

旁边两个护工摘下口罩,露出孙希和农跃鳞的脸。农跃鳞脸色不算太好,孙希赶紧为他检查伤口,确认没问题后才长出一口气。

这个巧妙的计划,是孙希和翠香一起想出来的。

他们事先借出了总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姚英子驾驶,孙希和翠香冒充护工,当着青帮人的面开到方家门口。他们两个进到屋子之后,翠香迅速把制服和口罩交给大病初愈的农跃鳞。由他和孙希把林天晴抬出门去,翠香则留在屋子里。

这个计策的巧妙之处是,他们故意为林天晴做了遮掩,让杜阿毛以为是农跃鳞。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猜错之后,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猜疑第二次。而且方三响扮演了一位担忧妻子安危的神经质丈夫,让杜阿毛陷入慌乱,没有余暇去发现旁边的护工被调包。

“这一条计策,对人心揣测堪称入微呀。”农跃鳞靠在车厢上,大为感叹。

“用天晴瞒天过海,是我想的;但让您化装成护工李代桃僵,是翠香的主意。相比起来,还是她考虑得更为周全。”孙希忽又有些忧虑,“只是不知道翠香留在方家,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调包计瞒不了杜阿毛太久,青帮分子也许会抓住翠香逼问。这些人连有十几年交情的方三响都敢动,对一个小姑娘显然更不会留情。

“放心好了,翠香那丫头,狡猾得像一只狐狸,她能照顾好自己。”

“也是,谁能逮住那只小野猫呢?”孙希大笑,旋即道,“这次记她一个头功,回头我请她吃番菜。”

“你就不记恨她天天嘲笑你?”姚英子握着方向盘,人也轻松了许多。

“我跟一个晚辈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看看,你嘴上拒绝,结果还是被她洗脑了,真把自己当叔叔啦?你也就大她十多岁而已。”

在一片轻松的气氛中,姚英子轻车熟路地朝着上海地方法院开去。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青帮发现真相之后,会立刻封锁上海华界的各条外出通道。他们绝对想不到,农跃鳞居然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去了地方法院。

他们把救护车停在地方法院附近,换好日常衣服,还给农跃鳞弄了一副大墨镜和一顶宽檐帽子。准备停当之后,分成了两拨。姚英子与孙希换了一辆自家的劳斯莱斯,在外头绕了一圈,才开去法院,方三响则陪着林天晴、农跃鳞步行前往。

此时法院门口已经挤满了新闻记者。在过去十天里,姚家与姚英子的这桩家产案,被农跃鳞用私下的关系炒作得沸沸扬扬,大家对豪门恩怨充满好奇。姚家大小姐驱车一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无数记者蜂拥而至。

姚英子一反常态,从车上下来以后,对着记者们侃侃而谈。从李超讲到盛爱颐,说得几个女记者频频点头,低头记录。这时久未公开露面的张竹君,居然也出现在门口,来表示对弟子的支持,甚至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说,俨然要在法院前召开发布会。

孙希站在旁边,眼睛朝远处扫去,看到其他三人正低调地往法院里头钻。全场的记者都被张竹君、姚英子吸引去,竟没人注意大名鼎鼎的农跃鳞刚刚从他们背后路过。

时针推移到九点整,准时开庭。

果然如农跃鳞所料,官司一开始,焦点便集中在了那一份过继文书的真伪上。姚英子这边的代理律师率先发言,坚称文书是伪造的,不具备法律效力;而姚燕戊父子的律师自然极力反驳。

两边唇枪舌剑了十几个回合,把这份文书里里外外讨论了个遍。姚燕戊方面,甚至请来了十数位德高望重的宁波缙绅,他们都宣称亲眼见证姚永庚签署这份文书。

姚英子坐在被告席上,不住冷笑。财帛动人心,这些缙绅报出身份来,不是当地大儒就是前清官员,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到头来还不是贪图贿赂,甘心撒谎?

不过这些证人的身份,确实对法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毕竟一边有十几位社会贤达做证,另外一边却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律师的策略只有两个:一是质问姚鼎文既然早已过继,为何不立刻前往上海,反而等姚永庚去世才跑来主张;二是强调盛爱颐案的判例,未婚女子享有父母遗产的继承权,无须从他房过继。

关于第一点,姚鼎文解释说亲生父亲那时正在生病,他为了尽孝,伺候病榻,没顾上去上海。此论深得法官褒奖,赞扬说财利当前,不忘本父,实乃纯孝。紧接着,法官把被告的第二点也驳回了:

“盛爱颐案的核心是未婚女子有无继承权,而家主盛恩颐的继承权并无疑义。而姚英子案的核心,是姚鼎文是否有过继资格来充当家主,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台下的观众不由得哄然议论,或觉得姚氏父子有理,或觉得法官刻意偏袒,但大部分人都不看好姚英子的局势。

在这一片议论声中,只有农跃鳞不动声色。他戴着副大墨镜,全程听得十分仔细,只是看不出神情变化。待法官宣布休庭片刻后,他把孙希叫过来,面授机宜,孙希立刻转达给姚英子。

等到重新开庭,被告律师当即站起身来,说姚英子本人要求与姚氏父子当面对质。

民国的司法体系虽效法欧美,可也斟酌国情做了改良。这个对簿公堂,便是自传统公堂而来。台下的观众们大为兴奋,当事人往往短兵相接,比打擂台还精彩。那边姚氏父子觉得优势甚大,也同意下来。

姚英子扬声道:“法官大人,我父亲做事很当心,他签下的所有契约文书,都会用自家定制的铁胆墨汁。这墨汁是在意大利请名匠特别调配,自带暗褐色纹理,别家绝无,他向来是从不离身。”

姚燕戊闻言,心中大喜。律师之前故意不提墨水的细节,就是在等姚英子主动跳进陷阱。他忙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道:“听侄女你的意思,只要文书是定制的墨水所签,就必然是三弟的手笔喽?”

姚英子说自然。姚燕戊立刻对法官道:“大人明鉴。诚如侄女所言,舍弟的这份过继文书,用的确实是他平时专用的铁胆墨水不假。”

说完他双手呈上文书,还贴心地拿出另外几份从前姚永庚签的文件,以便对比。

法官接过去,用放大镜仔细观瞧,又交给陪审的几位书记一起看。这时姚英子大声道:“大人请问,从前我父亲签的文件,笔迹纯黑,这份过继文书的签名,却分明是紫色!自然是假的!”

法官此时也看出来了。那几份老文件的签名是黑色,黑中隐约带有几缕暗褐色纹,像大理石纹路一样,煞是典雅;而这份过继文书,墨水纹理亦带暗褐色纹,底色却透出漂亮的淡紫色,尤其放在日光下看,颇为明显。

法官眉头一皱,看向姚燕戊:“你是主张,这几份文书用的是同一种墨水吗?”姚燕戊却哈哈一笑,得意扬扬地一拱手:“大人有所不知。舍弟用的这款铁胆墨水,洋名叫作 Scabiosa,还有个俗名叫埃及玫瑰。所谓埃及玫瑰,日出而开,日落而谢,一日两次色变,各有娇艳。这款墨汁亦是如此,初写之时呈现绛紫色,随后才慢慢变为黑色,暗喻玫瑰色变,而暗褐色纹贯穿始终,暗喻玫瑰花梗。”

对面的姚英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姚燕戊捋髯轻笑。这个墨水变色,乃是他故意卖的一个破绽。只要姚英子质问为何签名颜色不同,他便可以抛出解释,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做实。

果然,姚英子有些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这是家父的埃及玫瑰?”

“不是侄女你刚才说的,这墨汁是意大利名匠专门调配,绝无别号吗?”姚燕戊故作惊讶,“若这定制墨水都不能证明是我三弟亲笔签署,那之前那么多生意上的合同上的签名,岂不都要作废?姚家的信誉何在?”

法官微微点头,举起小槌准备做定论。即将迎来胜利的姚燕戊忽然发现,侄女的慌张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浅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安,可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姚英子从容起身:“大伯,你是否知道,埃及玫瑰除了变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姚燕戊一怔。这墨水是他买通姚永庚的秘书偷拿出来的,当时那家伙只说了变色的事,可没提过别的。

姚英子道:“诚如大伯所言,埃及玫瑰初写呈绛紫色,随后氧化变黑。但这个变色的过程,却不是一天,而是一个月。”

最后这一句话清脆清晰,如金铃摇动,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法庭里先是一阵安静,随后议论声如潮水一般,哗哗地逐渐喧涨起来。观众们都陆陆续续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胡说!”姚燕戊大吼。

姚英子微一颔首,律师立刻取出一份文书,呈递给法官:“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签署的一份保股文书,使用的同款墨水,请看签名颜色。”

法官一看,墨迹的色泽,果然是纯黑带暗褐纹理。

姚英子道:“家父是公历十月三日去世,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已过月余,所以他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埃及玫瑰,已彻底从紫色转为黑色。而伯父您手里那一份过继文书,淡紫尚在,只怕签了还不到半个月——敢问他是从阴间回来签的吗?”

姚燕戊顿时觉得手脚冰凉。他之前对这份文书考虑得很是周全,唯独遗漏了变色周期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敌人竟然如此敏锐,居然会从这唯一一处破绽发起进攻,而且一剑封喉。

“你刚才一口咬定这是我父亲所签,是不是伪造?那些做证说亲眼所见的人,是不是公然撒谎?”姚英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

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些宁波贤达,无不惊慌失措起来。甚至有人起身想走,却被法警拦住。就连姚鼎文都面色大变,好巧不巧地犯了烟瘾,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淌出来。

张竹君在台下听着,侧头对旁边的农跃鳞道:“农先生这一手示敌以弱,果然精妙。”农跃鳞扶了扶墨镜,唇边露出一丝自得。

他早早就从姚英子那里得知了埃及玫瑰的变色周期,但并没有急着让她拿出来。在农跃鳞的安排下,姚英子故意先拿别的话题纠缠,让对方占尽优势,再假意质问墨水变色的事。胜券在握的姚燕戊果然放松警惕,试图将计就计。直到这时,姚英子才祭出真正的撒手锏,用变色周期一举砸实。

整个庭审阶段的节奏,完全被台下的农跃鳞所掌控。这种笔墨之间的小把戏,他玩了很多年,不愧为舆论操控大师。

“听说当年我和沈敦和唱的那一出双簧,也是先生一眼识破。我还一直没当面感谢遮掩之恩呢。”张竹君双手报臂,似笑非笑。农跃鳞打了个哈哈,把帽檐又拉低了一点。

这时姚燕戊还在试图顽抗:“大人,有男嗣则继之,无男嗣则家族监之,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您如果判给了姚英子,全国多少女子一定会争先效仿,可知道会动摇多少家族的根基?给社会带来多大的混乱?公序良俗,宗亲规矩,难道就不顾了吗?”

法官皱眉道:“今日要审理的,是姚家过继一案,与别的无涉。”

“怎么无关?我要当庭再提告!提告她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没有婚配,无权继承我三弟家产!姚家不能让这种不务正业的赔钱货毁了!”

“住口!”

张竹君猛然起身,发出怒斥:“姚英子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于慈善公益,救助妇孺,教习产婆,多少人为之受益。她不务正业,难道你那个好逸恶劳的儿子抽大烟,倒是正经人营生吗?”

张竹君多年名声在外,忽然发威,震得从法官到旁听者都不敢言语。

姚燕戊身子摇摇欲坠,想要朝旁边抓个依靠,却一下抓空。姚鼎文烟瘾犯起来,什么也顾不得,就这么让他爹“砰”地摔倒在地。法官大为尴尬,刚刚他才夸过这位大孝子……只得示意法警上前,把这对父子先弄下去,免得有更多丑态。

而张竹君仍不依不饶:“同是爹娘生养,女子为何不能有平等的继承权?难道唯有依附于父家,依附于夫家,依附于儿子,女子才有存在的价值?要我说,岂止未婚女子有权继承,就是已婚妻子,也该有权继承!女子不是财产,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

“张校长。”姚英子叫了一声。张竹君停止了演说,以为她要补充什么。

只有台下的方三响和孙希觉察到古怪,因为姚英子周身的气息一下子沉静下来,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她展颜一笑,环顾四周,轻轻宣布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我会把姚家资产全数捐出来,一半给红会做慈善,一半捐给吴淞卫生示范区。”

这个宣布像一枚大炸弹砸进法庭,震得所有人都傻了。即使是方三响、孙希、林天晴、农跃鳞、张竹君几个人,也都愣在了原地。这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

姚英子道:“张校长说得对,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这些财产于我而言,只是桎梏,只是别人攻讦我的借口。我要正告那些人,我争取的是正当的权利,却不会被它困住。我希望从今日开始,能够摆脱这些无聊的争执,全身心地投入到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业中去。”

这一番意外的大胆发言,彻底引爆了法庭内外。所有的记者都像疯了一样挤过来。富家女赢得继承官司后当庭捐献所有家产做慈善,还有比这个标题更劲爆的吗?至于瘫坐在地上的姚氏父子,早就没人搭理了。

在场仍旧不动声色的,只有方三响和孙希。两人看着姚英子闪亮的双眸,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在中国公学里,姚英子坦白心意时,也是这样坚毅和执拗。他们太了解她了,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会为任何因素动摇,无论是感情还是财富。

方三响侧过头对孙希道:“你听明白了?”孙希“嗯”了一声,可又情不自禁喃喃道:“现在的她,真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不列颠尼亚女神一样耀眼。”方三响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宽慰,又似是赞同:“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孙希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茄力克,晃了晃:“英子这么一慷慨,估计以后我是没洋烟抽喽。”他想抽出一根点上,可双手和眼神里的失落,却根本遮掩不住。

“魏伯诗德先生跟我说过,一个人也许没有被爱的运气,但不代表他没有爱别人的能力。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方三响淡淡劝了一句,习惯性地握住妻子的手。

哪知这一握,林天晴却皱了皱眉头,捂住肚子。方三响感觉到了异动,面色一变,今天本来也是预产期,难道准时发动了?

此时姚英子走下台来,被张竹君搀住胳膊。无数记者簇拥着,希望她多谈两句。还有很多装扮入时的女子,尖叫着也要扑上来。

方三响搀扶起妻子,离开旁听席。而农跃鳞也趁着这个机会,在孙希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朝法庭外走去,提前钻进车子等着。

留下张竹君应付记者,姚英子赶紧挤到车上去,一见林天晴的状况,二话不说,先驱车赶去了总医院。有姚英子在旁边亲自陪护,林天晴的生产异常顺利,很快便产下一个男婴,哇哇大哭,小腿蹬得十分带劲。

方三响站在产房门口,整个人有些发呆,仿佛还适应不了自己的新身份。孙希攥起拳头,狠狠砸了他肩膀几下,他才如梦初醒,蹒跚着走到产床前,先替妻子撩起一缕被汗水浸透的长发,然后才去看那个皱皱巴巴像猴子一样的小生灵。

曹主任闻讯赶来,探头瞧了一眼,对孙希嘟囔道:“本院员工家属就诊,向来是打七折。方医生资历老,我做主打个五折,是不是就不用单独给红包了?”孙希哈哈一笑:“曹主任,你还是别给了,免得把眼光传染给这孩子。”

曹主任哼了一声,又好奇:“我听说姚医生把家产全放弃啦?这孩子也是生不逢时,不然凭他们俩的交情,不得打条金锁链送百天。”

孙希正要回答,姚英子一推他:“先让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待一会儿。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孙希“哦”了一声,赶紧跟着她一起出去。

今天注定是最忙碌的一天,因为吴淞示范区的开办仪式,预定在下午三点举行。农跃鳞早等在车里头,和他们一起从总医院驱车赶去那里。

这正是孙希和邢翠香合谋计划的全貌:先用救护车摆脱青帮的盯梢,再请农跃鳞在法庭上指导官司的胜利,紧接着,姚英子再打着去参加示范区典礼的旗号,暗中把农跃鳞从北边送出去。如此一来,三件大事互相帮衬,可谓面面俱到。

汽车一路向北朝着吴淞开去,快过虹口与吴淞交界处的大路时,前方远远地果然遇到了警察设卡。

孙希面色微变。他们本来想打一个时间差,赶在警方封锁通路之前离开。没想到杜阿毛的反应速度比计划中要快很多,他们在打官司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农先生,对不起……都怪我们要你去法院,才耽误了辰光。”姚英子说。农跃鳞丝毫不以为意,宽和一笑:“你们已经仁至义尽,等下我一个人下去好了。你们记得帮我保管好我的相机就行。它就存在福州路的一家书铺里头,旁边还有一卷我写的《四一二亲历记》,你们找机会给……唉,我也不知给谁,总之先保存下来好了。总有一日,这件事会大白于天下。”

农跃鳞正交代着事情,几个警察挥动手臂,示意车子停下来检查。一个老警官俯身一看驾驶员,为之一怔,明显认出姚英子的身份。

姚英子握住方向盘道:“我要去吴淞卫生示范区参加活动,长官有什么事?”

警察一听“吴淞卫生示范区”,眼神立刻变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示范区有多出名,而是姚英子当庭捐献全部家产的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在上海传播开来。警察的消息最为灵通,他们都已经听说了。

此时捐赠人前往示范区,很显然是为了落实捐款,绝非虚张声势。

警察一个立正:“姚小姐,我就是吴淞人。您捐款给吴淞,为民做慈善,本人代表吴淞百姓,向您表示感谢。”其他几个警察也凑过来,他们大多是吴淞本地人,齐齐向姚英子敬礼。

其中一个小警察惦记着职责,还要搜一搜车里,却被那个老警官狠抽了一记后脑勺:“你脑壳坏掉了!姚小姐家产全都捐给我们吴淞,这样的人难道会去运逃犯?惹得她不高兴,把捐款收回去,戳透你的脊梁骨!”

小警察讪讪而退。老警官带着一群警察列队致敬,目送着姚小姐的车子离去。

直到车子后头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孙希“呼”地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个转折呀。”农跃鳞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亦是感慨不已:“若姚小姐不起善念捐掉家产,只怕我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可见一饮一啄,因果皆是前定啊。”

车子很快开到一处宽阔岔口,路边立了一块界碑。附近只有几处宽阔的水塘与稻田,几乎没人,安静得连风吹过桑树杈的声音都能分辨出。再往前去,便算是正式出了上海界,无论是去太仓还是金山,水、陆皆很便当,不复有被捕之忧。

“农先生,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姚英子在路边停好车子,孙希拿出一大包事先准备好的药品,絮絮叨叨地给他讲换药的事项。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姚英子问。农跃鳞挥了挥在法庭外顺手买的报纸:“我不去香港了,决定去江西。”

“江西?”

农跃鳞哈哈一笑:“听说井冈山那边的风景不错,我准备去转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请留步吧。”说完他扶了扶眼镜,一抱拳,转身蹒跚着踏上大路。

这位叱咤风云的大记者虽然大病初愈,可走起路来却坚定得很。仿佛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逃难,只是另一次胆大妄为的外出采访。

两人并肩目送着他徐徐走远,姚英子一时有些发怔。这些年来,一个个熟人都是这么陆续离开,峨利生、陶管家、沈敦和、姚永庚……似乎年岁越长,离别就会越频繁。

她不自觉地靠在了孙希的肩上,孙希紧张地推了她一下:“英子,你还不赶紧去示范区?典礼就要开始了。颜院长在场,你可不能迟到。”

姚英子点点头,坐回到车里,孙希也迅速坐到副驾的位置上。随着救护车开始缓缓掉头,光线的角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车内的两人正对着日头,面孔仿佛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神圣的光芒模糊掉了表情的大部分细节,反而凸显出了真正的心思。

姚英子忽然道:“孙希,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么远。”

“唉,从市区到吴淞十几公里而已,又不远。”

“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You are welcome. You are always welcome.(不用客气,对你随时如此。)”

声音微微走低,大概是脸偏去了另外一侧的缘故。他讲英文从来都是有原因的。

车头还在旋转,光影在两人面孔上变幻着。忽然孙希感觉眼前的光芒被挡住了,两瓣绵软的嘴唇轻轻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足足持续了半分钟,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今天已放下了包袱,希望你从此也是。”

与此同时,林天晴在产房里怀抱着一个小毛头,他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初乳,完全不顾及旁边父亲好奇的眼光。

“算算时间,示范区的典礼就要开始了吧?希望农先生顺利离开了。”林天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方三响道:“有他们两个在,没问题的。倒是他们两个,唉……”

“你呀,眼里头只盯着他们两个,就没看出来别的什么吗……”林天晴见丈夫仍一脸迷惑,便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方三响沉思片刻,抬头道:“钟英,我想叫他方钟英。”

大医·日出篇 下册

第八章 一九三二年一月

“哗啦”一声,一车黄澄澄的五倍子像瀑布一样,全数从卡车后厢被倾倒出来,在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

十几个工人迅速围过来,各执木铲,把它们铲进一台冲击式粉碎机中去。这台粉碎机是最新的德国货,内部有六个旋转锤体,和周围的固定齿圈共同形成一张贪婪而凶残的大嘴,把五倍子嚼得细碎。

接下来,这些细渣会先被清洗一番,除去虫尸、粪便等杂质,然后投入酒精桶内浸提。随后经过澄清、分离、蒸发、浓缩等一系列工序,最终转化成一种淡棕色粉末。

整个生产线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运转着。不断有原料被送入粉碎机,也不断有成品粉末从干燥机里喷出,每一个零件都在满负荷运转,噪声与混着酸味的蒸气充斥整个车间。在这一片有秩序的忙碌中,一只大手探入末端的收容槽,抓起一把湿漉漉的粉末,声音铿锵:

“以我们五洲固本皂药厂的现有设备,三班轮换,可以保证每天产出两百公斤的单宁酸粉。颜院长,你看够不够?”

讲话的是五洲药房总经理项松茂,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白净光滑的脸上不见岁月磨蚀的痕迹,依然挂着招牌式的盈盈笑意,唯有额头隐隐新增了横三纹。

站在他旁边的,是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红会总医院的双料院长颜福庆。两个人此时并肩而立,望着隆隆开动的生产线,眉宇间都有化不开的忧虑。

“两百公斤啊……”

颜福庆也抓起一把单宁酸粉,细细一搓。这些粉末的颗粒大小不甚均匀,而且颜色偏暗,显然没用亚硫酸氢钠做还原剂来漂白。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保证产量,项松茂简化了很多工艺步骤。事实上,这个皂药厂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把生产肥皂的设备改成单宁酸生产线,已是一个奇迹。颜福庆不能奢求更多。

单宁酸的用途十分广泛,但眼下颜福庆只关心其中一种功效:它是很好的收敛剂,且对伤口有抑菌作用,可以减少感染,尤其适用于创伤、烧伤,以及表面性出血。

只有一种场合会大量用到它,那就是热兵器战场的治伤急救。

“这个产量够不够?”颜福庆回头问曹主任。曹主任拿着一个小本子,低头算了算,脸色为难,道:“现在勉强够了,可是接下来恐怕战事规模扩大……就蛮难呢。”

固本皂药厂每天两百公斤的产量,居然尚不敷用。周围的工人们不由得窃窃私语,这前线……到底打得有多惨啊?

今天是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的一月二十九日。一天之前的深夜十一点半,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向闸北各处发起进攻,驻守上海的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当即奋起反击。两军激战了足足一日,日军动用了铁甲车、飞机等先进武器,战况极为激烈。

上海自开埠以来,还从未遭受过如此规模的战事。正在筹办年货的市民们惊骇万分,一时间阖城大乱。战火波及甚广,就连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亦在日军的轰炸中焚毁殆尽,焚书形成的浓烟竟日不减。

红会对战争局势早有预判,提前组建了数支战地救护队。但战事一启,颜福庆便发现不对劲了。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军阀混战。短短一天,便有几百名伤员从前线被送下来,抛留在战场的死者数量只会更多,凭红会自己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

颜福庆一方面向上海医界寻求人力支援,另一方面以救护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身份,联络各处药厂,协调紧急生产战场急救药物,以应对接下来的巨大消耗。

而项松茂作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本土制药巨头,自然当仁不让。他催促大丰、开成、新亚等工厂不计成本,开足马力生产药物,就连旗下生产肥皂的工厂也主动关停,转而生产单宁酸。

项松茂听曹主任为难,立刻道:“我再想想办法,动员一下工人。只要原料供应得足,争取提高到三百公斤。”

“项总经理,我代表上海医护人员和前线将士们感谢你,这可是帮了大忙啦!”颜福庆握住项松茂的手,用力晃了晃。项松茂却毫无得色,反而颇为沮丧:“大敌当前,上海有累卵之危,我们能做的却只有这一点,实在是不甘心哪。”

颜福庆宽慰他道:“项总经理放心,现在整个上海医界都动员起来了。不光是华界的医院,就连租界医院里,也有许多医生偷偷跑出来,志愿加入伤兵医院。王培元、张竹君、牛惠霖牛惠生兄弟,他们都来啦……”

“啊,这可真是盛况空前。”

这些名字项松茂都很熟悉。有的是退休很久的红会老将,有的是女界先锋,有的是业内精英。他们大概都觉察到,这次战争非比寻常,必须全力以赴。

“日本人虽然凶残,可我军这一次抵抗的意志亦很坚定,各界积极响应,绝不会重蹈奉天的覆辙!”颜福庆用力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就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悍然在东北发起侵攻,因为东北军奉行上峰“不抵抗政策”,以致转瞬之间,东三省沦为敌土。故而颜福庆刻意强调了一句,以宽其心。

颜福庆又道:“刻下我已与十九路军那边商量妥了,紧邻着前线设置了二十余处流动医院。所以我想跟项总经理商量一下,药品不要再周转分发了,能不能直接送到各处医院去?能节约出一点时间,就能多救一条性命啊。”

这个流动医院,是二次革命期间沈敦和摸索出来的战场救伤体制。颜福庆又把它进一步改良,让药品和医院同时流动,可以进一步提高效率。

曹主任一听颜院长这话,不由得“啊”了一声。这种点对点的输送方式固然效率高,但操作起来复杂得多,他是负责具体调配的,一想到里面的工作量,便无比头痛。

他正要为难地劝说一句,不料项松茂一拍胸脯:“这个绝无问题,我安排不当班的工人,开厂子里的车去送。”

颜福庆对曹渡笑道:“曹主任不妨预测一下,这场仗得打多久,我们也要早做准备。”曹主任胖脸颤颤,一脸无奈:“院长您不要取笑,我哪里知道这些国家大事。”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谁都知道曹主任“铁口直断”,气氛稍微轻松了些。曹主任赶紧拿出流动医院的分布图,跟项松茂商量起具体的运输计划来。

这时一个职工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对项松茂耳语几句,项松茂肩膀一震,连忙向颜福庆一拱手:

“颜院长,工厂内一应事宜我让副总经理与曹主任对接,您尽管吩咐便是。我刚得到消息,五洲药房在老靶子路的第二支店,十一个店员今日突然失踪,我得去亲自看看。”

颜福庆脸色一凛。这条老靶子路位于虹口,虽说属于公共租界,但毗邻闸北,正是两军交战的边缘地带。他急忙出言劝道:“项总经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边战事频仍,还是不要轻涉险地比较好。”

旁边药厂的几位工头也纷纷劝阻,甚至有人表示愿意替他去查看。项松茂却只是笑了笑,态度坚定:“我身为五洲药房总经理,对厂内员工有管理责任。如今同事身陷险境,焉有不管的道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外套。

颜福庆知道劝不住他,只好说:“这样好了,我让一个人陪你去。他战地经验丰富,又有红会身份,肯定能帮上忙。”他微微一侧头:“方医生。”

“我在这里。”方三响从人群中站出来。

他今年已是四十多岁,唇下一片硬邦邦的胡须,整个人沉稳如一块磐石。

项松茂与方三响来往不多,不过两人都与姚英子相熟。之前红会医疗官司的事,还是拜项松茂的提点,才发现了洛恩斯牌祛热药剂的猫腻。有了这一层关系,两人也不多做寒暄,当即跨上两辆悬着“五洲药房”铁牌的自行车,匆匆上路。

颜福庆望着他们离开,眼神中的忧色不减。他们这一次是深入日本人的地盘,很多事情难以用常理揣度。但此时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无暇伤春悲秋,只得转身默默登上汽车,前往下一个地点。

项松茂曾有个创举。病人在医院开得处方之后,无须亲自到药房买药,只消一个电话,伙计便骑着自行车把药品送至家里,取走处方笺与药费,十分便当。因此五洲药房各处都常备着几辆送药自行车。

方三响和项松茂骑的便是这种,两个人穿过弄堂,横跨街道,不一会儿便通过苏州河上的垃圾桥,来到闸北地界。

因为美国介入调停,双方今天暂时达成了停火协议,各自都在紧锣密鼓地调兵运补,此时闸北一带的街面看起来还算平静,但路上几无行人,安静得异乎寻常。但无论是倒在路正中的灯杆、满布弹孔的店铺门墙,还是远处若隐若现的军旗,无不警示着过往市民,战争阴云远未散去。

项松茂看到前面路边歪倒着一个烟摊,那烟摊背面还有白漆刷的“姚记”二字,只是褪色斑驳。他侧头问了一句:“姚小姐最近可好?”

方三响在后头紧跟着:“她一直在吴淞那边做事,那边有炮台,比市区还安全些。”项松茂宽慰地点点头:“唉,她这几年在吴淞做的事情,着实令人钦佩啊。我看去年的统计数字,新生儿死亡率居然下降了足足一半,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她经常念叨,得感谢五洲药房定期捐赠药棉、甘油、消毒液和牛痘苗等物资,否则也难以维持。”

“我们只是捐了点药,哪像她,真的把家产都捐光了。”项松茂说到这里,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露出一丝感怀。

“我每次在报纸上看到她,就想起在汉口时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敢去闯北洋军的军营,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一转眼,已经二十一年过去,她先是办讲习所、济良所,然后捐家产、赴吴淞,在那种偏僻地方一待就是四年,一步一桩功德,不愧是我们宁波小娘 。”

“她也常说起来,那时您发愿说要研发中国自己的药品,不再受制于洋人。这些年做下来,五洲药房的成绩有目共睹,我们总医院每次采购到物美价廉的国产药品,曹主任可不知多高兴呢。”

项松茂哈哈一笑,旋即摇起头来:“个人的些许进步,却抵不过大势所趋。中国的药厂,还是只有那么几个,还是只能生产一些低端药物,更不要说研发新药了。最近这几年,进口药品的比例较之清末有所下降,可销售额高出数倍。比如可以预防花柳病的度白落生药膏,只有德国柏林药厂可以生产,到岸价一支就要五块大洋,全上海的长三 都来买,这得多少钱?”

“这个总要慢慢来的。”

项松茂叹道:“人家是集团作战,大学有研发力量,银行家有金融扶持,政府有奖励政策,企业之间也会组成各种卡特尔,一门心思往国际市场推。而我们呢?我跟政府提过好几次计划,想要振兴国药,人家当官的说什么?海外那么多好药都吃不过来,何必自找麻烦?嘿嘿。”

一说起国事,项松茂便有满腹的牢骚要发。

“我原来一直认为,实业不仅可以致富,还可以救国,所以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在制药方面下功夫,结果热脸去贴冷屁股。结果现在好了,中日一开战,各种物资都进不来,倘若咱们自己的药厂再多个三倍,何至于现在用药如此窘迫?”

“项总经理,那你为什么还能继续做下去?”方三响忽然发问。

项松茂微微扬起下巴:“方医生一定知道,我们厂研发过一种药剂,叫作人造自来血。”

“啊,我记得它曾得了美国世界博览会的银奖。”方三响对它很了解,那是一种治疗贫血的营养补剂,乃是五洲药房的拳头产品。

“不,我得意的不在于得了国际大奖。”项松茂道,“而是我有一次去长沙出差,看到在坡子街尽头一户穷苦的篾匠家里,一个半大的孩子正坐在门口,捧着一瓶人造自来血在喝。我一见是自家产品,便好奇地过去问,才知道这孩子天生贫血得厉害,可国外的补血药太贵了,一瓶在长沙的落地价格要四元三角,根本不是一个篾匠能负担的。幸亏他们发现五洲药房出品了人造自来血,小瓶只要一元两角,家里勉强负担得起,这孩子才能熬过来。”

方三响闻之微微动容。他儿子方钟英今年已经四岁,所以他能体会到长沙那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那一次,忽然发现我办药厂真正的意义所在了。中国太大了,也太穷了。我的药自然不如国外的好,但胜在本土生产,价格低廉,可以让最苦最穷的老百姓也吃得起药。同样是卖,比起一款只有富人们消费得起的高级药,我宁可生产十款几元几角的廉价药。不去关心最贫苦的老百姓,算什么大医?你说我做事的动力是什么,就是病者有其药。”

方三响没有回应,而是陷入沉思。一种一直萦绕在心中的模糊的想法,似乎被这一席话触动,快要凝结成形。

他们边走边聊,通过一处被十九路军封锁的路口。那些士兵都很年轻,嘴边挂着淡淡的绒毛,见有人来了,便持枪喝令停下。项松茂带着笑容下了自行车,手里拿出几包烟来。

这些士兵经过二十九日一天激战,浑身都被硝烟笼罩,疲惫不堪,一见有香烟提神,无不大喜。项松茂要拿出打火机,士兵们却摆摆手表示不用。路边斜躺着一架仍在燃烧的马车残骸,他们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拿烟卷凑过去,就着残火点燃。

项松茂问他们目前还缺什么伤药,一个小兵说,不缺药品,最缺的还是重武器。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又是飞机又是铁甲车,凭几条步枪根本挡不住。

“有了重武器,根本不需要药品;没有重武器,也用不着药品了。”有人说了句残酷的俏皮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只有项松茂和方三响没笑。

“那日本人等一下又打过来,你们怎么办?”项松茂问。

“听长官命令,坚守到底。”小兵叼着烟,稚气十足,却杀气十足,“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横竖不能让小日本舒服了。”

从封锁线离开,方三响问项松茂:“听口气,您认识他们?”项松茂道:“这十九路军刚调来上海,之前他们一直在江西剿匪。我去江西采办原料时,曾经遇到过这支军队。”

“江西?剿匪?”方三响一怔。这两个词凑在一起,可是不寻常。江西闹的是赤匪,这几年报纸上一直在说政府围剿,可似乎从来没什么成果。之前农跃鳞就是投奔了那边,可惜后来断了联系,也不知他什么情况。

“你不知道。我在江西看到这些小兵,个个眼神都很麻木,很漠然,感觉像是在执行一项与自己无关的任务,应付差事罢了,个别的还会勒索过往客商。可现在同样一拨人,精气神完全不一样。”

“因为打的敌人不一样?”方三响敏锐地觉察出,说道。

“正是如此。十九路军是国内头一等的精锐,你瞧,他们剿匪与抗倭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为什么?因为打日本人,他们知道打的是谁,为谁而战。”项松茂说到这里,右手按住礼帽,难得抱怨道,“政府天天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这个账都算不明白。日本人都骑到脖子上来了,还左一口‘绥靖’右一句‘亲善’,到头来,还得让颜院长和我们这些人组织自救。”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到数辆悬挂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从远处虬江路开过来。车队看到方三响佩戴的袖标,主动停下来,一个穿着黑袍、挂着十字架的法国人从车上走下来,这人身材颀长,可惜只有一条左臂,冲方三响用力挥动着。

方三响认出他是饶家驹,是一个法国神父。早年间饶家驹在徐汇公学任教,带着学生去佘山放烟火,结果不慎被扎伤,被紧急送到红会总医院。当时实施急救的,就是方三响。虽然饶家驹的右臂最终没保住,但两人因此结识,还加入了红会。

近日闸北开战,造成许多难民流离失所。饶家驹自告奋勇,趁两军停战之时,带着几辆救护车冲入闸北,让受困难民往安全区撤。

方三响朝车队后头望了一眼,这几辆救护车里,塞满了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有半大的孩子趴在车窗边,有一脸愁容的女子闭目不知所措,也有满脸皱纹的老者,手还紧紧抓着包裹。他们原本的生活贫困,但至少安定,不过朝夕之间,骤成难民,很多人还是一脸懵懂。

饶家驹问方三响去哪里,方三响说去吴淞路那边去救一批平民。饶家驹看看左右,用熟练的汉语提醒道:“你要小心,日本人不是太讲规矩。”方三响心中一沉,饶家驹这么说,必然是经历了什么。

可惜两边都赶时间,不容细聊。饶家驹临行前叮嘱了一句,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尽量往苏州河那边去,他的车队会在这条线上持续收容难民。他的法国身份,多少能起到一点庇护作用。

望着车队远去,项松茂叹道:“饶神父真是个好人。可我们在上海,居然还要靠一个法国人才能得到庇护,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方三响眼神闪动,不由得又想起了老青山下那一句撕心裂肺的疑问。

“魏伯诗德先生,这么多年,我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心中的一个稚嫩声音,懊恼地沉吟道。

两人很快来到了老靶子路。这条路早年是租界商团武装组织训练的靶场,因而得名。后来靶场搬迁,这里建起了一座工部局警察医院,但名字沿袭下来。五洲药房的第二支店,正好距老靶子路与吴淞路的交叉口不远。

他们走到店前,看到整个药店门洞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柜台上的药品俱在,柜台上的进销账簿摊开着,连旁边的墨水瓶都来不及盖住。可见当时事情发生得极为匆忙。

项松茂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页月历。这是他和一位叫孙雪泥的画家联名推出的《抗日月历》,上面题了八个字“煮豆燃萁,内争可耻”,正是项松茂亲手书写。

“所有抗日相关的东西,都没有了。”项松茂道。这页月历上还印着一个军靴脚印。

自“九一八”之后,项松茂代表五洲药房与其他五家药房曾发布声明,抵制日货,并定制了小旗、标语、月历、海报等物料,在自家商店内陈设。眼下这些东西都消失了,到底是谁干的,不言而喻。

方三响警惕地走出药店大门,环顾四周,注意到附近砖墙上有三四个弹孔。他正要蹲下查验,却听到旁边“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人。他飞身过去,正好撞到一个扛着卦幡的算命先生。

说来讽刺,上海的医院和药房附近,总会有一两个卦摊。人们依靠科学尚不踏实,总要求助于神灵来做验证,才放心去治疗。

方三响揪住那个算命先生,问他这里发生的事。这个算命先生比较蹩脚,没算出自己今天不宜出门,被这个铁塔大汉唬得瑟缩成一团,半天才讲明白。

原来在前一日,虹口有一个日本的居留民团耀武扬威地从老靶子路经过,突然从药店方向传来几声枪响,打死了两个人,民团吓得一哄而散。开枪的是谁,算命先生并不知道,也许是爱国义士,也许是失散的十九路军士兵。过了一阵,开来一支日本正规军,不由分说冲进药店,把十一个店员全都拖走了。

“日本人大概觉得,这个药店里反日气氛这么浓,一定在包庇枪手吧。”算命先生哆哆嗦嗦。

“他们被抓去哪里了你知道吗?”项松茂从药店里走出来,一脸焦急。

算命先生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圈,职业习惯使然,他觉得这是个要钱的好当口。可方三响眼睛一瞪:“那些店员是因为抗日被抓,这种钱你也要赚吗?”算命先生瑟缩着双肩,两撇鼠须哆哆嗦嗦:“不敢,不敢。我不是要钱,我是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给军队带路的是个和尚,头戴着圆而深的斗笠,斜披着袈裟,好像不是中国僧人呢。”算命先生对细节观察得颇仔细。

“那是三度笠,典型的日本僧斗笠……难道是西本愿寺?”

项松茂最先反应过来。他告诉方三响,就在第二支店几百米之外的乍浦路上,有一座日本西本愿寺在上海开设的别院。这座别院是去年才建成的,满铁、正金、邮船、三井等大企业的社长经常驻足,是日本人在虹口经常集会的场所。

西本愿寺与军方关系十分密切,每次战争都会派遣随军僧人,为战死者举办慰灵法事,甚至直接参与战争。这次中日在上海开战,这十一个店员,很可能就暂时被扣押在这座别院之内。

两人放过算命先生,当即沿着老靶子路朝着北四川路方向赶去,没走多远,便看到了那座别院。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找,和周围低矮的中式房屋相比,它的大白造型实在是太醒目了。

一靠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华丽的东山墙。墙体纯白,下半截是一排排棋格布局的圆菊凸雕,上半截的拱券则是由禽鸟浮雕和十六片双层排列的莲瓣组成一个半圆,拱卫着中央一扇大窗,一只石雕雄狮高踞其上,连接到院内气势恢宏的马蹄形大厅。

“日本人可真下血本啊……”方三响来虹口的次数也不少,还从来没注意过,里面还藏着这么一座建筑。

“日本人侵略中国的,绝不只有武力,宗教亦是渗透手段之一。”项松茂低声道。

此时别院的大门半敞开着,进进出出的既有戴着斗笠的僧侣,也有军人。这里距离中日交火的北四川路极近,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处军事据点。而在别院的门口除日本军旗之外,还悬挂着一面红十字旗。

这是日本赤十字旗,日本赤十字社也跟随日军来到上海。方三响走到门口亮出红十字袖标,申明找这里的负责人。哨兵一见,果然没有为难,把他们两个带了进去。

颜福庆让方三响跟着项松茂,用意即在于此。一个中国商人,在中日交战之际去找日军交涉,风险实在太大,有红会中立人员陪同会相对安全一些。

别院的布局,与西本愿寺本山毫无二致,别说御影堂、阿弥陀堂这样的建筑,就连两棵大银杏树也在同样的位置。这里的赤十字社负责人叫酒井,和方三响算是旧识,当初关东大地震时,酒井因为懂一点汉语,担任过与中国红会对接的联络员。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酒井态度便大不相同。方三响问他是否知道五洲药房的店员下落,酒井看看四下无人,小声告诉他,最近军方以维持治安的名义,抓了一批闹事的中国人,都关在别院东南角的仓库里,至于有没有五洲药房的人就不知道了。

他带着项松茂和方三响走到仓库前,项松茂隔着透气栅栏望了一眼,立刻认出了支店副经理的身影。他快步上前,呼喊对方的名字。那些店员正惶恐,见到总经理突然出现在外面,无不惊喜,一起朝窗口拥来,纷纷伸手呼救。同样关在里面的其他中国人不明就里,也朝这边拥来。

附近的卫兵被惊动,跑过来一边呵斥一边用枪托狠砸。一个店员缩手不及,一下被砸断了指骨,惨呼一声倒退回去。

睹此惨状,项松茂腮帮子一颤,眼泪登时就要掉下来。方三响连忙请求酒井打开仓库,施以急救。酒井为难地表示,赤十字社只负责这些囚犯的日常照料,要打开仓库,要军方准可才行。

他把项松茂和方三响重新带回银杏树下,一个微胖的日本军官正站在树下,圆脸眯眼,看上去很和善。他手扶武士刀,正在和一个僧人聊天。

酒井介绍说这是竹田厚司上尉,隶属于海军陆战队,负责这一带的治安工作。不待竹田发话,方三响强硬地抢先道:“其他的你们可以慢慢谈,但刚刚里面有人受了伤,希望贵军能给予方便,让我进去急救。”

竹田厚司端详这个胆大妄为的医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上一次方医生以治病为名,进入习志野战俘营,可是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啊。难道这一次想故技重施?”

方三响不由得一脸警惕,难道竟有这么巧的事,他当年也在战俘营?竹田厚司轻轻拍了一下巴掌,笑眯眯道:“别担心,我们并不认识。但你在习志野的事迹,在军队内部是被反复检讨过好多次的,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本人,真是幸会。”

“那是我因关东大地震南去救援时的事了。”方三响特意强调了一句。竹田道:“我的亲人也有在关东大地震中去世的,这份人情总要记住。我相信方医生你这次……应该不会搞出什么花样了吧?”

方三响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做了保证。他冲项松茂点点头,跟着酒井快步走回仓库前面。卫兵将他搜了一遍身,打开了大门。

整个仓库并不算大,里面关着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看装束都是平民。他们簇拥成几个小群,挤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无不惶惶不安。日本人只在角落里放了一个马桶,不分男女,也没遮帘,隐隐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五洲药房的店员们统一穿着浅蓝色号坎,十分好辨认。方三响迅速找到他们,简单讲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那些店员听说总经理是专门为他们而来,无不欢欣雀跃。“项总经理肯定有办法的。”一个店员信心十足地说。

方三响注意到,这些人的腰杆挺直了几分,双眼放光,可见有多信任这位上司。他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找到那位受伤的店员。这个倒霉鬼的左手中指指骨生生被枪托砸断,第一个指节耷拉下来,方三响从急救挎包里取出工具和药物,为他处理伤口。

与此同时,在银杏树下,一场艰难的交涉正在进行。

竹田直言不讳地告诉项松茂,那十一个店员涉嫌勾结反日分子袭击侨民,是必须被严肃处理的。

“他们只是无辜的平民,我可以保证他们与枪击事件没有关系。”项松茂说。

竹田双眼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我们在店里搜出了大量反日宣传材料、旗帜和所谓的义勇军名册,他们是否参与了反日运动?”

“自从‘九一八’之后,全上海都参与了反日运动,每一个市民都是反日分子!这些东西,在任何一家中国店铺里都可以找到。”项松茂讥讽道。竹田笑眯眯的,不为所动:“所以项先生是承认这十一人确有反日倾向对吗?”

“他们只是做了身为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你们自己清楚地想一想,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不好好想些睦邻友好的方法,倒以军队占领我国土,屠杀我民众,反过来问我们为什么反日,这是什么道理?”

项松茂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郁闷,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他一个“好好先生”,也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

竹田被这一通训斥说得有些恼火,正要开口叱骂,项松茂又抢先道:“本药房的第二支店位于老靶子路,属于公共租界。你们公然掳走市民,是在践踏工部局的中立原则!”

“虹口的日本侨民众多,我们有义务在日租界内保证国民的安全。所采取的措施,都是正当而且必要的。”竹田铁青着脸。

其实上海本来没有什么日租界,只因为日本在虹口地区苦心经营多年,以吴淞路、狄思威路为核心兴建了大量学校、商铺、医院、寺庙、俱乐部乃至军营,街区完全东洋化。名义上,这里仍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但工部局的管辖权早被日军侵夺,实际上与日租界无异。

项松茂知道竹田是在胡搅蛮缠,可又能如何呢?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任你讲出什么道理,对方摆出一副无赖相,你偏偏奈何不了。这简直就是中日之战的缩影,国民政府抗议之声不绝于耳,却阻不住日本人分毫。

“如果我来代替他们呢?”项松茂突然道。

“什么?”

“那十一个店员只是普通市民,于贵军全无用处。而我是上海租界华人纳税会理事和上海市商会会董,落在贵军手里,难道不比他们更有价值?”

项松茂作为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各种利益的算计,他决定用这种方式去战斗。这一下子,竹田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一个身价巨万的总经理,换十一个月薪十几大洋的普通店员,这根本不划算,他是疯了吗?

项松茂觉察到了竹田细微的变化,又逼问了一句:“堂堂大日本帝国军人,难道连这样的决断力都没有吗?”

他双眼灼灼,那光亮逼得竹田下意识转开了一刹那的视线,随即竹田心中涌起一阵羞恼。这个可恶的中国商人明明已经穷途末路,只能苦苦哀求,为什么自己那一瞬间会害怕?可这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摆脱这种挫败感,竹田猛地一挥武士刀,把旁边银杏树的树枝斩下来一截。“浑蛋!我做事不用你来教!”切口齐整的树枝落在了项松茂的脚边。周围的西本愿寺僧人纷纷驻足,露出心疼的神情。

唯有项松茂面不改色,坚毅的表情里隐隐带着讥讽。他知道竹田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那边厢方三响给伤员处理好伤口,抬头朝栅栏外望了一眼,远处树下两人的会谈似乎不是太顺利。

方三响暗暗叹息了一声。早在习志野战俘营事件中他便深有体会,日本人骨子里崇尚强权,项松茂这样的谦谦君子,很难应付。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把精力放在眼前。

方三响站起身来,问是否还有其他人身体不适,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老太太瞥了眼马桶挂帘,伸手指了指。

他眉头一皱,迈步朝那边走过去。只见在帘子旁边的杂物之间,正斜躺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射来两道憔悴而狡黠的目光。

“翠香?”方三响大吃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穿成这样?

粉红色条纹的衬衫,头戴船形水手帽,衬衫胸口处还别着一个球拍形状的胸针,这是回力球场的女仆欧啊。

上海号称有三大赌,赌狗赌马赌人。其中的“赌人”,指的是位于亚尔培路霞飞路上的回力球场。回力球速度快,不确定性高,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极为刺激,是近一年兴起的博彩玩法。为了招徕赌客,球场专门雇一批年轻姑娘,身穿制服,游走于看台之间,提供各种小吃及博彩券。

虽然英子放弃了姚家家产,但也不至于让翠香去做女仆欧补贴家用吧?方三响带着疑惑走过去,翠香低声叫了一声方叔叔,似乎很是虚弱。

方三响这才发现,她的右脚踝肿得厉害,简直像个发面馒头。邢翠香得过小儿麻痹症,虽经过矫正,可走路始终一瘸一拐,眼下这状况,显然是在剧烈奔跑中扭伤了。方三响伸手触摸了一下肿处,瘀血积得很厉害,显然已经伤了很久。

刚受伤时,应该立即冰敷,现在超过一天,得改热敷才好。方三响手边没有热水,只好设法把她的右脚抬高,以瘀血处为中心向外轻轻揉擦。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三响边揉边问。翠香还有心思开玩笑:“哎呀呀,方叔叔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先答哪个啦。”方三响手劲不由得大了点,翠香疼得直吸气,只好压低声音乖乖答道:“我最近跟着史蒂文森做私家包探,正在追查一个人。”

“等一下,你不是在保育讲习所吗?”

“哎呀呀,还不是因为大小姐把家产都捐了,我业余做包探还能补贴一下家用。”

方三响哼了一声。这个小丫头天生性格活泼,胆大妄为,多半是耐不住讲习所的枯燥,只是没想到,她会跟史蒂文森混到一块去做包探。翠香道:“方叔叔你知道三友实业社的事吧?”

“知道。”

三友实业社是一个本地毛巾厂,工厂就在杨树浦。前不久,有几个日本僧人跑去工厂化缘,结果与反日情绪严重的工人们起了冲突,被打死一人。虹口的日侨青年同志会纠集人手,放火焚烧工厂,还砍死了一个赶来组织救火的华捕。随后事件逐渐升级,日本军方公然介入,这才演变成了中日开战的局面。

“我们查到,这几个日本僧人是被人指使的,而且袭击他们的并非工厂工人,而是另有凶手。”翠香神神秘秘地说道。

方三响正在按摩的手为之一顿。另有凶手?

翠香道:“当时参与的一共有两个日莲宗僧人和三个信徒。其中一个叫藤村国吉的信徒最喜欢赌回力球,我便化装成仆欧,在球场上设法从他嘴里套话。谁知这人起了色心,居然要跟我轧姘头,我顺水推舟跟他回去。没想到刚一到家,屋里有人开了枪。藤村被当场打死,我往外逃去,杀手穷追不舍。我脚崴了逃不远,恰好一队日军的巡逻兵路过,我抄起砖头砸了带头的军官,气得那军官当场把我抓住,反而让杀手不敢靠近了。然后呢,我就被他们以袭击军队的罪名带回这里关押咯。”

翠香的脸颊上还带着淡淡的掌印,真实情况肯定比她这一番轻描淡写的描述更凶险。方三响听得心惊肉跳,翠香胆子也忒大了点。但更让他震骇的,是翠香透露出的信息。

“藤村的家里放着一封信,我离开时顺手揣进怀里了。”邢翠香指了指自己的口袋,“里面提到一个人名,叫作川岛芳子。”

这个名字方三响略有耳闻,好像原先是个满清格格,后来入籍日本,最近频频混迹于上海上流社会,还有人称其为东方的“玛塔·哈莉”——世界大战期间一个法德双料美艳女间谍,可见那女人的背景。

这封信是川岛芳子写给藤村国吉的,要求他们五个人前往三友实业社去做“事先约定的工作”。旁边还有藤村的批注,愤愤不平地痛骂川岛芳子,说她在工人队伍里安排了杀手却不提前知会,以致一位无辜同伴意外死亡。

可见整个袭击日僧事件,分明是川岛芳子精心策划的阴谋。当初“九一八”事变爆发的起因,也是关东军先炸毁南满铁路,扔下几具尸体,伪称是中国军队先发起袭击,然后才开始发动偷袭——典型的日式做法。

方三响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如果这封信公布,将会对局势产生极大的影响,日本人绝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以川岛芳子的心狠手辣,把参与者全数灭口再正常不过。

看来于公于私,都得尽快把翠香弄出去才行,她身上的干系实在太大。

方三响盯着她,蓦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谁委托你们查这件事的?”

她和史蒂文森只是私家包探,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查一个政治事件。有资格关心这件事的委托者,必有很深的背景。翠香摇摇头,说要讲江湖道义,为雇主保密。方三响知道这丫头脾气犟,也不逼问,先把信揣好,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他来想办法。

翠香摇摇头,把信纸交给他:“方叔叔你把这封信带出去就行了,颜院长肯定知道怎么处理。我就算了,一个瘸子怎么逃?”她又幽幽道:“大小姐和孙叔叔如今都在哪儿呢?”

方三响道:“英子在吴淞,孙希大概是在哪家伤兵医院吧,一打起仗来,他从来都是最忙的。”翠香撇撇嘴:“哼,他向来花头最多,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方三响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什么,可他只是动动嘴唇,终究没问出来。

方三响离开仓库,忽然听到一阵发动机轰鸣,紧接着一辆漆黑的福特轿车大咧咧开进院子,门口卫兵拦都不拦,可见来者身份不低。

不待车子停稳,一个人已从后排推门出来。这人一身黑色长风衣加黑礼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纯白长围巾,虽是男装,可黑发如瀑,眉眼间透着女子特有的清秀与锐利。

女子一下车,整个别院的气氛为之一变。好多士兵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屏气凝神。就连西本愿寺的和尚们都不易察觉地抬起三度笠下的脑袋,朝这边偷偷望来。而方三响注意到,她也戴着一个红十字袖标。

方三响赶忙问旁边的酒井这是谁,酒井双眼睁得大大的,一脸仰慕道:“这是川岛小姐呀,她怎么跑到别院这里来啦?”

“啊?”

方三响立刻意识到不妙。川岛芳子居然跑来西本愿寺别院了?不用问,这次肯定是冲着翠香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冲着那封信来的。

藤村国吉的信,此时就在自己身上。如果他现在要走,没人会来阻拦,但翠香肯定完蛋了。方三响站在原地,陷入两难的境地。他忍不住想,如果孙希在就好了,那家伙总能想出些好主意。

此时川岛芳子已走到银杏树下,与竹田上尉交谈着什么,项松茂则退到旁边廊下,安静地等候着。方三响的大脑飞速运转,必须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无意中一摸自己的急救挎包,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计上心头。

这主意并不算好,但总比束手无策强。方三响无暇细思,快步走到项松茂身旁,低声道:“项总经理,现在有一件关乎战争的大事,至为紧急,我希望你能设法拖住竹田和那个女人至少十分钟。”

出于信任,项松茂没有问缘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双手捂住脸迅速摩挲了一下,似在驱走适才的颓丧。等到手掌放下,他又露出那张在大上海无人不知的温文面孔。

方三响更不多言,急忙转身回到仓库,借口遗漏了病人还未诊治,让卫兵开门。仓库里的囚犯们好奇地看着这位医生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小瓶里装着暗褐色的粉末。方三响打开瓶子,催促每个人倒一口在嘴里。

出于对方三响的信任,那十一位五洲药房店员率先服下,于是其他人也纷纷倒了一小口。最后方三响走到翠香身旁,把剩下的粉末都倒给她吃。吃完之后,他隔着栅栏望了望,项松茂似乎在跟川岛芳子比画着什么,竹田在旁边一脸无奈,不时抬腕看看时间。

过了约莫五分钟,仓库里的众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有些人觉得嘴里发干,不由自主地去抓咽喉;有些人的脸变得又干又热,泛起一片潮红,甚至瞳孔都开始微微扩大。又过了一分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身体发热,体温飙升。

方三响一直在密切观察这些细节,一见差不多了,对他们说:“开始咳嗽!用力咳!”然后拿出一个棉口罩戴上冲到门口,对酒井着急道:“我发现这里的囚犯得了肺鼠疫!”

酒井一听这三个字,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肺鼠疫?这可不得了。

他作为赤十字社的医生,深知这玩意儿的可怕。这个病,是一个叫伍连德的中国医师在一九一〇年东北闹鼠疫时首次发现的。不同于通过鼠蚤叮咬传播的腺鼠疫,肺鼠疫可以通过飞沫在人类之间传播,一旦扩散开来,极为危险。

如果仓库里突然冒出个肺鼠疫,那整个西本愿寺别院都要完蛋了。一想到这个后果,酒井额头就冷汗狂冒,他颤声对方三响说:“你确定吗?”方三响厉声道:“他们所有人都突然出现了高热症状,还有咳嗽、胸痛等症状,这是典型的鼠疫!”

酒井越过他的肩膀,朝仓库内看去,只见每个人都面色潮红,而且不住地咳嗽。最靠近自己的那一个犯人,明显瞳孔都放大了,这是任何演技都做不到的。而方三响郑重其事戴上口罩的举动,更增添了几分说服力。

“可是,他们之前还好好的呀!”酒井迷惑不解。

“以闸北的卫生状况,每年都会暴发好几场疫病。”方三响顿了顿,语气坚定,“一九一〇年上海就曾闹过鼠疫,当时我正是第一发现人,请相信我的判断。”

酒井在中国待过几年,也知道中国的公共卫生很糟糕。被方三响这么一说,他登时又多信了几分。他出于习惯,想进仓库做进一步确认,却被方三响拦住。

“肺鼠疫太容易传染了,你不要进去!这里都是中国人,由我来处理就好。酒井先生最好去联系竹田上尉,把他们全部运送到别处隔离起来,不要给军方造成麻烦。”

“可这时候……”

“我可以把他们送到华界去,相信军方也是乐见的。”

酒井双目猛地睁大,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连忙转身去请示。望着他忙不迭地跑开的背影,方三响紧绷的情绪稍微松弛了一点。

他刚才给那些囚犯喂的药粉,叫作山莨菪粉。这是一种类似阿托品的镇痛药物,主要用于治疗肠胃痉挛、内脏绞痛,解除平滑肌痉挛,是时疫医生必备的随身药品。

现在国外的技术,已经可以提纯出山莨菪碱,但价格实在太贵。红会资金有限,医生日常外出,一般只会携带粗磨过的山莨菪粉。这种未经精制的药粉不纯,副作用还颇大,服用后会感觉咽喉灼热,面泛潮红,瞳孔放大等,它还会封闭汗腺,导致体温上升——这对身体并无大害,医生们也就将就着用。

刚才方三响想起刘福彪吞服麻黄假装患烂喉痧的事,想到山莨菪粉的特性,便给所有囚犯每人喂了超过一匙的量。他熟知鼠疫的种种症状,故意强调了发热的原因,再加上种种遮掩与误导,居然一下子唬住了酒井。

战事当头,突然冒出这么多鼠疫病人,日本人肯定不敢容留。如果能把鼠疫病人赶到中国军队的控制区,给对方制造麻烦,日本军方应该也乐见其成。

如此一来,翠香也好,十一位五洲药房店员也罢,便可以被日本人亲自送去华界,逃出生天。方三响仔细盘算了一番,鼠疫传染性那么强,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靠近,只要没有专业医生,这个计划便全无破绽。

只见酒井跑到竹田那边说了几句,看得出,那边的人都很震惊,一齐朝这边看来。方三响紧抿起嘴唇,能不能瞒过,就看这一回了。

竹田似乎要过来看看,却被酒井拽住,耳语了几句。竹田气呼呼地把武士刀收回鞘里,朝旁边挥动手臂。过不多时,一个军医匆匆抱来十几个口罩,这应该是别院所有的存量。竹田、川岛芳子和酒井立刻戴起来。

一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方三响便知道这事成了。酒井很快又跑回来,说:“就按方医生你说的办。”

方三响返回仓库,没有多做说明,只让所有人撕下衣角,捂住口鼻,又请两个店员把翠香搀扶起来,准备离开。大家不知道这位医生怎么如此神通广大,无不喜出望外。

这支队伍从仓库里鱼贯而出,朝别院外头走去。别院里的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唯恐被波及。只有项松茂走过来,抓住方三响的手。

“方医生,这些人就拜托你啦。”他说。

“怎么?您不跟我们一起走?”

项松茂依旧笑容满面:“我和竹田刚刚谈妥,我会留下来。”方三响肩头一震,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竹田那么痛快就放人了,原来不光是担心鼠疫,是有人做出牺牲啊。

“这……这怎么可以……颜院长出发前,叮嘱我要护你安全。”

项松茂笑道:“我做了几十年买卖,十一人与一人,孰轻孰重,我还是算得清的。你放心好了,凭我的身份,他们不敢轻动。”

这道数学题很简单,也很沉重。方三响盯着这位总经理,一时讲不出话来。可眼下不是耽搁的时候,他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快步回到队伍里。

他们正准备离开别院,哪知酒井战战兢兢跑过来,说等一等,川岛小姐想要过来看看。方三响眉头一皱,他最怕节外生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沉声道:“鼠疫凶险,川岛芳子身份特殊,不怕染上恶疾吗?”

对这些人他从不愿用敬称,向来直呼其名。酒井一听,哈哈大笑:“方医生你认错人了吧?她怎么会是川岛阁下,是川岛小姐啊。”

方三响眉头一皱,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酒井一脸迷醉道:“这位川岛真理子小姐,是川岛芳子阁下的养女,她可是我们赤十字社的高岭之花呢。”

说话间,川岛真理子已经走到队伍近前。她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唯有一对眼睑线条分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射过来。方三响什么也做不了,只得静待在旁边。

如今是一月份,所有人都穿得很厚实,唯独脖子会露出来。川岛真理子观察了一阵,忽然发问:“为什么他们的颈部淋巴结没有发肿?”

她的汉语字正腔圆,只是没有任何起伏。方三响一听,脊梁骨一阵发凉。鼠疫最典型的特征是淋巴结肿大,这个是无法模仿出来的。所以方三响刚才一直拼命误导,不许酒井靠近。没想到,这个川岛真理子一下子就戳到了关键之处。

“鼠疫的症状,腹股沟或腋下的淋巴结肿大的情形更多一些。”方三响只能勉强回答,暗自指望她就是随口问问,不会较真。

可这个希望立刻便破灭了。川岛真理子一指其中一个店员:“把裤子脱掉,我看看。”店员战战兢兢,把裤子褪下来,在湿寒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你,也脱。”

真理子的语气冷得如同一块冰。

另外一个店员也脱下裤子,方三响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川岛真理子扫视了一眼两个人的下体,那里干干净净,并无任何淋巴结肿大。她面无表情,这个拙劣的把戏连嘲笑的价值都没有。倒是竹田有些气愤:“方医生,你真是恶习不改,中国人果然不能信任。”

她转过身去,对竹田道:“请竹田上尉给我准备一个关押犯人的房间。”

竹田一怔,都关到仓库里不好吗?干吗要分开?川岛真理子扫视了一圈,抬起纤纤手指,朝人群里一点:“方三响、邢翠香,这两个人要单独关押,我要问话,其他的你自行处置就好。”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同时转动脖子,似乎刻意说给谁听。

竹田知道,川岛真理子虽然名义上是赤十字社的医生,其实是特高课的人,这次中日开战背后有这个机构的影子,她要审问必有缘由,于是喝令卫兵们过来安排。

这些人被迅速分成了三队。方三响与翠香一队,十一名店员一队,其他人一队。

“等一下,为什么这十一个人要单独分队?”川岛真理子问。竹田把五洲药房的事简略讲了一下,说项总经理情愿以身作保,换回那十一位店员的释放。

川岛一对冷目转向了项松茂,双手抱臂,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过了一阵方道:“项总经理是吧?贵厂出品的固本肥皂,我在上海是很喜欢用的。”

“如果川岛小姐喜欢,我可以让人送几箱过来。”

“记得项总经理刚推出这个牌子的时候,英国人的祥茂洋行想要收购打压,疯狂倾销祥茂牌肥皂,最后反被固本挤出了市场。这一场商战,可着实让白种人领教了我们黄种人的力量呢。”

那确实是项松茂生平最得意的战役之一,只是被这个日本姑娘归类为白种人、黄种人之战,说不出地古怪。

“可惜啊,我听说您旗下的几家工厂最近转而生产各种战场急救药品,暂时不会有固本肥皂供货了。”

项松茂眉头微蹙,想不到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如此有效率。他脸色僵硬地回答:“是的。”川岛真理子头稍微歪了一下,淡淡道:“这些药品应该都是直送前线,供应给中国军队吧?您身为总经理,想必很清楚投放计划。”

项松茂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没沉住气。如果日本人掌握了药品的直送计划,就相当于掌握了中国军队的布防图,这对接下来的大战的意义不言而喻。这个女人太敏锐了吧?简直是魔女。

“对不起,这是商业机密,我不能说。”项松茂坚决回绝。

川岛真理子没有生气,她平静地转头对竹田道:“这个人,还有那十一个店员,也请一并移交给我。”项松茂大惊,急忙叫道:“竹田上尉,我们明明已经达成协议了。让我留下,让其他人离开。”

竹田一摊手:“我是个海军军官,没办法对川岛小姐发号施令。”

特高课归属内务省管,属于政治警察体系,与军方是两个系统。那女人显然是打算拿那十一个人去胁迫项松茂交出直送计划,恶人便由她去做好了。

于是竹田发出命令,让卫兵把囚犯重新分配一下。方三响向翠香递过去一个眼神,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翠香冰雪聪明,立刻觉察他想要挟持真理子,强行带走大家。她心中大急,低声道:“想想小钟英。”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的动作陡然停住了,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冒险行为。

于是整个队伍被分成了两部分,方三响、翠香、项松茂和那十一个店员被归为一队。全程没人呼喊或挣扎,因为没有人知道哪一边的命运会更悲惨。

川岛真理子又道:“有没有偏一点的房间?先把他们关起来。我派人去调一辆囚车过来,应该一个小时就到。”

“押去江湾吗?”竹田看到川岛点了点头,忍不住笑起来,“到了那里,他们会怀念我的仁慈。”

竹田问了一圈别院僧侣,决定把方三响等人暂时关押在侧边的藏经阁。至于其他人,则又被推回到仓库里。

西本愿寺别院的藏经阁并不算大,只是一间紧邻山墙的砖混结构日式平屋,屋内放着几个桧木书架,架子上搁着若干本经书,看质地年头颇长,多是从日本带过来的。

这些囚犯被关进来时,天色已晚。方三响隔着栅栏,看向远处的落日。只见那一轮冬日早早便坠下地平线,边缘血红,仿佛被黏稠的血浸泡了太久。暗夜之下,虹口高高低低的建筑只剩下方正的轮廓,有如一块块墓碑,浸泡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方叔叔你还是演技太差。你不应该强调什么疑似症状,你一强调,人家就会去分析,一分析,不就露馅了?你应该一口咬定,咬死是鼠疫,也许就能唬住那个女人了。”

翠香蜷曲起受伤的那条腿,轻声抱怨。方三响无奈道:“我没有你或孙希的机智,能想到这个法子已是极限了。唉,孙希在就好了。”

“孙叔叔啊,他一见到女人,尤其是美女就要捣糨糊,还是不要指望的好。”

她环顾四周,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哎呀呀,我一看到这些佛经就头疼,日本人这是打算念经烦死我吗?哼,逼急了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掉。”项松茂安顿好店员,从书架另外一侧走过来,见到书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忍不住感慨道:“这寺里来来往往的日本贵人们,不知是否在佛经里读出了几分慈悲为怀,呵呵。”

方三响把项松茂拽到角落里,讲了藤村信件的事。项松茂这才明白事件的全貌,这个川岛真理子看来是打算一箭双雕,既要销毁藤村信件,也要问出药品直送计划。

“方医生你放心,我就算丢掉性命,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方三响对项松茂的人品自然十分信任。他疑惑地看向大门处:“但是……她怎么没动静?”按说他们已成了瓮中之鳖,川岛真理子应该立即审问才是。可这眼看都天黑了,大门却始终紧闭,不知她去干吗了。

这时翠香忧心忡忡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很在意。”

“什么?”

