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
第一章
当那个消息传到上林署时,李善德还在外头看房。
这间小宅子只有一进大小,不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鱼鳞覆瓦,柏木檩条,院墙与地面用的是郿邬产的大青砖,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如长安坊市排布,有一种赏心悦目的严整之美。
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尽管此时还是二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致的枝桠,便知秋来的茂盛气象。
看着这座雅致小院,李善德的嘴角不期然地翘起来。他已能想象到了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里铺开一张茵毯,毯角用新丰酒的坛子压住。夫人和女儿端出刚蒸的重阳米锦糕,浇上一勺浓浓的蔗浆,一家人且吃且赏桂,何等惬意!
“能不能再便宜点?” 他侧头对陪同的牙人说。
牙人赔笑道:“李监事,这可是天宝四载的宅子,十年房龄,三百贯已是良心之极。房主若不是急着回乡,五百贯都未必舍得卖。”
“可这里实在太偏了。我每天走去皇城上值,得小半个时辰。”
“平康坊倒是离皇城近,要不咱们去那儿看看?” 牙人皮笑肉不笑。
李善德登时泄了气,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做梦都没敢梦到过。他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态慢慢调整过来。
这座宅子在长安城的南边,朱雀门街西四街南的归义坊内,确实相当偏僻。可它也有一桩好处——永安渠恰好穿过坊内,向北流去。夫人日常洗菜浆衣,不必大老远去挑水了,七岁的女儿热爱沐浴,也能多洗几次澡。
买房的钱就那么多,必须有所取舍。李善德权衡了一阵,一咬牙,算了,还是先顾夫人孩子吧,自己多辛苦点便是,谁让这是在长安城呢。
“就定下这一座好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牙人先恭喜了一声,然后道:“房东急着归乡,所以不便收粮粟布帛,最好是轻货金银之类。” 李善德听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进来吧,一并落契便是。”
一桩买卖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过不多时,一个灰袍和尚进了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诵声佛号,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两份香积钱契,口称功德。
李善德伸手接过,只觉得两张麻纸重逾千斤,两撇斑白胡须抖了一抖。
他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这座宅子,除了磬尽自家多年积蓄之外,说不得要借贷。京中除了两市的柜坊之外,要属几座大伽蓝的放贷最为便捷,谓之“香积钱”——当然,佛法不可沾染铜臭,所以这香积钱的本金唤做“功德”,利息唤做“福报”。
李善德拿过这两张借契,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当真是功德深厚,福报连绵。他对典座道:“大师,契上明言这功德一共两百贯,月生福报四分,两年还讫,本利结纳该是三百九十二贯,怎么写成了四百三十八贯?”
这一连串数字报出来,典座为之一怔。
李善德悠悠道:“咱们大唐杂律里有规定,凡有借贷,只取本金为计,不得回利为本——大师精通佛法,这计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 典座支吾起来,讪讪说许是小沙弥钞错了本子。
见典座脸色尴尬,李善德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他可是开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这点数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瞒不住。不过他很快又失落地叹了口气,朝廷向来以文取士,算学及第全无迁转之望,一辈子只在九品晃荡,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典座掏出纸笔,就地改好,李善德查验无误后,在香积契上落了指印与签押。接下来的手续,便不必让他操心。牙人自会从招福寺里取了香积钱,与房主割办地契。这宅子从此以后,姓李了。
“恭喜监事莺迁仁里,安宅京室。” 牙人与典座一起躬身道贺。
一股淡淡的喜悦,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来。二十八年了,他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了。庭中桂树仿佛提前开放了一般,香馥浓郁之味,扑鼻而来,浸沁全身。
一阵报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李善德猛然惊醒过来。他今日是告了半天假来的,还得赶回衙署去应卯。于是他告别牙人与典座,出了归义坊,匆匆朝着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个赁驴铺子。李善德想到他今天做了如此重大的一个决定,合该庆祝一下,便咬咬牙,从蹀躞的锦袋里摸出十枚铜钱,想租一头健驴,又想到接下来背负的巨债,到底搁回三枚,只租了头老驴。
老驴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缓,李善德的心情随之晃晃悠悠。一阵为购置了新宅而欣喜,一阵又头疼起还贷的事情。他反复计算过很多次,可每次闲暇,又会忍不住算一遍。李善德收入微薄,每个月的俸料、禄米加上几亩职田的佃租,折下来只有十贯出头。全家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够缺口,还得想办法搞点外快才行。
但无论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
他是华县人,早年因为算学出众,被州里贡选到国子监专攻算学十书,以明算科及第,随后被诠选到了司农寺,在上林署里做一个监事。虽说是个冷衙门的庶职,倒也平稳,许多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
这一次购置宅第,可以说是李善德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举动。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他觉得自己有权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达皇城之后,直奔上林署公廨而去。那里位于皇城东南角的背阴之处。地势低洼,一下雨便会积起水来,所以公廨常年散发着一股霉味,窗纸与屏风上总带着一块块斑渍。
此时已近午时,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会食。他们见到李善德,都纷纷搁下筷子,热情地拱手为礼。李善德有点惊讶,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礼了?他正迷惑不解,却见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边来。
刘署令是个大胖子,平日里只对上峰客气,对下属从来不假颜色。他今天如此和蔼,让李善德有点受宠若惊。他忐忑不安地跪坐下来,低头看到诸色菜肴,更觉得古怪。
这午餐也未免太丰盛了:炖羊尾、酸枣糕、蒸藕玉井饭,居然还有一盘切好的鱼鲙,旁边搁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捣成的金齑蘸料。
刘署令笑眯眯道:“监事且吃,有桩好事,边吃边说与你吃。” 李善德有心先问,可耐不住腹中饥饿,这样的菜色,平日也是极难得才吃到的。他先夹起一片鱼鲙,蘸了蘸金齑,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刘署令又端来一杯葡萄酒。李善德心里高兴,长袖一摆,一饮而尽。他酒量其实一般,一杯下肚,已有点醺醺然。这时刘署令从苇席下取出一轴文牒:“也不是甚么大事,内廷要采办些荔枝煎,此事非让老李你来勾当不可。”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给朝廷供应各种果品蔬菜。李善德把嘴里的一块肥腻羊尾吞下去,用面饼擦了擦嘴边油渍,忙不迭把文牒接过去看。
原来这公文是内廷发来的一份空白敕牒,说欲置荔枝使一员,采办特贡荔枝煎十斤,着人勾当差遣,名字还空着。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头一挑,这意味是圣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且疑:“这是让下官勾当此事?”
“适才你不在,大家圆议了一番,都觉得老李你老成持重,最适合来做这个使职。” 刘署令回答。
“轰”的一声,酒意霎时涌上了李善德的脑袋,面色醇红透底,连手都开始哆嗦了。
这几年以来,圣人最喜欢的就是跳开外朝衙署,派发各种临时差遣。宫中冬日嫌冷了,便设一个木炭使;想要广选美色入宫,便设一个花鸟使。甚至就在一年前,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随手指设了一个糖蟹转运使,京城为之哄传。
这些使职都是临时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为是给圣人直接办事,下面无不凛然遵从。其中油水之丰润,不言而喻。像卫国公杨国忠,身上足足兼着四十多个使职,可以说是荷国之重。所以一旦有差遣发派下来,往往官吏们会抢破了头。
李善德做梦也没想到,上林署的同僚们如此讲义气,居然公推他来做这个荔枝使。带着醉意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比价、采买、转运、入库,哪个环节都有一笔额外进账,如果胆子大一点的话,一次把香积贷还清了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叫在下来做这个荔枝使?” 李善德仍是不敢相信。
刘署令大笑:“圣人空着名字,正是让诸司推荐。若老李你不信,我现在便判给你。” 说完吩咐掌固取来笔墨,在这份敕牒下方签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当即连饭也不吃了,擦净双手,恭敬接过,工工整整在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牍,顺手连日期也写在了上端:天宝十四载二月三日。
刘署令满意地点点头,叫书吏过来,钞成三轴,用上林署印一一钤好,分送司农寺、吏部以及御史台归入簿档。剩下的一轴敕牒本文,则给了李善德。
从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谓一步登天。
周围同僚全无嫉色,纷纷恭贺起来。这些祝贺比酒水还容易醉人,让李善德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不由得走下席来,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时还是办公时间,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双喜临门的醉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正时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浆,跪坐在自己的书台前,开始琢磨这事下一步该如何办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这么多年监事,对瓜果蔬菜最熟悉不过。荔枝产自岭南,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容易腐坏。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一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了。
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
李善德的酒劲已消散了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有蹊跷。这么大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白给你?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规矩,每一份文书里面都会规定一个程限,如果办事逾期,要受责罚。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距今还有将近四个月时间。不算宽松,但也不是很紧。
李善德松了口气,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先把荔枝煎买到手再说。
上林署管着城外的苑林园庄,所以他认识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们打听一下。就算京城没有库存,在洛阳、扬州等地一定会有。实在不行,拜托岭南那边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从五月开始,勉强赶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筹和毛笔,计算起从岭南送荔枝煎到长安的成本,怎样运送才最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摇摇头,穷酸病又犯了不是?这是给圣人办事,不是给自己买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计较这些锱铢之数。
他勾勾画画了很久,忽然听到皇城门上的鼓声“咚咚”响起。长安规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否则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距离有点远,得早点动身。
李善德收拾好东西,一样样挂在蹀躞上,犹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职没有品级,自然也就没有告身,这份敕牒,便是他的凭证,最好随身携带。
在鼓声之中,他离开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家赶去。路上的车马行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点赶到落脚的地方。李善德看着那些风尘仆仆的客人模样,内心涌起一点骄傲。他们只有旅店、寺庙可以慌张投宿,而自己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归了。
他矜持地昂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防被一条深深的车辙印绊到,整个人啪叽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张文牒。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拍了拍尘土,发现一张细小的纸片从纸卷里飘落出来。
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寻常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当。
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磔,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俯在原地,只有下巴的斑白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武候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听在李善德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街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转向武候。吓得武候朝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他从来没见到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恐慌、惊恐……就算是吴道子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武候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突然看到这位官员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躯,曳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武候大为感慨,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李善德一口气跑回到皇城,此时鼓声大约已经敲了四百多下,距离夜禁已不远。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见刘署令与同僚说笑着离开。
刘署令正高高兴兴走着,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猛冲出来,吓得“嗷”了一声,差点要跳进旁边的水塘。黑影速度不减,一头撞到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廊下,一条地板发出龟裂的哀鸣。
刘署令拼命挣扎,却发现那黑影却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署令救我!署令救我!” 他听着声音耳熟,再一辨认,不由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这是干什么!” 旁边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脚,把两人搀扶起来。
“请署令救我!” 李善德匍匐在地,样子可怜之至。
“老李你失心疯了吧?”
李善德哑着嗓子道:“您判给我的文牒,贴黄掉了,恳请重钤。” 刘署令怫然不悦:“多大点事,至于慌成这样吗?”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书,凑近指给署令看,“您看,这里原本错写了鲜字,贴黄改成了煎字。但纸片不知为何脱落了,得重贴上去。这是敕牒,如果没有您钤上官印押缝,就成了篡改圣意啦。”
刘署令脸色一下子冷下来:“贴黄?本官可不记得判给你时,牒上有什么贴黄——不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这种胆子啊,明明……”
“你刚才也说了,贴黄需要钤印押缝,以示公心。请问这脱落的贴黄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张“煎”字贴黄上,怎么没有押缝印章呢?当时他喝得酒酣耳热,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样,心思便飞了,没有检查文书细节——话又说回来,自家上司给的文书,谁会像防贼一样查验啊。
他一时情急,声音大了起来:“署令明鉴。您午时也不说,是内廷要吃荔枝煎吗?”
刘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东西在口味贡库里车载斗量!用得着咱们提供么?你们说说,中午可听见我提荔枝煎了么?”
众人都是摇摇头。刘署令道:“我中午说得清楚,敕牒里也写得清楚,授给你这一个荔枝使的头衔,本就是要给宫里采办鲜荔枝的,不要看错!”
李善德的胡须抖了抖,简直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鲜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从岭南到长安,远近不下五千里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啊。”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用用心,圣上可等着呢。”
外头鼓声快要停了,刘署令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匆匆朝外头走去。李善德惊慌地扑过去揪住他袖子,却被一把推开,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头晕目眩爬起来,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李善德呆呆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直奔司农寺的阁架库。宿直小吏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拦住,吓得差点喊卫兵来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开库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应允。
这里有几十个大枣木架子,上头堆着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园,虚实尽藏于此。李善德记得,中午签的那份敕牒,按原样钞了三份,分送三个衙署存底,其中司农寺存有一份。他决心要弄个清楚,如果贴黄是真,那么在这个存档里一定也有痕迹。
这里的每一卷文书,都在外头露出一角标签。这叫抄目,上面写着事由、经办衙署与日期,以便勾检查询。李善德凭着这个,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备份。他迫不及待地将卷轴从阁架掣出来,展开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份文书上面,并无任何贴黄痕迹,“荔枝鲜十斤”五个字清晰工整,绝无半点涂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兰台去核验另外两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弃,也不敢放弃。要知道,这可是圣人发下来的差遣,若是办不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得搞清楚,圣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正琢磨着如何进入那三处阁架库,无意中扫到了卷轴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标签,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
如果一轴文牒的流转跨了不同衙署,负责入档的官吏为了省事,往往懒得更换新标签,只用笔划掉旧标签上的字迹,把新抄目写上去。所以对有心人来说,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转过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宫市使和岭南朝集使手里都呆过,然后才送来司农寺。而司农寺卿二话没说,直接下发给了上林署。
读罢这条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他意识到,不必再去吏部和兰台查验了。
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岭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鲜荔枝。
荔枝三日便会变质,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龙驹,也绝无可能从五千里外的岭南把新鲜荔枝运到长安。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是注定办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尚食局推给太府寺,太府寺传给宫市使,宫市使踢到岭南朝集使,岭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农寺。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只好往下压,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可毕竟在官场呆了几十年,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众人一圆议,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出来。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枚烫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后故意把“鲜”贴黄成“煎”,反正只要没钤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后发现,也说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节,李善德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软跌坐在阁架库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呆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凉的井水浸泡。他抬起头,看到那座还未住进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片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丝不见……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经关闭,无法进出。李善德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间,又是何时睡着的。他心存侥幸地摸了摸枕边,敕牒还在,可惜上面“荔枝鲜”三字也在。
看来昨天并不是一个噩梦。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明媚的日光从窗牖空隙洒进来,却不能带来哪怕一点点振奋。
对于一个已提前判了死刑的人,这些景致都毫无意义。二十八年的谨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经意,便陷入了万劫不复。夫人孩子随他在长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却又要倾覆到水中,想到这里,李善德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是无边的绝望。
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上林署监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了午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把头发简单地梳拢了一下,摇摇摆摆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没人凑过来,只是远远窃窃私语,如同看一个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们,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被骗入彀中。他现在不想去揣测这些蝇营狗苟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离开皇城,凭着直觉朝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这里?”
李善德扭头一看,在街口站着两个青袍男子。一个细眼宽颐,面孔浑圆有如一枚肉铜镜,还有一个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头倒撇,看上去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相。
这两个都是熟人。胖胖的那个叫韩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为家里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韩十四;瘦的那个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诗文不错,得过圣人青睐,一直在京待选,别的倒不太清楚。
韩承一见面,热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说杜子美刚刚得授官职,要庆祝一下。李善德木然应从,被他们拉去了西市里的一处酒肆中。
一个胖胖的胡姬迎出来,略打量一番他们三人穿着,径直引到了酒肆的一处壁角。韩承嫌她势利,从腰间摸出十五枚大钱,案几上一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该好生庆祝一下,与我叫个乐班来助兴!” 胡姬一听这三位里居然有了个实职官,连忙敛起态度,唤来两个龟兹乐手。
她又从垆端取来三爵桂酒,说是酒家赠送,韩承脸色这才好点。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费。” “怕什么,改日你赠我一篇诗文便是。” 韩承豪爽地摆了摆手。
两个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过来,先展开一帘薄纱,左右挂在壁角曲钉上,然后隔着帘子奏起西域小曲来。韩承拿起酒爵,对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吏部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县尉给子美,结果他给推了,这才换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虽是个闲散职位,好歹是个京官。当今圣上是好诗文的,子美留在长安,总有出头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却自嘲道:“兵曹参军实非我愿,只为了几石禄米罢了,否则家里要饿煞。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贤远矣。” 韩承见他又要开始絮叨,连忙举起酒爵:“来,来,莫散发阴能量了,你可是集贤院待制过的,前途无量,与我们这些浊吏不一样。”
三人举起酒爵,一饮而尽。这桂酒是用桂花与米酒合酿而成的香酒,香气浓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连新宅中那棵桂树开花也见不到,不由悲从中来,放下酒爵泪水滚滚。
韩承与杜甫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李善德没什么顾忌,便把敕牒取出来,如实讲了。两人听完,都楞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岭南路远,荔枝易变,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难道没人说给圣人知么?”
韩承冷笑道:“圣人口含天宪,他定了什么,谁敢劝个不字?你们可还记得安禄山么?多少人说这胡儿有叛心,圣人可好,直接把劝谏的人绑了送去河东。所以荔枝这事,那些衙署宁可往下推,也没一个敢让圣人撤回成命的。”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杜甫感慨。
“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把这桩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韩承说得坦率而犀利。他和这两人不同,身为户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检诸部的账目,对官场看得最为透彻。
杜甫听完大惊:“如此说来,良元兄岂不是无法可解?可怜,可怜!” 他关切地抚了抚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恻隐之心。
这一抚,李善德登时又悲从中来,拿袖角去拭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才从招福寺那里借了两百贯香积贷。一人死了不打紧,只怕她们娘俩会被变卖为奴。可怜她们随我半世艰苦,好容易守得云开,未见到月明便要落难。” 杜甫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儿远在奉先,也是饥苦愁顿。我牵挂得紧,可离了京城,便没了禄米,她们也要……”
韩承玩着手里的空酒爵,看着这两位哭成一团,无奈地摇了摇头:“子美你莫要添乱了——良元兄,我来考考你,我们比部最讨厌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泪,不解地抬起头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可见韩承脸色凝重,不似开玩笑,只好收了收精神,迟疑答道:“逋逃税赋之人?”
韩承摆摆指头:“错!我们比部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臣。”杜甫皱皱眉头:“十四,你怎么还要刺激良元?”韩承道:“不,我不是针对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啖狗肠的逃奴。”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两人都不哭了。韩承索性拿起筷子,蘸着桂酒在案几上比划:“朝廷的经费赒给之制,两位都是熟悉。比如说你们上林署在天宝十四载的一应开销用度,正月里先由户部的度支郎中做一个预算,司金和仓部负责出纳,从左、右藏署和司农寺划拨出钱粮,给你们上林署。等这些钱粮用完了,我们刑部的比部司还要审验账目,看有无浮滥贪挪之弊——是这么个过程吧?”
随着韩承叙说,一条笔直的酒渍浮现在案面上,两人俱是点了点头。
“但是!圣人近年来喜欢设置各种差遣之职,因事而设,随口指定,全然不顾朝廷官序。这些使臣的一应用度,皆要从国库支钱,却只跟皇帝汇报,可以说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监之中。结果是什么?度支无从计划,藏署无从扼流,比部无从稽查,风宪无从督劾。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国库的钱,消失在灞桥之外。”
杜甫愤怒道:“蠹虫!这些蠹虫!” 李善德却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浙江每年要给圣人进贡淡菜与海蚶,为此专设了一个浙东海货使。这位使者运作之下,水运递夫每年耗费四十三万六千工时,这得多大开销?全是右藏署出的钱。可我们比部根本看不到账目——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奏对,而宫里只要吃到海货,便心满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钱。”
杜甫听得触目惊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却越发亮起来。韩承拿起一块干面饼,把案几上的酒渍擦干净,淡淡道:“为使则重,为官则轻。你这个荔枝使与浙东海货使、花鸟使、瓜果使之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哪里是抨击朝政,分明是鼓励自己仗势欺人,做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办的又是荔枝这种小事,怕是……”
韩承嗤笑一声,拿起敕牒:“良元兄你还是太老实。你看这上面写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难道没品出味道吗?”
李善德一脸懵懂,韩承“啧”了一声,拿起筷子,敲着酒坛边口,谩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杜甫听到这诗,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怀:“这是……太白的诗啊。”
韩承转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过得好不好。今年上元节还看到京城传抄他在泾县写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诗风不减当年,就是《赠汪伦》滥俗了点。”
一说起做诗,杜甫可来了劲头,他身子前屈,一脸认真道:“那汪伦是什么人,与太白交情多深,为什么太白会特意给他写一首诗,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单就这诗的做法,十四你却错了……”
两人叽叽咕咕,开始论起诗来。李善德不懂这些,他跪坐在原地,满心想的都是韩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诗,是天宝三载所做。当时圣人与贵妃在沉香亭欣赏牡丹,李龟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 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挥笔而成《清平调》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贵妃前不必加姓,因为人人都知道姓杨。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这新鲜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给贵妃的诞辰礼物。
韩承的暗示,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了贵妃的诞辰采办新鲜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还要紧,天大的干系,谁敢阻挠?
他是个忠厚循吏,只想着办事,却从没注意过这差遣背后蕴藏的偌大力量。这力量没写在《百官谱》里,也没注在敕牒之上,无形无质,不可言说。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这一层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
这时胡姬端来一坛绿蚁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坛口,让客人自筛。
“那六月初一之后呢?” 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来。这头衔再如何横行霸道,也解决不了荔枝转运的问题。这个麻烦不解决,一切都是虚的。
韩承从杜甫滔滔不绝的论诗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地看过来,吐出两个字:“和离。”
“和离?”
“和离!”
李善德突然读懂了韩十四的意思,这两个字,如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这事,是注定办不成的,唯有早点跟妻子和离,一别两宽,将来事发才不会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这最后四个月横行一下,多捞些油水,尽量把香积贷偿清,好歹能给孤女寡妇留下一处宅子。
“到头来,还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头伸开复又攥紧,紧盯着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个个溺水浮起的蚁尸。韩承同情地看着这位老友,拿起漏子,缓缓地筛出一杯净酒,递给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账,知道商家有一种账目叫做沉舟莫救账——舟已渐沉,救无可救,惟有止损而已。他这办法虽然无情,对老友已是最好的处置。
此时一曲奏完,乐班领了几枚赏钱,卸下帘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们三个,周围静悄悄的,毕竟午后饮酒的客人还不多。李善德哆嗦着嘴唇,从蹀躞里取出纸笔:
“既如此,我便写个放妻书,请两位做个见……”
话未说完,杜甫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拧头看向韩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劝离的?” 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新鲜荔枝这差遣无解,我的宿命已定,只能设法博回一点点羡余罢了。”
“你纵然安排好一切后事,嫂夫人与令嫒余生就会开心吗?”
“那子美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李善德被他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激怒了。
“你去过岭南没有?见过新鲜荔枝吗?”
“不曾。”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就轻言无解?”
“唉,子美老弟,做诗清谈你是好手,却不懂庶务繁剧……”
杜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懂庶务,可你也无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试着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去岭南走过一趟再定夺?”
