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2022/10/08 李承鹏 共 152867 字,约 437 分钟

自序

尊严

《左传》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齐国有个大大的花花公子叫齐庄公,齐国有个大大的美女叫棠姜。齐庄公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棠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和她暗通曲款。可这件事被棠姜的老公崔抒察觉。那天他趁齐庄公与棠姜幽会时,安排武士将其乱刀砍死。

崔抒是齐国重臣,他对前来记载的史官说:“你就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史官不听从他,在竹简上写“夏五月乙亥,崔抒弑其君光。”崔抒很生气,拔剑杀掉史官。史官死了,按照当时惯例由其弟继承职位。崔抒对新史官说:“你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新史官也不听从,在竹简上写“崔抒弑其君光。”崔抒又拔剑杀了新史官。然后更小的弟弟写下同样的话,同样被杀。最后是最小的弟弟。崔抒问:“难道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年轻的史官继续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抒弑其君光。”崔抒愤怒地把竹简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叹了口气,放掉史官。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告诉他这个故事。而我恰恰要强调的是这故事让我一开始很拒绝写作。它表明,写作纯属一件找死的事。像我这么庸俗的人当然不会干一件吃力还找死的事,加之家族从文者命运,文学出身的我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玩一种毫无风险的游戏,并暗自庆幸。可渐渐地我发现另一种风险。规则明明规定一场比赛由两支球队进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一名球星告诉我:“那天我上场一看,快哭了,因为总有队友把球往自己家门踢,场上就是三支队了。可是踢着踢着我又笑了,因为对方也有人把球往自家门踢,就是四支了。直到散场时我终于确定,其实总共有五支队,因为,还有裁判。

我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渐渐意识到一个叫“尊严”的东西是存在的。哪怕游戏也要有尊严,我不能无视两支变成了五支,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工作就是长期把五支证明成两支,并证明得文采飞扬的样子。这个不断修改大脑数据库的过程让我痛苦不堪,越发失去智力的尊严。我从文学躲到游戏,在一间没有尊严的大屋子里,任何角落都猥琐。又去看开始的故事,才注意到它还有个结尾:那个史官保住性命,捡起竹简走了出来,遇上一位南史氏,就是南方记载历史的人。史官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南史氏说:“我听说你兄弟几个都被杀死,担心被篡史,所以拿着竹简赶来记录了。”我觉得这个结尾更震撼,前面的史官因坚持自己的工作而死,南史氏则是典型的主动找死。这叫前仆后继。有种命运永远属于你,躲无可躲,不如捧着竹简迎上去。

2008年,压在残垣断壁下的体温尚存还动着的小手,花花绿绿的衣袖……我终于明白,我确实该回去了。这,就是我的来历。

当然我仍是一个庸俗不堪的人,骨子里畏惧着节烈的东西,做不出南史氏手捧竹简沿着青石板路直迎上去那犹如彩虹挂天穹的壮丽景象,只是低头琢磨寻常巷陌一些故事、小小的常识。这些故事和常识慢慢汇聚起来,就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有些东西,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只不过我们曾经丢失,或假装丢失了……一直不能给这些事和常识找出一个统一的特征,后来才明白,这其实是尊严。

在我看来,尊严首先是智力上的尊严。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民族失去智力上的尊严。赵高说:“这是一匹马。”人们点头说:“是啊,好快的一匹马。”就去修改脑子里的数据库,哦,马是长角的。后来又有人说,要大炼钢铁。于是家家砸烂家里的锅碗瓢盆,村村建起炼钢的高炉。大家假装看不见炼出来一坨坨的东西,一捏就是一个坑。在我看来,那一坨坨的东西和那一匹马一样是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只是大脑被强行修改后产生的木马。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钢铁量超过了欧洲,农作物产量是全世界的四十倍,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等着我们去营救。那件事情有个结尾:人们并没有炼出钢,倒是饥肠辘辘回家后发现不仅没食物,连做饭的锅都砸烂了。这是壮烈与幽默并存的景观,全民都在干一件愚蠢的事,并互相说服这是事实。

让饥饿的农民相信亩产两万斤,让产业工人相信柴杆炼出的钢能造坦克,让医生相信是红宝书治愈了聋哑儿的疾病……故事没有结尾,这样让智力蒙羞的事情延伸到唱红歌能治愈不孕不育,那个叫阿贵的丈夫为了感恩,甚至让妻子李彩霞拖延两天再生,以让自己的孩子跟恩主的生日同一天降生。