“方叔叔你之前认识那个叫川岛真理子的女人吗?”

“从来没见过。”

翠香眼神闪烁:“那就怪了。那个女人抓我们的时候,可是一口喊出了你和我的全名。”

竹田之前认识方三响,知道方三响全名不奇怪,但那女人连翠香的名字都能喊对,这便十分诡异了。方三响道:“难道说……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可她在图谋些什么?”

两人正嘀咕着,在藏经阁外侧的长廊尽头,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这里铺的是鹂鸣地板,故意被设计成这样,任何人踏上去都不能消除声音。他们赶紧闭上嘴,屏气凝神。

把守藏经阁的卫兵们转头警惕地望去,见到一个戴着三度笠的僧人弓着腰缓缓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稀粥的木桶。一见是给囚犯们送饭的,卫兵们精神松弛下来。僧人先冲他们鞠了一躬,正要推门进去,却不防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请等一下。”

川岛真理子的身影,像是从黑暗中浮现一样,咯吱咯吱地缓步走到近前。僧人似乎有些惶恐,她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手杖探入粥桶,搅了一搅,碰触到了一个硬东西。真理子面无表情地把戴有薄布手套的右手伸进去,从滚烫的粥里取出一把锥子。

卫兵们又惊又怒,要把这和尚按住。川岛真理子却示意他们退开,到廊下去,尽量站远一点,只留下她和那个僧人。

“摘下斗笠。”等卫兵离开之后,她命令道。

僧人摘下三度笠,露出一个光头。不过这光头的头皮深浅不一,很多地方的发楂根本没刮干净,看上去颇为滑稽。川岛真理子“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

如果酒井在旁边的话,估计会惊讶地叫起来。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的高岭之花,居然笑了,而且还笑得像个小女生。

“真没想到,你会把头发都刮光,连我都差点没认出你来。”她说。

僧人有些迷惑,这口气似乎很熟悉。但她的下一句话,却正好击中了他:“孙君,真是好久不见啦。”

僧人一瞬间有些慌乱,不明白怎么会被人看破了真身。川岛真理子双手合十,像是感谢神明一样:“我扣押了方三响和翠香,还没想好怎么利用他们来见到你,结果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对这个古怪女人的古怪言论,孙希又是恼火,又是气愤。

自从开战以来,他本来一直在前线的伤兵医院忙活,史蒂文森突然找到他,说翠香陷身在西本愿寺别院之中。以此时的局势,别说警察,就算是军队也帮不上忙。孙希联系不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急得六神无主。所幸此时两军停战,医院暂时不忙了,他一咬牙,便冒险潜入虹口来救人。

孙希一进虹口,恰好见到一具被流弹打死的日本僧人的尸体,遂把他的斗笠、衣袍都扒下来,换到自己身上,然后捡了一块炮弹皮,硬是刮掉了满头的头发,大摇大摆地混进西本愿寺别院。

自从关东大地震后,他一直在自学日语,如今已经讲得十分流利。别院之内人多,竟被他一路蒙混进去。只可惜竹田布防严密,外松内紧。孙希一直没找到机会救人。

孙希万万没想到,方三响、项松茂他们很快也来了;更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取得联系,却撞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言语之间,似乎跟自己很熟。孙希实在迷惑:“你……你究竟是谁?”

川岛真理子把领口扯开一个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可惜上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像一条缠住脖子的蛇。孙希一看到这疤痕,惊讶地张开嘴,伸手猛点:“你是……你是……”

“我是胡桃呀,那个被你和虎爷爷救了一命的胡桃。”真理子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九年前的记忆,在孙希脑海里一下苏醒。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他救过一个被劈开了气管的小姑娘,盐谷铁钢确实提过一句她的名字,但孙希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没想到她居然都这么大了,而且还……变成了这种身份。

真理子向前走了几步,先是凝视孙希良久,然后开口道:

“我从来没在清醒时见过你,可我至今都记得半昏迷时的那种感觉,从来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我,也从来没人那么用心地关心过我。”

“那是作为医生的责任。”孙希的腮帮子隐隐发酸。

“我是个妓女的孩子,母亲生完我就死了。我从记事时起,就一直寄人篱下,饱受欺凌,东躲西藏。除虎爷爷之外,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哪怕一点点关心。我一度认为,自己存在于这世间,也许是多余的。只有你,在我将要坠入三途川时,把我救回了人间。我醒来以后,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来中国找到你,报答你的关心。”

川岛真理子站在走廊里,两眼放光,继续讲起她的事情来。

那次侥幸生还后,她便一直跟着盐谷铁钢学医。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川岛芳子。当时川岛芳子正打算培养一位心腹,遂把她收为养女,改名为川岛真理子,接受各种专业培训,跟随其走南闯北。

这一次上海事变,川岛芳子在幕后出力甚多,真理子自然也跟她来到上海,为她办事。

“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但我对你的事情,已经了解得很多呢。你的样子、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遭遇的官司、你爱去的番菜馆和裁缝店,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一直单身,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

川岛真理子双眼跃动着炽烈的神采。她说得天真烂漫,就像是一位陷入苦恋的思春少女,可讲出来的事情,却让孙希毛骨悚然。

这些年来,自己竟然一直在被人默默监视着,这感觉太可怕了。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绑架暗恋对象的亲朋好友?哪一派的鸳鸯蝴蝶小说也没这种情节吧?

孙希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一看胡桃这种精神状态,就知道应该是“吊桥症”的一种表现,而且是相当极端的那种。

所谓“吊桥症”,是说一个人走在晃悠的吊桥上,心跳容易过速,如果对面有其他人,人们往往会把紧张感误当成对对方的好感。在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中,这样的情况颇为常见。处于极度痛苦中的病人,很容易把医生的治疗当成爱意的表达,产生特殊的情感。

别的不说,姚英子当年遭遇车祸被颜福庆所救,直接影响到了她后来的职业选择,就是一个例证。当然,英子那种程度比较轻,而且影响积极。但眼前这个胡桃姑娘,大概从小生长在极度缺乏关爱的环境下,孙希的一次无心施救对她产生的影响太大,让她近乎走火入魔。

“我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开始等你,今年是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等了足足十年。我终于见到你了。这是命定的重逢!”川岛真理子想要凑近一点,孙希却冷着脸,向后退开半步,背靠廊柱:“川岛小姐,你把我的朋友关在这里,然后说要报答我的恩情?你对中文表达有什么误解?”

“我知道,我知道,孙君是个温柔的人呢。”川岛真理子抬起头,带着一丝羞涩,“别担心,我会把你的朋友们都放掉的——当然啦,除了邢翠香。”

“啊?为什么?”

“我这次来别院,本来就是要抓她回去,这是川岛阁下交给我的任务。”

川岛真理子的气质,在一瞬间又切换回了那个冰冷的特高课警官。孙希皱眉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被你们盯上?”

“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如果落入中国人手里,对皇军的计划会有妨碍。”川岛真理子说完,挽起孙希的胳膊,语气转而温柔起来,“孙君是为了她,才潜入西本愿寺别院的吗?”

“我为了谁而来,与你无关。”孙希恼火地扯松领口,“她是我朋友的晚辈,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啊!”

“能够让孙医生你不顾安危舍身相救,我很羡慕她呢……”讲到这里,川岛真理子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但很可惜,她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必须予以排除。”

孙希心里一阵阵地涌起寒意,这个疯姑娘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讲的事情何等残酷,说得就像小孩子抢糖果一样平淡。

川岛真理子见他没吭声:“孙君,我向你透一个底。帝国海军的加贺号和凤翔号航空母舰,已经进入了外海。一旦再次开战,孱弱的中国军队将会被彻底击溃,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未来的上海,将会是日本的天下。”

“然后呢?”

“孙君救过我的命,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肯做我……嗯,做日本政府的朋友,我可以推荐你去东京帝大深造,也可以帮你开一个私人诊所,如果你想在卫生处谋一个高位也没问题。无论怎样,总比待在一个小医院更有前途。”

孙希表情彻底冷了下来,缓缓吐出一个数字:“二十一。”

“嗯?”川岛真理子一怔。

“这是二十九日一天激战中,我在前线伤兵医院所做的手术台数。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手术,我只是在尽人事,他们的伤太重了,根本救不回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接下来的战争中,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如果他们不抵抗的话,明明就可以和平解决的。”川岛真理子说。

孙希抬起双手,十根修长的指头弯曲又伸直:“我的双手沾满了他们的鲜血。现在你要我带着这些死伤者的印记,投靠凶手?你当我黐线 啊?”

川岛真理子勉强笑了笑:“我记得孙君你从来对政治没兴趣的。”

“看来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孙希冷冷道,“我确实对政治没兴趣。但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你们是要来杀死我们的侵略者,难道还指望我是盲的?”

川岛真理子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这次开战,日本也是迫不得已。黄种人要团结起来,一起抵挡欧美白种人的侵略。这场战争不是为了灭亡中国,只是为了尽快促成中日合体,实现大东亚联合。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套说辞,孙希之前听盐谷铁钢说过,当时还颇为心有戚戚。可换作如今的背景,这一番言论便显得极为荒诞。孙希气得笑道:“盐谷先生早在关东大地震时,就看透了这套说辞的虚伪,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年老糊涂,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你追求异性的手法和你的政治观点,应该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吧?都是这么一厢情愿。”

听到如此刻薄的评价,川岛真理子的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她转头看向藏经阁大门,尖酸道:“你果然是为了邢翠香,才搬出这么多理由拒绝我的邀请吧?”

孙希一阵苦笑,这个女人完全钻进牛角尖里去了。不过他心中突然一动,如果让她这么误解下去,其实倒也是破局之道,于是摊开双手道:“咳咳,你猜得没错,其实我和翠香两情相悦,在一起很多年了。”

“你不是说她是你朋友的晚辈吗?”

“其实也没差那么多,十几岁而已。年龄不是问题。”

川岛真理子强抑着怒意:“你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孙君,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啊!”

“等你们日本人退出上海,再来说这个不迟!”

川岛真理子见孙希态度坚决,轻叹一声:“你当年救过我,我是一定要报答的。这样好了,等一下我要把他们全部移交到江湾司令部,你可以跟着一起上路,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她一抬手,把卫兵叫回来打开藏经阁大门。孙希别无选择,只得一咬牙走了进去,木门随后在身后关闭。

藏经阁里一片黑暗,孙希借着从阁窗透进的微不足道的光亮,先看到邢翠香,然后是方三响和项松茂,三个人表情都很怪异。直到外面再次传来川岛真理子的声音,孙希才知道为什么。

“囚车快到了,五分钟后我们出发。”

孙希的面颊一下变得滚烫,原来这里的墙壁太薄了,刚才两个人的对话,藏经阁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邢翠香双手抱臂,面上冷若冰霜:“两情相悦?年龄不是问题?孙叔叔,我先前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呢。”孙希赶紧解释:“我那是为了救你们,跟她虚与委蛇!”

邢翠香却不依不饶:“从前你就喜欢编派大小姐,还撺掇冯老头子上门提亲;现在又编派到我头上了。这要是传到大小姐耳朵里,她还不扒了我的皮?”

孙希一拍胸脯:“等我们脱险了,我去跟英子澄清。”邢翠香又一撇嘴:“哼,你这么急着澄清,是压根不想和一个瘸子孤儿扯上关系,对吗?”孙希一时语塞,这……这话说得两头堵,怎么回答啊?邢翠香望了眼他狗啃似的秃瓢,“扑哧”一声笑起来,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摸:“疼不疼啊?刮得头皮都出血了。”

孙希道:“事起仓促,我急着救人嘛,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这个法子。”邢翠香眼睛眨了眨:“你来之前,知道方叔叔、项总经理他们也来别院了吗?”孙希摇摇头:“我在医院里忙得昏天黑地,哪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邢翠香“哦”了一声,声音变得柔和:“总算你还有良心,没有跟着那个日本女人走,不然大小姐非气死不可。”

旁边项松茂感叹:“这个日本女人也太疯狂了,明明之前都没见过孙医生,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十几年孽缘呢。”

翠香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正因为没见过面,那个女人才会在一次次的想象中,把孙叔叔的形象不断美化。她痴缠的不是孙叔叔本人,是她心目中那尊完美的偶像。”她转头过去,又对孙希提醒道:“她口口声声说要和你在一起,到头来还是以特高课的任务为先。你可不要被美色迷惑,仔细被那母螳螂生吞了。”

“我什么时候被她的美色迷惑了啊!”孙希连声叫屈。翠香这夹枪带棒的本事,是越发精湛了。

方三响及时制止了他们两个:“你们不要在这里扯这些了,快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眼看就要被转移去江湾的日军司令部。对日本人来说,翠香的藤村信件和项松茂的直送计划,都是志在必得。他们一旦被抓进去,恐怕会凶多吉少。本来外面还有个孙希可以策应,现在倒好,连他也被抓进来了。

这时孙希微微一笑:“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谁说他是一个人潜入别院的?”翠香在旁边抢先点破了孙希的关子。

十分钟之后,一辆囚车载着十五名囚犯缓缓驶出了西本愿寺别院。战争期间灯光管制,连路灯都熄灭了,这辆车只能打开两个车前灯,沿着漆黑如墓道般的马路向江湾开去。川岛真理子坐在副驾驶位上,不时回头去看观察孔。只见孙希坐在邢翠香的身旁,互不理睬,两个人的姿势很是怪异。

最后一程了,两个人有这样的情绪也不奇怪。好在孙医生很快就可以迎来新生,想到这里,川岛真理子的唇角便微微翘起,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中。

囚车很快开到一个叫邢家桥的地方。这里有一条不算太宽的河渠,渠上有一座清代留下来的青石小桥,横亘东西。从虹口去江湾,这里是必经之地。

此前这一带曾爆发过激战,遍地瓦砾,还来不及清理。囚车不得不放慢速度,司机时不时要探出头来,借手电筒观察路面每一处凸起状况,避免轮胎被扎。囚车就这么慢慢开过石桥,眼看要开过河渠时,远处黑洞洞的建筑里突然闪过一点火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司机当即扑倒在方向盘上,气息全无。川岛真理子反应极快。在听到枪声的同时,她条件反射般地伏下身体,推门跳下车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已拔出了手枪。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给枪手留出机会。

又是一声枪响,囚车的右侧后轮胎立刻瘪了下去,车厢在石桥上向右歪去。押送的两名士兵打开后车厢,惊慌地跳下来,东张西望。在这样一片深沉的夜色中,开着车灯的囚车是绝好的射击目标。川岛还没来得及发声示警,黑暗中又是两声枪响,两名士兵一头栽倒在地。

“中国军队渗透到这里了?”川岛真理子躲到一处桥墩旁蹲下,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否定了。日军的阵地极为密集,不可能有成建制的军队毫无动静地穿过来。

川岛真理子小心地探出头来,又是一枪打过来,把石礅上沿打出一个豁口。这次她听出来了,这是李-恩菲尔德,是英国人爱用的步枪,而中国十九路军的制式步枪是汉阳造毛瑟枪。

看来伏击的人,多半是活跃于虹口的所谓“反日义士”,他们特别爱用这种从租界工部局流出来的枪械,俗称“英七七”。那些家伙对虹口地理极为熟悉,神出鬼没,不停地打冷枪骚扰日军和侨民——之前五洲药房外的枪击案就是一例。

这次的伏击地点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邢家桥与附近所有的日军驻屯点距离都差不多,任何一处日军赶来救援都得花点时间。

川岛真理子心念电转。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一个人与对方原地纠缠,不如先行撤退,赶去最近的驻屯点通知军队。她不担心这十五个人会先一步逃走,虹口毕竟是日军控制区,这么多人不可能藏得住。

主意既定,她朝囚车那边又开了一枪以迷惑对方,然后毫不犹豫地朝西北方向的狄思威路跑去。那里有一个日军预备队营地,只要几分钟就能跑到。

她离开没多久,一个满头白发的酒糟鼻洋人出现在囚车后门,端着英七七嚷道:“天国近了,快来迎接你们的救世主吧!”

“老头子,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翠香在车厢里笑骂了一句。

来救他们的人,居然是史蒂文森。方三响诧异地看向孙希:“这就是你说的救兵?”孙希低声道:“连你都想不到,日本人自然更不会知道了。”

原来翠香陷身之后,史蒂文森立刻跑去医院通知孙希。两人决定一个化装成和尚,混入别院,另外一个则留在外面策应撤退。川岛真理子为了诱捕孙希,故意放出风声,在别院多留了一个小时,反而给了孙希一个通知史蒂文森的机会。

史蒂文森在上海这么多年,早混成了一个老油子。他得到情报后,立刻判断出,囚车返回江湾必走邢家桥。于是他带着一杆英七七,埋伏在左近,准备劫车。

没想到这把枪歪打正着,让川岛真理子产生了误会。

项松茂和十一位店员鱼贯从囚车上跳下来。他们本来都绝望了,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意外转折,无不惊喜莫名。当发现解救者还是个洋人时,项松茂大为意外。他对方三响道:“这是你们的朋友?”

“不算是。”方三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项松茂热情伸手道:“史蒂文森先生,您甘冒奇险,拔刀相助,真是国际义士。”他刚说完,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史蒂文森打了个酒嗝,拍着胸脯道:“我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也是上海人,最见不得狗东西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这是应该的。”

方三响转向翠香:“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讲义气了?”翠香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哎呀呀,有钱能使洋鬼子推磨嘛。”方三响这才想起来,她和史蒂文森受雇于一个神秘雇主,想来金主给的经费足够丰厚,他自然尽心竭力。

这时史蒂文森数了数人头,皱眉道:“孙希,你之前只说几个人,怎么现在却有十五个?”奇怪的是,孙希并没有回答他。

反倒是项松茂开口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额外再给你一笔义士赞助费。”史蒂文森牛眼一亮,然后懊恼地抓抓乱发:“不是这个问题!日本人在几分钟内就会赶到。十五个人聚在一起走,目标太大,绝对走不脱的。”

“老头子,你劫囚车的时候,没想过撤退的路线吗?”翠香问。

“孙希就给我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哪里来得及计划那么周详?”史蒂文森眼睛一瞪,“而今之计,只能沿着河渠南北分头离开!”

邢家桥桥下的这条河渠,叫作俞泾浦,当地人都叫作大塘。整条河渠在虹口蜿蜒盘转,大体呈西北—东南的流势,南边接到苏州河附近的入江口;北边则是从西泗塘、蕰藻浜入黄浦江,四通八达。

在场的人都在上海生活了很久,不用史蒂文森细说,便听出他的用意。说是分头走,其实摆明了是一路做诱饵,吸引日本人的追兵,给另外一路制造逃跑机会。这听起来残酷,却是损失最小的一个办法。

方三响没多做犹豫,自作主张道:“项总经理,你们往南,那边有饶神父的车队接应。我们往北去。”

从这里向南到苏州河,距离只有两公里不到,过了外白渡桥就是中立租界。饶家驹的救护车队,正沿着苏州河活动,只要遇到他们,便可以逃出生天。至于向北去蕰藻浜,那里是吴淞与闸北的边界,两军陈列了重兵对峙,危险性大增。

项松茂急道:“这不成,你们岂不是太危险了?”方三响道:“不要谦让了。我受颜院长之托,要护您安全,这是我的职责。我们有红会身份,人数也少,其实比你们要更安全。”

他没问过其他人意见,但他知道其他人一定赞同这个选择。

项松茂知道这只是托词,刚才日本人抓方三响可没犹豫,何况还有一个腿脚不便的邢翠香。可方三响又道:“再说您冒着风险跑来,不就是为了把他们带回去,跟家人团聚吗?”

这一句话,让项松茂登时说不出话来。他回过头去,那十一个店员站在身后,谁也没开口要求怎么做,可眼神里那种对生的渴望,委实藏不住。这里的每一个店员,都是项松茂亲自面试招进来的,每个人的家庭情况他都很清楚。

如果他们出了事,堕入绝境的岂止这十一个人?项松茂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方三响又从怀里掏出藤村信件,交给项松茂:“等您逃出去之后,把这个转交给颜院长,他知道该怎么处理。”项松茂知道这不是感慨之时,他郑重地叠好信纸,伸出手去,重重地与方三响握了握:“方医生,保重!”

项松茂带着那些店员,沿俞泾浦的河道向南边离开。

翠香靠在一旁,忽然发现孙希一直没怎么吭声,这不太像他的作风。她转过头去,想要再讽刺一句,却见到孙希斜靠在车厢后头,捂着肚子,脸色不太对。有殷红的鲜血从指缝缓缓流出来。

刚才川岛真理子那试探性的一枪,竟鬼使神差地击中了刚下车的孙希。

“啊!你刚才中弹了,怎么不早说!”翠香又气又急,想要上前搀扶,可腿脚不听使唤。孙希勉强笑道:“我如果说了,项总经理他们就不肯走了。”

方三响和史蒂文森见状,也无不色变。方三响急忙俯身去检查,他在战场上救治过无数伤员,早已身经百战,可此刻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明显乱了方寸。

好消息是,孙希的枪伤是贯通伤,子弹从后臀进入,穿过整个右髂窝,没留在体内,应该没波及重要脏器;坏消息是,如果不及时止血送医,一样会死。

史蒂文森端着步枪站在旁边,一脸紧张地催促说必须走了,日本人眼看就要来。方三响厉声大吼:“闭嘴!我没法专心包扎!”

他身上的急救包留在了别院,只能撕开棉衣来止血,怎么按都按不住。孙希宽慰道:“哎,老方,你别慌啊。这位置,说不定正好帮我把盲肠给割了。”

这个拙劣的玩笑,并没有缓和方三响的情绪,几缕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眼球上弥漫。这时翠香在一旁突然开口道:“你们带孙叔叔快走吧,我留下来。”

史蒂文森和方三响动作都是一顿。翠香道:“我的脚踝受伤了,一个瘸子,怎么跑都是累赘。那女人只是为了抓我,只要我留下来,他们应该不会继续追你们了。”

“不要胡说!”方三响哑着嗓子喊道。

翠香却一脸认真:“你们只有两个人,扛着一个瘸子一个伤员,根本没法走嘛。哼,我留下来,一定要当面告诉那女人,是她误伤了孙叔叔,让她直接愧疚死算了。”

她在黑暗中斜倚着囚车,口气轻松,可眼睛盈盈转动:“你们见到大小姐,记得劝她别难过。我早在蚌埠集的时候就该死了,这些年来都是赚的,知足了。”

“别傻了丫头,英子若知道我们把你扔下,还不捶死我……哎,轻点,疼。”孙希疼得龇牙咧嘴。

翠香一瘸一拐地走到孙希跟前,从极近的距离凝望着,语气难得温柔起来:“孙叔叔,你可要记得告诉大小姐。一直以来,我不想和她争,以后也争不了了,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

饶是孙希身负重伤,听到这句也是一怔。一种隐藏日久的微妙情绪,似乎被这一枪击碎了坚壳。不等他说什么,翠香飞快地抱了他一下,转过身去,泪水滚滚而下。旁边史蒂文森忽然一咬牙,一把拉开驾驶室门,把司机的尸体拽下去:“笨蛋,我们不用跑!可以坐车!”

“可是轮胎……”方三响看向右后方,囚车的轮胎刚刚被史蒂文森打瘪。

“能走多远走多远!就是硬开!”史蒂文森吼道,然后一猫腰钻进驾驶室。

方三响转头对翠香吼道:“快上车,你来照顾他!”翠香原本已下定决心原地等死,被方三响这么一吼,赶紧过来,帮着他一起把孙希抬上囚车。

如果可以死在一起,也蛮好。她心想。

过不多时,川岛真理子和一大队气势汹汹的日军赶到了邢家桥。他们在原地只看到了三具尸体,但囚车不见了。

“我们在路上找到轮胎摩擦的痕迹,应该是向北而去了。”负责搜索的军官向川岛真理子报告。

真理子眯起眼睛盘算了一阵,眉毛一挑:“我们向南追。”

“为什么?”军官一愣。

“他们有十五个人,乘坐囚车离开是最合理的选择对吧?”真理子问。军官点头,她微微一笑:“不要按照敌人的想法行事,这是特高课第一堂课的内容。”

于是大队士兵在军官的催促下,迅速调整队形,向南追击而去。军官犹豫地看了真理子一眼:“那么向北那辆囚车还管不管?”

“那辆车上,只会有一个毫无价值的司机。打个电话通知边境拦阻一下就行了。”

真理子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从川岛阁下那里熟知中国人的禀性,“要活命”是他们永恒的哲学,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定是先为自己考虑。

日军主力向南追击的同时,这辆囚车一路向北开去。过不多久,车厢里的孙希因为持续失血,已陷入休克状态。翠香在旁边脸色苍白地按着伤口,一遍遍地低语着什么。

方三响回头看了一眼观察孔,对史蒂文森说:“找个最近的医院停下来。”史蒂文森惊叫:“你疯了?我们立刻就会暴露的!”

“我知道,但他的伤势必须立刻接受手术,否则死定了。”

史蒂文森见方三响眼神坚定,知道他的决心不可动摇,他骂了一句“你们这群疯子,我可不要陪你们一起死”,一转方向盘,把囚车开到附近一家挂着日本国旗的诊所门前。

囚车直接顶着门口停下来。史蒂文森跑下车,帮着方三响把昏迷的孙希抬进诊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方三响让翠香剪开衣服,准备手术,然后自己跑上二楼,把正在睡梦中的日本医生夫妇从床上揪下来。

医生一看方三响气势汹汹,不敢怠慢,又见到孙希的伤势确实可怕,当即准备手术。方三响生怕他做什么手脚,自告奋勇在旁边做助手。

翠香呆坐在割症室的门口,就这么盯着紧闭的大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如果自己在藤村家机灵一点,就不用孙叔叔来救;如果自己在别院早点暴露,就不会连累他一起被抓;如果自己脚踝没受伤,下囚车的速度再快一点,子弹就会错过孙叔叔……任何一个环节有一点点变化,孙希都不会受伤。

在这一次次复盘中,懊悔像一把把石锁套在她脖子上,让她朝着水底沉去。“笨蛋,笨蛋,干吗要跑来救我啊……”她不住地呢喃,双手的指甲抠得虎口一片血肉模糊。

一直快到凌晨天色擦亮,日本医生和方三响才推开割症室的大门,满头大汗地走出来。翠香满脸憔悴地抬起头来,方三响小声道:“暂时脱离危险了。”

他看了一眼翠香虎口的伤口,拿来一瓶酒精给她消毒。刺痛的感觉,让翠香的精神重新与现实发生连接。她知道,因为这一次停留,来抓自己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这就是拯救孙希的代价,不过她一点都不后悔。

“我知道你的心思,天晴很早就看出来了,可她不让我说。”方三响坐到翠香的身旁。

“林姐姐是对的,方叔叔你的嘴太笨了。”翠香疲惫地笑了笑,“可我更笨。孙叔叔明明是喜欢大小姐的,我只想每天嘲笑他几句罢了,可是……”

“英子不会介意的。”

“可我介意。我不能背叛大小姐,不能抢她的东西。”

方三响呵呵一笑,把沾满汗水的手术帽摘下来:“记得二次革命那年,那时我和孙希都很喜欢英子。我说我把英子让给你吧,你猜孙希说什么?他说老方你这话不对,她又不是随意分配的物品,你给我我给你的。不是咱俩讨论谁娶英子,而是她喜欢咱俩中的谁。”

“假惺惺。”翠香低声咕哝了一句,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说啊,感情这种事,谁都不是谁的所有物,谁也不欠谁什么。孙希那家伙看着精明,其实是个笨蛋,老是跟着外界,随波逐流,自己从来不会主动争取什么,像条死鱼。你不伸手去捞,他就一辈子漂在水里——嗯?英子?”

方三响的声音变大了一点。翠香眨眨眼睛,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他不是在讲大小姐的事情,而是在向大小姐打招呼。翠香急忙抬头,发现在诊所门口站着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张端庄美丽的面孔,似乎从未被岁月侵蚀。

“大小姐?”

翠香要站起来,却脚下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姚英子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把她搀住。翠香再也绷不住,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姚英子一边镇定地抚慰着翠香,一边问方三响情况,得知孙希暂告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方三响很奇怪,开战之前,她一直坚守在吴淞示范区,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惊动她,她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史蒂文森给我打电话了,我赶过来接你们离开。”姚英子回答。

方三响“嗯”了一声,趴在她怀里的翠香却猝然皱了皱眉。大小姐说得轻松,可似乎避过了最关键的地方。她怎么有本事闯进日占区,接走一个特高课指名要抓的犯人?

翠香松开手臂,后退一步,仔细观察,发现大小姐那白瓷般的脸上似乎多了几道褶皱,连绵起伏,牵出几缕阴影,显得心事重重。

她对姚英子太熟悉了,总觉得大小姐忧心的不只是孙希,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翠香原本想对姚英子坦承心意,可看她这副样子,一时不忍开口。

“等孙叔叔痊愈再说不迟。”她心想。

“翠香也可以离开?”方三响问。姚英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这下连方三响都觉出不对劲了。翠香做的事情,关系到日本开战的大阴谋,姚英子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这种事都可以摆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翠香率先反应过来:“糟糕,是项总经理那边出事了?”

让日本人放弃追查翠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拿回了藤村信件。而藤村信件是交给了项松茂,让他们带回去。如此说来……

姚英子疲惫地轻轻点头,眉眼间涌起哀伤。一阵冰凉的绝望,缓缓弥漫到方三响和翠香全身。怪不得他们逃离得如此顺利,原来川岛真理子没吃诱饵,反而去追项总经理一行。

以那个女人的手段,结果可想而知。

这时另一个人走进诊所,头戴礼帽,手持直杖,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浅蓝色和服,礼帽下的耳朵却只有一只。他摘下礼帽,满面笑容地对姚英子说:“姚小姐,军方我已经沟通妥了。等孙医生病情稳定,你们随时可以走。”

“你是……那子夏!”

方三响双目圆睁,这张可恶的脸尽管苍老了不少,但他绝不会忘记。那子夏抬抬礼帽,权当打招呼,那贼兮兮的笑容,让方三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姚英子一见他表情不对,连忙出言解释:“三响,你不要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他为什么要帮你?”

方三响不自觉对姚英子用起了质问的口气。那子夏不光觊觎过她的美色,还是孙希的杀师仇人啊,怎么可以跟仇人谈生意?姚英子还没回答,那子夏已笑眯眯地开口道:“你别误会啊,我和姚小姐没有私交。不过是日本人看在归銮基金会的分上,卖姚小姐一个面子罢了。”

“归銮基金会?”方三响越发糊涂了,转头看向姚英子,却见到她脸上的悔意。他勃然大怒,揪住那子夏的衣领喝道:“我管你什么基金会!你接近英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十九路军的情报吗?”

那子夏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把方三响推开,伸出一根指头,挑衅似的晃了晃:“方医生,你只盯着区区上海一隅,格局可就太小了。如果看不清真正的大势,未来可是要吃大亏的。”

“看清什么大势?看清你们这些中国人为日本人卖命?”

那子夏看了一眼姚英子,并不接方三响的话,转过身朝外走去:“两个月内,必见分晓。各位擎好儿 便是。”

眼见快走出诊所大门,他忽又回头咧嘴笑道:“姚小姐,当年在东京我的预言没错吧?中日十年内必有一战。接下来,这个趋势只会越来越快,诸位良禽若是还没有择木而栖,可是要抓紧喽。”

说完,那子夏踱着步子,悠闲地走出诊所。门外天光已是大亮,太阳把他的身体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子。诊所内的方三响、姚英子和邢翠香,如同三尊雕像站在原地,相顾无言。

一九三二年三月四日。

一个小报童在红会总医院的走廊里跑着,喊着:“号外,号外,昨日国联决议中日上海停战,两军收兵归营,进入停战谈判,和平有望!”

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病房里的病人,都纷纷探出头来,急于买一份报纸。

在过去的两个月内,送来总医院的伤兵似乎无穷无尽,哈佛楼内永远充斥着呻吟声和血腥味,每个医护人员都疲于奔命,更有一种绝望心情,不知何日方是尽头。所以当停战的消息传来时,且不论谁胜谁负,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松了一口气。

在一片如释重负的议论声中,方三响抱着一个小娃娃,同林天晴并肩走进二楼的一间病房。孙希正躺在床上,听到两人进来,大为欣喜:“哎呀,小钟英来了,叔叔教你的英文单词有没有背下来?”

小钟英立刻把脸别到另一侧去。林天晴笑道:“你可真是严师,再这么吓唬他,他可不敢来了。”

“学英文一定得从童蒙开始,我跟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已经自己试着看报纸了。”孙希苦口婆心道。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在林子里下套抓野兔了。这个兔崽子现在还吃手指呢,被他妈惯得不成样子。”方三响伸手逗弄一下儿子,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孙希哈哈一笑:“哎,别这么说大侄子。他是兔崽子,你是啥?”

“对了,那个川岛真理子,后来有没有再纠缠你?”方三响问。

孙希努努嘴,指了一下门口,那里有一个垃圾筐,里面塞着一束日本赤十字社送来的鲜花,上头还贴着张纸,上写“胡桃”二字。方三响默默地走过去,拿起旁边的尿壶朝花上兜头浇去,然后把整个垃圾筐搬去病房外面。

他扔完东西,一抬头,看到另外两个访客也来到了病房门口。

姚英子手里抱着一兜水果,翠香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方三响与姚英子两人四目相对,有些尴尬,只好一言不发地把她们让进来。

翠香进屋先看了一眼孙希,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几盒肥皂,脸色沉重地递给众人。

方三响接过去一看,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是五洲药房出的固本牌肥皂,不过肥皂的包装和原来不太一样,盒子侧面印有项松茂的一副自勉对联:“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

项松茂和那十一位店员自从去了江湾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之后,再无任何消息传出,至今两月有余。从日军的动向来判断,项松茂从未泄露过药品的直送计划。坊间猜测,多半他是因此没能逃过日本人的毒手。

于是五洲药房的全体董事与职工近日集体做出决议,在固本肥皂盒上加印项松茂的自勉联,以示抗议。方三响握着肥皂,把对联看了一遍又一遍,脑海里浮现出项松茂临别前的微笑,胸中郁闷难以化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姚英子:“英子,你到底跟那子夏做了什么交易?”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过去两个月,两个人都忙于支援前线战事,并无闲暇坐下来深谈,项松茂失踪那一夜的种种谜团,尚未得到廓清。或者说,姚英子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这件事。

如今,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了。

姚英子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过去两个月来,她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明显增多。

孙希看着心疼,勉强笑道:“你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和老方的性命,有什么不好说?”这一句话讲出来,似乎触到了姚英子的委屈之处,她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气得翠香一边扶住大小姐,一边瞪向孙希:“川岛真理子那一枪,是打到你舌头上了吗?这么会讲话!”

方三响眉头紧皱,双手抱臂盯着英子。只有方钟英见阿姨哭了,连忙伸出小手,把自己的一条手帕递给姚英子。这个动作,缓解了每一个人的尴尬,姚英子接过手帕,摸了摸小钟英的头。

林天晴抱起孩子,冲翠香点了点头:“翠香,你陪我出去转转。”翠香会意,和她一起离开病房,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姚英子看看孙希,又看看方三响,沙哑着嗓子讲起在东京的那次交易。两人听完之后,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原本以为,姚英子带载仁亲王的合影去习志野战俘营,是适逢其会,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心思。

“所以那个归銮基金会,只是让你捐了点钱?签了个名?”方三响问。

姚英子点点头。

方三响疑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又不是参加张勋复辟。”孙希也开口问道:“那子夏不是说,日本人是看在这个归銮基金会的面子上,才放过我们几个的吗?一个满清遗老遗少的民间团体,何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

姚英子艰难开口道:“原来我和你们一样,觉得这团体不过是个给逊位皇帝养老的罢了,为了救人,签了也没什么大碍。可我实在是太无知了,只恨没听农先生的话,多了解一些时政,不然早就该从那子夏的自述里听出问题。”

“什么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他在东京告诉我,他是在奉天参与刺杀张作霖时,认识了载仁亲王。我后来才了解到,那子夏参与的那次刺杀,属于满蒙独立运动的一部分。那是日本人川岛浪速策动的大阴谋,企图把东三省和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独立建国。”

方三响和孙希都在上海,对于关外的事情了解不多,听姚英子这么一说,才感觉到一张巨大的幕布徐徐掀起一角,露出隐隐的狰狞本相。

“那子夏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是闲云野鹤,其实从来没有放弃搞事情。满蒙独立运动失败之后,他又参与这个归銮基金会。”姚英子的手指抠在虎口上,满是悔意,“去年十一月,你们还记不记得有过一条新闻,说隐居天津的溥仪暗中逃去了奉天?”

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点了点头。

“这个事件,就是这个归銮基金会策划的。当时我虽惊讶,却也没怎么意外。倘若我对时政有更多了解,当时便该觉察有问题。一个热衷于满蒙独立的宗社党余孽,怎么可能单纯让溥仪回东北隐居就够了?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们的图谋有多大……”

姚英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这是今年三月一日的《奉天日报》,两人凑过去一看头条,脸色霎时大变。

上面讲,清国逊位皇帝溥仪在长春宣布满洲国成立,改年号为“大同”。

“这算什么意思?好好的东北地区,成了独立国家了?”孙希捏着报纸,惊讶无比。方三响冷笑道:“独立个屁,还不是日本人的傀儡。”

“没错,满洲国独立的背后是归銮基金会,但这个基金会也是傀儡,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日本人。”姚英子望向窗外,忧心忡忡,“这一次日本在上海处心积虑挑起战争,其实是声东击西,为的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南边,好掩护满洲国的成立。”

“死伤十几万人,竟然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吗?”

方三响忽然想起那子夏临走前说的所谓“大局”,原来竟是如此之大的一个局。怪不得川岛芳子要亲自来上海策动,原来还是为了她养父川岛浪速念兹在兹的满蒙独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会放过方三响、翠香和孙希,因为姚英子也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是他们的“自己人”,为了大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可以暂且放过。

“等一下……”孙希突然变得面色惨白,他抖着报纸,“你们看看这满洲国的政府成员,国务总理郑孝胥、参议府参议罗振玉,这都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啊。”

溥仪登基,归銮基金会功劳不小,自然要以官位酬谢这些从龙之臣。无法授予官位的,也会大加宣传,以示感谢。

姚永庚生前是烟草大亨、沪上闻人;吴淞卫生示范区这几年声名鹊起,姚英子也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家。满洲国那些人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登报揄扬,以此来炫耀自家“深孚民意,各界赞同”。

这种事一旦宣扬开来,姚英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解释都没法解释。两个人现在才明白,英子这些日子来内心承受煎熬,是何等痛苦。她对羽毛是何等爱惜,可一次是为了救方三响,一次是为了救孙希和翠香,到底还是选择沾染污秽。

方三响原本还想要叱责英子太不当心,此时怒意全化为浓浓的担忧。孙希更是心疼无比,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想要去安慰。

姚英子默默从椅子上站起来,扯开手边的盒子,拿出一块固本牌肥皂,走到洗手池前。她拧开水龙头,用力地冲洗起来,洗得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指头上沾染的污秽彻底洗干净才甘心。

两个人看向她的背影,除了心疼,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种极强烈的不安。

那子夏临走前说大势所趋,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说,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第九章 一九三八年七月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

汉口邮政总局的大厅里,此刻正弥漫着血腥味、硝烟味与消毒水的呛鼻味道,呻吟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这一切,恍如二十七年之前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惨状的重演。

不,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姚英子心想。

邮政总局的大厅,比武昌起义时要宽敞那么十几平方米;如今的消毒药水主要成分是甲醛,比石炭酸的味道稍微好闻那么一点点;当年红十字会救治的是革命军和清军伤员,而现在则是清一色的国军伤兵;而忙碌于其中的姚英子本人,也不再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而是四十七岁的伤兵医院主任。

她一边喘息着,一边抬起胳膊,试图擦去额头油腻的汗水。可脏兮兮的袖子一抹,反而在额头上抹出一条混着烟垢与鲜血的黑红色污渍。

“姚主任!又来了一车!”

一个小护士拖着哭腔跑过来。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青白,显然是疲惫过度。姚英子赶紧伸手搀住她,说宋佳人你坐下来休息一下,然后一撩乱发,快步走到邮政总局大门。

一辆彭斯大卡车刚刚在大门口停稳。司机打开后车厢的挡板,里面是一大堆穿着灰色制服的人体,他们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倚靠着,大部分都奄奄一息,少部分已没了声息。不知从谁身上流出来的污血,顺着地板缝隙丝丝缕缕地向下淌去,在卡车下的土地上形成一汪又一汪小血池。

中日两军最近在武汉外围展开殊死拼斗,运送伤兵的卡车每天要来十几趟,往往一车运到时,车厢里的人死生各半。几个护工爬上卡车,一个一个去探鼻息,有气的送上担架,没气的直接扔在旁边,一会儿会有收尸队过来拉走。他们对死尸见得实在太多,就像是分拣物品一样,潦草而麻木。

姚英子与司机简单地交接了一下,也赶紧过去帮忙甄别。她注意到车厢里很多尸体都是脸色铁青,口鼻出血,不由得失声叫道:“这是毒瓦斯啊!”

毒瓦斯是《日内瓦公约》明令禁止使用的武器。之前的淞沪会战,日本人就曾丧心病狂地动用过这种武器,现在竟然又公然用了一次。

姚英子一具具尸体检查过去,很多死者的嘴唇边缘都散发着淡淡的腥臊味。他们没有防毒面具,只能用浸泡了人尿的棉布捂住口鼻。可日本人用的是氰酸瓦斯,这种简陋的防护毫无用处。从扭曲的五官可以看出,这些战士死得多么痛苦和不甘心。

姚英子强忍着愤懑,仔细甄别着。忽然她注意到,尸堆下面有一只苍白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急忙蹲下,注意到那只手的小拇指轻轻弯了一下,急忙喊旁边的护工过来抬开尸体。

那些护工很不情愿,其中一人说:“多半是尸体抽搐啦,何必费那个事?”姚英子眼睛一瞪:“死人再怎么抽搐,指关节也不会主动弯曲。”

姚主任做事严谨细致,任何疏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这么一坚持,护工们也只好过来帮忙,费劲地重新抬开几具尸体,露出下面一个小兵。

这小兵不过十六七岁,唇边连绒毛都没长出来,一脸铁青,双目紧闭,只有右手的指头有意无意地抓挠着,似乎十分痛苦。姚英子见他嘴唇嚅动,急忙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微弱近乎不可闻的呢喃:“妈妈,妈妈。”

一个人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地呼喊母亲。姚英子心中一痛,急忙招呼护工过来,把他抬上担架。护工道:“姚主任,他中了毒气,就算抬回去也治不了。”

姚英子也知道氰酸瓦斯无药可救,但这个小兵既然能熬到现在,说明求生欲望强烈,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姚英子坚定地一挥手:“把他送去特护区。”

护工们乖乖地抬起他离开。等到甄别完整整一车的伤兵之后,姚英子快步走回邮政大厅里,来到位于墙角的特护区。眼下所有的护士都忙得脚不沾地,她走到小兵床边,先把军装胸口的身份牌抄下来,登记在案,然后用棉签拨开他的眼皮,用清水清洗,因为氰酸瓦斯最先伤到的其实是人的眼角膜。

伤兵医院这边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宋佳人给她端来一盘冷馒头加咸菜。姚英子吃了一口,觉得胃有些疼,便放下了。宋佳人说:“后面刚送来一小罐牛奶,要不我给您端过来?养养胃。”姚英子愣了一下,点头说好。一会儿工夫,宋佳人拿来个牛奶罐,还刻意用身子遮住,生怕被人看见。

谁知姚英子根本没沾唇,反而把牛奶倒进一个杯子里,又掺进一点小苏打粉末。宋佳人急得叫道:“哎呀,您这样怎么喝呀?”姚英子拿起一块棉布,蘸了蘸混合后的液体,给小兵擦起身体来:“你记住,牛奶和小苏打是弱碱性,混合之后,可以有效缓解皮肤灼伤。”

宋佳人见姚英子把宝贵的牛奶拿来做这样的事,心疼得直跺脚。姚英子看了她一眼:“有这个时间,你赶紧去看看其他伤员。”

望着宋佳人跑开的瘦弱身影,姚英子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些女孩子正是大好年华,应该是在黄浦江边畅游,在二马路的百货商场里闲逛,在大光明大戏院里看好莱坞电影,可如今被抛在如此残酷的环境里。

可谁又不是如此呢?

现在全面抗战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沿海一带已悉数沦陷。在颜福庆的带领下,上海华界医院随国民政府迁到了武汉。到了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的六月,日本人的大军在武汉附近云集,三镇局势风云变幻,后方医院的压力也陡然大了起来。

这个叫宋佳人的女孩子,是宋雅的女儿。之前宋雅听从姚英子的建议,果断跟丈夫离了婚,抱着女儿去了讲习所,还让女儿跟了自己的姓,叫宋佳人。宋雅几年前因为肺痨去世了,姚英子心疼故友,就安排宋佳人进了上海医学院的护士学校,就在红会总医院——现在已改名叫红会第一医院——旁边。这次内迁,她还没毕业,就跟着姚英子投入这一处伤兵医院的繁重工作中。

而姚英子自己,也同样承受着折磨。这并非单纯来自工作,更是来自周围同事异样的目光。

没人公开在她面前提起,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好奇与鄙夷。大家都听说了,姚英子曾经公开支持过满洲国的建立,甚至还捐过钱,溥仪登基时的公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之前这件事还只是在小范围议论,等到去年中日全面开战,整个医界全都知道了,争议四起。有目之汉奸者,有视之投敌者,甚至还有人态度激烈,要求医生工会将姚英子除名。

面对这些质疑,姚英子只得默默地主动申请去最累最苦的地方,拼了命地工作,让自己顾不上去想这些烦心事。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她早已有心理准备。

为小兵处理完之后,姚英子站起身来,突然一下感觉到有些眩晕。她扶住旁边的输液架子,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大概是低血糖吧?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实在让她吃不消。

她正要坐下来稍事休息,这时宋佳人又跑过来:“姚主任,颜署长找你去一趟。”姚英子忍不住笑道:“咱们医院的人,叫他老院长就可以,不必这么生分。”

国民政府搬迁到武汉之后,把卫生部降格为卫生署。颜福庆临危受命,担任了卫生署长,在武汉坐镇指挥,可以说是目前整个医界的掌门人。

即使许多年过去了,姚英子一听这个名字,依旧会觉得闻到一股碘酊味道。这味道让她心安了不少,她用清水稍稍洗了下脸,把头发梳整齐,又叮嘱了宋佳人几句,这才走出门去。

武汉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是这近乎透明的蔚蓝中,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因为这样的天气,意味着日军的飞机随时会俯冲下来,在城区内投下炸弹。在汉口密如蛛网的宽窄巷子之间,人流如江潮一样涌动着。有拖家带口逃难的汉口居民,有退下来的伤兵,有行色匆匆的政府文员,也有一脸麻木推着独轮车的民夫。

姚英子在这一片杂乱中赶到了卫生署临时驻地。只见颜福庆穿着白衬衫和藏蓝色背带裤,正在两张拼起的八仙桌前用放大镜看着三镇地图,旁边堆满了表格与文书,不远处一台老破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

“颜院长。”姚英子喊了一声。

颜福庆从文山里抬起头,一看是她,立刻搁下放大镜。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眼神却和年轻时一样清澈透亮。越是这种艰苦忙碌的环境,似乎越让他精力旺盛。

“真抱歉,这么忙还把你叫过来。”颜福庆站在原地,没有坐下,因为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沙发上堆满了卷宗。姚英子道:“我再忙,也没有您忙啊。”

颜福庆点点头。他此刻确实是整个武汉最忙碌的人之一,身为卫生署署长,他要考虑的可不只是武汉战场几十万人的医疗保障,还有各个医院南迁与西迁的庞杂计划。人员、药品、设备、运输、地方协调……如果此刻切开他的大脑,里面流淌的恐怕全是各种数字。

“长话短说。眼下有一件紧急任务,我想交给姚医生你。”

卫生署在战时有权下指令到任何一家医院,姚英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颜福庆看向她道:“伯达尼孤儿院之前迁到了汉阳,这你是知道的。”

姚英子点点头。伯达尼孤儿院原本是在江湾,专门收留两次淞沪会战中失去双亲的战争遗孤,创始人之一正是颜福庆的夫人曹秀英。抗战爆发之后,伯达尼孤儿院在红会的协助下,带着所有的孩子从上海一路迁至武汉,驻扎在汉阳,由红会专人看护。

“昨天一枚炮弹落在难童营附近,负责人和两名保育员为了保护孩子,同时殉职。”

颜福庆的语调极为沉重,姚英子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但她并没有悲声痛哭。在战乱之中,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生命的重量极为轻飘,倏忽而去,全无半点征兆,更无半点铺垫。过了半晌,她才颤声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汉阳一趟,把孩子们先照看起来。”

“不,我需要你把孩子们带走。”颜福庆严肃地盯着她,“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三镇城区岌岌可危。今晨军方通知卫生署,要开始组织非战斗人员有序撤离。这个难童营,必须尽快转移到大后方去。”

姚英子眉头微皱:“要撤离去哪里?”

“重庆附近有一座歌乐山,那里有一处清末建起的保育院,已经废弃了,稍做修整即可使用。我已经先期拨了一笔款子到那边,以做重建之用。”

姚英子走到地图前,还得靠颜福庆指点,才在一大堆图标与地名中锁定那两个极小的字。颜福庆拿起一把尺子,从武汉顺着长江一路量到重庆,换算了一下比例,结果让姚英子倒吸一口凉气。

仅仅水路就有一千多公里路程,而且还是逆水而行,要穿越险峻的三峡地带。即便是和平年代,带着这群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一百多个小孩子走完这段路,也是个极大的挑战,遑论如今兵荒马乱。

“你的专业是妇幼,又有战场经验,是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选。”

颜福庆强调了一句,可姚英子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无奈。

看来她身上的“汉奸”争议,压力已经传到了颜福庆这一层。让她护送这些孤儿去重庆,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其他人有所交代。只是颜福庆心思细腻,不愿说破,只是反复强调她符合条件。

“我明白的,谢谢颜院长关怀。”她淡淡道,心中一阵温暖。

“你先别谢我。”颜福庆拦住她的话,“我也不瞒着姚医生你。我可以拨给你的物资,只有两百斤大米、五条小黄鱼,以及一条平底驳船。”他讲完这句话,脸上居然浮现几丝愧色。

平底驳船,意味着没有客用船舱,只能待在甲板上风吹日晒;两百斤大米,只够一百个孩子吃上七天,领队之人得想办法在沿途自行筹措;至于五条小黄鱼,得用来购买必要的药品、粮食和日用品,恐怕几天就花光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苛刻,不近人情,可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姚英子能明白颜福庆的难处。他要面对的可不只是难童营这一百多张嘴,到处都在要钱、要人、要设备。颜院长能把难处开诚布公地讲在前面,已是极有良心。

“我很想多批给你一些物资,可物资处和运输处那些人实在是……遇到高官亲故,一批条子就是几十个家眷几百件行李;遇到公家的事,就是各种推诿、各种官腔。虽然他们平时一贯如此,可战时能不能收敛一些?”

颜福庆似是抱怨,又似是替姚英子打抱不平。她轻轻笑起来,难得见温润如玉的颜院长发牢骚,旋即郑重点头道:“这件事,我一定尽心而为。”她不会拒绝颜院长的任何请托,也不忍拒绝。

颜福庆听她答应,不由得欣慰道:“国难当头,医者为先。我们每个人都得尽心而为才行。”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沉痛,又极为坚毅。姚英子知道,颜院长在抗战爆发之后,便让自己的长子颜我清从美国归来参战,次子颜士清如今就在红会负责伤兵救济;她曾见过的那个小姑娘颜雅清,如今成了飞行员,在美国搞飞行抗战募捐。

她不由得想起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颜院长如此毁家纾难,岂不正是孙思邈所描述的苍生大医吗?

“姚医生,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颜福庆的问题,把她从回忆中拽回来,她连忙整理思路道:“我希望能再拨给一批除虱粉、安替比林和龙胆紫。”

护送孤儿去重庆这一路上,卫生条件会极差,需要早做准备。安替比林可以解热镇痛,龙胆紫可以外用,治疗癞、疥、黄水疮等幼儿常见的疾病。姚英子提的这三样药品,都有针对性。

颜福庆当即写了张条子给她,又笑道:“不愧是姚医生,其实我这次派你去,还有一个目的。”

“嗯?”

“等你们到了重庆安顿下来,我会再拨一笔款子。你可以试着在那里再造一个吴淞示范区出来。”

一提这名字,姚英子眼眶登时湿润了。吴淞示范区自成立之后,成绩斐然,区域内死亡率和发病率都直线下降。可惜在一九三二年那场上海大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吴淞全境,卫生示范区被迫停止,她一直引以为憾。

颜福庆道:“姚医生你不必难过。吴淞示范区虽然没了,但它至少证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建立起公共卫生体系,比培养几个良医更重要,这才是中国最需要的。即使遇到战争,这件事也要做下去——不,更准确地说,正因为国难当头,才更要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上海有这个基础,四川……”

“上海也罢,四川也罢,不都是在中国吗?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不可以的。你看,你在吴淞接触过那么多贫儿、孤儿,所以一张嘴就能点出他们在旅途中最需要的药品。这样的宝贵经验,不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消失。”

“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难以维持。”姚英子还有些迟疑。

颜福庆兴致勃勃道:“当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全国各所医科学校和医院,都在积极内迁,上海医学院已经到昆明了,马上还要搬去重庆。我打算在重庆集合各家力量,建起一座综合性的医事中心,一边为抗战提供保障,一边培养新人。你不会是孤军奋战。”

听到这一席话,姚英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要知道,颜福庆的毕生梦想,就是在上海创建一家“医事中心”,为此前后奔走了八年,终于在枫林桥沈家浜建起一座综合性医院,命名为中山医院。这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大医院,为此红会第一医院还调去了一大批医生充实其中,姚英子当时也申请调去中山医院的妇产科。

可惜医院落成后仅仅半年,她还未顾上去履职,中日战争便爆发。上海各大医院集体西迁,把偌大一座崭新建筑留给了日本人。

若说心痛,没有人比颜福庆更心痛。但颜院长居然还能保持着热情,摩拳擦掌从头再来。反观自己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颜福庆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心思的起落:“你要记住,在战争中,我们失去了很多,但失去的,只会让我们更坚强。”姚英子双眼放出光芒,“嗯”了一声:“我在歌乐山等着您。”

两人郑重地握了一下手,这是战争时期心照不宣的礼仪,因为没人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颜福庆转身又开始埋首在文牍之中,姚英子走出卫生署,心中沉甸甸的,却又怀着一丝雀跃。她仰起头来,只见碧蓝的天幕之上,一轮烈日正肆无忌惮地抛射着光焰,似要吞噬掉整个人间。

“他们两个,也在看着同一个太阳吧?”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加倍思念起方三响和孙希。

三个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了,这还是他们加入红会总医院以后的头一遭。方三响去了红会救护总队,辗转于各处战场,林天晴母子倒是留在了武汉;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行动不便,在第一医院留守,翠香说要照顾他,也留了下来。

战争离乱,大家天南海北,各在一方,连保持联系都无比艰难。姚英子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们平安,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任务上来。

说是尽快撤离,可她却足足耽搁了三天。原因说来可笑,姚英子只用了半天,便交接完了伤兵医院的所有事务,可前往物资处领取药品与粮食时,却被负责发放的科员索要回扣,被姚英子狠狠告到上级。上级不痛不痒地批评了两句,依旧指派那科员来发放。科员怀恨在心,便故意卡了两天才拨给她。

就耽搁这两天工夫,外围时局变得更加危险,日军飞机天天飞临武汉上空,汉口最大的龙王庙码头,此时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汇成了一锅即将煮沸的滚粥,朝着江边大小船只漫溢而去。

在这锅纷纷攘攘的人粥之中,有一条细小的蓝龙在奋力游动着。这条蓝龙由一百多个小孩子组成,他们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统一穿着蓝布小衣,胸口绣着名字。每个人的腰上都拴着一截细麻绳,细麻绳连接着一条更粗的绳子,绳子的尾部被姚英子紧抓在手里。

姚英子手里的人手太少了,只有用这种笨办法,才能让孩子们保持基本的队形,不致被人群冲散。

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挎着包袱,一手握住绳索,一手抓紧身旁小孩子的手。小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小块麦芽糖,这可以确保他们不哭不闹。

“让一让,让一让。让孩子们先走!”姚英子一手牵着绳子,一手还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喊得满头大汗。人群在前方聚拢又散开,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在这个节骨眼上,扔孩子还扔不过来,谁会带着一百多个累赘上路?

姚英子的身边,只有宋佳人一个成年人帮忙,这是她特意从伤兵医院调过来的。她们两个人分别在队伍的尾部和中段,一边随时检查绳子有无断裂,一边随时扶起摔倒的孩子,避免拖伤,忙得汗流浃背。

花了好长时间,这条小蓝龙才算穿过人群,抵达江边码头。一条木壳的驳船正停在水面上,微微晃动着,一条搭板与码头相连。

码头上的人忽然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有一条船可以乘坐,立刻瞪大了眼睛。许多人都生出别样的心思,指不定自己也能蹭上去。于是人群开始不怀好意地朝这边拥来,姚英子和宋佳人试图拦住他们,生怕孩子们被挤下水,可她们两个女子哪里抵挡得住,眼看人群就要冲上船。

就在这时,半空“啪”的一声枪响,所有人浑身一哆嗦,霎时停了下来。只见在一堆货物的高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兵,手里的步枪指着天空,枪口袅袅冒烟。

姚英子认出他来了,正是三天前那个中了毒瓦斯的小兵。他因为吸入的毒气量少,奇迹般地恢复了神志。医院伤兵太多,他便拖着没完全康复的身体,被安排在码头维持秩序。

小兵居高临下地扫视人群一圈,恶狠狠地吼道:“娘个脚的!这是送娃娃的慈善船,谁他妈的想混理 ,俺就毙了谁!”

他嗓音有点嘶哑,显然是毒瓦斯的后遗症。这一口山东口音,让姚英子没来由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陶管家。那些人一见大头兵要动真格的,都赶紧退了回去。姚英子和宋佳人赶紧把孩子们一一送上船。

小兵见周围的人都退开了,便跳下货堆,走到搭板前。还没等姚英子反应过来,小兵扔下枪,咕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这让姚英子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小兵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姚妈妈救命之恩,把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说完他背对驳船,横拿步枪,摆出一副守关的姿态。看来在驳船离开之前,他决心死守这里了。

也不知哪个孩子听见这个称呼,也学着喊出来。这一下子倒好,一大堆孩子不分大小,都嚷嚷起来,一时间船上船下,满是稚嫩童音喊着“姚妈妈”,弄得姚英子尴尬不已,又不好训斥。那小兵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似乎很是得意。

很快孩子们都完成了登船,这一百多个小脑袋聚成一团,攒动如同蜂群一般。船头冒出一个穿着藏蓝长褂的半大男孩子,这男孩梳着分头,文质彬彬的。他居高临下地清点好人数,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姚英子汇报道:“五十男,五十二女,共计一百零二人,一个不少。”

姚英子摸摸他的头:“方钟英,你现在是这条船上年龄最大的孩子。我现在任命你为总队长,你要管好他们。”

方钟英今年虚岁十一,继承了父亲的方脸浓眉,性子却和妈妈一样细腻温柔,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他听到自己成了总队长,登时有些愁眉苦脸,这种孩子王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多看一会儿书。

可干妈一直盯着他,方钟英只好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他的眼神来回在码头边缘扫视,突然似乎被刺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在那边,一个身穿护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原地,手里抱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袱,引颈望向这条船。

姚英子一见,急忙下船拉住她的手:“天晴,你来啦?”林天晴把包袱往她怀里轻轻一推:“这都是钟英喜欢的书,你帮他带上吧。”姚英子这才发现,方钟英没有跑过来,反而靠去另外一侧船舷,扭过头去。

林天晴笑道:“这个犟孩子,大概还生我的气呢,怪我不跟他一起走。”

“是呀,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走呢?”

姚英子接到任务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天晴母子。如果他们能和她一起上路,她既多了个帮手,也可以避开武汉接下来的战乱。谁知道林天晴拒绝了这个邀请,只让她把方钟英带上。

“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职责。医院里现在全是伤兵,我作为护士长,怎么能擅离职守?老方知道了,肯定要训我的。”林天晴看向远处汉口城区某个方向,目光闪动,“更何况,我兄长就埋在这里,我不能弃他而去。”

她的哥哥林天白,就埋在汉口球场路。那里当初是六个掩埋起义烈士的坟冢,还引发了好大一场混乱。如今原址修起了辛亥首义烈士公墓,当地人俗称为“六大堆”。

姚英子知道这对兄妹的感情,只好抱了抱她,叮嘱说:“你自己当心。”林天晴道:“钟英这孩子有些内向,平时只喜欢看书,这样下去要变成书呆子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他。”她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琐事,关于儿子的嘱咐仿佛永远都讲不完。

驳船发出响亮的汽笛声,差不多要启程了。姚英子注意到林天晴又朝船上望了一眼,眼神微微透出失望。她大为恼火,跳上船去到对面船舷,按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钟英,船马上就开了,快去跟你妈妈道别啊!”

她手上用力一扳,小男孩被迫转过脸来,他早已泪流满面。姚英子登时心软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擦眼睛,语重心长道:“钟英,你知道你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知道,我爹跟我讲过很多次。”

“你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责任,是做人的本分。你妈不是不要你,是她要尽自己的本分和责任。你爹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国家才有救。你已经十一岁了,不要再任性了,去跟你妈妈道别,不要让她担心!”

“我是怕……我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小钟英瘪起嘴来,拖着哭腔。姚英子心中一颤,这孩子果然比同龄人敏感。她面上不露声色,一拍孩子的后脑勺:“说什么傻话,她很快也会撤走的,我们只是先走一步罢了。快去!”

两人说话间,驳船已缓缓驶离了岸边。方钟英从甲板跑到船尾,趴在船舷上对着码头拼命挥手,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听到儿子的喊声,林天晴也踮起脚来,朝着驳船拼命挥动手臂。母子隔着越来越宽的江面,互相遥望,拼命呼喊。方钟英的声音很快变得杳不可闻,他的小脑袋瓜化为驳船上的一个黑点,又过了一会儿,连驳船本身也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可林天晴仍在原地怅立,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任凭江风吹起长发,吹干她面颊上的两道泪痕……

这条驳船并非孤船西上,它离开龙王庙码头之后,便加入一支庞大的江轮船队之中,一起朝着长江上游开去。姚英子万万没想到的是,驳船甫一入列,便出现了一个大麻烦。

正常来说,驳船本身并没有动力,全靠另外一艘火轮拖曳。政府为了应对战时运力不足,为驳船加装了一套推进螺旋桨和柴油发动机,让它们可以在长江自行移动。但这种改装简单粗糙,能走就行,所以一开起来,船体便左右晃荡得厉害。

倘若只是运货倒还好,这条船的甲板上是一百多个小孩子。船体一晃,再加上浓重的废油味道,孩子们无不晕头转向,纷纷呕吐,号啕声响彻江面。只苦了姚英子几个大人,又是清洗呕吐物,又是抚慰,忙得连晕船都顾不上。

幸亏宋佳人心细,随身带了四盒清凉油,她们忙不迭地一个个给孩子们涂太阳穴。这时姚英子才真切地体会到,数量一上百,很多思维都需要改变。她原本觉得清凉油挺耐用的,指甲一次抠一点点出来,一盒能用上一个月。但眼下一百多个孩子抹一圈,四盒清凉油瞬间就空了。她没奈何,只能帮孩子掐住内关穴,可人的手一共只有两只,再多便顾不过来了。

姚英子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晕船。

除了颠簸,暴晒也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时值盛夏,武汉附近的天气太过晴朗,烈日没遮没掩。这条驳船是平底货船,没有遮蔽,孩子们无不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很快几个小的便有了中暑征兆。

驳船水手看孩子们可怜,在船底翻出几条盖木料的苫布。姚英子和宋佳人用棍子支起来,勉强搭成几个带着糟木头味的帐篷,让孩子们趴在下面。

好不容易折腾到日落,船上才顾得上开火。她在上海时很少自己动手做饭,现在却不得不亲自在船尾煮起粥来。船体颠簸,她必须随时盯着,防止灶台翻倒,为此烫伤了好几次。她没办法,颜院长批的两百斤大米,一百多张嘴根本吃不了几天,一粒都不能浪费。

好在方钟英已从感伤中恢复过来。他把孩子们召集在一块,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故事,三国、西游、聊斋,还有国外的一些童话。这都是方钟英平素看的书,熟极而流。对这些战争孤儿来说,这些故事简直太精彩了,他们个个都听得目不转睛。

姚英子蹲坐在灶台前,一边盯着火候,一边回头看去。只见满天星斗之下的大江水面,一个少年坐在驳船高处侃侃而谈,稚嫩的声音在甲板上回荡。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津津有味地托腮听着,每个人的双眸里都有星星在闪动。

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一块,突然被触动了。她发觉被人叫“姚妈妈”的感觉,也挺好。

“哎呀,姚主任,粥都煳了!”宋佳人在旁边突然尖叫了一声。

姚英子吓得赶紧把注意力收回来,一看锅边,只是泛起几个气泡而已。再一看,原来是宋佳人累得在旁边打起瞌睡,刚才大概是梦见什么了。姚英子心疼地摸了摸宋佳人的头发,没有叫醒她。

这才是第一天,所有人就累得够呛,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如何呢。姚英子苦笑着撩起额发,用手背把脸上的灰擦了擦,反而涌起一股倔强。她年轻时飙过车,见过水灾,拦过难民,经历过战场,跟这些经历相比,眼下的事不算什么。

想到当年自己站在黄浦江边,望着远去的轮船发誓要当医生,姚英子便涌起一阵庆幸。幸亏遇到了颜院长,决心走上从医这条路,才有机会领略到这么多风景,否则自己将又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富家名媛,在上海过着无知无觉的奢靡日子,直到大厦将倾。

炊烟从灶台飘摇而上,直至半空,化为几缕轻霭,在月光映照下变幻成各种剪影。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认出了在战壕间奔走的方三响,认出了在割症室开刀的孙希,还有沈敦和、峨利生、张竹君、项松茂……这些人只有轮廓,可她一眼便能认出来,每认出一个,心中便多了几分温暖、几分安定。

“哎呀,姚主任,粥都煳了!”宋佳人又喊道。

姚英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次真煳了……

船队沿着长江一路向西,首先路过的是嘉鱼县,它在武汉三镇的西南方向,当年三国赤壁大战就在这一段江岸。方钟英借景发挥,在船上给小孩子们讲起了借东风的故事。

姚英子趁着船队停泊补给,在当地买了好多橘子。吃完剩下的橘子皮放在鼻下,用力一挤,汁液喷在鼻孔里,也能缓解晕船。

船队在嘉鱼停泊半日之后,拔锚继续上路,前往下一站岳阳。可出发刚刚一天过去,天空中忽然飞来一架日军的飞机。这架飞机飞得很低,机身那个膏药一样的太阳标志清晰可见,它慢悠悠地围着船队盘旋了几圈,这才离开。

船队的人可吓坏了。日本空军和中国空军在武汉上空,光是大规模空战就爆发了二一八、四二九和五三一前后三次,小规模战斗无数。即使是平民,也摸出规律来了。刚才那是侦察机,过一会儿就会招来更为凶狠的轰炸机。

这么大一支船队,又是在无遮无掩的江面上,等敌人的轰炸机来了,简直就是活靶子。而中国空军在之前的恶斗中筋疲力尽,已是无力援护。

这支船队由十几条民船组成,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亲眷,各揣心思。有的船只想要退回武汉,回到中国军队的防空网内;有的船只想抢先急行,向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还有一些船试图躲到江边的汊港暂避锋芒。这一下子,队形立刻散乱开来。

这一散开不要紧,江面登时失去了秩序。要知道,船只不像汽车可以随时变向,它的吨位大,惯性强,改变航向需要预留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这十几条大船相距很近,缺少统一的调度,一时间江面上的航迹变得乱七八糟,如同藤葛一样纠缠在一起。

姚英子他们在驳船上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眼看着一条大江轮在前头改变了方向,似乎要快速掉头。可惜转向空间不够,硕大的船身朝着驳船挤压过来。好在驳船的船长及时倒退避让,这才勉强避开。

可他们光顾着前头,却忽略了后头有一条货轮正急着向左偏航,试图超越整支船队先行向西。只听到“咣当”一声,驳船的船尾与货轮船头重重撞在一起。因为惯性,两个硕大的金属身躯持续碰撞着,挤压着,发出瘆人的摩擦声。

这次碰撞让驳船甲板发生了严重的倾斜,苫布下的孩子们吓得乱成一团,哭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力气小的没抓住苫布,朝着一侧船舷滑去。姚英子、宋佳人跑过去,拼命将身体压在苫布两侧,挡住孩子们。这时方钟英抱着桅杆大喊:“不好了,粮食!粮食!”