李善德还没说话,杜甫一撩袍角,自顾坐到了对面:“我只会作诗清淡,那么这里有个故事,想说与良元知。” 李善德看了一眼韩承,后者歪了歪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一心想要在长安闯出名堂,报效国家。可惜时运不济,投卷也罢,科举也罢,总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宝十载,仍是一无所得。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朋友们请我去曲江游玩庆祝。船行到了一半,岸边升起浓雾,我突然之间陷入绝望。这不就是我的人生吗?已经过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见。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饮酒,不想作诗,就连韦曲的鲜花都没了颜色。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干脆朽死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里算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城东春明门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实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乱葬岗。客死京城的无主之人都会送来这里埋葬,倒也适合我的归宿。我随便找了个坟堆,躺倒在地,没过多久,却遇到了一个守坟的老兵。那家伙满面风霜,还瞎了一只眼,态度凶横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开,自顾喝起酒。我问他讨了一口,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原来是个西域兵,还在长安城干过一段不良人,不过没什么人记得了。老兵如今就隐居在上好坊,说要为从前他被迫杀掉的兄弟守坟。那一天我俩聊了很久,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却不是故事。”
“老兵讲,他年轻时被迫离开家乡,远赴西域戍边。那是他第一次远别亲人,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何时会死也不知道。而军法管得极严,连逃都逃不掉。他一个年轻孩子,日夜惶恐惊惧,简直绝望到了极点。有一天,他在战场上被一个凶狠的敌人压住,眼看被杀,他发起狠来,用牙齿撕掉了对方的脸颊肉,这才侥幸反杀。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临绝境,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从那以后,他拼命地练习刀术、练习骑术,每天从高山一路冲下,俯身去拔取军旗。凭着这一口不退之气,他百战幸存,终于从西域安然回到这长安城里。”
“我当时听完之后,深受震动。我之境遇,比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为何不能?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回去之后,振奋精神,写出了《三大礼赋》,终于获得圣人青睐,待制集贤院——虽说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问比起之前,创作更有方向:我要把这些籍籍无名的人与事都记下来,不教青史无痕。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请教老兵的姓名,希望为他写一些诗传。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允许我把他当兵时的经历匿名写出来。于是我便写成了九首《前出塞》,适才那个故事,是在第二首,现在我把它赠与你。”
杜甫把毛笔抢过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写了起来。一会儿功夫,纸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诗: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杜甫把笔“啪”地一声甩开,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锐利如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器。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的诗句,握着纸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
第二章
二月春风,柳色初青。每到这个时节,长安以东的大片郊野便会被一大片碧色所沁染,一条条绿绦在官道两旁依依垂下,积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唯有灞桥附近,是个例外。
只因天宝盛世,客旅繁盛,长安城又有一个折柳送别的风俗,每日离开的人太多,桥头柳树早早被薅秃了。后来之客,无枝可折,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一番铜臭交易之后,心中那点“昔我往矣”的淡淡离愁,也便没了踪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章。
李善德出城的时候,既没折柳,也没买枝,他没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只有一头高大的河套骏马,以及一条鼓鼓囊囊的马搭子。
那日他决定出发去岭南之后,韩承向他面授机宜了一番。李善德转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让刘署令准备三十贯去岭南的驿使钱与出食钱。
刘署令勃然大怒,说你是荔枝使,要么去开圣人的内帑大盈库,要么去找户部的度支郎中讨,关上林署屁事?李善德却亮出敕牒,指着那行“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说这“佥荐”二字是您写的,自然该先从上林署支取钱粮,上林署再去找度支部报销。
刘署令还要挣扎,但李善德表示你别耽误了圣人的差遣,他立刻怂了,痛心疾首地从公廨本钱里调了三十贯出来。
这公廨本钱,是朝廷发给各个衙署自行放贷的本钱,所得利息用于维持办公开销。李善德强行划走三十贯,同僚们的午食档次登时下降一大截,整个上林署里怨声载道——也算是他小小地报了个仇。
离开上林署之后,李善德又去了符宝司,以荔枝使的名义索要了一张邮驿往来符券。有了这券,官道上的各处驿站便可以免费停留,人嚼马喂皆由朝廷承担。
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上林署支给的所谓“驿使钱”与“出食钱”,其实是用不着。使职的妙处就在这里,它超脱诸司流程之外,符宝司不会跟上林署对账,上林署也没办法问户部虚实,三处彼此并不联通。
李善德用这些钱购买一匹行脚马和一些旅途用品,余下的全数留给家人。只可惜他的本官品级实在太低,没法调用驿站的马匹,否则连马钱都能省下来。
奔走了一圈,李善德才真正明白,为何大家会为了使职差遣抢破头。他还没怎么做手脚,只利用程序漏洞,就赚了三十贯。韩承骂那些使臣都是啖狗肠的逃奴,着实深切。
二月五日,李善德跨过灞桥,离开长安,毫不迟疑地向东疾奔而去。
他既是算学及第,对数据最为看重,出发之前特意去了趟兵部的职方司,钞来了一份《皇唐九州坤舆图》与《天下驿乘总汇》,对大唐交通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其时大唐自长安延伸出六条主道,联通两京、开封、幽州、太原、江陵、广州、益州、扬州等处,三十里为一驿,天下计有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所,折下来总长是四万九千一百七十里。
而他要去的岭南,距离长安一共是五千四百四十七里,一般自蓝田入商州道,经襄州跨汉水,经鄂州跨江水,顺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岭,穿梅关而至韶州,再到广州。
一开始他还能每日奔驰一百五十里,但很快便慢了下来。人且不说,再神骏的宝马,这么持续奔跑也要掉膘,蹄子更受不了。他不得不放缓速度,还心疼地自掏腰包,让驿站多提供几斛豆饼。
即使如此,在他抵达鄂州时,那匹马终究抵受不住,在纷纷扬扬的春雨中栽倒在地。李善德别无他法,只得将其卖掉,另外买了头淮西骡子。骡子坚韧,只是速度委实快不上去,任凭李善德如何催促,一日也只能走四十里。总算天下承平日久,没有什么山棚盗贼作祟,他孤身一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这一路上山水连绵,景致颇多。倘若是杜甫去壮游,定能写出不少精彩诗句。可惜李善德的头上悬着一把铡刀,无心观景,白天埋头狂奔,晚上在驿馆里也顾不得看壁上题诗,忙着研究职方司的资料和沿途地势、里程,希望从中找出机会。
只是越是研究驿路,李善德的心中越是冰凉。出长安时那股拼死一搏的劲头,随着钻研的深入,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四分五裂。
其时大唐邮驿分做四等:驿使赍送,日行五百里;交驿赍送,日行三百五十里;步递赍送,日行二百里。以及最慢的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
即使是按照最快的“驿使赍送”,从岭南赶到京城也要十几天,新鲜荔枝绝送不过来。
朝廷倒是还有一种八百里加急,但只能用于最紧急的军情传递。职方司的记录显示:二十年内,唯一一次真正达到八百里速度的邮传,是王忠嗣在桑干河大破奚怒皆部,两千四百里路,报捷使只花了三日便露布长安。
当然,这种例子不具备参考价值。漠北一马平川,水少沙硬,飞骑可以一路扬鞭。而李善德自渡江之后便发现,南方水道纵横,山势连绵,别说兵部不给你八百里加急的权限,就算给了,你也跑不起速度。
李善德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作战,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挽救家人和自己的命运,李善德只能殚精竭虑,在数字中找出一线生机,他希望即使最终失败了,也不是因为自己怠惰之故。
一过鄱阳湖,他有了新发现。原来大江到了浔阳一带,可以联通到鄱阳湖,而鄱阳湖又连接赣水,可以直下虔州。乘舟虽不及飞骑速度快,但胜在水波平稳,日夜皆可行进,算下来一昼夜轻舟也可行出一百五十余里,比骡马省事多了。他索性卖掉骡子,轻装上船,宁可多花了钱,也要把时辰抢出来。
一过虔州,李善德便看到前方一片峥嵘山势,崔嵬高绝,如一道苍翠屏障,雄峙于天地之间。这里即是五岭,乃是岭南与江南西道之间的天然界限。这五岭极为险峻,只在大庾岭之间有一条狭窄的梅关道,可资通行,过去便是韶州。
李善德穿过关口时,在长安时曾听过一段朝堂故闻。开元四年,张九龄辞官回岭南故乡,交通壅塞不便,遂上书圣人,在大庾岭开凿了一条“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的穿山大路。从此之后,岭南的齿革羽毛、鱼盐蜃蛤,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
更让李善德惊喜的是,一过五岭便有一条绵绵不断的浈水,向南汇入溱水,溱水再入珠江,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坐船直到广州城下。
三月初十,在路上奔波了足足一个多月之后,满面疲惫的李善德终于进入广州城内。出发前鼓鼓囊囊的马搭子,如今搭在他的右肩上,干瘪得不成样子;而那一身麹尘色短袍和绢兰腰襕,早已脏得看不出本色了。
一算速度,他原本的那点侥幸登时灰飞烟灭。按这种走法,再快三倍,运送新鲜荔枝也不可能,
广州这里气候炎热,三月即和长安五、六月差不多。李善德走进城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冒汗,如蚂蚁附身一般。尤其是脖颈子那一圈,圆领被汗水泡软了,朝内褶进,只要稍稍一转动,皮肉便磨得生疼。
这广州城里的景致,和长安可不太一样。墙上爬满藤蔓,屋顶侧立椰树,还有琴叶榕从墙头伸出来。街道两侧只要是空余处,便开满了木棉花、紫荆、栀子、茶梅与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几乎没留空隙,几乎半个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没。
他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一问才知道,这里凭符券可以免费下榻,但汤浴却是要另外收钱。李善德想想一会儿还要拜见岭南五府经略使,体面还是要的,只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后一点钱,租了个汤桶,顺便把脏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明天再用。
广州这里的驿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没有面食,只有细米,少有羊肉,鸡羹鸭脯却不少,尤其是瓜果极为丰富,枇杷、甜瓜、白榄、卢橘、林檎……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搁着一截削去外皮的甘蔗,上头撒着一撮黄盐。这在长安城里,可是公侯级的待遇了。
他随口问了一句有荔枝没,侍者说还没到季节,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问太多,他在路上啃了太多干粮,急需进补一下。他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将其来。酒足饭饱之后,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岭南这边很会享受,桶底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边芭蕉叶上还放着一块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个人一泡进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蒸汽氤氲,疲意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滑腻的汗垢脱离躯体,漂浮到水面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浑然忘了荔枝的烦恼,只想化在桶里再也不出来。
一夜好睡。次日起来,李善德唤漂妇把衣袍取来,漂妇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李善德发了怒,以为她要贪墨自己官服,漂妇嘟哝嘟哝说的当地土话,也听不懂。两人纠缠了半天,最后漂妇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头,他才尴尬地发现真相。原来岭南和长安的物候截然不同,天潮暑湿,衣服一般得晾上几天才会干。
没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没有多余的钱贯去买。他只好把蹀躞上的一把突厥短匕首解下来——这是杜甫当年在苏州蒸鱼时用的匕首,送给他防身之用——送去质铺,换来一身不甚合身的旧丝袍。
李善德穿着这一身怪异衣袍,别别扭扭地去了岭南经略使的官署里。这官署门前没有阀阅,也不竖幡竿,只有两棵大大的芭蕉树,绿叶奇大,如皇帝身后的障扇一般遮着阔大署门。李善德手持敕牒,门子倒也不敢刁难,直接请进正堂。
一见到岭南经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时眼前一黑。这位大帅此时居然箕坐在堂下,捧着一根长长的甘蔗在啃。他上身只披了一件白练汗衫,下面是开裆竹布袴子,两条大毛腿时隐时现。
早知道他都穿成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破费多买一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余,赶紧恭敬地把敕牒递过去。
何履光皮肤黝黑,额头鼓鼓的像个寿星佬。他出身比张九龄还要靠南,远在海岛之上的珠崖郡。以獠葛之身居然做到了天宝十节度之一,可以说是朝堂之上的一个异数。这位在六年前带着十道雄兵,一口气打下了南诏的安定城,把东汉马援的铜柱重新立了起来。这样的奢遮人物,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几口,“啐”地吐到地上,这才懒洋洋地翻开敕牒:“荔枝使?做什么的?”
李善德双手拱起,把来意说明。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着脸道:“来人,把这骗子拖出去沉了珠江!” 立刻有两个牙兵过来,如狼似虎要把李善德拖走。他吓得往前一扑,身形迅捷得像猿猴一般,死死抱住甘蔗一头:“节帅,节帅!”
何履光想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拽回来,没想到这家伙看似文弱,求生的力气却不小,居然握着甘蔗竿子不撒手,无论那两个牙兵怎么拖拽都不松开。最后何履光没辙,把手一松,李善德抱着甘蔗,与牙兵们齐齐跌倒在地,四脚朝天。
何履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个猴崽子,骗到本节帅府上,还不知死?” 李善德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下官不是骗子!是正经从长安受了敕命来的!”
“休要胡扯。送新鲜荔枝去长安?哪个糊涂蛋想出来的蠢事?”
“是圣人啊……”
何履光大怒,抬起大脚丫子去踩他的脸:“连皇帝你都敢污蔑,好大的狸胆!” 说到一半,他突然歪了歪脑子,觉得有点蹊跷。圣人的脾性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几年问岭南讨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不太合乎常理,这次会不会要新鲜荔枝,也不好说……
他把脚抬起来几分,俯身把那张敕牒捡起来,拍拍上面的蔗渣子,重新打开看了一番,啧啧赞叹:“做得倒精致,拿去丹凤门外发卖都没问题。”
李善德双手抓着红土,急中生智叫道:“这敕牒也曾在岭南朝集使流转过,节帅一查,便知虚实!” 何履光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然后拖了张胡床对面坐下,继续啃着甘蔗道:
“你这敕牒真假与否,噗,其实无关紧要。假的,直接沉珠江;真的,我也没办法把新鲜荔枝送去长安,还是要把你干掉。”
李善德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先是瑟瑟地惊惧,随后反而坦然起来。这一路上他见到长路艰险,早知新鲜荔枝绝无可能,与其回去被治罪,倒不如在这里被杀,至少还算死于王事,不会连累家人。
一念及此,他熄了辩解的心思,额头碰触在地,引颈待戮。
他这一跪伏,何履光反倒起了狐疑。他打量眼前这骗子,嘴里蔗肉喀吧喀吧嚼个不停,却没动手。过不多时,一个白面文士匆匆赶到,对何履光道:“查到了,内廷在二月初确实发过一张空白文书,讨要新鲜荔枝。那文书曾流转到岭南朝集使,他们不敢擅专,移文到司农寺去了。”
岭南朝集使是何履光在京城的耳目,每月都有飞骑往返汇报动态,这消息刚送回不久。
何履光看向李善德,突然一脚踹过去,正中其侧肋,登时让他在甘蔗渣里滚了几圈:“呸!差点着了你的道儿。我若在这里宰了你,鲜荔枝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在本帅头上?你们北人当真心思狡黠。”
李善德强忍着痛楚,心中直叫屈。自己都伏首认命了,怎么还被说成心思狡黠啊……那文士在何履光耳畔说了几句,后者厌恶地皱皱眉头,把剩下的甘蔗扔在地上,走开了。
文士过去把李善德搀起来,拍拍袍上的红土,细声道:”在下是岭南经略门下的掌书记赵欣宁。李大使莅临岭南,在下今晚设宴,与大使洗尘。” 李善德一阵愕然,自己刚被踏在地上受尽侮辱,他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
“大使莫气恼,本地有句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乃是养生之道啊。”
“你……”
可李善德知道,掌书记虽只是从八品官,但在经略使手下位卑权重,轻易不可开罪,只好忍气吞声拱了拱手:“设宴不必了。圣人敕命所限,在下还得履行王事,尽快把土贡办妥才是。”
他事先请教过韩承。岭南每年都会有诸色土贡,由朝集使带去京城。如果设法把鲜荔枝归为“土贡”一类,那么经略府就有义务配合了。
赵欣宁怎么会跳进这个坑里,笑眯眯道:“好教大使知。开元十四年圣人颁下过德音,岭南五府路迢山阻,不在朝集之限。所以这土贡之事,岭南是送不及的。”
“下官知道,鲜荔枝转运确实艰难。不过圣人和贵妃之所望,咱们做臣子的应该精诚合作,尽力办妥才是。”
赵欣宁当即应允:“这个自然!等下节帅给大使签一道通行符牒,只要是岭南管内,广、桂、邕、容、交五州无不可去之者,大使便可以尽展拳脚了。
李善德“呃”了一下,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在出发之前,韩承帮他推演过几种可能。“土贡”只是虚晃一枪,如果经略使不跳进这个坑,李善德正好可以抬出圣人和贵妃借势,让他们提供经费——他心里一直有个计划,只是需要大量钱粮支持。
没想到这赵欣宁滑不溜手,轻轻一转便滑过去了。他表面慷慨,主动开具了五府符牒,却避开了最关键的钱粮——说白了,我们给予你方便,你在岭南爱去哪去哪,圣人面前挑不出错,但鲜荔枝的事,我们一文钱不给,你自己晃荡去吧。
李善德不善应变,口舌也不利落,被赵欣宁这么一搅,背好的预案全忘光了,站在原地直冒汗。远远的廊下何履光抱臂站着,朝这边冷笑。这北人笨得像只清远鸡,还妄想把经略府拖进鲜荔枝这档子事?
何履光的思绪,到这里就停住了。能让一位经略使费神片刻 ,对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已是天大的体面。
李善德悻悻回到官驿,看着窗外的椰子树发呆。赵欣宁倒是说话算话,半个时辰之后,便送来一张填好的符牒,随牒送来的还有两方檀香木,说是赵书记私人赠送。
他敲打着两块木头,闻着淡淡清香,内心壅滞却无可排遣。杜甫鼓励他在绝境中劈出一条生路,李善德也是如此打算的,还拟定了一个计划。可现在岭南经略使拒绝资助,李善德就算想拼死一搏,手里都没武器。
“算了,本就是毫无胜算的差遣。你难道还有什么期待吗?”
李善德在案几上摊开了纸卷,还是听韩承的吧,沉舟莫救,先把放妻书写完是正经。他写着写着又哭起来,竟就这么伏案睡着了。
次日李善德一觉醒来,发现纸张被口水洇透。他正要拂袖擦拭,却猛然见一只褐油油的蜚蠊飞速爬过。这蜚蠊个头之大,几与幼鼠等同,与他在长安伙厨里见到的那些简直不似同种。李善德顿觉一阵冰凉从尾椎骨传上来,惊骇万状,整个人往后躲去。
只听哗啦一声,案几被他弄翻在地,案上纸砚笔墨尽皆散落,那放妻书被墨汁浇污了半幅,彻底废了。李善德一时大恸,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太岁逆行,干脆去问问驿头哪里是珠江,干脆蹈水自投算了。
不料他刚披上袍子,腹部一阵鼓鸣,原来还没用过朝食。李善德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做个饱死鬼的好,便正了正幞头,迈步去了驿馆的食处。
岭南到底是水陆丰美之地,就连朝食都比别处丰盛。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肉羹粥,里头拌了碎杏仁与蔗饧,三碟淋了鸭油的清酱菜,一枚鸡子蒸白果,还有一合海藻酒。至于水果,干脆堆在食处门口,随意取用。
李善德坐在案几,细细吃着。既是人生最后一顿饭,合该好好享受才是。只可惜身在岭南,没有羊肉,如果能最后回一次长安,吃一口布政坊孙家的古楼子羊油饼,该多好呀。
一想起长安,他鼻子又酸了。这时对面忽然有人道:“先生可是从北边来的?” 李善德一看,对面坐着一个干瘦老者,高鼻深目,下颌三缕黄髯,穿一件三色条纹的布罩袍,竟是个胡商。看他腰挂香囊、指带玉石的作派,估计身家不会小。
李善德“嗯”了一声,就手拿起鸡子剥起来。谁知这胡商是个自来熟,一会儿过来敬个酒,一会儿帮忙给剥个瓜,热情得很,倒让李善德有些不好意思。
其时广州也是大唐一大商埠,外接重洋三十六国,繁盛之势不下扬州,城中蕃商众多。这胡商唐言甚是流畅,自称叫做苏谅,本是波斯人,入唐几十年了,一直在广州做香料生意。
“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跟小老说说。都是出门在外,互相能帮衬一下也说不定。本地有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你们岭南怎么是个人就来这套!” 李善德忍不住抱怨。苏谅突然用那只戴满玉石的大手压在筷子上:“先生……可是缺钱?”
这一句,直刺李善德的心口。他怔了怔:“尊驾所言无差,不过我缺得不是小钱,而是大钱。你要借我么?”
天下送客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借钱”二字。苏谅却毫无退意,反而笑道:“莫说大钱,就是一条走海船,小老也做主借得。只要先生拿身上一样东西来换。” 李善德本来抬起的筷子,登时僵在半空——这家伙过来搭话,果然是有图谋的!
他在长安听说,海外的胡人最擅鉴宝,向来无宝不到,今天这位大概要走眼了,居然找上一位穷途末路的老吏——我身上能有什么宝贝?
苏谅看出这人有些呆气,干脆把话挑明:“昨日小老在馆驿之中,无意见到经略使幕里的赵书记登门,给先生送来五府通行符牒,可有此事?”
“这,这与你何干?”
“小老经商几十年,看人面相,如观肺腑。先生如今遇到天大的麻烦,急需一笔大款,对也不对?”
“……嗯。”
“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多少钱粮,小老都可以如数拨付,只求借来五府通行符牒,照顾一下自家生意。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原来他盯上的,居然是这个……
为了不落人口实,赵欣宁给李善德的这张通行符牒,级别甚高。苏谅眼睛何其毒辣,远远地一眼便认出来了。若有商队持此符牒上路,五府之内的税卡、关津、堰埭、码头等处一律畅通无阻,货物无需过所,更不必交税,简直就是张聚宝符。
李善德本想一口拒绝。开玩笑,把通行符牒借予他人冒用,可是杀头的大罪。可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死路一条,多了这一道罪名又如何,脑袋还能砍两次不成?
苏谅见李善德内心还在斗争,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指头:“小老知此事于官面上有些风险,所以不会让你吃亏。先生开个价,我直接再加你三成。”
李善德明知对方所图甚大,却没法拒绝。他迅速心算了自己那计划所需的耗费,脱口而出:“七百六十六贯!”
这数字有零有整,让老胡商忍俊不禁。世间真有如此实在的人,把预算当成决算来报。
“成交!”
老胡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李善德立刻一阵后悔,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张符牒对商人的潜在价值……看对方那个痛快劲,估计就算报到一千五百贯,也会吃下。
“跟先生做生意太高兴了。唐人诚信为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啊。” 苏谅为了堵住李善德的退路,抬出了李太白。
“我,我……” 李善德支吾了几句,终究没敢反悔。这个老胡商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若是发怒走了,自己便真的希望断绝。
“呵呵,先生是老实人,小老不占你便宜。七百六十六贯,再按刚才小老承诺的加三成,抹去零头,一共给你一千贯如何?”
“七百六十六贯加三成,是九百九十六贯……”
苏谅一怔,这人是真不会讲话啊,我给你主动加了个零头上去,你还扣这些数?不过老胡商没流露半点情绪,大笑道:“好,就九百九十六贯。敢问先生是要现钱?轻货?还是粮食?”
大唐钱荒,一般来说这么大宗的交易,很少用现钱,都是折成诸色物品。李善德想了想道:“钱不必给我。我想在广州当地买些东西,能否请您代为采买?” 苏谅一口答应:“这个简单,你要什么?”
“待一会儿我写张清单。” 李善德又追问一句,“从您的渠道走,会点折扣如何?”
“自然,自然。” 苏谅捋了捋胡子,不知怎么评价这人才好。
三月十二日,两骑矮脚蜀马离了广州城,向着东北方向的从化疾驰而去。
李善德昨晚连夜拟定了清单,请苏谅代为采买。自己则买了两匹蜀马,寻了个当地向导,直奔盛产荔枝的从化县。
其时荔枝在广州、桂州和泸州皆有所产,但圣人不知为何,诏书明言要岭南荔枝,他自然只能从广州附近想办法。他从向导口中得知,岭南一带的荔枝种植,与中原劝农颇为不同。这里畲、瑶、黎、苗等族甚多,以“峒獠”统而称之。他们出入山林,部落散聚,官府连编户造籍都做不到,更别说推行租庸调之制了。
所以岭南经略干脆用了扑买的法子,每年放出几十张包榷状,各地商贾价高者得。商贾拿了包榷状,去雇峒獠种植诸色瓜果,所得不必额外交税。如此一来,官府减少了事端,还可以提前预收榷税;商贾种植越多,收益越多,无不争先恐后;而峒獠们只要垦地种果,便有稳定收入,山中所缺的盐、茶、药、酒亦可以源源不断进来——可谓皆大欢喜。
李善德听完解说,大为感慨。他还看出一层用意,这些峒獠习惯了种植,便不会回去山林去过苦日子,自然会依附王土。从此道德远覃,四夷从化——从化这名字,还真是起得恰当。
这何履光看似粗豪,心思缜密得很啊。
岭南官路两侧随处可见树灌藤萝,这些浓郁的绿植层层叠叠,填塞几乎每一处角落,生机勃然如浪潮扑击。灞桥柳若生在此地,必无薅秃之虞。
蜀马不快,两骑走了大半天,总算进入从化境内。导游指着道路两侧的一片片绿树道:“这便是荔枝树了,只是如今刚刚开花,还未到过壳的时日。”
李善德不由得勒住缰绳,原来这便是把我折磨死的元凶了。
他抬眼仔细观瞧,这些荔枝树干粗圆,枝冠蓬大,像一个圆幞头扣在幡杆之上。一簇簇羽长叶从灰黑色的树干与黄绿色枝梢间伸展出来,密不透风。此时虽非出果之日,但花期已至。只见叶间分布着密密匝匝的白花,这荔枝花几乎不成瓣,像一圈毛茸茸的尖刺插在杯萼之上。这副尊荣,恐怕难以像牡丹、菊花一样入得诗人青眼。
就算是杜子美亲至,大概也写不出什么吧?李善德心想。
向导告诉李善德,这里种荔枝最有名的,不是那几处大庄子,而是石门山下一个叫阿僮的峒女。她种的荔枝又大又圆,肉厚汁多,远近口碑最好。不过她的田地不大,只得三十几亩,产出来的荔枝有价无市,只特供给经略府。
李善德冷笑了一下,他既有了荔枝使的头衔,为圣人办事,经略府是不敢来争的。他一抖缰绳,朝着石门山疾驰而去。
阿僮的荔枝田是在石门山一处向阳的外麓,山坳下有一道清澈溪水穿行,田庄恰在溪水弯绕之处。下足取水,侧可避风,可以说是一块风水上好的肥田。这田中不知多少棵荔枝树,间行疏排,错落有致,每一棵树下都壅培着淤泥灰肥,可见主人相当勤快。
他们走进田间,先是三、四个峒家汉子围过来,面色不善。导游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才将信将疑地站开一条路,说僮姐正在里面系竹索。
李善德翻身下马,徒步走进荔枝林几十步,只看到树影摇曳,却没找到什么人。他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树木之间多了许多细小的索线,犹如蛛网。李善德好奇地伸手去扯,发现这索线还挺坚韧,应该是从竹竿抽出来的。
“嘿,你是石背娘娘派来捣乱的吗?”
一个俏声忽地从头顶响起,由远及近,好像直落下来似的。吓得李善德下意识往旁边躲闪,“噗”的一声,踏进树根下的粪肥里。这粪肥是沤好晾晒过的,十分松软,靴子踩进去便拔不出来。
他踩进粪肥的同时,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原来是一个窈窕女子,二十出头,身穿竹布短衫,手腕脚踝都裸露在外,肌肤如小麦,右膀子上还挎着一板缠满竹索的线轴。
她看到李善德的窘境,先咯咯大笑,然后伸手扯住他衣襟往后一拽,连人带腿从粪堆里拉出来。
“我是阿僮,你找我做什么?” 女子的汉话颇为流利,只是发音有点怪。
“什么,什么石背娘娘?” 李善德惊魂未定,靴子尖还滴着恶心的汁液。
阿僮左顾右盼,随手从树干上摘下一只虫子,这虫子有桃核大小,壳色棕黄,看着好似石头一样:“就是这东西,你们叫蝽蟓,我们叫石背娘娘,最喜欢趴在荔枝树上捣乱。眼看要坐果了,必须得把它们都干掉。”
她手指一搓,把石背娘娘碾成碎渣,然后随手在树干上抹了抹。李善德镇定下精神,行了个叉手礼:“吾乃京城来的钦派荔枝使,这次到岭南来,是要土贡荔……”
“原来是个城人!”