比起思维的结果,思维本身就是一种尊严。只是总有人放弃了这过程。放弃去想,为什么世界上最快的动车可以被一记闪电击穿,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们的校舍,倒塌之后竟没发现什么钢筋。

所以说尊严也是一种记忆。我曾看过一部韩国爱情片,名字好像叫《脑中的橡皮擦》,那个女孩子的男友患了失忆症,时时想不起自己是谁,干过什么。那女孩子就随时照顾他,跟他骑单车,给他浪漫的事情……这爱情片美好得一塌糊涂,因为既然失忆,个人的缺点和糟糕的回忆也随之抹去,一切尽是天使。

一个人患了失忆症并非坏事,可这要是发生在一个民族身上就不太妙。一个人的故事是文艺片,一群人的故事是纪录片,把纪录片拍成文艺片,是不对的。多少年来我们的脑中一直有块橡皮擦,比如开头那个叫崔抒的人就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后来还有个叫赢政的人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再后来还有个叫元璋的很想做橡皮擦……

有一天我曾去到南方一座高架桥下,那座桥下死过很多无辜的人,可是我并没看见纪念碑,连根杆子都没立起来。那个曾经绽开过莲花的池塘,竟被坚固的水泥填平,倘若走过,它根本不会提醒曾经发生的事。后来北方的一座高架桥就侧滑了,又死了几个人。他们都叫临时工。这里的临时工是一块万能的橡皮擦。

有段时间我狂妄地认为自己的写作是为了追求公平。后来才懂得,渺小的我写不出社会的公平,顶多叙述点个人的情感尊严,这种体验大多时候也只不过是喜剧片段。我小时候住过的成都打金街267号,一处清秀的宅子。镂空的花厅摆着龙须菊和吊兰,透过木质窗檩可看到大慈寺的香火,滴水檐打出的一排排整齐的浅洞,表明这个家族来历已久。听老人说,这家族的人们和睦相处,每天到堂屋去拜天地君亲师,偶有生活争纷,可从未红过脸。这家族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抗战那会儿,院子里两党精诚合作,与这个国家一起打跑了日本人。

可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个宅子一夜之间就爆发了最大的战争,起因是,一些人喜欢在院子里种花,是资产阶级,另一些人主张在院子收集废铜烂铁,代表革命人民。这场战争持续很久,每次战斗的起因也很奇怪。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已醒事,还记得西厢房的三伯脖子上挂着很大的牌子,被打得满脸是血。只因他在院子一隅种了一些爱吃的香葱。三伯名叫永青,解放前曾短暂担任过成都侦缉队队长,他种香葱的举动使他成为这时院里的头号资产阶级敌人。他的儿子为表明划清界限亲自主持了批斗会。而另外一些亲友则高呼口号。那天,一个特别革命的亲戚高呼“打倒永青,保护江青”时,由于尾部实在太押韵,喊成了“打倒江青,保卫永青”……家族的人们安静下来,仔细听,唯剩他一个人兀自在喊,觉得不对时,晚了。人们缓缓走过去……此时他已是头号敌人,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满头是包,活像菠萝。

我记得,整个院子无人幸免,人们轮流成为头号敌人,甚至领袖追悼会那天有个孩子看着大人痛哭的模样很是有趣,笑了,也差点被当成头号敌人,站在高板凳上跟已仙去的领袖承认了很久错误,才被放过。这个来自江西的家族,抗日战争没有拆散它,竟在后来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反目成仇。等我长大才知道,那时连元帅的女儿也公开声明与父亲划清界限,一个郭姓文豪听说儿子被迫害时,竟不出手搭救,眼睁睁看其天去……所谓大义灭亲,是很恶毒的成语,四字剪灭三千年的亲情尊严。

却把其他当至亲。我常听到两种好玩的说法:一、政府是爹妈,即使做错什么也是为了我们好;二、别总怪政府,对成绩不好的孩子,要是取得一点儿进步也该表扬。你看,一会儿把政府当爹妈,一会儿把政府当成孩子,可就是不把政府当成政府。还有一些人为官员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面就感动,为城管这次没打小贩而只是瞪着而感动,为官车某次没横冲直闯而感动。这个国家有个物种就叫“感动”。我觉得这不合逻辑也很没尊严。纳税人与政府就像消费者与自动售货机,有天然契约关系。难道要为了塞五元钱就吐出一罐饮料而感动?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是一个爱国者,只有生活意见没有政治追求,可是我这样的表达方式常让人不舒服。这里讲个故事:1971年2月22日,美国最高法院的议事厅展开一场辩论,有个叫科恩的调皮青年因为反对征兵,穿着印有“Fuck the Draft”字样的夹克衫在洛杉矶法院的走廊里晃荡,从而被定罪。可最终他赢得了官司。哈伦法官书写的法庭意见是:“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在这个拥有众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会,这不失为一剂良药。时常充斥着刺耳杂音的社会氛围,并不意味着软弱,它恰恰是力量的体现。”