姚英子侧头一看,顿时大惊。他们的口粮都堆放在船尾部的凹槽里,还没顾上拿绳子固定好。随着整条船发生倾斜,这些粮食口袋纷纷翻倒。

姚英子眼前一黑,这可是一百多人这几天的口粮。可眼下她根本顾不上这些,护住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口袋滚下甲板,“扑通、扑通”掉落到江水里去。

三条船纠缠了半天,才勉强远离彼此,分散在江面喘息。等到驳船勉强恢复了平衡,众人还没松一口气,天空中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五个黑影恶狠狠地俯冲下来。

日本人的轰炸机来了!

这些飞行员接到的任务,是尽量消灭中国人从武汉撤离的力量,这么大一支船队,而且还没有军舰护航,简直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飞行员迅速调整角度,按下了投弹按钮。机腹下的一个固定抓架陡然松开,一枚航空炸弹滑翔而下,乘着强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朝着一艘客轮飞去。

姚英子趴在甲板上,看到那艘客轮上的乘客发狂地四处奔跑,有人跳下水去,有人抱住头瑟瑟发抖,可无论他们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命运。

一道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汹涌的气浪拍击到甲板上。姚英子看到,那艘客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赤色烈焰向四面八方绽放开来,不时有冒着火的影子惨号着跳入江中。偏生这条船还没有沉,载着这个场景在江心不住打转,把命运展现给每一条邻船。

姚英子、宋佳人压住苫布两侧,腾不开手,吓得面色惨白。只见方钟英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驾驶舱,催促船长赶紧开船逃开。

船长也知道事情紧急,想要提升速度,没想到船尾先是发出几声隆隆的怪声,然后冒出浓浓的黑烟。之前那一下猛烈撞击,怕是把发动机给撞坏了。

这一下子,驳船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只能无助地在大江上漂流。

不过即使动力仍在,也没任何意义。比起飞机的速度,江面上所有的船只都慢得像是固定靶子。日军轰炸机肆无忌惮地在天空盘旋着,炸弹一枚又一枚砸下来,船只一条接一条地陷入火海。日军飞行员杀得兴起,甚至在航空炸弹用光之后,还操控飞机俯冲盘旋,拿机载机枪扫射。

一排密集的子弹扫过驳船驾驶舱,玻璃破碎,船长和其他两名水手应声倒地。唯有方钟英个头比较矮,堪堪躲过一劫。他小脸吓得煞白,双手抱头窝在轮舵下方,哭着喊爸爸妈妈。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条驳船因为早早冒起了黑烟,遮蔽了飞行员的视线,反倒避开了日军的重点关照。日军飞机盯着其他更大的目标肆虐了很久,直到弹药耗尽,才纷纷飞走。

此刻江面上一片狼藉,整支船队几乎全部沉没。唯有这一条失去动力的驳船在水流推动下,默默地穿过惨烈如地狱般的火海,穿过无数漂浮的残骸。

方钟英惶恐地抬起头,发现驳船前进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虽不懂操船,可这几日的船上生活多少让他意识到,若任由它以这个速度继续前进,一定会狠狠撞到江岸。

就像他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里乃是赤壁古战场。江岸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红色岩崖,石角狰狞。倘若这么撞上去,必然是船毁人亡。

可驳船已失去了动力,不可能凭自身力量避免这场灾难。方钟英本想向甲板上的大人求救,可他看到她们正死死压住苫布三个角,苫布下方哭声震天。方钟英回过头紧咬嘴唇,努力回想着船长之前的操作,用两条瘦弱的胳膊抓住舵柄,拼命朝左边打去。

只见驳船冲势不减,船头却朝江中偏离了几分。这一个微小的偏离,让它与江岸之间的角度减小了一些,不是迎头相撞,而是用船身侧贴过去。

只听得一声让人牙根酸倒的剐擦声,这一条驳船的右侧船身紧紧贴住赤红岩壁,狠狠地剐蹭起来。一时间石片飞溅,船体凹陷,震得甲板上的人几乎站立不住。

所幸过不多时,瘆人的剐擦声消失了,整条驳船到底停了下来。不过它的下腹被硬生生蹭出一个大洞,江水咕噜咕噜地往里灌去。

惊魂未定的姚英子顾不得夸奖方钟英,急忙招呼所有人从船上撤离。她一脚踏在岩岸上,一脚踩在船舷上,把孩子一个个抱过去,让那边宋佳人接住。方钟英组织起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一起往岸上跳。

突然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入水下。众人大惊,可她落水的位置恰好位于江水灌船的漩涡里,恐怕是直接被卷入船底,捞无可捞。姚英子有心去救,可手里还有别的孩子要传接。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漩涡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姚英子记得这个小姑娘叫阿苗,父母是在淞沪会战中被炸死的两名护工。她爱吃甜的,却从来不主动伸手,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摆弄手里的布娃娃,那是她带去孤儿院唯一的玩具。这样一个乖巧孩子,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如同她的父母一样。

宋佳人放声大哭起来,可手里一刻不敢停歇。大人们流着泪,终于把剩下的孩子都转移到了岸边。她们两个累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而那一条驳船在数分钟之后,沉入水底,再无任何痕迹。

姚英子蹲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望着吞噬了小姑娘的江水,心头一片绝望。船没了,补给也没了,人也没了一个,他们这一行人才刚离开武汉不久,便被命运狠狠地打落。

过了一阵,江面上开始有东西漂下来,这是刚才船队的一部分残骸。宋佳人红肿着眼睛,跑到岸边捞出来半箱被水浸透了的饼干糊,用手刮出来,抹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嘴里,一人只能抹一口。宋佳人还给姚英子拿来一些,却被婉拒,姚英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小孩子毕竟还小,一舔到饼干糊,立刻就不哭了。望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小脏脸,姚英子缓缓站起身来。这些孩子的性命,就在自己手里,现在可不是颓丧的时候。

姚英子强行按下悲恸与绝望,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此时是在长江北岸,周围除了高低起伏的岩崖,还有一片片苍翠的竹林。她让宋佳人带着孩子们在竹林里找一处地方,尽快生火烤干身体,自己则带上方钟英,去外面寻求援助。

方钟英的方向感和记性都不错,他说在日军空袭之前,船队曾经过一片极狭长的江心洲。船长说那里叫新淤洲,位于江北的洪湖与江南的嘉鱼之间,两边的农民多年为这个洲的归属大打出手。由此推断,他们弃船登岸的位置,应该就在洪湖所属的沔阳县境内。

这一大一小一路探寻,很快在一片芦苇荡的尽头看到一个鱼塘。鱼塘旁是一条泥巴小路,两人精神大为振奋,有路即意味着有人家,有人家就好办了。

可是他们走了一阵,村子见到两三个,可全都空无一人。没办法,这里距离武汉很近,村民们大概早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齐齐逃难去了。方钟英正要往前走,却猛地被姚英子抱住,捂住眼睛。

“钟英,不要看,朝前走。”

就在两人的前方村口,是一个井台。井口呈圆形,周围用一圈青石板垫高。六七个小孩子围靠在井口,互相依靠着一动不动,脸上斑点密布,已死去多时。

姚英子之前跟着红会在安徽和江西几次救灾,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很多父母逃难时,实在无法携带所有子女,只好把不会走路的孩子抛在井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大灾之时,如此做法并不罕见。

姚英子捂住方钟英的眼睛,缓缓走过井口。这时方钟英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干妈,我想看看。”

“钟英,你最好不要看,太惨了。”

“可这样的惨事,不会因为我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了。”方钟英一本正经地回答,活像个大人。姚英子被这句话说愣了,只好松开手。

方钟英鼓起勇气,目光在这些不幸的小尸体上依次扫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没有畏怯避开。犹豫片刻,他鼓起勇气走到井边,把他们一个个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草垫子上。没有铁锹,也没有挖坑的时间,方钟英只好在附近摘了几束凤尾蕨,轻轻盖住尸身。

“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爸说我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只会读死书。我现在出来才明白,什么叫作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是韩偓的诗句,相当冷门,很少有孩子开蒙背这样的诗,这应该是林天晴刻意教的。姚英子摸了摸方钟英的小脑袋瓜,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那个村子,又走了十来里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兵站,这才得知自己是在洪湖与长江之间一个叫颜咀的小镇子。

姚英子拿出颜福庆亲手开的路条和红十字会会员证,请求支援。兵站的军官却粗暴地拒绝了,沉着脸说前线战事紧张,兵站不可能为一些平民小孩分出精力。无论姚英子如何恳求,军官就是置之不理。

就在姚英子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运兵的卡车从后方开去武汉,停在这个兵站略做补给。那个带队的士官跳下车,正嚷嚷着找水喝,看到姚英子,眼前一亮,急忙过去打招呼。

原来这人之前也在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待过,认出是姚主任。姚英子向他说出困境,士官一拍巴掌,二话不说招呼同队的士兵下车。

有了这队士兵去江岸相助,姚英子总算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接到了兵站。士官在前线还有战斗任务,很快离开。而那位兵站军官依旧是一副死人脸,不肯给予方便。

姚英子没奈何,便让这一群孩子在兵站附近的小土坡上坐下。方钟英想起《三国》里的某个情节,暗中挑唆,过不多时一群孩子突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小孩子别的不擅长,号啕是行家里手,这下子哭声此起彼伏,宛如交响乐一般,穿透力还极强。最后吵得兵站军官烦不胜烦,一脸沮丧地分拨出少许糙米,才算是塞住他们的嘴。

到了晚间,互相簇拥着入睡的孩子们忽然又被吵起来。一辆装满了行李的卡车从武汉方向开到兵站,催促加油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

兵站军官打着哈欠出来。从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自称是武汉政府的一名参事。参事趾高气扬地要求尽快补充汽油,兵站军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所有离开武汉的车辆行人,都要检查行李。参事大怒,声称里面都是政府机密文件,享有免检权。两人就这么顶起来了。

在一旁休息的姚英子听见争吵,想走过去跟参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捎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可她走近车子,隔着窗玻璃无意中发现包裹露出了一角,上头挂着几行英文标签。她出于职业习惯,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写的是“磺胺吡啶”与“盐化阿特雷乃林”。

前者是抗菌特效药,后者可以用于强心与抑制内出血,都是战场必备药物。

姚英子双眼一眯。这两种药品中国本土无法生产,只能从英国进口,价格昂贵。武汉的各家伤兵医院都当宝贝似的,轻易舍不得用。这位参事居然带了足足一车药品离开武汉,毫无疑问,是打算偷运到后方去渔利!

姚英子当即找到兵站军官,说出发现。参事一见事情要败露,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试图贿赂。不料兵站军官勃然大怒,一脚把参事踹倒在地,解下皮带狠狠地抽。

姚英子不想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转身走回土坡上,去安抚那些孩子重新入睡。她弯下腰,正一个个检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兵站军官背着手走过来,旁边的随从手里还拎着几张大饼和肉脯。

兵站军官示意他们把食物放在地上,对姚英子道:“我有个好兄弟,前一阵在武汉负伤,因为缺乏药物,最后死在医院里。原来这些药不是没有,是被这些狗娘养的给贪了。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兄弟就不会死。”

他的表情依旧那么死板,可姚英子能感受到他话中的愤懑与不甘。兵站军官又叹息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兄弟能被送去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碰到你这么负责任的医生,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姚英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在前线医院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会尽心竭力地抢救战士,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我的一位好朋友,甚至放弃了跟她儿子返回后方的机会,毅然留在前线。”

她伸出手,拍了拍方钟英的脑袋,后者兀自沉睡,只是嘴唇吧嗒了两下,不知是梦见了美食还是梦见了母亲。兵站军官盯着这一百多个攒聚的小脑袋瓜,默默地转身离开。

到了次日清晨,兵站军官再次找到姚英子,一脸恼怒地告诉她,他早上接到上峰打来的电话,要求把参事放掉,药品收缴后送回武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姚英子都没有力气去愤怒。不过很快兵站军官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动用自己的权力,好歹把那辆运药的卡车扣了下来,派去宜昌转运物资。去程是空的,车上运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姚英子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一群孩子也在方钟英的暗示之下,扑过去抱住兵站军官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着“谢谢叔叔”。兵站军官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大窘,动都不敢动一下。

有了这么一项意外收获,姚英子一行人总算坐上卡车,改从陆路继续向西进发。这一路向西去,只有一条简易的硬化公路,路况很差。这些小孩子先在江上受到了巨大惊吓,然后又在车里颠簸了数天,当车子接近监利时,一场疫病猝然发作。

先是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呕吐,体温上升,然后许多大孩子也相继出现类似的症状。他们的咽喉肿痛得厉害,身体浮起密密麻麻的罂粟粒一样的红疹子,看起来格外吓人。

“我怀疑……是烂喉痧。”宋佳人给孩子们做完体检之后,得出了结论。

姚英子一听是这个病,脑袋嗡的一声。烂喉痧又叫猩红热,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疫病,江浙一带每年都会暴发,传染起来非常厉害。

伯达尼孤儿院迁到汉阳之后,卫生条件比上海差很多。估计这些孩子接触了带有病菌的食物或玩具,让它们潜伏在体内。这段时间舟车劳顿,让孩子们的抵抗力下降,导致烂喉痧一下子暴发。

在这种状况下,绝不可能再继续前行了。司机有任务不能停留,姚英子只好带领所有人就近下车,来到附近一个叫网市镇的小地方。由于猩红热会传染,姚英子不敢进镇子,就在郊外找到一间废弃的私塾,把病发的孩子们安顿下来。

这间私塾已经被拆得空空荡荡,屋徒四壁。姚英子只好带着方钟英,在附近捡来一堆木板、石头,搭成一张张小床,留给体质最差的孩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卧,身下只铺上一层湿漉漉的发臭稻草。

这些孩子的颌下淋巴结都肿得厉害,苦不堪言,除了啼哭,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姚妈妈”“姚妈妈”。姚英子跪在地上,一边用灭虱药清理稻草,一边回应着孩子们的呼唤,一天忙下来,嗓子比膝盖疼得还要厉害。

但姚英子丝毫不敢休息,颜院长把这些孩子托付给她,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辜负他的信任?她还背负着“汉奸”的争议,更不能有任何疏失。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孩子们本身的安全。那个失足落水的小女孩,让姚英子痛彻心扉,至今仍未缓解,她不允许再失去更多。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安顿好,姚英子觉得整个人困累至极。她正打算小寐一阵,耳边忽又传来嗡嗡的声音,整个人一个激灵——这里临近江边,蚊子奇多,会咬得小孩子们睡不安稳,万一惹来疟疾就更麻烦了。她只好用井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在私塾里走来走去,用蒲扇驱赶蚊虫。

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姚英子皱皱眉头,走过门去,见到宋佳人蹲靠在窗下,正嘤嘤地哭着,脚边的野草足有一尺高。

姚英子恍惚看到初到蚌埠时的宋雅,于是坐到她旁边,柔声宽慰道:“佳人,你辛苦了,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啦?”

“我不是后悔,我是心里有些难受……”宋佳人擦擦眼泪,把头靠在主任肩上,嗫嚅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姚英子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脊背靠住墙壁:“对中国大部分人,这样的日子才是常态啊。还记得二十八年之前,我和你娘都还是总医院的学员,还没现在的你大呢。红会组织去淮北救灾,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所有人抵达蚌埠时,都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比现在还惨?”宋佳人好奇地问。

姚英子笑起来:“跟那些灾民的生活状况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娘直接吓得连吐带哭,差点逃回上海去。”她顿了顿,似乎在缅怀过去的时光,“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上海只是个特例,中国绝大部分老百姓,都在过这样的日子,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我们可以害怕,可以胆怯,却不可以不去理解,不去同情,不去努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您才会去办保育讲习所、办卫生示范区对吗?”

“等到了我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了。既然走上学医这条路,便天生会生出这种责任感,峨利生教授、沈敦和会长,还有颜院长,他们都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轮到我们了,以后也会轮到你们。”

宋佳人还想再问,可她抬起头,听到的却是粗重的呼噜声。原来姚主任说着说着,竟累得睡着了……

到了次日一早,姚英子早早醒过来,觉得腹部像是揣了一块石头,隐隐作痛。过去几天里,她根本没怎么认真吃过热乎东西。但姚英子惦记着孩子们,勉强爬起来,先去给他们做检查。

烂喉痧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是把病人隔离静养,等疹子自行退去。但这里有一个前提,病人要充分摄取营养。红会第一医院有专门的摄生食谱,里面包括了牛乳、水果、面包,以及适当的蛋与肉。

可惜如今姚英子手里除了清水和少量安替比林,什么东西都没有。兵站军官倒是提供了一点糙米,可孩子们总不能一直喝淡粥。

她无奈,只好前往网市镇上寻求援助,东家讨点盐巴,西家求些酱菜,好多店家甚至把她当成女乞丐撵出门去。幸亏网市镇上有一座万佛古寺,住持是个老和尚,慷慨地送了姚英子两担寺里种的蔬菜,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姚英子把蔬菜挑回去,正赶上方钟英从附近的林塘里抓回一只野鸭,赶紧熬了一锅蔬菜鸭汤,给病情最严重的几个孩子喝了下去。

到了次日早上,又一个变故出现了。一直跟着他们忙前忙后的方钟英居然也病倒了,同样是烂喉痧的症状,浑身滚烫。

更麻烦的是,姚英子在给他做检查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两颊颇有些浮肿。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急忙让宋佳人取了方钟英的尿样去检查。

他的尿液颜色稍深,煮沸后再加入一点醋和盐,能看到有不甚明显的沉淀,这说明尿里含有一定程度的蛋白质。

“糟糕,这是肾炎。”姚英子立刻有了判断。这是快速验证肾炎的一个土办法,不够准确,但胜在操作简单,不用专业设备就能筛查。

方钟英躺在石板上,迷迷糊糊地还要挣扎着起来,被宋佳人死死按住。姚英子给他喂了一点安替比林,但她知道这只能降温,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儿童猩红热会有一系列并发症,而肾炎是其中最棘手的一种。

眼下最紧迫的,是尽快给他消肿才成,不然发展成尿毒症,她可没脸面对方三响和林天晴。

姚英子在吴淞示范区为了开展工作,曾向项松茂请教过很多中药知识。她如今努力回想,茯苓皮可以消肿,玉米须可以降低尿蛋白。这些药材不算罕见,她记得上次去网市镇,看到有两家中药铺子,决定再去一趟。

她给其他两人交代之后,匆匆朝镇上走去。从私塾到镇子的大道,要绕着一条河湾盘转好几圈。姚英子心急如焚,打算索性取直从浅河滩上蹚过去。

可就在她准备跨过河边滩涂时,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急忙回头,可迎面一个布口袋罩下来,四周登时一片黑暗。姚英子感觉自己被人抓住双臂,周围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

姚英子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如今战乱频仍,各地治安明显变差,尤其是这一带水路纵横,这伙人八成是四处流窜的水蜢子。

她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说自己是红会医生,带着孩子们逃难而来,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对方听得不耐烦,用破布直接塞住她的嘴,将她拽上了一条船。小船晃晃悠悠开了许久,然后姚英子感觉自己被推到另外一条更大的船上,周围很是嘈杂,似乎有很多人。

“老三,你这又绑了个什么回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

“嘿,搂草打兔子,路上捡的,给大哥做见面礼。”

“这送礼还有半路上临时抓的啊?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呢?”

“有心,当然是有心。江水汛期快到了嘛,到时候船家歇了,怕大哥无聊,弄一个在床上解闷也好。”周围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那个大哥也笑了一阵,又开口道:

“今年这水啊,估计会不小。兄弟们当心点。俗话说,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

本来瑟瑟发抖的姚英子,听到这一句,突然怔住了。这声音,这腔调,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心中。

这时一个人把口袋从她头上摘下,起手就是一耳光:“老实点,让大哥看看俊不俊!”顺手把破布也从她嘴里拽了下来。

“汤把总,是汤把总吗?”姚英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到人群正中有一个秃顶老胖子,正一脸诧异:“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当过把总?”

“我是红会的姚英子啊,二十多年前在蚌埠集,还记得吗?”

那是二十八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姚英子要去淮河北岸救人,负责护送的正是汤把总。结果他们半路为了救怀孕的翠香,被水蜢子们围住。汤把总临阵脱逃,与姚英子就此失散。

事后姚英子返回蚌埠集,并没见到汤把总,以为他被水蜢子们杀了,还给衙门捐了点钱,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可谁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位汤把总居然还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水蜢子的头目。

这边汤把总也认出了姚英子,白眉一抖,眼神登时有些复杂。

姚英子何等聪明,立刻觉察到他的心思,当即喊道:“你忘了吗?那时候你为了掩护我和翠香,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六个水蜢子。这些年,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周围的人忍不住“哦”了一声,齐齐看向汤把总。原来老大年轻时,居然还这么讲义气?汤把总一听,嘴角微微松弛下来,尴尬地笑起来:“姚医生,原来是你呀。”

既然两人相认,其他水匪不敢怠慢,连忙松开姚英子身上的绳索,把她带去汤把总住的船舱里头。

这时姚英子才发现这是一处小江湾,四周芦苇遮蔽,极为隐秘。二十几条大小船首尾相连,帆桅放倒,构成了一个简易的水上城寨。这东西搭起来极快,散开来也容易,符合水蜢子来去迅捷的风格。

汤把总叫来一个丫鬟,附庸风雅地泡了一壶茶,简单讲起自己后来的事情。

原来他那一次临阵脱逃,很快便被水蜢子们给逮着了。为了活命,汤把总跪地求饶。水蜢子本来也是松散团伙,只讲究人多势众,说“你打死我们一个,就拿自己来顶”,遂把他也拉入伙。后来那伙水蜢子去追姚英子,大半死在村里,剩下的就跟汤把总流窜去了别处。

汤把总知道姚英子身份高贵,无论她是否活着回到蚌埠集,自己也断然不能回去,索性安心落草为寇。要说汤把总也真是个放错地方的人才,在官场上碌碌无为,当水蜢子倒是如鱼得水。二十多年来,他纵横于淮河与长江之间,闯荡出一个水寨外加几十号手下,可比在蚌埠做一个外委把总风光多了。

最让姚英子意外的是,汤把总得势的由来,居然还跟自己有关。

他在那间破观音庙里,见过姚英子对孕妇翠香的处理措施,不知为什么记得很牢。有一次,他跟的水匪老大有一个姨太太生产,从外面找来一个产婆。汤把总逼着产婆剪了指甲、洗了手再去接生,剪脐带用的剪子也必须提前放入水中煮沸。这个姨太太因此活了下来,汤把总也算立了大功,从此被老大另眼看待,这才混出了头。

姚英子听完,简直啼笑皆非。她在南城厢和吴淞示范区推广了那么久的卫生观念,没想到执行力度最彻底的,却是在长江的一个水匪寨子里。

倒是汤把总,听说姚英子还给他在蚌埠立了个衣冠冢,颇为感动,一拍胸脯说:“当年我弃你而去,这次保证给你囫囵个儿送回去。”

姚英子心里惦记着方钟英,把护送孤儿的困境讲出来。汤把总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当初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人跑去淮北作死。现在又带了一百多个不相干的孩子朝四川跑。这么多年,姚医生你可真是一点没变啊!”

汤把总其实对姚英子的样子,早已淡忘。直到此时,他才从这个弱不禁风,甚至脸色很差的中年女医生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倔强少女的影子。饶是他做了几十年心狠手辣的水匪,也不得不暗生敬佩。

“我这就让那些臭小子把姚医生送回去,再送十块大洋压惊,权当是故人之礼。”汤把总慷慨道。姚英子却没急着起身,她不动声色:“汤把总,现如今湖北这场战事,你可听说了?”

“那是自然。”

“其实不只是武汉,湖北乃至中国都要天翻地覆。我劝你一句,你可不要指望还能待在自己的寨子里,享着太平清福,要早谋出路啊。”

汤把总的大鼻孔里喷出一团轻蔑的气息:“湖北的官军我见得多啦,甭管是清军还是国民军,甭管是黎元洪还是萧耀南、汪精卫,哪个不是待几天就走了?我们是水窝子里的蜢子,谁也捞不干净。”

“倘若人家不捞,直接把水窝子填埋了呢?”

“嗯?”

姚英子道:“我是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也在武汉亲历过战事,日本人和之前的敌手可是完全不一样。他们一打过来可是倾天大祸。”

“都是俩眼睛一鼻子,还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姚英子平静地讲起战地医院的一个个死伤案例,这都是她亲历亲见,无须渲染。开始汤把总还不耐烦,听到后来脸色有些白。一个长江水匪,哪里见过工业化国家总体战的威力?哪里见过几千上万具尸体的战场惨状?

“中日之战,乃是国战。所有人都要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汤把总若不做远虑,只怕近忧就在眼前。到底是机会还是祸事,就在你一念之间。”

汤把总听得有些懵懂,再看向姚英子,对方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却没再出言解释。相由心生,她这么多年做慈善公益打磨下来,气质越发雍容温润,让人一望便生出亲近信任之感。

汤把总心中一动,想起来了。姚英子的爹好像是上海滩一位大亨,她肯护送这一百来个孩子去四川,这些孩子的来头必然也不小……是了是了!若是帮了姚英子,便是给了这些孩子的爹妈一个大大的人情。政府正在用人之际,届时这些大人物稍微动动指头,让水蜢子像宋江一样受了招安,岂不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官军?

怪不得她说这是祸事,也是机会。

汤把总连忙拍了拍胸脯,慷慨道:“姚医生是菩萨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样好啦,我水寨里可以出动几条船,把你们送到宜昌。”

姚英子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水匪有他们的一套庸俗逻辑,觉得她尽心竭力护送的孩子,必然大有来头,那让他们继续误会便是。

水匪们的办事效率相当高,当即派了一条小快船把姚英子送回网市镇。宋佳人见她迟迟未归,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才如释重负。她一个人,可实在肩负不起这许多重任。

姚英子简单安慰了几句,赶紧去检查一下孩子们的病情。最早发病的几个,浑身的疹子开始消退,舌头上的白苔也有脱落迹象了。这是个好迹象,于是姚英子决定再等等,她跟汤把总约定,五日之后再出发。

她这次从水寨里讨了几袋子鸡头米和十几尾小江鲜。鲜鱼熬烂成汤汁,跟鸡头米一起直接下锅煮沸,再加点藕粉勾芡,便是一碗美味可口的米鱼羹,最为摄生不过。姚英子家里原来的苏州厨子很喜欢做这道菜,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亲手烹制,而且一做就是给一百多号人。

来自水蜢子的支援,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姚英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白天不停地做饭、洗衣服、清理床铺和倒屎尿,夜晚驱赶蚊虫、记录病情。直到孩子们陆陆续续开始退疹子,身上出现米糠状的一层层碎皮,姚英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次烂喉痧暴发,病号都是普通型或轻型,退完疹子就算是安然度过了,没有一个人死亡,放在上海也是一桩奇迹了。只有方钟英比较倒霉,引发了肾炎。好在姚英子从镇上弄回来了茯苓皮和玉米须,还请郎中开了个方子。他到底熬过了难关,只是小脸硬生生瘦了两圈。

他恢复清醒之后,听说姚英子差点被水匪劫走,自责得不得了,一直觉得是自己惹的麻烦。最后还是宋佳人训斥了几句,他才不再钻牛角尖。

在这期间,前线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整个战局仍处于胶着状态,但外围态势对国军渐渐不利。仿佛被这个消息刺激到了,汤把总亲自带队,殷勤地动员了足足六条长帆大江船,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全数接上。

这些水蜢子都是江里的老手,扯起帆来反倒比驳船开起来更快。他们从监利溯江而上,一路走石首、荆州、枝江,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宜昌。

宜昌是入川的军事重镇,此时有重兵把守。汤把总不敢靠近,便在猇亭北岸附近把姚英子放下,然后率众返回洪湖,高高兴兴等着收编。姚英子则带着这一队大病初愈的孩子沿江徐行,半天时间便远远看到一座巍峨的八棱七层砖塔。

她问了当地人,才知道这叫作“天然塔”,相传是晋代郭璞所修,不过原塔已经坍塌无痕,这一座是乾隆年间重修。它雄踞长江北岸,位置极为巧妙,无论上游还是下游均能看得一清二楚,兼有灯塔之用。一看到它,距离宜昌城便不远了。

姚英子见孩子们疲惫得走不动,索性不进城,就在天然塔下的庙里借了一角禅院,让其他人看好孩子,自己只身进城去。

宜昌历来号称“川鄂咽喉”,如今国土沦丧泰半,政府内迁重庆,这一条出川通道便愈加显得重要。宜昌城里一下子拥入了十倍以上的人口,整个城区变得拥挤不堪,长衫眼镜的山东教授、宽袍瓜帽的河南商人、一身卡其色的中央军军官、烫着一头鬈发的上海滩阔太太、四川出来的黝黑民夫……路上行人什么穿着都有,口音也是五花八门,俨然成了一锅大杂烩。

姚英子找到了当地的红十字会,希望安排一条船入川。当地的会长为难地表示,现在滞留在宜昌城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等入川的船票。要知道,三峡水道险峻,溯江而上要么是乘坐动力船,要么是坐传统木船靠拉纤通过。前者数量奇缺,且几乎全被军方征用,后者光有船不成,还得雇纤夫,价格贵得要死。

姚英子问还有什么途径没有,当地会长说有时政府会开放一部分动力船的舱位,优先给医护人员、病患儿童、工程师和社会名流,但要等多久不知道。姚英子没办法,只得先去港务局填写了申请表格,乖乖等待。

接下来,她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颜院长出发前给的经费,早就花得一干二净。这一百多号人,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舱位,她必须想出一个维持的办法才行。指望红十字会的宜昌分会援助不现实,他们人数太少,费用也极度不足,光是应付宜昌城里就筋疲力尽了。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天然塔下,看到方钟英站在一块石头上,正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火烧连营的故事,但宋佳人不见了。她正担心,方钟英说禅院隔壁有一家逃难来的南京人,正赶上女主人分娩,宋佳人过去帮忙了。

姚英子一愣,连忙洗干净手也过去。一进隔壁,看到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摆出分娩姿势,先生在一旁慌得六神无主。宋佳人正满头大汗地抚着她的肚子,大声喊着:“不要一直憋气,跟我一起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产妇呻吟着,努力配合,却一直没有进展。

姚英子经验丰富,凑过去一看便知道,这是胎儿头围太大,卡住了。一问这产妇年纪,已是三十六岁,恐怕没什么体力再继续周旋。她转身抄起一把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待退温之后,把会阴迅速剪开一段。

产妇的先生吓了一跳,急忙问:“你这是干吗?”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不剪开,孩子出不来,就是一尸两命。这么直接剪开,刀口边缘齐整,缝合之后比撕裂伤恢复得更快。”她天然带着一种凛然的权威感,产妇的先生顿时不敢多言语什么。

过不多时,婴儿的哭啼声响彻屋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姚英子又取来针线,给会阴做了简单的缝合,这才算大功告成。产妇的先生千恩万谢,从行李中取出几捧橘子,递给宋佳人和姚英子。

从隔壁离开之后,宋佳人冷笑道:“救了他老婆女儿两条性命,就换来几个橘子。大概他觉得,您就剪了一下,缝了四针,这么点活,也就值个橘子钱。”姚英子道:“母女平安就好,我们帮忙又不是图这个。”

宋佳人眼睛突然一亮:“对呀,我们干吗不图这个?”姚英子眉头微皱,宋佳人抓住她的胳膊兴奋道:“您想,现在宜昌城里聚集着几万人不止,里面得多少孕妇和产妇?这里靠谱的产科医生又有几个?”

姚英子忽然明白宋佳人的思路了。大量逃难民众拥入宜昌,必然有一定比例的孕妇产妇。她们完全可以提供相关服务,收取一定费用,既救了人,也解决了孤儿院的经费问题。

“可是,怎么让别人知道?”

宋佳人道:“我刚才看到他们屋里扔着一张《国民日报》,可见宜昌本地也有报纸。我们登个广告不就得了?”姚英子苦笑:“可我们连登广告的钱都没有。”宋佳人调皮地眨眨眼睛,在自己行李里翻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得意扬扬地在姚英子眼前晃动。

这镯子,正是当年宋雅去姚府求助时,她送给宋雅的。没想到宋雅一直没有卖掉,反而传给了女儿。睹物思人,姚英子霎时有些感慨。

“你舍得吗?”姚英子问。宋佳人撇撇嘴:“当初您舍得给我娘,我如今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又不是卖掉,我拿去当铺抵押,日后还要回来赎的。”

姚英子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从宋佳人的这个方案。她们先去当铺里,换了一笔钱来,然后找到宜昌《国民日报》的编辑部。宋佳人花重金占了一期号外,用最大号的字体排出:《沪上知名女医莅临宜昌,妇产儿诸科俱臻,不日即离,欲诊从速》。

姚英子觉得这标题有点太过了,自己明明逃难到此,却说得好像专门来做善事一样。再说了,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呢。宋佳人却表示,你说得越理直气壮,人家才越信服,你强调马上就走,他们才会越急着来。

“看病我拜您为师,起新闻标题,我可是您师傅。”宋佳人得意忘形道。

登完广告剩下的钱,宋佳人用来租了一间铺面做接待,说名医的排场不能省。

事实证明,宋佳人是对的。号外一经登出,前往天然塔求医的人当真是络绎不绝。宜昌城里滞留了太多难民,临产的妇人几乎每天都有。那些有钱人看不上本地游医,一听说有上海名医到场,都纷纷找上门来。

姚英子实在觉得不安,便每天安排出几个慈善名额,留给没钱诊治的老百姓。结果消息一传出去,更是名声大噪。

姚英子和宋佳人忙得脚不沾地,银钱哗哗地流进口袋。孤儿院一百多个孩子,不仅每餐都能吃到肉与蛋,甚至连衣服都换了一套新的。宋佳人每晚盘完账,都忍不住感叹说“干脆咱们别走了,在这里建个保育院,保管赚得盘满钵满”。姚英子听完只是笑笑,把一块热石头按在腹部,去检查孩子们的床榻。

他们在宜昌滞留了有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一条江轮的舱位。姚英子毫不留恋,把近日所有积蓄拿出来,还借用了几位病妇夫家的人脉,买到了船票,总算带着孩子们顺利登船,沿着三峡逆流而上。

若是太平时日,这些乘客大概会欣赏一番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峥嵘奇景,可如今完全没有心思,只盼着早点出峡。

偏偏这时节赶上雨季,头顶阴雨连绵,江中惊涛骇浪。每走上一段,便会看到水面上有一片黑黝黝的礁石突起,有如水兽高高拱起的脊梁。无论什么动力的船,到了这附近都必须小心翼翼地避让绕行,稍不留神便会被浪头卷过去,撞得粉身碎骨。

同船的有个老江客讲起掌故,说这些礁石叫作怨死石,最不吉利。倘若有小船被礁石撞碎,幸存的水手落水后,会奋力挣扎爬上礁石,活活怨死在上面。

方钟英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怨死?”那人叹了口气,说:“躲上礁石的人明明活着,没人会去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船来船往,在众人的注视下绝望死去。死前满怀怨气,久而久之,就萦绕在礁石四周,故而得名怨死石。”

听完这段,满船乘客议论纷纷。这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还不如直接撞死痛快。方钟英仍是不解:“为什么没人去救?”众人都笑他幼稚,一个老学究道:“那礁石附近的水流激荡回旋,极其危险,任何船只靠近都要出事。又有谁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冒死冲到礁石上相救呢?这礁石啊,是通了人性的,正吃准了没人肯去。”

“他们说得不对。”

方钟英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反驳,连忙转动小脑袋瓜,发现对面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双手按压小腹,一张疲惫的脸贴着舷窗,似是一直在遥望江涛中时隐时现的礁石。

“钟英,我告诉你。峨利生教授会去救的,沈敦和会长会去救的,牛院长、颜院长也会去救。你爹和孙希也是一样。哪怕风浪再高,他们也会去救那些困于礁石上的绝望之人。”

“我明白的,这是医生的本分。”方钟英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姚英子欣慰地点点头:“总要有这样的人,那些困在礁石上的人才有生的希望。所以你千万不要被这样的传说吓到,不要以为人性就只有漆黑一团。要有信心。”

“我爹也是这样吗?”

“蒲公英大概是我们三人里最先领悟的……”姚英子觉得当孩子的面说外号不好,正要改口,方钟英却笑嘻嘻道:“干妈你给我讲讲,你和孙叔叔为啥叫我爹蒲公英吧,我对这故事好奇了很久。”

姚英子眉头微皱:“不像话,怎么说自己老子的?”方钟英却摇晃着她的手道:“反正路上无聊嘛,当故事讲讲。还有孙叔叔,你们三个到底怎么认识的?”

“这可说来话长了……”

姚英子斜靠在舱壁上,望着外面风雨如晦,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很长,讲着讲着,方钟英忽然发现,干妈的耳边赫然出现了几缕银丝。他很确定出发前是没有的。他想伸手给拔掉,姚英子却已然沉沉睡着。

接下来的航路,总算是有惊无险。江轮很快出了江峡,进入巴蜀境内。

说来奇怪,入川之后,姚英子的话变少了,大部分交涉的事都交给宋佳人,她留在后面照顾孩子们。孩子们欢欣鼓舞,一路上“姚妈妈,姚妈妈”喊个不停。

经过数日周折,他们远远见到矗立着一座雄伟山城,那里应该就是重庆了。

宋佳人和方钟英见到此景,无不如释重负。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大孩子,高兴地喊起“姚妈妈”。很快小的也有样学样,队伍里一起喊起来,两侧山谷传来阵阵回音。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姚妈妈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即回应。宋佳人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却看到姚英子捂住肚子,缓缓栽倒在了地上……

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

方三响记得,在整栋哈佛楼里,曹主任最喜欢去两个地方。

一个是财务室,里面有银钱叮当响;另一个则是透视室,里面放着一台德国产的爱克斯光机。这是医院里最值钱的设备,曹主任把它盯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曾经有年轻医生好奇,跑进去摸了一下,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扣了足足半个月薪水。

如果曹主任知道方三响现在做的事情,只怕会直接吐出三升动脉血。

方三响宽厚的肩膀上,此时正压着一根竹扁担。扁担两头各系着一个方形大木箱。左边的箱子上贴着“旋转阳极 X 射线管”及“纯钨靶盘”两张字条,右边的箱子上贴着“三相高压发生器”和“钨酸镉荧光屏”。

这两个箱子都颇为沉重,两头把扁担压得极弯,活像一张绷紧的弓。随着方三响健步如飞,箱子随扁担上下颤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方三响不懂标签上那些拗口的名词,但他知道这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一台西门子牌爱克斯光机的关键部件,而且是方圆五百公里之内唯一的一套。换句话说,如果它们不慎被毁坏,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方三响每想到这一点,便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把扁担扶得更稳一些。

此时他正置身于一支庞大的队伍之中。队伍中有身穿灰色军服的军人、头扎白羊肚手巾的民夫,穿着短袄与文明裙的男女学生,还有身披白褂头戴白帽的医护人员,熙熙攘攘有两百多人。他们和方三响一样,每一个人肩上都扛有一根扁担,挑着形状各异的大小包裹,人群里还夹杂着十几辆牛车、骡车和独轮车,车上坐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员,匆匆走在一条小路上。

早春的陕北大风吹得凶狠,一吹起来,这条未经硬化的黄土小路便陷入狂欢。方三响之前从来没见过,这里的风竟然是有形状的,也是有颜色的。每一阵风都会裹挟起大量黄土,在半空盘旋飞舞,土色勾勒出风势的走向、大小,让整个队伍都沉浸在一层淡淡的黄霭之中。

方三响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不留神便被吹眯了眼,鼻孔和嘴巴里像是糊了一层干土面,难受到连咳嗽都觉得拉嗓子。

眼见着又一阵黄色劲风在眼前起了势,他赶紧偏过头去,避开迎面的土风。这一回头,方三响恰好看到在身后的远方,山顶上矗立着一座九层宝塔,宝塔山下的城市正冒着股股黑烟,几架涂着太阳旗的飞机耀武扬威地飞。

这是延安留给方三响的第一个印象。

这是全面抗战的第三个年头,战事越发艰苦。考虑到中国的医疗力量匮乏,于是中国红十字会在总干事林可胜的倡导下,成立了全国救护总队,把全国的医疗力量整编成几十个分队,分作医疗、医护、防疫等功能,派遣到各个战区支援。

方三响原来在总医院时负责时疫防治工作,被编入了第 54 防疫队。这支队伍原本应该进驻西安,但林可胜很快给出了新指示,让他们前往延安,配合先期抵达的第 10、第 23 医疗队和第 7 医护队为共产党政权提供服务。

关于延安和在延安的共产党,在很多人心目中一直以来都是个神秘的存在。关于他们的传闻不绝于耳,充满矛盾。

根据官方的说法,这些人原来是盘踞在江西的一伙土匪,被政府剿灭之后,一路流窜到了西北,然后政府考虑到抗战大业,将其收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但方三响认为其中疑点实在太多。江西和陕西相距极远,哪家土匪会流窜那么远还不散伙?而且,既然他们已穷途末路,政府为何不一口气剿灭,偏还要在西安事变之后招安?更重要的是,方三响读过《新青年》和许多宣传小册子,更认识一个投奔了那边的农跃鳞,知道共产党所言所行,绝非报纸上叱骂的土匪那么简单。

所以这次来延安,他是带着一肚子好奇前来的。

可没想到的是,第 54 防疫队刚刚抵达延安没几天,宝塔山上的铁钟就响起了警报,日军飞机来轰炸了。位于延安城内的边区医院门诊部紧急进行疏散。第 54 防疫队的队员屁股还没坐热,也跟着忙活起来。

边区医院有一台极其宝贵的爱克斯光机,是之前第 10 医疗队千辛万苦从山东运来的。这东西太金贵了,不能磕不敢碰,但实在太重。方三响自告奋勇,把其中两箱关键部件挑起来,跟着大部队朝城外奔去。

若说空袭与疏散,方三响也不是没有经验。他开战后一直活跃在一线进行救护,经历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疏散,他却感觉处处透着古怪。

首先这支队伍的人员组成虽然复杂,行动却极有条理。一声令下,有人负责把伤病员抬上马车,有人负责收拾药具病历,有人去挑扁担与箱子,大家都有条不紊。偌大的一个医院,半个小时之内居然就动身了。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岗位与职责。边区医院这个利索劲,应该演练过很多次,简直比许多军队还高效。收拾妥当之后,一分钟都没耽误,所有人挑起担子立刻上路。

这时方三响注意到了第二个古怪之处。

这支队伍里除了专业的医护人员,大部分都是当地人,却没见到任何宪兵或士兵在旁边监督。当然,队伍里也有少量的警卫部队,但那些士兵自己也都挑着担子,埋头赶路。若国军这么漫不经心,恐怕走不到一半民夫就跑光了。而眼前这些老百姓完全不用督促,倒像是自家的事一般,一个个跑得专心致志。

至于第三个古怪之处,是在距离方三响不远的旁边。

那是一个穿着杂棉灰袄和土布鞋的中年人,肩上扛着一个大药箱子,走起路来微有跛脚,但步速丝毫不逊于方三响。

第 54 防疫队抵达延安之后,就是他负责接待的。此人叫徐东,江西吉安人,是参加长征——延安方面把从江西到陕西这段路程称为“长征”——的红军。不过他因右腿受过伤,改任八路军留守兵团卫生处的一个科长,管着红十字救护队的对接工作。

方三响不清楚八路军的军衔体系,但一个卫生处的科长,在军中最起码也是个上尉副营长的级别,那可是要被尊称为“长官”的。

可这么一位“长官”,居然扛起一个沉重的药箱,早春三月,愣让他吭哧吭哧跑出一头汗来。若不是他偶尔还吆喝两声,提醒周围的人小心货物,真和普通民夫没什么区别。

老徐注意到方三响投来的目光,还以为他嫌沉,主动开口道:“方医学要是肩膀酸了,咱俩换一换。”他讲话很有特色,总是把“医生”称为“医学”,还爱说某件事医学不医学。

方三响忍不住问道:“徐科长怎么还亲自扛东西?”老徐一脸莫名其妙:“啊?我怎么就不能扛了?”方三响“呃”了一声,反被问住了。

老徐见场面有点尴尬,重重咳了一下:“你们大老远来帮忙,屁股还没坐热就碰到恶客上门,实在是不好意思。”方三响道:“没关系,我们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享福的。病人的安全最重要。”

“这里的病人,大多是在晋北打鬼子的伤员,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徐东说到这里,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只可惜我这条腿不争气,不然也想上阵杀敌。”

“你这条腿怎么伤的?”

“嗐,在直罗镇打东北军的时候,挨了一枪子。”徐东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红军缺医少药,甭管什么伤口都是火药燎一下,再拿一块布扎上,一点都不医学。我命硬,算是熬过来了,也有熬不过来的……你们医学叫啥来着?”

“感染。”

“哦,对,感染,一感染就死了。若那时有边区医院这么医学,好多人能活下来呢。”

方三响一时无语。在他看来,边区医院简陋至极,连合格的药棉都没有,只能用未经去脂的本地土棉。可在这个老兵眼里,这样的条件已经很高级了,他们之前的境况得有多惨?

“方医生是从哪里来的?”

“上海,红十字会第一医院。”

“哦,上海来的医学,好,好,那肯定很医学,哈哈。”

两人之间又尬聊了几句,一时间都陷入沉默。徐东咳嗽了两声:“咱们加快点走吧,此处风大,别让伤病员在半路吹感染喽。”

“好,好。”方三响如释重负。他感觉和徐东是两个世界的人,常识差别很大。事实上,自从抵达延安之后,他感觉每一处都和他的常识不太一样。

不过这会儿不是思忖的时候,方三响低下头,尽量让脸不正对呼呼的风势,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支队伍的疏散地点,早就规划好了,位于延安城南一处叫二十里铺的地方。这里有一道很深的黄土沟,隐蔽性颇好,还能避风。沟里早早开好了一排十几孔土黄色的靠山窑。窑洞口的门窗、山墙和烟囱口都提前挖好了,可以直接入住。

队伍风尘仆仆地抵达之后,众人卸下行李,开始重新布置。方三响发现他们的工作次序很有讲究。先将窑洞打扫干净,撒上一圈石灰,然后把伤病员连同被褥抬到炕上,担架就是现成的窑洞门板。等把人安置好了,再开始搬运贵重设备和进口药材。

其间有人抬进来几桶井水,先撒明矾,然后在院子里煮沸,一半供人饮用,一半用来给器械消毒。虽然这里的环境简陋,但医院对卫生细节当真是一丝不苟。

方三响把两个箱子从扁担上卸下来,技术队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部件,检查完毕后,在方三响的帮助下抬进一孔窑洞,开始重新组装。

这个小伙子叫刘筠,是第 10 医疗队的成员,原先在齐鲁医院工作,精力旺盛,就是嘴有点碎。这台机器,正是他千辛万苦从西安扛到延安的,中间吃的苦头可不少。

“方医生,是不是感觉很不习惯?”刘筠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方三响诚实地点了一下头,伸开两只胳膊,牢牢抓住射线管支架两侧:“我也算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可在这里的感觉,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

“哈哈,我刚到延安时,也不太适应。那个老徐,天天跟在屁股后头问我,这爱克斯光的胶片多少钱一张,我说完价格,你猜他干了啥?他跑到垃圾堆里,把所有的废胶片都拣出来洗干净,以为拍完了还能再用呢。”

方三响听完忍俊不禁,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曹主任。刘筠又道:“不过待的时间长了,我挺能理解老徐的。延安这里物资太匮乏了,恨不得一根火柴掰成两截烧。而且这边的干部有一个好处,跟他们做事特别愉作儿。”

愉作儿是山东话,意思是舒坦。

“为什么?”

刘筠想了想:“这么说吧,我们医疗队去年在西安驻扎了几个月。七成病人都是政府官员的亲眷朋友,全是递条子加塞的,另外三成才是普通百姓。你说我大老远从山东跑来西安,说是支援后方,结果倒成了那帮人的私人医生。”

方三响这几年各个战场都走遍了,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早已习以为常。

“后来我们队调到了延安。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用这台机器给红军军官们做痨病筛查。那些人都是长征熬过来的,走了两万多里地,很多人身体都出了大毛病。可那些干部一合计,让我先给普通士兵筛查。结果那些士兵听说了,也推让,让我先给延安当地的老百姓查。”

听到这里,方三响有些动容。

“结果我从去年一直忙到现在,这才刚刚轮到留守的红军干部做筛查。就说老徐吧,他一直咳嗽,据说是过草地时伤过肺。可每次我催着他拍张片子,他都找各种理由,全让给别人了,到现在也没做上。”

一个管爱克斯光机的负责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排上号拍片子,这让方三响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西安那些官员见着百姓的做派,就好比一把土扬进水碗里,沙子是沙子,水是水,泾渭分明。像老徐这样的人做事,就好比牛奶倒进水碗里,一下子就溶没了,你分不清谁是官、谁是民。”

“牛奶是乳浊液,它的成分里只有乳糖能溶于水,油脂和蛋白质可溶不了。”

“哎!我就是个比喻嘛!换成葡萄糖,行了吧?”刘筠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你慢慢就体会到了,这边的人穷是真穷,可有一股精气神,眼睛都是放光的。这些人的做事风格,和医生差不多,一心就想着要把病给治好,旁的什么好处,什么安危,不必多想。”

听到这话,方三响蓦地想到一位故人。曾几何时,陈其美也这样说过,救国如治疴,他希望做一个要治疗中国顽疾的医生。只可惜……现在这些人,也是怀有同样的理想吗?

他正陷入沉思,却听刘筠用脚猛地一踏,旁边的小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开动起来,整台爱克斯光机也随之发亮。刘筠从窑洞里探出头去:“徐科长,你快过来!”徐东正在院子里搬着箱子,一听招呼,赶紧走过来问:“这么快就弄好了?医学不医学啊?”

刘筠笑嘻嘻道:“医不医学,得您亲自试试。来来,我给你照一张。”徐东赶紧摆手:“我不着急,先给老张吧,他排了很久了。”刘筠道:“这机器刚装完,电压还不太稳,得拿个人试验一下。徐科长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找别人。”

“别,别,那就我来吧。”徐东不知道电压是什么,一听有风险,赶紧挺身而出。

刘筠冲方三响挤了一下眼,摆了个奸计得逞的手势。方三响摇摇头,走出窑洞去,任由他去摆布。

外面医院的安置基本上结束了,分隔病区的布帘也拉起来了,几百号人归整得井井有条。炊事员在院子里的大灶摆开一口大锅,蒸起了高粱面窝头,灶边的小锅还煮着杂炊——其实就是白水加了点辣子、盐巴、一口袋小米和几把野蒿子,里面还搁了一条羊尾油。羊尾油上拴着一根线,显然是要重复利用的。

闻到香味,边区医院里的医护人员、病人纷纷聚过来,每人领两个窝头,盛一小碗杂炊,围坐着吃起来。吃完了以后,不知谁起的头,居然开始唱起歌来。这些歌和方三响在上海听过的不太一样,像是军歌和纪律歌,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很适合一起鼓掌合唱。还有几个女子搬出纺车,一边唱一边纺起线来。

一起参加合唱的,还有第 10、第 23 两支医疗队的医生们。方三响认出了几张熟面孔,都是上海医界的同行。他们的面相和在上海时比,粗糙了很多,精神却很放松,看来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在呼呼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中,方三响也拿起一个窝头,靠在磨盘旁边,边吃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

他自从投身战场之后,与老婆孩子已有数年未见。林天晴在武汉沦陷之后,便彻底与他断了联系,不知道随军队撤去了哪里。这一封信,还是半年前姚英子通过在长沙的救护总队辗转寄过来的。方三响没事就会拿出来看一遍,信纸都被磨出了毛边。

在信里,姚英子说他们在重庆已经顺利落脚,这里环境很好,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她准备休养一段时间,就着手筹备卫生示范区的工作。

信的下半截,是方钟英写的,这小子练得一手好字,在医生家庭里可不多见。方钟英说他现在是歌乐山下有名的说书先生,到处给人讲故事,可受欢迎了。他甚至考虑自己试着写一写。

每次看到这里,方三响都会笑。方家居然要出一个作家了,如果爹知道该多高兴。不过……他又看了一遍,姚英子说她“休养一段时间”?这么说之前生过病?不过她自己就是医生,应该懂得如何治疗吧?方三响一转念,又想起另外一个许久不曾谋面的家伙。

“不知道孙希在上海怎么样?”

他留守在沦陷区的红会第一医院,通信早已断绝。那个叫川岛真理子的女人,不知是否还在纠缠。幸亏翠香也在,多少有个照应,希望他们能平安。

如今三人天各一方,分别良久。方三响每次读信,脑中便会浮现当年他们在外白渡桥看日落的情景。那时候多美好啊,三个人正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峨利生医生、沈会长、柯师太福医生、陶管家、项松茂他们也还健康地活着。

可方三响也明白,那种美好只是种幻觉。整个上海都是一种幻觉。如果沉迷在那座茧房里不出来,便无法看到真正的中国,更无法诊断出早已病入膏肓的肌体。如今国土沦丧大半的劫难,在那时早已种下种种前因。

方三响阅读良久,然后把信仔细叠好,放回贴身口袋,也加入合唱中去。

当天夜里,方三响就和刘筠睡在放爱克斯光机的窑洞里。说实话,这里面又黑又憋,土炕睡起来又硌得实在不舒服。好在他尸体堆里都睡过,从不挑拣这个。在外头呼啸的风声和刘筠的呼噜声中,方三响也沉沉入睡。

在梦里,方钟英举起刚出版的一本厚厚的小说,在哈佛楼前向爸爸和妈妈夸耀,姚英子、孙希和翠香围拢在身旁,一起撺掇他请客,欢声笑语,一口一个“蒲公英”——这外号可是好久没听过啦。

次日方三响早早起了床,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他披上衣服出去看,发现警卫班的士兵在挑水。这座医院之所以临时安置在这里,是因为附近有一口深井。陕北水源缺乏,靠井靠河的地方最为金贵。

方三响最怕闲着,索性也去帮忙。他连续挑了三四趟,灌满了两个大水缸,忙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其他人也陆续起床了,他搁下扁担去吃早饭,忽然看见徐东从外面匆匆回来。

原来徐东昨晚没待在医院,拍完片子之后便返回延安去汇报工作了,没想到他一大早又赶回来。这一来一回,脚程可不近。徐东一见方三响,拽住他说:“方医学,麻烦你去叫一下防疫队的医学们,咱们得开个会。”

昨晚方三响已经听其他医疗队的人说了,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他们没事就喜欢开会。他当即把防疫队其他人叫起来,来到一个空置的窑洞。椅子不够,大家就席地而坐。

第 54 防疫队的队长叫蒋烁,来自北京协和;副队长花培良大夫,是湘雅医院的一位老资格。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医生齐聚在这个小窑洞里,都把目光投向徐东。

徐东拿出一根卷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舍得抽,随后开门见山。原来在延安东北大约五十里的山沟里,有一个小地方叫郭梁沟,前两天暴发了一场疫病。

西北的疫情向来非常频繁,鼠疫、霍乱、天花、斑疹伤寒、回归热一样不缺,尤其是每年三四月份,都是疫病高发期。之前军阀混战,从来没人好好整治。直到共产党到了延安,建立起防疫委员会,才真正重视起来。但限于资源和经验,他们暂时只能建起预警体系,让各地有疫情及时汇报给延安,但具体防疫工作展开却比较困难——之所以邀请第 54 防疫队来这里,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原因。

“郭梁沟再往西北不远,就是甘谷驿,那里我们有一个第二兵站医院,是最靠近前线的医院,里面伤兵很多。万一疫情扩散到那边,可是要有大麻烦的。希望几位医学帮帮忙,处理一下。”徐东盘腿坐在炕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蒋队长当即表示责无旁贷,这本来就是防疫队的本职工作。不过目前防疫队的工作重点,是延安城区和周边县区,人手实在不够。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派方三响去郭梁沟调查一下,指导当地的防疫工作。

徐东把卷烟塞回口袋,说他正好也得去第二兵站医院办事,不如陪方三响走一趟。防疫队的人其实都明白,他们外出必须有一位卫生干部陪同,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散会之后,徐东牵来了两头骡子,揣了四个硬馍和两条腌萝卜。方三响带了几样常见的药物和试剂,统一放在绣着红十字的布挎包里,两人一起上了路。

陕北地界放眼望去,几乎满是土黄色的景致。这里的地形简直就像是一张当地人的面孔,黑黄色的肌肤皴裂,生出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坎、坝、塬、梁、壑……层层叠叠。方三响真不知道,如此单调的风景竟有这么多名词来形容。

但这风景又很宏大,天地高阔,目力可以落到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整个人的心境一下子便舒张开来。这两匹黑瘦的骡子钻行于褶皱之间,活像两只小小的跳蚤。

听着徐东在骡子上絮叨,方三响才知道陕北的局面有多么困难。农村往往走上几百里地都看不到一个医生,找不到一个药铺。就算镇集上有,农民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只能小病自愈,大病等死。尤其是疫病一旦暴发,经常整个村子一起完蛋,所以在陕北有个称呼叫“屋病”或“村病”,不特指某一种病,而是指所有会导致大面积死亡的恶性时疫。

“中央其实一到陕北,就先建了永坪医院和下四湾医院,前年又把边区医院搞起来了,今年还准备再建一个八路军军医医院,听说好多洋医生都报名了。只不过还是太少,人也不够,药也不够。”

徐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哎呀,中央今年二月刚开完生产动员大会,号召自己动手。我怎么又抱怨上了,真是不医学,不医学。”方三响在骡子上侧过头:“徐科长,你为什么会来?”

“这不是为了陪你嘛。”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延安?我听说那场长征很艰苦,你们的人死了九成,为什么不老实在家里待着?”

老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在家待着?方医学你有所不知,我在吉安原来是个农民,小孩子得了大肚子病。我借了同村地主的高利贷,结果钱花光了,人也没治好。地主趁机上门,要把我家祖传的几亩地收了,老婆让他们活活打死了。我告去县里,结果县知事被他们买通,反说我是山匪滋事,关了一年。等我回到家里,啥也没了,连茅草房都被扒光了。若不是红军来得及时,我可能已经自杀了。”

方三响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知道农民境况堪忧,可没体验过如此惨的事。老徐的表情一如既往,只是眉眼微微抖了一下。

“为什么我会参加红军?我自己的命已经这样了,但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农民,没有红军,他们就会和我一个下场。红军是咱们穷人自己的队伍,帮的是咱们穷人。在江西是这样,在延安也一样。闹革命,帮着穷苦人翻身,让他们不再受压迫,这就是红军——不对,现在得叫八路军了——的本分。我是长征幸存下来的,就得替那些牺牲的同志来尽这个本分,要不然不白来了?”

老徐在骡子上挺直了腰板,整个人变得特别严肃。方三响总觉得这段发言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钟英当年牺牲前的发言,就是如此风格。

“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萧钟英讲起这段话时,眼神灼灼。辛亥之后,方三响见证了无数次纷争,再也没见过那样清澈炽烈的眼神。直到今日,他才惊讶地在老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天擦黑时总算抵达了郭梁沟。

郭梁沟有两千多居民,再算上附近十几里内的村落,得有个四五千人,算是个大镇集了。两人进了镇子也不歇息,径直去了镇公所。

这里距离延安很近,所以当地的镇长是由党支部书记兼任,还有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农会主席,再加上一个刚当选了陕甘宁边区参议员的当地老乡绅。这一整套郭梁沟的领导班子,早早等在镇公所门口,俱是一脸焦虑。

他们一看只来了两个人,先是一阵失望。徐东跟镇长很熟,赶紧说这位方医学可是从上海来的,专门做防疫,可厉害了。“上海”两个字似是带了权威认证,其他人的表情立刻变得轻松了点,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先讲讲情况。”方三响掏出个本子,扭开钢笔。

从三天前开始,郭梁沟镇上一家布铺的伙计开始吐黄水,很快其他伙计和掌柜全家也发作,一户接一户。而在周围的农村里,情况更严重。截至今天,镇公所接收到的报告,已经有六个村子一百八十三例,其中三十五人死亡。

这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它在当地叫“吐黄水病”。病人初发病的时候,先是没精神,想困觉,几个钟头之后肚子开始难受,不停地呕吐,吐光了食物就吐黄水,有的还会伴随腹泻。体弱的老人、孩子一天不到就死了,壮实男丁最多也就挨两天。

“好家伙,这个传染率和致死率也太高了……”方三响按住内心的震骇,抬起头,“病人现在安置在哪儿?”

“您跟我来。”民兵队长说。

郭梁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边区保健药社。能送来的病人,都收留在那里。方三响一踏进去,本以为会看到屎尿与呕吐物遍地的狼藉景象,没想到里面还挺干净。只见病号们在药社里一字摆开,每个人都分配到了一张门板和一个呕吐盆,十几个女子里里外外忙活着。窗户半开,还有一层过滤沙土的纱窗,所以空气里只有淡淡的酸臭味道。

这让方三响微微讶异,以他的经验,这些安排一般要在红会的要求下,地方上才会开始采纳。郭梁沟这里倒都提前安排好了。

妇女主任解释说:“我把镇上几个党员和农会家属都动员起来啦。不过她们能做的,也只是清扫呕吐物,具体咋治可就不知道了。”她和方三响年纪差不多大,短袍短发,嗓门响亮,看起来十分干练。

方三响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对病号们做仔细检查。病人普遍腰酸腿痛,四肢发麻,而且脉搏微弱。他们吐出来的黄水,是一种黏稠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应该是胆汁反流掺入胃液。

这个症状,很像是肉毒梭菌感染啊……方三响有了初步判断。这些患者普遍眼睑下垂,这是最典型的特征,因为这种细菌会导致神经末梢麻痹。到了最严重的地步,患者往往死于心衰或呼吸困难。

无论是哪一种疾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病人脱水,用输液的方式是最好的。方三响经验丰富,在出发前便做了充分的预判,起身后喊了一声:“徐科长。”

徐东赶紧从挎包里取出一大把胶皮管和空心针头。这些在上海当作一次性用品的器材,在延安都是宝贵物资,徐东还细心地给每一根管子和针头都编了号。

方三响吩咐他们迅速煮一大锅水来,按量放入盐和砂糖,调配放凉。他则和老徐及其他几个镇上的干部,用胶皮管、针头和陶罐组成一套简易的输液器。

这已不是辛亥之时,医界对于输液调速的重要性已有充分的认知,胶皮管上都配有莫非氏滴管。方三响在装配时,忍不住怀念起柯师太福医生。那个爱尔兰人发明的那套自动输液器,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惜后续没有继续改进,不然这时可管大用了。

输液器具一共只有十几具,只能先安排脱水症状严重的重病号使用。至于刚刚发病不久的人,方三响则叮嘱护工尽量给予稀粥和清水。

在病人中,不乏年老体衰的患者,他手头没有洋地黄,只好用熬煮的浓茶代替。茶叶里的茶碱可以强心,单宁酸可以止住可能的胃出血,这都是缺乏药品时的权宜之举。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方三响几乎每年都要赶往外地救疫,实操经验十分丰富。郭梁沟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只见他指挥若定,考虑周详,一条条指令发下去,无不清晰明确,让包括老徐在内的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连声称“真医学,真医学”。

而方三响自己也很惊讶。要知道,身边这些人不是红会救援队的队友,可执行命令的效率一点不差。他安排下去的事情,没有推诿,没有拖延,几乎立刻能得到响应。这可是少有的经历。

方三响一口气忙到了半夜,才从保健药社走出来。夜里的风比白天要大,一吹起来许久不停,如一头无形的沙兽过境。镇上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都紧掩着门户。他不得不把嘴唇紧抿住,才能避免被灌进一嘴土腥味。

回到镇公所之后,那几位干部还在等着。方三响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认为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食物中毒。”

“坏人下毒?”老徐一激灵,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方三响耐心解释说:“不是下毒,是有一种细菌叫肉毒梭菌。这种细菌毒性很大,如果它沾到了食物上面,然后食物被患者吃入口中,就会引发中毒。”

老徐满是疑惑:“照方医学你这么说,所有患者应该是吃了同样的食物才行吧?但这个吐黄水病,在镇上和几个村里都有发现,最远的村子离镇上得有二十来里地呢。”

他虽没受过防疫学的训练,但洞察力相当敏锐,一眼便看出方三响这个理论的破绽。

农会主席就用铅笔在纸上画出一个郭梁沟镇的简易地图,标出所有村子的名称。妇女主任拿来病人名册,和地图一一对照,发现除了郭梁沟镇上,周围六个村子都有病例,彼此相距平均十来里路。

如此分散的病发点,不太可能是吃过同样的食物导致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环境卫生太差,导致食物大面积污染,所以才会扩散得这么大。”方三响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他太了解农村的卫生状况了。

不料妇女主任立刻不满道:“我们郭梁沟,可是得过边区卫生模范的!这位同志,没调查你可没有发言权啊!”徐东赶紧过来打圆场:“方医学刚到延安,还不太熟悉,也是按照常理判断。”妇女主任气呼呼地站起身来,一拽方三响的袖子:“走,走,我带你去瞅瞅,哪里有问题,我们好改进!”