峒人都管住在广州城的人叫做城人,这绰号可不算亲热。李善德还要再说,阿僮却道:“荔枝结果还早,你回去吧。”
李善德碰了个软钉子,只好低声下气道:“那么可否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姑娘?”阿僮歪歪头,经略府的人向来喊她做獠女,不是好词,这一声“姑娘”倒还挺受用的。她低头看看他靴子上沾的屎,忽然发现,这个城人没怒骂也没抽鞭子,脾气倒真不错。
她把线轴拿下来,随手扔到李善德的怀里:“你既求我办事,就先帮我把线接好。”李善德愕然,阿僮道:“前阵子下过雨,石背娘娘都出来了,所以得在树间架起竹索,让大蚂蚁通行,赶走石背娘娘。”
原来那些丝线是干这个用的,李善德恍然大悟。孔子说吾不如老农,这农稼之学果然学问颇深。他是个被动性子,既然有求于人,也只好莫名其妙跟着阿僮钻进林子里。
他年过五十,干这爬上爬下的活委实有点难,只好跟着阿僮放线。她一点都不见外,把堂堂荔枝使使唤得像个小杂役似的。两人一直干到日头将落,才算接完了四排果树。李善德一身透汗,气喘吁吁,坐在田边直喘气,哪怕旁边堆着肥料也全然不嫌弃。
阿僮笑嘻嘻递过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清凉溪水。李善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竟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夕阳西下,其他几个峒家汉子已在果园前的守屋里点起了火塘,火塘中间插着十来根细竹签,上头插着山鸡、青蛙、田鼠,居然还有一条肥大的土蛇,诸色田物上洒满茱萸,烤得滋滋作响。李善德心惊胆战,只拿起山鸡签子上的肉吃,别的却不敢碰。其他人大嚼起来,吃得毫无顾忌。
早听说百越民风彪悍,生翅者不食幞头,带腿者不食案几,余者无不可入口,果然没有夸张。
阿僮吃饱了蛇肉,抹了抹嘴,伸脚踢了一下李善德:“你这个城人,倒与别的城人不同。那些人来到荔枝庄里,个个架子奇大,东要西拿,看我们的眼神跟看狗差不多。”
李善德心想,我自己也快跟狗差不多了,哪顾得上鄙视别人。
阿僮又道:“你帮我侍弄了一下午荔枝树,我很喜欢。有什么问题,问吧!” 说完她斜靠在柱子旁,意态慵懒。屋头不知何处蹿来一只花狸,在她怀里打滚。
李善德掏出簿子和纸笔:“有几桩关于荔枝的物性,想请教姑娘。” 阿僮撸着花狸,抿嘴笑起来:“先说好啊,我这的果子早被经略府包下啦,不外卖。”
“我这差事,是替圣人办的。”
“圣人是谁?”
“就是皇帝,比经略使还大。他要吃荔枝,经略使可不敢说什么。” 李善德有点掌握跟这班峒人讲话的方式了,直接一点,不必斟字酌句。
阿僮想不出比经略使还大是个什么概念,捶了捶脑壳,放弃了思考,说你问吧。
“荔枝从摘下枝头到彻底变味,大概要几日时间?”
“不出三日。到了第四日开外便不能吃了。”
这和李善德在京城听的说法是一致的。他又问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你别摘下来啊。” 阿僮回答,引得周围的峒人们大笑。李善德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就是问摘掉之后怎么保存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上头沾满了碎叶和小虫。
阿僮借着火光端详片刻:“你是第一个在这里做过农活的城人,阿僮就传授给你一个峒家秘诀吧!”李善德眼睛一亮,连忙拿稳纸笔:“愿闻其详。”
“你取一个大瓮,荔枝不要剥开搁在里面,瓮口封好,泡在溪水里,四日内都可食用。”
“……”
李善德一阵泄气,这算什么秘诀。上林署的工作之一就是冬日贮冰,夏日送进宫里与诸衙署去镇瓜果。若不是岭南炎热无冰,还用得着这峒女的秘诀么?
阿僮见李善德不以为然,有些恼怒。她挪开花狸的大尾巴,凑到他跟前:“城人,我再说个秘诀给你,这个不要外传,否则我下蛊治你哦。” 李善德点头静待,阿僮得意道:“放入大瓮之前,先把荔枝拿盐水洗过,可保到五日如鲜。”
李善德一阵失望。密封、盐洗、冰镇,这些法子上林署早就用过,但只济得一时之事。阿僮大为不满,举起狸猫爪子去挠他:“你这人太贪,得了这许多好处都不满意么?”
李善德躲闪着猫爪,只好把自己的真实要求说出来。阿僮对长安的远近没概念,更不知五千里有多远,但她一听路上要跑至十数天,立刻摆了摆手道:“莫想了,十几天,荔枝都生虫啦。”
“你们峒人真的没办法,让荔枝保鲜十几天吗?”
阿僮叽里咕噜地跟其他人转述了一下,众人皆是摇摇头。岭南这里,想吃荔枝随手可摘,谁会去研究保存十几天的法子。李善德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该寄希望于什么山中秘诀,还是得靠自己。
他放弃了保鲜问题上的纠缠,转到与自己试验至关重要的一个话题上来:“从化这里的荔枝,最早何时可以结果过壳?”
过壳即是指荔枝彻底成熟。阿僮没有立刻回答,招呼一个峒人出去,过不多时拿回来两朵荔枝花。阿僮把花摊在李善德面前:“你看,这花梗细弱的,叫做短脚花,一般得六七月才有荔果成熟;花梗粗壮的那种,叫长脚花,四五月便可有果实结出。”
“还有没有更早的?”
“更早的啊,有一种三月红,三月底即可采摘。我田里也套种了几棵,现在已经坐果了。” 阿僮说道这里,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不过那个肉粗汁酸,劝你不要吃。我们都是酿酒用。”
“这种三月红,不管口味的话,是否可以再催熟得早一些?”
她支起下巴,想了一回:“有一种圆房之术。趁荔枝尚青的时候摘下来,以芭蕉为公,荔枝为母,混放埋进米缸里,可以提前数日成熟。这就和男女婚配一样,圆过房,自然便熟红了。”
阿僮说得坦荡自然,倒让李善德闹了个大红脸,心想到底是山夷,催熟果子也要起这种淫乱的名字。
他问得差不多了,放下纸笔,吩咐导游把蜀马上卸下几匹帛练。阿僮看到里面有一匹粉练,喜得连花狸也不要了,冲过去把布扯开围住自己身子,犹如裙裾,就着火光来回摆动。
“这是送阿僮姑娘你的礼物。”
“聘礼吗?” 阿僮看向李善德,目光闪闪。
“不,不是!” 李善德吓得慌忙解释,“这是给姑娘你预支的酬劳。我要买下这附近所有的三月红,你帮我尽早催熟,越早越好。”
“哎,买卖啊!” 阿僮把练角披在背上,小嘴微微撅起,“我还以为,总算有个肯干活的城人,能帮我一起侍弄庄子呢。”
“阿僮姑娘国色天香,自有良配,老朽就算了,算了……” 他擦擦额头的汗水。若让夫人误会自己来岭南纳妾,不劳圣人下旨,他早已魂断东市狗脊岭了。
“行吧,行吧!你这人真古怪。”
阿僮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临走之前,她恼火地伸脚踢了踢那花狸,花狸非但不跑,反而就势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李善德靠着地塘旁,正打算假寐片刻,却看到那花狸露着肚皮,威严地歪头盯着自己。他在长安做惯了卑躬屈膝的小官,发现它颐使气指的眼神竟与自己上司一样。多年的积习,让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一阵呼噜紧似一阵。
漫漫长夜,居然就这么撸过去了。
转眼时历翻至三月十九日,又是个艳阳热天。
阿僮怀里抱着花狸,在从化的官道路口等候。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十个水缸,水缸口泡着近一百斤催熟的三月红。按照李善德的要求,这些果子事先还用盐水洗过一遍,
很快从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支马队转瞬而至。
阿僮看到为首的除了李善德之外,还有个老胡商。身后四名骑手皆是行商装扮,坐骑与岭南常见的蜀马、滇马不同,是高大的北马。这些马匹的后背搭着一条长席,席子两侧各吊着一个藤筐,筐内各放一个窄口矮坛。旁边还捆了一圈六、七个拳头大小的小坛子。
马队到了近前,李善德向阿僮打了个招呼。阿僮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眼周围一圈灰黑,连头发都比之前斑白了几分。她怀里的花狸叫了一声,可李善德却没有看过去,一脸严肃地发出指令。
那些骑手纷纷下马,从水缸里捞出荔枝。只见个个鳞斑突起,艳红如球,确实是熟得差不多了。他们从腰间取出一叠方纸,把荔枝一个个糊住,然后放入坛中。
阿僮忽然发现,马匹一动起来,那坛子里会有咣当咣当的水声。她大惊,赶紧对李善德道:“荔枝泡在水里超过一日,就会烂了。” 李善德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是特制的双层瓮,外层与里层之间灌满了水,可以保持水气。”
他笑得自然,心里却有点疼。这双层瓮造价可不低,一个得一贯三百几钱,广州城里没有,只有胡人船上才有。
“城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僮不太明白。
李善德摆摆手,示意等一会儿再说。等到骑手们都装完了,他冲老胡商一颌首。苏谅走到骑手们面前,手势轻压,沉声道:“出发!”
四个骑手拨转马头,各自带着两个坛子以冲锋的速度朝着北方疾驰。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乱。待得尘埃重新落回到地面之后,马队已变成了远处的四个黑影。过不多时,黑影们似乎分散开来,奔向不同的方向。
李善德望着消失的黑影们,眼神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紧盯着一枚高高抛起尚未落地的骰子。
“子美啊,我如你所愿,在此拼死一搏了。” 他喃喃道。
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是跟数字打交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后每日接触的都是账册、仓簿、上计、手实……他不懂官场之术,不谙修辞之道,他这一生熟悉的只有数字,也只信任数字,当危机降临时,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只有数字。
从京城到岭南的漫长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记录沿途里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学思考一件事:“荔枝转运的极限在哪里?”
无论是刘署令、韩十四还是杜甫,所有人都认为新鲜荔枝太易变质,不可能运到长安。这个结论没错,但太含糊了,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详尽的回答。事实上,当李善德严肃地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它复杂得惊人。
什么品种的荔枝更耐变质?何时采摘为宜?用飞骑转运,至少要多快的速度?与荔枝重量有何关系?飞骑是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还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河套马?是走梅关古道入江西?还是走西京古道入湖南?是顺江上溯至鄂州,还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陆交替,路线如何设计最能发挥运力?每一条路,在荔枝腐坏前最远可以抵达何处?
从荔枝品种到储存方式,从转运载具到转运路线,从气候水文到驿站调度,无数变量彼此交错,衍生出恒河沙般的组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识到,这件事要搞明白,纸面无用,必须要做一次试验才能廓清。
单就试验原理来说,它并不复杂。因为把新鲜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有两个办法:延缓荔枝变质的时间,或者提高转运速度。
对于第一点,李善德并没有太多好办法。峒人的秘诀不靠谱,他唯一的收获是在胡商的海船上发现了一种双层瓮。这种瓮本来用于海运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李善德觉得运荔枝正合用。先将荔枝用盐水洗过,放入内层,坛口密封;然后外层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换一次,可以让瓮内温度不致太热。
目前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而第二点,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通过苏谅帮忙,购置了近百匹马、雇佣了几十名骑手以及数条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队。他们将携带装满了荔枝的双层瓮,从四条路同时出发。
第一支走梅关道,走虔州、鄂州、随州,与李善德来时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这是一条自东汉即修建的谷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谭州而至江陵,是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条;第三支也走梅关道,但过江之后,直线北进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运路线,沿汴河、黄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则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浈水,过梅关而入赣水,至长江上溯至汉水、襄州,再转陆运走商州道。
这四条路线,各有优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够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鲜荔枝最远可以运到哪里。
阿僮今日看到的,只是始发的四个骑手。其他的马匹、骑手与船只已先一步出发,配置在各条路线的轮换节点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体恤马力,跑到荔枝彻底变质为止。为此他还设置了阶级赏格,以激励骑手。
这样一来,可以勉强模拟出朝廷最高等级的驿递速度。
如此实行,饶是李善德精打细算,成本也高得惊人。一匹上好北马在广州的价格,约是十三贯左右;一名老骑手,一趟行程跑下来,佣金至少也要五贯。倘若算上草料钱、辔鞍钱、路食钱、柴火钱、打点驿站关卡的贿赂,以及行船所产生的诸项费用,所费更是不赀。
这还只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来几次,费用还会翻番。
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请经略府来提供资助。可惜何节帅袖手旁观,他也只能铤而走险,选择与胡商合作。
事实上,对整个计划的吞金速度,李善德还是过于乐观。他卖通行符牒的那点钱,很快便用尽了。最后苏谅提出一个办法,先贷两千五百贯给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经略府,再去讨四张空白的通行符牒来。
李善德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挥笔签下钱契,他整个人早就麻木了。之前九九六贯的福报,在他看来只是等闲,招福寺那两百贯香积钱,更是癣疥之疾。
解决了钱赀的问题之后,李善德便投入没日没夜地筹划调度,整个人忙足了七天,几乎累到虚脱。一直到此时马队正式出发,李善德才稍稍放松了心神。人已尽力,静待天命便是。
他从阿僮手里接过花狸,在怀里轻轻挠着它的下巴,感觉有一丝莫名愉悦注入体内。
“阿僮姑娘,真是多谢你。若没有你告诉我三月红和催熟之术,只怕我已经完蛋了。”
李善德说的不是客套话。他最大的敌人,是时间。这个试验,必须携带荔枝,随时观察其状态。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后才开始行动,绝无可能赶上六月初一的贵妃诞辰。阿僮的这两个建议,帮他抢出来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阿僮得意地昂起头,大大方方等着他继续表扬。可半晌却没动静,她恼怒地移动视线,却发现李善德摩挲花狸的手,在微微抖动。
“你是怎么了?病了?”
李善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这辈子,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在一件毫无成算的事情。”
“没成算的事,你干嘛还干?” 阿僮觉得这个城人简直不可理喻。李善德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块垒。那疲惫到极点的神情,反让眉宇间挤出一丝坚毅。
“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
第三章
“第四路,已过浔阳!荔枝流汁!”
一个仆役抱着信鸽,匆匆跑进屋子,报告最新传回的消息。李善德从案几后站起来,提起墨笔,在墙上的麻纸上点了个浓浓的黑点。
这面土墙上贴的,是一张硕大的格眼簿子。那格眼簿子顶上左起一列,从上至下分别写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顶上一排,自左至右写着百里、二百里、三百里……彼此交错,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
这是李善德发明的脚程格眼。那四队撒出去之后,除了大瓮,还带了同样规制的一批小瓮,每到一地,开启一个小瓮检查状态,便放飞一只信鸽回报。李善德在广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里程远近,用四色笔填入格眼。黑圈为不变,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墨点为流汁。
如此一来,每队人马奔出多远,荔枝变化如何,便一目了然。
李善德退后一步,审视良久,长长发出一声叹息。在前五百里,四路进展还算不错,格眼中皆是黑圈,可随着里程向前延伸,圆点如荔枝一样,开始陆续发生了变化。一旦出现朱色,就意味着荔枝不再新鲜了。
一个刺眼的墨点出现在墙壁上,说明荔枝彻底坏掉,这一路已告失败。
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在出发后第四日下午,他们冲到了浔阳口,可惜还没来得及入江,荔枝便已变味。前后一千五百八十七里,日行近四百里。
按李善德的设想,行舟虽然不及驰马,但可以日夜兼程,均速不会比陆运慢多少。可他飞速拿起九州舆图复盘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从万安至虔州一段,有一段“十八险滩”,江中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厉,错峙波面。过往船只无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过去。
当然,即使避开这一段,未来也甚为可虑。之前李善德测算过,他从鄂州入江,顺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里。但如果按这条路线返回,则必须溯流逆行,只能日行五十里——这还是赶上风头好的时候。
李善德一阵叹息。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人手,这些问题都可以提前预料到。可让他一个人在七天设计出四条长路来,实在太分神乏术。
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双层水瓮确实发挥了作用,让荔枝的腐坏延缓了一日,才开始流汁——虽然这只是聊胜于无,但这就如同攒买宅钱,都是一点一点锱铢计较出来的。
他搁下毛笔,负手走到窗边。温湿的气息令天空更显蔚蓝,每次一有黑影掠过云端,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动一下。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距离试验队伍出发已过去六日,差不多到了荔枝保鲜的极限。理论上,四路结果都应该出来了,信鸽随时可能出现。
这时苏谅拎着食盒一脚踏进院来,看到李善德仰着脖子在等信鸽,不由笑道:“先生莫心急,鸽子不飞回来,岂不是好事?说明骑手走得更远啊。” 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说得有道理,只是一只靴子高悬在上,不落下来,心里始终不踏实。
苏谅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碗蕉叶罩着的清汤:“本地人有句俗话:做人最重要的,便是……”
“开心是吧?别啰嗦了,我都听出耳茧了。”
“事已至此,先生不必过于挂虑。我煲了碗罗汉清肺汤,与你去去火气。”
“谁能给我下碗汤饼吃啊。” 李善德抱怨。岭南什么都好,就是面食太少。不过他到底还是接下老胡商的汤,轻轻啜了一口,百感交集。
他自从接了这荔枝使的职责,长安朝廷也不管,岭南经略也不问,只有这老胡商和那个小峒女给予了实质性的帮助。他正要吐露感激,老胡商慢条斯理道:“这边小老代你看着,保证一只鸽子也错不过。先生喝完汤,还是出去转转吧,毕竟是敕封的荔枝使,经略府那边总不好太冷落。”
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脸上,原来老胡商是来讨债的。他为了这个试验,贷了一笔巨款,现在得付出代价了。果然是生意场上无亲人啊……他抹抹嘴,起身道:“有劳苏老,我去去就回。”
一想到要从经略府那里讨便宜,他就觉得头疼。可形势逼人,不得不去,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先生要记得。跳胡旋舞的要诀,不是随乐班而动,而是旋出自己的节奏。” 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嘱了一句。
再一次来到经略府门口,李善德这次学乖了,不去何履光那触霉头,径直去找掌书记赵欣宁。可巧赵欣宁正站在院子里,挥动鞭子狠抽一个昆仑奴,抽得鲜血四溅,哀声连连。
赵欣宁一见是他,放下鞭子,用丝巾擦了擦手,满面笑容迎过来。李善德见他袍角沾着斑斑血迹,不敢多看,先施了一礼。赵欣宁见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释了一句:“这个蠢仆弄丢了节帅最喜欢的孔雀,也还罢了,居然妄图拿山鸡来蒙混。节帅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当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训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着头皮道:“这一次来访,是想请赵书记再签几张通行符牒,方便办圣人的差事。”
“哦?原来那张呢?大使给弄丢了?” 赵欣宁的腔调总是拖个长尾音,有阴阳怪气之嫌。
李善德牢记老胡商的教诲,不管他问什么,只管说自己的:“尊驾也知道,圣上这差事,委实不好办,本使孤掌难鸣啊。手里多几份符牒,办起事来更顺畅。” 赵欣宁一抬眉,大感兴趣:“哦?这么说,新鲜荔枝的事,竟有眉目了?”
“本使在从化访到一个叫阿僮的女子,据说她种的荔枝特供给经略府。圣人对节帅的品味,一向赞不绝口。节帅爱吃,圣人一定也爱吃。”
赵欣宁闻言,面露暧昧道:“我听说峒女最多情,李大使莫非……” 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本使是为圣人办事,可顾不得其余。”
赵欣宁原本很鄙夷这个所谓“荔枝使”,但今日对谈下来,发现这人倒有点意思。他略作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说,我代节帅做主,这一季阿僮田庄所产,全归大使调度。”——言外之意,你能把新鲜荔枝运出岭南,便算我输。
李善德达成一个小目标,略松了口气,又进逼道:“本使空有鲜货,难以调度也不成啊。还请经略府行个方便,再开具几张符牒,不然功亏一篑,辜负圣人所托呀。”
他句句都扣着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负圣人所托”也不知主语是谁。这位掌书记稍一思忖,展颜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么符牒,我家里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土兵,派给大使随意使唤。”
他这一招以进为退,不在剧本之内,李善德登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了。他在心中哀叹,胡旋舞没转几圈,别人没乱,自己先晕了。赵欣宁冷笑一声,这蠢人不过如此,转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紧拳头,大声道:“人与符牒,本使全都要!”
这次轮到赵欣宁愕然了,怎么?这大使要撕破脸皮了?却见李善德涨红了面皮,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荔枝这差事,是万难办成的,回长安也是个死。要么你让我最后这几个月过得痛快些,咱们相安无事;要么……” 他一指赵书记那沾了血点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溅节帅身上一点污秽。”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棚匪类还赤裸凶狠。赵欣宁被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李善德喝道:“若不开符牒也罢,请节帅出来给我个痛快。长安那边,自有说法!” 说完径直要往府里闯。
赵欣宁吓了一跳,连忙搀住胳膊,把他拽回来:“大使何至于此,区区几张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来。” 说完提着袍角,匆匆进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有一股畅快通达之气自丹田而起,流经八脉,贯通任督,直冲囟顶——原来做个恶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简直可以当场飞升。
韩承早教导过他,使职不在官序之内,恃之足以横行霸道。李善德因为性格缘故,一直放不开手脚,到了此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赵欣宁回到府中时,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他打着呵欠听掌书记讲完,两道粗眉微皱:“咦,这只清远笨鸡,要这许多通行符牒做什么?”
“自然是卖给那些商人,谋取巨利。” 赵欣宁洞若观火。
“兔崽子!敢来占本帅的便宜!” 何履光破口大骂。赵欣宁忙道:“他这个荔枝使做到六月初一,就到头了。大概他是临死前要给家人多捞些,也便不顾忌了。”
何履光摸摸下巴的胡子,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家伙伏地等着受死,确实一副不打算活的衰样。这种人其实最讨厌,就像蚊子一样,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他倒不担心在圣人面前失了圣眷。只是朝中形势错综复杂,万一哪个对手借机发难,岭南太过遥远,应对起来不比运荔枝省事。
“娘的,麻烦!” 何履光算是明白这小使臣为何有恃无恐。
“节帅,依我之见。不妨这次暂且遂了他的愿,由他发个小财。等过了六月初一,长安责问的诏书一到,咱们把他绑了送走,借朝廷的罪名来算这几张符牒的账。那些商家吃下多少,让他们吐出十倍,岂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连说此计甚好,你去把他盯牢。于是赵欣宁先去了节帅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来送给李善德。李善德松了一口气,拿了符牒正要走。赵欣宁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树上的昆仑奴:“大使不是说人、牒都要么?这个奴仆你不妨带去。”
李善德看了看,这个昆仑与长安的昆仑奴相貌不太一样,肤色偏浅,应该是林邑种。就是眼神浑浊,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心想不拿白不拿,便点头应允。
赵欣宁把那林邑奴绳子解开,先用汉文喝道:“从今日起,你要跟随这位主人,若有逃亡忤逆之举,可仔细了皮骨!” 林邑奴诺诺称是。赵欣宁忽又转用林邑国语道:“你看好这个人。他有什么动静,及时报与我知,知道么?” 林邑奴楞了楞,又点了一下头。
苏谅正在馆驿内欣赏那幅格眼簿图,忽见李善德回来了,身后一个奴隶还捧着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谐,大笑着迎出来。
“幸不辱命。” 李善德神采飞扬,感觉从未如何好过。
“先生人中龙凤,小老果然没走眼——居然还多带了一个林邑奴啊。” 苏谅接过符牒,仔细查验了一遍,全无问题。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税商队,可谓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发,乖乖退到门口去守着了。李善德着急催问:“外面有新消息了吗?” 苏谅道:“鸽子都飞回来了,我已帮先生填入格眼。” 他又忍不住赞叹道:“你这个格眼簿子实在好用,远近优劣,一目了然。我们做买卖的,商队行走四方,最需要就是这种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学去一用?”
“这个随你。” 李善德可不关心这些事,他匆匆走到墙前,抬眼一看,满墙格眼都变成了墨点,字面意义上的全军尽墨。
第一路走梅关道,荔枝味变时已冲至江夏,距离鄂州一江之隔。
第二路走西京道,最远赶到巴陵郡,速度略慢,这是因为衡州、谭州附近水道纵横。不过它却是四路中距离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过长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流汁前奇迹般地抵达同安郡。但代价是,马匹全数跑死,人员也疲惫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前进。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说过了,深受险滩与溯流之苦,只到浔阳口。
李善德仔细研读了墨点颜色与距离的变化关系,得出一个结论:在前两日的变色期,双层瓮能有效抑制荔枝变化,但一旦进入香变期之后,腐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马携带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变,可见这是荔枝保鲜的极限。
而这段时间,最出色的队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绝望。
“看来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击着案几,喃喃说道。他注意到老胡商脸色变了一下,急忙解释说,第二次不必四路齐出了,只消专注于梅关道与西京道的路线优化即可,费用没那么大。苏谅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两者一个胜在路平,一个胜在路近。如何抉择,其实还取决于渡江之后去京城的路线。这其中变化,亦是复杂。
两人嘀嘀咕咕,全然忘了门口一双好奇的眼睛,也在紧盯着那张格眼图。
五日之后,三月三十日,两路重建起来的转运队,再次从化疾驰而出。这一次,李善德针对路线和转运方式都做了调整,两队携带着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为变质延后一点点时间。
阿僮望着他们远离的背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么多荔枝全都糟蹋了,你莫不是个傻子?”
“总要看到黄河才死心……不对,看到黄河说明已经跑过长安了。” 李善德现在满脑子只有路线规划。
阿僮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但听语气能感觉到,城人情绪很是低落。她一拍他后脑勺:“走,去我庄上喝荔枝酒去!今天开坛,远近大家都去。”
“我就不去了,我想再研究下驿路图。”
“有什么好研究的!射出片箭放下弓,不差这一晚。”
“可是……”
“你再啰嗦,信不信在从化一枚荔枝都买不到?”