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这是表达的尊严。

我不愿总责怪当下,这个国千年的文化出了问题。当年宋代公知宋江不过在浔阳楼上题了些书生报国无门以抒怨气的抒情诗,被当成反诗,被逼成反贼。这个民族千年的教育是:打磨你的尊严,让你没有反骨,国家才可以安全可靠。可是你很难想象,一群连自己的尊严都不顾的人,会去顾国家的尊严。一群没有尊严的国民,却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一群猪从来不会保护猪圈,就这么简单。

我的写作只不过为了尊严,智力的尊严,记忆的尊严,亲情的尊严,表达的尊严,生育的尊严……陕西邓吉元,那个孩子快八个月大时被强行流产的父亲,为了讨个说法却被打成卖国贼,被迫跣足散发逃亡在大山里……北京著名的老张,二十多年前因为自留地补偿的二十块钱差价,走上了上访的路。冬天穿着报纸和塑料布保暖,饿了去菜市场找别人剩下的鸡肠肉渣煮来吃。他只是为了讨个说法,就在北京南城的桥下住了很多年。当年蔡国庆深情地唱:“北京的桥,啊,千姿百态……”有没有想到这个老张的身影?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美轮美奂的东西。我真正认为,才华正是来自于尊严。那些年,中国人画的红太阳直逼银河系恒星数量,并没有出过一个莫奈。那么多叫向阳花的公社,种了好多的向日葵天天盯着,也没有诞生过一个梵高。可是你看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那大小云手,那眼波流动,四平调清美婉转:“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我的祖国需要这美轮美奂的东西,能创造出这些艺术作品的人,骨子里恰有尊严。可是后来只需要革命,就是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她铿锵地唱:“毫不利己破私念,专门利人公在先。读宝书耳边如闻党召唤,似战鼓催征人快马加鞭。多少奴隶未解放,多少姐妹受迫害,多少兄弟扛起枪……”她眼神刚毅、造型如山。包括其他的那些铁姑娘,有段时间我觉得她们一生都只需要革命,不要生活、不要恋爱甚至不要拉屎。

这让曾写出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李白情何以堪?

这让创造过“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名句的南唐后主李煜,如何回首故国月明中?

这些事,不是什么大事,这些道理,却不该被埋没。尊严如此奇怪,它并不值钱,可是我们仅有。尊严本身不是作品,却能让你通体放光,两眼澄明,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这些道理,全世界都知道。

李承鹏

2012年12月28日

不能忘记

你我都是戏子,可戏子中还是有高下之分的:知道自己演戏的,和忘了自己在演戏的。你碰巧属于那种入戏太深的,相信煽情的眼泪就能清涤我们生活的屈辱,你盈眶的泪,已自顾自地凝结成一副美瞳隐形眼镜,看什么都叫幸福、安康、合家欢乐、举国欢腾……

一只叫萨克斯风的破鞋

我小时候在新疆,特别喜欢看抓破鞋。因为相比起其他各种类型的坏人,搞破鞋的貌似长得好看些,也更有才艺,也不像其他坏人尽说些艰深的事情,破鞋则说得通俗易懂。那时哈密有个露天的“小河沟电影院”,河水从天山化解而下,清凉蜿蜒,两岸稀拉长着些胡杨,破鞋们脖子上挂着破鞋,从电影院出发,成双成对沿河岸被游行,边走边交代怎么搞上的破鞋、如何接头、如何亲嘴……剩下的就不许讲了,但仅仅这样,已让我觉得很是有趣。

那时对破鞋的定义不仅是奸夫淫妇,野地里搞对象也算搞破鞋,因为搞对象就该在屋子里搞,野外搞,当然就是搞破鞋。有个姓安的小伙总被抓,他不仅喜欢在野外搞破鞋,还要吹着萨克斯风搞。当时在新疆用萨克斯风给领导汇报演出不算搞破鞋,可在野外对着女人吹萨克斯风就是十足的搞破鞋。跟其他人不一样,交代到最后,姓安的常被工宣队的要求来一段萨克斯风,他会面带微笑,吹上一段,悠悠扬扬很好听。这让我从小就觉得萨克斯风就等于搞破鞋,而搞破鞋其实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给领导汇报演出时吹萨克斯风不算搞破鞋,搞对象时吹萨克斯风就是搞破鞋。这个问题,我听那个姓安的小伙也问过,工宣队大概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萨克斯风是外国乐器,要是吹唢呐问题就小些(注:当时还没上演《红高粱》),总之领导听什么都没问题,因为领导更有社会主义道德。