方三响被这么强势地一拽,只好顺着她出去。做实地环境调查,本来也是防疫的重要一环。老徐和其他几个干部都熟悉她的脾气,知道劝不住,面面相觑了一阵,也一起跟去。

郭梁沟镇不算大,只有一条大街,两侧多是布铺、粮食铺、骡马店和客栈。此时天光大亮,因为闹吐黄水病,所以各家都紧闭着门户不敢出来。外头依旧大风肆虐,吹得贴在墙壁上的各种标语纸哗啦啦地直响。除了号召抗日的,还有大量“喝生水有害健康”“苍蝇蚊虫是敌害”“早种痘,得幸福”之类的健康宣传语。

妇女主任气呼呼地把方三响拽到一处半砖半夯土的小屋前:“你瞅瞅,这是镇上的公厕!你来体验一下!”方三响拗不过她,只好进去试了一次。这是个人坑分离的旱厕,边角都抹着石灰,就西北来说相当干净了。

他提着裤子出来,注意到这个公厕的位置是在下风口,臭味飘不到镇上,规划可谓颇为合理。

“这样的公厕,在镇上一共有五处,都在下风口。”妇女主任一边说着,又把他拽到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夯土围墙边,里面堆了各色垃圾,“这是扔垃圾的地方,定期都有人清理。镇上的人乱扔,是要罚款的。”

接着她又领着他到了一处牲畜活禽的交易集市,这会儿还没开门。妇女主任指着入口处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让方三响看。那牌子上林林总总写了十多条,规定得颇为详细。诸如砧板和菜刀要定期消毒、生肉要用纱网或纸罩住之类的,连牲畜粪便都要求用布兜兜住,不得随意抛撒。

“方医生,你说说看,我们卫生工作做得如何?”妇女主任瞪大眼睛。方三响表示心悦诚服,这里的卫生改造比之吴淞示范区不遑多让,就落实执行而言,甚至还略有胜出。

“这是镇上,附近村子里呢?”

妇女主任得意道:“为了不把卫生模范这面旗丢给别人,我们每个休息日都组织积极分子做义务劳动。各村互相比,谁要觉得这环境还闹疫病,可真是昧着良心,眼睛瞎了!”

徐东听她说得太尖刻,赶紧咳了一声。方三响倒是丝毫不以为意,防疫工作就是不断提出假设,不断验证,再不断推翻。既然之前猜错了,他又开始思考另一个可能。

也许存在一个病菌携带者,他出于某些原因经过了所有病发者居住的村落,污染了他们的食物。

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曾有一个有名的案例叫作“伤寒玛丽”。有一个叫玛丽的爱尔兰厨娘,自己携带了伤寒沙门菌而不自知,也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她七年内先后在纽约换了七个厨娘的工作,结果每一个地方都暴发了伤寒疫情。地方卫生局不得不将其拘留,随后在她的胆囊里发现了大量活性伤寒沙门菌。她最终造成了足足五十二例直接传染者,其中七人死亡。

在郭梁沟镇上,也许存在着这么一个“病菌玛丽”,在三天时间内途经了至少六个村子及镇子,把身上的病菌散布给几百人。

这时那位参议员老乡绅颤巍巍地开口道:“这吐黄水病乃是本地痼疾,有如虎狼,凶险莫测。每年三四月份只要风一起,它便要出来噬人,动辄倾家灭户,要过了端午才会消退。像今年这种规模,已经算是小了。”

他说得委婉,可方三响听出来了,这是在提醒自己猜错了。

吐黄水病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有鲜明的季节性。这说明,这个传染源不可能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与当地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有关,或是某个依照一定行动模式的团体。

也许不是“伤寒玛丽”,而是“第戎乐队”?方三响脑中闪过另一个典故。

法国巴黎在十九世纪末曾暴发过一场回归热,而且是每年八月暴发,非常准时。卫生部门花了大力气才查明。原来第戎有一个知名乐队,每年去巴黎参加七月十四的巴士底日演出。他们乘坐的马车垫子里,全是携带回归热螺旋体的虱子。

听完方三响讲的这个故事,徐东敛起了笑眯眯的模样,环顾四周,语气严肃:“同志们,郭梁沟镇离甘谷驿第二兵站医院实在太近了。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打鬼子,可不能因为自己人的失误送掉性命。”

甭管是“伤寒玛丽”还是“第戎乐队”,让它们接近兵站医院,都会是一场灾难。

其他几个人齐刷刷挺直了身板,神情紧绷。可这病在陕北肆虐了上百年,根除谈何容易?大家同时看向方三响,这是上海来的防疫医生,一定有些好办法。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道:“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就会打扫卫生。方医生,你锦囊里有什么妙计,我们照办就是!”

方三响一阵苦笑。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疫病调查可没什么锦囊妙计,就是个辛苦活。

比如教科书上说,肉毒梭菌通过食物来传播,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情况千变万化。也许携带者是个屠夫,污染的是同一种食材,流散到不同的买家手里;也许携带者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在每一家污染的食物都不一样;也许同一个村里,地主买了过期的马口铁罐头吃了中毒,而穷人反而因为吃不起躲过一劫……

人是社会性生物,社会有多复杂,流行病的传播就有多复杂。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搜集线索,比对分析,才能拎出一条传播链条,斩断其根源,这没有取巧之道。

“这样吧,我们先去发病现场看看。”

方三响提议,回到现场,永远是防疫的第一准则。于是众人又去了最早出事的那个布铺后院。

这是个典型的西北小院,前厢房是铺子,后厢房住人。小院很是轩敞干净,两侧的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玉米棒子,台阶上晾晒着一些山楂干。在靠近厨房的小屋里,几条风干的暗褐色羊肉在架子上微微晃动,彼此相连,下面还搁有两瓮腌酸菜。布铺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染了病,此时空无一人,陈设还保持之前的样子。

院子里面落满了一层黄土,这是昨晚大风带来的,只要一天不扫就会变成这样。在陕北这不算脏,袖子一拂就得了。方三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这里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干净。这也能理解,政府在外头修了垃圾场和公共厕所,粪便、污水和垃圾有地方去,谁愿意弄脏家里。

在厨房里,方三响看到一堆狼藉没洗的碗碟。从上面的残迹可以判断,这户人家出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辣子羊肉、腌酸菜还有几碗油泼杂面,相当豪奢了。

老乡绅见他一直盯着碗碟,以为方三响饿了,呵呵讨好道:“要不咱们回镇公所,先吃点东西?我家里的厨子,做羊肉是一绝。”方三响摇摇头,皱着眉头走回院子,指着那几条羊肉:“这是风干的吗?”

“对,这个老板是靖边人,那边喜欢把刚杀好还滴着血的羊肉切成条,秋天挂起,西北风吹干,到打春时就能吃了。”看得出,妇女主任对这些人家都很熟。

方三响蹲下身去,打开风干架子下方的陶瓮,里面满满挤着墨绿色的腌白菜,菜叶中间还夹杂着零星的盐粒和黑乎乎的东西。

“他老婆是甘泉的,所以会往这缸腌菜里加花椒、大茴、蒜瓣和生姜,那味道是真不错。”妇女主任见方三响伸手过去,赶紧又补充,“在这儿可不兴乱拿东西啊。你想吃,我回头请你。”

方三响笑了笑,只从羊肉上割下一小条,又从瓮里挑出一片叶子,倒了点酸浆水出来,分别放入样本试管里。

“风干羊腿属于生肉,肉毒梭菌多见于被宰杀的牲畜肉中。而腌酸菜的瓮属于低氧环境,很适合肉毒梭菌这种厌氧菌繁殖。”方三响解释道,“我怀疑,吐黄水病的根源,就是这两样食物。”

“那八成是酸菜。”徐东猜测,“陕北这里比较穷,一般人家,难得吃上一顿羊肉,倒是酸菜,家家户户都腌的。春菜长出来之前,农户都靠这个下饭。”

方三响摇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要等检验了才知道。”然后把试管递给老徐,“麻烦你把这个,还有之前我在患者那里搜集的样本,一并送回延安。”

他之前已经采集了患者的血清、粪便和胃液样本,但手头没有设备,必须把样本送回防疫队去培养化验。

“这派个后生送回去不就得了?”老徐疑惑道。

“我们这次还带来了一批伤寒霍乱混合疫苗,需要在镇上打一下,有备无患。”方三响这么多年从事防疫工作,经验丰富,思虑很是周全。

老徐听明白了。疫苗属于战略物资,非他回去协调不可。于是徐东郑重其事地把样本揣到怀里,然后问:“那你呢?打算继续留在这镇上?”

“镇子看过了,我还要去郭梁沟附近的村子调查一下环境。”

周围的干部们一听,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们本以为这个上海来的医生娇生惯养,肯定会留在镇上享福,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去村里。

“时疫防治最重实地勘察。再好的理论不去现场验证,都是虚的。”方三响郑重道。

他之所以要去调查,其实还有一层非医学的考虑。第 54 防疫队携带的试剂数量有限,没办法做撒网式的大规模排查。方三响只能先锁定一个正确的范围,才能提高检测效率。在延安这里,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

妇女主任豪爽地一拍胸脯:“这样好了,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我带你去,省得开路条了。”方三响知道这边管理很严,如果没有政府开具的路条,走不出十几里就会被拦住。有当地人陪同自然再好不过,当即应允。

于是徐东携带样本匆匆返回延安,方三响教会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输液的办法,留在镇上应对越来越多的病患。妇女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当即领着方三响离开郭梁沟镇,迎着呼呼的大风前往附近的村子。

在路上妇女主任自我介绍,说她叫齐慧兰,米脂人,早年在山西读过女校,算是郭梁沟本地干部里文化水平较高的。她丈夫也是个地方干部,在延长县工作,两人距离不算远,但已半年多没见过了。

“说不想我们家老头子,那是假的,可得分啥时候。前头打鬼子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不赶紧多做点事,哪能光想着自家炕头呢?”

齐慧兰快人快语,健步如飞。看得出,她常年穿行于黄土高坡,腿脚锻炼得相当灵便,相比之下方三响反而显得笨拙。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齐慧兰带着方三响先后去了疫情最严重的四个村子。让方三响印象深刻的是,齐主任对这些村子都极熟悉,村里住着几户人家,家里几亩地,谁家跟谁是什么亲戚,张嘴就能讲出来。而那些村民对齐慧兰也十分热情,跟看见闺女回娘家似的。

说实话,方三响真有点不习惯。他以往去各地防疫,政府部门别说配合,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事事都需要红十字会亲力亲为。而在郭梁沟镇的这几个村子里,大部分协调工作都被齐慧兰安排妥当,老百姓服从安排,方三响可以把精力完全集中在疫病调查上。

他的调查重点是村中的吐黄水病患者在发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食物,接触过什么人,怎么接触的……只有搜集足够多的案例,才能找到所有患者的传播共性,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这个工作量,按说需要至少五人才能完成调查。而方三响只有一个人,只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村里一户户搜集信息,就是在村子四周转悠,去茅厕、地窖、水源甚至坟头做环境调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导致传染的地方。

这份功夫让齐慧兰也暗暗佩服,这么大风沙还坚持外出,回头都快变成个土人了,这个上海医生倒真是个能吃苦的。

在调查过程中,让方三响感触最深的,还是当地农民的贫苦程度。大部分村民的窑洞里,都是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谁家里有一口铁锅、几个瓷碗,就已经算是家境殷实。他甚至看到几户人家,几口人干脆和羊群挤在同一个窑洞过,满是腥膻味道。

而当地最缺的,还是医生和药品。但整个陕北的医疗资源都极度匮乏,村民们小病靠扛,大病靠躺。在其中一个村子,老太太害了眼病,家里没钱,就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瞎着。方三响看她实在可怜,便拿出最后一点磺胺给她用上,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体。

这一检查,着实让方三响吃惊不小。老太太身上仅有的那件衣袄上面,肉眼可见虱子乱跳。要知道,陕北这边是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的多发地区,虱子是重要的传播途径。他把老太太的家属叫过来,狠狠批评他们的卫生习惯,说应该勤洗衣服。

家属不服气,说齐主任号召我们半年洗一次。方三响眼前一黑,说:“半年?七天就该彻底洗一次,否则怎么消灭虱子?”

齐慧兰看不过去,把方三响拽到旁边解释:“陕北缺水缺得厉害,人和牲口都不够喝,哪有七天洗一次衣服的余裕?再说穷人家里往往只有一件衣服,还都是土布,洗得太频繁很快会坏。七天洗一次,两个月衣服就没法穿了,这些穷人可没钱再去弄一件新的。”

“穷讲究,穷讲究,不穷了才能讲究啊。”齐慧兰说。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哑口无言,他常年在江南地区活动,形成了固定思维,竟忽略了陕北的特殊情况,也忘了考虑老百姓的实际情况。

方三响懊恼地想起颜福庆的一次讲座。那次颜福庆特别说过,农村的公共卫生工作,不单纯是个医学问题,需要充分理解当地情形,才能因地制宜。自己当时虽然记住了,却没往心里去。结果在这里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他当晚找到齐慧兰,诚恳地向她道歉,要做自我批评。

方三响到延安之后,发现当地有个很好的习惯,没事会召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会,有什么意见都畅所欲言。军队如此,医院如此,郭梁沟的民政干部们也是如此。

齐慧兰见这个上海医生有样学样,哈哈大笑了一阵,大大方方地接受。不过她说除虱确实是一件大事,中央也多次发文要求,转而向方三响请教了一些驱除虱子的办法。方三响也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一场自我批评会,变成了诸葛亮会。

经历了这次教训,方三响在调查之余,也力所能及地为村民们诊治。他发现这里出现最普遍的就几种病:沙眼、急痧、咽喉炎、痢疾等等。这些病的治疗办法很简单。他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教会一个普通人这程咬金三板斧,也能在村里当个郎中?

他开始自觉荒唐,让一普通人去治病?这不是开玩笑吗?可随着深入的村子变多,方三响发现,这里实在太缺医生了,就算把整个上海的医生都调过来,也不够分派,那么为什么不让普通人试试呢?毕竟治好病才是终极目的——这不也是一种因地制宜吗?

也许这是个值得推广的路子,回头跟徐科长说一声,方三响心想。

唯独吐黄水症的调查,迟迟没什么眉目。方三响找到一些线索,但目前还没办法建立起一条完整的链条,来解释郭梁沟这次疫病的扩散模式。每个村子的患者,似乎都是独立出现,彼此之间似乎没有联系。

对这个困惑,齐慧兰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说:“我带你多转转。”

这一日,两人寻访到了第六个村子。这村子叫李庄,建在一片高高的塬之上,是郭梁沟镇地势最高的地方。这村子已经出现了十个吐黄水病的患者,都已送到镇上去输液了,村里陆陆续续还有人发病,一片云愁雾惨。

方三响一进村听说有病人,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立刻准备调查。他正忙着,齐慧兰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保的人来了,指名道姓要找你。”

“边保?”

齐慧兰介绍说,边保的全称是“陕甘宁边区保安处”,是边区政府负责锄奸和保卫工作的机构。他们所到之处,那里一定有大案子发生。

“他们找我做什么?”方三响一愣。齐慧兰摇摇头,把他拽到村子东头的一孔窑洞里。这是村支部的办公室,边保干部已经在里头等候了。

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子,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像把刺刀。他很客气地亮出证件,自称姓卞,是边保的一名保卫干事,说希望跟方医生谈一谈。

方三响看看桌子前摆了一把椅子,俨然是副审讯的架势。坐定之后,卞干事掏出个小本,开始询问起来。他的吐字很清晰,但字与字之间绝不连音,使得腔调透着不自然和死板。

卞干事开始问的都是一些琐事,诸如何日抵达延安,与谁同行,落脚何处,谁做的介绍,等等,然后话锋一转,问到他来郭梁沟的事。

原来延安近日频频遭遇轰炸,边保怀疑当地有日本人的奸细给飞机导航。恰好郭梁沟有民众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各处村子游荡,形迹可疑,报告给了当地锄奸委员会,于是卞干事他们火速赶到这里调查。

方三响一听,心中一松,便把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谁知卞干事听完之后,眼睛却是一眯:“为什么你要把徐东支回延安,单独留在这里?”

方三响一怔,说徐科长是回去送样本检验,顺便调取混合疫苗过来。

“什么混合疫苗?”

“伤寒霍乱混合疫苗。”

“你刚才不是说,这次的疫情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吗?为什么让徐东去取无关的疫苗回来?是不是为单独行动制造借口?”

不得不说,卞干事相当敏锐,居然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一个疑点。方三响解释说,目前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不能排除是伤寒沙门菌或霍乱弧菌引起,伤寒、霍乱在陕北也属于高发病症。他建议在郭梁沟这边打,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卞干事眯起眼睛,显然并不相信方三响的这套说辞。方三响有点生气:“你是否受过医学训练?”

“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来质疑我的专业判断?又凭什么认为我别有企图?”

“方医生,我这只是例行公事,请你不要激动。”

“我是隶属救护总队的医生,受林先生指派前来贵处提供医疗支援。如果你们怀疑我有企图,欢迎向上级投诉,但我不接受没有证据的污蔑。”

卞干事微微一笑,示意他少安毋躁:“方医生,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突然齐慧兰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冲卞干事嚷道:“我和方医生这几天寸步不离,一直在忙着调查疫情,他根本没时间做别的。”

卞干事面无表情道:“你是二十四小时都跟着他吗?”齐慧兰脸颊红了红,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呢!寄宿当然是在不同的老乡家里。”卞干事双手一摊:“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保证他没做别的事情?”

齐慧兰一下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开口道:“方医生大老远来帮我们,我看得出来,他肯定是个好人。”卞干事慢条斯理道:“奸细不会在自己脑门写上大字,在被发现前都是好人。”齐慧兰还要争辩,卞干事冷笑道:“齐主任,你也是老革命了,组织原则还要不要讲?当初在山西,你难道就看出叛徒了?”

齐慧兰顿时哑口无言。她之前参加过山西煤矿的工人起义,因为一个工委副书记叛变,导致起义失败。她没料到,卞干事连她的底都摸了一遍,只好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说“方医生你只要如实讲话就好”,转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警告说:“现在郭梁沟的疫情还没过去,每天都在死人。你们调查归调查,不要耽误我们的工作。”这种反应卞干事见得多了,他一点头:“我们会把握好分寸。”

齐慧兰离开之后,卞干事话锋一转,开始问起方三响参加第 54 防疫队的细节。方三响本来不想配合,但又怕给齐慧兰添麻烦,只好按住怒意,一一回答。卞干事问得越来越细,开始追溯他在上海的经历。

方三响发现卞干事的问题很精准,没在上海生活过的人,很难问出来。不过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知道孰轻孰重。对方不说,他也不去提。

这一场问话持续到了晚上,卞干事等三人拿出自己携带的蜡烛,继续工作。齐慧兰忽然又来敲门了,这次她带来了一封信。卞干事正要皱眉批评,齐慧兰说这是疫情报告,不容拖延。卞干事只好先检查了一下,递给方三响。

信是徐东转交的,他正押运疫苗往镇上赶,先派了个腿快的交通员把防疫队的检验结果送来了。齐慧兰顺便还带来几个刚蒸好的馍和一碟山楂干,招呼他们来吃晚餐。

报告是副队长花培良亲自写的。他在患者的血清、粪便与胃液样本里发现了大量肉毒梭菌,证实了方三响的猜想。但是,在那家布铺的风干羊腿与酸菜上,却并没有发现梭菌痕迹,这让方三响有一下扑空的感觉,之前的猜想完全破产了。

郭梁沟这次疫情,短时间内在多个村子同时发生,彼此之间并没有显著的物品与人员流动。方三响一度怀疑这很可能是“第戎乐队”模式的一个变种——利物浦罐头。利物浦在一九三八年曾有过一次肉毒梭菌的大暴发,受害的十几个村镇彼此并无关联。最后查明,这些村镇使用了同一种有瑕疵的工艺制造马口铁罐头,导致肉毒梭菌污染。

所以方三响猜测,要么是风干羊腿,要么是腌酸菜,要么是其他某种郭梁沟民众普遍食用的食物,加工方式出了问题,可这个理论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

方三响拿起一个馍,边咬边盯着里面的数据。卞干事见他全神贯注,不好催促,也和其他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

方三响这一琢磨,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蜡烛烧得只剩一个底,齐慧兰提议明天再说吧,卞干事无奈之下,也只能答应,但让另外两个干事在方三响的窑洞外轮流站岗。

方三响这一个晚上,脑子里全是郭梁沟疫病的各种传播模式,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忽然被人推醒,齐慧兰焦急地喊道:“快,快,卞干事也吐黄水了!”

方三响脑子嗡的一声响,立刻爬起来,赶到边保三人住的窑洞,发现三个人蜷缩在炕上,黄水吐得到处都是,症状与之前得病的人一模一样。好在方三响随身带着应急的几套输液设备与药物,立刻进行施救。

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方三响把视线投向炕头的那张小桌。他们昨天才赶到李庄,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病了,那么唯一和食物有关联的机会,就是昨晚齐慧兰端过来的吃食。

齐慧兰急得脸色发白,她说是拜托李庄老乡做的,绝没有卫生问题,也绝没有下毒。方三响安慰了几句,问她具体情况。

昨晚齐慧兰一共只端来两种食物。一种是杂粮馍,是棒子面与麦粉混合的,上锅蒸熟;另外一种是山楂干。杂粮馍方三响也吃了,但他忙着琢磨疫情,没碰那碟山楂干。而那三位干事倒是吃了不少。

这个山楂干是当地流行的小吃之一,做法极简单:把熟透了的山楂摘下来切成一条条,晾晒好,再放在瓮里半发酵,滋味酸甜。穷人家吃不起酱菜和糖精,靠这个当调味品。有钱人家也做,给小孩子当零食吃。

方三响记得,那个布铺里就有一瓮山楂干摆在台阶上。当时他被羊腿和腌菜吸引,居然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吃食。

方三响立刻让齐慧兰通知李庄,把所有山楂片都收起来,绝对不许再吃,然后叫了几个村民抬着边保的三位干事,返回郭梁沟镇。

恰好这时徐东也赶回了郭梁沟镇,正忙着组织施打混合疫苗。他一看边保三个人中招,吓了一大跳,拽过齐慧兰询问详情,听完之后连连跺脚:“哎呀,这个小卞,怎么不先问问我!”

好在卞干事发病时方三响就在旁边,处置比较及时,现在三个人情况比较稳定。老徐安抚方三响道:“方医学,你莫怪他们,回头我给你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方三响表示并不介意,当务之急是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把各处的山楂干封存了一批,派人急速送去延安检验,然后又让镇上发出告示,警告全境居民不要食用。

镇公所的执行效率非常高,决议立刻下发到了各个村子,由当地农会监督执行。这个禁令的效果立竿见影,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感染人数果然大幅下降。又等了两天,再没有更多的吐黄水病患者出现。

而防疫队那边,也以最快的速度送来了结果,证实在山楂干上的肉毒梭菌,就是这次的罪魁祸首。

镇公所里的人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病例不增加了,源头也找到了,说明这次的疫情正式结束,这都是方医生的功劳。干部们一起去道贺,却发现方三响依旧趴在桌子上,对着地图愁眉不展。

徐东很奇怪,这事不是解决了吗?一问才知道,方三响发现了一桩怪事:

整个郭梁沟镇一共有十二个村子,发生疫情的,却只有六个村及镇上。其他几个村子也食用山楂干,为什么没事?这是不是说明,山楂干的加工工艺,并不会直接导致污染?肉毒梭菌一定还有一个源头,只能污染部分山楂干。那么,真正的源头在哪儿?

这问题,镇公所的人自然回答不出。老徐有心劝解一句,见方三响那副认真的样子,又没法说啥。

整整一天,老徐见方三响一遍遍地翻着病例,又是感动,又有些担心。齐慧兰拎着个饭盒匆匆过来,见徐东在门口转悠,问:“方医生还在呢?”老徐搓搓手:“方医学不容易呀!他做到这一步,其实对所有人都有交代了。可他还要查,说非得把疫情的根挖出来。哎,真医学,真医学。”

齐慧兰把饭盒一举:“那也不能不吃饭啊,累出病了,我们可没本事治好他。”她推门进去,嚷嚷道:“方医生,先吃点东西。”

方三响依旧在埋头思考着。齐慧兰把饭菜摆好,嘴里絮叨着:“现在不都没事了吗?你也歇歇,别累出毛病来。”方三响摇摇头:“这次是平息了,但如果找不到这个源头,明年还会复发。”

“不让他们吃山楂就行了呗。”

方三响抬起头:“齐主任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边的老百姓有多贫困。山楂干这种食物,加工起来不费柴火,也不消耗人工,是他们唯一负担得起的调味品。政府一纸禁令,真的禁止得了吗?就算真禁了,他们吃什么?”

齐慧兰惭愧之余,又有点佩服。看来之前洗衣服的事情,对这个上海医生触动很大,这么快就学会从陕北实际情况出发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哦,对了,卞干事想见见你。”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谁知道那个人又在想什么。”齐慧兰气呼呼地说,“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好了。如果他还纠缠,我就向上级党委反映!哪家的奸细会帮着郭梁沟把疫情给治好啊?”

卞干事和他的两位同事因为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三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只能半坐在床上。卞干事一见到方三响,诚恳地先表示感谢救命之恩。

“这是我应该做的。”方三响淡淡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没澄清?”

卞干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偏白:“没有了。请你不要介意,怀疑一切是我们的工作。方医生从上海过来,又没有其他熟人交叉确认,所以必须有这么一次调查。”

说到这里,方三响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认识农跃鳞吗?”卞干事点头:“听说过,我记得他是《申报》的一个主笔,左翼记者。”方三响说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江西苏区,后面便失联了,现在如果在延安,可以帮他做证。

卞干事想了想,说延安没有这么一个人,要么是他换了名字,要么是在长征结束前就牺牲了。方三响一阵失望,不由得担忧起那位老记者的命运来。

“你是不是也在上海待过?”方三响忍不住问了一句。

卞干事的嘴角似乎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话:“一九二七年,上海总工会。”

方三响眼皮一跳,这个年份和这个机构名称,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看卞干事的年纪,一九二七年恐怕还是个年轻工人或学生。

“方医生请你见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牺牲了太多同志,有太多血的教训。我们所经历的严苛环境,是你们不曾经历过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得保持警觉,稍有差池,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所以我们的做法,你们无法理解。家养的猫,不会明白野猫为什么见人就跑。”

卞干事的解释,让方三响沉默起来。他注意到,对方的脖子处还有一处伤疤,那伤疤是方形的,应该是烙铁留下的印记。他原有的一点点愤懑,霎时烟消云散。经历过那种残酷斗争的幸存者,自然会警惕到近乎不近人情,因为稍有疏失,就是流血的后果。

窗外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呼啸,窗户噼啪作响。卞干事起身将它关牢,坐回来道:

“我身边的同志,早已十不存一。我是少数极其幸运能活着来到延安的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的局面。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也是医生。我们边保的工作,就是化身为这样的大风,把一切污秽和毒素荡涤一空。”

方三响听到这句话,先是一阵感动,随后却骤然呆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脑子里沉滞的开关。

他离开病房之后,显得十分兴奋,回到自己工作的房间,立刻翻找出一张郭梁沟的手绘地图。过去的几天里,齐慧兰带他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他对地形地貌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凭借着记忆,方三响在这张简易地图上用笔勾起线来。

齐慧兰听说方三响从卞干事那里回来了,赶紧过来问什么事。方三响却一把抓住她两侧肩膀:“我记得镇上那位参议员说过,这病每年都有,春天风起即发,过了端午才会消停,是不是这样?”

“啊,对的。”齐慧兰有点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污染的是山楂干,却有这么鲜明的季节性?两者的关联是什么?”

方三响似是质问,又似是自问,念叨了几句,转身又埋首于地图之上。齐慧兰离开屋子之后,当即去找徐东,担心地说:“方大夫琢磨疫情,是不是琢磨魔怔了?”徐东宽慰说:“你不懂医学,医学就是得魔怔一点。我接待的那些医学,一个个谈到专业都挺魔怔的,很正常。”

到了次日,徐东惦记着回延安,过来敲方三响的门,一敲之下,门自己开了,里面却没人,只看到一地被大风吹散的纸。他不由得大惊,到处问了一圈,有人说看到方医生昨晚骑了匹马,急急忙忙离开镇子了。

这个离奇的举动,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干部。他们聚在一块,完全不明就里。这时卞干事在其他人的搀扶之下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方医生是间谍。”卞干事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围的人都炸开了锅。齐慧兰和徐东大为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怀疑来怀疑去的?卞干事冷笑着一抖那张纸:“这是他亲手绘制的等高线地图,就扔在桌子下面。”

只见那张地图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很多线,虽然潦草,却是确凿无疑的等高线。这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他们就算不懂等高线原理,也知道这是军事上才用得上的。一个防疫医生,画等高线地图做什么?

齐慧兰看向卞干事:“昨晚你们谈什么了?”卞干事淡淡道:“我们谈了谈他在上海的事,谁知道他做贼心虚,就这么畏罪潜逃了。”民兵队长心急火燎,一拍大腿:“那我们赶紧去追啊!”

整个郭梁沟镇的民兵立刻被动员起来,向四面八方撒出网去。凭他们在当地建起的基层组织,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没到一天,镇公所便接到通知,在李庄发现方三响的踪迹。

他跑回李庄去干吗?齐慧兰和徐东莫名其妙,只得匆匆赶过去,正见到方三响冒着呼呼的大风,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把黄土,往试管里装。

“方医生!你这是在干吗?为什么要逃走?”齐慧兰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满脸都是灰尘的方三响抬起头来,难得露出笑意:“我不是逃走,我是在找吐黄水病的真正源头。”

“哎呀!你查这个,先跟我们说一声嘛,何必不告而别?”徐东气得直跺脚。

“我是怕错过了时机,所以想先搜集好样本,再跟你们讲……”

他话没说完,民兵队长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捆起来。这时大病初愈的卞干事也已赶到,大声道:“方三响,你擅自绘制郭梁沟一带的等高线,是为了寻找为日军飞机导航的高点吧?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庄的村民们都聚拢过来,对着这个可恨的间谍指指点点。齐慧兰郁闷地上前把人群轰散,又问徐东怎么办,徐东摇摇头,觉得这事变得越发诡异了。

他们把方三响一路押回镇上,卞干事却没跟回来,只是下达了一道严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方三响。这样一来,徐东和齐慧兰想要询问他到底发了什么疯都没办法,只能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奇怪的是,方三响倒是没有多愤怒,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被什么事情给迷住了。

他们在莫名的焦虑中等了足足两天时间,卞干事才返回。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打开了关方三响禁闭的屋门,不是为了提审,而是郑重地说:“这两天委屈你了。”方三响笑了笑:“不委屈,不委屈,这两天我独处,想通了很多事。”

齐慧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人被冤枉了,反而还更兴奋了?反倒是徐东经验丰富,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皱着眉头道:“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

卞干事这才转过身来,把真相讲给两位干部听。

原来卞干事大张旗鼓去李庄追捕方三响,是故意演给某些人看的。潜伏在郭梁沟的日本间谍一看边保抓错了人,便放松警惕,再次冒出头来,恢复给日军飞机导航的工作。

他为日军导航的方式很简单,在整个郭梁沟的最高点——李庄所在的塬上——点起三堆火,按规律排列。卞干事和民兵早早埋伏在附近,一见火起,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直接抓了个正着。

这人是李庄一个富户家的二儿子,送去外地上学时被日本人收买。之前几次延安遭遇轰炸,都是他导航的。因为这家伙就是本地人,所以躲过了边保的数次搜捕,直到今日才算落网。

“因为我们不确定他在镇上有没有同伙,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们。”卞干事解释。他成功破了一桩大案,表情却依旧沉静。

齐慧兰拍着胸口,连连喘气:“你可真是把我吓死了,下回可不兴这样。”徐东哈哈一笑,看向方三响:“我可是没想到,方医学除了医学高明,还有演戏天分呢,要不要我介绍你去抗大话剧社?”

谁知方三响却认真地分辩道:“我那不是演戏,我不会演戏。那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吐黄水病的根源。”

“啊?”其他几个人都愣住了,连卞干事都好奇地挑起了眉头。他当初只是拜托方三响配合演戏,谁知道这人居然假戏真做了。

方三响背起手来,像上课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大学教授一样:“整个疫情事件里,有两点让我十分不解。一是各个村子的山楂干制作工艺一样,却并非所有山楂干都有肉毒梭菌;二是每年吐黄水病有鲜明的季节性,开春即发,端午后就消退了。

“我之前设想了许多途径,但都无法解释这两个疑点。直到跟卞干事谈完,我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传播途径,近在眼前,竟被我忽略了,真是灯下黑!”

“是什么?”齐慧兰沉不住气。

“是风!”方三响一拍桌子。众人无不诧异,这和风有什么关系?

方三响伸开手臂:“我一直在寻找肉毒梭菌的来源。它应该具备某种环境共性,每个村子都有,每年都有。那么郭梁沟这些村子的共性是什么?是大风!肉毒梭菌应该是风吹来的。”

“风里头……还有这玩意儿?”齐慧兰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准确地说,不是风里有,而是土里有。肉毒梭菌广泛存在于各种土壤、泥沙之中,郭梁沟这里的土壤,含有肉毒梭菌的肯定也不少。大风一吹,黄沙漫天,便会吹得到处都是。”

“乖乖,那不漫天都是毒吗?”徐东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风刮得正紧。

“你们倒不用担心这个,肉毒梭菌在土里是芽孢形态,只有碰到适宜的环境,才会停止休眠,开始繁殖。”

卞干事若有所思:“所以,是大风裹挟起沙土,落到晾晒在外面的食物之上,土里的梭菌芽孢才造成了食物污染,对吧?”

“没错,你看吐黄水症的暴发时期,和风期完全一样。冬末风起它开始闹,端午风停,它也就消停了。毫无疑问,大风才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伤寒玛丽’。”

“但晾晒在外头的食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污染了山楂干?”

“这是因为肉毒梭菌在无氧环境下才会繁殖。而陕北这里制作山楂干的方式,是先切成条晾晒,再放入瓮中发酵。所以先是大风把芽孢吹到晾晒的山楂条上,然后被污染的山楂条又被放进瓮里封闭,细菌才开始繁殖。等到老百姓拿出来吃,便会得吐黄水的病。”

三个人其实并不太清楚什么叫“无氧”,但看方三响胸有成竹的模样,都被说服了。这时齐慧兰又疑惑道:“可是你只解释了第二个疑点呀,第一个疑点呢?为什么有的村子一次几十人发病,有的村子却安然无恙?”

“很简单,高度。”

方三响把那张绘有等高线的地图亮给他们看:“郭梁沟镇,顾名思义,有梁,也有沟。有的村子建在塬上,正对着风口;而有些村子则建在山沟里,风根本吹不进来,自然也就没有芽孢污染山楂干的情况。我做了统计,所有有十人以上病例的村子,地势无一例外都在高处,李庄正是个典型。”

卞干事盯着那等高线地图,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是故意给我制造借口,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所以我跑去李庄那边,一是诱敌,二来也顺便收集了一批土壤样本,送去延安检验。目前我说的只是理论,只有等防疫队从里面检出足够多的肉毒梭菌芽孢,这一次的疫情才算圆满结束。”

众人听完这个解说,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上海医生实在厉害,才到了十几天,居然就把肆虐了郭梁沟镇上百年的吐黄水病给摸清楚了。

“要不怎么说人家医学呢!”老徐哈哈大笑,笑完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赶紧去甘谷驿医院,提醒他们不要给病人吃山楂干,那边闹起来可不得了。”齐慧兰也说:“我跟镇长商量一下去,看来以后要对晾晒山楂条做严格规定了。”

两个人生怕还有新的疫情起来,匆匆离开去布置工作。方三响相信,以他们的执行能力,肯定不会再让吐黄水病复发了。

“对了,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走访了那么多村子,连一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老百姓若是得了病,根本找不到人来治疗。所以我想做个尝试,总结出一些常见的病症和应对办法,教给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们能充当救急之用。”

卞干事没吭声,可他的眼神越发凝重,说明这段话引起了他的重视。

“我在红会总医院学到的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每一个人都有权得到医神的眷顾。可正规医生实在太少了,光靠慈善义诊,根本无法覆盖这些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稍加指导,让他们加入呢?当然,他们没受过正规训练,没有处方权,但毕竟可以服务到更多的人。”

“我们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但在这里,我能看到希望。”方三响直言不讳道,“从前我在江浙一带防疫,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跟政府、乡绅和民众互相扯皮上了,往往十成的计划,落实不到一成。而在这里,所有人的力气都是用在一起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这是每一个防疫医生都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

卞干事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一个上海来的医生,在穷山沟里打转,不觉得这医生越做越小吗?”

“不,正相反,我觉得这才是大医所为。”

“大医?”

“对,大医!”方三响最不耐烦背古文,可孙思邈的这一篇论述,却过目不忘,时时习诵,这会儿说到,立刻朗声背诵起来:

“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卞干事虽然是工人出身,对其中细处不甚了了,但大体还算听得明白。他双目放光,拍桌赞道:“好一个普同一等!想不到古人思想,已是如此深刻,与我们倡行的平等理念有暗合之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吧?”

“可惜我是负责边保的。你这个建议,应该向防疫委员会提出,但我很喜欢这个建议。”说到这里,卞干事微微抬眼,看向外面漫卷的狂风,呆板的面孔第一次露出生动,那是一种满怀感慨的坚毅,“因为你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正是我们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这一句话,仿佛击中了方三响的胸膛。那个盘桓心中经年、苦苦求索的问题,似乎终于浮现出了一个答案。他今年已年近五十,胸口却涌上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

第十一章 一九四〇年六月

晨光熹微,朝雾弥漫,建筑的轮廓在雾霭中模糊不清。

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被失眠折磨的困顿者,将醒而未醒,欲眠而难眠,偶有悠长的汽笛声传来,反而更添几分茫然。自从一九三七年之后,上海的清晨就一直如此暧昧。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行驶在南市狭窄的道路上。不知是不是雾气大的缘故,它的行驶速度不快,乘客似乎并不急于赶到某个目的地,倒似在徜徉一般。

它正沿着民国路自东向西开去。这条路原本是上海县的南城墙与城壕,后来政府改建,把城砖拆毁填入城壕,在原址上修了一条近乎半圆形的弧形路段,称为民国路,北面顶点毗邻法租界,南边的两个端点,与方浜路的东西两头恰好相连。南市有个流传颇广的谜语童谣:“一街分三向,东西北白相。”谜底即是民国路。

这辆轿车的行进路线很古怪。它从民国路的东头出发,沿着弧形道路依次走过新北门、老北门、小北门……然后再沿着方浜路向东直行,正好走成一个半圆形。

半圆边缘的每一个路口,都设有一道铁栅栏,以民国路为边界,硬生生把这块街区从南城切了出去,变成一个独立城寨。此刻车窗上出现一张外国人的面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透过栅栏空隙,把“城寨”内的景象一次次收入眼中。

此刻“城寨”里一片静谧,高高低低的木屋都掩着窗板。大部分居民仍在安睡,浑然不觉被人如此伤感地注视着。

当车子开到方浜路与阜民路交界的路口时,太阳已徐徐升起。借着朝日的光辉,可以看到在这个城寨最高处的建筑顶端,正飘扬着一面旗帜。这旗帜正中是一个红色十字,边缘绘了一个圈,旁边写着中英文的“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及“南市难民区”几个字。

那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在“南市难民区”这五个字上停留良久。随即车厢内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人拍拍司机的肩膀:“我们去码头吧。”

车子加快速度,不一时开到了十六铺码头。一个瘦高的法兰西人从车上走下来,眼窝深陷,身材颀长,可惜大半截右臂都不见了。下颌那一部纯白长髯倒是十分健旺,活像一蓬不曾蘸过墨的笔须。

码头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中国人伫立在系缆柱旁。那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是双鬓微显斑白。

他一见到神父,连忙快步走过去:“饶家驹神父,你是不是又去南市难民区了?”

“唉,对。马上要离开上海,所以我特意让司机去兜了个圈子。我有一个直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饶神父的语气里满是感伤,他握紧对方的手,“孙医生,我走以后,就要靠你们啦。”

“局势日益恶化,我们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孙医生微微露出苦笑。饶神父习惯性地低声嘟哝了一句法国谚语:“A force de mal aller, tout ira bien。”

“天无绝人之路。”

孙医生挑选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翻译。三年以来,这句话被饶家驹神父时时挂在嘴边,已成了口头禅。尤其近一年来,他说得越发频繁。大环境日渐艰辛,若不乞灵于一丝微茫的天道规律,只怕很难支撑下去。

饶家驹的中文很好,听得出这几个字的微妙暗示。他微微一笑:“孙医生,悲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觉得自己的抗争已无意义,只能由上帝来选择命运;乐观主义者听到这句话,会认为未来尚有一线生机,值得奋力一搏。你是哪一种?”

孙医生扶了扶眼镜:“我两者皆不是,我会奋力一搏,然后听凭上帝的安排。”饶是饶家驹心事重重,听到这一句话也忍不住大笑:“尽人事,听天命。我倒忘了,这才是你们中国人的哲学啊。”

“我是怕自己把未来想得太通透了,就丧失了在当下坚持的勇气。”孙医生说得很坦白,也很疲惫。

饶家驹歉疚地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对方眼圈微微泛红。这次自己骤然离去,对这位中国医生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三年前的那一场淞沪会战,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在上海造成了大量难民。国府无暇顾及,日本人如狼似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又置身事外,结果这些难民流离失所,无处容身。中国红会不得不祭出沈敦和的故智,联络了各国驻沪人士,组建了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处理难民问题。

其中最为艰难的安置工作,由一向热心公益的饶家驹神父负责。经过他的奔走斡旋,最后在南市的民国路与方浜路之内划出一片城区,作为收容难民之用。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殚精竭虑,穷尽所能,硬是在极度恶劣的大环境下,保住了这个“南市难民区”和生活在里面的三十多万难民。

谁知本月饶家驹接到耶稣会调令,需要返回巴黎。他有心拒绝,可耶稣会态度十分强硬。谁都知道巴黎如今在德军占领之下,同样需要救济难民。他犹豫再三,也只能奉命行事。

为了不引起难民恐慌,饶家驹决定悄悄离开。只是到了六月十六日离开当日,他实在舍不得自己付出无数心血的难民区,遂坐车围着这个区域最后转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来到码头。

唯一赶来送别的人,是和他这三年密切配合的红会第一医院留守主任——孙希。

抗战开始后,在颜福庆的调度之下,兼任红会第一医院院长的应元岳率领红总、中山医院,以及上海医学院的大部分师生、医护人员内迁去了云南。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被任命为留守主任,留在上海维持哈佛楼的运转。

南市难民区是一个国际中立区,只有红会系统的医生能够进入。孙希作为硕果仅存的外科主力,几乎每天都往难民区跑,与饶家驹结下了深厚友谊,也最为知晓他的难处。

“我走以后,你们一定要早做准备。未来的局势,恐怕会更加棘手。”饶家驹提醒道。

“不用未来,我估计您离开的消息一传开,这个难民区就会维持不下去。”孙希悲观地表示。

中国红会在沦陷区已停止了实质工作,他们并没有能力接管难民区。

“我说的可不只是难民区的事情。”饶家驹脸色凝重,“我听一些在工部局的朋友讲,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最近外交动作频繁,很可能在几个月后签订一份条约,正式结成军事同盟。”

孙希顿时一惊。他一直关心欧洲局势,法国早已被德国击败投降,英国正困守不列颠岛拼死抵抗。倘若这时候德国和日本结成军事联盟,岂不是意味着日本将要对英国人宣战?

日本人在三年前就占领了上海华界,但出于外交考虑,没有进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许多药品,都只有通过租界渠道可以获得;而许多不可宣扬的病人,也是通过租界才得到保护。这三年时间,上海租界如同一座孤岛、一个正常生活的残影盒子,支撑着人们的最后希望。

倘若日本对英国宣战,那么这座孤岛一定会被洪水淹没,而上海将被黑霾彻底笼罩,再无一丝光亮,孙希呆立在原地,内心波澜几乎无法平息。跟这个消息的冲击力相比,饶家驹的离开都算不得什么了。

饶家驹很理解这位中国朋友的震惊,伸开仅存的一只手臂,拥抱住孙希,说:“如果你还能见到方医生,代我问好,希望他健康如昔。”孙希勉强笑笑,也伸出手来,抱住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A bon chat, bon rat.”老人趁机低声在他耳畔咕叽了一句。

这句法语直译过来是“有厉害的老鼠,就有厉害的猫”。孙希还没开口,饶神父那略带口音的汉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觉得这句中译最准确。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随着一声悠扬的汽笛声,大船缓缓驶离了码头,载着饶家驹离开了他生活二十余年的上海。那个站在甲板上的孤独身影,既像是在缅怀过去,又像是在为当下担忧,同时还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

孙希已经数不清这是开战后送别的第几个朋友。更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接过任何朋友回来。

船只很快变成黄浦江上的一个小黑点,孙希默默转身离开十六铺码头。他上了一辆黄包车,淡淡地说去赫德路爱文义路。半路上车夫出于职业习惯,还想随口跟客人闲聊几句,可这个客人一声不吭,整个人蜷缩在车座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这张照片微微泛黄。年轻的姚英子面对着镜头,略带羞涩。在她身后,孙希一脸狼狈,正要避过方三响肩扛的一条长木凳。这是农跃鳞在一九一〇年医院落成典礼上抓拍的,其时三个人俱不到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照片虽已褪色,却依旧洋溢着雀跃的活力。

一九二八年农跃鳞逃离上海的时候,曾把一批文件藏在福州路书铺。里面除了他记录的四一二真相,还有历年来珍藏的一批照片,包括这张。孙希去替他收回文件时,顺便把这一张揣到自己口袋。

全面抗战开始之后,方三响和姚英子消息全无,生死不知。孙希本性并不喜欢庶务,可如今要孤守红会第一医院,被迫与多方周旋,实在是心力交瘁。每到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拿这张照片来看看,聊以慰勉。

饶家驹离开上海,对孙希打击颇大,觉得主心骨又被抽走了一根,内心惶恐更添几分。这一次,即使是老照片也无法把焦虑安抚下去。

“老方啊,英子啊,你们好歹传个消息回来呀,哪怕一句话也行,不然我可快撑不住啦。”他盯着照片,嘴里委屈地嘟囔着。

黄包车很快抵达了赫德路和爱文义路的交界路口。这里属于公共租界,路上自行车和汽车络绎不绝,远处咖啡厅的音乐依旧飘扬,沿街很多小贩叫卖零食瓜果,仿佛生活一如旧时。孙希从其中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几个大桃子,拎着布兜来到一处三层小公寓的二楼。

他一敲门,邢翠香从里面迎了出来。

“给,新下来的龙华水蜜桃。”孙希把布兜递给她。

邢翠香一头鬈发,身穿一条浅白色的收腰无袖连衣裙,看上去时髦得很。她接过布兜:“哎呀呀,孙叔叔,龙华水蜜桃要七月半才好吃。这个时节,市面上的都是外地桃子冒充的。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孙希努力辩解道:“只要够甜就行,是不是龙华出的又不打紧。”邢翠香笑道:“你给人开刀,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孙希笑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你快弄点吃的,我一会儿还要去医院。”

“别讲话像个老太爷似的,我是姚家的丫鬟,可不是你家的。”

邢翠香“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厨房端出一碗牛奶和两个羊角面包。那牛奶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一层奶皮,一看就是一直煨在灶上。两人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邢翠香拿起餐刀,熟练地把面包剖开,抹了小半块黄油,递给对面的孙希。孙希拿起今天的《申报》,边看边吃起早餐来。

抗战开始之后,孙希和邢翠香都留在了上海。邢翠香在公共租界找了个海关文员的工作,在赫德路上租了间小公寓。孙希累了或烦了,就会过来坐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两个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兴致来了还会跳一段舞,亲密得好似最好的朋友。

但两个人也明白,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而已。

孙希对翠香的心思知道得很清楚,就像翠香了解孙希的心思一样。两人都存着一个默契,无论如何也要等见到姚英子,才能有个决断。

“今天有心事?”邢翠香敏锐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打开的那一面《申报》是文艺诗歌版,你平时最不耐烦看的,今天却停了五分钟没动,肯定是走神了。”

孙希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包蘸了蘸牛奶,塞进嘴里:“饶神父这一走,不知道南市难民区怎么维持,搞不好要生出大乱子——不,是一定会生出大乱子,就看乱成何等规模。”

孙希跟饶家驹合作那么久,太清楚南市难民区管理之复杂。内有几十万张嘴要救济,外要与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折冲樽俎,没有一日不生事端。像饶神父这样既上心又有威望,且颇具手段的领导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不了往租界里冲呗,到时候看洋人的铁栅栏挡不挡得住。”邢翠香语带讽刺,当初难民区之所以建在南市,就是因为法租界迅速封闭了所有道路,拒绝收容。洋人向来是自家利益最优先,在危急关头最是靠不住。

“唉,只怕这回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要头疼了。”孙希把日德意酝酿结盟的消息说给翠香听,然后字斟句酌:“你那边……呃,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他知道邢翠香虽然名义上做文员,但背景并不简单。她应该是为国民政府的某个情报组织效力,留在上海也不完全是因为孙希。不过翠香没主动提过,他也不问,两人心照不宣。

邢翠香把碗碟收拾起来:“我去海关问问那些犹太人,他们的嗅觉最灵敏,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最先知道。”她忽又抬眼道:“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孙希略带迷茫地回答,“老方、天晴、英子还有颜院长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上海了,我在第一医院待着,总觉得越来越陌生,那里越来越像一个单纯的工作场所,回到家里,也跟待在旅馆似的——也就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点当年的味道。”

“哎呀呀,还当年的味道,难道你长了个狗鼻子不成?”

邢翠香调笑着,把碗碟端回厨房。她收拾干净再走来时,看到孙希居然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翠香知道这段时间孙希很累,不光是工作累,更是心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像是个大人不在家的孩子。她怔怔地望向孙希熟睡的面孔,眼神忽闪了一阵,拿起毛毯走过去。

到了跟前,翠香看到孙希手里还捏着一张老照片,俯身想把照片抽出去,不料他捏得很紧。翠香轻轻地叹了一声,把毛毯盖在孙希身上,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饶家驹神父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海,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饶家驹是难民区的山岳之镇,只要他在,人心就会安定。可如今他竟突然离去,窃窃私语迅速变成公开谈论,公开谈论又演变成流言四起,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混乱。

混乱的直接起因,是小北门旁的大水龙头。这是饶家驹从法租界接出来的一条粗水管,为了给难民提供干净水源。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拿着桶、盆排队到这里接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例行的检修日,几个水管工先关掉水闸,然后叮叮当当地敲起水管。

等待接水的人看到这一幕,以为他们是在拆除水龙头,停止对难民区供水。原本就惶恐不安的难民更加害怕,纷纷赶到小北门。他们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赶到那里能做什么,但随着大溜总没错。

人越聚越多,到后来竟有上万人,附近街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自来水公司负责人出面解释,没有人相信,难民区的警察赶来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劝服。在难民区外围驻扎的日军也赶到现场,他们并没有说服的耐心,直接用刺刀和棍棒试图驱散人群。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人群瞬间炸开。

一个无组织的大群体陷入集体惊恐时,迸发出的能量最为可怕,因为没人知道这能量会涌向何方,包括他们自己。一时间小北门前哭喊声、呵斥声、呻吟声交错响起。无数人体在层层推搡之下,一齐压向路口的铁栅栏。铁栅栏的关节发出悲鸣,过不多时,竟被生生推倒压断。

这一下子,让蓄积的能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一万多人的压力,霎时间齐齐挤向这一处狭窄路口,即使是警察的警棍与日军刺刀也无法阻挠洪流,反而被裹挟进去,同样身不由己。只见位于前排的人跌倒在横躺的铁栅栏上,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后面的人却充耳不闻——即使听到也没用,因为还有更后面的人在持续推动着——向前踩踏。那些不幸的血肉之躯被重重压在栅栏上,又被无数只脚踏过去。随后又有躯体重重叠在他们身上。肩撞着头,腰顶着屁股,不时传来轻微的骨折声,肢体被挤压成了奇怪的角度。

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泄掉了全部能量。整个小北门沦为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人体密密麻麻堆叠在路口,蠕动着,挣扎着,震天的哀号声甚至传到了法租界内。

“再快点,再快点,做事不要蟹手蟹脚 !”

曹主任站在哈佛楼的门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十名医护人员忙碌。他们正在把一张张病床、输液架子和包扎台抬出楼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摆好。

红会第一医院是华界唯一能救助难民的医院。当小北门的踩踏事故传来时,曹主任当机立断,把急救场所从楼内转移到楼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量伤员。

曹主任如今都快七十了,头发不剩几缕,可他还是爱惜地将之一一染成黑色,梳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用毛笔在秃头上画了几条墨线。他其实早退休了,但颜福庆在撤离上海之前,请他出山,曹主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来上班了。

过去几年里,他和孙希联手负责医院诸多事务,配合得颇为不错。

曹主任正在训斥几个惊慌的年轻医生,孙希匆匆从楼里走出来,拍拍他肩膀,宽慰他道:“曹主任你消消气。”曹主任气呼呼道:“现在这些年轻人不灵的,看到真是血压高!”

“这些都是实习生,别给他们太多压力,至少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嘛。”

曹主任叹了口气:“唉,我这是嫉妒。要是有善有这些人的一半听话,我也不必一把老骨头在这里胡乱忙了。”

曹主任的儿子叫曹有善,今年二十多岁了,整天琢磨着一夜暴富。自己家好好一栋寓所,硬是搞投机搞没了。曹主任这么大年纪出山,一方面是关心医院,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家里总得有进项才行。

“要不把有善叫来医院吧,管管救护车也好。”

“算了,算了,我怕他第二天就把汽油和轮胎都卖光,车子跑也跑不动。”曹主任晦气地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

碰上这么个败家子,确实糟心。于是孙希不再提这话题,看向草坪那边,哪知道看到的事更加糟心。

那些医护人员确实不成章法,不是把就诊台错摆在急救通道中间,就是把没用过的绷带卷搁到医用垃圾桶上头。不过这也没办法,第一医院的精锐医生几乎都走了,只剩二十来个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学生。

好在这些年的风雨磨炼,让孙希有了大将之风。他只是往草坪上那么一站,那些学生的手脚立刻麻利多了。孙希随口喊着名字,一一给他们分派任务,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孙希正在叉腰指挥,忽然一辆黑色轿车气势汹汹地开进院子,车头竖着一面小太阳旗,车牌是日本宪兵司令部驻沪专属的黑底蓝边。轿车进院之后并没减速,用喇叭驱散了两边的医护人员,一直冲到花坛前方才停下。

“哦哟,孙希你自己去应付吧。”曹主任缩缩脖子,这牌子他太熟悉了,全院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没人敢凑上去。孙希眉头一皱,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车子里走出来的,正是川岛真理子。她也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停在孙希身上,笑容灿烂:“不愧是孙君,都提前做好准备了呀。”

“人命关天,不得不早做绸缪。”孙希冷着脸,刻意让语调保持一种业务性的冷漠,“川岛小姐如果是为了私事,还是请回吧,我今天没空。”

“这次我找孙君可不是约会,也是为了公事。”

川岛真理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孙希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上海沦陷之后,川岛真理子并没跟着川岛芳子返回东北,而是留在上海一个叫同仁会的日系医院组织。这女人几乎天天都来第一医院,今天送一盒精心烹饪的便当,明天带两张戏票电影票。院内无人不知。

孙希头疼得要死,偏偏又不好彻底拒绝。她的特殊身份,可以让第一医院避开很多麻烦。所以为了大局,孙希只好冷淡地与之虚与委蛇,疲惫和压力与日俱增。

“是什么公事?”孙希道。

川岛真理子开口道:“小北门的踩踏事件中,日军也有十几名士兵受伤,我希望贵院能够接收他们,优先就诊。”

“啊?”孙希顿时一愣,“你们那里不也有医院吗?”

“同仁会的医院在虹桥,距离实在太远了。他们都是帝国忠勇的战士,理应尽快得到救治。”

“可是……我们院的接收能力你也看到了,光应付受伤难民都顾不过来。”

“那就让他们等一等好了。”川岛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这些日本士兵也是为了维持秩序才受的伤,难道难民们不该怀有感恩之心吗?”

孙希额头的青筋微微突起。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日本人,怎么会有这个难民区?简直是颠倒黑白。他沉下脸来道:“本院的急诊原则不分贫富、身份、国籍,只以送院先后及伤情轻重来排序。”

川岛真理子似乎早料到孙希这个反应,轻轻一笑:“孙君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做好了。”然后转身出去了。

她居然没有多做纠缠,这让孙希颇有些意外。曹主任见川岛离开,这才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孙希挠挠头,原样转述了一下。曹主任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她不会是在说气话吧?哎呀,万一她生气了怎么办?”

“第一医院又不是同仁会的下属机构,你怕什么?”孙希冷哼一声。

“哎呀,孙希你何必这么意气用事!”曹主任轻轻跺了跺脚,“同仁会是单纯的医院吗?”

川岛真理子所在的同仁会,是一个日本民间医会组织,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学援助和教育,在中国各处都建有医院。辛亥革命时,红会救援队就曾在汉口同仁会医院驻留,张竹君也曾在那里做手部脓液引流术。

不过随着日本侵华日切,这个同仁会的性质已悄然改变。它依靠军方势力,打着所谓“东亚医合”的旗号,试图把占领区内的医院都纳入掌控范围内。

其时第一医院在上海的地位颇为微妙。它的主力已随政府西迁,医院只由几位留沪的上海医学院教授组成委员会代管,孙希等人负责实务。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政府,都一直盯着这块无主的肥肉。

所以曹主任才大起担忧,生怕得罪了川岛真理子,让处境更加艰难。

他一路小跑追过去,对川岛真理子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说了很久才挂着一脑门子汗珠回来:“完了完了,人家说了,就按孙医生的方案来,这就是生气了呀!”

“生气就让她生好了。”孙希板起面孔。曹渡道:“你之前不是挺识相的吗,对那个女人处处忍让,怎么今天突然又驳她面子?”孙希正色道:“之前是个人的事,为了医院,我忍一忍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人命关天。”

曹主任提高了声音:“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低头,低头,咱们可是都快跪地上了。这么一退再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日本人如今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连汪精卫都跑过来投靠。租界里的那些洋人惶惶不可终日,估计朝不保夕。你可不要拿大闸蟹垫台脚——硬撑到死啊。”

“曹主任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快要赢了吗?”孙希反问。

曹主任嘴角哆嗦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他的眼光:“我一个老头子,说的话又做不得准。反正颜院长和应院长给咱们的任务是尽量保住这家医院,不是毁了它。”

孙希的脸色轻松了几分:“曹主任你能站在日本一边,那可真是太好了。”

曹渡在历次政局变动中都站错了队,从无例外,已成为医院内的著名掌故。孙希来这么一句嘲讽,曹主任把脸憋得紫红,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末了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去忙活。

孙希望着他的背影,心情也莫名压抑起来。

他们两个是留守人员里资格最老的,最近却频起龃龉。孙希的留守方针是死保第一医院的独立地位,最好成为不受政治干扰的医疗中立区,他积极与饶家驹合作,正是这方针的重要一环;而曹主任一直希望和日本人适当展开合作,避免麻烦,只是有时候……过于积极了。

孙希嫌曹渡太过媚日,曹渡嫌孙希不识时务。有两种不同的思路,两人在几乎所有的事务上都要争吵一番。其实孙希如此强硬,还有一个理由。川岛真理子一直在纠缠他,纠缠到全院皆知。他只要对日本人稍有退让,便会被人说是为美色所惑、卖院求荣。这个心思,孙希也实在没法对曹渡吐露。

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们,并不知道两位留守主任的龃龉。他们一口气铺设出十几个急救台,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却发现一件怪事。院门口迟迟不见动静,并没有什么伤员送来。

曹主任大为迷惑。红会第一医院有三辆救护车,在踩踏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往现场,就算是拿门板往这边抬,也该抬到了。

他正琢磨是不是跟孙希说一声,可两个人刚吵完架,总有些尴尬。曹主任这么一犹豫,只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隆声,来了!

孙希也带了几个实习生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问着他们急救的要点。这是从峨利生医生那里传下来的习惯,他会不分场合随时提问。几个实习生一边要迎接急救伤员,一边要应付孙主任的刁钻问题,个个都紧张得结结巴巴。只有一个叫唐莫的小伙子,有问必答。

当救护车开进院内,打开车厢,孙希霎时愣住了。川岛真理子居然就坐在后头,她旁边搁着两副担架,担架上的两个人穿着黄色日军军装,不住地呻吟着。

孙希脸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川岛真理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吗?伤员就在这里。”孙希还要问,川岛笑道:“不是孙君你说的吗?要以送院先后来排序。他们已经在这里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哟。”

她说到这里,孙希如何还不明白,医院的急救车竟中途被强行换人了。

他之前对川岛强调的是,抢救要先来后到,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改变送诊顺位。怪不得川岛没有争辩,她不需要,她只要保证日军士兵最先被送到就行了。

“你……”孙希气得表情狰狞,想狠狠揪住她的衣襟,川岛真理子却露出恶作剧得逞一样的天真笑容:“麻烦孙君你遵守诺言,快点抢救吧!”

后面两辆救护车也陆陆续续赶到,不用说,里面装的肯定也是日本伤兵,一个中国人也没有。

孙希怒气冲天,正要甩手,曹主任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将他按住,冲真理子赔笑道:“川岛小姐,我们立刻就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然后他转头对孙希道:“事已至此,我现在赶去南城把难民们护送过来——你赶紧把这批救完!”

孙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回头冲学生们大吼:“还愣着干吗?快点!Move!You great pillock!(行动起来!你们这些傻子!)”学生们哪知道导师是在指桑骂槐,吓得纷纷过去抬人。

川岛真理子靠在救护车旁,双手抱臂欣赏着孙希急救的身影。他在急救台之间气势汹汹地来回走动着,一旦发现错误便挥动手臂,大声斥责。那一件解开前襟的白大褂不时飘起,俨如披风一般。

“真是太像片冈千惠藏和阪东妻三郎了。”

川岛真理子忍不住感慨。这两个都是日本著名的时代剧男优,相貌英俊,有无数的女性拥趸。不过真理子觉得,他们的气质还是太假,是演出来的,远不及孙希全神贯注在手术上的沉着神态迷人。自从关东大地震那年她近距离感受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孙希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川岛真理子非常清楚,可她并不在乎。她看过阪东妻三郎一部叫《情热地狱》的电影,里面女主角有句台词,“我喜欢你,与你有什么关系”,深得她心。

说实话,她甚至有点沉迷于这种迟迟没有结果的追逐,就像是玩一场挑逗游戏。尤其再加上中日之间的对立关系,这个游戏就变得更加刺激。红会第一医院就是那个男人的要害,只要稍一撩拨,他会露出溢于言表的愤恨,以及虚与委蛇的僵硬笑容。每次看到这样的反应,真理子的身体都会快乐地战栗起来。

可惜现在孙希已经进入工作状态,这样的表情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还有的是机会。川岛真理子暗想。

孙希丝毫不知道川岛真理子此刻的想法,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营救这些日本伤兵上。一方面是出于医者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把他们打发走,为接下来抵达的中国难民腾地方。

这些日本伤兵无一例外,都是踩踏造成的挤压伤。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肢体骨折或内脏压迫,只有一个倒霉鬼,是在混乱中被同伴的刺刀刺中了眼球,必须摘除。学生们无人敢动,这种精密手术只能让孙希来处理。

在哈佛楼的割症室里,孙希花了半个小时,把这位伤员的伤势处理完毕。他刚走出屋子,想喘口气,忽然唐莫跑了过来。

唐莫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算是这一批实习生里最机灵的一个。他走到孙希跟前,悄声道:“老师,日本伤兵我们都处理完了,难民区的伤者也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那就按流程处理啊,干吗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孙希皱起眉头。

“我们接到的几个难民区伤者,身上都有枪伤……”

孙希双目光芒一闪,枪伤?唐莫坚定地点点头。

“难道说,是日本人开枪才导致踩踏的?”孙希心想。倘若真是如此,那性质可就全变了。他脸色铁青,大踏步地朝外走去。他刚冲出哈佛楼,却意外地被一个人在门口拦住了。

这人扁嘴狭长,脸面尽是坑洼。他西装倒是穿得一丝不苟,就是头油抹得浓,隔着数米都能闻到。孙希认识他,此人叫袁霈霖,是卫生局的一个副处长,分管华界医院。

“袁副处长?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希狐疑。袁霈霖擦擦鼻尖的汗珠,喘着气道:“南市难民区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得来督导抢救,避免误会。”

孙希一阵冷笑。你一个卫生局的副处长,上来不先问伤亡,却强调要避免误会?这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

好,你不是要遮掩吗?我就索性给你挑明!孙希走上前去:“袁副处长,我刚看了验伤报告,送来我院的伤员很多身上都有枪伤。有理由相信,这次踩踏事件是由日军开枪引起的!”

袁霈霖一肚子的说辞,被孙希一下子噎回去了。他麻脸憋得有点发紫,只得尴尬道:“这个结论未免太武断了吧?难民区还有华警,他们也配枪的呀,很难讲,很难讲。”

“这是 6.5 毫米子弹造成的伤口,与华警的盒子炮口径对不上,与日军的三八式完全相符。”孙希不待对方有什么辩解,愤慨道,“南市难民区是日、英、法、中、美等国政府共同承认的国际避难区,日军竟然公然向平民开枪,造成踩踏事件,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这个很难讲。也许是难民先有袭击日军士兵的意图,对方出于自卫才开枪;也许是士兵对天开枪维持秩序,他们乱跑才造成了误伤,很难讲是谁的责任。我们不可以贸然定论,妨碍中日邦交。”

孙希听得出来,他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的。

可笑的是,这个卫生局几乎一半官员都是日本人,中国人根本说不上话。袁霈霖巴巴地赶过来,恐怕就是为了帮日本人灭火的。

“他们公然对民众开枪,不妨碍中日邦交;我们揭露真相,反而影响了?”孙希怒极反笑。

面对孙希的咄咄逼人,袁霈霖理屈词穷,只好板起面孔训斥道:“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才是你的工作,不要多事!快把验伤报告里的枪伤字样删掉,然后签了字给我。”

“对不起,这有悖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不会在病情上弄虚作假。”

“这是为了中日友好的大局,你识相一点。”

见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孙希突然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袁霈霖旁边的墙壁上,吓得他差点瘫坐在地上。“孙希!你想干什么?”