阿僮不由分说,把花狸往李善德怀里一塞。花狸威严地瞥了这个老男人一眼,李善德面对主君,只得乖乖听命。
两人一狸朝着田庄走去,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林邑奴。到了庄里时,一个不大的酒窑前已聚了好些峒人,人人手里带着个粗瓷碗或木碗,脸有兴奋。酒窖的上方,摆着一尊鎏金佛像。
据阿僮说,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荔枝即将成熟,这是熟峒——即种荔枝的峒人——在一年里最关键的日子。大家会齐聚石门山下,痛饮荔枝酒,向天神祈祷无有蝙蝠鸟虫来捣乱。
这种荔枝酒,选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种,不堪吃,但酿酒最合适。先去皮掏核,淘洗干净,让孩子把果肉踩成浆状,与蔗糖、红曲一并放入坛中,深藏窖内发酵。到了日子,便当场打开,人手一碗。
李善德一出现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一个声音忽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你别摘下来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峒人的笑点十分古怪,觉得这段对答好玩,只要聚集人数多于三人,就会有两个人把对答再演一遍,无不捧腹。几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从化,成为最流行的城人笑话。
阿僮喝骂道:“你们这些遭虫啃,这是我的好朋友,莫要乱闹!” 李善德倒不以意,撸着花狸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长安同僚日常开的玩笑,可比这个恶毒十倍。假如朝廷开一个忍气吞声科,他能轻松拿到状头。
阿僮让李善德旁边看着,然后招呼那群家伙开始祭拜。峒人的仪式非常简单,酒窖前头早早点起了一团篝火。诸色食物插在竹签上,密密麻麻竖在火堆周围,犹如篱笆一般密集。在阿僮的带领下,峒人们朝着佛像叩拜下去,一齐唱起歌来。
歌声的旋律古怪,别有一种山野味道。李善德虽听不懂峒语,大概也猜得出,无非是祈祷好运好天气之类。他忍不住想,当年周天子派采诗官去诸野搜集民歌,他们听到的《诗经》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样风格。
至于那个佛像,李善德开始以为他们崇佛。后来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没有形象,所以就借了庙里的佛像来拜,有时候也借道观里的老君来,只要有模样就成,什么模样都无所谓……
祭拜的流程极短,峒人们唱完了歌子,把视线都集中在酒窖里,眼神火热。阿僮砸开封窖的黄泥,很快端出二十几个大坛子。峒人们欢呼着,排着队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饮而尽,又去篝火旁拿签子,边排队等着舀酒边吃。
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他啜了一口,“噗”地喷了。刚才阿僮讲酿造过程,李善德就觉得不对劲儿,按说果酒发酵起码得三个月,怎么荔枝酒才入窖几天就能喝了?刚才一尝才知道,除了红曲、蔗糖之外,峒人还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
难怪七、八日便可以开窖,这哪里是荔枝酒,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这些峒人,只是编造个名目酗酒罢了!
他其实也好酒,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一口气喝了三碗,整个人开始醉醺醺。他侧头发现那个林邑奴在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李善德笑道:“痴儿莫不是也馋了,来,来,我敬你一碗酒!” 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递到他面前。
林邑奴吓了一跳,伏地叩头,却不敢接:“奴仆岂能喝主人的东西。” 李善德嚷嚷道:“什么奴仆!我他妈也是个家奴!有什么区别!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来喝!” 强行塞给他。林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用嘴唇碰了碰,见主人没反应,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也许是酒精作用,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似是畅快之极。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给他一个空碗,让他自去舀,然后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
此时几轮喝下来,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要么大声叫喊,要么互相推搡,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
李善德正喝得欢畅对面一个峒人跑过来,大声问道:“你们长安,可有这般好喝的荔枝酒吗?”
“有,怎么没有?!” 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条腿,咽下去道,“长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种用葡萄酿的酒,得三蒸三酿,酿出来的酒水比琥珀还亮。还有一种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叶,一起泡在米酒里,味道清香;还有什么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他说着说着酒名,竟唱起乔知之的《倡女行》来。那些峒人不懂后头那些浪词儿什么意思,以为都是酒名,跟着李善德嗷嗷唱。李善德兴致更浓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当中,当众跳起胡旋舞来。
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这个老实木讷的老家伙,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换来不少酒钱。可惜后来案牍劳形,生活疲累,不复见胡旋之风。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峒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围在四周,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齐声高歌。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
“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莫吹羌笛惊邻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
荔酒醇香,马车飞快,所有人唱得无不眼神发亮。李善德舞罢一曲,一挥手:“等我回去长安,给你们搞些来喝!” 众人一起欢呼。
这时阿僮也走过来,脸色红扑扑的,显然也喝了不少。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动着脖子:“先说好啊,我要喝兰桂芳,听名字就不错。”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兰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可惜那里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缠头人家才送。我没去过,不敢去,也没钱。”
“那我连长安都没去过,怎么喝?”
“等我把这条荔枝道走通吧!到时候你就能把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圣人赏赐,想喝什么都有了!”
阿僮盯着这个斑白胡子老头,忽然笑了:“你刚才醉的样子,好似一只山里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们怎么差那么多?”
“阿僮姑娘你总这么说,到底哪里不同?”
“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来我这里喝荔枝酒吗?因为当年我阿爸是部落里的头人,他听了城人的劝说,从山里带着大家出来,改种荔枝,做了熟峒。大部分族人们平日做事的庄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劳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家一年只在这一天晚上,聚来我这里来放松一下。”
“你原来是酋长之女啊。”
“什么酋长,头人就是头人。” 阿僮扫视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目光闪闪,“这庄子就是我阿爸阿妈留给我的,树也是他们种的,我得替他们看好这里,替他们照顾好这些族人,不让坏人欺负。”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纪,已经扛起这么重的担子了。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只有你才会问这种问题。” 阿僮抓了一下花狸的毛皮,促狭地眨了眨眼:“无论是经略府的差吏还是榷商,他们只算荔枝下来多少斤,多了贪掉,少了打骂,可从来没把我们当朋友,也没来我这里喝过酒、吹过牛,更不会问我这样的话。”
“我可不是吹牛!长安真的有那么多种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劝你啊,还是不要回去了,新鲜荔枝送不到那边的。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里,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开始涣散了,“我现在就想知道,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你别摘下来啊。” 阿僮机灵回道。
李善德还是不知道,这段子哪里好笑。不过他此时也没法思考,一仰头,倒在荔枝树下呼呼睡去了。
到了次日,李善德醒来之后,头疼不已,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广州城的驿馆里。一问才知道,是林邑奴连夜给他扛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小筐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
李善德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碌了这么久,居然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荔枝。阿僮家的个头大如鸡子,他按照她的指点,按住一处凹槽,轻轻剥开红鳞状的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颤巍巍的,直如软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齿一咬,汁水四溅,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时流遍百脉,不由得浑身酥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华山的鬼见愁。当时一个少女脚扭伤了,哭泣不已,他自告奋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脊背,脚下是千仞的悬崖,掺杂着危险警示与水粉香气的味道,令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愉悦感。
后来两人成婚,他还时时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华山上的感觉。今日这荔枝的口感,竟和那时如此相似。
怪不得圣人和贵妃也想吃新鲜荔枝,他们也许想重新找回两人初识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随即觉得不对,他俩初次相识,还是阿翁与儿媳妇……
李善德赶紧拍拍脸颊,提醒自己这些事莫要乱想,专心工作,专心工作。
六日之后,两路飞鸽尽回。
这一次的结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进入味变期的时间,延长了半日;而两路马队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两百里。
有提高,但意义极为有限。
所有的数据都表明,提速已达到瓶颈,五天三千里是极限。
当然,如果朝廷举倾国之力,不计人命与成本,转运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广州城的书铺买了大量资料。其中在《后汉书》里有记载,汉和帝也曾让岭南进贡荔枝,他的办法就是用蛮力,书中记载“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邮传者疲毙于道。”
但这种方式地方上无法承受的,贡荔之事遂绝。也就是说,那只是一个理想值,现实中大概只有隋炀帝有办法重现一次这样的“盛况”。
李善德再一次濒临失败。不过乐观点想,也许他从来就没接近过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极限,只能从荔枝保鲜方面再想办法了。
李善德把《和帝纪》卷好,系上丝带,放回到阁架的《后汉书》类里。在它旁边,还摆着《氾胜书》、《齐民要术》之类的农书,都是他花重金——苏谅的重金——买下来的。
他昏天黑地看了一整天,可惜一无所获。岭南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偏僻,历代农书多是中原人所撰,几乎不会关注这边。李善德只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所有与岭南有关的资料。从《史记》的南越国到《士燮集》、《扶南记》,全翻阅了一圈,知识学了不少,但有用的一点也无。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三辅黄图》里的一桩汉武帝往事:当时岭南还属于南越国,汉军南征将之灭掉之后。汉武帝为了吃到荔枝,索性移植了一批荔枝树种到长安的上林苑,还特意建了一座扶荔宫。结果毫不意外,那批荔枝树在当年秋天就死完了。
巧合的是,汉代上林苑,与如今的上林署管辖范围差不多,连名字都是继承下来的。李善德忍不住想,这是巧合还是宿命轮回?几百年前的上林苑,或许也有一个倒霉的小官吏摊上了荔枝移植的差遣,并为此殚精竭虑,疲于奔命。那些荔枝树死了以后,不知小官吏会否因此掉了脑袋?
可惜史书里,是不会记录这些琐碎小事的。后世读者,只会读到“武帝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短短一句罢了。李善德卷书至此,不由得一阵苦笑,嘴里满是涩味。
阿僮那句无心的建议,蓦然在心中响起:“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里,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 ——难道真要远遁岭南?李善德一时游移不决。他已经穷尽了可能,确实没有丝毫机会把荔枝送去长安。
拼死一搏,也分很多种,为皇帝拼,还是为家人拼?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个人过来,说她家最好的荔枝树开始过壳了,唤他去从化采摘。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了石门山下。
此时的荔枝园,和之前大不相同。密密麻麻的枝条上,挑着无数紫红澄澄、圆滚滚的荔枝,在浓绿映衬之下娇艳非常。长安上元夜的时候,挂满红灯笼的花萼相辉楼正是这样的兴隆景象。李善德怔怔看了一阵,意识到这是个征兆,自己怕是再没机会见到真正的上元灯火了。
几十只飞鸟围着园子盘旋,想觑准机会大吃一顿,可惜却迟迟不敢落下。因为峒人们骑在树杈上,一边摘着果子,一边放声歌唱。大部分唱的祭神歌,还有几个怪腔怪调的嗓门,居然唱着荒腔走板的《倡女行》。
“你们峒人还真喜欢唱歌啊……。”
“什么呀!” 阿僮白了他一眼,“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吃!摘果子的时候,必须一直唱,唱得多难听也得唱。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顾不上吃东西啦。”
正巧旁边一棵树上的声音停顿,阿僮抓起一块石头丢过去,大吼了一声,很快难听沙哑的歌声再度响起。李善德一时无语,这种监管方式当真别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说不上是更野蛮还是更风雅一些。
“对了,我下定决心了。我会把家人接过来,到时候还得靠姑娘庇护。”
阿僮大为高兴:“你放心好了,我家是土司,不管是庄里的熟峒还是山里的生峒,都卖我面子,任你去哪儿。”
“我听说山里的生峒茹毛饮血,只吃肉食。若有可能,还是希望她们留在庄里。”
李善德重重叹息一声,只觉双肩沉重,迫得脊背弯下去。让住惯了长安的家人移居岭南,这个重大抉择让他一时难以负荷。阿僮见他还是愁眉苦脸,便把他带去荔枝林中,扔来一把小刀一个木桶:“来,来,你亲自摘几个最新鲜的荔枝尝尝,便不会难受了。”
李善德闷闷”嗯”了一声。他看到有一丛枝条被果子压得很低,离地不过数尺,便随手去揪。这一揪,树枝一阵晃动,荔枝却没脱落,李善德又使出几分力,这才勉强弄下来。他剥开鲜紫色的鳞壳,一阵清香流泻而出,里面瓤厚而莹,当真是人间绝品。
阿僮开心地摊开手,在林中转了好几圈:“这里每一棵树,都是我阿爸阿妈亲手挑选,亲手栽种,全是上好品种。虽然他们不在了,可每次我吃到这样的荔枝,就想起小时候他们抱着我,亲我,一样的甜,一样的舒服。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们一直就在这里陪着我呢。”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里,望着红艳,嗅着清香,嚼着甘甜,心中忽地轻松起来。他夫人和女儿都爱吃甜的,在岭南有这么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乡之情了。至于长安,虽然他很舍不得繁华似锦,可毕竟有命才能去享受。至于归义坊那座宅子,大不了让招福寺收走,也没甚么可惜的。
念头一通达,连食欲都打开了。他拿过一个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气揪了二十几个下来,然后,然后就没力气了……荔枝生得结实,得靠一把子力气才能拽脱,有时候还得笨拙地动刀,才能顺利取下来。
周围峒人们不知何时停止了歌唱,都攀在树头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干了什么傻事。这时阿僮走过来,一脸无奈:“城人就是城人,这都不懂!我给你一把刀,干嘛用的啊?” 她见李善德仍不开解,恨恨扔过一个木桶:“你瞧瞧,这两桶荔枝有什么不一样?”
李善德低头一看,自己这桶里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里,竖放着许多剪下来的短枝条,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结实,但枝条纤弱。你要只揪果子,早累死啦。我们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条切下来,这样才快。” 阿僮牵过旁边一根枝条,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长约二尺,恰好与木桶平齐,让荔枝留在桶口。
“这么摘……那荔枝树不会被砍秃了么?”
“砍掉老枝条,新枝长得更壮,来年坐果会更多。” 阿僮把木桶拎起来,白了他一眼,“你来这么久,没去市集上看看么?荔枝都是一枝一枝卖的。”
李善德暗叫惭愧,来岭南这么久,他一头扎进从化果园,还真没去市集上逛过。他突然想起一个训诂问题,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先贤起这个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而且这么摘的话,荔枝不离枝,可以放得略久一点。” 阿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现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了吧?”
仿佛为她做注脚似的,两个庄工又一次学起对话来:
“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你别摘下来啊。”
李善德呆住了。原来峒人们笑的是这个意思,不是笑他为何从树上摘下来,而是笑他为何不知摘荔枝要从枝截取。
一丝龟裂,出现在他胸中的块垒表面。李善德失态地抓住阿僮的双肩:“你,你怎么不早说!”
“说什么?”阿僮莫名其妙。
“荔枝不离枝,可以放得久一点!”
“你不是要把荔枝一粒粒用盐水洗过,搁在双层瓮里嘛,怎么带枝?” 阿僮大是委屈,“再说带枝也只能多维持半日新鲜,也没什么用。”
李善德没有回答,他张大了嘴,无数散碎的思绪在盘旋碰撞。
“武帝起扶荔宫,以植南越所得奇草异木。”
“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
“你别摘下来啊。”
“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
李善德突然松开阿僮,一言不发地朝果园外面跑去,吓得花狸嗷呜一声,跃上枝头。阿僮揉着酸疼的肩膀,又有点担心他失了心疯,赶紧追出去,却只来得及见到老头骑马消失在大路尽头。
“死城人!再不要来了!” 阿僮恼怒地跺跺脚,忽然发现耳畔清静下来,回头大吼道:“懒猴仔!快继续唱!”
广州城中驿馆。苏谅摊开一卷账簿,正在潜心研究荔枝格眼簿的原理。他提起毛笔,学着样子勾画出一片方格,琢磨着如何设计到其他生意里去。突然大门“砰”地一下被推开,吓得他笔下直线登时歪了一分。
“李大使?” 苏谅一怔。李善德满面尘土,头发纷乱,一张老脸上交织着疲倦和兴奋。
李善德顾不得多言,冲到苏谅面前大声道:“苏老,再贷我五百,不,三百五十贯就行!我有个想法。” 苏谅无奈地摇摇头:“大使啊,可不是小老不帮你。之前两次试验结束后,是你自己说的,绝无运到长安的可能。你这又有新想法了?”
李善德道:“之前我们只是提速,总有极限。如今我找到一个保鲜的法子,双管齐下,便多了一丝胜机!” 然后他把离枝之事讲了一遍。苏谅索性把毛笔搁下:“此事我亦听过,可你想过没有?荔枝带枝,最多延缓半日,且无法用双层瓮,亦不能用盐水洗濯。两下相抵,又有什么区别。”
他见李善德犹然不悟,苦口婆心劝道:“大使拳拳忠心,小老是知道的。只是人力终有穷,勉强而上,反受其害。”
“不,不!” 李善德一把将毛笔夺过来,在纸卷上绘出一棵荔枝树的轮廓,然后在树中间斜斜切了一划,“我们不切枝,而是切干!”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把筹划说出来。看来自从化赶回广州这一路,李善德都已经想通透了。苏谅听罢,这一个嗅觉灵敏的老胡商,难得面露犹豫:“这一切,只是大使的猜想吧?”
“所以才需要验证一下!” 李善德狂热地挥动手臂,“但请你相信我!现在整个大唐,没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与驿路转运之间的事情。”
“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试验成功,也来不及了吧?”
“这次我会随着马队出发!” 李善德坚定道,“成与不成,我都会直接返回长安,对圣人有个交代。”
苏谅沉默良久。他经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穷途末路的商人。他们花言巧语,言辞急切,妄图骗到投资去最后博一把翻身。可惜,他们嘴里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头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畏缩怯懦的绝望官吏,却闪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粼粼光芒。
“好吧,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贯经费。” 苏谅似乎下了决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说你把举钱契拿来吧,我签。他如今见过世面了,等闲几百贯的借契,签得胜似闲庭信步。苏谅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轴纸状:“还有这一千贯,算是小老奉送。”
“你还要多少通行符牒?” 李善德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交换。
“够了,那东西拿多了,也会烧手。” 苏谅把纸状朝前一推:“这一次不算借贷,算我投大使一个前程。”
“前程?”
“这一次试验若是成功,大使归去京城,必然深得圣眷。届时荔枝转运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权措手。小老的商团虽小,也算支应了大使几次试验,若能为圣人继续分忧报效,不胜荣幸。”
李善德听出来了。苏谅这是想要吞下荔枝转运的差遣——所谓“报效”,是说朝廷将一些事务交给大商人来办理,所支费用,以折税方式补偿。比如有一年,圣人想要在兴庆宫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诏书,便委托洛阳豪商宋单父代为报效筹措。圣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简便,宋单父则趁机运入秦岭大木数百根,得利之丰,甚于花卉支出十倍。
若苏谅能盘下荔枝转运的报效,其中的利益绝不会比宋单父小。
苏谅见李善德没回答,开口道:“当然。这保鲜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愿让出一成利益,权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这法子成与不成,尚无定论,苏老这么有信心么?”
“做生意,赌得便是个先机。若等试验成了再来报效,哪里还有小老的机会?”
“就这么说定了!!”
李善德一点没有犹豫。他没有时间了,这将是最后一次试验,不成功便成鬼。至于早上想逃到岭南避罪的念头,早已被抛至脑后。
两人就一些细节开始商议,全情投入,却不防屋外有一只黑色耳朵贴在门框上,安静地听着。
一个时辰之后,五岭经略使后衙。
赵欣宁匆匆赶到何履光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环,低声道:“节帅,有桩急事,须向您禀报。” 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略带不满的娇嗔。门一开,何履光只穿着条亵裤出来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么事,这么急!”
赵欣宁一指旁边跪地的林邑奴:“馆驿传来消息,那个李善德,似乎把新鲜荔枝搞出点眉目了。” 何履光眉头一拧:“怎么可能?”
赵欣宁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脚:“这个林邑奴太蠢笨,只听个大概,却说不清楚!” 然后又道:“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苏谅那只老狐狸,又投了一千五百贯在里头。”
胡商向来狡黠精明,无宝不到。他既然肯投资这么大金额,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只清远笨鸡,还真给他办成了?那……要不请叫他过来叙叙话?”
赵欣宁轻摇了一下头:“节帅,您细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鲜荔枝送到京城,会是什么结果?”
“圣人和贵妃娘娘肯定高兴啊。”
“那圣人会不会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何早不送来?一个上林署的小监事,尚且能把这事办了,岭南经略使怎么会办不成?他到底是办不成,还是不愿意办?我交给他别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鲜荔枝一样?——节帅莫忘了,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啊。”
听着赵欣宁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颤,牙齿开始磨动起来,眼神里露出凶光来。这两句诗来自于岭南老乡张九龄。他当年因为位高权重受了李林甫猜忌,圣人听信谗言,送了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权。张九龄只好辞官归乡,写了一首《归燕诗》以言志。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他这个岭南经略使看着威风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张九龄如何?比之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两位的下场,他不得不多想几步。
“看来,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何履光决断道。
赵欣宁早有成算:“我听说李善德这一次会亲随试验马队一并出发。只消调遣节下一支十人牙兵队,尾随而行。一俟彼等翻越五岭之后,便即动手,伪做山棚为之便是。”
“不成。等快到虔州再动手,便与岭南无关。圣人过问,便让江南西道去头疼吧。”
“遵命。”
何履光把门关上,正欲上榻,忽然听到耳畔一阵嗡嗡作响,不知何时又有一只蚊子钻了进来。岭南经略使挥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继续云雨。可那蚊子却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直折腾到凌晨也没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边,看着李善德的试验马队忙碌。
“城人言而无信,说好了接家人过来,现在倒要跑回长安了。就不该给你荔枝!” 她气呼呼地折断一根枝节,丢在地下。李善德只得宽慰道:“这次若成功了,你便是专贡圣人的皇庄,周围谁都不敢欺负你了。” 阿僮双眼一瞪:“谁敢欺负我?”
李善德知道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归骂,荔枝可是一点没短缺,还叫来好多人手帮忙处理。他拍着胸脯说,岭南我肯定还回来,给你们多带长安的美酒!阿僮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这回真能成吗?”
“不知道。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不得不全力而为。”
这一次的马队,始发一共有五匹马,沿途配置约二十匹。但它们的装备,和前两次却截然不同。
每一匹马后,只挂一个双层瓮。内瓮培着松软的肥土,外层灌入清水。但每一个瓮的水土比例不尽相同。李善德事先请了一批熟峒佣工,从过壳的荔枝树支干切下去,截下约莫三尺长的分杈。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茎脉,直接扎入瓮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条细枝,上面挂着约莫二十枚半青荔枝。李善德还苦心孤诣请了石门山里的生峒,用上好的买麻藤编了五个罩筐,从上面套住树冠。这样一来,既可以防止荔枝因为颠簸在途中脱落,也能透水透气,让荔树苟活。
李善德把这段时间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整合到了一块,命名为“分枝植瓮之法”。这种办法能不能到长安,不确定,但每一瓮,会毁掉至少一棵荔枝树,这让阿僮心疼唠叨了很久。
但这个灵光一现,只能解决一半问题。真正的考验还在路上,所以他不得不跟着。
这次试验至关重要,苏谅也赶来出相送。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马,准备随队出发,有些担心地仰头道:“大使你这身子骨,能追得上马队的速度吗?别累死在中途啊。” 李善德一抖缰绳,悲壮慨然道:
“等死,死国可乎?”
第四章
江南西道南边有一处大庾县,正南即是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从梅关驿道北上,这里是必经之地。县内群山耸峙,三道岭壁封住了三面方向,只留一条狭长的池水盆地可以向东通去虔州。
往返此间的行商,只能沿着山坳底部的水岸前行。驿路逼仄,两侧苍山对倾而立,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南安镇,视野方才舒展,如雨过天晴一般。是以这一段路,被客商们称为天开路。
李善德跟随着试验马队一路马不停蹄,过韶州、穿梅关,然后沿着天开路朝南安镇赶去。那里有第二批马匹早早等待,轮换后继续前进。
天开路附近,带“坑”字的地名颇多,诸如黄山坑、邓坑、禾连坑、花坑等等。盖因地势不平,高者称丘,低者称坑。赶路再急,在这一段也得放缓脚步,否则一下不慎跌伤,可就全盘皆输。
此时他们正穿过一个叫铁罗坑的地方,诸骑都把速度降下来。李善德骑术不行,加上年纪大了,这一路强行跟跑下来,屁股与双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话说出去了,只能咬牙强撑,靠默算里程来转移注意力。
算着算着,李善德忽然听到一声尖啸,似是山中猿鸣。这里山势深厚,偶有猿猴出没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这尖啸声似乎有点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时,林邑奴也发出类似的声音。
可他出发的时候,根本没带林邑奴啊。
李善德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声吼声传来,这下子整个山坳都为之震颤。
大虫?