“我出具的验伤报告,必须对得起我的良心;希望袁副处长你做事,也对得起你的良心。”

“我只要对得起汪主席就行了。”袁霈霖索性露出一副流氓嘴脸,“长官已经有批示了,这次踩踏事件就是难民引发的意外。我只是来传个话而已,你若是还跟政府作对,小心职位不保!”

“这里是红会第一医院,只有院长可以决定我的去留。”

“很难讲,孙医生,现在你可是归我们管!”

说来荒谬,中日战争打到这份上了,重庆国民政府却迟迟没有正式宣战。政府不宣战,留守上海的红会机构在法理上的地位就很尴尬。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一成立,卫生局便利用这个漏洞,跳过远在云南的常议会,把红会各处医院纳入掌控之中。

见孙希陷入沉默,袁霈霖自以为得计,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天要么把验伤报告改了,要么就等着滚蛋!我就不信堂堂卫生局,还收拾不了你这么个刺头?”

孙希沉默片刻,把头上的白色医帽抓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掼,头也不回地朝楼外走去,与刚进门的曹主任差点撞了个满怀。曹主任不明就里,他进楼见袁霈霖一脸怒容,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搀扶。袁霈霖怒意不减,嘴里嚷嚷道:“明天我就吊销他的执照!”

“吊销谁的?”

“孙希!”

“啊?”

川岛真理子还在外头观望,见孙希怒气冲冲从哈佛楼出来,欣喜地迎了上去。孙希看了她一眼,低声吼道:“滚开!”然后径直朝外走去。

川岛真理子并没生气,她看看孙希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哈佛楼前的曹主任和袁霈霖,双眼忽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不多时,她的视线移向哈佛楼顶的那一块牌子,眼睛一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南市难民区的踩踏惨案,震惊整个上海。在惨案发生后的次日,华界各大报纸都做了长篇报道,不过注意力都放在了饶家驹离开后的难民区留存问题,对于这次踩踏事件的起因,却只字不提。而在同一期的角落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启事,说医师孙希品行不端,屡遭投诉,卫生局吊销其行医执照,以正视听云云。

唐莫最近几天心情都很不好。

他刚刚被曹主任提拔上来,担任巡房医生。这对实习生来说是个殊荣,可唐莫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获得这个职位:只因为他的恩师孙希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医院里几乎没人了。而且他要巡视的病人,正是导致恩师失业的一群日本兵。

这些日本兵的行为极其粗鲁,在病房里动辄摔东西骂人,甚至还调戏女护士。唐莫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去安抚。他不明白,都说日本人最重礼节,怎么这些人和禽兽似的?不过想想日本军队在南京犯下的暴行,眼前这些伤兵已经算是很通人性了。

唐莫跟曹主任投诉过。曹主任亲自跑到病房去给人家鞠躬道歉,回头就劝护士多忍忍,气得唐莫肝直疼,以后懒得去投诉了,只能盼望那些人早点痊愈滚蛋。

他忙完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回到办公室,扯开衣襟对着风扇呼呼地吹起来。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的,那是孙老师的座位。说来奇怪,孙希在的时候,唐莫一直精神很紧张,不知老师何时会提问题,可这一走,轻松是轻松,心里却空落落的。

“你想不想帮你的老师?”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办公室里响起。唐莫一惊,再一看,川岛真理子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身婀娜旗袍,跷着二郎腿,似乎等候多时。

这女人唐莫可太了解了,她追老师追了将近十年,在医院已成为一个传说,疯劲令人咋舌。唐莫谨慎地站起身来:“川岛小姐,你说什么?”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老师拿回行医执照,回到院里来,但这需要你的帮助。”

唐莫先是一喜,可随即起了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帮忙?”川岛真理子幽怨地苦笑一下:“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人一直排斥我,也不会接受我的好意。但如果是来自他最得意的学生的帮助,相信孙君是不会拒绝的。”

“最得意的学生”几个字,让唐莫一下子激动起来。孙老师的技术举世无双,能得到他的褒奖,实在比什么奖状都好。他结结巴巴道:“只要能帮到孙老师,我一定责无旁贷……”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是日本人,那些日本兵就是她要求优先送来的,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会干。”

“何至于。我要你做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既不违背道德良心,也不涉及弄虚作假。而且这件事不只对你的老师,对你自己,对整个医院都是有好处的。”

川岛真理子一边说着,一边变换了一下姿势,有意无意露出短裙下的纤细白腿。也许是屋子里实在是太热了,唐莫霎时感到口干舌燥,他抓起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才能集中精神听清她接下来讲的话。

十几分钟之后,川岛真理子翩然离开。唐莫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呆坐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先去了曹主任的办公室,说要查阅一份病历,讨来一把档案室的钥匙,然后走到哈佛楼一楼的右侧拐角。

这里尽头有一间小屋子,里面存放着历年来的各种医院档案和其他报告,平时几乎没人会来这里。唐莫打开屋门,里面没有窗,热得如蒸笼一般。唐莫却丝毫不觉得燥热,他的手指滑过书架上的标签,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九二三年度的《红会总医院年度报告》。

每一年,总医院都会把这一年做的事情总结成册,发给红会各位理事审阅。唐莫翻开这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在中间一页看到了一张合影。

一九二三年,总医院曾派出过一支救援队去东京救援地震,事后与闲院宫载仁亲王合影留念。这个故事唐莫曾听孙老师讲过,可照片还是第一次见。

照片上面,载仁亲王和牛惠霖院长分站两侧,身边簇拥着十几个救援队成员,旁边还有一排日文注释:“闲院宫载仁亲王视察中国红会东京救援队临时病院。”

牛惠霖院长已于一九三七年去世,唐莫没见过本人。不过他听说,那一次救援孙老师和他的两个好友姚主任、方主任也去了。不知为何,照片上却没有他们三个的身影。

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唐莫把照片上的尘土吹干净,小心地用一个信封包好,揣进怀里离开。

到了次日,曹主任来到医院后惊讶地发现,那些日本伤兵一改此前的狂暴嚣张,个个都变得彬彬有礼,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再仔细一看,每间病房的门口都多了一张海报,海报上是载仁亲王与红会总医院救援队的合影。

要知道,载仁亲王如今已是陆军参谋总长。这些士兵看到自家最高长官跟这家医院有关系,哪里还敢胡作非为,简直比门神还辟邪。

曹主任搞清楚情况之后,大为高兴,连连称赞唐莫的脑筋灵光。到了下午,几个记者忽然跑到医院这里来,想要采访踩踏事件的后续。他们先是翻拍了那张合影,然后又让护士与日本伤兵摆拍了几张友善的工作照,最后对曹主任做了一个专访,请他讲讲那张合影的故事。

曹主任谦逊地表示,当年救援他并没有去,只是安排了后勤工作,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记者问:“当初去日本的救援队里,还有谁在医院吗?”曹主任说:“孙希啊。”记者问:“孙医生人在哪里?”曹主任愣了一下,苦笑着说:“刚被吊销执照,这一段不要写了。”在旁边的唐莫听到这一段,不由得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噗!”

几粒大米粒从孙希的嘴里喷出来,直直溅到了对面翠香的裙子上。翠香蹙眉抱怨道:“孙叔叔,难得我来一趟你的公寓帮你煮饭,你这是干吗?”

孙希顾不上道歉,气急败坏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他……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这是一张刚出版的《中华日报》,汪精卫政府旗下的官方报纸。报纸专门开出一版,报道说红会第一医院向来为中日邦交睦邻之先锋,当年关东大地震不吝医力,远赴异国,救人无数,欣获载仁亲王感恩。近日该院又悉心呵护在南市踩踏事件中受伤的日军士兵,实是杏林仁心,东亚医学新合作之楷模云云。

报告还附了三张照片。一张是当年的救援队合影,一张是护士们在为日本伤兵检查身体的工作照,还有一张是孙希的半身照,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为:孙希医师,东京救援队成员之一。

翠香接过报纸,皱着眉头仔细读了几遍:“这肯定是川岛真理子搞的鬼。”孙希微微一怔:“怎么会是她?”

“那股日本脂粉味,透着文字我都能闻到。”翠香撇撇嘴,“她想把你弄到手,就得先把你变成亲日派。你看这篇新闻一出来,甭管你承认不承认,租界内外都知道你是中日亲善的代表了。”

孙希一脸吃了泻药的表情:“不至于,不至于。我一个被吊销执照、声名狼藉的医生,谈中日亲善还有什么用?”翠香笑眯眯道:“咱俩要不要赌一赌?你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得了吧,我都把卫生局得罪到底了,怎么可能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从外面传来敲门声。翠香起身打开门,看到袁霈霖站在门口,麻脸上全是尴尬的笑容,旁边还站着一个文员。翠香回过头,冲孙希似笑非笑,做了个京剧里诸葛亮扇羽扇的动作。

孙希叹了口气,也不请他进门,就站在门槛问:“什么事?”

袁霈霖咳了两声,旁边文员赶紧说:“孙医生,我们已经查实了,那封举报您品行不端的投诉信,与事实不符,纯系污蔑。卫生局已决定收回吊销命令,让我们发还给您,请多多谅解。”说完双手捧出一份烫金的新执照,半鞠躬地递过去。

孙希哼了一声,有心不接。袁霈霖赶紧又补充道:“卫生局向来重视医疗技术,孙医生的医术有目共睹,我们特意申请了科研补贴,希望你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哈哈,哈哈。”文员连忙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两条小黄鱼。

袁霈霖见孙希仍旧沉着脸,赶紧将其拽到一旁:“唉,孙医生,其实我只是个传声筒,你不要见怪。其实重新颁发了执照也是好的,你不就能救更多的病人吗?”

最后这句,稍稍说动了孙希,他勉强接过执照和布包。袁霈霖又讨好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

孙希把东西交给翠香,问她怎么算出袁霈霖会登门的,翠香道:“《中华日报》都把你捧成中日亲善的典范了,他卫生局居然还敢吊销执照,这不是打政府的脸吗?那些人没有自己的主义,唯一的原则就是上司的意志。”

“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翠香想了想:“你最好先回医院看看情况,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别的事。川岛真理子那个女人疯归疯,精明也是真精明,绝不会只做一件事。”

“嗯?”孙希重新把报纸拿起来读了一遍,总感觉心惊肉跳,却不知哪里不对。

“孙叔叔,我要提醒你。那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可她当初在西本愿寺别院,也没把你放走,还杀了项松茂;如今又逼你优先收留日本伤兵,以致执照被吊销。她所谓的爱,永远排在她的利益之后。你不是个爱侣,就是个玩具。”

“我知道,我知道……”孙希沮丧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翠香,我累了,我真累了。单纯让我做个医生不好吗?不要让我操这些乱七八糟的心。”

翠香擅长嘲讽,却不知该怎么劝慰,只得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按动。

“你真的打听不到英子和老方他们的下落吗?我干脆也逃离上海,去投奔他们算了。”孙希闭起眼睛。

“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也不能走。医院和那一堆学生,就不管啦?”

孙希抱怨道:“当初他们说我有枪伤在身,留在上海比较安逸。我没想到,原来留下来才是最难的一个选项。”

“这一点,我倒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留下来陪你。”翠香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轻声说了一句。孙希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翠香,你到底是在为谁效力?”

翠香动作一僵。这个话题,原本孙希是从不提及的,如今怎么突然打破了默契?她随即注意到他眼角那几道茫然的鱼尾纹,顿时了然。现在孙希心力交瘁,内外动摇,急需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才能让心情平复。

快五十的人了,脾性却还像个孩子。翠香嗔怪了一句,继续按着太阳穴,说出了答案:“军统。”

孙希没有多惊讶,他对此早有预测。他好奇的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加入他们的?”翠香笑起来:“哎呀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大小姐总让我在讲习所和示范区帮她嘛,可我觉得那些地方闷死了,一点都不刺激,还是和史蒂文森当私家包探好玩。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一对搭档在上海滩包探界可有名了,连破了好几桩大案子。”

孙希嘿嘿笑了一声。翠香这样的性子,让她做公共卫生确实为难她了。不过也幸亏有她,之前几次遇险才得以顺利过关。

“有一次,我俩接了一单极危险的委托,但侥幸完成了。委托人很欣赏我,主动现身,自称戴雨农,问我是否愿意为他效力。我自由自在惯了,直接拒了。戴雨农也不急,但从此我们就建立起联系。他有什么任务,都会雇我们去做——还记得一·二八淞沪会战那次吧?取回藤村日记就是他的委托。”

“怪不得……我一直好奇到现在,为什么当初你会接那种工作。”

“那次任务其实算是失败了,日记丢了,项总经理也没保住,还连累你中了一枪……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现,区区一个私家侦探,根本保护不了你们。我必须寻求更强大的力量。”翠香讲到这里,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后来史蒂文森因喝酒太多,得了肝病去世了。他也没别的亲人,我把他的骨灰直接泡在黄酒里,洒进苏州河……我正茫然的时候,戴老板又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加入他新成立的一个组织,叫军统。这一次我答应了。”

孙希没想到,翠香居然藏了这么多心思。他忍不住道:“那种情报组织实在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子能行吗?”

“你看看你,又自以为是了。你家那个川岛真理子,不也混得风生水起吗?”

一提那名字,孙希立刻不敢言语了。翠香嘲笑完,神色转而严肃:“大小姐对我很好,可她给我安排的工作无论多好,总是在提醒我,我是姚府的丫鬟。我希望能有自己的事业,做自己擅长的事。我希望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报答大小姐的恩情。”

真不愧是英子一手培养起来的,二人这方面的性子真是极像。孙希啧啧感叹了一句:“所以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他们效力?”

“军统的势力很强大。我只有找到这样的大组织做靠山,才能更好地保护大小姐和方叔叔,还有你……”

孙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感觉两个人的立场颠倒了:“我还好,我是在医院工作。倒是你,万一碰到危险怎么办?我看报纸上三天两头说抓获了抗战分子什么的。”

“只要租界还在,我就没事。只要我没事,就一定把你遮护安全。”翠香笑嘻嘻地收起手臂,直起身子来,背后的阳光让她面孔有些模糊。

孙希终究还是听从了翠香的劝说,老老实实返回医院。在沦陷区,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责任,没有任性的权利。

第一医院的职工对孙主任的回归,无不喜出望外。他手里那一把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是留守人员的定海神针。无论碰到什么疑难杂症,实习医生们只要想到孙主任在附近,心中就会安定下来。这种信心,是曹主任这样的非业务人员永远无法带来的。

孙希询问了一下挂照片的前因后果,得知居然是唐莫挂出来的,不由得苦笑连连。学生是好心,他总不能把人家训斥一顿。至于那照片,既然挂出去了,也不好摘下来,毕竟那篇新闻报道出来之后,医院的处境好了很多。

孙希返回医院时,正赶上曹主任的儿子曹有善从办公室出来。不用说,这又是上门找他爹讨钱的,看那一脸晦气,八成又被骂了一顿。

他推门走进办公室,曹主任一脸铁青,正在那里拨着算盘,看来被不孝子气得不轻。孙希有心哄他高兴,把包着小黄鱼的布包拿出来,说:“这是卫生局发的科研经费,入个账吧。”

若是平常,曹主任一见有进账,必然是双目生辉。不过今天他只是看了眼,说:“这是卫生局奖励给你个人的,医院这里就不必入账了。”孙希一愣,曹主任这是转性子了?曹渡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信函给他,说你看看这个。

孙希一看标题,心里猛然一震。这是来自同仁会虹桥医院的一封公函,里面说感于红会第一医院的人道精神与精湛医术,特捐款五千日元,愿携手共建东亚医学,以示典范云云。

红会第一医院向来是靠善款来运转,但这笔钱来自同仁会虹桥医院,可就意味深长了。

同仁会作为日本医界在华的急先锋,一直觊觎红会第一医院这块牌子和医院地皮。倘若医院接受了他们的捐款,必然要接受一系列或明或暗的苛刻条件,形同合并。一九三八年,同仁会北京医院就曾用这样的手段,巧取豪夺了红会在北京一所时疫医院的土地,殷鉴不远。

“原来……那个女人的用心在这里。”

孙希忍不住一阵发冷。果然如翠香所言,那个女人才不会单纯为爱做出举动。炒作载仁亲王合影和救治日本伤兵的新闻,不是为了宣扬红会第一医院,而是为了给同仁会提供一个吞并的契机。他猛然想到,那则新闻最后一句夸赞“东亚医学新合作之楷模”,原来这才是文眼所在。

“这是同仁会的阴谋,我们可千万不能上当。”

曹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可人家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不待孙希质疑,曹渡便摊开账册道:“你不当家,不知道这几年咱们医院维持得有多难。红会拨款早就停了,诊费又只能按慈善标准来收,只能靠社会上的零星捐款——如今连这样的捐款也没了,医院眼看连消毒水都买不起。这钱就算是附带条件苛刻,恐怕我们也……”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饮了鸩酒,毒死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找解药,不饮鸩酒,就真要活活渴死了。”

“我去找袁霈霖,让卫生局拨维持款下来。”孙希起身要走,曹主任却抬抬眼皮:“吃伊饭,受伊管,卫生局的钱和同仁会的钱,有什么不同?”

孙希的动作登时僵住了。同仁会背后是日本人,卫生局背后也一样。在如今的上海,想找一个日本人未曾染指的机构,可不太容易。曹主任见孙希无语,和缓了口气:“我知道这事不好搞,但院里的几十号人加上他们的亲眷,都指着这份工作糊口。你看我儿子,刚刚还上门讨钱还债,你要我怎么办?”

自从上海沦陷之后,华界经济越发不景气,街上全是乞讨或找工作的人。孙希知道不少医护人员家里非常困难,这时节如果丢了工作,性命堪忧。他可以豁出自己,可没法拿别人一家的性命去拼。

川岛真理子的分寸拿捏得非常精准,每逼一步,都卡在一个微妙的节点,既让孙希避无可避,又给他一种充满诱惑的错觉,仿佛只要退一小步就能解决。孙希就像一只无助的小虫子,一点点陷入毒蜘蛛的罗网之中,左右挣扎都是无用。

“又要妥协吗?”孙希喃喃道。

曹主任摇摇头:“不晓得,只要这家医院活下去就好。”他忽然抬眼看着孙希,眼神有些复杂:“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可解,但这个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孙希看着曹渡,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凝固在血管里了。

川岛真理子对他的感情,尽院皆知。倘若他能够稍稍假以颜色,主动示好,甚至吹吹枕边风,从同仁会手里保下医院,不是没有可能,至少可以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条件。

曹主任没深说,可意思很明白:你到底愿意为医院牺牲到什么地步?

孙希昏昏沉沉地离开曹渡的办公室,回到自己屋里。唐莫在外头有些担心,敲门进去看,却看到老师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抱住头,仿佛化为一尊石像。唐莫歉疚地道:“老师,是不是我不该把那张合影拿出来,给您添麻烦了?”

“不怪你,一定是川岛真理子挑唆的吧?”孙希虚弱地回道。

唐莫吓了一跳,原来老师早看穿了,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请求原谅。孙希苦笑着一摆手,让他起来,然后说:“你可知道,那张合影为何没有我和姚医生、方医生?”

唐莫摇摇头,孙希便把当年在日本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经历娓娓道来,一直讲到华灯初上才停下来。唐莫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那张普通的合影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故事,而川岛真理子追求老师,居然也肇始于此。

“在和平时期,他们便已如此残暴,战争时期就更不必说了。远如旅顺,近如南京,你记住,无论日本人说什么共存共荣、东亚亲善之类的鬼话,都不要相信。霸凌之下的好话,都是假的。”

教育完弟子,孙希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出医院去。唐莫不清楚老师怎么了,但看得出,他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整个人的气质微微发生了变化。

在上海西陲的虹桥机场附近,有一条虹桥路,乃是光绪年间修成,周围本是一片荒田。民国始建,这里便渐渐盖满了各种别墅,供上海滩的诸多闻人、大员度假居住。中日战争开始之后,国民政府整体西迁,空出来的这些房子便被日方接管。

其中有一栋二层英式乡村别墅,坐落于虹桥路中段,距离同仁会虹桥医院不过两里之遥。这小楼上铺石板瓦,旁设三角形的老虎窗。时值夏日,墙面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有如青苔留痕,颇为雅致幽静。如今的居住人正是川岛真理子。

她早上九点方才起床,梳洗打扮到一半,忽然一个仆人匆匆上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川岛真理子双眼一亮,走到二楼老虎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别墅门口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手捧一束鲜红玫瑰,西装笔挺,风度翩翩。

她惊喜莫名,正要开窗,转念一想,又回到梳妆台前,精心梳理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款款走出别墅去。

孙希丝毫没有不耐烦,或者说,他甚至盼着她晚点下来或者拒绝出面。看到川岛真理子出来,他上前把玫瑰递出去。川岛真理子深深嗅了一下玫瑰,满脸欣喜道:“孙君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我向曹主任请了一天假,希望川岛小姐可以赏脸和我约会。”

川岛真理子点了一下头,面带羞涩。

她当然不会幼稚到以为孙希突然变了脾性。事实上,她对孙希为何突然来虹桥路心知肚明。不过她最喜欢的,其实就是孙希这种强颜欢笑、隐忍不发的别扭,故而也不说破。

两人坐进川岛真理子的轿车后排,真理子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们今天去哪里呢?”孙希目视前方:“客随主便,我一天都是你的。”

川岛真理子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抬起脖子嗔怪道:“哪有让女方做计划的道理……不过上海知名的地方,我都去过啦,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不为人知的,但孙君很喜欢的地方?我想去那样的地方转转。”

孙希沉思片刻,说那我来安排吧,然后手写了一份路线,交给司机。

轿车按照他规划的路线,先去了苏州河畔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里靠近苏州河有一溜小别院,颇为雅致。孙希走到其中一间院子前,对川岛真理子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我的长辈。我来上海,都是拜他所赐,而我人生中犯的第一个大错,亦是在这里。”

紧接着,他们又来到了乍浦路上的虹口大戏院。孙希说:“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好像放的还是一部俄国片。但重点不在电影本身,而在陪着我看的人。”川岛真理子立刻说:“那我也要去看。”

巧得很,虹口大戏院里正在上演一部爱情片《支那之夜》,李香兰和长古川一夫主演。两人买了票进去看。这部电影讲的是中国女子桂兰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被日本水手哲夫所救,一对异国恋人从敌视到相爱,很是应景。川岛真理子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中途数次泪水涟涟,孙希却全程面无表情。

两人看完出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冲过来,气冲冲地向他们喊道:“这是虚伪的宣传!日本人一边屠杀我们中国人,一边假惺惺地演这种片子,请你们不要看!”

很快有巡警冲过来,要把女学生拖走。孙希面露不忍,川岛真理子笑了笑,上前拦住巡警,表露了身份。巡警这才把她释放,那女学生一听川岛讲起日语,看向孙希的眼神顿时满是鄙夷,狠狠啐了一口,才转身离去。

接下来,孙希带着川岛真理子又去了补萝园、怡和码头、十六铺码头旁的保育讲习所、四明公所、静安寺,几乎围着上海市转了一圈,甚至还大老远开车去了趟嘉定的吴兴寺,求了支签。

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段属于孙希的经历。他开始还有些敷衍拘谨,可讲到后来,便完全放松下来,讲得兴致勃勃,再无任何勉强,就像是给热恋女友介绍自己生平经历一样。

川岛真理子一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直到从静安寺出来,她忽然好奇道:“你这些经历,好像都跟姚英子和方三响有关啊,去哪里的故事里,都有他们两个。”孙希笑了笑:“接下来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他们来到了红会第一医院不远处的一处公墓。公墓里松柏成行,其中竖着一块不大的墓碑,上书“丹国义士峨利生医生之墓”几个字。

孙希先在墓前献花,然后转到墓后。那里并列刻着英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以及中文的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久久不挪开视线: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是我老师的衣冠冢,自从辛亥革命以来,我每个月都会过来祭拜他,至今已经近三十年了,我都已经成了老头子,比他还老。”

孙希望着墓碑,既像是给川岛讲解,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们学医的都知道,人死如灯灭,从没有什么魂魄转世。我之所以时时拜祭老师,其实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分——嘿,老方的这个词,真好用——不能忘了本分。”

“什么本分?”

“做一个苍生大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生的希望,这是老师临终前的遗愿。”孙希说完这一句,缓缓转过头来。不知是夕阳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双鬓似乎又白了几分,只有那张面孔的线条,依然如年轻时一样柔和。

“今日我陪川岛小姐逛了一天,诚心诚意,知无不言。倘若你可以在同仁会周旋一二,保住医院,我随时……随时可以奉陪。”

川岛真理子抿起嘴来,一副“你终于憋不住了”的促狭表情:“时间还有一点,我还想去最后一个地方,你陪我去完,我就答应你。”

“好。”孙希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次的地点,川岛真理子表示由她来选择。孙希坐在车里,任由她指挥司机朝前开去。开着开着,他觉得不对劲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向窗外。当车子彻底停下来,川岛唤他下车时,孙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这里是赫德路和爱文义路路口,是翠香住的公寓。

原来川岛早知道她住这里了!

川岛真理子挽住他的胳膊,一脸甜蜜的幸福:“孙君不要担心,这里是公共租界。我虽然知道她的地址,暂时也动不了她。”孙希浑身僵硬,她怎么能做到用如此纯真的表情说这样恶毒的话?

让他稍稍安心的是,川岛真理子似乎并不打算走进公寓。她只是站在街上,仰头喊道:“邢翠香,你在吗?”语气亲热,好似呼唤闺密去逛街。

二楼小阳台的门被推开,翠香穿着一条围裙探出头来。两个女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孙希几乎要甩脱川岛真理子的手,逃得远远的。可真理子紧紧抓住他胳膊,高声道:“孙希晚上有事,晚饭你不用等他啦。”

“哦,知道了,你让他少喝点。”翠香淡淡地回答,看也不看孙希,径直把阳台的门关上。

两人只是简单对谈了一句,孙希却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川岛真理子把他重新推进车里,他的手心里仍是汗水。川岛这是打算做什么?是向翠香宣示对自己的主权?还是向自己暗示可以威胁翠香的性命?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孙希甚至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想。也许,她早就知道了翠香的真实身份。要知道,川岛真理子表面上是同仁会的人,但真实身份是特高课在医界的特工。特高课是日本人在上海最大的特务机关,正是翠香的天敌。

虽然日军暂时进不了租界,不代表不会渗透。这几年来租界里各种暗杀、绑架,屡见不鲜,早就成为几方势力搏杀的战场。川岛真理子如果从这个角度对翠香起了疑心,那就更麻烦了。

川岛真理子斜倚车窗,用手背撑着脸颊,欣赏着旁边孙希那局促不安的样子,觉得委实妙不可言,内心无比愉悦。

车子从公共租界开回到了虹桥路的别墅,别墅里早就摆下了一桌西式餐点,两根蜡烛,还有舒缓的音乐在角落传来,不是留声机,竟是一个真的小提琴手。

两人面对面坐定,孙希颇有些魂不守舍。川岛真理子端起红酒杯,抿嘴笑道:“今天让孙君陪我任性地玩了一天,辛苦了。”孙希连忙端起酒杯:“那医院的事……”

川岛真理子啜了一口酒,不慌不忙道:“孙君这么有诚意,我怎么会食言呢?放心好了,我会和同仁会商量,提供一笔无附带条件的捐款。”孙希正要松一口气,川岛真理子又道:“不过孙君也要帮我一下才行。”

“怎么?”

“我们同仁会最好的医生濑尾明之助教授最近会访问上海,我希望你和他能合作一台手术。”

合作手术,乃是医界学术交流的常见手段。战前孙希就常去仁济、广慈等医院合作执刀,让同行观摩。这个濑尾明之助的名字他听过,发明过胃切除空肠移植法、脑肿疡摘除术等等,在业界闻名遐迩。

不过……这个女人的要求会是这么简单吗?

果然,真理子继续道:“这台手术由濑尾教授提出课题,你作为‘先相先’,与他共同完成。所有的费用由同仁会来提供,地点和病人由红会第一医院提供。”孙希手里的红酒杯一晃,心中暗自叹息,该来的,到底来了。

所谓“先相先”,本是个日本围棋的术语,意思是三番棋的第一、三局执黑,表示自己实力不济,需要对方让出一点优势。在手术界,这个词意味着自己作为晚辈,请求前辈在一旁进行指导。

对孙希个人来说,这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先相先”在医界的另外一层含义,即是师生之谊。只要这台手术成功,他便能以濑尾教授的弟子自居。日本医界的学阀作风甚重,获得这个师承认可,才有发展的机会。

川岛真理子的用意,再清楚不过:她打算让孙希加入同仁会,从此以濑尾教授高徒的身份为皇军效力。

你不是要红会第一医院的独立吗?代价就是你这个人的自由。

川岛真理子的手段,委实可怕。孙希能看清每一步,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日军伤兵到亲王合影,从捐款邀请到合作手术,她精心编织出来的蜘蛛网,只要一次踏入,就别想挣脱,只会越陷越深。

她双手优雅地垫住下巴,欣赏着对面这张俊朗的面孔左右为难。孙希迟疑再三,自暴自弃地端起红酒杯子:

“我……我接受合作手术的事。”

“真的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希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全身神经准备迎接一次深度的麻痹。不料川岛“砰”地把酒杯放下,突然有些失态:“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好意,你却总是一脸不情愿?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怎么像是我在逼你一样。”

“我这不是答应你了吗?”

“你这是谈公事的态度!不是谈感情的态度!”

孙希失笑:“我说川岛小姐,你这种也不叫谈感情吧?你这是抢。”

“抢有什么不对?我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抢的话,怎么得到呢?”川岛真理子似乎也有了醉意,语气不再矜持,开始变得放肆。

“强扭的瓜不甜,按着头喝的酒不香啊。”孙希又干了一杯,呛得直咳嗽。

川岛真理子冷笑一声,转动着酒杯,看着酒杯里的鲜红液体,喃喃道:“不甜的瓜,也比没有瓜好。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游廓里,别说瓜了,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都很饿很饿……有一次,客人给花魁送了一盒京都羊羹,搁在桌子上,被我看到了。我实在太饿了,就趁着花魁回屋换衣服的时间,撕开盒子,一口把羊羹全吞下去了。老鸨把我吊起来打个半死,可我一点也不后悔,她打我的时候,我还在嚼。那个羊羹太甜了,太好吃了,就算吃完被打死,我也值了。”

她讲着小时候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动着,可见那次毒打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多深。孙希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看到什么食物,一定要第一时间抢到手,一定要马上塞到嘴里,否则就没了。不这样,我根本活不到虎爷爷收养我,活不到认识你,活不到川岛小姐教导我。”川岛真理子晃着酒杯,醉眼射出光芒,“所以我这么做,难道有错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紧抓在手里,你说说看,哪里不对?”

孙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我明白了,我啊,就是那盒羊羹。羊羹到底是不是羊肉做的,你是不关心的,也是不懂的,你只要能吃到它就行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什么对错。”

川岛真理子哈哈笑起来:“孙君你真可笑,羊羹可不是羊肉做的,是红豆沙啊。它只是盒点心而已。”

“羊羹没有思想,没有立场,但人有。”孙希醉眼蒙眬,讲话也变得凶狠直白起来,“你看中的东西,也不管是谁的,就靠暴力硬抢回来,还嚷嚷着抢不回来,你就会饿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哎,对了,你们国家,不是一直就这么宣传的吗?从人到国家,都这么任性,这么虚伪!”

川岛真理子大怒:“我虚伪?如果不是我周旋,就凭孙君你这种反日思想,已经被当成抗日分子逮捕十几次了。”

“我又没求你保护我。你现在去联系宪兵队,把我抓走啊。”

“你以为我不敢?!”

“我赌你不敢。”

川岛真理子突然笑了:“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这么说,你还是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的。”

“是,我明白得很。你一点也不花痴,你只是个小孩子,想要把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玩具弄到手。得不到,你就捡石头去砸橱窗……”

“孙君你这么说,可真是太伤人了。”

“那我问你,你现在愿意舍弃一切,跟我走吗?愿意跟我一起对抗你的祖国吗?”

川岛真理子愣怔了一下,气恼道:“这根本就是个伪问题,难道我跟你走了,你就会忘掉其他女人,只对我好吗?”

“喂喂,我先问的,你敢吗?”

“你能吗?”

“你不敢!”

“你不能!”

讲到后来,质问变成了呓语。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赌气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川岛真理子很快醉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孙希凭着最后的理智,晃晃悠悠朝外走,结果一头栽倒在进门的玄关处。

等到第二天他醒来,已经躺在自己寓所的床上了。桌子上摆着蜂蜜水和罗宋汤。蜂蜜里的果糖能分解酒精,西红柿里的果酸可以缓解胃伤,显然是翠香安排的。这么说司机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知道他是从川岛的别墅回来的。

令孙希惴惴不安的是,他再去找翠香,翠香却表现得完全不关心这件事,连问都没问。

更让他不安的是,从那一天起,翠香似乎变得忙碌起来。孙希有她公寓的钥匙,每次去找她,她都不在家。孙希不确定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又找不到人来解释。

在接下来的一周,同仁会和红会第一医院合作手术的事情,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在曹主任看来,这是一次双赢,医院既获得了一笔无附加条件的捐款,孙希也有了和名教授合作的机会。所以他颇为上心,把哈佛楼上上下下都整修了一遍。

濑尾教授的课题,很快便决定了,叫作“以颅脑战创伤为中心的战场急救”。这是一个很应景的课题,它探讨战场上各种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对人头部的影响,以及相应的手术措施。

上海周边并不太平,浦东、奉贤、嘉定、青浦和崇明等地均有游击队出没,时常会爆发零星激战。红会第一医院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病人,不过病人送来的时候已是晚上,曹主任便让唐莫开着院里的救护车去通知孙希,让他过来。

唐莫先去了孙希的公寓,发现里面没人。他知道老师肯定是去翠香家里,又开车赶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一看,顿时惊呆了。

原来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老师,如今却像个颓丧的囚徒,头发和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桌子上摆的全是酒瓶子,满身的酒气根本压不住。

孙希见唐莫来了,挣扎着起身,说:“我们走,我们走。”唐莫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状态怎么可能开得了刀?

他不知道,孙希其实是在有意放纵。他打算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找一个理由不去参加合作手术。这样一来,他固然会声名狼藉,但川岛真理子也没办法让他加入同仁会。

比起为日本人效力,他宁可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

此时见到唐莫来叫他,孙希晃晃悠悠站起身,打了个酒嗝,伸手把外套穿起来。唐莫万般无奈,心想先把他弄去医院再说吧,搀起老师要往楼下走。

忽然他听到门板一响,似乎又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却见到翠香软软瘫在门前,紧紧捂住腹部,手指缝里都是鲜血。

唐莫“啊”一声,松开了手。孙希见到眼前的翠香,酒劲顿时醒了一半。好在两人都是外科大夫,迅速把翠香抬进屋里检查。

她的腹部是被霰弹枪在中距离射中,没有特别明显的主创口,但形成了十几处非贯通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而且其中有几处弹孔呈喇叭状,说明弹丸动能很大,刺入腹部很深,很可能已造成了大血管破裂或脏器穿孔。

“必须马上送医。”唐莫不用老师提醒,也能做出判断。孙希另外一半酒劲此时也醒了,他决定把翠香送去最近的医院,他亲自动手术——至于濑尾教授那边,随它去吧!现在可顾不得那么多!

不料这时翠香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一下抓住孙希,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医院。”孙希大急:“翠香,你中的是枪伤,不去医院会死的。”

翠香虚弱地道:“不行,现在去医院会被抓的。”

“啊?”孙希旋即回过神来,她深夜中枪,恐怕和军统的任务关系密切。他只好暂时把翠香安放在沙发上,叫了唐莫一起做紧急处理。

所幸这是在医生家里,相关药品都不缺。两个医生七手八脚,暂时把伤势稳定住了,还给她注射了一针杜冷丁——这是德国赫希斯特药厂在去年推出的新型止痛剂,效用非凡,孙希通过五洲药房的关系搞到几支,一直存在翠香家里。

有了杜冷丁帮忙,翠香总算恢复了一点神志,这才道出了原委。

汪精卫在下个月打算在南京举办总理纪念周,所有高层均会出席。军统觉得这是个刺杀的好机会,便动用了两枚极为关键的卧底棋子——其中一人是伪中央党部总务处处长邵明贤,还有一人是 76 号特工总部的机要处处长兼人事处处长钱新民。

两人均怀有爱国热情,打算趁这次公开活动的机会,炸死汪精卫等汉奸高层。为了这次刺杀,军统动员了大量人员予以配合,翠香也在其列。

不料这次刺杀行动的秘密电台被日本人侦知,邵明贤、钱新民等一大批参与者被紧急逮捕,同时位于上海的特工总部,派遣了大批汪伪特务渗入租界,搜捕外围人员。翠香在紧急撤离时被敌人围攻,幸亏她机警,及时逃脱,但腹部到底中了一枪。

“现在各处医院里肯定有他们的耳目,一送去,你们也会遭殃。”翠香含混不清地说。孙希百感交集:“原来你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我还以为你是恼了我不理我。”

“我是办大事呢,可没时间管孙叔叔你的风流韵事。”翠香说着,脸色越发不好。

旁边的唐莫浑身颤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刺杀秘辛。他见两人看向自己,连忙立正表态:“邢姨是抗日义士,我是绝不会说出去的。”孙希点点头,他这个学生是呆了点,但人品还是可以信赖的。

翠香又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很快就能查到这里,你们得快走。”

孙希顿时作难,附近的医院不能去,家里又不能留,翠香这个伤又必须尽快动手术,简直是走投无路。他在客厅里烦躁地走了几圈,忽然踢倒一个酒瓶子,它在地上骨碌了几下,又撞倒了另外一个空瓶。

看到这一幕,孙希眼神倏然一亮,回头对唐莫说:“你是开车来的对吧?”

“啊,对。”

“我们按原计划,去第一医院!”孙希沉声道。

翠香眼神一凝,勉强支起头来喊着“不要”。她太了解孙希了,他无端酗酒,就是为了避开这次合作手术。现在去医院,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这个伤,不去医院处理会死。医院今天有同仁会的人在,是唯一一座敌人不敢擅闯的医院。”孙希道。

唐莫大惊:“那……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您去做呢,哪里有空给邢姨抢救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难道……难道您打算让我给她动手术?”

“怎么可能,你当助手还勉强,主刀还不够格,自然是我来。”

“您打算……同时开两台?”唐莫瞪大了眼睛,讲话都结巴了,“濑尾教授和川岛小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台您怎么同时做?”

孙希拍拍他肩膀:“事在人为,只能赌赌看了。”唐莫从未见老师在外科业务上用如此含糊的表述,但事到如今,已没别的法子。他只得和孙希一起把翠香抬下去,送上救护车,然后风驰电掣地开回了红会第一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之后,孙希对唐莫道:“不要惊动别人,你去把术前准备做好,准备停当就送进一号手术室。记住,病历上写个假名,然后脸部用布盖起来。”

一号手术室,正是这次要进行合作手术的地方。唐莫不知道老师打算如何实施这个疯狂的举动。他还要问,孙希已经跳下车,去了哈佛楼的正门。

川岛真理子、濑尾教授、曹主任和其他一些同仁会的医生,已等候在正门口。楼前摆放着中日两国国旗、花卉、横幅,那张载仁亲王的合影还被放大了数倍,挂在进门的位置——曹主任是真上心。

一见孙希过来,曹主任赶紧迎上去,他突然鼻头耸了耸,大吃一惊:“你……你喝酒了?”孙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喝了一点。”

“这是一点吗?多少人都等你呢!外科手术前怎么可以喝酒?这让濑尾教授怎么看?”曹主任大叫。

“别啰唆,能动手术就行了!”孙希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开,走到门口。川岛真理子也是秀眉微蹙,觉得今天的孙希不太对劲。孙希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濑尾教授跟前,伸手说道:“今天请您多多指教。”

数道鄙夷的视线从各处射来,有人用日语嘀咕道:“这太失礼了,到底是粗鲁的中国人啊。”濑尾教授微皱眉头,对这个浑身酒臭的冒失家伙有些厌恶,但他受了同仁会委托,不好拂袖而去,只好淡淡地道:“让我们开始吧。”

一干人等进入一号手术室,这里正好是当年孙希等人救刘福山的地方。孙希一边洗手一边环顾四周:“这里的人,太多了。”濑尾教授一怔:“你有什么意见?”

“这次手术涉及开颅,要尽量避免感染风险。专业交流,我想只要医生在场就可以了。”

孙希强硬地表态,濑尾教授对这个意见倒是很赞赏。曹主任和川岛真理子这样的非专业人士,确实没有旁观的必要。他们见两位主刀医生都取得一致意见,便退出手术室。

曹主任殷勤地把川岛小姐请到二楼办公室去,说请她鉴赏一下中国的茶道。川岛真理子看看紧闭的手术大门,知道孙希这又是别扭性子发作,内心反而更加愉悦。她对曹主任轻轻一笑:“那就要领教您的高妙手艺了。”随后款款走上二楼。

一号手术室内,只留下了孙希、濑尾和四五位旁观的日方医生、翻译与几个护士。濑尾教授见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大声说道:

“战场冲击波对人体头颅的影响方式,历代学者解释不一。有人认为冲击波是通过耳道、鼻窦、眼眶进入颅内,造成颅压上升;也有人认为,冲击波是直接作用在颅骨上,导致其产生变形和振动,进而影响颅压,我们今天的课题……”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孙希忽然举手。

濑尾手下的一个医生忍不住吼道:“八嘎 !太没有礼貌了!竟然打断濑尾教授的发言!”孙希却装作没听见,对濑尾说:“今天这个课题,是颅内战创伤在战场上的抢救措施对吧?”

“是的,但如果不明白其机制……”

“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上的伤员往往是大批量出现。所以我认为要探讨的,应该是联合急救环境下的颅内战创伤,对吧,濑尾教授?”

濑尾教授面无表情,镜片后的圆眼却微微一眯。

“联合急救”是一战期间的一位法国军医提出的理论。当时他在马恩河战役充当军医,每天要应付数百名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为了提高效率,他把需要截肢的伤员和腹腔破裂的伤员摆在一起,利用两种手术进度不同的时间差,在两个病人之间轮流执刀,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战后各国医学界都在探讨,哪些伤情可以联合急救,这正是濑尾教授最近几年的研究重点。他本以为这次合作手术只是个政治性表演,所以只提了个简单的课题,没想到这个中国医生主动撞进了他最熟悉的领域。

“我们今天的病人只有一位。”濑尾教授说。

“恰好我院刚刚接收到一位腹腔中枪的病人,我认为她的伤情,可以和这位病人一起实施联合急救。”

“荒唐!这个病人是冲击波造成的颅内伤,怎么能和腹腔枪伤联合急救?”另一个医生大吼道。

孙希的眼神“唰”地横扫过去,神情严肃:“在正常条件下,这两者自然不能同时手术,但我们模拟的是战场环境,必须假设每一位医生面对超量的病人,必须在短时间内挽救尽可能多的生命。”

还没等那人继续质问,孙希又道:“一九一一年,我在辛亥战场上进行战场救伤。当时我的老师峨利生教授就提出一个理论,他认为不同的战伤,可以用特定组合来优化流程,提升效率,这比法国人提出联合急救的概念早了三年。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我参加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的救治工作,一直在实践这个理论,希望今天能够跟大家分享。”

那个医生年纪不大,哪里比得过孙希的资历,只得讪讪而退。濑尾教授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位病人在哪里?”

这时紧闭的手术大门“咣当”一声,唐莫推着一个浑身盖着白布的病号走进来,眼神十分不安。那些同仁会的医生一阵愕然,没想到,这个中国医生居然硬要这么干。

濑尾教授走过去,掀起白布看了看这个女性的伤口,又看了看她的病历。旁边熟悉濑尾教授的医生注意到,他的右手缓缓地抚弄着下巴,这是产生了兴趣的表现。对教授来说,名字和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体本身的变化。

“你确定要同时做这两台手术?”他看向孙希。

“联合急救的精髓,不正在于同时吗?”孙希平心静气地回答。

“孙医生,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课题,但也是一个极难的课题。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也会取消你的先相先。”濑尾教授一字一顿地道。

取消先相先,意味着主刀之人将从濑尾教授换成孙希,同时他将承担起全部责任。很明显,濑尾教授不相信这个动手术前酗酒的家伙,能完成这个挑战。

“没问题,我来执刀。”孙希毫不犹豫地回答。

旁观的医生们一阵哗然,颅内手术和腹腔手术都是极复杂的手术,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这个自大的中国人难道要在没有濑尾教授帮助的情况下,同时挑战两个手术?疯了吗?

一号手术室里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明明只是一次皆大欢喜的合作手术,这个中国医生何必自己大包大揽?但濑尾教授没吭声,其他人都不敢说什么。

濑尾教授双手抱臂,视线在两个手术台之间来回移动。他精研联合急救,知道这种治疗方式最大的短板,在于医生本身。一个医生必须有极冷静的头脑、极丰富的经验和极大的勇气,才能同时施行两种复杂手术。从孙希身上,濑尾只看出他的胆子不小。

孙希无视周围人的诧异和质疑,戴上口罩,俯身对手部再次消毒,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这次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整个屋子里,除了翠香,没人听得到这句话。

孙希缓缓拿起手术刀,整个人的气质幡然一变。濑尾教授敏锐地觉察到了气场的变化,后退一步,饶有兴趣地看着。

联合急救,就这样正式开始了。在一群日本专家的注视之下,一个中国医生站在两个手术台的中间,观望片刻,轻轻舒展手臂,开始了两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唐莫是翠香这边的手术助手,只有他知道老师面临的压力有多大。那不仅来自技术难度,也来自心理压力。这是个未经深思熟虑的计划,追捕翠香的特务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二楼的川岛也随时可能发觉不对。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孙希手里的手术刀有多快。

“霰弹枪的枪伤,有什么特点?”

“啊?”唐莫有点走神。

“霰弹枪的枪伤,有什么特点?”孙希头也不抬地操作着。

唐莫没想到这时候,老师居然还在发问。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答得上来?孙希全神贯注道:“你记住,霰弹枪的弹丸比较小。脏器发生穿孔时,往往会弹性回缩,被脓苔或大网膜盖住。必须一一翻开详查,不能只处理表面看到的穿孔。”

唐莫很快发现,孙希其实不是在考校学生,而是在借发问来梳理思路,看来老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也是啊,这两台手术的难度实在太大了,执刀之人必须在脑海中设计一套方案,让两边的手术步骤像齿轮一样完美啮合,这意味着执刀人没有任何余裕,也不容任何疏漏。

这,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吗?唐莫不禁为老师捏了一把汗。他甚至想,干脆对那边的病人敷衍一下,集中精力救下邢姨好了。可他也知道,老师在手术台上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只要一拿起刀来,他的使命就只有救下病人。

随着两台手术徐徐展开,围观的医生们逐渐不再交头接耳,个个脸色凝重。他们惊讶地看到,孙希目光如炬,那十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上下翻动,似一位饱含感情的交响乐指挥家挥洒自如,又如最精密的机械在往复运动。手法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滞涩,上下两个动作之间衔接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望之赏心悦目。

别说这些同仁会的医生,就连跟随孙希多年的唐莫,也从未见过老师表现得如此……耀眼。

对,耀眼,唐莫简直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知道这门技术是师公提出来的,老师一直在探索研究,可他没想到,老师已经思考到了如此深入的地步。

这几十年来孙希在外科领域所有的积累、所有的感悟,此时融会贯通,一次性释放出来,整个人真的耀如夏阳,让人睁不开眼。在那光芒中,仿佛可以见到另外一人的身影,缓缓伸出双臂,与老师同时进行。他口罩上方的双眸,如灵感勃发,进入了心流之境。世间因果全不沾身,心无旁骛,顺畅之妙,已臻化境。

唐莫发现自己竟流出泪水来,这是激动的泪水,他为能亲眼见证这一场无与伦比的大师表演而激动。他甚至没觉察到,不知何时,濑尾教授凑了过来。这位老人不再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他一只手扶住厚厚的镜片,另一只手垂在下方,手指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似乎在同步模拟着孙希的手法。

整个一号手术室里,陷入一种虔诚的安静。只有医生才能听懂的宏大乐章,在悄无声息地演奏着,每一个人都如醉如痴,唯恐惊扰了这流畅的节奏。

与此同时,红会第一医院的门外,却突然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这是特工总部的一批外围便衣,为首的一人正是头发花白的杜阿毛。他不像从前一副皮包骨的模样,双颊微微鼓起来,可见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你确定邢翠香是被送到了这里?”杜阿毛眯起眼睛,望向哈佛楼,表情阴晴不定。

“有八成把握,刚才有辆救护车进去了。”手下回答。

他们之前受命去刺杀一批在租界的军统人员,却逃脱了一个受伤的邢翠香。杜阿毛一路追踪到她的寓所,看到地板上的血迹,又问了邻居,推测大概是去了红会第一医院。

这个地方,杜阿毛可是太熟悉了。倘若方医生还在上海,他还忌惮几分,如今却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他一挥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结果在楼前被两个日本卫兵拦住了。

“我们是来搜捕一个 76 号点名抓的要犯。”杜阿毛点头哈腰地解释说。76 号是极司菲尔路 76 号,正是特工总部的门牌号。日本兵面无表情地把刺刀一横:“这里正在举办同仁会的合作手术,无关人士不得进入。”

杜阿毛还想坚持一下,这两个隶属于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却压根不理睬。他知道中国人没地位,便把这支队伍的日本顾问请过来。那位日本顾问扯扯衣领,正待上前说话,却无意中瞥到了那张巨大的合影,面部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转身就走。

杜阿毛急问:“你怎么回来了?”日本顾问一脸晦气地说:“你没看到,那是载仁亲王的合影!这医院,咱们进不去!”杜阿毛大字不识多少,但天生对权势颇有悟性。从前他跟着刘福彪时,有一门生意是卖青帮的拜帖。谁买了拜帖贴在门口,青帮人士便不会上门滋扰——载仁亲王比刘福彪大多了,可原理是一样的。

既然不敢进医院,那就只有等着了。那个邢翠香腹部结结实实中了一枪,不信能逃到哪里去!杜阿毛想到这里,立刻分派人手,看住医院四周通道。

安排完之后,杜阿毛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打量着这栋建筑,感慨万千。他心想:当初老子只是刘福彪麾下一个跑腿的小角色,屁颠屁颠地跑来这里探望病号。如今刘福彪早死去多年,黄金荣也闭门隐居,他们都风光过了,风水轮流转,好歹也轮到我杜阿毛威风一把啦。

可惜方医生不在上海,见不到我的风光。杜阿毛揉了揉鼻子,半是感伤,半是兴奋。

第一手术室里的人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众人仍在屏气凝神,观摩着那个中国医生神乎其技的表演。

孙希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迄今为止他一丁点错误都没有犯,两台手术的进度齐头并进,眼看都进入收尾阶段。但只有唐莫知道,老师几乎快不行了。他的动作依然流畅,只是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呼吸的频次也悄然增加。

毕竟是两台极复杂的手术,老师水平再高,体能也是有极限的。

孙希从翠香那边快速离开,来到这边的手术台进行缝合。他夹起一根羊肠线,正要操作,却不防眼前一黑,手腕登时晃了晃。

在场的人为之一惊,这是孙希第一次出现恍惚,但恐怕不是最后一次。他们都是资深医生,深知手术和搏击一样,要讲究节奏,一旦节奏错乱,失误便会源源不断。孙希正要调整,旁边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器械:“这一台的收尾交给我,你去专心处理另外一台好了。”

濑尾教授?围观的医生们大为震惊,他怎么改变主意介入手术了?这样一来,不就成了他给这个中国医生当助手?那可太不体面了。

“这场手术,还是定义为互先比较妥当。”濑尾教授道。

“互先”同样是一个围棋术语,比“先相先”高一个等级,意思是双方实力相当,不必互让。濑尾教授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孙希与自己的对等地位,忍不住下场来帮忙了。

围观的日本医生经过短暂的骚动,终于沉默下来。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后,他们再鄙视中国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医生确实有资格与濑尾教授“互先”。

有了濑尾教授的援助,孙希得以专心迅速完成了翠香这边的手术。他长舒一口气,放下线、剪刀,背心几乎被汗水溻透。

出乎意料的是,孙希并没有做任何休息,他迎着掌声,直接走到濑尾这边的病人旁,再度拿起剪刀。濑尾教授有微微的不悦:我都主动帮你收尾了,你还过来,是不信任我的技术吗?还是出于偏执的自尊,一定要自己完成?

不过以濑尾的江湖地位,既然对方非要过来接手,他也不屑跟一个晚辈争抢,便退后一步,把舞台让给这个心高气傲的天才。

其实这边的手术已接近完成,只差最后缝合头皮。这对一个实习生来说都不算太难,更不要说是孙希了。当头皮上的最后一针顺利收束时,围观的医生们忍不住鼓起掌来。医界终究还是以技术为尊,他们今天见到了一个奇迹,自然会不吝赞赏。

五十岁不到,就可以完成如此成就,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怪物。众人心里想。而濑尾教授则想得更具体:按照约定,这次合作手术之后孙希会加入同仁会。有这样的天才加盟,同仁会势必声威大震,对帝国有更多贡献。想到这里,他连连颔首,刚才的一点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孙希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精神终于微微放松。他习惯性地要把剪子放回设备盘,却忘记自己体力已跌入低谷。就这一恍神间的松懈,他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只听得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哗啦”声,他整个人拽着设备盘摔倒在地,手术器械登时撒了一地。

这下子可惊住了手术室里的所有人。一个护士赶紧把他搀扶起来,却突然“啊”一声叫了出来。众人去看,只见孙希的右手血流如注,似乎被一把掉落的手术刀划破了。

这手术刀不知怎么划的,竟是从虎口向内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在场都是资深医师,一看便知大事不妙,这个深度恐怕已经伤到了肌腱和神经——这可是刚刚完成两台手术的神之右手啊!

手术室的气氛急转直下,除濑尾教授以外的医生无不变色,急忙凑过去给他实施急救。过不多时,手术室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川岛真理子和曹主任也闻讯赶来。他们听说孙希意外受伤,无不震骇。

川岛真理子扑过去抓住孙希的左手,惊慌地喊着“孙君、孙君”。濑尾教授抬着孙希的右手做了简单的检查,轻轻摇头,脸色极其凝重。

这个伤口太深了,也太精准了,正好切断了虎口处的肌腱和桡神经浅支。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就算日后能恢复,也无法精密执刀。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濑尾教授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双刚刚完成了奇迹挑战的手,怎么会在小阴沟里翻船?他努力回忆刚才设备盘的跌落方式,怎么也不可能会割得如此严重,除非是故意把手迎上去……可这怎么可能呢?

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唐莫注意到,孙希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严厉而坚定。

唐莫的双眼一片模糊,他顾不得用手背擦去泪水,大声喊着:“不要打扰救孙老师!”他招呼护士一起,把翠香和另一个病人的病床统统推出手术室去。

在此时的手术室里,只有唐莫才明白,老师是故意的。

进行联合急救,是唯一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拯救翠香的办法。但孙希这么做,等于把自己推向深渊。因为只要手术获得成功,他势必要被迫加入同仁会,成为日本医界的一员。这件事不容拒绝,否则红会第一医院会失去独立地位。

孙希既不想坐视翠香死亡,也不想做医界汉奸,更不想让红会第一医院沦为同仁会附庸。面对三难抉择,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残。

只要自己失去做医生的价值,那么这些麻烦也就消失了吧?唐莫知道,老师一定是这么想的。老师甚至算到了,自残的举动可以把川岛真理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她无暇关注躺在病床上的翠香,可以趁机转移翠香。

这些事孙希并没跟唐莫说过,可师生多年的默契,让他一瞬间就能领悟到老师的用意。唐莫的胸口,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四肢百骸都被灼烧得剧痛。

一个绝顶的外科天才,在一场华丽的完美演出之后,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有比这更悲壮的事情吗?

唐莫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可他此刻根本不敢放纵自己的情绪。归根到底,这件事是他被川岛真理子诱惑才引起的,唐莫一直愧疚于心。而老师不计前嫌,仍旧把最为关键的嘱托交给他,他绝不能辜负老师的信任,也绝不能浪费老师断送职业生涯换来的机会。

稍事准备之后,唐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朝外面走去,救护车就在急救口等着。正当他打开后车厢,要把病床往车上抬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你这是要把病人送去哪里?”

唐莫转头一看,见到杜阿毛带着几个人不怀好意地靠近。他们在这附近埋伏多时了,所有出入的动静都纳入了监控。

“这个病人刚动完手术,我要送他去澄衷疗养院。”

“刚动完手术立刻就走?你当我是憨大 吗?”杜阿毛怒喝一声,“现在特工总部要办事,给我让开!”

唐莫还要试图阻拦,却被杜阿毛的手下一把推开。杜阿毛走到病床前,伸出手去,撩开白布帘,得意的狞笑霎时变成了惊愕。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头上还用布套包着,显然刚动完手术。杜阿毛不由得大怒,揪住唐莫吼道:“不是个女的吗?”唐莫回答:“这是今天合作手术濑尾教授指明要的病例,是男的没错啊。”

杜阿毛叫来手下喝问:“医院其他几个出入口,可有什么动静?”手下回答说没有。杜阿毛狐疑地盯着唐莫,忽然喝问:“你怎么刚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老师刚才动完手术,意外划伤了手掌,可能要终身残废了。”

“你老师是谁?”

“孙希,这次合作手术就是他与濑尾教授主刀。”

杜阿毛眉头高高挑起。孙希受伤了?这可是个大新闻。这人据说是第一医院最好的外科精英,想不到竟落得这个下场,可惜,可惜。

不对,那个邢翠香是孙希的姘头,搞不好就是他把她弄来医院的!杜阿毛私心压下,公心腾起,再度看向哈佛楼。孙希既然受伤,那么那个邢翠香应该还留在楼里。只要我们守在外头,等特高课的人来交涉,她就一定逃不掉!

这时唐莫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走了吗?病人颅部刚动完手术,不能受风寒……”杜阿毛不耐烦地挥挥手,带着人又回到正门去。

唐莫一直等到所有特务都离开了,才把活动病床的床单给掀起来。

原来这个活动病床,分成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躺病人,下面还有一层是放各种器械与病人的物品。这种样式颇有些年头,是当初沈敦和建立流动医院时的发明,那时是为了方便战场转移之用,没想到今天派了别的用场。

邢翠香身材娇小,躺在下面一层,白帘子从上方垂下,不熟悉的人根本想不到病床下面还能藏人。

唐莫先把翠香移到救护车上,然后又把那个倒霉病人重新送回院内。此时手术室那边依旧一片混乱,无人顾得上这边。而杜阿毛的队伍依旧不敢进哈佛楼。唐莫知道,这是逃脱的最后机会。

至于留在第一医院的孙希到底会怎样,唐莫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他确认的只有一点:老师不会后悔,所以他也不能让老师失望。

他飞速上车,一路踩着油门冲出医院大门。邢翠香在麻醉之前,提供了一个军统在南城的秘密接头处。只要送到那里去,军统就有办法把她弄走。

车子朝着南城方向隆隆开去,开着开着,唐莫发现路上的人变多了。大半夜的,不知从哪里出来无数平民,扶老携幼,背包拎箱,个个愁容满面。他们互相簇拥着,哭喊着,化为一片漫无目的的洪水,填满所有的街面、小巷和建筑空隙。

“是南市难民区出事了?”

唐莫突然想起来了,就在今天上午,南市难民区救济委员会发表声明,正式宣布解散。倾尽饶神父和红会心血的南市难民区,在维持了三年时间后终告撤销。而眼前这些人,显然是难民区里的几十万平民。

他们再度失去了家园,只能茫然地在暗夜里四处流散。没人知道该何去何从,也再没人关心。

这辆救护车徒劳地在人潮中挣扎着,沉浮着,摇摆着,如同一条风雨中的破舟。上海的夜依旧深沉,唐莫握紧方向盘,瞪大了眼睛,试图在这混乱的黑暗中找到一条出路。

这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的作业。

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

“嘣。”

杜阿毛微微翘起手里这一杆镶银玛瑙嘴的老烟枪,深深一吸。枪斗里的熟膏子恰好烤得冒泡,一团令人迷醉的香气霎时沁入肺部,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快乐的呻吟。

这杆烟枪是当年他在祥园烟馆时用的物件,刘福彪赏的。这么多年来,杜阿毛无论去哪儿都把它带在身边。不为怀念,只为忘忧。

如今迭格辰光 ,实在太难熬了。反日势力层出不穷,76 号天天催办,日本人也盯牢不放,他这个治安队副队长每天疲于奔命。每天如果不抽上几口,属实熬不过去。报纸和电台天天说鸦片害人,那是不知道它的好处!

他拿起铁扦子,在枪斗里捅上一捅,打算再美美地吸上一口。这时一个手下跑进屋里来:“杜爷,我们在东京路码头拦到一个人,想请你去看看。”

东京路码头是苏州河边的小码头,有一条通苏州的内河航线。杜阿毛浑身骨头正酥软着,懒洋洋地道:“让樊老三去看就好,我停一停。”那手下迟疑道:“正是樊爷让我来找您的,说那人是您的一位故人。”说完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杜阿毛原本慵懒涣散的双眼猛然一凝,急忙把烟枪搁下,从榻上翻身下地,匆匆出门。

他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赶到东京路码头,见到樊老三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个人讲话。那人五十多岁,一袭粗布长衫遮不住厚实高大的身材。那一张方正沧桑的面孔,杜阿毛可有足足五年未见啦。

“方医生?”杜阿毛还没走到跟前,先忍不住喊出声来。那人缓缓转过脸来,对他笑道:“杜爷好眼力,我刚到上海,你倒知道了。”

“哎呀,别瓢 我啦,还是叫我杜阿毛就好。”杜阿毛乍见故人,情绪颇为激动。他握着方三响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方医生眉眼没变,可面颊黝黑透红,皮肤皴裂,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手上还有一排粗糙的老茧。

看来这几年,他在外头混得很惨啊。杜阿毛迅速做出判断,热情地道:“方医生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我们这班兄弟都想念得紧啊。”方三响微微苦笑:“我原先跟着红会救护队四处去战场救援,后来队伍在江西被日本人打散了,我辗转到了福建,靠行医为生。”

“哎哟,福建得分地方,靠海的东南一带还算富庶,靠山的可艰苦了。方医生你没吃到什么苦头吧?”杜阿毛似是无意地问道。

是时日本人已攻占了福建沿海一带,但无力向山区推进。福建政府迁到福建中部的永安县,依靠地形坚持抵抗。方三响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回答道:“厦门、福州、宁德、长乐、平潭……去的地方太多了。可惜我既不懂闽南语,也不通客家话,哪里都待不长久,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要说生活,自然还是上海最适意呀。”杜阿毛笑道,“那么这次方医生回来,还是去红会第一医院喽?”

出乎意料,方三响摇了摇头:“我这次回上海,是因为熟人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在大上海分保集团做个保健学顾问。”“大上海分保集团?”杜阿毛一听,顿时双目放光。

去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公共租界,英美背景的保险公司被迫停业,而日本保险公司一时又来不及扩张。一个叫谢寿天的浙江商人牵头,联合了十九家华商保险公司,在上个月成立了大上海分保集团,四处招兵买马,要把空出来的市场都吃下去。

怪不得方三响不想回第一医院。大上海分保集团流金淌银,不比那个靠捐款活着的慈善医院强?他这几年吃多了苦,也知道银钱的好处了。

杜阿毛变得更加热情,转头让樊老三叫部车子,说:“我送你去,我送你去。”方三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推辞,说:“我们许久没见,路上可以嘎三胡 。”杜阿毛大笑:“怪不得方医生你在福建待不住,讲起方言来太蹩脚,还是老老实实说国语好了。”

一路上方三响问起医院近况。杜阿毛摇头叹息,说:“第一医院这几年境况惨淡,没人也没钱,病人也越来越少,眼看就要关门了。唯一能上台面的孙希孙医生,两年前因为一次手术事故,把右手给废了,从此不知去向。”

杜阿毛注意到,方三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手背上根根青筋突起,不过他居然没继续追问,可见再深的人情,也不如一份糊口工作来得重要。

车子很快到了位于广东路的大来大楼前。这栋大楼足有八层,外墙是用花岗岩岩块垒成,混凝土结构,正门是一个气势恢宏的月洞门,两扇黑色铁大门紧闭着,正门左右各有三个月洞形大落地窗,气势非凡。有资格在这个楼里办公的,非富即贵。

方三响下了车,杜阿毛并没离开,陪着他在门口闲聊。过不多时,一个西装男子从月洞门里走出来,一副外滩精英的派头。杜阿毛认出他就是保险业巨子谢寿天,常在报纸上见到。

谢寿天一见方三响,态度十分热情,似乎早就相识。听他们两人交谈几句,杜阿毛才知道,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余姚暴发过一场霍乱,方三响受命前去抗疫,当时谢寿天正好在乡探亲,做过红会志愿者,是以两人早有来往。

方三响能在保险公司谋到这么个好职位,大概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杜阿毛疑心尽去,客套了一句“方医生我们改日约饭”,然后离开。

谢寿天引着方三响来到三楼,边走边聊些当年的事情。三楼门口挂着一块“大安产物保险公司”的牌子,这是分保集团的十九家华商保险公司之一,谢寿天正是这家公司的常务董事。

进了董事办公室,谢寿天轻轻关上门,一转身,气质不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沪上商人:“方同志,你在这里可以放心,这家公司是职委批准成立的,里面都是自己人。”

职委的全称是“上海地下党员、职员运动委员会”,谢寿天在去年正式入党,职委正是其上级领导。这些情况,方三响在出发之前就了解得很清楚了。

方三响道:“我这一次奉上级命令返回上海,是要在本月底之前,设法筹措一批磺胺类药物运回延安。”

谢寿天眉头微蹙,磺胺是用于战场伤的抗菌药品,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倘若是少量需求,还算好办,这种大宗药品流动,无论日本人还是汪伪特务都盯得紧,棘手得很。

但这不是私人请托,而是来自总部的命令。谢寿天最近看到的报纸上,天天都刊登皇军治安战的捷报,即使扣除其中的吹嘘成分,也可以想象日本人的扫荡何其残酷。这一批药品对各处抗日根据地来说,意义重大。

谢寿天沉思片刻,决然道:“这批药品,我来想办法安排。方医生你一会儿先去办个入职手续,把身份建起来,等我通知。”

“好。”方三响点点头。

“筹措药品还要几日,你好久没回上海了,要不要趁这几天放松一下,回去第一医院看看故友什么的?”