马队的骑手们登时脸色大变。唐人为了避李渊父亲的讳,皆呼虎为大虫。五岭有大虫并不奇怪,可靠近驿路却很罕有。
李善德吓得两股战战,但幸亏骑手们都是行商老手。他们一半人拿出麻背弓,开始挂弦;另外一半则掏出火石火镰,取出背囊里的骆驼粪点燃。大虫与骆驼生地不同,前者闻到粪味奇异,往往疑而先退。
外围又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黑影已从山中蹿出,几下翻滚,冲到山麓边缘。而一头斑斓猛虎,也从密林中追出来。李善德定睛一看,却惊得叫出声来,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这人一改在广州时的呆傻笨拙,动作极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闪,却偏要冲入山坳。这里没有高树可以攀援,也无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虫却可以奋开四爪,尽情驰骋。眼见林邑奴要丧生虎口,李善德急对骑手们喊道:“诸公,还望出手相救,我这里每人奉上酒钱一贯。”
按说跟大虫缠斗,既浪费时间,还有风险。倘若马匹受惊把荔枝瓮弄翻,那可就亏大了。可李善德总不能见死不救,只好自掏腰包,心想实在不行,先让苏谅把这几贯钱也算进借款里。
听主家发了赏格,骑手们便纷纷下马,举着弓箭与短刀,举着燃烧的骆驼粪靠了过去。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斗,不料这只华南大虫从未见过骆驼,一闻到粪味,二话没说掉头跑掉了。
李善德纵马过去,看到林邑奴趴俯在地上,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嘴角不断咳出鲜血。他以为这是被老虎所伤,连忙扶将起来,正要唤人来准备伤药,不料林邑奴却嘶声道:“不必了……你们须快些走,后头有追兵。” ——发音居然端正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头雾水。他送个荔枝而已,哪里来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断断续续才讲明白赵欣宁的计划。李善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岭南一番折腾,竟招致来一场杀身之祸。
“他何履光堂堂一个经略使,竟对一个从九品的小人物下手,这器量比痔疮还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骂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林邑奴,对他告密这个举动倒不是很气愤,本就是赵书记的奴隶,尽责而已——倒是自己全无防备,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只是……他既然告了密,怎么又跑过来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尽忠,乃是我的本分,跑来示警,是为了向大使报恩。”
“报恩?” 李善德莫名其妙,他虽没虐待过林邑奴,可也没特意善待啊。
“那一夜,您给了我一碗荔枝酒……” 林邑奴低声咳嗽了几声,也许是触动肺经,双眼开始涣散起来,“好教大使知……我幼时在林邑流浪乞讨,不知父母,后来被拐卖到广州,入了经略府做养孔雀的家奴。我自记事以来,从来只有主人打骂凌虐、讥笑羞辱。他们从来只把我当成一只会讲话的贱兽,时间长了,我也自己这么觉……咳咳。”
李善德见他脸色急遽变灰,赶紧劝别说了。林邑奴却挣扎着,声音反而大了些:“您敬我的那一碗酒,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我第一次被当成人来敬酒。可真好喝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似乎浮现出笑容:“我记得您还说,你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好朋友。那我得尽一个朋友的本分……”
李善德一时无语。他现在想起来了,当时那林邑奴喝完酒以后,仰天长啸,当时他还暗笑,这酒至于那么好喝么?原来竟还有这一层缘由。
“我那是醉话,你也信……”
“醉话也好,也好。好歹这一世,总算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林邑奴喃喃道,“我向主人举发了您的事,然后又偷听到他们密议要派兵追杀,所以急忙跑出来提醒您。”
“你这是……这是一路跑过来的?” 李善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赤脚奔跑,翻越五岭的速度竟会快过马队。林邑奴道:“穿山越岭,对林邑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会被一头大虫缀上。更没想到,您竟然会停下脚步,把它驱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再一次咳嗽起来,极其剧烈,嘴唇开始浮现带血的泡沫。有老骑手过来检查了一下,摇摇头说这是把给肺生生跑炸了,灯尽油枯,没得救。李善德焦虑地搓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林邑奴睁圆了眼睛:“我这一世入的是畜生道,只有被您当做人来看待一次。也许托您的福,下辈子真能轮回成人,值了值了……” 他忽地努力把脖子支起来,嘴巴凑近李善德耳畔,细声说了几句,李善德大惊,连忙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可他再低头看时,林邑奴已没了声息。那张覆满汗水的疲惫面孔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何押衙对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个手势,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紧了短柄铁刀。因为刀鞘上的铜环,可能会惊动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树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烧着,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醒目。听不见谈话声,也许是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
不过也无所谓,眼前这些人的底细,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自从化开拔之后,他们就一直尾随着这支荔枝马队,远远隔开二十里。按照赵书记的指示,他们进入位于江南西道境内的天开路后,才开始徐徐加速,并在黄昏时缀上了刚刚抵达铁罗坑的目标。
何押衙不是个鲁莽的人,他为策完全,特意选择了对方宿营时发起突击,不可能有人逃脱。
他们接近到十五步时,何押衙发出了短促的哨声。树林里响起一连串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九名精锐同时突入攻入篝火圈内。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无一人。不,准确地说,还有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居然是个林邑奴,半依着树干,似乎已经死了
这人的死状有些诡异,双手双脚的腕处都被短刃割开,四道潺潺的鲜血流泻出来,洇红了身下的泥土。从血液凝固程度来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不是何节帅家里的家奴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杀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脑海中浮现出数个疑问。他又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东西了,便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马,继续追击。天开路这里的地形,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们追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外走,猛然意识到,这是驱虎用的骆驼粪啊!他后脖颈一霎时寒毛倒竖,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闪过心头。何押衙急忙转动脖颈,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张额头有“王”字的斑斓兽脸,正张开血盆大口……
……远远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乱,隐隐还有惨叫声传来,赶紧双手合十,念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才带着骑手们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临死之前,叮嘱李善德把自己的尸体扛到一处林中,点起篝火,趁血液还流动的时候,割开脚腕手腕。老虎这种猛兽报复心极重,那只白天袭击自己的大虫,应该就一直在附近跟着,它闻到血腥味一定会过来。
李善德先用骆驼粪围着营地撒了一圈,待估算着追兵接近,便把剩余的干粪收起来,匆匆离去。没有了骆驼粪的压制,那只伤人巨兽立刻会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只逃脱的血食吃掉。
至于十个经略府的牙兵和一只成年大虫谁比较厉害,李善德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他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记住,待日后回来看,看是否能找到残留的骨殖,然后埋头继续赶起路来。
摆脱了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马队重新找回了赶路的节奏,在驿道上疯狂地奔驰着。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时候,无奈地掉了队。他的身体实在经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只怕会比荔枝先死掉。
好在这一次的路线和次序都已经规划完毕,骑手们也得到了详尽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从后面赶上去,检视他们留下的记录。
在第三次试验里,李善德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对路线进行了微调。转运队出发时走梅关道,但在抵达吉州之后,将不再继续北上抚州、洪州,而转向西北方向,直奔谭州,转到西京道。这样一来,既避开了谭州与衡州之间的水泽地带,也可以比梅关道节约四、百五里路。
马队会从谭州西北方向的昌江县穿过,弃马登船,循汨罗江进抵洞庭湖,并横渡长江。渡过之后,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这一路上并无险滩恶峡,只要水手够多,可以昼夜划行不断,直到商州。然后队伍将下舟乘马,沿商州道一口气冲入关中,一过蓝田,灞桥便近在眼前。
这条路的水陆全程是四千六百里,且避开了大泽、逆流、险滩、川峡、重山等各种险阻,可以说集四路之精华。李善德为了算出这么一条路来,差点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腾云驾雾,否则再没有比这条路更快更稳的了。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骑,走到了基州的章门县。在一处简陋的驿馆里,他接到了前方的结果。
五瓮荔枝的枝条,从第四天开始相继枯萎,坚持最久的一瓮是第七天。按照预案,骑手们一发现枯萎,立刻将荔枝摘下来,换用之前的盐洗隔水之法,继续前进。
之前测试的结果证明,摘下来的荔枝最多坚持五天,考虑到新鲜度的话,只有四天。也就是说,用“分枝植瓮之法”和“盐洗隔水之法”,一共能争取到十一天时间。
试验的结果,和这个计算结果惊人地相符。最快的一个转运队,在出发后第十一天冲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发现荔枝变了味。
李善德收到这个报告之后,不悲反喜。
转运队伍没能抵达长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一个小小荔枝使,调动资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个左右的换乘点,平均每三百里,才能换一次马或者船。单以马行而计,一匹健马,每跑三十里就得饮水一次,每六十里得喂料一次,三百里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时间差不多两刻。换句话说,每跑三百里,就要有两个半时辰用来修整。这还没考虑到,同一匹马跑出一百里以后,速度便急速衰减。
而且这些骑手皆是民间白身,虽然持有荔枝使签发的文牒,穿越关津时终究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制约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无法改变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书省出面组织,便可以把沿途驿站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加大更换频度,让每一匹马都可以跑出冲刺的速度来。而且荔枝不涉机密,不必一个使者跟到底,可以频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级的符牒,理论上可以日夜兼程。
当天晚上,李善德便埋头做了一次详细计算。民间转运队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内冲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无限的动员能力,加上李善德设计的保鲜措施和路线,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达长安!那时候荔枝应该介于香变和味变之间。
不对!还可以再改进一点!
他之前曾听人说过,可以用竹箨封藏荔枝,效果也还不错。如果等枝节枯萎之后,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内,再放入瓮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还可以改进一点!
他在上林署做了许多年监事,所分管的业务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会组织人手去渭河凿冰,每块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凿一千块,全数藏在冰窖里。等到夏季到来,这些冰块会提供给内廷和诸衙署使用。
不仅长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县,只要冬季有冰期的,都会建起自己的冰窖储备。
荔枝保鲜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镇之。可惜岭南炎热无冰,只能用双层瓮灌溪水的方式来做冷却。而沿途州县也不可能开放冰窖给转运队。
可一旦朝廷出面转运,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各地唯有听任调遣。转运队只要一过长江,便能从江陵的冰窖调冰出来使用。
如此施为,荔枝抵达长安时,庶几在色变与香变之间,勉强还算新鲜!
可光有想法还不成,具体到执行,至少涉及二十多个州县的短途供应,何处调冰,何处接应,如何屯冰,冰块消融速度是否赶得及等等,不尽早规划,根本来不及……
灵感源源不断,毛笔勾画不断,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入虚静”的奇妙状态,过往的经验与见识,融汇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腾咆哮。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陈子、刘徽、祖冲之、祖暅在这一刻魂魄附体。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却丝毫不觉疲倦,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一磕到底,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
当李善德写完最后一行数字时,已是夜半子时。烛花剪了又剪,纸上密密麻麻,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蝇头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物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剧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里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极周至方可。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
李善德拿着这本牛毛细账,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当年裴耀卿于河口建仓的壮举。
开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转运使裴耀卿受命来到河口,先凿漕渠十八里,避开三门之险,然后又在河口设置河阴、柏崖、集津、盐滩诸仓,与含嘉、太原两仓连缀成线,开创了节级转运之法。三年之内,运米七百万斛、节省运费三十万贯。从此长安蓄积羡溢,天子不必频繁就食于东都。
当时李善德也被调入幕下,参与磨算,亲眼目睹了裴大使统筹调度的英姿。他从心底认为,比起浮藻文辞之士,这样的君士才堪称国之栋梁。荔枝转运虽是小道,比不得漕粮,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贤,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满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开窗户,一缕夜风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浊之气。他胸口块垒尽消,不由得发出一阵长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惊吓,也纷纷鼓噪起来。吓得驿长和其他客人从床榻上惊起来,以为赶上了地震,着实忙乱了一阵。
如今技术上已无障碍,唯一可虑的,只有时间。
贵妃诞辰是六月初一,从岭南运荔枝到长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说,最迟五月十九日,荔枝转运队必须自从化启程,这是绝不可逾越的死线。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给李善德说服朝廷以及着手布置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十天时间。
一算到这里,李善德登时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时兴奋过度,整个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唤来一脸不满的驿长,牵来一匹好马,连夜匆匆上路。
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双髀和尊臀,扬鞭疾驰,一把老骨头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转运那么快,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马头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清风吹过面庞。
这风干爽轻柔,带着柳叶的清香,带着雨后黄土的泥味,还有一点点夹杂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觉为之一振。岭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麦面,他在那里呆的日子里,不止一次梦见吃了满嘴的胡饼、捻头、毕罗、馎饦……
李善德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远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青黄色城墙。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整片墙体都被缓缓笼罩,勾勒出城堞轮廓,整座城市化为一件精致庄严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辉。
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
晨鼓声中,东侧的春明门隆隆开启,活像一位慵懒的巨人打着呵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开等候进城的人群,从正在推开的两扇城门之间跃了进去。他对长安街道熟稔至极,径直先赶去自己家中。那座归义坊的宅子,还没顾上搬迁,夫人孩子暂时还住在长寿坊内。
他一进家门,夫人正在灶前烧饭,女儿趴在地上玩着一具风车。娘俩见到李善德回来,又惊又喜。女儿抱住他的脖颈,一直阿爷阿爷叫个不停。
李善德跟女儿亲昵了一阵,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顾烫手,直接抓起锅里的胡饼,往嘴里扔。他夫人有一个独到的秘诀,羊肉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还添一勺丁香粉,吃起来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六个,自己在路上几乎被颠散的三魂七魄,这才算是尽数归位。
夫人说招福寺的和尚来过两次,贼头贼脑,打听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声,他们大概也听到风声,以为自己不免要死于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积贷的损失。
李善德现在也没钱还。苏谅的投资,全数花在了转运试验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攒下的那一点点羡杂,还赏给那几个在铁罗坑救林邑奴的骑手们了。
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情况必大不一样了。
李善德吃罢早馔,换了一身干净朝袍,把那卷荔枝转运法仔细卷成一个札子,然后昂首阔步出了门,直朝皇城而去。
韩承此时还未抵达刑部,至于杜甫,他那个兵曹从事就是个挂名,不可能来上班。李善德只好给韩承留了个字状,先去了户部。
他所设计的运转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点就是所费不赀。从岭南运送两瓮荔枝到长安的费用,大概要七百贯,这还是船底数——就是说,无论运一枚还是运两瓮,至少都要花这么多。两瓮荔枝大约有四十枚,平均下来一枚耗费高达十七贯五百钱。要知道,西市一头三岁口的波斯公骆驼才十五贯不到。
更麻烦的是,这个费用是不可摊的。裴耀卿当年修河口仓与漕河,虽然费用浩大,但修成后可以逐年均摊成本。而荔枝转运之法的诸项用度,譬如马匹、冰块、人员、器具、调度工时等等,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还要从头来过。
若是别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开规矩,从国库直接提出钱粮就行。但荔枝转运除了耗费钱粮,还需要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须让这个差遣进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个荔枝使?”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官员手拈札子,斜眼觑着下方。李善德恭敬一礼,看来这个荔枝鲜的离奇差遣,已经传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户部对所有使职都怀有敌意,可天下钱粮,皆归户部的度支部调拨,是荔枝转运费最合适落下的衙署,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可惜无论是度支郎中还是员外郎,他都没资格求见,说不得,只好先找到这位分判钱谷出纳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文卷:“你这个字可太潦草了,当初怎么过得吏部试?” 李善德赔笑道:“事出紧急,不及誊抄,还请主事见谅。”
老主事不满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选官有四个标准:“身、言、书、判”,这人相貌枯槁,嗓音干涩,字又凌乱,身、言、书三条都不合格,至于“判”这一条么……他把文卷一拍,数落道:
“你知不知道,从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价脚费是每驮一百斤,每百里一百文,山阪一百二十文。从岭南运个劳什子荔枝,居然要报七百贯?当本官是盲的么?”
“这是运新鲜荔枝,自与租庸不同。详细用度,已在卷中开列。本使保证,绝无浮滥虚增。”
“泸州也有荔枝啊,你为何不从那里运?难道你在岭南有亲戚?”
“是圣人指明要岭南的,我这是遵旨而行。” 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岭南商人自愿报效,不劳朝廷真的出钱。”
“哼,左手省了钱,右手就得免税,最后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负担。”
老主事摇摇头,一脸鄙夷地把札子掷下来。李善德见自己的心血被扔,心头也冒出火来,迈前一步沉声道:“这是圣人派下来的差遣,你便不纳么?”
这招原本百试百灵,连岭南经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不料这主事是积年老吏,这种人见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户部虽掌预算,不过是奉诸位堂官的命令罢了。你去药铺里抓药,总要医生开了方子,才好教柜台伙计配药不是?有了中书门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尽快办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个办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闹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词,也只能捡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户部堂廊,他朝右边拐去,径自来到政事堂的后头。这里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筑,分别为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造型逼仄,活像五个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实也没说错。都省六部,无非是执行命令的衙署,真正决断定策,还得中书门下的几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这份文卷送进户房,就有机会进入大人物的视野。
“这个……可有点为难啊。” 户房的令史满脸堆笑,脸颊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的褶皱。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脸:“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难道还不能向东府递交堂帖了吗?”
户房令史也不多说,亲热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栋联排的建筑:“大使可知,为何这里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么多,相公们怎么管得过来?所以送进中书门下的札子,都得先通过都省的六部审议,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见,送来我们五房。我们才好拿给相公议。”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札子送到这里,得先递到户部,由他们审完送来堂后户房,才是最正规的流转。”
李善德眼前一黑,这不是陷入死循环了吗?
户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态度和蔼,但也很坚决。李善德咬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骠国产的绿玉坠子,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给妻子做礼物。他宽袖一摆,遮住手势,轻轻把坠子送过去。
令史不动声色地接过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满意,便对李善德道:“户房体制森严,没法把你的札子塞进去。不过别有一条蹊径,您可以试试。”
李善德竖起耳朵,令史小声道:“天下诸州的贡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贮。荔枝的事,你去找他们一定没错。”
他别无良法,只好谢过提点,又赶去位于皇城斜对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说我们只管邦国库藏,四方所献的邦国宝货,请找左藏署。左藏署却说,我们只管各地进献贡物的收纳,不管转运,您还得去问兵部的驾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这次干脆连门都没进去。那里是军情重地,无竹符者不得擅闯,直接把他轰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疲于奔命,口干舌燥,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扎,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
他这时才体会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监事,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经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李善德实在想不通。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正可以慰圣人之心,为何他们仍是敷衍塞责呢?
转了一大圈,最后他在光顺门前的铜匦前面,遇到一位宫市使,才算让事情有了点眉目。
严格来说,李善德遇到的这一位,只是宫市副使。真正的宫市正使,判在右相杨国忠身上,那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见到。
这位副使大约三十岁出头,身着蜀锦绿袍,头戴漆钿武弁,眉目间极干净,一张颀长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自称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常侍,名叫鱼朝恩。
李善德跟他约略讲了遭遇。鱼朝恩笑道:“别说大使你,就连圣人有时候要做点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会夹缠不清,文山牍海砸将过来,包管叫你头晕脑胀。”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迭地点头,他今天可算领教到了。
“他老人家为何跳出官序,额外设出使职差遣?还不是想发下一句话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办成嘛。唉,堂堂大唐皇帝竟这么憋屈,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了实在心疼啊。” 鱼朝恩喟叹一声,用手里的白须拂子轻轻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赶紧劝慰几句,鱼朝恩复又振颜道:“我这个宫内副使的职责,正是内廷采买。岭南的新鲜荔枝,既然是圣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内的责任了。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李善德大喜过望,奔走了一天,那些朝堂衮衮诸公,居然还不如一个宦官有担当。他看了看铜匦西侧的坠坠日头,急切道:“目下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要先把钱的事情解决,接下来才好推进。”
鱼朝恩朝远处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让东府解决这问题,起码得议一个月。这样吧,圣人在兴庆宫内建有一个大盈库,专放内帑,不必通过朝廷那些孔目们支用。你这个荔枝转运的费用,从这个库里过账便是,易事耳。”
李善德激动得快要流出泪来,鱼朝恩的建议有如天籁,把他的忧愁全数解决。
“不过…我听高将军说,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败坏。那新鲜荔枝,真能运过来么?”
鱼朝恩有这样的疑问,也属正常。李善德拿出札子,吐沫横飞地讲起转运之法。鱼朝恩认真地从头听到尾,不由得钦佩道:“这可真是神仙之法,亏你竟能想到。” 他接过那张写满数字与格眼的纸卷,正欲细看,远处忽有暮鼓传来。
鱼朝恩摩挲着纸面,颇为不舍:“我得回宫了。这法子委实精妙……可否容我带回去仔细揣摩?若有不明之处,明日再来请教。”
“没问题,没问题。” 李善德大起知音之意,殷勤地替他把札子卷成轴。
两人在铜匦下就此拜别,相约明晨巳正还在此处相见,然后各自离开。
李善德回到家里,心情大畅,压在心头几个月的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他陪着女儿玩了好一阵双陆,又读了几首骆宾王的诗哄她睡着,然后拉着夫人进入帷帐,开始盘点子孙仓中快要溢出来的公粮。
这个积年老吏查起账来,手段实在细腻,但凡勾检到要害之处,总要反复磨算。账上收进支出,每一笔皆落到实处方肯罢休。几番腾挪互抵之后,公粮才一次全数上缴,库存为之一清。
到了次日,李善德精神奕奕地出了门,早早去了皇城。结果他从巳正等到午正,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反倒撞见了提着几卷文牍要去办事的韩承。
韩承一见李善德回来了,先是欣喜,可一听在等鱼朝恩,脸色一变。他左右看看没人,扯着李善德的袖子走到铜匦后头,压低声音道:“良元兄,你怎么会跟鱼朝恩有联系?”
李善德把自己的经历与难处约略一讲,韩承不由得顿足道:“哎呀,你为何不先问问我!这鱼朝恩乃是内廷新崛起的一位貂珰,为人狡诈阴险,最擅贪功,人都唤他做上有鳖。”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为人如鳖,一口咬住的东西,绝不松嘴。”
“那为何叫上有鳖?”
“宦官嘛,也只能上有鳖,想下有鳖也没办法嘛。” 韩承比了个不雅的动作。这些官吏起的绰号,
李善德表情一僵,嗫嚅道:“鱼朝恩只说去研究一下,说得好好的今日还来,我才给他看的……” 韩承气道:“那他如今人呢?” 李善德答不出来。韩承恨不得把食指戳进他的脑袋,把里面的汤饼疙瘩搅散一点。
“就算你跟他交际,好歹留上一手啊!如今倒好,他拿了荔枝转运法,为何不照葫芦画瓢,自去岭南取了新鲜荔枝回来?这份功劳,便是宫市副使独得,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李善德一听,登时慌了:“我昨天先拿去户部、户房、太府寺和兵部,他们都可以证明,这确实是我写的啊!” 韩承无奈地拍了拍他肩膀:“良元兄,论算学你是国手,可这为官之道,你比之蒙童还不如啊——我来问你,你现在能想明白经略使为何追杀你么?”
“啊,呃……”李善德憋了半天,憋出一个答案,“嫉贤妒能?”
“嗤!人家堂堂岭南五管经略使,会嫉妒你吗?何节帅是担心圣人起了疑心,为何李善德能把新鲜荔枝运来,你却不能?是不能还是不愿?岭南山远地偏,这经略使的旗节还能不能放心给你?”
被韩承这么一点破,李善德才露出恍然神情。这一路上他也想过为何会被追杀,却一直不得要领,便抛去脑后了。
韩承恨铁不成钢:“你把新鲜荔枝运来京城,可知道除了何履光之外,还会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与何节帅一般心思,你做成了这件事,在圣人眼里,就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你那转运法是打他们的脸,人家又怎么会配合你做证呢?”
李善德颓然坐在台阶上,他满脑子都是转运的事,哪里有余力去想这些道道儿。韩承摇头道:“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附上一份谢表,说明此事有岭南经略使着力推动、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农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良元兄呐,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那……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如今怎么办?” 李善德手脚一阵冰凉。数月辛苦,好不容易要翻过峻岭,这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再度掉下深渊。
韩承只是个比部小官,形势看得清楚,能做得却也不多。他思虑许久,也不知该如何破这个局,最终幽幽叹了口气:“要不,你还是赶紧回家,跟嫂子和离吧。”
李善德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了。他双眼一酸,委屈的泪水滚滚而下。难道这真是宿命?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子美老弟啊,你劝我拼死一博,还不如当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一个人影不急不忙朝铜匦走过来。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鱼朝恩守了信诺?他再定睛一看,倒确实是个宦官,只是年纪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级的洒扫杂役罢了。
这小宦官走到铜匦钱,左顾右盼,喊了一声:“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闪身走出来,恹恹应了一声。小宦官也不多言,说有人托我带件东西给你,然后从怀中取出竹质名刺一枚,递给他,又说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
李善德接过名刺,上头只写了“冯元一”三字,既无乡贯字号,亦无官爵职衔。他还想问个明白,小宦官已经转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头雾水。莫非是鱼朝恩有事不能赴约,叫个小宦官来另约日子?可这种事直说就好,何必打个哑谜?而且干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猜测,该不会是鱼朝恩与招福寺的和尚勾结,逼着自己卖掉新宅去还香积贷吧?
韩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冯元一到底是谁,实在神秘得紧。他劝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说,必有蹊跷,何必去冒那个险。可李善德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还能惨到哪里去?
韩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叮嘱说万一遇到什么事,千万莫要当场答应,次日与他商量了再说。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蓝之一,位于东城崇义坊西北角,距皇城只有两街之隔。寺门高广,大殿雄阔,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后有一座七层八角琉璃须弥宝塔。这塔身自下而上盘着一条长龙,鳞甲鲜明,须爪精细。晴天日落之时,自塔下仰望,但见晚霞迷离,龙姿矫矫,流光溢彩之间有若活物一般。
于是常有达官贵人刻意选傍晚入寺,到塔下来赏景色,美其名曰“观龙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远处的塔顶看去。那昂扬向上的龙头,正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今日的天气不错,霞色殊美,想必一会儿香客离去、寺门关闭之后,便会有贵人单独入寺赏景了——事实上,这是招福寺笼络朝中显贵最重要的手段。
据说此塔修建于贞观初年。当时匠人们开挖地基,却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隐有怪声传来。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说,这下方有一条土龙,塔基恰好立在了龙头之上,故而难以下挖。他算定了土龙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机开挖,果然顺利把地宫建了起来。可惜高僧因为泄露天机,几日后便圆寂了。为了避免再生祸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侧加建了一条蟠龙。
李善德知道这传说是瞎说。他翻过工部的营册,这塔是贞观年修的不假,龙却是神龙元年才加的。当时中宗李显与五王联手,逼迫则天女皇交还帝位,从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称为“神龙革命”。招福寺的住持为了讨好皇帝,便搞了这么个拍马屁的工程。当然,长安的善男信女们,可不会去查工部档案,因此香火一直极旺盛。
“哎,都这境地了,还去想别家闲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脸颊,低下头去,三筷两筷把眼前的槐叶冷淘干掉。凉津津的面条顺着咽喉滑进胃里,心中烦躁被微微抑住了一点。
那个小官宦说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那会儿已是夜禁,街上不许有行人,只能坊内活动。李善德只好提前赶到崇义坊,选了个客栈住下。不过这附近住宿可真贵,他花了将近半贯钱,只拿到一个靠近溷所的小房间。
眼看时辰将近,他去了招福寺对面,要了一碗素冷淘,边吃边等。可谁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扫到寺门上那一块写着“招福寺”的大匾,便会想起自家的香积贷,又开始算起负债来。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处偏门,伸手拍了拍门环。过不多时,一个小沙弥打开门来,问他何事。他战战兢兢把冯元一的名刺递过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沙弥接过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幸亏韩承临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时可以故弄玄虚一下。他便鼓起勇气,冷着声音道:“把这名刺交给此间贵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问。”
小沙弥被这口气吓到了,收下名刺,嘀咕着关门走了。过不多时,偏门“哗啦”一声打开,两人一照面,俱是一怔。开门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签了香积贷的招福寺典座。
“李监事,你回来啦?我以为你去了岭南呢。” 典座的表情有点精彩。
“贵寺功德深厚,福报连绵。在下无以为报,不去岭南怕是只能捐宅供养佛祖了。”李善德淡淡地讥讽了一句。典座有点尴尬:“咳,先不说这个,就是你给贵人递的名刺?”