“不了,任务优先。我会在饭店等候,免得节外生枝。”

“我倒觉得,其实你应该回去看看。”谢寿天建议道,“治安队的人现在知道你回上海了,如果你连老东家都不去看看,也许他们会起疑心。”

谢寿天到底是做保险生意的,考虑得就是周全。方三响点头道:“我会去看看。”谢寿天又郑重提醒道:“上海如今不同以往,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可轻信任何人。”

“我在上海,大概已经没有谁可以轻信了。”

方三响告别谢寿天,离开大来大楼。迎面一阵初春的江风吹来,风中微微带有腥味与煤灰味。这属于黄浦江独有的味道,已多年不曾闻到。他忍不住站定脚步,贪婪地吸上两口,整个人陷入微茫的怀念中。

他早在一九三九年便在延安入党,此后一直在陕北从事边区防疫工作。今年年初,卞干事忽然找到他,说现在有一项前往上海筹措药品的任务,方三响在上海有根脚,又是医生身份,政治上也可靠,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在进行短暂的培训之后,他离开延安,在各地辗转了一大圈,横跨数个战区,这才抵达上海。

上海和他离开时变化不大,连电车的路线与时刻表都和原来一样。方三响轻车熟路地搭上一路电车,把胳膊搭在车窗外,一路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扫着路边。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息仍旧旺盛,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毕竟无论局势如何变迁,老百姓的生活总还要继续下去。

丁零零!电车发出一串急促的铃声,让方三响从瞌睡中惊醒。抬头一看,静安寺已经到了,方三响忙不迭地下了车。

在静安寺做洒扫工作的老张,早在一九三二年病逝于第一医院,他是当年沟窝村幸存者里最后一个离世的。方三响亲自为他送终,并在静安寺内立了一块牌位,上书“沟窝村全体民众之位”——至此方三响算是尽完了方家的本分。

这次回来,方三响本来想进寺里给他们烧一炷香,不料见到几个喝醉酒的日本人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去,一路喧哗吵闹,知客僧不敢阻拦,只得把其他香客拦在旁边。他顿时没了心情,索性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医院走去。

这条路方三响太熟悉了,从前每个月都要走上十几趟。所谓近乡情更怯,他快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步子反而慢了下来,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起来。

方三响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这间医院学习、生活、工作。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像是方三响的故乡。他在延安经常会梦见回到第一医院,见到昔日的老师、同事,回到那一栋哈佛楼。

他走进医院的大门,发现今天居然挂着停诊的牌子。而在哈佛楼前的开阔草坪上,此刻摆开了十几张高脚小圆桌,每张桌子上铺着纯白亚麻桌布,正前方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木高台——似乎是在搞什么户外酒会活动。而隔壁纯庐花园的那道围墙,居然被扒开一道口子,一条红毯顺着通道铺了过来。

远处,一个胖胖的熟悉身影,正指挥着工人往木台上挂横幅,不时喝骂两句。曹主任这么多年,体形可真是丝毫没变,不过,第一医院有他在,才是原来的那个第一医院啊。方三响正要上前打招呼,唇边的笑意却一下凝住了。

只见在曹主任的指挥下,那条横幅在木台正上方徐徐展开,显露出一行大字:“满洲帝国建国十周年庆典暨协和会驻沪招待酒会。”

方三响立刻停住脚步。

他听过“协和会”的名头,那是一个伪满洲国的外围组织,专司在文化方面吹嘘“王道乐土”之精神。方三响心生警惕,决定先不凑上去打招呼,暗中观察一阵再说。

曹主任还在会场忙前忙后,连桌子上的白玉兰花都要亲手去摆一摆,显得十分卖力。他居然把医院当作满洲国的活动场地。方三响观察了一阵,不太确定他到底是迫于压力,还是投敌做了汉奸。

曹主任可不知道自己被人观察,他朝纯庐花园那边看了眼,赶紧迎了上去。方三响顺着他的脚步朝那边一看,整个人登时僵住了。

从通道走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和服,鼻下留着两撇花白的鱼尾须,缺了一只耳朵,那张脸方三响至今也不会忘记——那个阴魂不散的那子夏!而与那子夏并肩而行的圆脸女子,面容虽略显苍老,却掩不住沉静娴雅的气质。

“英子……”闷雷滚过方三响的内心,血管里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自从一九三七年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只通过几次信。方三响一直以为姚英子在歌乐山搞卫生示范区,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沦陷后的上海再见她。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跟那子夏走在一块?难道是来参加这个什么十周年庆典?难道她还嫌自己身上那个“汉奸”的标签不够清楚吗?

无数疑问纷沓而至,方三响不得不强迫自己先离开院子,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当面质问。方三响走到海格路上,一手扶住梧桐树,弯腰大口大口喘气。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力太大,他的心脏有点难以承受。

“先生,你怎么了?要不去医院里检查一下?”一个路过的小女护士关切地问。方三响摆摆手,表示自己还好。女护士倒很好心:“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可不能逞强啊。”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这座医院的第一批医生,主动伸手过来探他的脉搏。

方三响任由她给自己检查,顺口问道:“你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小女护士点点头。“这家医院现在还开吗?”他问。小女护士道:“开着呢,可跟没开也差不多。人都跑光了,只能接一些头疼脑热的简单业务,服务也仅限点滴注射打石膏什么的。”

“这么苦,你还留在这里?”

“现在到处都失业,我离开这医院还能去哪儿呢?家里还等米下锅呢。”小女护士愁苦地叹了口气,“再说这里虽然萧条,至少安全。先生你不知道,我们院有张照片,据说是院长跟什么日本亲王合过影的,就挂在门口,日本人从来不敢硬闯。”

方三响呵呵苦笑了一声,并没多做解释。

小女护士见方三响没什么异状,叮嘱几句就走了。方三响在路边找了家药房待着,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隔着玻璃见到姚英子从医院大门走出来,那子夏紧随其后。姚英子似乎是婉拒了他叫汽车接送的安排,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离开。

方三响也赶紧离开药房,用礼帽遮住头,保持一段距离紧跟着黄包车。他这次来上海有重要任务,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打算先摸清楚英子的动向再说。

方三响在陕北常年翻山跨梁,锻炼出一副好腿脚,一路上把黄包车跟得很紧。他们越过静安寺,中途停了一下,在公粜处买了一袋米,然后黄包车又沿着小沙渡路一路向北,路面越来越脏乱,两边的建筑也逐渐变得破败简陋,过往行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这一带是公共租界与华界在苏州河南的分界线,在上海,它有另外一个称呼叫“药水弄”。因为靠河有一个生产酸碱的江苏药水厂,附近还有大大小小的石灰窑和砖瓦厂,所以周边一大片都是工人自己搭建的简易棚屋,内里脏乱不堪,是上海著名的贫民窟,连青帮都很少靠近——姚英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眼看黄包车快要走到苏州河,她在一处路口停了下来。这里恰好位于药水弄的边缘,姚英子下了车,很快有一个年轻人匆匆出来,从她手里接过那一袋米,转身又返回那一片糟朽的混乱中。

姚英子站在路边怔怔地望了许久,才吩咐黄包车原路返回。方三响心中更加疑惑,依旧跟着。这一人一车折返到海防路、小沙渡路的路口时,变故陡生。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大批日本宪兵和治安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抬着栅栏,牵着狼狗,把四周路口统统封锁。街上的行人顿时有些慌张,不过他们似乎早有训练,没有四处乱跑,而是纷纷贴近道路两侧。腿脚快的,赶在临街店铺关门前钻了进去;腿脚慢的,就只能站在屋檐下,惶恐而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大家都往路边躲去,只有方三响反应不及,留在路中间,活像一条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一个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以为自己暴露了,没想到对方只是凶狠地挥动一下枪托,示意他尽快退开。

方三响看看路边,已经被挤得人山人海,只有一处灯杆旁还有点空隙,赶紧站过去。

听着旁边的人议论,方三响才知道,这种临时检查是上海近几年的常态。日本人一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动辄封锁街区,大肆搜捕。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太太连连哀叹,讲去年有人在南京路朝岗哨扔了个炸弹,导致她在永安百货大楼里被封了足足三天,这次不知道又是抽了什么风。

与此同时,前头那辆黄包车也正忙不迭地往路边靠。不过路边人太多了,车子实在摆不下。车夫只好向后倒退一段路,贴着灯杆的宽底座放下扶手,回头对乘客说:“小姐下来等等好吗?”

姚英子一脸无奈地走下车,刚一站定,便和靠在灯杆旁的方三响撞了个对脸。

在初见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神还习惯性地朝左右飘。可他们对彼此实在太熟悉了,两对眼睛很快就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停在对方的脸上。

方三响也没料到,两个人会在这么一个场合毫无准备地重逢。他正调整思绪,却见姚英子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呼吸变得急促。她的眼神从愕然变到欣喜,从激动又延伸出一点点疑惑,情绪往复变换,却始终有一丝隐藏很深的愧疚一闪而过。

当最终确认自己不在梦中时,她就像迷路很久的孩子乍见亲人一样,泪水无可抑制地流淌出来。

警报声还在路口凄厉地回响,日本人和治安队的皮靴踏在柏油路上,民众在忧心忡忡地小声议论。可这些声音就像发生在极遥远的地方,模糊而疏离。姚英子就这么抱着方三响的胳膊,默默地哭起来。

方三响一时也百感交集,可周围人多眼杂,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周围的人以为姚英子是因为被封锁吓哭的,不觉得有异常,反而纷纷表示同情。

此时治安队的人开始沿街挨个检查行人,他们都是青帮出身的混混,少不得索要点贿赂,或者调戏一番,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眼看检查到这边,忽然一个声音诧异道:“哎?方医生?”

方三响一看,居然又是杜阿毛。再一想,他是治安队的副队长,这种场合自然要亲自带队,倒也不算巧合。杜阿毛注意到姚英子,眼神登时暧昧起来:“方医生到底还是念旧情呀,一回来就去第一医院探访故人。”

姚英子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原来两人不是偶遇?难道……难道蒲公英从医院就一直跟着自己?方三响苦笑着,用极轻的幅度摇了一下头,然后对杜阿毛道:“我还有急事,能否通融一下,先让我们离开?”

杜阿毛为难地抓抓头:“我们只是奉命,方医生莫急,等我去请示一下宪兵队那边。”

日方的现场指挥官就站在旁边,居然也是熟人,正是与方三响在西本愿寺别院有一面之缘的竹田厚司。竹田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他一看方三响,咧开嘴笑了:“方桑,许久不见,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哪。”

方三响暗暗叫苦,这次恐怕不会轻易过关。杜阿毛凑到竹田耳畔讲了几句,竹田眉头一皱:“嗯?这个时候跑回上海来吗……”双眼的疑虑更甚。

这时姚英子已经擦干了泪水,抢先开口道:“我们是应邀前来参加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你们可以向协和会的驻沪机构确认。”

这个机构名字,让竹田迟疑了几分。他转身去打了个电话,回来之后一脸晦气地挥手放行。杜阿毛也松了口气,殷勤地把两人送到封锁线外:“回头约饭,我请你们去满楼春!”

可惜的是,那个黄包车车夫没能一同离开。两个人只好朝着静安寺方向步行。一路上很安静,附近的居民听说有临时封锁,都吓得躲回家里去。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只剩他们两个人并肩,被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蒲公英,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英子问。

“今天,你呢?”

“两个月之前。”姚英子回答,“对了,钟英那孩子现在写的文章很好,可以拿去重庆的报纸上发表,一点都不像你。”

“只可惜我始终联系不到天晴,不然她听了一定很高兴。”

“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方三响突然站定了脚步,不满道:“英子,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我们两个讲话,什么时候需要遮遮掩掩的了?”姚英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撇撇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不该这样遮遮掩掩的。”

方三响知道,她这是在怪自己从第一医院一路跟踪过来,为何不出面相认。他正要开口解释,姚英子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真是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她的表情旋即凝重下来:“我知道蒲公英你有很多疑惑,不过先听我讲完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这次姚英子主动开口,缓缓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她带着孩子们抵达重庆之后,一直就在歌乐山下忙示范区的事情。可一个意外的访客,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这个访客叫唐莫,自称是孙希的学生,要向姚英子亲口报告医院发生的一件大事。

原来一九四〇年六月的那个晚上,唐莫开车把翠香送到军统情报站以后,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索性也一起撤离。翠香重伤未愈,隐蔽到嘉兴附近养伤,唐莫则千辛万苦辗转到了重庆,在国立上海医学院继续就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出来医学院看病的姚英子,知道她是老师的至交,便赶紧向她汇报了孙希的遭遇。

姚英子听完唐莫的讲述,如遭雷击。她与孙希失联很久,没想到他为了翠香和第一医院,竟做了如此决绝的举动。

可惜的是,唐莫也不知道孙希后来发生了什么,这让她焦虑至极,简直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担忧。孙希是多么热爱外科事业,他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而且翠香也离开了上海,他一个失去了工作能力的残疾人,没有亲戚故友,谁来照应?

辗转反侧了数日之后,姚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以健康原因为理由辞职,与方钟英和宋佳人洒泪相别,义无反顾地踏上返沪之路。途中的事情姚英子并没多讲,但可以想象到有多么艰难。到了一九四一年的年根,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上海——此时距离孙希残废已过去一年半。

方三响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北边,惊讶道:“难道说……难道说孙希就藏在药水弄里?”

姚英子长叹一声:“正是如此。我回上海之后,找到曹主任,才得知川岛真理子仍不甘心,打算把孙希接去日本治疗。孙希为了避免纠缠,辞去第一医院的职务,躲去了药水弄——除了曹主任,别人都以为他经受不了打击而失踪了。”

“那地方……他怎么受得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知道的,药水弄那个地方住的都是赤贫之人,除了各家医院偶尔去做做义诊,根本找不到任何医生。曹主任说,孙希在里面做了一个游医,隐姓埋名,给附近居民提供一些简单的诊治服务。”

“等等……”方三响听出有地方不对,“这些你都是听曹主任说的?你到现在都没见到孙希本人?”

姚英子伸出手去,把鬓发撩起到耳边:“我一听说他在药水弄,就立刻跑过去想见他。可当我走到聚居区的边缘时,却忽然不敢进去。我进去之后,见到他要说什么呢?谢谢你救了翠香,救了第一医院?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接济他金钱,还是好言抚慰他,还是……干脆嫁给他,陪着他度过余生?”

方三响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出声。姚英子道:“你比我更了解孙希。他就是个被动的软性子,老是被人安排,可骨子里骄傲得很,又很敏感。我现在如果出现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怜悯。他也许会接受,但会一直难受。”

方三响不由得呵呵笑起来:“说得对呀,这家伙这辈子一共就主动了三回。第一回是见我受了冤屈,主动认罪;第二次是为了救你,挟持了邓医官;第三次是为了翠香自残。他自己总念叨着去伦敦,却一次也没去成,难得的勇气,都用在别人身上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拍膝盖,眼角变得湿润。

“不过药水弄的条件确实太苦了。所以,我找到了一个在那里做义工的进步学生,定期转送一些配给粮食给孙希,只说是一个慈善人士捐赠。我不求见到他,只要定期收到他的消息,知道他还平安就够了。”

方三响微微颔首,这确实不是个相见的好时机。别的不说,万一被川岛真理子知道,孙希可就白白牺牲了。说到那个日本女人,他猛然想起另外一个疑问:“你和那子夏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拿孙希的性命来要挟你?”

“不,他不知道孙希的存在。我参加庆典,完全是出于自愿,是我主动找上门的。”

“什么?”方三响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她说不去见孙希,这还能理解,但为什么要主动跟一个汉奸来往?难道那子夏给她带来的苦头她还没吃够吗?

“蒲公英你还真是变稳重了。若换作从前,你早跳起来骂我了。”

姚英子走得有点乏了,右手习惯性地按住小腹,方三响连忙把她搀到路旁的一处花坛徐徐坐下。他正要去找些水来,却被姚英子扯住袖子,示意他别走。

“我在东京大地震时的选择,是为了救你们两个,我再来一次也不会后悔。”姚英子的声调变得高一些,“但姚家不能一直背负这个污名。正巧那子夏来上海搞十周年庆典,我主动找到他,是希望能借这机会赎清自己的过错,做一个了断。”

她说出最后两个字时,是咬着牙说的,透出一丝决绝。

“了断?”方三响先觉得有些迷惑,旋即沉声道,“不对,英子,你还有事没说。”

“唉,真是的……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姚英子无奈地摇摇头,扬起下巴,轻吸了一口春夜的空气,“也罢,我们是医生,不该讳疾忌医。我们是好朋友,更不该互相隐瞒。三响,我来上海之前,在重庆已经确诊胃癌。”

她的声音很轻,可这两个字如同一枚大号航空炸弹,直接狠狠砸在方三响脑中,原地爆炸,把他的意识撕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撒在花坛里。

“其实在武汉的时候,我就一直隐隐有些不舒服,有时候觉得胃里像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护送那些孩子入川那一路,又折腾得不轻,在重庆时更严重了,还有点贫血征兆。后来我去上海医学院看病,颜院长找来专家帮我确诊了。”

方三响一直没动静,沉默得像一口深井。姚英子笑起来:“怎么啦?我们做医生的每天都见惯生死,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呢?”方三响的声音都抖起来:“那你应该留下来治病啊,还跑来做什么?重庆有爱克斯光治疗机吗?我记得用镭锭抑制癌细胞,很有效果。”

“大后方哪有那么高级的机器呀。”

“是什么位置的癌知道吗?贲门?胃体?还是胃窦?”方三响有些神经质地念叨着,“实在不行就去做个局部胃切除……”

姚英子劝慰道:“三响,别这样。你好歹是医生,要尊重专业。你能想到的,上海医学院的专家难道会想不到吗?”

“英子,英子,英子……”

方三响有些六神无主,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怪不得她要只身匆匆赶回上海,怪不得她拒绝去见孙希一面,以及,怪不得她说要和那子夏做一个了断。

可是他不能想象,姚英子要怎么跟他了断——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好啦,再过三天就是庆典,我还有些事情要准备,得先回去啦。”姚英子捶了捶腿,缓缓扶住方三响站起身来,她见方三响情绪仍旧很激动,严肃道,“蒲公英,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插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方三响急促的呼吸顿时一滞。他从没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姚英子实在太聪明了,一眼便猜出他这次来上海,必是怀有重大目的。

她讲得一点也不错,自己肩负的任务太重要了。如果他去大闹庆典现场,一定会被日本人盯上,进而影响到运送磺胺的大计。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英子走向绝路?

他再度看向她,她的双眸一点都没变浑浊,还和青春时一样熠熠生辉。方三响这才想起来,英子从年轻起就是如此,只要是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没人能够阻拦。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主动踮起脚,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了方三响一下:“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送粮食了。以后你有空的话,只要联系建承中学的陈叔信同学,他会帮忙把东西转给孙希的。”

方三响僵在原地没有动作,他担心一旦回应,就会变成一次真正的告别。姚英子笑道:“我今天好开心啊。抗战开始之后,我们三个天各一方,本来我还遗憾没能再聚齐。没想到,你在这时节也回到上海了,老天爷可真是够疼我的,我没什么遗憾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那个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方三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花坛边,把自己裹在一片哑然的浓雾中。

三天之后的中午,海格路一带的马路热闹非凡。一辆又一辆轿车首尾相接,川流不息,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各界名流。有南京国民政府的官员,有上海特别市的高层,有身着军装的驻沪日军代表,还有不少名媛、文人和帮会大佬。当然,也少不了许多记者簇拥在门口,手捧相机照个不停,要见证满洲国与南京国民政府的敦睦之情。

而为了确保安全,日本宪兵队派遣了精锐留在现场,而外围则由上海特别市的治安队来维持秩序。

严格来说,这次庆典并不是在红会第一医院举办,那里只提供停车位和庆典前的休息区。真正的庆典现场,是在医院隔壁的纯庐。客人们在医院内下了车,在草坪稍事休息,便可以顺着一道红毯入园先做参观。

此处乃是沪上闻人周纯卿为自家小姐修的。别看占地面积不大,可里面亭、台、阁、石、花、木一应俱全,亭畔映水,石间植花,一条蜿蜒小河流过门阁与小桥,又沿着回廊折返。厅前还有一棵苍劲的紫藤,年龄已近百年,伸展的枝冠几乎庇荫着半个园区,可谓极得清幽之妙。

今日的纯庐与往日不同,藤萝之间悬挂着一排排满洲国的五色小旗,木石上贴满了“王道乐土”的宣传海报,客人们手持酒杯,步入纯庐,还能听到李香兰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

那子夏拄着拐杖走进内厅,看到姚英子换好一身绯红旗袍,旁边一个化妆师刚刚为她梳妆完毕,不由得赞叹道:“姚小姐真是驻颜有术,这么多年,竟没什么变化。”

“不要嘲我了,一个落魄老太婆而已。”姚英子凝视着镜子,表情平淡。

那子夏打开一个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对精致的耳坠:“这件金镶珠翠耳坠,是原先宫里用的。康德皇帝御赐给姚小姐,以酬多年报效之功。来,我给你戴上。”他略轻佻地伸出手,姚英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把耳坠接过别在耳垂上。

那子夏后退几步,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姚小姐到底是大家闺秀,真是气质不凡。”

姚英子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演讲稿子呢?”那子夏立刻把两页稿纸递过去:“我专门请了几个文章大家反复改过,刚才我又亲自审看了一回,绝无问题。”

姚英子拈着稿子默然阅读,那子夏兀自得意扬扬道:“对了,今天的活动,我要临时加一个环节进去。”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扁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铜质圆勋章,正面嵌着“建国”二字,两侧各有一株弓形高粱。勋章旁还盘着一条五色章绶,与满洲国五色旗一样。背面还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这是一枚建国功劳章,只有为满洲开国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现场谁都不知道这个惊喜。等一会儿你演说完,我就上去宣布这件喜事,当场颁勋给你。从此之后,姚小姐你就是一位象征满中友好的沪上名姝,与李香兰齐名。”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老太婆,怎么能和她比较?”

“她就是个戏子而已,而姚小姐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而且几十年致力于慈善事业,在民众心中更具号召力。这次演说颁勋,必可轰动两国,成为帝国十周年的最好象征。”

姚英子抖了抖那几页稿纸:“你真觉得我会相信这些?”那子夏咧开嘴,露出一排吸食鸦片过多的稀疏黄牙:“不觉得,不过这有什么打紧?想当年在东京,姚小姐你对我咬牙切齿,最后还不是一样选择合作?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

“当年在东京,你还是载仁亲王的中国问题高参,现在却沦落到为协和会打杂。你这么急着打造一个亲日大使出来,只怕也是因为地位岌岌可危吧?”

姚英子一句话戳在了那子夏的肺管子上,让他顿时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姚英子讥讽道。

那子夏气恼地扬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如今英国人在印度朝不保夕,美国人在太平洋节节败退,苏联被德国人打得首都都快丢了,大东亚的解放就在眼前。姚小姐你大老远地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想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恰好有人敲门进来,示意庆典即将开始。那子夏把勋章木匣收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姚英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叠好稿纸,把一个小巧的女士坤包挎在肩上,跟着他走出去。

那子夏并未注意到,姚英子的手一直紧紧抓住坤包的系带,指关节在微微发抖。

这个坤包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枚日本产的九七式手雷。这是她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捡到的,随身携带用来防身,一直没用上。这次庆典安保颇严,来的人都要接受安检。但谁会想到,真正的杀器竟藏在庆典主角的包里。

此刻纯庐内的空地已站满了各路宾客,前方假山上搭了个简易的木台,一个话筒高高竖起。那子夏走上台前,喜气洋洋地讲了几句开场寒暄语,和在场宾客们一起高呼“日满中三国亲善”,然后把姚英子介绍上台。

姚英子这些年在上海虽不敢称闻人,但无论办保育讲习所还是吴淞示范区,都是惠人良多的善举,名声早著。一听她要登台发表演说,下面掌声雷动。

姚英子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向下方的宾客群扫去,都是一张张陌生而虚伪的脸,熟人只有一个曹主任,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脸尴尬。

哦,不对,还有一个。姚英子还看到川岛真理子站在人群中,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这个女人大概是想来看看,让孙希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什么模样。姚英子一想到这点,嘴角翘起,挺起胸膛,情绪莫名地不再慌乱。

掌声渐渐停息,她甩脱脑海里所有的杂念,走上台去,扶正话筒,看向身旁的那子夏。那子夏示意可以开始,姚英子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紧演讲稿,却直接开口道:

“我叫姚英子,我的父亲叫姚永庚,宁波宁海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草大亨。我是他的独女,从小胡闹任性,搞七捻三。不瞒诸位说,上海滩第一场车祸,就是鄙人在东唐家弄所为。”

这一个风趣的开头,引起了阵阵笑声。那子夏不知她为何突然脱稿,但效果看起来不错,便也没阻止。

“我之所以会走上医学道路,正是因为那一次车祸,让我遇到了颜福庆院长。我很庆幸,倘若不是他,我长大了,恐怕会变成一个沪上名媛,每天吃喝玩乐,灯红酒绿,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嫁了,相夫教子,度过此生——其实那也很好,在这个时代,女子做阔太太可比做医生舒服太多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这一路走过来,幸亏多得贵人扶持。沈敦和会长、颜福庆院长、张竹君校长、峨利生教授、柯师太福教授、王培元先生,还有许许多多良师益友……他们教会我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心与医德。何谓医心?悲天悯人之心。何谓医德?救死扶伤之德。身为医者,会自然生出一种社会责任、一种人道精神,这与利益无关,乃是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所赋予的天职。我致力慈善事业凡三十年,中间诸多磨难,千辛万苦,牺牲良多,远不及在自家花园里喝下午茶的名媛悠闲。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确实拯救了很多苦难中的同胞,这比任何褒奖都让我开心。”

讲到这里,姚英子伸出右手,向围墙另一侧遥遥一指:

“三十二年前,就在隔壁的草坪之上,这座医院举行落成典礼。我记得沈会长这样讲过:‘这座总医院,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这是他对医院的期许,亦是对我们这些医生的期许。他还特别指出一点: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这是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沈会长认为,中国红会的责任除了这八个字,尚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那时年纪还小,并不能深刻理解他加上这四个字的用意。时至今日,我亲眼所见种种惨事,这才明白他的苦心。中华近百年来的磨难太多了,国事沉沦,备受欺凌。所以这个时代的中国医者们,除了秉持普世的人道大爱,还有更高的责任。要强国,要保种,为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增添一分元气,治去一点沉疴——这才是这个时代中国医生们该存的责任,此即沈会长所期许的所谓苍生大医!”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唯有那子夏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姚英子的话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不好开口阻止。这时姚英子伸出手,把话筒摆得更近了一些。

“我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为了救我的两个好朋友,给归銮基金会认捐了一笔钱,名列报效之内。当时我蒙昧无知,并不知此事利害,只以为是逊位皇帝缺钱花。后来到了一九三二年溥仪在满洲国登基,我才知道自己铸下大错。这些年来,日本人在中国戕害我同胞,侵占我土地,掠夺我国家,说什么东亚共荣,根本就是禽兽噬人罢了。溥仪认贼作父,在关东给日本人做傀儡;汪精卫卑劣无耻,还厚颜在日本人屠杀几十万同胞的南京成立新政府。我虽对政治无知,却绝不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更不会为侵略者张目!”

姚英子从耳垂上扯下那一对耳环,把它们狠狠丢在地上。

纯庐之内,一片寂静。嘉宾们个个一脸懵懂,不知这位医界女杰怎么就突然变了口风。那子夏脸色铁青,放下手里的勋章木匣,扑过来要按住话筒。姚英子却先一步打开坤包,把里面的手雷高高举起。

“之前我铸成大错,今天以性命赎罪。请诸位知道,我姚英子和你们不同,我不是汉奸!”

说完姚英子狠狠地拉动安全绳,然后向桌上磕去。

这种九七式手雷构造特别,拉完安全绳,得先在重物上撞击一下,让延期信管被撞燃,扔出去才能响。

就在她磕完手雷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姚英子身后响起:“你个衰仔,专门夸沈敦和,难道我就不爱国?”姚英子急忙回身,瞳孔猛然收缩:“老师?”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剑眉锐目,一如往昔般英武,正是久不出现的张竹君。张竹君顾不得多说,劈手把姚英子的手雷抢过来,奋力朝前一扔。下面人群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四散而逃,场面登时大乱。

可惜张竹君毕竟年纪大了,肌肉控制力下降,那手雷好巧不巧,落在了纯庐的池塘中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把附近的人浇成了落汤鸡。

姚英子站在旁边,一脸懵懂。她这次回来,心存死志,便没去惊动隐居上海的恩师。没想到……她……她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张竹君淡淡道:“英子,中国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不要虚掷性命。有用之身,要留下来做有用之事。”

那子夏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面颊剧烈痉挛,必须用手掌按住才能平缓些。这一次的脸面可真是丢大了,没想到姚英子这个臭女人不识时务,好好的庆典成了腾笑中外的大丑闻。

他如今在满洲国混得并不如意,全指望靠这场庆典翻身。被这么一闹,算计全盘落空,自己的仕途也彻底完蛋了。那子夏眼见那个手雷扔了出去,再无什么威胁,便从岩石后站出来,恶狠狠地扑过去。

不料张竹君只是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个五逆仔 ,以为只有这一枚手雷?”那子夏从这个白头发老太太眼里读出一种极致的危险。他瞳孔陡缩,下意识地又去闪避。

只见张竹君扯动手里的一根钓鱼线,一声石头坠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小假山中升起。纯庐本身占地面积不大,爆炸的冲击力霎时横扫全园。一时间假山破碎,藤萝飞舞,厅阁上的瓦片簌簌震落,浓浓的黄烟笼罩每一处角落。

在极度混乱中,姚英子被老师拽住右手穿过浓密的雾气,穿过嘶吼哭号的人群,顺着那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来到第一医院草坪。早有大批卫兵冲过来,张竹君镇定自若,一指姚英子:“有抗日分子携带炸弹袭击,姚小姐受伤了,我送她去抢救!”

卫兵们还不知道里面的变故,但认出来姚英子是今天庆典的主角,不虞有诈,放过她们,朝着纯庐冲去。张竹君扶着姚英子走到哈佛楼前,这里早等候好了一辆救护车。两人上了车,车子迅速冲出院子。

门口的卫兵拦下救护车,还要盘问,张竹君怒道:“这里的条件根本没法抢救,我们要赶去仁济。伤者若是死了,你要负全部责任!”

一听这话,卫兵哪里还敢拦,一挥手放行了。救护车在海格路上疾驰,看到日本宪兵队的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朝反方向开去。

“张校长,按原计划吗?”司机回过头来问,这时姚英子才发现,居然是陈叔信——那个帮她给孙希转交物资的进步学生。陈叔信戴着鸭舌帽,拉得很低,姚英子刚才根本没认出来。

张竹君道:“对,按原计划。”

他一打方向盘,救护车车头掉转,朝北开去。张竹君见姚英子看向自己,知道这个学生满腹疑惑,便笑着道:“你个衰仔,回上海都不找我。我还是从三响那里才知道你的计划。”

“果然是他。”姚英子也猜到了。

方三响身负机密任务,无法露面。他眼下在上海唯一能去求援的,就只有张竹君。

“可是,老师你是怎么做到的?”

姚英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三天前才跟方三响吐露计划,这么短的时间,张校长怎么有办法弄到炸弹?又是怎么带进纯庐的?要知道,这次庆典涉及满洲国、汪精卫政府和日本驻军的高层,安保十分严格。

张竹君抱住手臂,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早教过你,做医生一定要会用脑。”她亮出一块橡皮标签,姚英子一看,登时恍然大悟。

居然是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是一种黄色油状透明液体,是十分危险的化合物,稍受冲击就会爆炸。诺贝尔的炸药事业,就是靠这个发的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硝化甘油也是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良药,它可以舒张血管平滑肌,让血管扩张。

时下市面上主要流行的,是硝化甘油片剂,并没有爆炸危险。但在大部分医院,都会储存一定量的硝化甘油原液,用来调配注射液,以用于危重情况。

张竹君前几天被方三响找上门之后,便着手准备起来。凭她这些年在上海医界的人脉,轻而易举便弄到一瓶硝化甘油原液。她把它放在一个旅行水壶里,堂而皇之地带进庆典现场。那些卫兵不是医药业内人士,哪里想到治心绞痛的药还会爆炸,略一检查便放进去了。

纯庐是苏式园林,讲究移步换景,高低错落,想找个引爆的地方简直太容易。张竹君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演说上,悄悄把硝化甘油倒在了一处凹陷的石台上,然后把上方的一块凸岩掰松,稍有震动便可砸下来,再拴了一根钓鱼线,悄悄导到了讲台前。

这一瓶硝化甘油不至于炸死满园的人,但引发大混乱容易得很。张竹君讲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像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姚英子听得瞠目结舌,可再一想,老师是个老革命党,清末时就敢带着一群革命党直闯武昌,这点手段都是她玩剩下的。

“曹主任知道这事吗?”姚英子问。

“不知道。日本人事后肯定要大肆追究,他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安全——毕竟他还得看着医院,不像咱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姚英子忽地垂下头黯然道:“老师你何必冒着风险救下我,让我跟那子夏做个了断不好吗?”

“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阐明心志,表明政治立场?”

“嗯……”

“是不是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的。”

“他们以后还会找你来宣传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啦。”张竹君拍拍手,“这次事件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不是汉奸。你的目的,不正是剖白心志、洗清污名吗?执着于一死,岂不是画蛇添足?再说跟那子夏那种人殉葬,他配吗?”

“可是,我已罹患绝症……”

张竹君的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细眉轻抬:“绝症?四十年前,天花还是绝症,但普及种痘之后,它便不再是问题;三十年前,肺痨还是绝症,但自从有了磺胺,它也只能乖乖被制服;二十年前,心脏手术还被视为不可能,但现在欧美医界已经在探讨先天性心脏手术的可能性,从此心畸儿童大有指望。”

张竹君历数着这些技术,语气昂扬:“英子,你是学医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年来医学发展的速度?今日的绝症,明日也许就是个普通病症。你要做的不是等死,而是活下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医生是要直面生死之人,不只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我不记得有教过你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老师这无比强势的要求,一举撞破了姚英子心中的块垒。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求死的冲动退去之后,另一个顾虑袭上心头。

接下来怎么办?

日本人恼羞成怒,一定会把老师和自己列为要犯,全城搜捕,必须尽快离开上海才行。姚英子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老师,这是……?”

“我们先去换辆车,然后去药水弄。那里是全上海最乱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张竹君似笑非笑,“那里应该也有你想见的人,为什么不见?”

与此同时,红会第一医院前的草坪前一片狼藉。盛装的宾客们纷纷灰头土脸地离去,无不面带惶恐。宪兵队的人已经查明,刚才那场爆炸动静虽大,却未造成死亡,只有几个伤者,还是在逃离过程中被踩踏的。

但那子夏一点也笑不出来。协和会推荐的女大使当场反水,根本没法把责任推给安保,这件事恐怕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上海。

一场好端端的十周年庆典,就此沦为一个笑话,就和自己的仕途一样。那子夏脸色铁青,手里按住拐杖恶狠狠在泥土里戳转,仿佛在用匕首戳进姚英子的身体。这时曹主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下巴一直在抖。

“那大人,那大人,这件事我可是完全不知情呀。”

那子夏凶狠地瞪向他:“姚英子是你的人,活动场地就在你的医院隔壁,爆炸还是因为医用硝化甘油,你说你不知情?”曹渡拼命辩解:“本院的硝化甘油俱在,数量和进货都对得上,未敢使用分毫。而且把英子带走的那个人是张竹君,她一向跟我们第一医院别杠头——唉,是她有意陷害。我们一向积极亲善,绝无反日之事,绝无啊!”

那子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放屁!我看你们都是勾结好的,快说,姚英子在哪里?”曹渡面颊涨红,都快要滴出油来了:“不会的,不会的,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英子做这样的事?炸弹啊,要死人的。”

刚才曹主任也被骇得够呛,他没想到姚英子竟然做得如此决绝。他从小看着她长大,以她的性子,被逼到这个地步,该是何等绝望,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那子夏冷冷道:“你不必跟我讲,去宪兵队里交代清楚好了。”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插入:“那子夏,你不要老盯着曹主任不放,他这些年与皇军合作良好,应该没参与。归根到底,这事还是怪你蠢。”

那子夏青筋一绽,横眼看到川岛真理子款款走来。曹主任如释重负,像见到亲人一样,连连冲她点头哈腰:“川岛小姐说得对,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他见川岛眼神一闪,连忙改口:“我怎么会想做这样的事呢?”

“川岛小姐有何见教?”那子夏警惕地反问道。川岛芳子与满洲国虽然同源,彼此之间却颇有隔阂,所以他与川岛真理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这时候她跑过来,不知什么用意。

“你呀,还是不够了解那个女人。如果你像我一样研究过姚英子,就该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妥协。她愿意登台,一定别有所图。”川岛真理子开口便是教训。

“你别跟我这儿事后诸葛亮!”那子夏怒不可遏,“你这么了解,怎么刚才不阻止?”

“你距离那么近都反应不过来,何况我?再说就算我料到了姚英子的行动,也不知道张竹君会突然出现啊。”川岛真理子白了他一眼。

那子夏沉下脸道:“你是特意过来嘲笑我的?有这时间,人都抓到了!”

“张竹君是老手,她肯定会提前抹除所有痕迹,想逮住她不太容易。”

“那你废什么话!”

面对那子夏的怒火,川岛反而悠然道:“我观察到一个细节。刚才那次袭击,姚英子是真想和你同归于尽。而张竹君是临时赶来阻止,两个人并不是事先串通的。”

“那又怎么样?”那子夏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川岛真理子道:“你想想啊,曹渡算是姚英子在上海最亲近的人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她的打算——那么张竹君是怎么知道并且来救人的?”

那子夏并不蠢,只是刚才被恼怒冲昏了头,他此刻冷静下来,立刻品出点味道:“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川岛真理子道:“不错。对姚英子来说,这个人应该比张竹君更亲近,亲近到可以倾吐自杀之事。而那个人,因为某种理由无法出现,所以才会转告张竹君去救她——整个上海,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就是孙希。”

川岛真理子提到这个名字时,双眼闪过一道光。

两年前孙希右手残废,随后神秘失踪,她一直在寻找。但孙希并非反日分子,也没什么情报价值,无论是特高课还是日本宪兵队,都不允许她为了私人需求调动资源。这次借着姚英子的爆炸事件,她终于找到理由,可以名正言顺进行大搜捕了。

那子夏见川岛主动安排,脸色好看了点。他毕竟只是满洲协和会的成员,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川岛背后是特高课,那才是在上海一手遮天的部门。

那子夏看了一眼曹主任:“那么,你知道孙希在哪里吗?”曹主任为难得都快哭出来了:“我要是知道,两年前就告诉川岛小姐了。”

川岛道:“曹主任你别叫苦了,快把哈佛楼腾出几个空房间来。我要安排搜查了。”曹主任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他们三人刚才一番对谈,却不知旁边还有一双耳朵在听着。

杜阿毛装作无事人一样从草坪上走开,可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治安队是被临时调来在外围维持秩序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适才杜阿毛无意中听到那三人的对话,突然意识到,立功的机会来了。

川岛真理子说给张竹君通风报信的,是孙希。只有杜阿毛知道,她猜错了,这个人是方三响。方三响前几天恰好返回上海,时机掐得令人生疑,而且杜阿毛还目击过他和姚英子两个人逛街。

当然,这件事如果说出去,接下来的行动就跟自己无关了。杜阿毛决定先把鱼吃到嘴里,独享一份大功劳,岂不美哉?

青帮的眼线遍布整个上海,情报网络的效率连日本人都做不到。没过多久,杜阿毛便打听到消息:方三响去了草鞋浜。

草鞋浜是苏州河南边的一片低洼湿地,位于戈登路与普陀路,属于填浜后的遗留地段,十分偏僻。他一个保险顾问,跑去那里做什么?

杜阿毛顾不得聚齐人手,只带了樊老三便匆匆赶了过去。等他抵达时,恰好赶上方三响离开草鞋浜朝西边走去。杜阿毛没有立刻动手,在后面远远地跟上,决定等方三响见到张竹君和姚英子,再一网打尽。

草鞋浜这个地方,向西一走便是广义的药水弄地域。杜阿毛看见方三响毫不犹豫迈进那个区域,也只得一咬牙跟上。

药水弄在上海号称“乱界”,就连日本人也不愿轻易涉足。因为一进入这片区域,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腐臭腥臊的味道,味道是从眼前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筑之间散发出来的。这些建筑排列杂乱无章,像是被顽童随意弄散的积木。几乎没有砖瓦房,有些是用木板和茅草搭出的茅屋,但更多的则是滚地龙——这是一种简易窝棚,用竹片弯成弓形扎在地上,上铺芦席,外遮一块草帘子当门,有如脓肿之上生出一层斑驳的皮癣。

很难想象,在上海这等繁华之地,还有着这样藏污纳垢之地。

这些滚地龙交错纵横,围出无数细狭通道,路面上既未硬化也无排水,遍地皆是垃圾与排泄物。如今是白天,成人大多出去做工了,只有无数瘦弱黝黑的孩子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些外来人。

杜阿毛和樊老三远远跟着方三响穿过这片地界,来到位于药水弄中心的一处仓库。这里毗邻工厂围墙,建筑质地比滚地龙要稍好一些。方三响绕到库房正门,闪身进去,杜阿毛双目射出光,看来那几个通缉犯就藏在这里。

他一挥手,几个人小心地围了过去。杜阿毛看到那仓库外面有道缝隙,探头过去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这个不起眼的小仓库里,堆着十来个木箱。七八个女工在埋头把一瓶瓶药物缠上棉花,包上油布,再一一放进箱子。方三响正蹲在地上,拿起一瓶在查验。

杜阿毛虽然不懂药学,可也明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两股炽热的气体从他的鼻孔喷出来,他整个人陷入一种亢奋状态。原来方医生不是来找姚英子,而是来走私药品的。

这可是一条更肥美的大鱼!

不过眼下有一个麻烦,杜阿毛怕泄密,只带了樊老三和一把短枪。就这么贸然冲进去,不一定能控制局势。杜阿毛把樊老三叫过来,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把治安队都拉过来,来个瓮中捉鳖。”

不料樊老三愣了一下,犹豫道:“怎么又变成抓方医生了?”杜阿毛瞪他一眼:“药品走私,这是天大的功劳!”

“可……咱们抓方医生不合适吧?”

樊老三这个人傻乎乎的,对杜阿毛言听计从,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倒突然来了主张。杜阿毛怒道:“你个憨大,这有什么不合适?不合适你跟着我过来干吗?”

“呃……我以为咱们只是来抓姚英子的。”

“都要抓!谁也别想跑。”

樊老三紧张地咳了一声,壮胆开口:“杜阿哥,我当初烧香,你教训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讲义气。刘老大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以不理;可方医生救过咱好几次性命,可不能对不起他。”杜阿毛眉毛跃动了几下,咬牙道:“姓方的可从来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你还真当他是好人!”

樊老三恳求道:“杜阿哥这样好不好?我先让方医生走,咱们再去收缴药品,两不耽误。”

“你敢!”

杜阿毛勃然大怒,从腰里拔出短枪,顶住樊老三的脑袋。樊老三没料到这么多年的兄弟,居然说翻脸就翻脸,吓得往后一靠。他体壮如熊,仓库墙壁又只是一层薄板。只听轰隆一声,竟被撞了一个洞。

仓库里的人包括方三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骇地望着这突兀的一幕。杜阿毛见状,索性凶狠地挥着短枪吼道:“治安队办事,都给我趴在地上!”方三响率先回过神来,站起身道:“杜阿毛,你怎么会来这里?”

杜阿毛不太敢直视对方,尴尬间一股恶念涌起,心想索性给你个痛快算了,总好过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这算是你我最后一点情分。他一念及此,直接扣动扳机。

樊老三见状不妙,扑过来一推杜阿毛的手臂。只听“砰”的一声,子弹直射屋顶而出。杜阿毛勃然大怒,和樊老三扭打在了一块。樊老三体形比他大得多,三两下便要压制住他。

杜阿毛情急之下,又是一枪打过去。樊老三先是身躯猛然一震,然后垂头看了眼,胸口多了一个血洞。他似乎不敢相信,多少年的老兄弟竟会向自己开枪,可眼神随即黯淡下来,缓缓从杜阿毛身侧翻下去。

杜阿毛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也有点慌神。趁着这一瞬间的工夫,方三响矫健地冲过来,抬起手刀一下狠狠劈在杜阿毛的手腕上。他惨叫一声,手枪登时落地。

要说杜阿毛到底是在闸北码头混过的,战斗力不及方三响,但斗殴经验丰富得多。他第一时间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往对方脸上一扬。

药水弄本地有大量石灰窑,所以土里或多或少都掺着点石灰。方三响被石灰土突然眯了眼,登时失去了视线,但他反应极快,凭借记忆脚下一踢,把那手枪远远踢开。

杜阿毛见状,也顾不得猫腰去捡,二话不说便朝仓库外头跑去。

他对局势的判断很是清醒。此时寡不敌众,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先从药水弄撤出去。到时候治安队、警察局、宪兵队……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自己的功劳一样不少。至于樊老三,报个因公殉职也算对得起他的遗孀了!

方三响一见他跑出去了,顾不得双眼被石灰杀得痛楚,拔腿追将出去。如果被杜阿毛跑出去,整个磺胺计划都要完蛋。

两个人你追我赶,在药水弄里的肮脏里弄之间展开了一场追击。他们两个对这里的地形都不熟悉,一路跌跌撞撞,不是撞塌了滚地龙的竹架,就是失足踏进了满是粪污的坑洼,鸡飞狗跳,有几次还直直穿过灶间,叮叮当当砸了一地的碗盆。

不知不觉,两人跑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一点的区域。这里的房屋相对规整一些,都是些紧挨成一排的小店铺,卖些针头线脑、二手成衣、油盐酱醋什么的,算是药水弄的一处小商区。

杜阿毛跑得气喘吁吁,他也是奔六十去的人了,这样的狂奔他早已难堪重荷。他冲进一家杂货铺,抢过一把剪子,正要回身跟方三响拼命,却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张竹君,一个是姚英子。她们两个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正朝这边走来。

杜阿毛大喜过望,他顾不得思考她俩为何在这儿出现,直接扑过去,先一脚踹翻张竹君,吸引那年轻人去搀扶,然后把剪子横在姚英子的咽喉上。

追过来的方三响也没料到姚英子会出现,急忙停住了脚步。杜阿毛扼着她,徐徐退到杂货铺旁边一家小店的门板旁,背靠而立,这样可以防止别人偷袭,这才厉声道:“姓方的,你快给我让开,否则她死定了!”

方三响和姚英子的交情,他太熟悉了,这种要挟绝对有效。果然,方三响一见这架势,不敢上前。

“杜阿毛,那么多年交情,可没想到你会绝情到这地步。”他大声喊道。

“呸!别跟我提什么交情。你一个大医生,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混混?哪次我不是三催四请,你还端着架子!现在想起来攀交情,晚了!”杜阿毛脖子上青筋突起,面目狰狞,“你别跟我废话,快让开!”

方三响上前一步:“日本人这些年在上海造的孽,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些药品都是送去给抗战队伍的,是给受难同胞的,你去给日本人告密,合得上青帮的规矩吗?”

“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哪个是靠守规矩起家的?哪个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同是青帮中人,怎么我就不能不仁不义了?”

被利刃胁迫的姚英子忽然开口:“蒲公英,你不要顾及我,大局为重。”然后用力一咬,杜阿毛的手掌登时鲜血四溅。他恼羞成怒,猛地把剪子朝她的咽喉用力压去。

“不要!”

方三响疯了一样冲上来,可惜距离终究太远。姚英子闭上眼睛,静等着最后的时刻,可她耳边听到的,却是剪子坠地“当啷”一声。姚英子重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杜阿毛全身僵住,嘴唇抖动,似乎中了什么诅咒。

方三响这时也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姚英子,挡在臂弯之内。两人一起看到,杜阿毛整个人缓缓地瘫坐下去,门板上擦出一条竖立鲜明的血迹。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从狭窄的门隙间退回去,然后门板“吱呀”一下从里面打开。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门口。他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旧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可惜一条腿已坏了,缠了数圈橡皮膏。左手握着那把滴血的柳叶刀,右手戴着一只手套,爬满皱纹的脸上依稀残留几分俊朗。正是孙希。

三个人怎么也没想到,自从一九三七年分开之后,他们再度聚首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三人彼此凝视,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直到陈叔信搀扶起张竹君来,他们三个才恢复了意识。孙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他们带进屋子。

一进屋,姚英子好奇地环顾一圈,屋内是简单的诊所陈设。墙上木架上摆着几个棕黄色的药瓶,旁边挂着一副听诊器,在方桌旁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床和一顶蚊帐,床边摆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炉灶。可见孙希吃住都在这里。

她忽然发现,孙希一直在望着自己,面孔微微发热,低声道:“在这样的地方藏了那么久,真是苦了你了。”不料孙希摇了摇头:“不苦,不苦。真正苦的,是这里的居民。我在上海生活那么久,从来不知灯红酒绿之外的阴影里,还有着这么一群穷人。没有洁净的饮水,没有新鲜的食物,更别说基本的医疗服务了。我一个落魄到此的伤残人士,都成了他们的救星,可见之前从来没有医生关心过这里。”

姚英子一怔,孙希轻轻叹道:“你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这里的人虽然赤贫粗鄙,可比起外头那些名媛绅士,实在可亲多了。他们一旦信任你,愿意掏心窝子地对你好,一片赤诚。我在这里帮他们做做力所能及的诊疗,挺开心的。”

姚英子隐隐觉得,孙希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他原来一直有股孩子般的跳脱稚气,如今却沉淀成了一位隐士。

那边方三响和陈叔信把张竹君抬上床,做了简单的检查。还好,她只是小腿蹭破了一点皮,并未伤及筋骨。孙希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果然是彻底隐居,对外面发生的事全不知情。张竹君见姚英子有些扭捏,索性把纯庐的事情讲了一遍。孙希听得两眼发直,几次惊得起身,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张竹君又道:“我最不耐烦这些无谓的矫情,我辈中人,不要那么多黏黏腻腻、思东想西,要爽快一点。反正我们也要来避难,索性就让小陈带着过来,让你们两个见见。”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会恰好在孙希的诊所前碰到姚英子。孙希看向姚英子:“怪不得小陈这两个月,总说有慈善家打赏,原来是英子你——英子你真是的,你来见我,难道我会不开心吗?”

姚英子听到他说,眼眶一热,伸手去摸他那只残废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孙希又转向方三响:“老方,你又是怎么跟杜阿毛打起来的?”方三响原本不想讲,可看到陈叔信在一旁,冲他点点头,这才说出他来上海的真正目的。

原来今天谢寿天通知方三响,说磺胺已筹集完毕,为了掩人耳目,分批零散地运入了药水弄,统一打包,再设法沿苏州河运走。而在药水弄对接的人,正是陈叔信。

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转了一圈,大家跟陈叔信都有联系。这个额头宽大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姚英子奇道:“你到底是谁?”陈叔信道:“我并没有骗大家。我确实在建承中学读书,党组织安排我来药水弄做一名义工,来团结和发动赤贫工人,孙医生自然也是团结的对象。”

三个人这才明白,他们今日在药水弄里再次相聚,不是巧合,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动的。

这时张竹君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好,他跑了!”众人朝门口看去,发现竟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摊血。

杜阿毛还活着?

这家伙被孙希从背后捅了一刀,大家都以为就算不死,也肯定重伤。没想到这人倒是坚韧无比,竟趁着他们给张竹君做检查的空当,偷偷爬起来跑掉了。

众人顿时没了叙旧的心思,倘若被这家伙逃出去,不光是他们几个要被抓,连磺胺运送计划都要失败。

其他几人留在诊所里,而方三响和陈叔信一起冲出去追赶。陈叔信对药水弄的复杂地形十分熟悉,又和里面的居民关系良好,眼线众多,很快便得知杜阿毛向草鞋浜方向跑去。

眼看快到草鞋浜,两人看到,地面上的血迹滴落成了一条醒目的线。杜阿毛受了那么重的刀伤,再这么一猛劲地跑,不大出血才怪。

他们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草鞋浜外的马路跑去,不由得加快脚步。杜阿毛也注意到了追兵将近,跑得更快了。

就在快要赶上时,两人却见一辆挂着太阳旗的军车从马路上驶过,车上都是日本兵。

杜阿毛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挥舞着手冲过去。日本兵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突然冲过来,连开口示警都没有,直接举枪射击。只见数十枚子弹恶狠狠地穿透杜阿毛的躯体,强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猛然地后仰,像块抹布一样摊在地上。

两人猝然停住脚步,伏低身体躲在草丛里,避免被当成同伙。

那些日本兵跳下卡车,端着枪朝杜阿毛的尸体小心地包抄过去。他们谨慎地用刺刀戳了几下,看确实没动静了,一个军曹俯身下去检查尸体。军曹在他身上掏出一个类似证件的东西,辨认一番,然后直起身子,从脖子下掏出一个哨子玩命地吹起来。

哨声尖厉,像一把刺刀划破天空。方三响和陈叔信对视一眼,慢慢向药水弄退去。至少……杜阿毛没来得及说出任何消息。

曹主任掏出手帕来,抹了抹额头。三月的天气还有些阴冷,可他的汗水抑制不住地沁出来。

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根细长的电线杆,杆上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男子。男子耷拉着脑袋,已经气绝身亡,身上有五六处干涸的刺刀伤口,血色微微发黑。在电线杆后头是一片密集的铁丝网,把他们与另外一侧散发着腐臭味的滚地龙隔开。

远远地,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如行尸走肉一样在破烂棚户之间徜徉,恍如鬼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曹主任颤抖着双手合十,川岛真理子走到他身旁,仰头打量着电线杆上的死者:“曹主任,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这个?”

“明白,明白,这么多死人,造成疫病可吃不消,我这就组织人手去收拾。”

川岛真理子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这个。”曹主任抬起头,感觉川岛真理子在笑,可那个笑容让自己从头顶凉到尾椎骨。

十五天前,纯庐爆炸案震惊了整个上海。无论是日本宪兵队还是 76 号特工总部,都拼命想找到张竹君和姚英子,但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负责普陀地方治安的竹田部队,却突然有了大动作。

他们在草鞋浜附近,意外发现了治安队副队长杜阿毛的尸体——当然,对外公告没提是被日军误杀。竹田厚司判定有潜在的恐怖分子隐藏在药水弄里,下令进行封锁作战。

于是日军以槟榔路、小沙渡路、苏州河、樱华里为四边,将药水弄周围牢牢封锁起来,关闭一切出入通道,严禁任何人出入。

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来,这样的突发式封锁时有发生。但药水弄和别处不同,这里的贫民都是打一天工,换一天粮食,并没有任何物资储备。一旦被封锁,他们很快便陷入了饥馑的绝境。

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饥荒,他们距离有食物的地方咫尺之遥,却无能为力。有人试图趁夜游过苏州河,被哨兵用冷枪打死在水中;有人想趁夜钻过铁丝网,结果被生生拖拽出去,浑身被刮成一个血葫芦。曹主任眼前这个不幸的家伙,就是因为在家里实在太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找吃的,结果被日本人发现后,绑在电线杆上活活刺死。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药水弄里如今是怎么一番景象,曹主任根本无法想象。他也不明白,川岛真理子把他叫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川岛真理子悠然道:“本来呢,我一直在忙爆炸案的事,封锁药水弄和我没关系。但我前两天无意中发现,这两件事有一个重合点,就是杜阿毛。”

曹主任还是不明白,可一直不讲话也不好,他赶紧应和道:“杜阿毛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在闸北跑旱码头的白相人 ,来医院看过几次病,是个老油条。”

“庆典当天,杜阿毛负责在外围维持治安。可下午爆炸案发生之后,他却突然擅离职守,带着一个叫樊老三的人离开了,有人在草鞋浜附近目击到他的踪迹。又过了几个小时,他就从药水弄跑出来,被人打死,而樊老三也神秘失踪。”

川岛真理子讲到这里,看了眼曹主任的反应,继续道:“我询问了几个他的手下,发现在爆炸案前几天,他在码头遇到过一个叫方三响的人,两人相谈甚欢,他甚至亲自把方三响送走。”

“哦……啊?三响,他……他回上海了?”曹主任一惊。川岛真理子眯起眼睛:“岂止,就在纯庐爆炸案的前几天,方三响还和姚英子一起出现在小沙渡路上呢,距离药水弄不算远。”

曹主任赶忙道:“我一直在忙活庆典的安排,英子也没跟我讲过。哎呀,这个方三响,都回上海了,也不回医院看看。”

川岛真理子知道他在撇清自己,抿嘴一笑,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杜阿毛的验尸报告。他死于枪击,但在枪击之前,他的后背被人捅了一刀,造成了大量失血。据法医说,这个刀口,是三号手术刀造成的。”

她紧盯住曹主任,让他连躲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你说药水弄那个穷地方,连一家药店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把外科手术专用的刀具?这个伤口,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又是谁弄的?”

直到这时,曹主任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川岛真理子突然喝道:“孙希是不是就藏在药水弄里?”

曹主任勉强笑道:“您刚才说的那些线索,是不是有点牵强……”

“若放在法庭上,确实有点牵强;但对特高课来说,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怀疑就行了。”川岛真理子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了曹主任的肩膀上,“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三个之间的感情,亲密无间,全无猜疑。所以我才会笃信,方三响和姚英子出现在这里,必然和孙希有关系。”

曹主任哑口无言。

“竹田厚司那个笨蛋,这些天他的部队在药水弄里四处搜捕,人抓了一堆,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上海市已经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没有新的进展,今天就要被迫解封。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在药水弄里找到我想要的。曹主任,你会帮我伐?”

川岛真理子戏谑地加了个生硬尾音。曹主任想配合着笑一笑,可咧开的嘴比哭还难看:“川岛小姐您两年前不就问过了吗?我真的不晓得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都叫我屎窟曹,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找我的呀……”

川岛真理子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有怀疑就行了。我现在怀疑,他们三个现在都在药水弄里,而且曹主任你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现在请你在前面领路,带我去药水弄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否则我只好把你和你儿子曹有善都送去宪兵队。”

一听自己儿子的名字,曹主任顿时没了办法。他发现之前那些蒙混手段,就像一层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当对方认真起来时,一撕便破,全无反抗的余地。

川岛真理子注视着他一点点蜷缩下去,忽又浮现出一副温柔神情:“我对孙希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你带我去,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死。你不是害他,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救这家医院。”

曹渡绝望地透过铁丝网,看向药水弄的内部,心乱如麻。川岛真理子脸色逐渐冷下来:“我弄丢的玩具,今天必须找到。要么你带着孙希从这里离开,要么你们谁也不要离开了。”

曹主任的肥厚脸颊抖动起来,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视线延伸到最北方的遥远尽头,是药水弄毗邻苏州河南岸的一片河滩。这附近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石灰窑和砖窑,还有十来个极小的码头。上海的日常建筑需求,都是通过这里的小趸船沿苏州河外运,是很多药水弄的居民赖以生存的产业。

因为日本人突如其来的封锁,此时所有的小趸船都停泊在码头附近,动弹不得。它们的露天船舱里早就盛满了石灰或砖块,用苫布盖起来,在河上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如同一片翻起白肚皮的鱼。

在码头附近的一处废弃石灰窑里,方三响探出头来。他的脸色枯槁,皮肤干瘪,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十五天之前,杜阿毛的意外死亡引发了日军的封锁。虽然日本人不知道药水弄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没头苍蝇似的抓了一些无关的人,但这一批已经包装好的磺胺同样也运不出去。方三响当机立断,把磺胺转移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趸船上,上面用大量石灰盖住。

他们为了避免危险,人也从孙希的诊所离开,转移到了趸船附近的一处废窑里。这样的废窑在附近非常多,有如兔子洞,没有几百人篦子一样梳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可惜的是,药水弄的饥荒,同样波及了他们。孙希拿出诊所里储存的一点点粮食,分给姚英子和张竹君,但又被她们分给了附近的小孩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能靠仓库底缝里抠出的发霉麸皮维生。

让方三响他们惊讶的是,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药水弄的居民们没有一个人出卖他们,反而暗中遮掩,让他们避过数次险情。这些人与其说是感于抗日大义,倒不如说是对孙医生的信赖。

封锁的时间一长,姚英子和张竹君最先撑不住,孙希和陈叔信的身体也吃不消。每天只能靠体能最好的方三响跑出来,去河滩上搜集牛舌草。这种野草有轻微的毒素,但总比没吃的强。

他搜集了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棚屋之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亮,绝对不是饿到发疯的本地居民。方三响警惕地爬上一处高坡,伏在野草之间,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药水弄的区域,包括孙希隐居的诊所。

他视线一落下去,心脏骤然收缩,因为出现在那附近的队伍,打头的两人赫然是川岛真理子和曹主任,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曹主任走在最前面,犹犹豫豫地带着路,川岛真理子紧随其后,让他连后退的空间都没有。

“糟糕……”方三响暗叫不妙。曹主任是知道孙希隐藏在此的。如果他坦白交代,川岛一定会对药水弄进行一次大搜查,届时别说孙希藏不住,姚英子和张校长也会被抓,连那一船磺胺都要暴露。

可他现在体力衰微到了极点,刚才爬坡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方三响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发现唯一的解法,就是他们几个人主动站出来跟川岛走,只留陈叔信一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把磺胺送出去。

他自己为此牺牲是毫不犹豫的,但他不能替其他三个人做主。正当方三响打算返回废窑去商量对策时,他注意到了一桩古怪事。

曹主任带着川岛真理子走到孙希的诊所门口,却没有停步,径直朝着更北的方向走去。

这可太奇怪了,就算他们预判孙希不在诊所,好歹也该在里面翻找一下。难道说,曹主任并没告诉日本人孙希住在这儿?那更奇怪了,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他决定先不离开,伏在草丛里,用眼光追踪着这支队伍,看着他们来到了苏州河畔的小码头,距离藏着磺胺的小趸船只有几十米。

曹主任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费力地攀上河堤,累得气喘吁吁的。川岛真理子环顾四周,狐疑地道:“曹主任,孙希是藏在这个码头吗?”

“不晓得,呼呼……”曹主任还在喘,脸上的油都要渗出来。

川岛真理子脸色沉下来:“那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她身后的日本兵纷纷紧张起来,向四方戒备。曹主任从怀里掏出手帕,圆镜片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川岛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啊,算算账是可以的,可一讲起政治,那真是个洋盘 。从前清开始,每次政权更迭我都猜错,全医院的人笑我笑得来噻。”

川岛真理子细眉轻蹙,不知道这个怯懦胖子说这个干吗。不过她不担心他能玩出什么花样,索性抱臂静听。

“一九三一年那场仗,我本以为国军本土作战,好歹能赢,结果又搞错了。所以到了一九三七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日本人肯定是要赢的。这几年仗打下来,我觉得我终于猜对了这一次。”曹主任把眼镜摘下来,拿手绢用力揩起来。

“可我难受啊,真的难受……我从这家医院开业就管着庶务,三十多年来,只离开过一年不到。从沈会长到牛、刁、颜、乐、应诸位院长,都信任我,把医院交给我照顾。我想着,日本人得了天下,这家医院好歹也得有人管,总得有人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舍我其谁呀——可我实在忍不了了,看看你们,把好好的一座红会医院折腾成什么样子?”

川岛真理子双眼一眯:“曹主任,做人要讲良心。我可是信守承诺,没让同仁会吞并红会第一医院。你以为这几年没人滋扰贵院,真的是靠那张载仁亲王的合影吗?”

曹主任突然吼起来:“是的,你是把医院护得好好的,可医院里的人呢?英子被逼得自杀,孙希被逼得自残,三响连医院都不敢回,这些好医生都是我一直看着成长起来的,可你们把他们糟蹋成了什么样!”

日本兵们被这一声巨吼吓得一激灵,纷纷举枪对准曹主任。川岛真理子非但不惧,反而冷笑着靠近一步,看到血丝在这个胖子的双眼里迅速弥漫开来。

“英子举起炸弹的那一刻,我也在现场。我那时想起了沈会长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医院,是人。’我才知道我之前弄错了,只有保住这些医生,才算保住这家医院。这才是沈会长希望我做的事。”曹主任的两边腮肉颤动着,仿佛有强烈的情绪在他肥肉下鼓荡。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儿子想想?”川岛觉得很好笑。

“我儿子一向不省心,我管了他半辈子,也该让他自立了。”曹主任看向川岛,“你逼我来找孙希,逼着我去把这些好医生再毁一次,我是万万不能的。”

“哦,然后呢?”川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然发现,看着这头窝囊的猪无能而狂怒的样子,也很有意思。

“我真心觉得你们日本能得天下,中国肯定要完了,完了……”曹主任絮叨着,把眼镜突然扔掉,肥胖的身躯陡然迸发出一股巨力,伴随着怒吼冲向川岛,“我曹渡一辈子站错队,让我最后再站错一次好了!”