李善德点点头。典座不再多说什么,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转身走进寺中。他们七绕八绕,沿途有四、五道卫兵盘问,戒备甚是森严,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广场。
此时晚霞绚烂,夕照灿然,整个天空被晕染得直似火烧一般。一个身材颀长的锦袍男子在塔下负手而立,仰望着那龙霞奇景,似乎沉醉其中。旁边一位穿着金襕袈裟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看似闭目修行,实则大气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卫国公?”
李善德双膝一软,登时就想跪在地上。
第五章
卫国公杨国忠。
这是自李林甫去世之后,长安城里最让人颤栗的名字。
圣人在兴庆宫里陪贵妃燕游,这位贵妃的族兄就在皇城处理全天下的大事。以至于长安酒肆里流传着一个玩笑,说天宝体制最合儒家之道——内圣外王。圣人在内,而外面那位“王”则不言而喻……
这么一位云端的奢遮大人物,李善德做梦也没想过,会跟自己有什么联系。
今日观龙霞的,居然是他?
李善德脑子里一片混乱。难道是鱼朝恩引荐自己来见杨国忠?但那张名刺上明明写的“冯元一”啊?鱼朝恩何必多此一举?还是说,是右相自己要见我?他又是从哪儿知道我这么个小人物?
杨国忠一直专心欣赏着霞龙,李善德也不敢讲话,站在原地。老住持偶尔瞥他一眼,目光传递出“莫做声”的凶光。
约莫一柱香后,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缓缓掠过龙头,遁入夜幕。那龙仿佛也收敛起爪牙,变回凡物。杨国忠缓缓转过头来,手里转着名刺,注视着李善德。
“他说本相今日来招福寺,会有一场机缘,莫非就是你?”
李善德不知该如何答这话,连忙跪下:“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拜见右相。”
“哦,是那个荔枝使啊。”杨国忠的面孔,似乎微微露出一丝嘲讽,“说吧,找我何事?”
“啊?”
李善德惊慌地抬起头。怎么回事?不是您要见我吗?怎么看这架势,您也不知道?那个叫冯元一的家伙一点提示都没给,只让我来招福寺,还以为都安排好了一切呢。此时韩十四也不在,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眼看这位权相的神情越发不妙,李善德只好拼命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应对才是。他不谙官场套词,也没有急智捷才,只擅长数字……对了,数字!数字!
一想到这个,李善德的思绪总算有了锚,思路逐渐清晰起来。看右相的反应,鱼朝恩应该还没来得及拿转运札子给他看,大概还在誊写吧,那可是好大一篇文章呢,光是格眼抄写就得……哎呀,回正题!鱼朝恩既然还没表功,那么我就还有机会!
李善德顾不得斟酌了,脱口而出:“下官有一计,可让岭南新鲜荔枝及时运抵长安。”
听到这话,杨国忠终于露出点兴趣:“哦?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善德本想约略讲讲,可面对右相可一点都不能含糊,非得说透彻不可。他环顾左右,看到宝塔旁边的竹林边缘,是一面刚粉刷雪白的影壁,眼睛一亮。
这是招福寺的独门绝技。达官贵人赏完龙霞之后,往往诗兴大发,这片白墙正好用来题壁抒情。而这白壁外侧不是砖,而是一层可以拆卸的木板。贵人题完诗,和尚们就把木板拆下来,移到寺西廊去,用青纱笼起。下次再有别的贵人来,依旧可以在无暇白壁上题……
“我可以借用这影壁么?” 李善德问住持。住持的腮帮子抽了几抽,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回答虽然含糊,但典座立刻领会了个中无奈,赶紧取来粗笔浓墨。李善德挥起笔来,先在影壁上画出几行词头。
甲。叙荔枝物性易变事
乙。叙岭南京城驿路事
丙。叙分枝植瓮之法并盐洗隔水之法
丁。叙转运路线并替手交驿之法
戊。叙诸色耗费与程限事
这“词头”本是指皇帝所发诏书的撮要,没想到李善德也懂得应用。杨国忠对这形式颇觉新鲜,吩咐人拿来一具胡床,就地坐下,背依宝塔看这小吏表演。
一说起庶务来,李善德便丝毫不怵。他以词头为纲要,侃侃而谈,先谈荔枝转运的现状与困难,再一一摆出治策,配合三次试验详细解说,最后延伸开来,每一项措施所涉衙署、成本核算与转运程限。有时文字不够尽意,还现场画出格眼簿与舆地简图,两下比照,更为直观。
他说得兴奋,只是苦了招福寺的和尚,李善德每说一段,便喊换一块新的白板来。十几页过去,寺里的库存几乎罄尽。好在李善德的演说总算也到了尾声,他最后在影壁上用大笔写了十一两个字,敲了敲板面:
“十一日,若用下官之法,只要十一日,鲜荔枝便可从岭南运至长安,香味不变!”
听到这个结论,杨国忠捋了一下长髯,却没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身边不乏文士,说起治国大略吹得天花乱坠,好似轻薄的绢帛漫天飞舞;而李善德讲得虽无文采,却像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他原来在西川干屯田起家,后来在朝里做过度支员外郎和太府寺卿,一直跟钱货打交道,对后者其实更有好感。
此人前后谈了那么多数字,若有一丝虚报,便会对不上榫头。可杨国忠整个听下来,道理关合,论证严丝合缝,竟找不出什么破绽,可见都是锤炼出的实数。
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对这个转运法不置一词,只是淡淡问道:“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说与我知?”
李善德刚要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韩承下午教诲的为官之道:“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 一霎时福至心灵,悟性大亮,连忙躬身答道:
“下官德薄力微,何敢觍颜承此重任。愿献与卫国公,乐见族亲和睦,足慰圣心。”
这一刻,古来谄媚之臣浮现在李善德背后,齐齐鼓掌。
李善德知道。随着转运之法的落实,新鲜荔枝这个大盘子是保不住的。与其被鱼朝恩贪去功劳,还不如直接献给最关键的人物,还能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那个“冯元一”让他来招福寺的用意,想必即在于此。
杨国忠听惯了高端的阿谀奉承,李善德这一段听在耳朵里,笨拙生硬,反倒显出一片赤诚。尤其是“族亲和睦”四字,让杨国忠颇为意动。
他与贵妃的亲情,紧紧连系着圣眷,这是右相最核心的利益,一丝一毫都不能疏忽。新鲜荔枝如果真可以博贵妃一笑,最好是经他之手送去——李善德那一句话,可谓是正搔到痒处。
杨国忠略做思忖,开口道:“本相身兼四十多职,实在分身乏术。这荔枝转运之事,还得委派专人盯着,你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么?” 李善德回道:“宫市副使鱼朝恩,可堪此任。”
杨国忠嘿了一声,这人也不是很傻嘛,居然听出暗示来了。他把玩着手里的名刺,心中已如明镜一般:“好,好,你既然送我这个人情,我也便还你一个。”
李善德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他在跟谁说。杨国忠道:“贵妃六月初一诞辰将至,鱼副使有太多物事要采买,就不给他添负担了。这件事,你有信心能办下来么?”
“只要转运之法能十足贯彻,下官必能在六月初一之前,将荔枝送到您手里。”
李善德大声道。他必须努力证明,自己有无可替代的核心价值,才不会在这个大盘被挤出局。
杨国忠从腰带上解下一块银牌递给他。这牌子四角包金,中间錾刻着“国忠”二字。卫国公本名杨钊,其时天下流传的图谶中有“金刀”二字,他怕引起忌讳,遂请皇帝赐名“国忠”,这块银牌即是当时所赐。
李善德接了牌子,又讨问手书,以方便给相关衙署行去文牒。杨国忠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你拿了我的牌子,还要照章发牒,岂不坏了本相的名声?——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
李善德唯唯诺诺,小心地把牌子收好。
其实,杨国忠不给手书,还有一层深意。倘若李善德把事情办砸了,他只消收回银牌,两者之间便没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文书留迹,切割得清清楚楚。
李善德想不到那么深,只觉得右相果然知人善用。他忽然想到一事,高兴地补充道:“这次转运,所费不赀。有岭南胡商苏谅愿意报效朝廷,国库不必支出一文,而大事可毕。”
“岭南胡商?瞎胡闹。我大唐富有四海,至于让几个胡人报效么?体面何在!”
李善德有些惊慌:“那些胡商既然有钱,又有意报国,岂不是好事?”
“关于这次转运的钱粮耗费,本相心里有数。” 杨国忠不耐烦地摆摆手。
“下官也是为了国计俭省考虑,少出一点是一点……” 他想到对苏谅的承诺,不得不硬着头皮坚持。
杨国忠有些不悦,但看在李善德献转运法的份上,多解释了一句:“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动用太府寺的国库,亦无需从圣人的大盈内帑支出。你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说完他把身子转过去,继续看塔上的蟠龙。李善德知道谈话结束了。
至于那名刺,杨国忠既没有还的意思,也没提到底是谁。
李善德收好银牌,跟着典座朝外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不对,这似乎不是来时的路。典座笑道:“外头早已夜禁。这里的禅房虽不轩敞,倒也算洁净,大使何妨暂住一宿?”
招福寺的禅房,可不是寻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钱。李善德受宠若惊,刚要推辞,典座又从怀里取出一卷佛经:“怕大使夜里无聊,这里有《吉祥经》一卷,持诵便可辟邪远祟。”
听他的意思,似乎不打算收钱?李善德只好跟着典座来到一处禅房。这禅房设在一片桃林之中,屋角还遍植丁香、牡丹与金铃铛草,果然是个清幽肃静的地方。
典座安排完便退走了。李善德躺在禅房里,总有些惴惴不安,随手把《吉祥经》拿来,展开还没来得及读,就有一张纸掉了出来。他捡起一看,竟是自己签的那一轴香积契,从骑缝的那一半画押来看,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
“这什么意思?他们不要还了?” 李善德先有些发懵,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住持亲见杨国忠赐了自己银牌的,自然要略作示好。两百贯对百姓来说,是一世积蓄,对招福寺来说,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
这一夜,李善德抱着银牌,一直没睡着。他终于体会到,权势的力量竟是这等巨大。
四月二十四日,李善德没回家,一大早便来到了皇城。
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兵部驾部、职方两司、太仆寺典厩署以及长安附近诸牧监、户部度支司、仓部、金部、太府寺左藏署等衙署的正职主事们,连上林署的刘署令也都叫来,密密麻麻坐在一圈。
这其中不乏熟人,比如度支派来的那个主事,就是两天前叱退了李善德的老吏。他此时脸色颇不自在,缩在其他人身后,头微微垂下。有右相的银牌在,谁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善德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依足了规则,却处处碰壁;而这么一块不在任何官牍里的牌子,却畅行无阻。
难道真如杨国忠所说,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
李善德没时间搞私人恩怨。他直接开门见山,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拿出了数十卷空白的文牒,直接分配起任务来。驾部要调集足够多的骑使,以及跟沿途水陆驿站联络;典厩署负责协调全国牧监,就近给所有的驿站调配马匹;户部要协调地方官府,调派徭役白直;太府寺要拨运钱粮补给、马具装备;就连上林署,都分配了调运冰块的庶务。
能想到砍树运果的法子,并不出奇,稍做调研即可发现。转运的精髓与难点,其实是在以此延展出的无数极琐碎、极繁剧的落地事项。整整一个上午,上林署官廨里一直响着李善德的声音。各位主事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前日的委屈,今日彻底逆转过来。
抛开内心对这个幸进小人的鄙夷,这些老吏们对李善德的工作思路还是相当钦佩的。
李善德发给他们的,是一系列格眼簿子,里面将每个衙署的职责、物品列表、要求数量、地点、时限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两个衙署需要配合比对,把簿子拿出来,还可以合并成一个,设计得极为巧妙。整个安排下来,流程清楚,职责准确。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听还是做得实在,几句就判断出来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请各位主事畅所欲言,看有无补充。他们见他不是客气,也便大着胆子提出各种意见,有价值的,都被一一补进转运法度里面。连荔枝专用的通行符牒什么样子、过关如何签押都考虑到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鱼朝恩来找过一次,他拿出札子,交还给李善德,说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学浅,实在读不透,只好归还原主。他讲话时还是那么风度翩翩,言辞恳切,不见一丝嫉恨或不满在脸上。李善德懒得说破,跟他客气了几句,送出门去。
下午他们又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算是最终敲定了荔枝转运的每一个细节,李善德长舒一口气。原来他限于预算与资源,很多想法无法实现,只好绞尽脑汁另辟蹊径。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后支撑,便不必用什么巧劲了。
以力破巧,因地制宜。总之一句话,疯狂地用资源堆出速度,重现汉和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的盛况。
李善德在规划好的那一条荔枝水陆驿道上,配置了大量骑使、驿马、快舟与桨手、纤夫,平均密度达到了惊人的每六十里一换,换人,换马。而且根据道路特点,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样。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间的当阳道一带,官道平直,密度便达到了三十里一换;而在大庾岭这一段盘转山路上,则雇请手脚矫健的林邑奴,负瓮取直前行,让骑手提前在山口等候。
当然,如此转运,花费恐怕比之前的预算还高。不过右相说他会解决,李善德便乐得不提。各个衙署的主事们,也都默契地没开口去问,各自默默地先从本署账上把钱垫上……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李善德宣布,他会亲自赶去岭南,盯着启运的事。其他人也要即刻动身,分赴各地去催办庶务。所有的准备,必须在五月十九日之前完成,否则……他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没有往下说,也不必说。
散会之后,李善德算算时间,连回家的余裕都没有。他托韩承给夫人捎去消息,便连夜骑马出城了。
这一次前往岭南,李善德也算是轻车熟路,只是比上一次行色更为匆匆,更无心观景。他日夜驰骋,不顾疲劳,终于在五月九日再度赶到广州城下。
广州的气候比上一次离开时更加炎热,李善德擦了擦汗水,有些忧心。这边没有存冰,荔枝出发的前两天,在这个温度下挑战可不小。
比天气更热情的,是经略府的态度。这一次,掌书记赵欣宁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见李善德抵达,满面笑容,唤来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牛车,车身满布螺钿,说请尊使上车入城,何节帅设宴洗尘。
很显然,岭南朝集使第一时间把银牌的消息传到了。
“皇命在身,私宴先不去了。” 李善德淡淡道。一来他不太想见到何履光,二来也确实时辰紧迫。
“也好,也好。何节帅在白云山麓有一处别墅,凉爽清静,正合尊使下榻。”
“还是上次住的馆驿吧,离城里近些,行事方便。”
连吃了两个软钉子,赵欣宁却丝毫不见恼怒。他陪着李善德去了馆驿,选了间上房,还把左右两间的客人都腾了出去。
安排好之后,赵欣宁笑眯眯地表示,何节帅已作出指示,岭南上下一定好好配合尊使,切实做好荔枝运转。李善德也不客气,说麻烦把相关官吏立刻叫来,须得尽早安排。
赵欣宁吩咐手下马上去办,然后从怀里掏出大小两串珍珠额链。珠子圆润剔透,每个都有拇指大小,说是给尊夫人与令嫒选的。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他想了想,刚要张嘴问寻找林邑奴尸骸的事,没想到赵欣宁先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纸:
“大使在铁罗坑遇到的事,广州城都传遍啦。忠仆勇斗大虫,护主而亡,何节帅以下无不嗟叹,全体官员捐资立一块义烈碑。如果大使肯在碑上题几个字,必可使忠魂不致唐捐。”
李善德眼眸一凛,这赵欣宁真是精明得很,他的想法全被算中了。看来他们是打算把铁罗坑的事这么揭过去,拿林邑奴来卖个好。
他本想把麻纸摔开,可一想到林邑奴临死前的模样,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后更是惨遭虎吻,连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处。若能为他竖起一块碑,认真地当成一个人、一个义士来祭奠,想必九泉之下也会瞑目吧…
李善德不擅文辞,拿着毛笔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借了杜子美的两句诗:“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赵欣宁赞了几句,说等碑文刻好,让大使再去观摩。
李善德牢记韩十四的教诲,拿出一轴早准备好的谢状,请赵欣宁转交何节帅。谢状里骈四俪六写了好长一段,中心意思是没有岭南经略府的全力支持,此事必不能成。荔枝转运若畅,当表何帅首功云云……
赵欣宁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调度人员上面积极起来。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几位官吏便聚齐在馆驿。李善德也没什么废话,把在长安的话又讲了一遍,只不过内容更有针对性。
这里是荔枝原产地,是整个运转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如何劈枝,如何护果,如何取竹,如何装瓮,路上如何取溪水降温,必须交代得足够细致。
李善德特别提到,阿僮姑娘的果园,从即日起列为皇庄,一应出产皆供应内廷。这样一来,也算是为阿僮提供一层保护,省得引起一些小人豪强的觊觎。
把工作都安排下去之后,李善德遣散了他们,从案几上端起一杯果茶,润了润冒烟的嗓子。真正操办起,他才发现真是有无数事务要安排,简直应接不暇。这时门口有人传话,说苏谅来了。
一听这名字,李善德一阵头疼。可这事迟早要面对。他拿起笔墨纸砚摆了一阵,觉得不能这么逃避,只好说有请。
苏谅一进门,便放下手里的一个大锦盒,向李善德道喜,看来他也听说了右相银牌之事。
一阵寒暄之后,李善德说:“苏老啊,我跟户部那边讲过了。你襄助的一应试验费用,回头报个账,我一并摊入转运钱里,给你补回来。说不定还能给你从朝廷弄一个义商的牌匾,以后市舶司也要忌惮几分。”
李善德见面便主动开列了一堆好处,希望能减缓一点坏消息的冲击。苏谅何等敏锐,一听便觉得不对劲,皱起眉头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过约定的。莫非有了什么变故么?”
李善德举起杯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半天方答道:“报效之事,暂且不劳苏老费心,朝廷另有安排。”
“这是为何?” 苏谅看着李善德,语气平静得可怕。
事实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杨国忠没让他管钱粮的事。可这种高层给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着跟苏老说,迟疑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解释。
苏谅那张满脸褶皱的面孔,却越发不悦了。
“大使在困顿之时,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资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莫非大使富贵之后,便忘记贫贱之交了?”
“苏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记在心上的。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轻言微……”
“人轻言微?你最人轻言微的时候,找小老借钱时怎么不说?”
“这是两码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争取过没有?”
李善德登时语塞。他确实没有特别努力争取过,因为争取也没用。右相做的决定,谁敢去反对?他憋了半天,讪讪道:“荔枝转运我能做主,可钱粮用度却是从另外一条线走,不在我权限之内。”
苏谅气得笑起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吐得干干净净啊。” 李善德面色惭红,手脚越发局促不安:“苏老放心,我的权限之内,还款绝无问题,利息也照给,不让您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你知道什么叫白忙一场?” 苏谅霍然起身,像只老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小老就因为信任大使你的承诺,整个商团的同仁们早早去做了报效的准备。如今你一句办不了,商团这些准备全都白费了,撒出去的承诺也收不回来了,这里面损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么?”
李善德确实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口水。待得苏谅喷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这一次转运,以后每年都有,我会为你争取。”
苏谅冷笑起来:“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还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这些来敷衍!”
被他这么数落,李善德心里也忍不住拱起火来:“您先前借我的那两笔,我已用六张通行符牒偿还了。剩下的一千贯,是我欠您的不假,我会请经略府尽快垫付拨还。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望着板起面孔的李善德,苏谅恼悲交加,伸出戴着玉石的食指,点向李善德的额头直抖:“李善德,小老与你虽然做的是买卖,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当你是好朋友,这次你回来,还计划着请你去给广州港里的各国商人讲讲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转转。可你竟,你竟这么跟小老算账……”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极,便拿出“国忠”银牌,搁在自己面前一磕:“苏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对方到底是谁从中作梗。可苏谅却误会了,以为他是把杨国忠抬出来吓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势压人?”
“不,不是,苏老你误会了。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可这句解释听在苏谅耳朵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来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别过!这寿辰礼物,就是丢海里好歹也能听个响!” 说完重新把锦盒抱在手里,转身离去。
李善德这才想起来,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亏苏谅还记得。那个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这是把他当真朋友,才突然爆发出孩子似的脾气。他一时愧疚交加,有心冲出去再解释几句,可又赶上一堆文牍送到案牍。荔枝运转迫在眉睫,实在不容在这些事情上扯皮,这位荔枝使只能强压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买一份厚礼去广州港,再设法重修旧好吧。
他又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办起事来却没了之前行云流水的通畅感。李善德发现,他早已把苏谅当成一个朋友,而非商人,闹成这样,实在令他情绪大受打击。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李善德才算恢复点精神,因为阿僮过来探望他了,连花狸都带了过来。
花狸一见这房间内铺着柔软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怀抱,避开李善德的拥抱,径直去了墙角蜷起来,呼呼大睡。
阿僮这次带了两筐新鲜荔枝,居然身后还跟着几个同庄的峒人。他们一见到李善德,就开始哄哄地叫起来,说要喝长安酒。李善德这才想起来,他之前答应过他们,要带些长安城出产的佳酿到岭南来。所以这些人一听说城人回来了,便跑过来讨酒喝。
李善德笑容颇不自然。他这次赶回岭南,日夜兼程,连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带酒回来。阿僮见他有些不对劲,拽到一边悄声问道:“城人,酒你忘带啦?”
“哎,哎,事务繁忙,真的没空带。”
“我的兰桂芳你也没带?”
“惭愧,惭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还给忘了!你的记性还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带回去了!” 她说完,走到峒人们面前,叽叽咕咕地解释。峒人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可终究没有闹起来。
李善德趁机说我请大家喝广州城里的酒。峒人们一听,也是难得的机会,复又兴奋起来。李善德让驿馆取来几坛波斯酒,拍开坛口,请大家开怀畅饮。这些峒人一边喝着,一边大叫大唱,在房间内外躺了一地。驿馆的掌柜一脸厌恶,可碍于李善德的面子,只得忍气吞声地小心伺候着。
阿僮倚着案几,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斜眯着眼看那个掌柜,对李善德道:“瞧,你们城人看我们峒人,就是这种眼神,就好像一条细犬跑到他榻上似的。”
李善德“嗯”了一声,却没答话。手里这醇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让他想起苏谅来。阿僮见他有心事,好奇地问起,李善德便如实说了。
阿僮惊道:“原来今天是你生日。” 李善德啜了一口酒,苦笑:“五十三了,还像个转蓬似的到处奔波,不得清闲。”
“那你干嘛还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哇。就像苏老这事,我固然想践诺,却也无可奈何。” 他瞥了眼大睡的花狸:“还是你和花狸的生活好,简单明了,没那么多烦恼。”
阿僮从筐里翻出一枚硕大的荔枝:“喏,这是今年园子目前结出最大的一枚,我们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据说吃了以后能延年益寿。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给你吃吧。” 李善德接过荔枝,有点犹豫:“这如今可都是贡品了。” 阿僮一拍他脑袋:“园子里多了,不差这一枚。你不吃我送别人去。”
李善德轻轻剥开来,里面现出一丸温香软玉,晶莹剔透,手指一触,颤巍巍的好似脂冻,果然与寻常荔枝不同。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一整个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时如惊浪一般,拍过齿缝,漫过牙龈,渗入满是阴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为之一澄。
“谢谢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为然地一摆手:“谢什么,好朋友就是这样的。你忘了给我带酒,但我还是愿意给你拿丹荔——那个苏老头真是急性子,怎么不听你解释呢?”
“唉,这件事错在我,而且他的损失也确实大。找机会我再报偿他吧。” 李善德拍了拍脑袋,想起了正事,“哎,对了。你的园子,挂着的荔枝还够吧?”
“你这人真啰嗦,问了几遍了?都留着没摘呢。” 阿僮说到这个,仍是气鼓鼓的,“你们城人坏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条枝干。运走一丛,要废掉整整一棵好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横竖一年只送去几丛,不影响你园子里的大收成。我会问皇帝给你补偿,好布料随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长安酒兑现了再说!”
“呃,快了,快了。眼看这几日即将启运,我一到长安马上给你发。”
李善德带着微微的醉意承诺。他把花狸揽过来,揉着肚子,拨弄着耳朵,听着呼噜呼噜的声音,也不知是打鼾还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诽了一句,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才真是心无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后,发现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离开,只把花狸剩在他怀里。他想赶紧起身办公,花狸却先一步纵身跃到案几上,一脚把银牌踢到地上去,然后伸出爪子把文书边缘磨得参差不齐。他吓得想要把它抱开,它一回身,居然开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来。
“要说不畏权贵,还得是你呀。” 李善德又是无奈又是钦佩,掏出一块鱼干,这才调开了圣主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来。
在花狸眼中,右相这块银牌不过是块磨牙石头,可在别人眼睛,却比张天师的请神符还管用。李善德有了它,对全国驿传都可以如臂使指。
这些天里,除了岭南这边紧锣密鼓地忙碌之外,驿站沿线的各种准备工作也陆续铺开。雪片一样的文牍汇总到广州城里,让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个时辰才应付得了。他在墙上画了一条横线代表驿路,每一处驿站配置完毕,便划一根竖线在上头。随着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竖线与日俱增,横线开始变得像是一条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赵欣宁又一次来访。这次他没带什么礼品,反而面带神秘。
“尊使可还记得那个波斯商人苏谅?”
李善德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去经略府闹了?赵欣宁见他面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经略府在广州附近查处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队,发现他们竟伪造五府通关符牒。”
李善德吃了一惊,在这个节骨眼上,经略府突然提出这个事,是要做什么?赵欣宁淡淡道:“这些胡商伪造符牒不说,还在上头伪造了尊使的名讳,妄称是替荔枝使做事。这样的符牒,居然伪造了五份,当真是胆大包天!”
赵欣宁见李善德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笑道:“我知道尊使与那胡商有旧。不过他竟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可见根本不念旧谊。尊使不必求情,经略府一定秉公处理。”
李善德总算听明白了,赵欣宁这是来卖好的。他一定是听说苏谅和自己闹翻了,故意去抓五张符牒的把柄,还口口声声说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头。这样一来,既替李善德出了气,又把他私卖通行符牒的隐患给消除了。
看来追杀一事,经略府始终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动地卖个大人情。
“你……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 李善德有点着急,想赶紧澄清一下。
“市舶司的精锐,已整队前往老胡商的商号,准备连根拔起。”
李善德双眼骤然瞪圆,失态似地抓住赵欣宁双臂:“不可!怎么可以这样!你们不能这么做!”赵欣宁语重心长道:“尊使,既已闹翻,便不可留手。妇人之仁,后患不绝……”
可他话没说完,李善德已疯了一样冲出馆驿,远远传来他的高喊声:“备马!快备马!我要去广州港!”