川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曹渡突然伸手抱住了她,两个人朝着河堤下方滚落。而在河堤下方,恰好停泊着一条装满石灰的小木船,两个人落入苫布之间的缝隙,弄了一身石灰粉,霎时变成两个生汤圆。

小船多了两个人的重量,立刻失去了平衡。还没等川岛真理子明白过来,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让大量苏州河水漫过船舷,流入船中。

闸北的流氓都知道,倘若被人撒了石灰在眼睛上,不能用水去冲洗,因为石灰遇水发热,眼球就毁了。此时大量河水遇到石灰,埋入其中的两个人会遭遇何等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川岛真理子惨叫着挣扎,试图逃离。可曹主任心存死志,体重又大,把她压制得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一起承受着这地狱般的煎熬。

伴随着阵阵凄厉惨叫,日本兵们疯狂地冲下河堤,四处找挠钩和竹竿,试图把小船往岸边拉,可为时已晚。小船上冒起滚滚的白烟,朝着苏州河中心飘去……

在不远处的小丘之上,一只大手攥紧了牛舌草的根部,却久久没有拔起。

三月二十日当晚,一直没有获得实质线索的竹田厚司,终于在各方面的压力之下,宣布解除药水弄地区的封锁。至于在苏州河畔的那一场变故,在官方报告里被认定是意外事故。川岛真理子和曹渡的遗体也已被寻获,凄惨程度连验尸官都为之心惊。

在解封之后,外界的民间慈善机构立刻将食物与补给品运进去,药水弄的幸存居民们终于熬到了曙光到来。而在药水弄的北侧码头,几十条趸船也迫不及待地拔锚出航,把积压已久的建筑材料送去各处。

苏州河上变得拥挤不堪,负责检查的日本兵只得潦草地随便翻检一下,便统统放行。

所有的船只离开之后,码头变得空荡荡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几个人影站在河堤上方,不知在眺望什么。忽然其中一人看到,河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那人连忙下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捡起来。

那是一副小圆眼镜,上头沾满了石灰,只露出一小块镜片依旧剔透,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光辉。

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

一位文人曾在杂志上戏谑地说:“上海的临街墙壁,其形态有如地质分层,上面总是糊满了各色告示、标语、广告,一张盖住另一张,新旧不停交替,层层叠叠,大抵可以当成历史书来读。”

此刻方三响注视的这面墙壁,便是一个完美的实例。

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砖壁上面,各种尺寸的大纸贴得横七竖八,斑驳不堪。在最底层,依稀可以看到一张褪色的大红纸,上书“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字样;在它上面,叠着几条“庆祝国府回迁南京”“坚决惩治汉奸行为”的标语。位于中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幅手绘海报,上面写着呼吁市民注意最近的霍乱疫情,菜食要烧熟,餐具要消毒,市民要主动施打疫苗云云,落款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前天。

而在这海报的上面,赫然还糊着一张竖条标语。这条标语的边缘尚有糨糊的痕迹,应该刚贴出不久。没有任何装饰,白底之上一排简洁的大墨字:“我们要工钱,我们要活命。”落款是沪西清洁工队。

方三响正看得入神,陈叔信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差不多要走了。他点点头,夹紧腋下的化验包,朝着强家角渡匆匆走去。

这里乃是苏州河在沪西周家桥一带的老渡口,原来是为了方便附近农民出行而设的义渡。后来荣家在这里建起了申新纺织厂,人口日渐兴盛,强家角渡遂发展成一处专用码头。上海市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通过驳船沿苏州河运至这里,再转运去沪西垃圾场填埋。

方三响和陈叔信刚接近强家角渡口,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待得他们戴上口罩靠近,看到了一番惊人的场景。

只见码头外的河面上停泊着数条驳船,上面堆满了各色垃圾,无数蝇虫萦绕其上,有如乌云。而在码头边缘,同样堆满了垃圾,几乎要把整个渡口淹没。在这些垃圾之间,是密密麻麻几百名身罩布袍、头扎麻巾的清洁工人,那袍子上还印着“沪西卫生”字样。

他们簇拥在一块,手持铁耙长锹,十几条临时赶制的横幅在人群中竖起。在清洁工人的对面,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衬衫的卫生局干事在声嘶力竭地喊话,说几句还用手帕掩一下口鼻。

“目下上海霍乱凶猛,每天都有几百人染病,实在是非常时期,市政同人皆疲于奔命。垃圾乃是霍乱最大之病源,诸位若袖手罢工,只怕市民死伤更为骇人。恳请诸位多体恤一下人命,尽快复工。待疫情平复,再论功赏……”

“册那娘皮 !你不发工钱,我们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工人中一个声音大骂道。

“我们天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累得要死,饭都吃不上。霍乱患者是人,我们就不是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骂起来,干事尽力解释道:“国家抗战刚刚胜利一年,百废待兴,各处用度都很紧张。又赶上时疫,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一时周转不开,还请诸位多理解。”

“区科长,我看不见得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场内响起。

陈叔信和方三响快步走进场地。那些工人一见是陈叔信,无不欢喜地喊道:“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区科长眉头一皱,他久闻此人大名,别看是个小年轻,却最擅长在工人里搅风搅雨,他来这个罢工现场,必是不安好心。

他抢先一步警惕道:“这是我们卫生局的内部事务,外人无权干涉。”陈叔信微微一笑:“我们来这里,是代表工人们跟资方谈判的。”区科长早猜到他的来意,冷哼一声:“什么资方,我们是公务机构,你进错庙了!”陈叔信道:“无论是资方还是公务机构,总得吃饭不是?人家卖了力气,却不给酬劳,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区科长不耐烦道:“我刚才说了,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周转不开。我们可不是故意克扣,谁能算到上海突然就闹起霍乱呢?”

陈叔信慢条斯理道:“霍乱是半个月前闹起来的,卫生局两个月前没发工钱了。这时间,有点对不上。”区科长大怒:“你懂不懂科学?疫苗不是随打随有,总有个预购周期。再说了,你去问问,第一批疫苗,可是优先打给这些工人及其家属的!你问问他们打没打?”

周围的清洁工面面相觑,不得不纷纷点头。卫生局确实在疫情刚起时,组织他们打了一轮霍乱疫苗。区科长气势立刻就起来了:“卫生局是截留了你们一部分工资,可也是用在了你们身上啊。你们生活是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可总比得了病死掉好吧?”

“可我们家里也有人得了霍乱啊!”一个清洁工不服气地喊道。

“所以说你们不懂科学,疫苗又不能保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去庙里求保平安,也求不到十成灵验,对不对?”

这时方三响开口道:“等一下,区科长,你这个说法有问题。根据防疫政策,疫苗都是由政府出资,免费给市民们施打,所以本就在卫生局编列的预算之内。你挪用工人应得的薪酬,却拿免费的疫苗注射来做人情?”

区科长恼羞成怒,喝道:“你是谁?敢对卫生局指手画脚?”方三响平静地亮出一本证件:“我是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的防疫主任方三响,也是这次上海霍乱疫情的防治委员会委员。”

一听这个头衔,区科长顿时畏缩了一下。不过再怎么说,卫生局也是各个医院的主管部门,所以区科长鼓起勇气道:“方……方委员,你既然负责防疫,应该能理解,这场疫情来得太猛,账上能动用的钱都花了,上头迟迟不批紧急款下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方三响轻叹一声,至少区科长对疫情的描述没有错。

这场霍乱疫情从五月底开始流行,肆虐于闸北、虹口、黄浦等处,来势极猛,平均每天有二十余人发病,死亡率也居高不下,病患塞满了全市几乎所有医院的床位。政府一方面组织市民紧急施打疫苗,另一方面则尽力阻断疫情源头。其中清理垃圾是重要一环,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会陪着陈叔信来协助谈判。

“区科长,皇上不差饿兵。任由垃圾这么堆积,疫情难以缓解啊。”

区科长叫起苦来:“方医生,你知道的,霍乱疫苗得打两针才管用。我们连下半年的预算都预支来买疫苗了,实在没钱支给了。”陈叔信突然冷笑:“你们沪西卫生局的汪局长,昨天可是在佘山又添置了一套小院,这也是预支的钱?”

区科长脸色阴晴不定,索性一甩袖子:“汪局长的家事,我不清楚。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下一批疫苗到了以后,优先给工人注射第二针,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

陈叔信还要说什么,却被方三响一把扯住袖子,眼神示意少安毋躁。然后他对区科长道:“你看这样如何?红会目下筹集了一批善款,我可以申请以贵局购买疫苗的名义,发放给清洁工人。等你们第二批疫苗到了,我去补个流程,两相冲抵,你看这样如何?”

区科长迅速盘算了一下。这么一腾挪,在账面上就变成了红会购买疫苗,卫生局正常发放薪水,等于红会代替卫生局出钱帮忙周转,倒真是一个合理合规的绝妙操作。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

陈叔信有点着急,卫生局这明显是有猫腻,他不信方三响看不出,怎么还主动替他们擦屁股呢?方三响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几句话与区科长敲定了细节,然后转身向清洁工们宣布结果。

清洁工们听到这个消息,队伍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家里妻小嗷嗷待哺,他们可不管这钱谁出,只要能拿到真金白银就好。不少人激动地流出眼泪,若不是陈先生和方医生这次仗义出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还请大家不吝援手,尽快恢复垃圾清理工作。否则疫情愈演愈烈,受害者会持续增多。”方三响围着全场拱手走了一圈。众人七嘴八舌地答应着,纷纷放下横幅,高举工具,散开干活去了。

一场纠纷,就此消弭。

离开强家角渡之后,陈叔信有些愤愤不平:“您这可是有点和稀泥,怎么能让那些贪官得了好处呢?应该坚决与他们斗争!”方三响劝道:“此时不比平常。我们在这里耽搁一分钟,外面就多死一个人。真这么僵持下去,外头舆论会怎么看?沪西清洁工人不顾市民死活,横使疫情扩大?到时候清洁工人反而成了市民的对立面,还怎么团结?”

陈叔信“呃”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老同志考虑得就是周详。虽然他略觉窝囊,但也明白事情分轻重缓急。

“所以当务之急,是让沪西清洁工拿到薪酬尽快复工,避免疫情扩大,也避免官僚们把疫情变成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方三响抬腕看了看时间,又道,“你也不必气恼。这次至少沪西清洁队的广大同人已经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你接下来开展工作,岂不是更顺利了?”

陈叔信一直在搞地下工人运动,他挠挠头道:“很多同志在想,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这种地下工作还有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这个年轻人,“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有必要。虽然国共刚刚签署了《汉口协议》,全国都在呼吁和平,但我们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你不知道,前两天,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前往南京请愿,结果刚到下关车站,就被一群暴徒痛殴。好几个人还是送回第一医院来治的伤——可见他们会随时撕毁协议开战。上级有指示,我们的工作,要按照国共全面开战的情况去准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陈叔信一拍胸脯:“明白了,我今晚回去就组织集会,好好传达一下这个精神。”他注意到方三响又看了眼手表,不由得笑道:“好啦,方医生你今天还有大事,我就不多留了。”

两人拱手告别。一贯节俭的方三响,这次难得叫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地朝着中山医院赶去。

一九四二年他完成了磺胺药品的输送任务之后,主动向组织提出留在上海,建立一条稳定的药品交通线。组织很快批准了这个请求,于是他留在大安产物保险公司里,与谢寿天、陈叔信密切合作,直到抗战胜利。

此时全国救护总队业已解散,分散在各地的医护人员陆陆续续地复员归来,方三响索性辞掉了保健学顾问的工作,返回第一医院干老本行,顺便协助陈叔信在码头、工厂和市区等地搞工人运动。

黄包车很快赶到了枫林路,一座巍峨的灰色大楼出现在他眼前。西式楼体,却有一个中式飞檐,看起来庄严而肃穆,中山医院到了。这座倾注了颜福庆一生心血的综合性大医院,建成不久即遭日寇侵占,今年医护人员陆续回归,方才真正运转起来。

姚英子的胃部手术,正在这里进行。

她和张竹君在一九四二年离开药水弄之后,通过中共地下党的渠道离开浦西,在浦东曹家弄一带隐居。抗战胜利后,她们返回上海,姚英子的胃病变得更加严重,只得送到中山医院来做手术。

方三响匆匆来到位于三楼的手术室门口,先看到的是正坐在走廊里看书的方钟英。八年时光,方钟英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的青年,眉眼与母亲神似。他年初从重庆返回,如今在《申报》做记者。

他见父亲赶到,连忙放下书,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姚妈妈刚刚送进去,是沈克非院长亲自执刀。”

方三响一听这名字,松了一口气。这一位是中山医院的院长,沪上赫赫有名的外科圣手,资历极深。有他亲自出手,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看看走廊尽头,忽又问道:“你孙叔叔呢?”

方钟英一脸无奈道:“孙叔叔坚持说要近距离观摩学习,纠缠了半天,沈院长犟不过他,只好批准。也刚进去。”方三响笑起来:“这个孙希,沈院长动手术他都不放心。”

他眼下没什么能做的,便一屁股坐在儿子旁边,闭目养神。刚刚休息了没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很轻,似乎唯恐惊扰到手术室内的医生,但又很有节奏,每一步的距离差不多。

方三响睁开眼睛,侧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清癯老者,正朝这里走来。他的头发全白了,体态却依旧挺拔,全不见寻常人老态龙钟的衰朽之气。

“颜院长?”方三响慌忙站起身来。来的人,正是颜福庆。

颜福庆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不必多礼。方钟英起身紧张地问了一声好,然后很识相地坐到另外一条长椅上去了。

“你不必太担心,沈院长的技术放在世界范围,也是一流。而且这种胃部分切除术发展得很成熟,对于胃癌预后也是比较好的。”颜福庆坐到方三响身旁,习惯性地摸了摸小腹,自嘲道,“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怎么都吃不胖。”

原来早在一九四〇年,颜福庆就因为严重的胃溃疡,被迫前往美国,切除了五分之三个胃。后来他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毅然返回上海沦陷区,担负起上医教学与红会第一医院的管理工作,与日军伪军周旋到了抗战结束。

方三响不禁感慨,他和姚英子连得病都这么相似,看来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缘分。

“多亏您尽力调度,中山医院才这么快恢复运转,不然英子这手术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呢。”

中山医院于今年五月刚刚复业,是上海大医院里最先恢复机能的。颜福庆似乎露出一丝苦笑:“这件事啊,也由不得我不快。你可不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一成立,就盯上了中山的院产,想把它收为军队所有。幸亏我见机快,火速调了一批上医学生,让他们进到这楼里当宿舍住,然后几经交涉,才算保下来。”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抗战期间,我们要从敌人手里保住医院;抗战胜利了,还要从自己人手里保下医院,这可真是荒唐。”

方三响道:“国府上个月也迁回南京了,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在上医做个教授,开几门公共卫生的课,如此而已。”颜福庆微微抬起头,眼神却闪动着不甘。他似是要避开这个话题,侧头问道,“眼下这场霍乱,现在状况如何了?”

方三响叹道:“这次的传染规模太大了,累计感染五百余人,每天还新增二十多例真性霍乱,死亡率差不多是在一成。在我印象里,哪怕是清末那会儿,上海也没有过如此规模的时疫——您是公共卫生专家,您说这怎么还越过越回去了?”

“唉,中国抗战前的公共卫生工作,就搞得很差。经过八年蹂躏,只怕是雪上加霜,更加不堪。时至今日,上海还有七成居民喝的还是未处理的河水与井水,这是霍乱的根源哪。你不让他们喝脏水,又没有干净的水提供,怎么办?”

颜福庆郁闷地拍了拍扶手,可仍觉得憋闷,索性站起身来,在走廊来回踱步,仿佛这样才能把气顺出去:

“三响你不知道,现在中国的公共卫生状况,太糟糕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个月发布了一个统计。日本投降已经快一年了,中国的黑热病年发病率,从战前的二十万例,发展到二百万例;伤寒从七十万例上升到一百五十万例;其他的如天花、疟疾、斑疹、结核和血吸虫等,上升幅度也十分惊人——你可知道这一切的症结在哪儿?”

“人手。”方三响回答。

“没错,人手。”颜福庆似在课堂上一样,“如今,全国符合标准的病床只有五万张,政府颁发执照的医师只有一万两千人、药剂师七百人、护士五千七百人。要照顾四万万人的健康,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哪。”

他到底是做过卫生署长官的人,对这些统计数字无比熟稔。

“所以我辞去了一切公职,专心在上医教书。巴望可以多培养一些医生出来,略解燃眉之急。”颜福庆道。这时方三响鼓起勇气,出人意料地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您的想法有问题。”

“哦?”

“就拿上医和协和来说,一个学生成为独当一科的医生至少需要七年。全国医学校只有二十几所,每年输送出来的医生,能有多少?何况这些医生,有多少是留在北京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有多少能惠及边远山区和底层民众的?”

颜福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依你之见,学校要求严格反而是错的了?”

“不,现在的医疗教育没有问题,我也希望中国的医术能比肩英、德、美。但现实是,中国太落后了,我们精雕细琢出了少数精英,在公共卫生的低端人才培养上投入却太少了。我国的人口太多,地域太广,几个京沪的好医生,覆盖不了广大民众的健康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二三十个名医,而是十几万水平一般的卫生工程师、卫生监察员、公共卫生护士和助产士。”

方三响说完之后,颇有些忐忑不安。这一番言论,可谓离经叛道。这让任何一位医生听了大概都要叱责。他赶紧补充道:“当然,正规医疗教育还是要的,只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觉得应该优先满足最广泛的基本需求。”

颜福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你这个说法很好,就是有点冤枉人。其实上医的校长朱恒璧,还有现在手术室里忙活的沈克非,他们都和你的观点差不多,都认为应该让医疗教育下沉,覆盖更多人群。事实上,这项工作在抗战期间就在做了,姚医生不也参与其中吗?”

“是的,英子跟我说过。她说歌乐山下重建的那个卫生示范区,后来改成了中央卫生实验院,进行公共卫生人员的试点。”方三响点头。

“当时我们的规划是,摸索出一套初级卫生员的培训体系,分成看护、助手、助理三档。看护只要培养一个月,助手一年培训,助理四年培训。这些人毕业之后,可以分散到县一级的卫生站去,提供最基础的一些医疗服务。这样只要十年时间,就能有足够的人手,把公共卫生体系延伸到大部分县城里——你看,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方三响却有些煞风景地问道:“那么实际效果呢?”

这一句问出来,颜福庆的眼神霎时变得黯淡。他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陈志潜医师的故事吧。”

方三响听过此人的大名。他是协和的一位公共卫生专家,兰安生教授的弟子。陈医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深入到河北定县,赤手空拳建起一套三级卫生示范区,直到七七事变后才被迫停止。姚英子时常提及,佩服得不得了。

“抗战爆发之后,陈教授辗转来到四川,在卫生署的支持下开展四川农村的卫生改造工作。他吸收了大量无照医生、地方郎中和高中学生,专门为他们开设了短期卫生培训,中央卫生实验院也向他输送了大量人手。靠着这个办法,他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在四川建起了一百三十一个县级卫生院和一百三十九个卫生所,可谓是成绩斐然。”

方三响很是吃惊,这个数字实在是不简单。但他没吭声,因为后面必有转折。

“但是陈医生辛苦建起的这一间间卫生院,却出现了大量贪污腐败的行为。管理者上下勾结,收受贿赂,兼职私活,套取药品物资和预算,甚至还和当地政府合作,巧立各种名目征收税费。仅仅是被揪在明面上的,就有九个院长被撤职。陈医生不停地在各地巡视纠察,可官僚彼此推诿,终究无济于事。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政府忙于回迁,精力不再放在四川一省,加上通货膨胀,价格飞涨,这套体系便无法维持,近于荒弃……”

说到这里,颜福庆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至今还记得,志潜在今年写给我的一封信里说:公共卫生事业如此之知性主义、理想主义,在过去一年里,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开始怀疑它在中国的实用性——志潜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消沉颓丧之意,竟溢于言表。你问我效果如何,我只能说,任重而道远。”

颜福庆说到这里,双眸里闪过一丝少有的困惑,连带着最后吐出的五个字,都显得不那么自信。

“您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方三响道。颜福庆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气质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他不由得稍微坐直了几分,凝神倾听。

“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陈医生的构想,都是好的,只是不切实际,”方三响顿了顿,觉得有点欠斟酌,可一时又想不到更委婉的表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它只是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就算勉强栽种,勉力扶植,也无法真正生根发芽。”

颜福庆的眼眸一闪,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好奇。

“就拿陈医生来说。他所遭遇到的麻烦都不是医学上的,而是体制上的。官员贪腐,这是政府监察不力;资金匮乏,这是国家重视不够;建设推诿,这是政令运转不灵;地方民众不配合,这是他们没有被宣教过,不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方三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您想想,这些问题,哪个是医生该解决的?能解决的?”

颜福庆做过卫生署长,比方三响更清楚政府内部的风格,听了只是苦笑。

“您一定还记得项松茂总经理吧?他多年前就跟我抱怨过,政府官员觉得洋药应有尽有,买都买不过来,何必还要自己费心去做。国家对民族制药毫无扶持之心,导致至今奎宁、磺胺等战略药物均不能国产。如果我们要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公共卫生体系,需要大量廉价药品,这又岂是陈医生一人能解决的?”

方三响讲到这里,语速重新放缓:

“陈医生和您的公共卫生构想很好,但恕我直言,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它根本执行不下去。从上到下,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问题。譬如在一间充满病菌的屋子里,手术方案再如何完备,也无法挽救病人。若无有决心的政府,则无有效果之卫生。若无有效果之卫生,则无有健康之民众。”

这发言大胆且危险,颜福庆盯着他,半晌方道:“听起来你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我多年前在山东碰到过一个牧师,他给我讲了信义宗的起源。他有一段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方三响抬起头,看向窗外,“现在我知道了,这四万万人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苦苦寻求的答案。”

“说得好,四万万人的公共卫生服务,本该是让四万万人一起参与。”颜福庆赞道。

方三响抬起右手臂,攥紧五指:“陶管家教过我几招拳法,他说打出好拳的关窍,讲究力从地起。不懂得这个发力技巧,任凭拳理如何精通,打出去也是软绵绵的。同样的道理,公共卫生的成效,取决于金字塔底,而非塔尖,取决于政府能不能从最广泛的底层汲取力量。”

颜福庆轻轻拍打一下膝盖:“力从地起,嗯……这个提法很有意思。这不正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吗?”

“我知道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哦?”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颜福庆仔细咀嚼着这五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正聊着,手术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先是病床被推出来,然后是沈克非等医生鱼贯而出。颜福庆连忙起身上前,向沈克非询问结果。

方三响不好扯着沈院长去问详情,就一把将孙希拽过去,问他如何。孙希摘下手术帽,满眼钦佩:“沈院长真是高手啊,不枉观摩这一回。”方三响怒道:“我是问英子怎么样?你别开玩笑。”

孙希故意逗方三响发急了一阵,才笑道:“英子的命好,早两年这就是绝症。幸亏去年美国人改良了消化道重建和淋巴结清扫两项关键技术,也幸亏沈院长引进得及时。如今她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接下来几年内没扩散,就能长命百岁。”

方三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侧眼看到,病床上的英子麻药劲未过,仍旧闭眼安详地睡着。看她的嘴角微翘,似乎正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那……万一要是扩散了呢?”

“呸,老方你别乌鸦嘴。”

“我们做医生的,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也安心点。”

“只要医学理论上有可能,我就能把英子救回来。”孙希抬起左手,自信地在半空比画。

方三响知道,孙希最近在苦练左手执刀,说纵然达不到原来的水准,至少不会变成废人。三人之中,孙希看着最跳脱,其实他才是最专注于医术的。

那边颜福庆和沈克非也交谈完毕,两个人都是大忙人,各自告别离开。方三响惦记着霍乱防疫的事,让孙希陪床,自己也拔腿要走,却忽然发现走廊尽头探出一个脑袋。

“唐莫?”

他认出是孙希的那个学生。

这个学生自从一九四〇年离开上海投奔重庆之后,就一直在上海医学院实习。也是今年刚返回不久。唐莫一直觉得老师右手残废是自己造成的,一直有所回避,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居然主动跑过来了。

唐莫听到方主任喊他,一脸紧张地走出来:“方主任,我刚从华山那边过来。”

第一医院所在的海格路,此时已经改名为华山路。业内的医生们聊起来,都喜欢用路名代称。

正好护士把姚英子的病床推走,方三响让开身子,把他朝孙希那边一推。唐莫目视着病床远去,这才鼓起勇气对孙希道:“老师,有一件事,是……嗯,是关于姚医生的。”他把手里的文件取出来,递给孙希,方三响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人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竟是一份法庭通知函,直接送到了红会第一医院。通知里说,有人举报姚英子在抗战期间有汉奸行为,依《惩治汉奸条例》,法庭已启动调查。事主如认为举报有误,可回函或本人前往折辩云云。

方三响和孙希看完之后,又惊又怒。《惩治汉奸条例》是今年三月十三日国府公布的一条法令,对于抗战期间有通敌叛国、有损同胞利益之汉奸行为,要予以相应惩罚。比如汪伪政府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博,即已于本月枪决。

但“汉奸”怎么会跟姚英子扯上关系?

所幸法庭通知函后面,还附了举报信的原文——当然,不是原件,而是影印照片——信中声称姚英子早年捐助归銮基金会两万元,暗中支持伪满洲国,抗战期间又欣然参加伪满洲国庆典,并接受建国功劳章之颁发,汉奸之迹昭然。

这封举报信的内容,九真一假,却假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姚英子明明在纯庐自爆以证清白,在这个举报人的嘴里,却成了欣然参加。这个自关东大地震便埋下的祸根,到现在居然还阴魂不散。

“这是哪个王八蛋举报的?”孙希按不住火气。他反复翻动文书,却没看到举报人的信息。

“老师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法庭对这些信息都是保密的。”唐莫有些遗憾地说,“我问过在法庭工作的老同学。这次审判汉奸采取的是单盲制。也就是说,举报人身份全程保密;但被举报人的案情事实,要在调查之后予以公示,让广大市民知道通敌之丑行。”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一震,暗叫不好。姚英子的身份比较特殊:富豪之女、著名慈善家、知名女医生、张竹君弟子、女性争取家产权利之先声等等。一旦她被人指控做了汉奸,上海的大小报纸可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大肆渲染,最多在文章末尾轻飘飘来一句“前情所叙未必属实,俟法庭宣判方知真相”——而读者只顾猎奇,可不会管这是事实还是污水。

“孙希,这件事,绝不能让英子知道!”方三响沉声道。她刚刚动完手术,若听说这种陈年烂事闹得满城风雨,绝对会影响愈合速度。

孙希一脸心疼:“唉,她之所以背上这个污名,还不是为了救咱俩?这次咱俩无论如何,得把英子保护好才行。”他转头问唐莫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能做什么?”

“正常来说,法庭会要求被举报方本人前往自辩。”唐莫看了眼走廊尽头,“眼下姚主任这个状况,可以向法庭解释,请人代为辩解——不过咱们手里最好得有铁证,能把这封举报信一举推翻。这样法庭会直接判决举报无效,不必公示了。”

简言之,他们俩得在英子不参与的前提下,向法庭揭示纯庐爆炸案的真相。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难,当年那爆炸案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方三响朝走廊一侧喊道:“钟英,你过来一下!”

方钟英一直在拐角看书,听到父亲召唤,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孙希看到他,眼睛一亮,对呀,这小子现在是《申报》的见习记者,去查一查当年的报纸不就得了?

方三响叫方钟英过来,正是这个用意。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报社查一下过往报纸,找几篇纯庐爆炸案的报道,若附有通缉令则更佳。敌人的反向证言,自是铁证无疑。

医院里不宜久留,几个人很快各自散去。孙希留下来陪床,唐莫先回了第一医院。方三响要去防疫委员会报到,与方钟英的住所距离不远,父子俩索性一起搭电车回去。

在路上,方三响跟方钟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什么不重要,他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父子相处的时光,只是方钟英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丝郁郁寡欢。

过了半个多小时,方钟英忽然起身拉动响铃,示意下一站下车。方三响看向窗外,发现是金神父路,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用心。

父子二人下了车,一路来到广慈医院门口。作为上海有名的大医院之一,这里的病人永远川流不息。在医院的西侧偏门,有一处狭窄的办公室,旁边竖着一块牌子:广慈善后复员联络处。

在抗战期间,这些大医院的医护人员疏散去了各地,多有失联。所以各家医院都在全国各地设了联络处,方便员工寻回,并定期把信息汇总到上海。方钟英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桌后的工作人员不待他发问,直接同情地摇了摇头。方钟英“哦”了一声,转身出来。

站在外面的方三响心中一阵黯然。广慈是林天晴工作的医院,如果有消息,一定会反馈到这边联络处来。这孩子估计每天都过来询问,所以工作人员都认得他。

自从方钟英和母亲在武汉分离之后,便再没见过,也再没任何消息。足足八年,断绝音信,他对母亲该是何等思念。方三响从小就没了娘,对儿子的心情感同身受。

这些年来,他也曾多方打听妻子的下落,可惜当时局势太混乱了,想要找一个护士,不啻大海捞针。战乱年代,发生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方三响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

但方钟英还没有。

这孩子大部分性格随他母亲,只有执拗这一点,与父亲仿佛。方三响并没阻止儿子这样做。事实上,如果不是还有更重的责任,他也想每天过来探问,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存着一点点盼头。什么时候不问了,恐怕才是彻底断绝了希望。

方钟英走到父亲身旁,眼角带着些许湿气。方三响拍拍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父子俩就这么并肩走出广慈医院。此时正值入暮,两侧路灯次第点亮,将两条孤独而相似的身影印在水门汀上。

两天之后,方钟英赶到第一医院,他已经查出了一点消息。

不过这消息不算太好。

他查询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上海出版的二十余种报纸、杂志,里面确实报道了纯庐爆炸案,但对具体情况都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关于姚英子更是只字未提。

其实细想一下,这倒不奇怪。其时上海的报纸被日军伪军严密控制。他们对这么一桩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的案子,出于政治考虑将其瞒报讳饰,实属平常。

只是苦了这些想要证明其存在的人。

“对了,张校长不是在现场吗?她做证难道还不够?”孙希烦躁地翻动着旧报纸。方三响摇摇头:“她和英子是师徒,法官大概会觉得有包庇嫌疑,算不得铁证。”

“参加那次活动的上海名人有不少吧?现在肯定能找到几个。”

“肯去参加伪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汉奸。日本人如今都被遣返,汉奸该抓的也都抓了。就算有侥幸没抓的,他们会承认自己参加过那种活动吗?”方三响再次否决。

孙希拿出那封举报信,恶狠狠地瞪着,仿佛要从中窥出端倪:“要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就好了,可以直捣黄龙。”

这时方钟英道:“其实,我倒有个新发现,只是不知有没有用。”孙希、方三响问他是什么。方钟英指着结尾:“这封信的用词很奇怪,你们看结尾那句:至于是非曲直,仰高裁。”

“这句怎么了?”方三响问。

“仰高裁这个写法,虽然中文也能读得通,但这是日文公文里的惯用语,意思是请鉴核或是请酌定。”方钟英一边解说,一边抽出另外几份文件来,“你们看,这是我找到的几份驻沪日本宪兵队公文,结尾都是这么写的。”

两人凑过去一看,确实如此。

“举报信是中文写的,却混入了日文公文的汉字,这很像是协和语的痕迹。写这封举报信的人,应该有在伪满生活的经历。”

协和语又叫日满语,是一种中文和日文的混合语,流行于伪满洲国中。

“这又说明什么呢?”孙希有些灰心丧气,“你还有什么发现没?”

方钟英道:“单纯就这一条发现,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我有个猜想,得跟姚妈妈确认一下。”

“不行!”孙希和方三响异口同声道。姚英子现在正是术后最脆弱的时候,如果突然提起纯庐爆炸案的事,以她的聪明必会觉察到不对。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姚妈妈,另外一个人也可以。”

“谁?”

“张奶奶。”

张竹君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一直不肯闲着,就在药水弄附近的街面租了间寓所。除了给穷人开放义诊,她还收养了十几个孤儿。谁也不知道这个生活简朴的老太太,是当年叱咤香江与黄浦江的一代女侠。

这一天她正坐在寓所门口,拿着毛笔写霍乱防疫的标语。旁边几个小孩子等着拿去药水弄里张贴。她看到三人来访颇为高兴,搁下笔亲热地拉住方钟英,絮叨个不停。

说来也怪,张竹君在方、孙、姚等人面前,是个深具威严的长辈,可一看见方钟英、宋佳人这一辈的,却慈祥得简直不像话。孙希简直想发表一篇论文,论证隔代亲这种现象不限于血缘。

一番寒暄之后,孙希先向张竹君报告了姚英子的手术情况,说她已经顺利苏醒,只是还要吃流食一段时间。紧接着,方钟英把举报信的事说了一遍,张竹君勃然大怒,拍得竹椅直响:“我当日就在现场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我去跟法官说!”

方钟英道:“张奶奶,我这次来,是想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讲得详细点。”张竹君以为他要采证,便把当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遍。

孙希、方三响早知道过程,可再听一遍,仍是悚然心惊。方钟英全神贯注地听完,又追问:“姚妈妈讲完话到掏出手雷之间,那子夏有过别的动作吗?”

“应该是没有。”

“他有拿出什么东西吗?比如……一枚勋章?”

张竹君困惑地回忆一阵,随即摇头:“不知道,谁会去关注他?好像他早早都吓得躲到假山后面,不敢冒头,无胆匪类。”

“接下来就是您过去引爆了硝化甘油,制造混乱,对吧?”

“是的……钟英,你到底要问什么?”

方钟英双目闪闪,抖着手里的举报信:“这封信里说了姚妈妈三条罪状,一条是资助归銮基金会,一条是参加伪满洲国庆典,还有一条是接受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但听您这么一描述,在当天的庆典上,姚妈妈发表完演说,立刻取出了手雷。即便那子夏原来有颁勋的安排,也没有机会拿出来,换句话说,现场的观众并没有机会看到颁勋。”

他又拿出当时的报纸剪报:“而在事后的所有相关报道里,也没提过任何颁勋的事——那么这封举报信里说的建国功劳勋章,举报人是怎么知道的?”

方钟英这么抽丝剥茧地一分析,孙希最先反应过来:“这件事除了英子,只有那子夏才可能知道,所以……这是他本人举报的?”

结合种种线索,这竟是最有可能的。

“可那子夏图什么?”方三响想不明白。那子夏再怎么举报姚英子,也不可能让他洗白,反而会把自己也折到里头。

“无论如何,先把他找出来再说。那子夏既然给上海的法庭写举报信,那么他人肯定就在上海。”孙希说完,看向方钟英,“你还能看出什么信息吗?”

这孩子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堪比当年的农跃鳞。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这些长辈的军师。

方钟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研究了好几天,实在没有更多有用的线索了。只有一个……呃,说不上算不算。”

“说来听听。”

“我在报社把那封原件影印放大了一下,边缘露出了很模糊的几个英文字母。这应该是原件上就有的,所以被复制了下来。”

几个人凑过去,果然在影印件上找到了相应痕迹。那几个英文字母是花体连写,痕迹很淡,应该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来的压痕,勉强能分辨出是“llin”,意义不明。方三响瞪大了眼睛,几乎把纸塞进眼睛里,可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张竹君起身拍拍手道:“我来想办法,司法界我认识几个人,相信我老太婆的面子还是能卖一卖的。”

一股久违的锋锐气势,从她略显佝偻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从张竹君那里离开之后,方钟英和孙希各自散去,方三响则搭上一辆红十字会的流动注射车,匆匆赶往沪西卫生局。

今天是第二针霍乱疫苗到货的日子,他必须到现场去补办手续。

一到卫生局,他看到清洁工们早早就到了,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人。方三响下了车之后,同车的宋佳人也跳下车,指挥几个护士搬出桌凳与注射器械。

这辆车是专门针对这次霍乱疫情改装的,车内配备齐全,可以随走随停,随时施打。同款的流动注射车一共有六辆,在北火车站、外白渡桥、十六铺码头等枢纽地带来回巡逻。这种流动工作的思路,也是从沈敦和时代传下来的红会传统了。

护士们轻车熟路地忙碌着,方三响径直走到卫生局的小楼里。区科长已经等候多时,他身后摆好了十几箱疫苗,下面还垫着冰块。六月的天气,冰块融化得很快,箱子底部湿漉漉的,有所破损。

方三响皱皱眉头,这也太漫不经心了。疫苗都要冷藏,堂堂卫生局难道连个冰箱都没有吗?区科长满脸笑容,递过一份文件来:“方主任,请签字吧。”

方三响接过去,眼睛不由得一眯:“请问这些疫苗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区科长说了一个名字,方三响没听过这个制药公司,心中顿时生疑。

中国的疫苗生产能力极为有限,有生产能力的企业就那么几家。而且它们的产能,完全被中央防疫处的订单占了。换句话说,想要拿到疫苗,理论上只能通过中央防疫处拨发。

区科长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是上海新开的一家药厂,正在办资质。这不赶巧霍乱来得厉害吗?我就找了个私人关系,先提了货出来。规矩是死的,毕竟还是人命要紧嘛。”

方三响放下文件:“那好,我先验一下货。”区科长道:“哎,哎,方主任,出厂单和质检报告我这里都有,你看这个不就行了?”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要注射进人体的疫苗,如果没有中央防疫处的认证,必须先检验。”

“认证有的,有的,只是还没发下来。”区科长把方三响往旁边一扯,声音压低,“这个药厂,是南京一位大佬的同乡开的,还怕拿不到认证吗?”方三响正要问是谁,对方不动声色地伸手塞过来一条东西,从沉甸甸的重量来看,怕不是小黄鱼。

如此举动,反而让方三响更加疑心了。他把那东西塞还给区科长,俯身从两个箱子里各取出一瓶,走出楼去递给宋佳人:“去做个革兰氏染色。”

宋佳人一愣,革兰氏染色是一种区分细菌类型的检验法,方主任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区科长脸色微变,欲要阻止,却被方三响死死捏住胳膊,动弹不得。他无奈之下,只得语带威胁:“方主任,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位大佬就是宋子文。你这条粗胳膊能拧住我,能不能拧过他?”

宋子文?

方三响眉头一挑。这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如今贵为行政院长兼最高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可以说是一手掌握全国经济命脉的人。他想蹍死区区一个小医生,可谓轻而易举。

“他管得了我,可管不了霍乱弧菌。”方三响把区科长往旁边一推,催促宋佳人快去。区科长双眼冒火,奈何方三响人高马大,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压制住他。

革兰氏染色所需的龙胆紫、酒精、品红等试剂,流动注射车里都有,显微镜亦有配备。宋佳人把疫苗瓶打开,按照流程进行取样检验,结果让她大吃一惊。

霍乱弧菌属于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染色反应之后,按道理应该呈红色。可宋佳人在显微镜下别说颜色,就连细菌形态也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调焦距都看不出来。她试着加了一点硝酸银进去,居然发生了白色沉淀。

“这……这就是纯粹的盐水啊……”宋佳人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方三响面色越发阴沉:“继续取样,每个箱子都拿一瓶。”他粗壮的胳膊一直拦着区科长。区科长嘴角抽搐了几下,一跺脚,竟然转身离开。

宋佳人一番操作之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这里的每一瓶都是盐水。这个发现,在那些等得不耐烦的清洁工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洁工人虽没学过医,但都不是傻子,心想:我们每天要在那么肮脏危险的环境里工作,你却克扣我们的工钱,买来毫无用处的盐水冒充疫苗?这是让我们既面临衣食无着的饥馑,又要面对霍乱的威胁?

当意识到自己被双重欺骗后,炽热的愤怒,宛如一锅热油泼洒在人群头上。饱受折磨的清洁工人发出怒吼,一齐朝着卫生局的大门冲去。他们跃上台阶,推开大门,用铁铲狠狠拍碎堆积在那里的药箱,把里面的盐水药瓶统统砸碎,再用鞋底狠狠践踏。

更多的人越过药箱,朝卫生局内部拥去,沾满垃圾的靴子踹开每一扇门,满是臭味的手套拽倒每一张桌子,砸碎每一面玻璃,如同洪水席卷窝棚一般。他们没有组织,也不知这么干的后果,纯粹被绝望的悲愤驱使,本能地宣泄着怒意。卫生局的职员们见势不妙,纷纷逃出办公室。

一时间沪西卫生局前一片大乱,就连外头街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围观,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宋佳人吓得赶紧招呼护士们收拾东西,先搬回车里。她想喊方三响,可他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一桩明白无误的贪污案。那位宋子文的老乡大概是见疫情有利可图,便走关系建了个没资质的药厂,绕过中央防疫处,把假疫苗卖给卫生局。卫生局克扣掉工人工钱买入,再把假疫苗打给工人们——如此精密的一条贪污链,绝非区科长一个人能操作,必然是上上下下每一个环节都打点好了。

方三响实在没想到。外头霍乱还在肆虐,这些官员连人命关天的疫苗都敢造假,满脑子想的都是从中牟利,真不怕被雷劈吗?如今抗战胜利了,这吏治竟还不如从前!

区科长和一干职员早就跑得没影了,沪西卫生局的局长外出开会未归。方三响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卫生局里面把账本弄出来。

只要拿到账本,有了贪腐造假的证据,清洁工的这一场暴动才算是师出有名,就不怕区科长他们反咬一口了。

他穿过走廊,看到清洁工人们把垃圾一筐筐地运进去,泼洒在卫生局的小楼各处,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平时那些人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对着工人发号施令,如今总算有机会让他们体验一下清洁工人的日常生活。可惜陈叔信不在,不然这次暴动组织会更有章法。

方三响很快来到财务室内,按照年份去搜相关账本,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不懂会计,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保有证据就好。他正抱起账本准备离开,却无意中瞥到旁边的一摞文书,视线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

文书最上面一页是一份表格,其中有一行手写花体英文。方三响缺乏儿子对文字的敏感性,但那几个字母的笔迹风格,他太熟悉了,因为刚刚才看过不久。

他赶紧抓起这份文书,原来是一份盘尼西林的申购记录。

盘尼西林是新近出现的一种抗菌特效药,效用是磺胺的十倍以上。只不过美国人也是两年前才实现量产,进入中国后更是稀缺资源,极为抢手。就像中央防疫处统一配发疫苗一样,卫生局也统一控制盘尼西林的库存,各处医院、诊所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提交申请,配额购买。

这份文件里,是申购记录的条账。申请者要自行在表格内填写单位名称、药物名称、申请配额,以及签名。

方三响猛然想到,举报信上那行古怪的“llin”,不就是“Penicillin”盘尼西林的末尾几个字母吗?他屏住呼吸,用指头比着这一行缓缓向右移动,唯恐中间错行。当指头最终移到申请人签名处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居然是他?

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外面刺入财务室,应该是警察被这场骚乱惊动了。方三响收敛心神,把这页纸塞入口袋,然后捧着疫苗账本走了出去。

外面不光有警察,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军队,甚至连驻沪美军都来了一辆卡车,密密麻麻堵住了大半条街道。那些清洁工人聚在小楼内外,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本能地簇拥在一起,摆出对抗的姿态。

区科长不知何时也返回了这里,他一看到方三响,便声嘶力竭地喊道:“方三响是个赤色分子,挑唆工人搞暴动!”

方三响嘿嘿冷笑一声,走近宋佳人,把申购记录悄悄塞给她,让她尽快送去给孙希或方钟英,然后整了一下衣襟,怀抱着疫苗记录,朝着警方阔步走去……

次日上午,位于吕班路的严氏牙科诊所刚刚开门,便迎来了一位没预约的客人。

“哎呀,老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严之榭惊喜地放下手里的蛋糕碟。他的体态比年轻时更加肥大,肚子高高鼓起,就像个乙醚桶。不过他保养得极好,皮肤一丝皱纹都没有。

自从有了自家诊所之后,严之榭与第一医院的来往就少了。整个抗战期间,他老老实实做他的牙医,日子过得平稳,除了美食少吃到,居然没吃什么苦头。

孙希一脸寒色,也不寒暄,直接拿出那一页记录来:“老严,这是不是你申购盘尼西林的记录?”严之榭看了一眼,点点头:“是我申购的。你可不知道,每年拔牙后死于伤口感染的病人,不比你们外科少,最需要这个特效药了。怎么?你也想要?”

孙希没回答,又问:“这个字,是你本人签的?”

“对啊。”

孙希眼神变得像手术刀一般锋锐:“那么,老严,你有没有举报过英子做汉奸?”严之榭眨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孙希重复了一下,他惊得差点把蛋糕打翻:“孙希你胡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举报老同学当汉奸?”

“啪”的一声,孙希把举报信影印件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这上面盘尼西林单词的后半边写法,是不是和你在申购记录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严之榭拿来一副老花镜戴上,缩着脖子端详那封影印件,看了半天一拍脑袋:“哎呀,还真是一样。”

“你还不承认是你举报的?”

“我举报有什么好处啊?是,我年轻时候是暗恋过她,可你们俩水泼不进,我不就另觅佳偶了吗?”严之榭一连声地叫冤,叫到后来,孙希也含糊了:“你真不知道?那这签名是怎么回事?”严之榭怒气冲冲:“我哪里知道?”

“老严,这事非同小可。你快想想,英子刚做完胃切除手术,如果这事闹大了,对她的健康有极大的损伤。”

严之榭一听姚英子刚做完手术,脸色变得严肃。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难道是曹有善?”孙希一惊:“曹主任的儿子?”

“对,他那个独生儿子。”

曹主任有个儿子叫曹有善,因为老来得子,百般宠爱,结果把他惯出纨绔性子。曹主任接受第一医院聘任,一是有感情,二也是因为儿子败掉了家里的寓所,老父亲只得出来找工作。

曹主任牺牲之后,曹有善被日本人关了好久,抗战快胜利了才被释放。姚英子暗中出面,在五洲大药房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算算年纪,今年得有三十岁出头了。

严之榭说,他念在曹主任的分上,给了曹有善一个代买药品的兼职。像盘尼西林这种受管制的药,申购手续复杂,严之榭只负责签字,其他的事交给曹有善去跑,赚个辛苦钱。

如果是曹有善写的举报信,这件事就好解释了。严之榭申购盘尼西林,先在自家的专用信笺上签了字,在下一页留下了印痕,交给曹有善。曹有善撕下上一页,然后在下一页写了举报信,寄给了法院。

“他现在住在哪里?”孙希追问。

严之榭知兹事体大,连忙挂上停诊的牌子,跟孙希一起赶往曹有善的寓所。曹有善败掉了家里的房子以后,住在凤阳路上一处狭小的弄堂里。

两人走进弄堂,曹有善正拎着个口袋准备出门。他与孙希四目一对,立刻觉察到对方来意,转身就跑。

这条弄堂极为狭窄,路上摆满了夜桶、矮桌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上方各色衣物像帷幕一样从晾衣杆上垂落下来,构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的迷宫。曹有善轻车熟路,而孙希和严之榭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赶。

曹有善七绕八绕,眼看就要甩开那两个老头,闯出弄堂另外一侧。不料对面忽然出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来人一个是方钟英,一个是唐莫。他们也是得到孙希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正好撞到他要逃离。

孙希与严之榭随后赶到,四个人把曹有善带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曹有善背靠墙角,面露惊慌。孙希见他的眉眼与曹主任有几分相似,心头一疼,满腔怒气一时竟发泄不出来。

“举报信,是你写的?”他问。

曹有善准确地捕捉到了孙希情绪的变化,他索性脖子一梗:“是,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曹有善冷笑起来,“我爹是被你们害死的,我为他报仇有什么不对?”孙希闻言一滞,半天方道:“曹主任是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家医院……”

“那不是一样吗?!我爹为你们那个医院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得着什么了?你们连累他被日本人弄死,还连累我被日本人抓去监狱里,你们知道那鬼地方有多惨吗?”曹有善猛地直起身子,把衣襟扯开,上面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烙痕。

看到这个伤疤,孙希一下子发不出火来:“你有困难,可以跟我们说啊。医院不是特批给你每个月抚恤金吗?英子也给你介绍了工作呀!”

“区区小恩小惠,就能抵消我爹的死了吗?我看她是心虚。”曹有善见孙希语气软下来,气焰反而高涨,“我爹是跟日本人同归于尽的,他是抗日英雄。姚英子是汉奸这事,证据确凿,我举报她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为我爹报仇。”

“英子不是汉奸!这一点你爹最清楚不过!他当时就在纯庐现场,看得最清楚。”孙希额头的青筋都要绽出来。

“反正他已经死了,你们怎么编派他都行。”曹有善嗤笑起来。方钟英在一旁忽然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举报汉奸的奖金吧?”

“是又怎么啦?”曹有善下巴一扬,“我曹家为抗战付出那么多,多要点钱有什么不对?倒是你们,凭什么把我围住不让走?要不让街坊邻居们来评评理!”说着他真的扯起嗓子喊起来,“大家都出来看看哪,我举报汉奸,有人害怕了!”

他的声音在弄堂里回荡,附近的窗户探出很多居民的脑袋,指指点点。曹有善大为得意,正要继续嚷嚷,方钟英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收的奖金,不只是姚妈妈一个人的吧?”

曹有善的下巴瞬间一哆嗦:“你什么意思?”方钟英道:“你在信里写了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这件事除了那子夏,没有人知道。你一定见过他。”

“呃,我是见过他,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不,我看并不早,甚至可以说很近。”方钟英眯起眼睛,“不介意去你家里看看吧?”

曹有善正要故技重施,呼叫周围街坊,可孙希却向周围亮出证件,大声道:“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现在这个人有霍乱风险,需要立刻隔离,请大家回避一下。”

一听有霍乱风险,原来想凑过来的居民吓得纷纷退回去,弄堂里一通噼里啪啦门窗关紧的声音。曹有善还要挣扎,却被唐莫和方钟英左右挟住,朝着家里拖去。

他住的是一个二楼单间,屋子里杂乱不堪。除家具和日常用具之外,堆得最多的,居然是各种药品包装和空瓶,连床榻枕边都有。严之榭大叫道:“天哪,你这是贪了多少东西?”

他安排曹有善替诊所做代购,其实也知道他肯定会从中揩油。可没想到这人胆子这么大,这屋子里涉及的药品数量不小,甚至还有几盒盘尼西林,绝不能用“揩油”来形容。

孙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爹执掌医院几十年,账目清清爽爽,一分一毫都不错乱。你学会了你爹的算计,却根本没学着你爹的负责任!”

曹有善佝偻着身子,再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如果严之榭和五洲大药房认真追究起来,光是这屋里的私藏药品,就够他判几年的。

方钟英在屋里转了一圈,从桌子下面翻出一个木匣,从里面取出一枚勋章。众人去看,这是一枚铜圆章,正面“建国”二字,两侧弓形高粱,背面赫然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孙希奇道:“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举报姚妈妈那封信里提到了建国功劳章,所有报纸都不曾提到这个细节。那么举报人是如何说服法官,签发了调查通知函的呢?要么他手里有证人,要么手里有证物。或者……”方钟英有意放缓语速,从桌子上拿起另外一张纸,“或者两者兼有。”

这一张纸,居然也是一封举报信,看笔迹和之前的一样,都是曹有善写的。但这一封上面没有法庭印鉴,可见还没来得及提交。

举报信的内容,是说伪满洲国的重要官员那子夏日前藏身于虹口虹镇附近,此人历来作恶累累,敦请军法机关处置云云。

“曹有善,你是不是打算先利用那子夏提供的证据,去举报姚妈妈换一笔奖金,然后再反手把那子夏举报,再换一笔?”方钟英问。

“我……我……”

方钟英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子夏是怎么认识的,但现在肯定还有联系。一旦姚妈妈定罪,你就会带着军警去虹镇抓那子夏对吧?”

旁边几个人听得叹为观止,这小子心思歹毒,脑子可着实灵光,一桩案子,硬是被他分开吃两回。孙希对严之榭耳语几句,后者犹豫了一下,叹息着点点头。

孙希走到曹有善跟前,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曹有善,你爹有恩于我们。你老实交代所有的事,老严可以不追究你的贪污行为。”

对付这种人,讲大道理或感情牌是没用的,直接剖明利害就好。果然曹有善转转眼珠,略做权衡,便乖乖讲出了一切。

原来那子夏自从纯庐爆炸案之后,在协和会内部彻底失势,只得留在上海,给中日商行做做掮客。而曹有善被日本人释放后,别无生计,只得到处骗些小钱。在一次骗局上,他和那子夏相遇,两人一个熟知日本习惯,一个精通本地情形,遂一拍即合,联手行骗,数年内居然获利颇丰。

抗战胜利之后,那子夏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人秋后算账,尽量深居简出,只与曹有善保持联系。等到《惩治汉奸条例》颁布之后,曹有善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纯庐爆炸案的真相,曹有善曾经听那子夏讲过,遂以“举报姚英子报仇”为由,从他手里哄来建国功劳章,然后准备了两份举报信。一封举报姚英子,一封举报那子夏。如此一来,既可发一笔横财,又能摆脱那个累赘。

“所以那子夏是住在虹镇吗?”孙希追问。

“是,他在那里有一处寓所。”

“现在他就在那儿?”

“他腿脚不灵便,一般不大外出。不过我已经一周多没去了……”曹有善怯怯地解释。

孙希知道那子夏这人极为狡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事不宜迟,他当即一扯曹有善,和其他几个人离开弄堂,匆匆赶去虹镇。曹有善还想讲讲条件:“我带你们去,你们可不要追究我啊!”

孙希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爹当初一直不让你进医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你毁了医院!”

虹镇位于虹口与杨浦之间的一处三角地带,原是个废镇的遗址。外来贫民聚集在这里,搭建起无数棚屋。淞沪会战时,日本人的炮弹引发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去了半个虹镇。抗战胜利后,又有大量人口进入上海,在虹镇的废墟上又建起一大片简陋的住房,几乎与药水弄齐名。

那子夏之所以搬来这里,正是因为警察对这一片向来管得少。

孙希等人赶到虹镇边缘时,看到不少红会的防疫人员在这里忙碌,许多人排队等着注射疫苗。看来这一场霍乱大疫也波及了虹镇老街一带,这里卫生条件极差,市政力量又难以顾及,所以情况颇为严重。

在曹有善的带领下,他们迅速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弄尽头。这里居然藏着一栋三层木质窄楼,楼体极细,就像是在几栋房屋之间硬插进来的一个楔子。他们踏在楼梯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子夏的寓所就在三楼,唐莫一马当先,走上前去敲门道:“你好,我们是防疫人员,需要入室做一下卫生检查。”他连敲了三次,可里面寂静无声,似是无人。

孙希心中一沉,难道这一次又被那子夏跑了?他急忙拨开旁人,冲到门口一推,门却自己开了。有一股淡淡的酸臭与腐烂的味道从里面飘出来。

他迈步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具尸体。

只见这尸体躺在一张脏兮兮的竹榻之上,全身佝偻,皮肤暗青,从身上的尸斑判断,显然已死去多时。这尸体极为瘦弱干枯,眼窝深陷,表情还带着一种绝望。而在竹榻下方,是一摊摊业已干涸的秽物。

很显然,死者生前也被传染了霍乱。但他身边没人照顾,自己又动不了,只能躺在竹榻上反复剧烈泻吐,直到严重脱水而死。换句话说,他是在清醒的绝望中活活拉稀拉死的。

孙希让曹有善过去确认了一下,死者正是那子夏。

孙希低头端详着死者的面孔,心中一阵轻松,此人一死,姚英子的举报风波自是烟消云散。

在竹榻旁边,还挂着一顶圆边礼帽、一根拐杖和一身长袍。可见那子夏生前确实对曹有善有所警觉,甚至准备提前离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能预料到人心险恶,却终究难以预料病菌的厉害,最后变成这一场上海大疫中的一个数字。

“把他抬出去吧,留在这里会滋生新的时疫。”孙希招呼方钟英和唐莫来帮忙,又补充了一句,“可不要让他死后还继续害人了。”

两人不愿触碰他的身体,索性连竹榻一起抬出去。孙希望着这具干枯尸体被抬走,心中无限感慨。遥想当年辛亥,那子夏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北洋军官,此后走南闯北,辗转于日本与东北之间,往来交接都是载仁亲王、川岛浪速这等奸雄,多少也算一号人物。想不到晚年竟受制于一个小混混,如此不体面地病死在一间陋屋之中。

倘若那子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不知当年辛亥时是否会有所改变?不过孙希也明白,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只是他上了年纪,总会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就在那子夏被抬出虹镇老街的同时,远在西边的沪西警察局门口,方三响刚刚缓步走出来。

“方医生!”陈叔信快步上前,关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方三响道:“我一口咬定,说我只是例行检查发现疫苗有假。至于工人们出于义愤,群起而攻之,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陈叔信松了一口气:“那么警察对假疫苗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们把账本收缴了,说疫情当前,要慢慢调查。这一研究,就不知几年时间了。大事拖小,小事拖无,大家其乐融融,就当没发生过。就算有了结果,也最多是区科长吃挂落 ,幕后那些大佬可是毫发无伤。”

“哼,这些人的聪明,都用在这些地方了。”陈叔信愤愤道。

方三响与陈叔信又攀谈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去了中山医院。他在医院门口,恰好碰到了从虹镇赶回来的孙希。

听孙希讲完那子夏和曹有善的事,方三响叹了一声:“当年萧钟英跟我说,时势滔滔,大江东去,中间少不了会有沉渣泛起,泥沙俱下。这么多年过来,我越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真知灼见。”

“老方你不适合转词儿,这种事还是交给钟英吧。”孙希拍了他肩膀一下,哈哈笑起来。姚英子的身体日渐好转,汉奸隐患又彻底拔除,他的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姚英子养病的房间。一进门,他们不由得愕然。只见在病床旁边,一个中年女子正背对着大门削着苹果,姚英子半坐在床头,右手搭在对方膝盖上,双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那背影,他们两个尤其是孙希再熟悉不过。

“翠香?”孙希停在原地,肩膀因为过度惊讶而抖动。

邢翠香回眸冲他一笑,那张清丽的面容几乎没什么变化:“哎呀呀,孙叔叔,方叔叔,我回来啦。”孙希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是何时回来的?”

邢翠香自从一九四〇年去嘉兴养伤之后,再无音信,屈指算来也有六年时间了。她笑吟吟道:“我那年伤愈之后,就被戴老板派去缅甸,今年才调回上海。”

她说得简略,可在场的人都知道,经历必定惊心动魄。孙希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下可是双喜临门啦。”

他看看姚英子,又看看邢翠香,欢喜得呵呵大笑。翠香也一起笑着,只是在笑容间隙,会偶尔流露出一丝古怪。而旁边的方三响,则不动声色地站在翠香侧面,尽量不与她有目光接触。

除她之外,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在中山医院的院外,两个戴着礼帽的男子正靠在墙角,叼住烟卷吞云吐雾。

“刚刚进去的那个方三响,跟地下工会关系密切。邢长官为什么让我们按兵不动?”一个人瞥向住院部方向,语气疑惑。

“你忘了吗?邢长官叮嘱过,得留着他钓大鱼。咱们这次来上海,重点还是找这个人。”另一人抬起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秃头老者,从十六铺码头的轮渡上走下来。他年岁甚高,额头前突,鼻梁上架着一副快磨花的玳瑁眼镜。

在照片旁边,有邢翠香亲笔写下的三个字:农跃鳞。一个杀气腾腾的红圈,把他圈在其中。

“嘿,其实要我说呀,根本犯不上这么上心。你看新闻没?今天国府出兵河南,三十万大军把共军五万人给围在宣化店。”

“这就开打了?”另一个特务的语气并不十分惊讶,“真真假假谈了一年,我还以为得拖一阵呢。”

“之前谈,就是个缓兵之计。如今国府兵强马壮,又占了先手之机,三个月必能把共军剿灭。区区几个藏在上海的小鱼虾,能掀起什么风浪?难得来这花花世界,咱们好好享受下是真的,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两人同时哈哈笑起来,继续沉浸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再不去关注头顶那间病房里的事。

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

方三响肩挎药箱,快步走在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里。皮鞋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如倒计时的秒表一样。

这条走廊的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牢房,灰白色的水泥混凝土墙面,暗黑色的铁门铁栅,只留出黑洞洞的两个小透气孔,活像一个溺水的人绝望地张开鼻孔。

这座监狱位于虹口的提篮桥附近,早在光绪年间即已建成,历来关押过无数要犯。抗战胜利后,许多日本战犯与汪伪高官在此处受审、处决,其中就包括了方三响的老熟人竹田厚司和袁霈霖。

不过方三响现在并没有与他们叙旧的心思,他匆匆来到走廊尽头,卫兵早已拉开闸门,简单查看了一下证件,便放他过去。对面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这里是典狱长王慕曾的办公地点。

王慕曾年近五十,两条粗眉从额头倒撇下来,似乎欲振乏力,铸就一张苦相。他正埋头审阅一份文件,见方三响过来,揉了揉眼睛,起身相迎:“方医生,好久不见。”方三响放下药箱,与他握手寒暄:“令爱最近身体如何?”

王慕曾一脸苦笑:“这个身体好了,那个又病了,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方三响知道他家里六个孩子,均未成年,且体弱多病,日子过得比较艰苦。他们常去第一医院看病,方三响多有照拂,两人交情不错。

“方医生这次来提篮桥,是做什么呢?”

“您这里有几位犯人,身体最近不太好。我受他们家人委托来做一次体检。如果方便,还请批准保外就医。”

“哦,都是谁?”王慕曾忽生警惕。这年头,够资格关进提篮桥监狱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方三响道:“他们都是我们医院的职工。”然后说出三四个名字。

王慕曾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些人被抓进来的罪名,是有通共嫌疑。方医生跑来给他们做体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料他很快发现,对面压根就不是醉翁。方三响前倾身体,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一次来,不是代表第一医院,而是代表第一医院的中共地下党委。”

王慕曾身子吓得朝后猛一靠,这……这也太嚣张了吧?不过他第一反应不是呼喊警卫,而是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提篮桥开这样的玩笑?”

方三响微微一笑:“王典狱长若有心,早喊人把我抓走了,何必关门呢?”王慕曾恨恨道:“看在你帮我女儿治病的分上,我就当没听见,你快走吧。”

“我是可以一走了之,王典狱长你呢?”

王慕曾一怔:“你什么意思?”

“现在你还不明白当前的形势吗?长江防线已被突破,解放军已经从昆山、太仓,以及南浔、吴江方向逼近,形成合围之势,国民党在上海的日子,可是没几天了。”

“不……不要虚言恫吓。汤司令麾下还有二十多个师呢,还有美国人的军舰和飞机,怎么会守不住?”

“国民党几百万大军,三年之内土崩瓦解。这区区二十万人,你觉得挡得住解放军?”方三响见王慕曾沉默不语,又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长孙崇秋,你认识吧?他前日把李处、翁处、赵主任等十几位官员的家眷,都搬到了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保育讲习所内。”

王慕曾眼皮一跳。提篮桥监狱属于警备司令部的序列,他对里面的官员很熟悉。方三响报出的名字,里面囊括了作战处、军需处、参谋处、办公室等十几个核心科室的主官……这是整个司令部都要跑路?

王慕曾嗓音干涩:“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一走了之。”

“孙崇秋张罗撤离的事,通知过你吗?他们有大军舰坐,你有吗?”方三响冷笑起来,“王典狱长已经被人抛弃了,还要为这个行将崩溃的政权愚忠到死?”

汗水从王慕曾额上浮起,他对方三响的身份早有怀疑,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其实不用方三响提醒,他自己又何曾不知?别看典狱长听着威风,工资都是发的金圆券,根本换不来几粒米,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天天都为生活发愁。

“我今日与王典狱长摆明车马,就是希望您能够判明形势,多为今后着想,多为家人着想。”方三响的口气稍有缓和,“其实王典狱长你过往的作为,我们也知道。你在沔县当县长时,修过沔县初级中学、修过汉惠渠;在新登县竞选国大代表,击败了内定的陈立夫的学生。说明你内心并不想和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一听到自己的履历都被调查得如此清楚了,王慕曾叹了口气,拿起钢笔来:“我给你批个保外就医的条子……”方三响起身拱手道:“王典狱长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有的选吗?”他苦笑道。

王慕曾叫来手下,点了几个人名让带去医务室。这些人都是红会第一医院的职工或医生,大多是抗战胜利后发展入党的地下党员,见到方三响站在里面,无不面露欣喜。

第一医院的地下党委书记叫沈复生,也是医院的老人。不过他去年被捕入狱,被营救出去后避去了皖北解放区,现在由方三响负责一部分工作。

方三响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做了检查,然后按流程写了报告给王慕曾,说犯人们有严重传染病,建议外出隔离治疗。王慕曾看也没看,直接在报告上签了字。

就在方三响带着众人离开时,王慕曾犹豫了一下,把他喊住,拿起桌子上刚才那份机密文件:“方医生,你可要留神了,最近你们医疗界可能会大动静。”

“嗯?”

“上海警备司令部刚刚发布命令,指定了上海二十六个行业的撤离事宜,其中排名第三的就是医疗行业。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一定会把上海有价值的人和东西都搬空。”

“我知道。”方三响低声道,“我的任务,就是不让这件事发生。”

“战场上很多头颅受伤的士兵,即使侥幸痊愈,也会发生癫痫。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孙希站在手术室里,一边打开病人的头颅,一边对周围的学生严厉地发问。学生们有些畏怯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唐莫开口道:“是因为颅脑手术会导致硬脑膜贯穿,产生瘢痕。脑外的新生血管进入瘢痕后,会促成脑黏膜的粘连。”

孙希左手执刀,速度略缓但流畅无比,嘴里丝毫没有放松:“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又是什么?”

“设法隔开脑组织与脑外瘢痕,恢复硬脑膜下腔的腔隙。”

孙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从旁边的酒精盘中取出一片柔韧、透明的薄片:“这是赵以成教授在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发明的干羊膜,是用人的胎盘内膜制成的。今天我们做的手术里,就会用干羊膜覆盖在脑组织和硬脑膜之间,避免术后出现癫痫。”

他扫视一圈,看到学生们仍有些魂不守舍,提高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只要你们进了手术室,就必须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你和病人。你们明白了吗?”

听到孙主任说得如此严厉,学生们俱是精神一凛,纷纷把注意力拉回来。孙希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他双眼似乎有爱克斯光的威力,能够穿透建筑,看到上方的情形。

但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继续集中在眼前的病患身上。

在哈佛楼的二楼会议室,手术室的正上方,一场激烈的对话正在进行。而对话的双方谁都没预料到,两个人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交谈。

“翠香,我不能同意。”姚英子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头发花白一片,脸庞瘦得吓人,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在她面前,一身军装的邢翠香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吸一口手指间的香烟:“哎呀呀,我这都是为大小姐你好啊。时局已经坏到了这地步,上海各界全都忙着撤离。你知不知道找一条船有多难?多少官员都疯了似的找关系。我好不容易说服毛森局长,特批了一条船,美国人的登陆舰,咱们整个医院的人都能撤走。”

“人走了,那医院不就空了吗?”姚英子淡淡道。

“沈会长不是说过吗?人在,医院就在。只要人在,我们到台湾以后可以重建啊。”邢翠香实在不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如此固执,这明明是一条最好的路。

姚英子摇头道:“算了,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折腾了。”翠香把烟头狠狠按在桌案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印记:“之前日本人来的时候,大小姐你不是撤得挺痛快的吗?干吗这次却犹豫不决?”

“我没有犹豫不决,从一开始我就决心不走。孙希和三响那边,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离开的。”姚英子平静地把双手搭在一起,“翠香你说错了,这一次和日本人那次,情况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翠香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姚英子道:“你视之如灾劫,我们视之如新生。为什么要走呢?”她说得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邢翠香表情闪过一丝恼怒:“大小姐!你是被方叔叔给洗脑了吧?他是个共产党,共产党六亲不认,就认组织,你不要因为几十年交情就被他哄昏了头。”

“什么叫被他哄昏了头?”姚英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抗战时期我在浦东隐居,也是给新四军的淞沪支队做医生。你说通共,我不也是通共?你也要抓我?”

一听这话,翠香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唰地涌出泪水:“大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会抓你?别说你了,方叔叔那个正牌共产党,我动过他吗?这三年来,要不是我刻意遮护,方叔叔早被军统抓起来枪毙无数次了!我一直在保护你们呀。”

姚英子明白,翠香的心里是真委屈。她如今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没少以权谋私,压下去多次针对方三响的调查。

姚英子掏出手帕,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三年来难道还看不清形势吗?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

“共产党还没进上海呢,这里还是国民党说了算。”翠香靠在姚英子跟前,把头歪在她肩膀上,“实话跟大小姐你说吧,汤司令和毛局长已经下了命令,不给共产党留下一医一护。这是涉及整个上海医界的大计划,包括中山、同济、广慈、中美、仁济,还有红会第一医院,所有的医院人员,统统要带走。带不走的,就地……”

翠香没往下说,可姚英子知道是什么意思,脸上浮起一阵冷笑。

“宁可上海民众活活病死,也不能让共产党得了便宜,是这意思吧?”

翠香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自顾自说着:“所以大小姐你跟我发脾气没用。这是大势,不是我说你们可以不走,你们就能留下的。我来找你,只是希望能多争取些有利条件罢了。大小姐,你现在明白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你干吗不去跟崔院长说?缠着我一个闲散的老太婆干吗?”

第一医院的院长,如今是由上医大的崔之义教授兼任。而姚英子出于身体原因,如今只在妇幼科里做个顾问。

“我当然关心的是大小姐你,最多再加上孙叔叔和半个方叔叔。你们愿意走,我才愿意去张罗,否则才懒得管医院的死活。”她伸出手臂,握住姚英子的双手,恳求道,“所以,大小姐,你跟我走吧!”

姚英子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摇摇头:“我爹的坟、沈会长的坟、陶管家的坟都在这边,曹主任的坟也指望不上他儿子去扫,都得我来照看。再说张校长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人照顾才行——更何况……”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浮起腼腆的笑意:“外白渡桥的日出那么美,我还想多看看呢。若是走了,我担心以后没机会看了。”

邢翠香知道,大小姐天性倔强,她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人说服。邢翠香缓缓站起身来,把泪水吸回去,语气变回决绝:“大小姐,你老了,老人会因为恋旧失去判断力,不能正确认识环境的变化,需要别人代为决断。大小姐,我发过誓会保护你,可没说过要一直顺从你。”

不待姚英子再说什么,翠香转身走出会议室,把门轻轻带上。姚英子拄着拐杖,望着关闭的大门,眼神里既含着无奈、疲惫,也有心疼,但唯独没有后悔。

邢翠香快步走到楼下,正巧赶上孙希带着一群学生离开手术室。孙希一见翠香,赶紧迎上去,不料翠香瞪了他一眼,径自离开。这个态度,让孙希觉得莫名其妙,可这么多学生在,他又不好追上去询问,只好压住心头的疑问,先去查房,等一下去问问英子。

邢翠香走到哈佛楼前,一辆轿车等在那里。她刚刚坐进后排,在副驾驶位上的手下探过头来:“邢组长,刚刚接到消息,我们在福州路找到农跃鳞的线索了。”

一听这名字,翠香霎时从一个委屈的小丫鬟,变回成那个杀伐果断的军统精英。

农跃鳞这个名字,已经跟她纠缠了三年。她早就知道,农跃鳞是中共派来上海的一位重要人物,怀有重要使命。可自从他一九四六年返回上海,在十六铺码头被人拍到一张照片后,就彻底消失在大上海的繁密里弄之间。邢翠香动员了很多力量调查,却一无所获。

在这三年里,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交手了很多次,从来没有发现农跃鳞的蛛丝马迹。这人就像掉进黄浦江的一根针,藏匿了全部行踪,一丝涟漪都没有。

翠香一度怀疑,农跃鳞是不是死在哪里了。可是一日不见到尸体,她就一日不得安心。她太了解农跃鳞了,这个资深老记者能力极强,在上海的人脉又广,随时可能折腾出大动静。

最讽刺的是,二十一年前还是她想出的妙计,让农跃鳞逃过国民党的追捕,前往江西。没想到时势轮转,风云变幻,二十一年后,却是她亲自来抓他,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恶意。

但邢翠香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有所手软。她深知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不会被组织抛弃,才能爬得更高,才有能力继续保护大小姐。

她在车上仔细阅读了线索。这是来自上海外围一个叫高桥镇的消息。当地军统昨天破获了一个中共的交通站,因为突袭很快,站内的情报人员还没来得及销毁全部资料,即被全数击毙。军统在资料里发现一个叫“三阿公”的人,持续通过他们向外界传送情报。经过研判,他们认为这个三阿公就在交通部电报局的大楼里。

“再开快一点。”她目视前方,对司机下了指令。

就在翠香的轿车于华山路上开始加速的同时,方三响恰好赶到了福州路与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风格的 L 形大楼前。

他之前在提篮桥监狱办好了保外就医手续,一出门,就见陈叔信等在门口,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医院。”这是一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方三响当即和他匆匆赶到福州路。

这座大楼原本是德国的书信馆大楼,如今是交通部电报局的总营业厅,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是什么时候,政局似乎永远不会干扰到这里的繁荣。

两个人在人潮中挤到里面的一条狭窄走廊上,走廊侧面有一间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着,外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书报电文检查处”几个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铜牌,上头镌刻着交通部的徽标。

一看这枚铜牌是徽标一侧朝外,两人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印刷品。举凡报纸、杂志、档案、文书和各种宣传页、广告纸,各种纷乱开本的印刷品被杂乱无章地扔在书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办公室,被它们挤占得简直比棺材还窄。

而大腹便便的农跃鳞坐在这一大堆纸内,正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一只脚搭在桌上电话旁,俨如一位至尊的君王。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为政府审查各种出版物和电报往来内容的分析员。这个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只要接收新来的文件,审核后填单上报就行了。以农跃鳞的阅读速度和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干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怪不得邢翠香怎么也找不到农跃鳞,谁会想到一个中共的大间谍,会堂而皇之地坐在电报局的深处,替政府审查着出版物呢?这三年来,农跃鳞就蜗居在这间斗室里,很少出门,整个人居然胖了两圈不止,圆墩墩的,简直是又一个曹主任。

农跃鳞回来之后,从来没找过方三响。方三响能理解,军统如果要抓农跃鳞,势必从他之前的社会关系入手,两个人不见面是最稳妥的。这次他们赶到这里,是因为农跃麟突然启动了一个备用联络的渠道,通知陈叔信,大概是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农跃鳞见他们两人进来,把雪茄仔细地按灭在烟灰缸里,直接开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条联络线,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安全电话。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这里有一批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今日送出上海,只能拜托两位了。”

这三年来,地下党和军统在上海厮杀得极为惨烈。他们对于同志的牺牲虽感悲恸,但并不意外。

农跃麟从桌子下面取出七八个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册都有两三百页,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侧面用糨糊和封条做了简单的套装,封面统一使用藏蓝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上海草稿”几个墨字。

方三响和陈叔信捧着这厚厚的几本东西,眼中都是钦佩。

这个所谓的“江南问题研究会”,其实是中共华东局下属社会部的代称。这个机构不管军事情报,专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种行业公开信息,以方便解放军进入这些城市时,可以迅速接管。

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当地报纸、出版物和各类公开档案。搜集情报本身风险比较小,但需要有专业人士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去芜存菁,准确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眼光与经验缺一不可。

农跃鳞因为在上海做过记者,便主动请缨,返回上海做调查。他通过老关系找到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险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上门来,让他从容整理,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这些厚厚的册子,就是农跃鳞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册按照行业划分,举凡金融、交通、医疗、教育、工业、电力、警察等关键行业,都有专册详细记录。方三响曾协助他搜集过医疗行业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医疗分册里,上海每一家医院都有记录,而且各级负责人的姓名、职位、科室、思想倾向、家庭地址等均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卫生局掌握得还细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军把这些册子分发到一线部队,他们进入上海时,接管效率将会提高到什么地步。

陈叔信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当年是《申报》的第一主笔,可没想到这人能厉害到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个大都市的虚实。

“我一个人哪有这种能耐,只是各个行业的朋友认识得多些,众人拾柴火焰高而已。”农跃麟谦逊地摆摆手。

陈叔信当即拿出绳子和剪刀,和方三响一起捆扎起册子来。

“方医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汉弥登番菜馆那次的相遇?”农跃鳞这会儿才叙起旧来。

方三响点头。他记得那还是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事,当时三个人联手解决了闸北的痢疾疫情,去番菜馆庆祝,结果遇到了农跃鳞。

“我当初劝你们,即使你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怎么样?我可是一点也没讲错吧?今日你我竟成了同志。”

方三响也笑起来:“那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时局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经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谓时局,恰是由千千万万个关心、千千万万个疑惑所铸成的。唯有主动提出疑问,风云才会变化,天地才会翻覆。正如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反应,人体方可驱除疾病。农先生那时就看透的道理,我到老了才明白。”

“哈哈,如今也是不晚,不晚。我记得那次你讲了老青山惨案,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当时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不知你知道了没有?”

“我也已经知道了。”方三响点头,“你和我今天能在这间斗室内相遇,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同一个答案。”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响起,农跃鳞抓起电话听了一声,脸色一变,放下话筒催促道:“快,你们快走。军统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方三响和陈叔信脸色同时一变。这么快?

“我在电报局安排了一个电报生眼线。他刚才打内部线过来,说有几个人进入营业厅,正在找经理问话,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农跃鳞提醒道,“敌人越是穷途末路,就越是疯狂,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两个人飞快地把册子捆扎好,剪断绳子,然后用旧报纸裹住。方三响帮陈叔信把这个大包扛到肩上,回头一看,农跃鳞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正把一根新雪茄切去尾巴,往嘴里塞。

“农先生,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啊!”

“咱们要是都跑了,军统的人马上就能追上,必须有人留下来,拖延他们的行动。”农跃鳞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雪茄,“我年轻时候跑得太多,如今懒得动,容我在这里歇歇吧。”

方三响大惊:“这怎么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批手册太重要了,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出问题。”农跃鳞沉着脸讲完,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方三响还要坚持,农跃鳞把缭绕在脸前的烟雾吹开,露出一个笑容:“我一九二八年已经逃过一次,因为那一次只有江西有我要的答案。但这一次我不必再逃了——如你所言,天地已然翻覆,答案近在眼前。”

方三响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猛然攥紧,他注意到,在农跃鳞的双眼里,闪动着一种熟悉的炽热。

那炽热属于萧钟英,属于和方三响从未谋面的王希天与林天白,属于沈会长、颜院长、张校长、卞干事、老徐、齐慧兰……甚至属于临终前决死一搏的曹主任和地窖里的陈其美。他遇到的每一个谋求改变的人,都或多或少散发着这样的炽热。

方三响和陈叔信知道,这个时候不容感情用事。两个人咬着牙,背起手册迅速离开房间,顺手带上门。在房门行将关闭前,方三响忍不住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只见农跃鳞叼着雪茄,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掏出一个摄影包,饶有兴趣地从里面取出一台老式牛眼相机,真亏他一直留到了现在。

不过五分钟后,邢翠香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冲进走廊,把满脸惊恐的经理推在最前面。经理瑟缩地走到检查处的小门前,怯怯地看向翠香。翠香一看到那块牌子,登时眼皮一跳。

她找了农跃鳞这么久,没想到对方竟藏在这种地方,真是灯下黑。军统说不定还参阅过他发的报告,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邢翠香使了个眼色,旁边手下抬起大头皮靴,狠狠一脚把门踹开。她一马当先冲进去,第一眼便看到农跃鳞左手握着一把枪。邢翠香二话不说,先侧身避让,然后举枪回击。

子弹击中农跃鳞大肚子的一瞬间,翠香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农跃鳞手里握着的不是枪,只是一支金属长柄,而且还是竖握。他的右手,则捧着一台老相机,镜头对准了门口。

农跃鳞似乎并没受枪伤的影响,笑眯眯道:“以这种方式和邢小姐重逢,真应了古人那句话,真可谓是数奇,数奇啊。”

“如果农先生肯配合的话,我一定会尽力保住你的性命,就像当年一样。”邢翠香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无数报纸文书。

农跃鳞不置可否,晃了晃手里的金属长柄:“邢小姐太年轻了,可能没见过这玩意儿。我年轻时,拍照采光可没有什么电闪光,都是靠这种闪光手柄。这里头装的是镁粉火药,瞬间可以爆出强光——我这根手柄,还是从旧货店里淘来的。”

邢翠香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从十七岁开始做记者,五十多年间拍了无数新闻照片。我记者生涯的最后一张时事照片,我想留给邢小姐你。”

还没等邢翠香说什么,农跃鳞的左手推动拨杆,一枚铜弹壳被推至杆顶。在行进过程中,侧面的打火石被擦燃,把热量传递到弹体内部。在氯酸钾和硫化锑的共同催化下,高浓度的镁粉在极短的时间内爆燃起来。

耀眼的火花,一瞬间把这间昏暗的屋子照得一片光明。在强光下,邢翠香和其他几个军统特务下意识地以手遮眼。而农跃鳞的右手已熟练地按动快门,双手的时机配合得无比流畅,这动作他之前重复过无数次,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邢翠香有些狼狈,也有些恼火。她强忍着双眼刺痛,正要喝令拘捕,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突然降临。

这间办公室里,可是塞满了纸张啊!这是最好的引火之物。在这里使用老式的爆燃式镁光杆,简直就是……她刚反应过来,就见一圈蓝色的火,以农跃鳞为圆心迅速扩散开来。所到之处,纸张纷纷卷曲,每一张都高高擎起赤色的焰苗,好似燎原野火一般。

这里的纸张何其多,火在短短十几秒钟内膨胀了十倍,一瞬间办公室就变成了佛经中所谓的“火宅”。翠香和其他特务顾不得抓人,纷纷惊慌地朝屋外逃去,尾随而至的则是滚滚浓烟。

只有农跃鳞安坐在办公桌后,在火焰中岿然不动。《法华经》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以火宅譬喻俗世有五浊八苦,唯有修习佛法方得脱身。而此刻他的神态,却仿佛坚信只有留在火宅之中,才能真正普度众生。

这一场大火,势头极为猛烈,根本无从遏制。电报局不得不紧急疏散总营业厅里的人群,翠香他们也灰头土脸地撤到街边,个个狼狈非常。

“邢组长,接下来怎么办?”手下问。

翠香一边拍打沾在头发上的纸灰,一边看向从窗户喷吐出的火舌,神情复杂。这一场火,连人带物烧了个干净,恐怕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了。

其他特务倒不是很沮丧。这种事他们早习惯了,地下党个个狠得要命,一眼看不住就会自尽,抓到活口的机会反而很少。既然“三阿公”自焚而死,正好省掉后续的麻烦,直接去报功便是。

邢翠香却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农跃鳞临死前这一把火烧得蹊跷。她抓住那个惊慌的营业厅经理,问他之前有碰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没有,经理摇摇头,这里每天来的人太多了,不可能记得住——事实上,这正是农跃鳞选择藏身此处的理由。

她很了解农跃鳞,这个人胆大如卵,狡黠如狐,惯常声东击西,用一件明显的事误导敌人,真正的意图却早在暗地里实行。他选择了自焚,不像是穷途末路,更像是……掩护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离开。

翠香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火前的细节,突然间秀眉一蹙,想起进门后的第一眼,办公桌前的地板上有很多细碎的绳头,旁边还搁着一把剪子。

这在法庭上也许什么都不算,但对翠香来说,足够了。

“我们去找他之前,应该有人来过,而且带走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不轻,得用绳子捆扎。”

翠香睁开眼睛,走到街边一群看热闹的黄包车夫那里,亮出证件,询问在火灾之前,是否看到有人从侧门离开,手里还拎着很重的东西。

黄包车夫常年趴活,对过往行人观察最为细致。他们听了翠香的问题,纷纷回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他有两个同伴,刚刚在侧门接了两个客人。客人是一起的,其中一个拎着一个报纸裹成的长包,里面似乎是书或簿子。翠香问他们去哪儿,那车夫说听见是去天通庵路的传染病医院。

翠香记下那两辆黄包车的编号,回来带着手下迅速上车,朝着虹口追赶过去。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开到天通庵路上,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辆黄包车刚刚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翠香一看到这个身影,心脏不由得狂跳——方叔叔?

过去三年里,方叔叔是最让她头痛的人,比农跃鳞还麻烦。农跃鳞是找不到,方叔叔却不时出现在可疑场合,让她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如果他就是最后见到农跃鳞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办?

翠香一咬牙,喝令停车,吩咐手下都留在车里,自己推开车门下去。方三响似乎预料到她会跟过来,就站在医院的铜牌之下等着。

“这座传染病医院,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鼠疫期间建的。沈会长主持,曹主任督工,我和孙希也被抓了壮丁来这里干活。那会儿你还没被英子接到上海呢。”他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说道,“当年这附近还只是个市郊的小镇子,如今已经这么热闹了。”

“方叔叔,你是不是刚从农跃鳞那里出来?”翠香顾不得回顾历史。

“是的。”

“他留下来的东西,也在你那里?”

“不在。”方三响平静道,“我想你也注意到了,这里只有一辆黄包车。另外一辆在中途就变换了方向。”

双重声东击西?翠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计。

“说起来,这还是你当年掩护农先生离沪的故智。你太聪明了,我只能模仿。”方三响夸赞得真心实意。

翠香牙关暗咬。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难就难在,它必须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牺牲。方三响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和农跃鳞一样的准备。

“哼,另外一辆车的编号我也知道,半天就能挖出他的行踪。”翠香不甘心地喊道。方三响却丝毫不以为意:“半天时间,东西早已送出上海市境了。”

“我立刻去通知警备司令部,全境封锁通道。就算抓不到你们,你们的东西也送不出去!”

翠香看到方三响的脸上浮起一种错愕,她开始以为是被说中了弱点,随即才发现,那是一种怜悯的无奈。

“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共产党已经把上海包围得水泄不通,上海守军的布防早已是千疮百孔。走投无路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啊!”

“方叔叔,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我帮你挡了多少危险?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总是要来碍我的事呢?”翠香被说得光火,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一直很感谢你,翠香。不只是这几年的庇护,原来救农先生、在西本愿寺别院,还有那两场官司,那些年你帮了我们太多。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早点醒悟,不要越陷越深。”

翠香忍不住笑起来,可又笑不出,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反驳。方叔叔嘴比较笨,向来是辩不过她的,可眼下这个话题,却和一个人的口齿伶俐毫无关系。

方三响迈前一步,直言不讳道:“你效忠的主子,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不要跟着一条船沉到底。现在还来得及将功赎罪,不要让英子和孙希为你担心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邢翠香感觉脑内有什么东西“轰”地被炸散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偏执扶摇直上。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对手下说道:“方三响医生有通共嫌疑,立刻拘捕!”

看着几个人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把方三响按在地上戴手铐。翠香闭上眼睛,辩解似的喃喃道:“大小姐,对不起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方三响被军统拘捕的消息,到了第二天下午才传到华山路上,还是方钟英慌张跑过来报的信。大惊失色的姚英子一边安抚小钟英,一边通知孙希。

开始他们两个压根不相信翠香会做这样的事,可两人得知福州路上电报局的大火和农跃鳞之死后,才知道这场隐秘的战争是何等残酷。

“他们把三响关去哪里了?”孙希急切地问。

“不知道。不过最近形势很紧,我听说各地监狱都优先处决政治犯。”方钟英努力维持着镇定,可稚嫩的脸上还是流露出极大的担忧。姚英子心疼这孩子,一直握着他的手,看向孙希:“翠香在哪里?我去跟她说说。”

“她都把老方给抓了,不可能敢来见我们的。”孙希此时的心情,比姚英子还复杂。姚英子叹道:“她之前跟我聊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钻牛角尖了,没想到她会偏执到这地步。”

两人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过不多时,唐莫惊慌地跑上来道:“邢姨来了,还带了好些人。”

“难道她连我们都要抓?”孙希和姚英子对视一眼。在时下的气氛里,他们已经不太敢依靠自己的常识来判断了。

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孙希走在前面,方钟英搀着姚英子,三人匆匆从楼梯上下来,来到门厅。只见邢翠香一身军装,站在大厅中央,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职工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惊骇地望着他们。在哈佛楼外面的那座花坛前,几辆军用卡车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见到他们下楼,翠香快步迎了上去。孙希劈头问道:“翠香,老方呢?你把他抓到哪里去了?”

“放心好了,方叔叔暂时被扣押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是不想让他妨碍我们撤离的事。”翠香笑嘻嘻道。

两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撤离?”

“哎呀呀,我之前不是说过,为红会第一医院争取到一条撤离船只吗?现在美国人的登陆舰已经在十六铺码头靠岸了,今晚医院就得撤。”

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没想到她不光是冲他们来,而是要霸王硬上弓,把整个第一医院强制搬走。

“翠香!”姚英子忍不住怒喝道,“你不要胡来!”

“我可不是胡来。”翠香脸色转成严肃,“共军已经推进到了郊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第一医院必须立刻撤离。”姚英子大声道:“医院是否搬迁,需要红会理事会、上海医学院和本院院长崔之义三方签字,否则无效!”

“我这里有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司令、上海警察局毛局长的联署文件,这是政府指令,效力大过一切。”翠香强硬地把姚英子的话驳回,然后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军警们冲进哈佛楼内,大头皮靴踩得地板砰砰直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医院内部一片混乱。当年日本人都不曾侵入过这片区域,如今却被自己人蛮横地侵占。不时有病人和职工惊慌地逃离建筑,哭喊声和叫嚷声不断从窗户外传来。

翠香对第一医院实在太熟悉了,哪个科室有什么医生,擅长什么方向,了如指掌。军警在她的指挥下,几乎是喊着名字抓人,效率奇高。没过多久,他们便把所有在医院的医护人员集中在大会议室里,大约占了在册人数的三分之二。

如此之多的人聚在一处,惶恐不安,年轻一点的忍不住哭出声来,老资格的也不知所措。这些对病魔了如指掌的杏林圣手,在暴力面前却显得那么无助。紧接着,翠香宣布了一个通知,让惶恐的人群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要求所有人在十分钟内收拾个人物品,然后登上门口的军用卡车,直接前往十六铺码头。今晚九点准时开船,不允许通知家属,也不允许携带超过一件行李。

“登陆舰容量有限,以人为最优先。”翠香面无表情地解释。

这句话令医护人员群情激愤,纷纷出言叱责。军警们不得不动用橡胶棍,才把局面勉强压制下来。姚英子站在最前面,愤怒地戳着拐杖喊道:“翠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我说过了,大小姐。我会保护你,可不代表不违背你的意愿。”翠香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摇半分,“你现在骂我,但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孙希扶住姚英子颤抖的肩膀,上前一步:“翠香,我……”

“你不要说了!”翠香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和你讲话,这件事没有通融的余地,请你退回去!听候安排!”

孙希把方钟英向外一推,没有讲话,只是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注视着她。

翠香的视线落到孙希右手的伤疤上,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伸直胳膊朝门口一指:“钟英,这里没你的事了。你爹在提篮桥,你去看最后一眼吧。”

方钟英还要挣扎,却被孙希强硬地推出了会议室。他在军警们的注视下,离开哈佛楼。直到跑到华山路上,确定周围没有人,方钟英才把攥紧的拳头张开,里面是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小字条,这是姚妈妈刚刚塞给他的。

方钟英离开之后,姚英子走上前去,对翠香道:“至少……给我们留出半小时时间,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不能不管。”

“好,半小时。”翠香点头答应。

姚英子又去劝说会议室里的医护人员。她资历很深,平时对人也极好,在医院里素有威望。医护人员听了她的劝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护士为住院病人们悉心地做了最后一次的护理,打着打着针自己先哭了;医生们拿起钢笔,在每一份病历下都留下了处方。

孙希冷静地做了最后一次外科查房,并且如平常一样,不停地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身后的实习生们个个愁容满面,全无心思,只有唐莫对答如流;姚英子则去了妇产科,此时医院里还有七八个新生儿,其中一大半都是她亲自接生的。她为这些小家伙写下了详细的营养方案和注意事项,拉着产妇的手反复叮嘱。

没有人趁机给家人留下什么消息,因为这座医院从四十一年前落成起,就要求无论何种情况,都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这是渗入骨髓里的传统。

半小时一到,军警开始挨个点名,喝令离开。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更换衣服,就穿着一身白大褂,鱼贯登上卡车。他们在上车之前,无一例外都回头望了一眼哈佛楼正门上方的红十字标志。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也许会持续很久,说不定是一辈子。

最后上车的是孙希和姚英子,他搀着她费力地钻进车厢,探出头去看了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英子,比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坐的车,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坐的车可是宽敞多了。”

这玩笑让姚英子鼻子发酸,她生怕泪水会憋不住,气得捶了孙希一下。孙希一下子又黯然道:“可惜老方不在,也幸亏他不在。”

翠香没有出现。她大概不愿再面对姚英子和孙希,提前去了码头。

点数完人数之后,车队同时发动,缓缓驶出了第一医院的大院,沿着华山路向南城而去。此时的上海,市面依旧维持着平静。可无论是逼仄的石库门里弄还是殖民地式的花园洋房,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商行大楼,还是嵌满霓虹灯的军官俱乐部,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不安没有形体,丝丝缕缕地从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仿佛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绪。

暮色降临之际,车队抵达十六铺码头,但不得不在港区大门处停了下来。因为此刻的港区码头实在是拥挤不堪,大大小小的车辆蚁聚成群,纠结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大批箱子在码头边堆积如山,散溢至每一处空隙,全无条理可言。

停泊在码头的只有一艘洋灰色的大军舰,宽体平顶,舷上刷着“中-107”字样。这原本是美军“郡”级坦克登陆舰,可以一口气装下十七辆战车。“二战”结束之后,美军捐赠了一批给国民政府,成为这次大撤离的主力舰种。

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把这一片照得有如白昼。位于登陆舰中部的甲板向码头伸下三条货桥。大批码头工人聚集在下方,肩扛身拽,将各种木板箱一点点朝船上挪去。一座塔吊在缓慢地吊装着大件物品,长长的吊臂横贯在夜空中。

不过警卫的人数不太多,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散在甲板和码头边,工人和货物稀疏到简直看不见。现在上海到处都在吃紧,能调拨的人力极为有限。

邢翠香上前去交涉。她虽然手握毛森批文,但登陆舰有严格要求,先装完大宗货物,才能准许人员登舰。因为这条登陆舰的载货量早已分配完了,在她拼命争取之下,才勉强腾出一点点空间给这几百人。

没奈何,她只能先把医护人员集中到了港区办公室的一处仓库里,等候登舰通知。

在漆黑的仓库里,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之中。他们已经知道,登陆舰的目的地不是舟山,也不是广州,而是台湾。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的陌生岛屿。

大家正愁云惨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同事们,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讲。”

不少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讲话的是孙希孙主任。孙希继续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设法跟他们抗争!”

“刚才在医院里你怎么不说?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孙希道:“刚才在医院,一来是时机不成熟,二来是还有很多病人,不能波及他们。实话跟大家说,姚主任现在有个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就不必离开了。但这个计划,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尽量拖延时间。”

孙希的话,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心里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可伴随而来的,还有更多的疑惑。

“那个邢翠香,原先就是姚主任家里的丫鬟。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好的?”另一个声音质疑道。也不怪她疑惑,刚才翠香讲的话,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会和你们同进退。”姚英子的声音随之响起,“从这家医院建立起,我就在里面工作,这里有我的回忆,有我的亲人和挚友,我绝不会离它而去。”

她身体不好,这段话说得气喘吁吁的,可话里的那种坚定说服了在场所有人。是啊,姚主任和孙主任差不多是第一医院资格最老的一批医生,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不相信他们,还能相信谁呢?

这时一个黑影站起身来,大声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整个仓库安静了片刻,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人影……一会儿工夫,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直了身体。

不少医护人员都很惊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居然早就加入了党组织。甚至还有好友发现,原来彼此早就是党员,但是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孙希看向第一个发出号召的人,不出所料,果然是唐莫。唐莫对老师道:“抱歉了,老师,瞒了你这么久。事出紧急,沈书记和方医生都不在,只好由我来发挥带头作用了。”

孙希欣慰地点点头:“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他也不隐瞒,把计划告诉唐莫。唐莫点点头,现在有计划也好,没计划也好,都必须做点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

他对着人群大声说:“上级党委有过明确指示,要求我们排除敌人的干扰与破坏,确保解放军能够顺利接收上海。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团结一心,挫败敌人搬迁医院的阴谋。”仓库里的党员们一齐举起了右拳,放在太阳穴边。

说来也怪,即使不是党员的医生,看到这一幕,心中也莫名安定下来。仓库里的惶恐情绪,悄然退潮。在黑暗中,孙希忽然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邢翠香刚刚结束一场争吵。

她依靠着伶牙俐齿和一把手枪,终于说服了那个美国人船长让人员登舰。她匆匆走下船来,忽然感觉头顶有点湿,一抬头,只见无数雨滴从天而降。

在探照灯的强力照耀下,这些雨滴被描成一圈狭长的流线型白边,看起来如同一枚枚小型炸弹落下来,在码头上炸出无数片水花。上海这个季节,时不时就会来一场雨,只是在这个当口,显得不合时宜。

翠香烦躁地想点起一支烟,可雨势实在太大了,火柴根本没机会点燃。她强压住内心越来越不安的预感,走到仓库前。这时一个手下跑过来,惶恐道:“邢组长,那些医生……开始闹事了。”

“闹事?”

邢翠香杏眼一瞪,加快了步伐。手下赶紧跟上,一路上说,刚才第一医院的人推举出了四个代表,要求实行自愿搬迁原则,不得强制迁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邢翠香冷笑道。

手下一脸苦相:“他们现在把仓库门堵住了,我们不用强根本进不去。”

“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强?”

“咱们弟兄里,有好些人去医院看过病,不好下手。再说了,上头说医生宝贵,属于战略性人才,万一擦枪走火死了几个,不好交代呀。”

“现在军舰已经做好准备了,不能再拖延,必须立刻登舰。坚持不走的人,也没必要留给共产党。”

说话间,邢翠香已经走到了仓库前。军警们之前有一个小小的疏忽,他们觉得这些医护人员手无缚鸡之力,没必要管束得如此严格,只在仓库外部署了守卫。没想到这些人居然群起闹事,用几个木箱和沙袋把门从里面顶住,只半开一扇通气窗交流。

邢翠香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只见正门内侧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打头的正是唐莫。没见到孙希和姚英子,多少让邢翠香松了一口气。手下找来一把伞撑起来,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一头雨水地走到通气窗前:“准备登舰了,请你们准备好。”

“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一致要求,登舰实行自愿原则,否则就不离开这个仓库。”唐莫严正交涉。

翠香淡淡道:“我没时间跟你们啰唆。上头已经给了明确指示,要么走,要么死。”说完她把手里的枪晃了晃。

“邢姨,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唐莫真是痛心疾首。翠香看向他,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嘲讽:“我从抗战时起就是军统的人,当初我还是你给运出的呢,忘了吗?”

“我没忘,那时候你是抗日义士,可现在你变成什么了?”

“我没变,变的是你。”

“变的是整个中国!”唐莫大声道,“邢姨你现在躲在这个小码头,像一条丧家之犬等着跑路,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翠香“唰”地抬起手臂,把手枪对准唐莫的额头:“少废话。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登舰,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两人对峙片刻,终于还是唐莫先退缩了。他叹了口气:“那我回去商量一下。”

四个代表从窗口退开,翠香放下枪,这才让手下把雨伞打起来,点燃一根烟。过了约莫五分钟,唐莫才再度出现在窗口:“我们可以登舰,但你必须满足我们三个要求。”

“什么?”

“第一,允许临走前让我们与亲属会面;第二,允许多携带一件行李;第三,警备司令部出具证明,说明我们是被强制征调的。”

翠香一口拒绝,时间来不及。等到每一个人的家属赶到码头,只怕解放军早进城了。至于警备司令部,他们现在烧文件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给一船医生开证明?

唐莫似乎也意识到这有点苛刻,又退回去商量。这次持续时间更长,大概得有十分钟。直到翠香耐不住,威胁要撞门放枪,他才回到窗口,宣布退了一步,只要求提供纸笔,允许全体医护人员最后留一封书信,送回到华山路第一医院。

这次的条件,就连在场的特务们都觉得很合理。唐莫又从窗口扔出一片薄布,这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血色的字。每一个人,都咬破了手指,把名字留在上面。

“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决心。如果这个要求没得到满足,我们宁可死在这里。”唐莫斩钉截铁地说。

翠香看到那块布上,还有“姚英子”和“孙希”两个名字,心中一颤。唐莫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了,姚英子和孙希与在场医护人员坚定地站在一起。如果翠香要杀死他们,那只能全部杀死。而如果他们两个人死了……她费尽心机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隐晦的要挟,可偏偏戳中了翠香的死穴。

在兵荒马乱的码头寻找纸和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还是翠香手下一个特务脑筋活络,直接砸开了码头附近一家书画铺子,把里面的毛笔、宣纸和墨水桶全都抱过来,一股脑送进仓库去。

眼看军舰的装货已接近尾声,可仓库里的留书迟迟没完成。好不容易等到唐莫出现在窗口,他居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由你们的人来送我们信不过,请通知崔之义院长,让他来取。”

崔之义院长正在上医上课,几乎不可能赶过来。翠香正要一口回绝,突然双眼一眯,暗叫不好:“他们根本不是诚心谈判,而是在拖延时间!”

唐莫到底还是谈判经验不足,提出的条件太过离谱,反而被窥破了意图。邢翠香看看时间,一狠心,顾不得投鼠忌器,当即下令对仓库发起强攻,但不得动枪。

军警们调来了烟幕弹,远远地顺着窗户抛进仓库里,然后抬起一根钢梁,朝正门狠狠撞去。唐莫和其他地下党奋力挡住,奈何烟呛得实在太厉害了,大门只坚持了几分钟便被突破。军警们一窝蜂地冲进去,橡胶棒像雨点一样砸在医护人员身上。

外面的如瀑大雨哗哗地下着,仓库里却已变成了一锅粥。有人尖叫着朝后躲去,有人也怒吼着冲上来,在人工催成的烟尘里乱成一团。唐莫捡起地上的烂板条,试图去砸一个骑着同事狂抽的军警,不料对方飞起一脚踹到他头上,唐莫不由得跌倒在地,头破血流。孙希急忙上前扶起自己的学生,掏出手帕要给他止血。那个军警打得眼红,挥起棍子要砸孙希,却又被唐莫嗷嗷叫着抱住腰部,后背猛然撞到砖墙上。

邢翠香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片人影交错,听着哭喊与怒吼,连指甲抠进肉里都没觉察。她不明白,这些医生为什么激烈反抗到了这个地步。这明明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很多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逃生机会,为什么……

“好了!翠香!”一声凄厉的声音在仓库里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只见姚英子拄着拐杖,缓缓从躺倒一地的同事之间穿过,走出烟尘缭绕的仓库,与站在门口的翠香四目相对,声音都在发抖:“叫他们停手,我跟你走!”

邢翠香举着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凝住:“大小姐,如果你早听我的,何至于弄成这样?”

姚英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翠香正要回身给她撑伞,却见到孙希也从烟雾里踉跄而出,左手费力地架着满脸是血的唐莫,双眼一片赤红。

翠香把伞递到他手里,孙希愤怒地正要甩开,可一看到唐莫头顶的鲜血顺着雨水淌到地面,只得咬牙接过去,脸却始终紧绷着。

第一医院的其他医护人员也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从仓库进入雨中。没有人看向翠香,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像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走过翠香身旁,跟紧姚英子和孙希。

正在这时,一个手下慌张地跑过来大喊:“邢组长,不好了。码头那边好像……出乱子了!”

这一句话,令整个队伍停顿了,姚英子、孙希和邢翠香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透过雨幕和探照灯,他们看到码头那边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登陆舰旁边的那几个货桥上空荡荡的,装货工作似乎停止了运作,那一座塔吊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辆黑轿车被钢丝吊在半空,在风雨中缓缓摆动,颇为滑稽。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货场边缘,正在与少量守卫对峙,雨声中不时有隐隐的叫喊声传来。似乎是码头工人们在组织一次突如其来的罢工。工人们不断聚集,守卫们却在不断后退。具体什么情形不知道,但登陆舰的装货进度,毫无疑问地被拖慢下来。

队伍里的医护人员停住脚步,露出惊喜。

“大小姐,这就是你们等的救兵吗?”

翠香微微抬起头来,雨水浇在脸上,看不出神情是惊慌还是嘲讽:“如果我猜得不错,带头的应该是方叔叔和陈叔信吧?十六铺码头,一向是他们的工作重点。”

姚英子和孙希不置可否。

“我啊,就是心太软。把方叔叔送去提篮桥监狱关押,本是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没想到,提篮桥监狱比我还大度,居然直接把他放了出来,可见那里也已被共党渗透。唉,真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放心。”

翠香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三年来,我对大小姐和方叔叔、孙叔叔你们一味迁就,无论你们做什么,我都替你们遮掩。因为我爱你们。可到头来,我好心保住医院元气,你们两个视我如仇人;我留了方叔叔一命,他一出来,立刻跑来坏我的事。忙碌一场,我倒成了人人憎恨的坏人。”

姚英子背对着她,没有动摇。孙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要反驳,却正好见到翠香在雨里笑起来:“我是心软,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我既然告诉钟英那个小鬼头他爹在提篮桥监狱,又怎么不会防着有这一手呢?”

她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有如一只无形的枯手撕开雨幕。在码头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约有一百人,全部美械装备,锃亮的钢盔在探照灯下泛起一片白光。

“撤离上海的计划,是国府重中之重,对于码头工人闹事早有预计,毕竟你们共产党就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我早就通知上海警备司令部,埋伏了一支嫡系精锐在这里,专司弹压骚乱。”

姚英子、孙希和其他队伍里的医护人员眼睁睁看到,这支正规军像水银泻地一样拥入码头,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撞入罢工的阵容。码头工人虽然团结,可无论装备还是人数都完全不占优势,很快便被冲散、分割。

幸亏眼下还需要这些工人运货,否则军队一开枪,只怕会立刻血流成河。

“大小姐,你的指望没用了,我们继续走吧?”翠香走到姚英子身旁,如平常那样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也不能说没用吧。让方叔叔远远地送我们一程,也算没留下遗憾。”

姚英子表情僵硬,几乎是被她拖着往前走。孙希架着唐莫,焦虑地望向那边。工人们还在抵抗着,他们无法取得优势,可一时间军队也奈何不了他们——也不知道老方如今是什么情况。

队伍再次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起来,一步步朝着登陆舰靠近。当军队和暴动的工人正对抗到高潮时,姚英子终于被翠香拖到了登陆舰的舷梯前。

这条舷梯只是条简易的步道梯,另一头高高翘起,搭在上方甲板的边缘,构成一条狭窄的倾斜通道。此时的雨势和风势都陡然变大,在探照灯的白光照耀下,雨滴化为无数条斜打在舷梯上的线,让人产生一种飘摇欲倒的错觉。

姚英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陶管家讲过跟随老爷登华山的经历。华山太险峻了,两侧皆是峭壁深涧,只有眼前一条路。这路明明是不动的,可如果你心里害怕,这路也会随着你的想法晃动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眼花腿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华山只有一条路,这时候唯有狠下一条心,才能硬闯过去。陶管家说。

“大小姐,上去吧。我扶您。”翠香说。

姚英子站在舷梯前没动。翠香道:“方叔叔那边您是指望不上了,拖延这几分钟又有什么意义呢?”

“翠香,我之前说过,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有什么大道理,上船再说吧,从上海到台湾的路可长着呢。”邢翠香催促道。

姚英子扶住舷梯,向上迈去。翠香搀扶着她走到一半,姚英子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不由得回过头去,向远方眺望。她此时所在的高度,可以让视野延伸得更远。

翠香开始以为她是在看暴乱中的方三响,可很快觉得不对劲了。

大小姐的视线,落在了码头的入口处。那里突然出现了一连串白色的灯光。灯光呈圆形,两两一对,鱼贯而入,似乎是一个车队。从灯光到地面的高度判断,应该都是轿车。

更奇怪的是,守在码头入口的军统特务和军队,并没有拦截,任由他们开进来。邢翠香心中疑云大起,看向姚英子,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看,她是在等!

她早就预料到,这支车队要来?

“翠香,我们拖延时间等待的援军,从来不是三响。”姚英子徐徐道。

“那是谁?张竹君?颜福庆?”一连串人名在翠香脑海里闪过,可又被一一否定。她不由得冷笑道,“今日之上海,撤离才是天大的事。您请出哪尊佛来,也阻止不了我们登舰。”

那支车队此时已冲到了舷梯前方,轮胎在积水里发出打滑声,险些撞到正排队准备登船的医护人员队伍。为首一辆车打开门,一个军装男子匆匆出来,几个军统特务迎上去,却被他亮出的身份震住了。

“我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处长孙崇秋。”来人沉着脸,雨滴顺着宽檐滴下来,“现在奉命征收这艘登陆舰,以作撤离之用。”

怪不得军队不敢阻拦,原来是顶头上司。

那支车队的车门陆续打开,从里面拥出来一大批男女老少,男的一身绸衫,腰间鼓鼓囊囊的,怀里抱着字画卷轴;女的裹着皮草,脖子上挂着七八条首饰,把脖子遮挡到几乎看不见。人群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副官,手里拎着皮箱。看他们手腕紧绷的状态,这皮箱极沉,里面装的八成是黄金。

更有人打开汽车后盖,取出一件又一件行李和包裹,简直就像是搬家一样。

翠香眉头一皱,当即从舷梯下去,向孙崇秋道:“我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邢翠香,这是我们军统安排的舰只,不在征收之列。”不料孙崇秋二话没说,伸手“啪”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道:“滚你妈的蛋,军统了不起吗?今天这船,老子必须上去!”

“我们是毛局特批的,你敢抗命?”翠香捂着脸,却死死挡住舷梯。

孙崇秋冷哼一声:“他们警察局的首领,管不到我们警备司令部。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司令部长官的亲眷好友,你想清楚!”

翠香其实一看到那些人的装扮与做派,就全明白了:这是警备司令部利用职权在谋私利。她有点不敢相信,前线将士还在抵抗,她还在煞费苦心地迁移医院,这些人却无视三令五申,公然先安排自家的家眷和财产跑路?

“你们警备司令部明明有运力安排,为什么不等等,坐自己的船?”

“没有什么后续运力了!”孙崇秋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的话,“共军已经突破近郊防线了!今晚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翠香一愣,这么快?再一想,后方警备司令部的人都如此做派,前线的士气可想而知,崩溃如山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至少你们不要带这么多行李,我这里还有很多人……”

她还试图商量,不料孙崇秋又是一记耳光甩过来,然后抓住她和姚英子的胳膊,狠狠推下舷梯。

到了这种危急关头,什么规则、什么权限,统统没用了,唯有暴力才是最直接的手段。这些人一门心思要去逃命,管它是什么人的什么船,只要上去就行。

那些高官家眷一见开了口子,全无矜持地朝舷梯跑去,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队伍反而被推开在一旁,还被几辆车故意挡住,唯恐他们来抢通道。

邢翠香情急之下,喝令手下去拦,可是喊了几声,却没动静。她一抬头,看到那些军统特务如今也是个个面露惶恐。解放军都到了近郊,他们忠于职守还有什么意义?

翠香呆立在雨中,看着那些达官贵人蜂拥而上,肥硕的身躯在狭窄的舷梯间蠕动着,甚至一次都无法挤两个人上去。登陆舰的吨位早分配好了,他们上去,就意味着医护人员上不去。这一场辛苦,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们是蠢货吗?翠香简直无法理解,这些可是全上海,不,全中国最好的医护人员,你们把不能吃喝的古玩首饰带过去,难道要靠那些治病吗?她浑身剧烈抖动着,脚下一朵朵水花溅起。

“这是大小姐你安排的?”翠香低垂着头,几乎被雨水浇透,湿漉漉的头发垂到脸前。

“是。”姚英子。

“你什么时候,跟孙崇秋有联系了?”

“你可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那些家眷一直在哪里待着?孙崇秋早几天,就把他们安排在十六铺码头旁的保育讲习所。那里的事情,怎么瞒得过我呢?”姚英子从容地讲道,“你把我们带走之前,我交给小钟英一张字条,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讲习所告诉孙崇秋,今晚有船离开上海。”

“就只是这样?”翠香不敢相信。

“全上海的达官贵人,都因为找船找得发疯,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孙崇秋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姚英子眯起眼睛,看向天空:“我不是说过吗?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不只是看不清对面的,也没看清自己这边的——而我在抗战时,就已经看透了。武汉会战最激烈的时候,我在颜咀兵站亲眼看到一个政府官员,拖家带口,携带大量珍贵药物向后方撤退。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本性真是一点都没改,反而变本加厉。”

“所以不是我阻止了你,而是你所效忠的人阻止了你。”

一声炮弹呼啸的声音刺破雨幕,传到码头。这声音仿佛一根刺入皮肤的针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攻守两方的火线,已经接近这里了。

码头上那支已经取得优势的军队,突然之间溃散开来。士兵们并不畏惧没有退路的死战,但当他们发现长官们先行逃离时,自己便没了继续作战的理由。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来,扔下武器,也顺着货桥冲上登陆舰。

船长见状,急忙下令收起船锚,准备紧急出航,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黄浦江的航道会被炮火封锁。为了节约时间,引擎同步开启,来不及收回的货桥随着船身左右摇摆,不时有人尖叫着,从上面掉落到江水里,但没有人关心这个。

突然之间,翠香露出无比冷厉的眼神。她拨开额前的湿发,抽出枪来,一下顶在姚英子的背心,把她再度推向舷梯。

“无论如何,至少我得带大小姐你走!我要保护你!”翠香连声喘着气,分不清是恼怒,是恳求,还是哭泣。姚英子无力反抗,只好被她强行推动着,晃晃悠悠地踏上梯子。梯子晃动得厉害,翠香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可枪口始终顶着姚英子的背部。

此时孙崇秋带的那批人已经登得差不多了,通道重新空了出来。但是舰身摇摆得十分厉害,舷梯的搭头与船舷之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岌岌可危。

两个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到了中段,翠香刚刚要换一口气,握枪的手腕却猛然被一只手从旁拽住。在慌乱中,翠香只来得及看清,那手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翠香没来由地一阵恍神。孙希趁这个机会把姚英子抱住,旋了半边身子,把她朝舷梯下面一推。几个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急忙上前,把姚主任稳稳接住。

而就在这一刻,登陆舰浑身一震,开始缓缓远离码头。舷梯的下半部分,脱离了码头的地面。孙希别无他法,只得扯住陷入呆滞的翠香,朝上方狂奔。

就在舷梯发出一声悲鸣,彻底滑落到黄浦江里前的一刹那,孙希用力托起翠香,勉强翻过船舷,滚落到甲板上。

周围的乘客并没人来帮忙,他们都忙着清点自己的行李,庆幸在最后一刻赶上了撤离。孙希感觉到浑身的老骨头都在酸疼,他勉强撑起胳膊,看到翠香已经站起身来,从船舷探出头去,近乎绝望地看向仍留在码头的姚英子。

“大小姐!大小姐!”翠香哀苦地叫起来。那眼神,让姚英子想起了蚌埠集外的那个小女孩。只是夜雨太大,距离太远,姚英子已看不清她的面孔。

孙希定了定神,也趴在船舷上,望向码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眼镜早不知丢去了哪里,此刻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但眼神无比温柔沉静。

登陆舰缓缓远离码头,掉转船头,准备进入外围航道。孙希转过身来,四肢摊开,躺平在甲板上,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就在这时,孙崇秋突然大吼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一惊,以为又有什么变故。他们纷纷抬头,只见码头上的那一座塔吊突然再次动了起来。那一支吊着轿车的长臂在半空旋转了半圈,准确地悬停在了登陆舰的甲板上空。

“是方叔叔……”翠香扶着船舷喃喃道。

孙希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他根本看不清远处,只模模糊糊看到塔吊操作舱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操作员,另一个人他知道一定是蒲公英。

吊臂电机嗡嗡地转动,钢索吊钩拽着这辆轿车,缓缓把它放落在甲板上。可惜甲板上的行李实在太多,四个轮子落地高低不一,车身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翘起来,但塔吊没有任何脱钩的动作。

甲板上绝大部分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操作不当波及。只有孙希和翠香看明白了方三响的用意,这是目前唯一能够离开登陆舰的方式,而且窗口期不会很长。因为舰船正在转向,甲板很快就会和塔吊拉开距离。

孙希笑道:“这个老方,还会开塔吊呢,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仰头盯了一阵,转过头对翠香道:“算了,我不走了,陪你,for redemption(为了救赎)。”

一下子,翠香蓄积多年的情绪倾泻而出:“我不要你陪!你上船是因为要救大小姐;你留在上海是为了帮她守着医院;你为了救我而自残,因为我是她的丫鬟!这样的施舍,我那个时候不要,现在也不要!”

“翠香……”

“你能为了我,彻底忘了大小姐吗?”

孙希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翠香深吸一口气,满脸泪水:“我也不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怒气冲冲地举起枪,把孙希逼到轿车前,拉开车门:“你滚!现在就滚!你再不走我就一枪打死你!”她见孙希仍不进去,索性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你快滚!不然我就开枪了!”

“翠香,那你跟我回去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至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孙希还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刻车子已经从甲板上滑到了船舷旁边,再有半分钟,两者就要彻底分离。

“来不及了,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翠香摇摇头,“我没脸去见大小姐,也没办法再面对你们!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就要承担结果。”她突然举起枪,对天连续扣动了三次扳机,然后把孙希推进车里。

清脆的枪声,仿佛给了塔吊一个清晰的信号。吊臂的电机开始转动,孙希只能让整个身子都趴进去,然后与汽车一齐被吊离地面,缓缓朝半空升起。孙希趴在车窗上,视野逐渐扩大。

他先是看到在风雨之中,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有如当年蚌埠集初遇时一样孤独无助。那身影跪在船舷边缘,朝着下面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视野徐徐抬升,他看到了登陆舰的全貌,以及旁边码头上另一个矗立怅望的小黑影。当吊臂的钢索收到顶端时,他看到了整条奔腾的黄浦江,看到了江上散乱而慌张的运输船队,看到了上海市区边缘不时亮起的枪火……

一队解放军士兵来到了哈佛楼前,他们脸上满是硝烟,但精神很健旺,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漫长但不甚激烈的战斗,是沿着大路一口气冲到这里来的。

这些士兵没有贸然闯入楼内,靠在花坛前稍事休息。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对着远处的纯庐好奇地窃窃私语。带队的排长分派完岗哨工作之后,向楼内观察了一阵,觉得很奇怪。

现在明明是大清早,这家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居然人数不少,上海的医院开门有这么早吗?而且他们个个疲惫不堪,身上似乎还带着新鲜伤痕,像是刚打过一场通宵战斗一样。这种不寻常的迹象,让他充满警惕。

上海太大了,道路也太复杂了。他们刚才一路只顾穷追猛打,等停下来才发现,已搞不清楚身在何处。这座城市还没完全解放,敌我未明,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时一个小护士提着两个暖水瓶走出来,排长让她先停下来,问她姓名。小护士说:“我叫宋佳人,是这里的护理科护士,院里的领导让我给你们送点热水来,解解乏。”

排长接过暖水瓶,交给副排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是油墨印刷,很是粗糙,应该是匆匆印成的。它的封面上写着“上海市各医院”几个字,落款则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编印”。

“你们这家医院叫什么?”排长问。

“红十字会第一医院。”

“地址呢?”

“海格……哦,不对,华山路三六三号。”宋佳人回答。

排长迅速翻开册子,找到了相关条目,略看了眼介绍,神情登时放松下来,对副排长兴奋道:“自己人,是自己人的医院。”

大医·日出篇 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

双鬓斑白的孙希从二楼的院长室退出来,手里握着一份病历,朝着楼梯口走去。

路过的小护士很奇怪,向来风度翩翩的孙主任,怎么突然看上去比之前老了那么多?就连手都开始抖起来。孙希没有理会她们的招呼,一步步走下楼梯。在楼梯下方,同样是花白头发的方三响早等在那里。

“怎么样?”方三响一见他下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孙希把病历本递给他,语气苦涩:“确认扩散了,癌变组织已向十二指肠浸润,而且结肠、肝、胰腺都发现了转移性结节。”方三响如同被电击了一下,缓缓接过病历本,认真地看起来,不肯放过每一个字。

“这个真的确诊了吗?没有可讨论的空间?”他不甘心地翻动着,一页纸不知要看上几遍。

“崔之义院长和沈克非院长联合做的会诊,不会有错。”孙希苦笑。

方三响怔了怔:“那英子还有多久时间?”

“已经是末期了。运气足够好的话,三个月,运气不好的话……随时。”

“那……英子知道了吗?”

孙希摇摇头:“我没跟她说,但以她的聪明,除非不去见她,否则根本瞒不过——不对,如果我们一直不去见,她也能猜出来。”

方三响“扑通”一声,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双眼发直,久久不能出声。孙希坐在他旁边,想要劝慰一句,一开口自己先哽咽了。他们都是专业的医生,知道这个诊断是没有任何侥幸的。两个老头就这样并肩呆坐在那里,足足坐了一个小时。无论是唐莫还是其他医护人员,都不敢去打扰,远远绕开。

犹豫了好几天,最后两个人到底鼓起勇气,来到英子在第一医院的病房。孙希带来一束玫瑰花,方三响拎来了一袋牛肉:“这是严之榭找到的,一个淮北人在武康路角开的任桥牛肉馆,真亏他能找到。”

姚英子笑起来,这是三人初到蚌埠,孙希特意买来给她的。当时她赌气没吃,后来也一直没机会吃到,时至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探访病人不送花,反倒送牛肉,我真服气老方你。当初天晴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孙希把玫瑰花插进花瓶,左摆右摆,始终觉得不满意。

姚英子一听这名字,惊讶地看向方三响。方三响笑着说:“广慈那边终于有消息了,说天晴是在云南那边。据说她是从武汉撤退后去的,然后又随军入缅,害了热病,折腾到现在才算落实了身份。钟英已经赶过去了。”

他尽量说得轻松,可病房里的三人都明白,这段经历只怕艰苦到难以想象。姚英子一拍巴掌笑道:“人还活着就好,等他们回来,你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聚了,不知小钟英见到亲妈还会不会哭鼻子。”

“呃,是这样……”方三响抓了抓头,“他们不回来了,天晴的身体怕是吃不消长途跋涉。我会安顿好这边的事,也搬去云南。”

别说姚英子,就连孙希都吃了一惊,他之前都没听过这个计划。方三响坐在椅子上,语气严肃:

“我跟颜院长仔细聊过这件事。我这次去云南,一是陪天晴,二是想效仿英子你和陈志潜教授,在当地农村开办速成医疗培训班,培养出一批粗通防疫和常见病治疗的土医。我认为中国的未来,取决于是否能为四万万人提供基本医疗服务,我打算去践行。”

“好家伙,咱俩从年轻时就争论这个话题。现在你不跟我说这些,是怕我骂你吗?”孙希不满道,“你可想清楚,那边苦得很。”

“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关心。做医生的都窝在大城市里,算什么苍生大医?”

孙希笑道:“你啊,说是嘴笨,其实比谁都毒。可惜这次你讽刺不到我。要说苍生大医,我也有意愿去争一争。”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炫耀式地拍在两人面前。

这是一张申请入朝支援的志愿书,下面有崔之义院长的签字和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卫生部的红章。

“现在朝鲜那边的战争打得正激烈,前线急需医疗人员。我已经申请加入沈克非教授的志愿军医疗队技术顾问团,马上就要出发去丹东了。沈会长总爱说强国保种,你去保种,我去卫国,岂不是正好?”

姚英子露出担心:“你行吗?”孙希道:“我又不是没去过战场,没问题。”方三响在一旁冷然道:“英子不是问你的意志,是担心你的技术。”孙希不服气地举起左手晃了晃:“这几年的锻炼,可不会白费。不信你让我拉一刀试试?”

姚英子看着两个人拌嘴,先是乐呵呵地看着,忽然神色又有点黯然:“这么说,你们都要走了呀,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寂静,两个人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姚英子忽然笑道:“我又不是抱怨你们不陪我,我是羡慕你们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可以做。唉,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哪里都去不得。”

“想去哪里?我们陪你出去走走。”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们本以为姚英子只是想在院子里转转,或者去隔壁的纯庐散散心,或者去见见故人,比如颜院长、张校长什么的。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却是去外白渡桥看日出。

本来以姚英子的身体状况,是不宜离开医院的。但这几位医生的资历实在太老,院方也只能乖乖顺从,还安排了一辆救护车负责接送。

两人次日一早便赶到医院,接上姚英子。唐莫自告奋勇开着救护车,带着他们穿过静谧的上海城区,来到外滩旁边。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这一座外白渡桥上却已经聚了不少人。事实上,自从它建成之日起,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永远都是如此热闹。因为这里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的江口,站在桥上放眼望去,无论外滩巍峨的楼群,还是浩渺江面上繁忙的船队,可以一览无余。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是奇景。

唐莫远远地停好了车,两个老头一左一右,推着姚英子的轮椅上了大桥侧面的木板步道。推着推着,姚英子忽然说道:“好,就停在这里吧。”

两人连忙停下来。姚英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向远处眺望良久,忽然开口:“你们还记得这里吗?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六月份,咱们三个在汉弥登吃了番菜,在虹口看了电影,然后跑来这里,就在这个位置,我们三个一起看日落。”

“记得,记得。”两个人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顾盼生姿的倩影。

“我那时候跟你们说,我从小就喜欢在这座桥上看日出日落,每次看到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该多好啊。”

姚英子仿佛变回成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兴奋而天真,双眸闪动着光辉。

“还记得孙希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

孙希尴尬道:“我那时候年轻嘛,偶尔煞煞风景有什么奇怪的?老方比我还嘴笨,憋半天就来一句尽本分。”方三响呵呵一笑,懒得和他争辩。

“现在我明白了。人会死亡,可每一个人的人生不会重样。就好像这外白渡桥,虽然日出和日落每天一样,朝霞和晚霞却日日不同,每天其实都是一幅新的景致。只要看到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日出日落就好,又何必强留住永恒呢?”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姚英子微微仰起头,看向天边的鱼肚白,笑起来:“我的身体情况,是不是不好了?”方三响和孙希对视一眼,攥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们两个啊,从来瞒不住事情的。看你们那么努力地掩饰,我都着急。”姚英子轻嗔了一句,随即说道,“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对于生死不必这么畏惧。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何况以我的病情,能活到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待两人有什么表示,姚英子迷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江风里带着一丝煤灰味道:“哎,我有时候回想从前的事,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们说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只我们三个碰在一起呢?”

“自然是因为都在红会第一医院呗。”方三响回答,“我们分分合合,总会回到这里来。”

“是呀,我还记得。咱们三个第一次在医院干的事情,就是在割症室里救了刘福山。我那条羊毛围巾,就是那会儿弄脏的。”孙希也是满眼感怀。

“说起来,我和那家医院的缘分,可比你们要早,得追溯到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呢。”姚英子转动脖子,指向苏州河北边,“你们看到了吗?就在那边,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的路口,那一年我在那里闯下上海滩第一次车祸。”

“知道,知道,你炫耀过很多次了。”孙希道。

“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们说。那次车祸,我把苏松太道的电报干线给撞断了,差点耽误了中国加入红会的电报。最后还是我跑去吴淞口拿到副本抄件,才算弥补了过错。”

“等等……”孙希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月三日,那也是我和颜院长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孙希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封电报,是不是大清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的文书?”姚英子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孙希一拍脑袋,大叫道:“那封电报,正是我七月三日从伦敦亲手拍过来的呀!”

在一旁的方三响也怔住了:“原来……原来竟是你们两个……”孙希和姚英子问他:“怎么了?”方三响道:“老青山的事,你们是知道的。”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困惑。孙希纳闷道:“不就是觉然和尚骗了沟窝村百姓吗?这事你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之前给你们讲的,都是前头的事,后头的事却没详细说过。”

“我们知道啊。魏伯诗德与吴尚德两人打着红会旗号,救你出来,所以你一直把红会当救命恩人。老方你真是年老多忘事。”

“不,不,其中细节我可没讲过。”方三响按住胸口,似乎按捺不住激动,“当时他们两人并没有官方身份,无法把人救出战场。魏伯诗德一直陪着我等,等到大清补签红会公约的消息及时送至牛庄营口港,我才得以生还……”

“那是几月几号的事?”孙希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深究过这个问题。

“公历七月四日。”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条金黄色的丝线,它从伦敦出发,绕过大半个地球连接到上海,然后又从上海延伸至牛庄。

“原来你们……我们……”姚英子呢喃着,不知不觉伸出双臂,握住了方三响和孙希的手。这个意外的发现,令他们一时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之中。原来彼此的命运,早在相遇之前便交织在了一起。历经四十六年的风风雨雨,至此方形成一个闭环。

这时旁边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姚英子最先清醒过来:“哎呀,日出就要开始了。”两个人赶紧调整轮椅,摆成面向正东方的角度,然后一左一右站在姚英子旁边。

只见在浩渺江面的远方,一条金边悄然泛起。那条亮线先是晕染了周围的天空,然后又扩散到粼粼江面上。被染上了金黄颜色的黄浦江奔腾着,涌动着,仿佛一头辕马正牵引着万千条光的缰绳,把一轮新日从地平线上缓缓拽起来。

在那一刻,方三响和孙希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姚英子端坐在轮椅上,优雅地望向东方的天边,安详的笑容,永远留在了她苍老而年轻的脸庞上。两个人谁都没动,仍旧握着英子的手,抬起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一个炽热的天体在远方一跃而起,耀眼而崭新的光芒,洒在三个人的身上,一如当年。

全文完

大医·日出篇 后记

《大医》是我写过最长的一部小说。

起初我没打算写这么长,四十万字差不多。但写作本质上是一种即兴艺术,没法规划,也不能设计,不是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按照蓝图施工,它一定充满了各种意外。即使是创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行会发生什么,只能由着自己的兴致一个猛子扎下水,闭着眼睛拼命游,浑然未觉字数的增长:五十万,六十万,七十万……等到我重新浮出水面,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字数统计:八十万字。

八十万字听起来很多,落到纸面上我却只嫌太少太局促,简直施展不开。原因无他,中国近现代史实在漫长,中国近现代的医疗故事也实在精彩。在调研和创作过程中,我查到了太多值得起立致敬的真实人物,也看到了太多值得浓墨重书的事迹。我就像是一头闯进玉米地的熊瞎子,面对这么多玉米棒子欣喜若狂,手足无措,简直不知如何取舍是好。

历史的真实,自带着一种凝重的质感,它无须雕琢,不用矫饰,仅仅凭着“真实”二字,就已超越了一切艺术创作。所以《大医》也是我写得最惊心动魄的小说。

这个“惊心动魄”不是形容读者的阅读体验,而是描绘我创作时的心路历程。我经常读着读着资料,激动到浑身战栗不能自已,甚至有几次热泪盈眶。

姚英子护送孤儿前往重庆的故事,脱胎于艾伟德和蒋鉴两位伟大女性。艾伟德是一个英国女传教士,外号叫“小妇人”。在抗战期间,她带着一百多名孤儿躲避战火,从山西阳城一路长途跋涉,翻山涉水,历尽艰辛,最终抵达西安。后来好莱坞根据她的事迹,拍了一部电影叫《六福客栈》,由著名影星英格丽·褒曼主演,影响巨大;蒋鉴女士是顾维钧的外甥女,丈夫周明栋是德国医学博士,夫妻俩本来是在杭州行医。抗战爆发之后,他们来到汉口加入第五陆军医院,义务提供战地治疗服务。一九三八年,蒋鉴受李德全、邓颖超之托,将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的一百名难童从武汉转移。这一百名难童体弱多病,许多人罹患肺结核、支气管炎、疥疮、贫血症等,而蒋鉴女士以极大的毅力,奇迹般地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送到了重庆。而她自己因此积劳成疾,去世于一九四〇年。

方三响在郭梁沟镇的传染病调查,素材是取自《解放日报》一九四四年的一篇报道。当年在延安附近的川口地区暴发了一次严重的传染病,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医生徐根竹奉命前往调查。徐根竹是福建龙岩人,老红军,因为在作战中腿部受伤,转入后方的医疗队伍。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却满怀革命热情和学习劲头,秉持着为人民服务的信念,积极奋战在抗疫一线。在专业医生的帮助之下,徐根竹顺利解决了川口地区的疫情,解除了延安的公共卫生危机——整个过程之曲折,其实足可以单拍一部电影。后来徐根竹出任西北野战军第二野战医院院长,不幸于第二次榆林战役期间牺牲。他的墓碑,至今还矗立在榆林烈士陵园里。书中的“老徐”,即是以徐根竹烈士为原型。

农跃鳞是多名民国记者的合体:黄远生、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还有不畏当局威胁,毅然撰写《豫灾实录》记录一九四二年河南饥荒的张高峰,胆敢当面讽刺孔祥熙的新闻女侠彭子冈,痛骂孙科的龚德柏,等等。我把那些传奇记者的形象糅合在一个人身上,并给他赋予了一个江南问题研究会的分析师身份——这个身份的真正拥有者,是华东局社会部调研科的钟望阳。他本来是个文学家,因为时局缘故,投身到情报分析工作中来。新中国成立后,钟望阳回归了自己热爱的老本行,成为一名儿童作家,颇有“余年还做陇亩民”的潇洒。

其他如为了拯救同胞慷慨就义的项松茂,为华籍劳工奔走惨遭杀害的王希天,他们都以真身进入本书,书中事迹亦皆真实不虚。即使是一些小人物,也都各有根由际遇。比如书中一直四处奔走寻找王希天的王兆澄,也是史实人物,他归国之后,先后任职于多所高校,潜心从事农林教育与研究,帮助民族资本办过味精厂和酱油厂,研发过“消治龙”药膏和多种维生素口服剂,还在湖南为抗战军队研发过压缩饼干,为前方战线的后勤解了一大困。一九四九年,他在衡阳为了掩护国立师范学院的师生,反抗国民党当局的南迁政策,惨遭枪杀而死。

再比如方三响的同志陈叔信,原型乃是陈仲信。他是湖州人,在上海建承中学读书时积极追求进步,并在一九四六年秘密加入共产党,成为上海学界运动的骨干。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解放军进入上海市区,陈仲信前往接应,结果在苏州河边被一颗子弹击中,当场牺牲,时年二十岁。他是解放上海战役期间,最后一名牺牲的地下党成员,倒在了日出即将到来的前一瞬间。书中庇护方三响的谢寿天,也是一位真实人物,是上海滩的保险巨子。他无论是在商界的表现,还是作为地下党的作为,都堪称传奇。

我本来还想多写写林可胜,他所组建的中国红十字总会救护队,为抗战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想多写写陈志潜,他作为中国基层医疗体系的先行者,有许多曲折经历可以挖掘;想写写汤飞凡,他在抗战期间极艰苦的环境下,奇迹般地研发出了中国第一批青霉素;想写写沈克非,他率领中央医院辗转长沙、贵阳、重庆,又跟随远征军赶往缅甸、印度从事战地医务工作;想写写王布君,日本投降之后,他一人单骑入大连,在敌人眼皮底下建起一座大连医学院,为解放战争输送了大量急缺的军医人才……太多了,太多了,这些人物有的只在本书中惊鸿一现,有的在书中未曾提及,但每一个人的经历展开来,都是一本大书。区区八十万字,又怎么能把这么多大医写尽呢?

所以《大医》也是我写得最有责任感的一部小说。

这个责任感,不是被人强行赋予,而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油然而生的。

写作既是一个表达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我起初只觉得这是一个戏剧性很强的好题材,但随着调研和创作的深入,我越发感受到震撼。借用爱因斯坦评价甘地的一句话就是:“后世的子孙也许很难相信,历史上竟走过这样一副血肉之躯。”但同时,我也深觉遗憾:相信大部分读者在看完这本小说之前,对刚才所罗列的那些人物是不知道的。说实话,我在动笔之前,对这些也茫然无知。他们做了那么多重要的事,拯救了那么多生命,可以说深刻地影响到了中国命运的走向,但除了学术界有专门研究,并不为广大世人所知晓。

那么,既然我读到了这些人,看见了这些事,我就有责任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重归公众视野,让今日之人感知到中国一代代大医的传承脉络、精神赓续,如此才不辜负他们倾注一世心血的付出。

这本书写完之后,我想了很多书名,可总觉得差了一口气儿,迟迟无法确定。一直到付梓的前一刻,我才下了决心,就叫作《大医》。简单了点儿,直白了点儿,可除了这两个字,实在无法抒发我在这本书里投入的全部感动。

如果读者看完此书,有兴趣去搜索一下诸多大医的事迹,略做了解,我便足以欣慰,功不唐捐。

咱们下本书见。

马伯庸

文档信息

Search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