赵欣宁望着这妇人之仁的荔枝使,着实有点无奈。事已至此,你现在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能挽救苏谅?就算救下来,难道因报效而起的龃龉,便能冰释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快走几步,喊着说尊使我们同往,我给你带路。
广州一共有三座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门为外港,珠江旁的广州城港为内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内连帆蔽日,番夷辏辐,水面常年漂浮着几十艘来自外洋三十六国的大船宝舶,极为繁盛。
李善德一路赶到广州港,赵欣宁本以为他要去阻拦对苏谅货栈的查抄,不料他却一口气跑到码头边缘,朝着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着望着,李善德一屁股瘫坐在栈桥上,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
恰好市舶司的查抄行动已然结束,负责的伍长把抄收名单交给赵欣宁。他走到李善德面前,把名单递过去:“刚刚收到消息,苏谅的几条大船听到风声,昨天连夜拔锚离港了,这是他们来不及搬走的库存,尊使看有无合意的,笔端上好处理。”
李善德拿过清单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突又跳起来,揪住赵欣宁的衣襟狂吼:“你们这群自作聪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转运计划里,有一样至关重要的器物——双层瓮。无论是分枝植瓮之法还是盐洗隔水之法,都用得着它。不过这个双层瓮,只有苏谅的船队里才有,别处基本见不到。不是因为难烧,而是因为它的应用范围十分狭窄,平时只是用于海运香料防潮。除了苏谅这样的香料商人,没人会准备这东西。
李善德在拟定计划时,为了节省费用,没有安排工坊烧制,打算直接从苏谅那里采购。即使两人闹翻,李善德还在幻想多付些绢帛给他,弥补报效未成的损失。
现在倒好,经略府贸然对他下手,让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了。
这位老胡商的嗅觉比狐狸还灵敏,一觉察到风声不对,立刻壮士断腕,扬帆出海。更让李善德郁闷的是。苏谅并不知道经略府自作主张,只会认为是李善德想斩草除根。两人之间,再无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软肋是这双面瓮,没它,荔枝转运便不成,所以在撤离时果断带走了所有的存货——这是对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最好的报复!
听明白个中缘由,赵欣宁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一个卖人情的动作,反倒把荔枝运转给毁了,这个责任,纵然是他也承担不起。
“那……请广州城的陶匠现烧呢?”
“今天已经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发,根本来不及!”
“全广州卖香料的又不止他苏谅一个,我这去让市舶司联络其他商人,清点所有货栈!”
赵欣宁跌跌撞撞跑开了,李善德望着烟波浩渺的珠江水面,心中泛起的愁苦,怕是连丹荔都化不开。一来是与苏谅这个误会,怕是至死也解不开,二来千算万算,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了变数,满口的愁苦无处诉说。
接下来的一整天,广州港所有商栈被市舶司的人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到两个,还是破损的。赵欣宁这次算是真尽了心,他忙前跑后,居然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
这边的胡商嗜吃牛肉,因此广州城里的聚居区里有专杀牛的屠户,并不受唐律所限。有些奸滑的牛贩子为了多赚些钱,卖牛前故意给牛嘴里灌入大量清水,把胃撑得很大。赵欣宁原本是贩牛出身,对这些市井勾当熟悉得很。他的办法是:取来新鲜牛皱胃,塞入一个单层瓮内,先吹气膨大,内侧用石灰吸去水分,抹一层蜂蜡定形,再将食道口沿坛口一圈胶住,只留一处活口。
需要给外层注水时,只要把活口打开,清水便会流入坛内壁与胃外壁之间的区域。牛胃不会渗水,可以保证内层的干燥,同时也能够透气。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勉强可以当做一个双层瓮来使用。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牛胃会随时间推移发生腐烂。即使用石灰处理过,也只能支撑数日,需要更换新的。
李善德对这个办法很不满意。首先它没经过试验,不知对植入瓮中的荔枝枝干有什么影响;其次,三日就要更换一个新胃,还得准备石灰、蜂蜡等备料,这让途中转运的负担变得更加繁重,凭空增加了许多变数。
但他已无余裕去慢慢挑选更好的材料了。走投无路的李善德只得告诉赵欣宁,限一日之内,把所有的瓮具准备出来。而且接下来启运的所有工作,也将交给他来完成。
“我一定尽力办妥,但尊使您要去哪儿?” 赵欣宁问。
“我会提前离开广州,摸排线路。” 李善德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回答。
双层瓮的事情出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等到十九日和荔枝转运队一起出发。沿途类似的突发事件有很多,这在文书里是看不出来的,他得提前把驿路走一遍,清查所有的隐患。
李善德现在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能压榨自己。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即将离开之时,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这一次的麻烦,来自于阿僮。
五月十五日一大早,李善德快马上路。他会先去一趟从化,用眼睛最后确认石门山下的荔枝长势,然后再踏上归路。
可以一到庄子门口,他惊讶地发现,大量的经略府士兵围在园子内外,热火朝天地砍伐着荔枝树。而阿僮和很多峒人则被拦在外圈,惊恐而愤怒地叫喊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善德勒住马头,厉声问道。
现场指挥的,正是赵欣宁。他认出李善德,连忙过来解释说,他们是奉命前来截取荔枝枝节,行掇树术,做转运前的最后准备。
这件事李善德知道,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在第二次抵达岭南之前,曾委托阿僮做了一次试验,如果将荔枝干节提前截下,放在土里温养,等隐隐长出白根毛,再移植入瓮中,存活时间会更长——谓之“掇树之术”。
事实上,这不是什么新鲜发明。广东这边种新荔枝树,早已不是靠埋荔枝核,那样太慢,而是取树间好枝刮去外皮,以牛屎和黄泥封壅, 待生出根须之后,再锯断移栽。这正是掇树之术的原理,峒人则称为高枝压条。
“我知道到了行掇树术的日子,但你们为什么砍了这么多?”
李善德愤怒地朝园中观望,只见将近一半的荔枝树都惨遭毒手,粗大的干枝被锯下,残留着半边凄惨的躯干,如同一具具被车裂的遗骸。他记得自己明明规定过,这一次的运量只要十丛荔枝,最多砍十棵树就够了啊。
赵欣宁“呃”了一声,还没回答。那边阿僮已经发现了李善德的踪影,大哭着跑了过来。李善德的印象里,这个姑娘永远是一张开朗爽快的笑脸,这还是第一次见她面露绝望与惶恐,和自己女儿有一年看灯走失时的神情一样。他不禁大为心疼。
“城人,他们欺负我!他们要把我阿爸阿妈种的树都砍掉!” 阿僮带着哭腔喊道,嗓子嘶哑。
“放心吧,阿僮,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李善德重新把严厉的目光转向赵欣宁:“快说!为何不按计划截枝!谁让你们多砍的?”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女儿被人欺负似的。可赵欣宁从怀里取出一轴文书来。李善德展开一看,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这是来自京城的文牒,来自于杨国忠本人。李善德正为双层瓮的事忙得晕头转向,这个指示便转去赵欣宁手里。文书内要求:六月初一运抵京城的荔枝数量,要追加到三十丛。
怎么会这样?万事即将具备,怎么上头又改需求?
饶是李善德是个佛祖脾气,也差点破口大骂出来。他杨国忠知不知道,需求数量一变,所有的驿乘编组都得调整,所有的交接人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赵欣宁也是一脸无奈。他拉住李善德衣袖,低声道:“贵妃娘娘吃到了荔枝,那么她的大姐韩国夫人要不要吃?三姐虢国夫人要不要吃?杨氏诸姐妹哪个都得照顾到,右相就只能来逼迫办事之人,咱们那些倒霉蛋是不怕被得罪的。”
“那砍三十丛就够了,何必把整个园子都……”
说到这里,李善德自己先顿住了,赵欣宁苦笑着点了点头。
李善德是做过冰政的人,很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头说要一块冰,中间为求安全,会按十块来调拨。下头执行的人为了更安全,总得备出二十块才放心。层层加码,步步增量,至于是否会造成浪费,并没人关心。
所以右相要三十丛荔枝,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转到经略府,就会变成一百丛,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下两百丛。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这与贪腐无关,也与地域无关,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
阿僮看李善德呆在马上,久不出声,急得直跺脚:“城人,城人,你快说句话呀!你不是有牌子吗?快拦住他们呀!”
李善德缓缓垂下头,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几乎麻痹掉了,连带着麻痹掉的,还有那颗衰老疲惫的心脏。
是,右相的命令非常过分,张嘴就要加量,丝毫没考虑到一线办事之人的难处。但那是右相啊,一个小小的荔枝使根本无力抗衡。更何况,如果他现在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会立刻罢手,停下所有的事。届时连转运队伍都无法出发,一切可都完了。
这么复杂的事,他实在没法跟阿僮解释清楚。可少女仍在哀哀地哭号着,双眼一直停在他身上。她打不过那群如狼似虎的城人,只有这一个城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
“阿僮啊,你等等。等我从京城回来,一定给你个交代……” 李善德的口气近乎恳求。
“城人,你现在不管吗?他们可是要砍阿爸阿妈的树啊!” 阿僮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李善德还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嘶声叫道:“你还说这里从此是皇庄,没人敢欺负我,难道是骗人的吗?”
李善德心中苦笑。正因为是皇庄,所以内廷要什么东西,就算把地皮刮开也得交出去。他翻身下马,想要安慰她一下,她却一脸警惕地躲开了。
“你骗我!你骗我说给我带长安的酒,你骗我说没人会欺负我!你骗我说只砍十棵树!” 阿僮似乎要把整个肺部撕来,浑身的血都涌上面颊,可随即又褪成苍白颜色。
“我本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阿僮猛地推开李善德,一言不发地转头走开。她瘦弱的身形摇摇摆摆,像一棵无处遮蔽、被烈风摧残过的小草。
李善德急忙要追过去,却被眼神不善的峒人们阻住了。只见阿僮跌跌撞撞走到园中,走过每一棵残树,唤着阿爸阿妈。待她走到深处一处砍伐现场时,突然从腰间抽出割荔枝的短刀,朝着旁边一个指挥的小吏刺过去。
小吏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捅到了大腿,惊恐地跌倒惨叫起来。其他人一涌而上,把阿僮死死压在地上。刀被扔开,手腕被按住,头被死死压在泥土里,可她却始终没有朝这边再看一眼。
正午的太阳,刚刚爬到了天顶的最高处。没有了荔枝树的荫庇,强烈的阳光倾泻下来,把整个庄子笼罩在一片火狱般的酷热中。李善德的脖颈被晒得微微发痛,他知道,如果不立即继续执行掇树,这些荔枝都将迅速腐坏,让过去几个月的努力彻底成为泡影。而如果自己再不出发,也将赶不及提前检查路线。
他从来没这么厌恶过自己,多审视哪怕一眼,胃部都会翻腾。
坐骑突然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猛然踢踏了几下,李善德睁开眼,发现是花狸挠了马屁股一下,迅速逃开十几步远。它注视着李善德,脖颈的毛根根竖起,背部弓起,不复从前的慵懒。
“快把她放开!不要为难她。”
李善德大声挥动着手臂,赵欣宁原地没动,等着他做另外一个决定。李善德强制自己挪开视线,声音虚弱得像被抽取了魂魄:
“计划继续执行……”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抖动缰绳,让马匹开始奔跑起来。可这样还不够,他拿起鞭子抽打着马屁股,不断加速,只盼着迅速逃离这一片荔枝林。可无论坐骑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无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发现一处黑迹。
在格眼簿子的图例里,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而墨点,则意味着荔枝发生褐变,流出汁水,彻底腐坏。
第六章
一匹疲惫的灰色阉马在山路斜斜地跑着,眼前这条浅绿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条垂死的蛇在挣扎。粘腻温热的晨雾弥漫,远方隐约可见一片高大雄浑的苍翠山廓,夸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严的目光俯瞰着这只小蚂蚁的动静。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抱住马脖子,每隔数息便夹一下马镫。虽然坐骑早已累得无法跑起速度,可他还是尽义务似地定时催动。
自从他离开从化之后,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滤去了一切情绪,只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处驿站,会第一时间按照章程进行检查,细致、严格、无情,而且绝无通融。待检查事毕,他会立刻跨上马去,前往下一处目标。
他对自己比对驿站更加苛刻,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出,永远是在赶路,经常在马背上晃着晃着昏睡过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过来,他会继续上马疾行。仿佛只有沉溺于艰苦的工作中,才能让李善德心无旁骛。
此时他正身在岳州昌江县的东南群山之间。这里是连云山与幕阜山相接之处,地势如屏如插,东南有十八折、黄花尖、下小尖,南有轿顶山、甑盖山、十八盘,光听名字便可知地势如何。
但只要一离开这片山区,便会进入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然后从汨罗江顺流直入洞庭湖,进入长江。这一段水陆转换,是荔枝运转至关重要的一环,李善德检查得格外细致。
他跑着跑着,一座不大的屋舍从眼前的雾气中浮现出来,它没有歇山顶,而是一个斜平顶,两侧出椽,这是驿站的典型特征。李善德看了看驿簿,这里应该叫做黄草驿,是在连云山中的一个山站。
可当他靠近时,却发现这驿站屋门大敞,门前空荡荡的,极为安静。李善德眉头一皱,驱马到了门口,翻身下来,对着屋舍高声喊“敕使至”。
没有任何回应。
李善德推门进去,屋舍里同样也是空荡荡的。无论是前堂、客房、伙房还是停放牲口的侧厩,统统空无一物。他检查了一圈,发现屋舍里只要能搬动的东西都没了,伙房里连一个碗碟都没剩下,只有曲尺柜子后头还散乱地扔着几轴旧簿纸和小木牌。
“逃驿?!”
这个词猛然刺入李善德识海,让他惊得一激灵。
大唐各处驿站的驿务人员——包括驿长和驿丁——都是佥派附近的富户与普通良民来做,视同徭役。驿站既要负责官使的迎来送往,也要承担公文邮传,负担很重,薪俸却不高。一旦有什么动荡,这些人便会分了屋舍财货一哄而散,这个驿站就废了。
李善德为了杜绝逃驿,特意在预算里放入一笔贴直钱,用来安抚沿途诸驿的驿长和驿丁。他觉得哪怕层层克扣,分到他们手里怎么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他面色凝重地里外转了几圈,真的是屋徒四壁,干净得紧。驿站原存的牛马驴骡,和为了荔枝转运特意配置的健马全被牵光了,刍草、豆饼与挽具也一扫而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石头马槽,槽底留着一条浅浅的脏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门槛上,展开驿路图,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哪里发生逃驿不好,偏偏发生在黄草驿。
此地衔接连云、幕阜,山势曲折,无法按照每三十里设置驿所,只能因地制宜。这个黄草驿所在的位置,是远近八十里内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发生逃驿,将在整条线路上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飞骑将不得不多奔驰八十里路,才能更换骑乘和补给。
更麻烦的是,一离开昌江县的山区,就要立刻弃马登舟,进入汨罗江水路。这里耽搁一分,水陆转换就多一分变数。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时,转运队已从岭南出发三日,抵达黄草驿的时间不会晚于五月二十三日午时。
李善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骑。现如今去追究逃驿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补上。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调也罢,和买也罢,弄几匹马过来。
在山中寻找村落,并非易事,李善德只能离开官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去寻找。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处山坳的村落,散落着约莫十几栋夯土茅屋。
可村子里和驿舍一样空无一人,没有炊烟,没有狗吠,远处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狭小菜畦里,野草正疯一样侵压着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进村子,感觉周围几栋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无助的骷髅头在注视着他。
莫非这些村民也逃走了?难道附近有山贼?
李善德无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里的柜台翻来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开地上那两根残存的卷轴,一卷是本驿账册,一卷是周邻山川图。他先把账册收起,留作以后查验,然后钻研起地图来。没过多久,李善德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从周邻山川图来看,这黄草驿所在的位置,距离汨罗水的水驿直线距离并不远,两者恰好位于一道险峻山岭的上缘与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须绕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离开山区。
李善德决定把自己这匹马留在黄草驿,这是匹好马,后来的骑手多一匹马轮换,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则徒步穿行下方山岭,直抵汨罗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岭,这其中的风险,不必多说。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践自己似的,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时。
汨罗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门对着江水小解。上头发来文书,要他们早早备好几条轻舟和桨手,将有极紧急的货物路过,所以这几日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不对,节奏不对,这脚步声里总带着一种拖曳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隐约还有低沉的粗喘声,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点害怕了,他听过往客商讲过灵异故事。据说当年三闾大夫在这江中自尽时,不小心把一条江边饮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闾大夫从此受渔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条枉死的山蛇却没人理睬,久变怨灵,一到夜里就会把站在江边的人拖进水里吃掉。
莫非这就是山蛇精来了?他害怕极了,刚要转身呼喊伙伴,却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扑过来。借着驿头的灯笼,驿卒这才发现,这竟是一个人!
这人一头斑白头发散乱披下,浑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划破的口子,袍面沾满了苍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剐蹭的痕迹。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问他是谁。这人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份敕牒,虚弱地答道: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来……前来查验!”
李善德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绝对是一个奇迹。他从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复杂多变的山势被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并因此摔伤了右腿脚腕,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李施主瞻仰过龙霞、福报缭绕。
李善德简单地查验过水驿之后,立刻登上一条轻舟,唤来三名桨手,交替轮换,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划去。
就长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骑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舱里,总算获得一段闲暇时光。他浑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还能勉强移动,亟需休养。小舟轻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顺流加上桨划,让它的速度变得惊人。几只夜游的水鸟反应不及,惊慌地拍动翅膀,才算堪堪避开船头。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麦馍,唯一能动的胳膊从船篷上抽下几根干草,充做算筹,在黑暗中飞速计算着。过不多时,胳膊的动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这一次荔枝转运,意料之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之前双面瓮和掇树的纷争,对荔枝保鲜质量都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黄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误,对速度也有耽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凑在一起,产生的推迟效应十分惊人。
按照原计划,荔枝转运的枝节枯萎,将发生在渡江抵达江陵之时。当地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和竹节。飞骑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处理,加以冰镇并继续运送。
但刚才的计算表明,因为行程中的种种意外,以及保鲜措施的缩水,枝节枯萎很大可能会提前在进入岳州时发生。而岳州无冰,他们只能用“盐洗隔水之法”坚持到山南东道的江陵,再改换冰镇。岳州到江陵这一段空窗,对荔枝的新鲜程度将是致命打击。
李善德疲惫地闭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从哪里凭空变出冰块来啊?
这道题,解不开,莫道荔枝运到这里,便是极限了吗?
完了,完了……
在绝望和疲惫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潜意识接管了身体的控制,强行进入睡眠。李善德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林中,这里有荔枝树也有桂树,荔枝满枝,桂花一树,甘甜与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剥开一枚荔枝,却发现里面是一张陌生的男子的面孔,与阿僮有几分相似。他又剥开另外一颗,又是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开,攀上桂树高处。那桂树却越来越歪斜,低头一看,一只斑斓猛虎在树下狞笑着抓着树干。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饶,却发现不知何时夫人与女儿也在树头,紧紧抱住自己。女儿嚎啕大哭着,喊着阿爷阿爷。
本来他以为老虎不会爬树,暂时是安全的。可荔枝树的树根却猛然拱起来,把地面抬得越来越高,猛虎距离树顶越来越近。一瞬间,所有的荔枝都爆裂开来,喷出浓臭的汁水。无数魂魄呼啸而出,把整颗桂树和他们全家都淹没……
他霍然醒来,挣扎着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咣当”一声摔到船舱底部。这时桨手进来禀报,已快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边哗哗的水声传来,他竟睡了足足快十二个时辰。
这条轻舟只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继续横渡长江,需要更换更坚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未从噩梦的惊惧中恢复过来。
这噩梦实在离奇,就算是当年长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张果,怕也解不出此梦寓意。不过随着神智复苏,梦里的细节正飞快地消褪,一如烈日下的冰块。很快李善德便只记得一个模糊画面:那老虎依托着荔枝树根,地面升起,朝着桂树头不断逼近。
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识到什么。
冰块,对了,冰块。他想起来昏睡之前的那一个大麻烦。这个问题不解决,他还不如睡死过去不要再醒了。
也许是充足的睡眠让思考恢复了锐利,也许是噩梦带来的并不止是悚然。李善德突然看懂了最后一片残留梦境的真正解法。
桂树没有倒在地上,地面却在逼近桂树。那么,荔枝赶不到冰块所在,那就让冰块去找荔枝!
原来我连做噩梦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顾不得感慨,赶紧拿起舆图,勾算起行程来。只要先赶到江陵,让他们把冰块反方向渡江运到岳州,应该刚刚能和转运队衔接上!
“立刻换舟,我要去江陵!” 李善德挣扎着起身,对蓬外喊起来。
五月二十四日卯时,一条江舟顺利抵达江陵城外的码头。码头的水手们都好奇地看过来,区区一条长鳅江舟,居然配备了三十个桨手,个个累得汗流浃背。虽说溯流是要配备浆手不假,可这一条小船配三十个,你当这是龙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这些眼光,直奔转运使衙署而去。负责接待他的押舶监事态度恭谨,可一听说要派船把冰块送去岳州,便露出为难神色。
“大使明鉴。驾部发来的公文说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规定呀。
李善德没有余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转运为最优先。” 押舶监事却不为所动:“本衙只奉驾部的公文为是,要不您去问问京城那边?”
“没那个时间,现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发!”
“大使恕罪,但本衙归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银牌来,狠狠地批到那监事的脸上,登时批得血流满面,再一脚踹翻在地,自己的伤腿也差点跌倒。监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国忠”二字,登时不敢言语,只嗫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热,冰块不堪运啊。”
这点小事,难不住曾主持过冰政的李善德。他亲自来到冰窖门口,吩咐库丁们把四块叠压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泼在缝隙处。他一共动用了二十块,合并成五方。这五方搬运上船后,再次叠压,看上去犹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层稻草苫好。
监事有些心疼地唠叨说,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动声色道:“我算过了,融剩下的,应该足够荔枝冰镇的量。”
“二十块大冰啊,够整个江陵府用半个月的,就为了那么一小点用处,这也太浪……” 监事还要说,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问题又来了。这条运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须要减重才能入江。
监事吩咐把压仓物都搬出来,可还是不行。李善德道:“从江陵到岳州是顺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众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线还是迟迟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 监事“啊”了一声,要表示反对,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尽可以说给右相听。”
于是几个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举斧砍掉,扛了下来。李善德扫了他们一眼:“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减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练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线还是差一点。
“与行船无关的累赘一律拆掉!” 李善德的声音比冰块本身还冷酷。
于是他们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连船头饰物和舷墙都没放过,还扔掉所有的补给。一条上好的江船,几乎被拆成了一个空壳。送完冰块之后,这条船再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着光秃秃的运冰船朝下游驶去,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北上。前面出了这么多状况,他更不敢掉以轻心,非得把整条路都提前走过一遍才踏实。
为了这些荔枝,他已经失去太多,绝不能接受失败。
六月初一,贵妃诞辰当日,辰时。
一骑朝着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疾驰而去。
马匹是从驿站刚刚轮换的健马,皮毛鲜亮,四蹄带劲,跑起来鬃毛和尾巴齐齐飘扬。可它背上的那位骑士却软软趴在鞍子上,脸颊干瘪枯槁,全身都被尘土所覆盖,活像个毫无生命的土俑。一条右腿从马镫上垂下来,无力地来回啷当着。
与其说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马革上的一具丧尸。
在过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没有休息。他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几丝精力,把从江陵到蓝田的水陆驿站摸排了一遍。今日子时,他连续越过韩公驿、青泥驿、蓝田驿和灞桥驿,先后换了五匹马,最终抵达了长安城东。
马匹快要接近春明门时,李善德勉强撑开糊满眼屎的双眼。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乱的颓雪,根根银丝映出来的,是远处一座前所未见的城门。
只见那敌楼四角早早挂上了霓纱,寸寸挽着绢花,向八个方向连缀着层叠彩旗。城门正上方用细藤和编筐吊下诸品牡丹,兼以十种杂蕊,眼花缭乱,将城门装点得如仙窟一般。
不只是春明门,全城所有的城门、城内所有的坊市都是这般装点。为了庆祝贵妃诞辰,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馥冲霄,芳华永继,极绚烂之能事。城门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时那栋花萼相辉楼该是何等雍容华丽。
以往贵妃诞辰,都是在骊山宫中,唯有这一次是在城中。现在这场盛宴,只差最后一样东西,即可完美无瑕。
在距离春明门还有一里出头的距离,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无挣扎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块露出泥土的青岩旁边。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发现那不是一块青岩,而是一块劣质石碑。碑上满是青苔和裂缝,字迹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矮丘的边缘。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的砂土与青石块各半。矮丘之间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尔还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几条野狗蹲在不远处的丘顶,墨绿色的双眼朝这里望来。
李善德认出来了,这是上好坊啊,这是杜子美曾经游荡过的上好坊,长安附近的乱葬岗。这里和不远处的春明门相比,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与极乐净土的区别。
李善德没有急切地逃离这里。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这里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没想到我也来啦。”
李善德蠕动了一下嘴唇,不知那个独眼老兵还在不在。他想站起来,那条右腿却一点也不争气。它在奔波中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废了。他索性瘫坐在石碑旁,让身躯紧紧倚靠着碑面。上好坊的地势很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春明门与长安大道尽收眼底。
理论上,现在荔枝转运应该快要冲过灞桥驿了吧?在那里,几十名最老练的骑手和最精锐的马匹已做好了准备,他们一接到荔枝,便会放足狂奔,沿着笔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里,直入春明门,送入邻近的兴庆宫内去。
当然,这只是计算的结果。究竟现在荔枝是什么状况,能不能及时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只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从怀里拿出一轴泛黄的文卷,就这么靠着石碑,入神地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大约在午正时分,耳膜忽然鼓动起来,有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善德缓缓放下纸卷,转动脖颈,浑浊的瞳孔中映出了东方大道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跑得实在太快,无论是马蹄掀起的烟尘、天顶抛洒下的阳光还是李善德的视线,都无法追上它的速度。转瞬之间,黑点已冲到了春明门前。
一骑,只有一骑。
骑手正弓着脊背,全力奔驰。马背上用细藤筐装着两口鼓瓮,瓮的外侧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与马身上的明亮辔头形成鲜明对比。
李善德数得没错,只有一骑,两坛。
后面的大道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骑手跟上来。
从岭南到长安之间的漫长驿路中,九成九的荔枝因为各种原因中途损毁了。从化出发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最终抵达长安的,只有区区一骑、两坛。坛内应该摆放着各种竹节,节内塞满了荔枝。
至于荔枝到底是什么状态,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飞骑没有在李善德的视野里停留太久,它一口气跑到了春明门前。春明门的守军早已做好了准备,二十面开城鼓同时擂响,平时绝不同时开启的两扇城门,罕有地一起向两侧让开。
在盛大的鼓声中,飞骑毫不减速地一头扎进城门洞子。与此同时,城内更远处也传来鼓声。一阵比一阵更远,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兴庆宫前的城门、宫门、殿门正在次第敞开,迎接贵客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阵悠扬的钟声也加入这场合奏,那是招福寺的大钟,这种事他们可是从不落人后的。随后钟鼓齐鸣,交相嗡鸣,所有的庙宇、道观,所有的坊市都加入庆祝行列,整个城市陷入喜庆的狂欢。
李善德低下头,依靠着上好坊的残碑,继续专心读着眼前的纸卷。他的魂魄已在漫长的跋涉中磨蚀一空,失去了对城墙内侧那个绮丽世界的全部想象。
“良元,这次你做得不错。”
杨国忠轻轻挥动月杆,把一只马球击出两丈远,正中一座描金绣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幞头边露出几缕白发。在右腿旁边,还搁着一把粗劣的藤拐杖,与金碧辉煌的内饰格格不入。这里是右相在宣阳坊的私宅,内中之豪奢难以描述。有资格来这里叙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二十个。
“你是没见到,贵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时,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全国送来的寿辰贺礼,都被这小小的一枚荔枝给比下去了。”
李善德依旧没言语。
“要说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么回事儿吧,不算太新鲜。不过圣人看中的是心意,贵妃娘娘高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杨国忠放下月杆,用汗巾子擦擦额头,“以后这鲜荔枝怕是要办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这一次,李善德没有躬身应诺,而是沙哑着嗓子道:“下官可否斗胆问一件事?”
杨国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还是你的。不过你本官品级确实太低,回头我让吏部把你挂到驾部去,先在六品过渡一下,借绯、赐鱼袋不会少了你的。”
李善德道:“下官问的,不是这个。”
杨国忠一怔,难道这家伙是要讨赏么?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无意提过,说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积贷。杨国忠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真是改不了的穷酸命。他正要开口,李善德已说道:
“荔枝转运,靡费非小。虽说右相曾言钱粮不必下官劳心,可始终有些惶恐。可否解惑一二?”
对这个要求,杨国忠倒是很能理解。他也是财货出身,知道整天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钱的账目走向,浑身都难受。何况……这也算是他的一个得意妙手,不说给懂行的人显摆一下,未免有锦衣夜行之憾。
“反正日后也要你来管,不妨现在说说好了。” 杨国忠背起手来,缓缓踱步,“荔枝转运的费用,其实是颇有为难的。从太府寺的藏署出并不合适,国用虽丰,自有法度,总要量入为出;而从内帑大盈库里拿,等于是从圣人的锦袋里掏钱,也不是不行,但咱们做臣子的,非但不为陛下分忧,反而去讨债,不是为臣之道。”
李善德的姿势一动不动,听得十分专注。
“所以在你奔忙转运之时,中书门下也发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馆,所领长行宽延半年;附地的诸等农户,按丁口加派白直庸,准以荔枝钱折免。”
换了旁人,只怕要一头雾水,李善德却听得明明白白。
各地驿站的日常维持经费,都是驿户自己先行垫付。每三个月计账一次,户部按账予以报销,谓之“请长行”。长行宽延半年,意味着驿户要多垫付整整六个月的驿站开销,朝廷才会返还钱粮。这样操作下来,政事堂的账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笔延付的账。
至于驿站附近的农户,他们在负担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没人愿意。没关系,那么只消缴纳两贯荔枝钱,便可免除这个劳役。
“如此一来,国库、内帑两便,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岂不是比你那个找商人报效的法子更好?”
杨国忠话音刚落,李善德已脱口而出:“下官适才磨算一下。荔枝转运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陆驿站总计一百五十三处,每驿月均用度该四十贯,半年计有三万六千七百二十贯;每站附户按四十计,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户,丁口约万人,荔枝钱总有两万贯上下。合计五万六千七百二十贯。”
“好快的算计。” 杨国忠眼睛一亮。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转运,总计花费三万一千零二十贯,尚有两万五千七百贯结余。” 杨国忠脸色猛地一沉:“怎么?你是说本相贪黩?”
“不敢,只想知道去向。”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库,为圣人报忠。”
李善德钦佩道:“下官浅陋驽钝,只想要怎么找圣人要钱;您事情做完,居然还帮圣人赚了钱,还是右相有手段。”
这恭维话,杨国忠听着总有点不自在。这老吏太不会讲话,难怪在九品蹉跎了二十多年。他捋了捋胡髯,决定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中止这次会面。
不料李善德从怀里拿出一卷泛黄的纸卷,恭敬地搁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刚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杨国忠嘴角一抽,不会吧?你一个明算及第的老吏,难道也想学人家投献诗作?
李善德把纸卷徐徐展开,里面不是诗句,涂满了数字与书法拙劣的字迹。
“启禀右相,这是昌江县黄草驿的账册。他们在荔枝转运期间发生逃驿,下官只收得账册回来。”
“这种小事交给兵部处理,该惩戒惩戒,该追比追比,你拿给本相做什么?”
“右相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逃驿?为何附近村落也空无一人?”
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着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文。长行宽限半年,等若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一贯五百钱。”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九贯五百钱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不,是居然敢这么说。
“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么?”
“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河桨撸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他强压着怒气喝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不,下官必须得说明白,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不知其理!” 李善德弓着身子,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得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
“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馆、从化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你!你疯了!” 杨国忠挥起月杆,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月杆再次挥动,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滚!滚出去!”
杨国忠手持月杆,青筋绽起,眼角赤红,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这老头子简直是魔怔了。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股怒意不甚精纯,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恼羞,也许是畏惧,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
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先施一礼,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离开这间“栋宇之盛,两都莫二”的偌大杨府,离开宣阳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两日之后,韩承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还是那一家酒肆,还是那一个胡姬,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因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能人,有两副神行甲马,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贵妃闻之,笑得明艳无俦。
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为庆贺升官,谁知他把自己与杨国忠的对话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两个人俱是大惊失色。
韩十四颤声道:“我说怎么这两天弹劾你的文书变多了。本以为树大招风,引来嫉妒而已,没想到却是你开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么罪过被弹劾?”
“岭南朝集使弹劾你私授符牒,勾结奸商;兰台那边弹劾你贪黩坐赃,暴虐奴仆;户部也收到地方投诉,说你强开冰库,巧取豪夺——就连我们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检你从上林署预支三十贯驿使钱的事。”
韩承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过来。杜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单纯,可没想到那些人会巧立出这么多罪名来。
李善德反倒极为平静:“我这几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辩表也写好了,只待他们上门拿人了。这次叫两位来喝酒,一来是感谢平日照顾提点之恩,二来是代我照顾下家人。”
杜甫激愤难耐,从席间站起来:“良元兄,你为民谠言,仗义直谏,何罪之有?我去上书,跟圣人说去!”
韩承一把将他拽回去:“老杜啊,别激动,你只是个兵曹录事参军,不是拾遗啊,哪来的权限……” 杜甫反复起坐数次,显然内心澎湃至极。韩承劝住了这边,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还是不明白。良元兄你这么多年,汲汲于京城置业,眼看多年夙愿得偿,怎么却自毁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那里挂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颜色与岭南无异。
“我原本以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从此仕途无量,应该会很开心。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却发现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内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从前一样,苟且隐忍一下,也许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只有满心的厌恶。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我给你们讲过那个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当做牲畜,拼死一搏,赚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其实很羡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骡,汲汲营营。我今年五十三岁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时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错,但我现在还是喜欢最后一首多些。”
他拍着案几,谩声吟道:“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最后两句,重复了数次,拍得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对面两人一阵沉默。杜甫忽然开口道:“这次若是良元兄事发,有司会判什么结果?”韩承沉思片刻,艰涩开口:“这个很难讲,要看右相的愤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心放过,罚俸便够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唐律计有五刑:笞、仗、徒、流、死。韩承说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说这个,来喝酒,来喝酒。对了,我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 说完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绣囊,掷到桌上,听声响里面似有不少珠子。
“这是海外产的贝珠额链,你们两位拿着,空闲时帮我买些长安的好酒,尤其是兰桂芳,多买几坛,看是否有机会运去岭南。”
两人如何听不出这是托孤,正待闷闷举杯,忽然酒肆外进来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当初替冯元一传话的那个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无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门。” 然后转身离开。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金明门乃是兴庆宫西南的宫门,墙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辉楼,这是要做什么?
李善德虽一头雾水,却不敢不信。上一次这“冯元一”让他去招福寺,结果赚得了杨国忠的信任,荔枝转运这才得以落地,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么目的。
杜甫担心道:“会不会是右相的圈套?” 韩承却说:“右相想弄死良元兄,只怕比碾死蚂蚁还容易,用得着这么陷害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拍案几,对李善德道:“我们陪你去!”
算算时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过了。三人结了酒钱,匆匆朝金明门赶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卫国公观霞龙,被李善德撞见,这次金明门附近应该也有什么活动,与他密切相关。
韩承与杜甫左右各一打听,发现这里今日居然有观民之仪。
所谓“观民”,是说圣人每月都会登上勤政务本楼与花萼相辉楼,向下俯观,取个体悯良庶、与民同乐之意。而聚在楼下的百姓,虽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间,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龙颜。
今日轮到圣人登花萼相辉楼,百姓们都在金明门前聚齐,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千人之数。可三人仍是不解,“冯元一”的意思难道是直接叩阙面圣?怎么可能?观民之时,禁卫戒备最为森严,根本连墙垣都无法靠近。何况圣人高居楼顶,你在下面喊什么,也难及圣听。
未正时分很快就到了,禁卫开始出面维持秩序。他们三个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会同百姓挤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员聚在一块。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员,有的是机会近睹龙颜,不必跑这里来。只有七品以下的,才会借这个机会博一博存在感,说不定圣人独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花萼相辉楼上开始有人影出现。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在场百姓纷纷跪伏,以额贴地。禁军对官员们的要求稍微松一些,这里不是朝会,只须立行大礼即可。
李善德行罢了礼,仰起头来,看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一层,有一男一女凭栏而立。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的态度来看,应该就是圣人和贵妃。
他的心脏跳得比刚才快了一些。这是李善德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对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圣人与贵妃恩爱得很,两人并肩俯瞰,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意趣颇足。这时有第三个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里还拿持一柄拂尘,肯定是个宦官。这宦官到了两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发现,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贵妃的视线,也随之看过来。
他连忙垂下头,不敢以目光相接。
楼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不多时,忽然有使者从楼上奔至城头,用嘹亮的嗓门喊道:“赏嘉庆坊绿李一篮!”
百姓们和官员们的队伍一时有些散乱。嘉庆坊远在洛阳,那里出产的绿李极为鲜嫩。虽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圣人居然在观民时发下赏赐,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能拿到。
使者将篮子从城头垂吊下来,由禁军小校径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围的官员无不面露羡慕与嫉妒,还有人在打听这人到底是谁,竟蒙圣人御赐水果。
一直到观民之礼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再没发生过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头提着果篮,有点哭笑不得,那冯元一就为了给他发点水果?可他看向韩十四,却发现对方双目放光,连连拍着自己肩膀。
“怎么回事?”
“良元兄,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杜甫比李善德还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 韩承不肯当众打破这盘中哑谜,扯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棚下。他丢出三枚铜钱,唤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净,拿起来咔嚓一咬,绵软酸甜,极解暑气。
其他两个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韩承笑道:“我来问你,这个冯元一之前让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么?”
“阻止鱼朝恩抢功,保下荔枝转运的差遣。”
“良元兄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出手指点,为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两人陷入沉思,李善德迟疑道:“让鱼朝恩吃瘪?” 韩承一拍茶案:“不错!鱼朝恩近年来蹿升很快,颇得青睐,你看这次贵妃诞辰,正是由他出任宫市副使,难免会有人看着不顺眼。”
“可宫里那么多……”
“你们别忘了。这人只用一个名字,就让杨国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劳,面子极大。这样的人,在宫里能有几个?”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辉楼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可仍是不解:“他就为了拦一下鱼朝恩?”
“荔枝转运这个功劳,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过去,遑论别人……” 韩承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细思片刻,神情一变。
“不对!荔枝这事,也许最早就是从他那里来!”
李善德与杜甫对视一眼,都很迷惑。韩承懊恼地猛拍自己脑袋,说:“真是的,我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来,良元兄便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到底怎么了?”
“他本来可不姓高,而是姓冯,籍贯是岭南潘州,入宫后才改的名字。”
这一下子,惊醒了其他两人。那个人名气太大,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只有韩承这种人才会感兴趣。原来,他竟也是岭南人。
难怪圣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岭南出产的荔枝,源头竟在这里。大概是他向贵妃夸口家乡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这一堆麻烦。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辉楼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韩承忍不住击节赞叹:“高明!真是高明!”
“我听说他名声很是忠厚。让良元叫来金明门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护吧?” 杜甫猜测。
“也对,也不对。” 韩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过来,只为了能在贵妃耳畔点一句:楼下那人,就是把新鲜荔枝办来长安的小官。如此一来,圣人和贵妃便知道了:原来这人竟是他安排的。”
说到这里,韩承满脸笑容地冲李善德一拱手:“但无论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会被削薄数层,不必担心有斧钺之危了。御赐的这一篮子水果,虽不是什么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厉害多了。”
“为什么?”
“圣人刚打赏过的官员,你们转头就说他该判斩刑?是暗讽圣人识人不明么?”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过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
能在圣人身边服侍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轻松,可又“嘿”了一声。当初贵妃要吃新鲜荔枝,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一推二送,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试出转运之法,各路神仙这才纷纷下凡,也真是现实得很。
他奔忙一场,那些人若心存歹意,已死无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与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没有半点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此事起于贵妃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自始至终,大家都在围着贵妃极力兜转,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个蹩脚的龟兹乐班,远远地隔着一层薄纱,为这盛大的胡旋舞做着伴奏。
李善德摇了摇头,拿起一枚李子奋力咬下去。他运气不太好,篮中这一枚还没熟透,满嘴都是酸涩味道。
三日之后,朝廷终于宣布了对他的判决:“贪赃上林署公廨本钱三十贯,杖二十,全家长流岭南。”
明眼人能看出来,这个判决实在颇具匠心。所有涉及到荔枝转运的弹劾罪状,一概不提,只拿一个贪赃差旅驿钱的罪名出来。若依唐律,贪赃区区三十贯竟要全家长流,判决明显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决又明显偏轻,可见是经过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协。
一个因从岭南运荔枝而犯事的官员,居然被判处长流岭南。招福寺的大师在一次法会上说此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轮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这样彻底告别长安城的似锦繁华。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里,只怕比死还痛苦。“那个蠢狍子,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种瘴气弥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会后悔的。” 刘署令恨恨地评论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开杀头就算很幸运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归义坊那间还没机会住的宅子卖掉,买了一辆二手牛车,还换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个清晨,他带着夫人孩子平静地从延兴门离开。全城没人知道这一家人的离去,只有韩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桥告别。
“子美,你的诗助我良多,要继续这样写下去啊,未来说不定能有大成。” 李善德谆谆叮嘱道。杜甫泣不成声,挽起袖子要给他写一篇送别,李善德却把他拦住了。
“我不懂诗,给我浪费了。下次韩十四回江东老家的时候,你给他写好了。”
“莫咒人啊。长安城这么舒服,我韩十四可不要离开。” 韩承笑道。
辞别二人,李善德一家坐着牛车缓缓上路。从京城到岭南的这条路,他实在是熟极而流。但这一次,他还是第一次有闲暇慢慢欣赏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算是抵达了岭南。
岭南这个地方流放的官员实在太多,没人关注这个从九品的落魄小官。赵欣宁把他判去了从化幽居,并暗示说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一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李家大嫂,来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声,把肩上的竹筒往田头一放。李夫人取出两个木碗,旋开筒盖,汨汨的醇液很快便与碗边平齐。
阿僮从怀里又取出两个黄枇,递给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黄枇,却过去一把抱住她肩上的花狸,揉它的肚皮。花狸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没伸出爪子,只是嘴里哼哼了几声。
远处的林田里,一个人影正挥汗如雨地搅拌着沤好的粪肥,虽然他一条腿是瘸的,干劲却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埋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树枝下。它们的枝节上皆有一处臃肿,好似人的瘤子一样,还用黄泥裹得严严实实。隐隐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条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边眺望了一眼,转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还生他气呢?既是朋友,何必这么计较。”
“哼,等他把答应我的荔枝树一棵不少地补种完,生出叶子来再说吧!” 阿僮哼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跑来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怪那个城人?”
李夫人撩起额发,面色平静:“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嫁了他。”
“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县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伤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们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把我背起来,一路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命。” 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呐,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
“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跟我袒露过心声。这一次摊牌,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呆不下去。只要我反对,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为了仕途,也不是为了家人,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道理,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二十多年了,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其实并不开心。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 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只要他肯背着我下山,无论是华山还是泰山,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僮歪了歪脑袋,对她的话不是很明白。她还想细问,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锹从田里朝这边走过来,赶紧一甩辫子,迅速跑开了。过不多时,李善德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接过夫人递来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好酒!
这可不是米酒兑荔枝水,而是扎扎实实发酵了三个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着田埂旁的一块石碑缓缓坐下。虽然小臂酸痛,可浑身出了一层透汗,却畅快得很。他把碗里的残酒倒在碑底的土里,似是邀人来喝。
这石碑只刻了“义仆”二字,其他装饰还没来得及刻,经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就把它扛回来,立在园旁做个陪伴。
他给石碑倒完酒,凝望着即将成形的荔枝园,黝黑的脸膛浮现出几许感慨。
在这一年里,李善德在石门山下选了一块地,挽起袖子从一个刀笔吏变成一个荔枝老农,照料阿僮的果园,顺便补种荔枝树赎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垦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唯一一次去广州城,只请港里的胡商给不知身在何处的苏谅捎去一封信。
“有点奇怪啊。”
李善德暗自嘟哝了一句。他虽然不问世事,但官员的敏感性还在。荔枝在去年成功运抵京城之后,变成了常贡,转运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从五月份开始就该催办新鲜荔枝了。可今天都七月中了,怎么没见城吏下乡过问呢?
这时他听见一阵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示意夫人和女儿抱着花狸躲去林中,然后站起身来。
只见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赵欣宁带着一大队骑兵,正匆匆沿着官道朝北方而去。他注意到路边这个荔枝农有点脸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缰绳,愕然问道:
“李善德?”
“赵书记。” 李善德拱手为礼。
“你现在居然变成这样……呵呵。” 赵欣宁干笑了两声,不知是鄙夷还是同情。
“赵书记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叙。新酿的荔枝酒委实不错。”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陶渊明了啊……外头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
赵欣宁手执缰绳,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禄山突然在范阳起兵叛变,一路东进,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半年之内,洛阳、潼关相继失陷。经略府刚刚接到消息,如今就连长安也沦陷了!”
“啊?” 酒碗从李善德的手里坠到地上,“何至于,长安……怎么会沦陷?那圣人何在?”
“不知道。朝集使最后传来的消息,说圣人带着太子、贵妃、右相弃城而走,如今应该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直在原地,像被丢进了上林署的冰窖里。长安就这么丢了?圣人走了,阖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韩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还要拉着对方询问详情。赵欣宁却不耐烦地一夹双镫,催马前行。刚跑出去几步,他忽又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向这个乡野村夫,神情复杂: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还在长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运呢。”
赵欣宁一甩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将变,所有的节度使、经略使都忙起来了,他可没时间跟一个农夫浪费。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从腰间取出小刀,在树上切下一枚无比硕大的丹荔,这是这园中今年结出最大的一枚,珠圆玉润,鳞皮紫红。他把这枚荔枝剥开瓤来,递给女儿。
“阿爷不是说,这个要留着做贡品,不能碰吗?” 女儿好奇地问。
李善德摸摸她的头,没有回答。女儿开心地一口吞下,甜得两眼放光。他继续树上的荔枝都摘了下来,堆在田头。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种的差,本作为贡品留在枝头的。他缓缓蹲下,一枚接着一枚地剥开,一口气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实在吃不下去,才停下来。
当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家人赶紧请来医生诊过一回,说是心火过旺,问他可有什么心事?李善德侧过头去,看向北方,摆了摆手:
“没有,没有,只是荔枝吃得实在太多啦。”
文后说明
这篇文章的最早缘起,要追溯到我写《显微镜下的大明》时。当时我阅读了大量徽州文书,在一份材料里看到一个叫周德文的歙县人的经历。
永乐七年,朱棣决定迁都北京,从南方强行迁移了一批富户,其中包括了歙县一户姓周的人家,户主叫周德文。周德文一家被安排在大兴县,他充任厢长,负责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去全国各地采购各种建筑材料,支援新京城建设。
这份工作十分辛苦,他“东走浙, 西走蜀,南走湘、闽,舟车无暇日,积贮无余留,一惟京师空虚、百职四民不得其所是忧,劳费不计。凡五六过门, 妻孥不遑顾。 ” 周德文作为负责物资调度的基层小吏之一,因为太过劳碌,病死在了宛平县德胜关。
周德文的经历很简略,没什么戏剧性,但每次读史书我总会想起他。
如果你用周德文的视角去审视史书上每一件大事。你会发现,上头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有大量琐碎的事务要处理。光是模拟想象一下,头发都会一把一把地掉。
汉武帝雄才大略,一挥手几十万汉军精骑出塞。要支撑这种规模的调动,负责后勤的基层官吏会忙成什么样。明成祖兴建北京、迁出金陵、疏通运河,可谓手笔豪迈,但仔细想想,这几项大工程背后,是多少个周德文在辛苦奔走。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一事功成,也是万头皆秃。诸葛亮怎么死的?还不是因为他主动下沉,把“杖二十以上皆亲决”的刻碎庶务全揽过去自己做,生生被累薨。
所以说,千古艰难唯做事,一事功成万头秃。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可惜的是史书对这个层面,关注得实在不够多。
今年疫情期间,我看了几部日本电影:《决算忠臣藏》、《搬家大名》《超高速参勤交待》、《陛下万万税》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基层办事员的角度去审视历史事件,与我最近几年的想法不谋而合。当时我就在想,中国古代一定也有类似素材,我构想了好几个,只是没时间写。
今年 5 月 31 日,一个朋友发微博说:“杨贵妃要是马嵬坡没死真逃到了日本,是不是再也吃不到荔枝了?” 我一下子灵感勃发,果断地放下其他工作,试着把“一骑红尘妃子笑”用周德文式的视角解读一下。
这是一次久违的计划外爆发,写得格外酣畅,既不考虑知识的诅咒,也不顾虑读者感受,甚至不用考虑出版的事——七万字的长度也没法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动笔到写完,前后七万字,完成恰好是十一天,和李善德的荔枝运送时间等同。
要特别感谢于赓哲老师和天冬、沙漠豪猪老师,前者给我指引了查找文献的方向和建议,后两位则在博物学方面提供了专业意见。本来我作为感谢,要把他们都写入文中。他们在听取了我的创作理念,果断转了五块钱过来,以换取不出场。啊,靠双手的辛勤劳动来赚取酬劳真开心啊!
与之相对的,我还有一个住在广州的好朋友,叫赵欣宁,感情好到不用谈钱,我们的情谊你们也看到了。
另外要表扬下半枝半影同学,我本来只打算写四章。但她看完第一章后,断言这个体量没六章不能尽兴——果然如她所料。真是目光如炬。
杨贵妃吃的荔枝到底从何而来,历来有三种说法:岭南、福建以及四川涪州。关于这三者的辨析,很多学者已有专业文章。如于赓哲老师的《再谈荔枝道:杨贵妃所吃荔枝来自何方》、惠富平老师的《奇果标南土-中国古代荔枝生产史》等,这里就不赘述了。
永徽年间有一个叫袁郊的人,其所撰《甘绎谣》中讲了个故事:“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贵妃诞辰,驾幸骊山,命小部音声,奏乐长生殿,进新曲,未有名,会南海献荔枝,因名《荔枝香》”——在所有的唐代荔枝史料中,这是最具画面感的一条。小说非是论文,便任性地采用了这个说法,顺便把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这个设定也用进去了。只可惜我对骊山实在没兴趣,所以还是让贵妃在城里直接把生日给过了……
关于岭南荔枝道的路线。我是用鲍防的《杂感诗》和清代吴应逵《岭南荔枝谱》里提供的路线为参考,综合卫星地图研判而成。至于文中所提及的诸多保鲜方式,其实皆取自于从宋代到清代的各种记载中:如瓮装蜡封,如隔水隔冰,如竹箨固藏,如截枝入土、如小株移植等。考虑到中国古代科技差异不大,唐朝纵无记载,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主角的来历,是我在一本敦煌写经卷子的末尾名录里,找到一位武则天时代的“司农寺上林署令李善德”,职位差不多,名字风格也符合,索性拽他到天宝末年来串场。
最后说个好玩的事。林嗣环在《荔枝话》提到过在福建有个风俗:“荔熟时,赁惯手登采,恐其恣啖,与之约曰: “歌勿缀,缀则弗给。 ” 意思是说,为了防止摘果工人偷吃,雇主会要求他们一边唱歌一边摘。我干脆把这个风俗挪到从化的峒人头上了。
文档信息
- 本文作者:Delia
- 本文链接:https://lib.delia.love/lychees-in-changan/
- 版权声明:自由转载-非商用-非衍生-保持署名(创意共享3.0许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