前段时间,国家广电总局决定限制各卫视娱乐节目,我觉得“限娱”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为什么只限制19: 30—22: 00的娱乐节目,不限制19: 00—19: 30的那档娱乐节目。那是一档看的人没当真、念的人没当真、写的人没当真、下命令的人更不当真,可大家集体假装很当真且一当真就是几十年……的王牌娱乐节目。所以现在的状况跟小时候很相像,工宣队与广电总局的逻辑也一样:屋子里是搞对象,野外就是搞破鞋;给领导吹不算搞破鞋,给对象吹就是搞破鞋;19: 00-19: 30不算娱乐,19: 30-22: 00就是低俗娱乐。

我国的事情一点没变,就是一直抓破鞋。

我常幻想,多年之后天安门广场矗立起一座娱乐博物馆,记录着以下抓破鞋事件:禁《流星花园》,禁同性恋题材,限穿越剧、网络音乐,声讨三俗,停播《蜗居》 ……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破鞋。为什么怕人民搞破鞋?让他们搞破鞋,就没精力搞破坏。而后听说民意调查竟有八成群众纷纷表示支持:“是该提升一下道德了。”又见八成群众支持,哪天我一定要会一会该名永远叫“八成”的群众,问他是不是“八戒”表亲。又听说文化部为避免暴力提升道德,决定推出“绿色游戏”,好奇绿色游戏里的悟空是否不可拿金箍棒,只可拿祥云火炬。

最近我国又很爱谈道德,这是因为佛山两岁女孩被反复碾轧十八路人却漠然置之,毒食品泛滥,以及老人倒地无人敢扶……这让长期在19: 00-19: 30里群high的礼仪之邦很难堪,但不可说这是官德倒退导致民德倒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娱乐这个大破鞋。

抓娱乐大破鞋符合这里一贯的逻辑。早年有《海瑞罢官》掀起文革,前两年声讨低俗音乐,音协老同志阎肃痛心疾首:“我很担心自己的孙子孙女灵魂被低俗音乐污染,等他们成为社会中坚力量时,担心这些恶劣影响还在。”可现在谁也没见他孙子孙女受了污染,这么容易被污染,就不是音乐,而是原子弹。

把道德下降归罪于娱乐,这可太娱乐了;说娱乐败坏了道德,本身就不道德。港台娱乐低俗,可没有七十码、地沟油和见死不救,买东西好好排队,保钓却冲到最前头。至于高雅艺术可以提升道德,我对这个可真是很怀疑。《辛德勒名单》有个情节:屠城那个晚上,犹太人纷纷躲藏在楼梯间、墙体夹层。纳粹军就用听诊器去听墙体里有没有呼吸声。有个犹太人不小心碰到了钢琴,士兵们发疯般冲上楼去一通扫射,从而掀开了第二次屠杀的序幕。在机关枪声、惨叫声中,长夜里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很优秀的琴声,流畅而空灵,有一种巴赫式的宗教宁静。两个士兵被琴声吸引,竟在门边讨论。一个说:是巴赫。另一个说:不,是莫扎特……我一直以为这是视死如归的犹太艺术家临终的演奏,可镜头摇起,一个表情肃穆的纳粹军官,正宗的高雅艺术爱好者。

纳粹军队可谓二战时期音乐素养最高的一支军队,希特勒和戈培尔都强力推行过高雅艺术。希特勒本人是瓦格纳的粉丝,德国空军轰炸伦敦前要听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奥斯威辛集中营司令官克拉麦杀人时甚至要听舒曼的梦幻曲……可见艺术欣赏力跟杀不杀人并没关系,高雅艺术不见得能提升道德,否则以后监狱里不安狱警,安装一水儿的高保真黑胶唱机,大街上要碰到绑匪,直接播出《众神的黄昏》,一听感动得化了:哈里路亚,不能杀人了,一起去唱诗班吧。

可以提升道德,但不要用抓破鞋的方式提升道德;也可以抓破鞋,可不要一边抓破鞋一边自己在搞最大一只破鞋,像当初希特勒一边搂着爱娃一边禁止电台播放爵士乐,理由竟是爵士乐来自低俗美国。后来虽然允许舞厅演奏爵士乐,但只能是用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洁本”。元首认为,只有这样的艺术改造才能让帝国的意志更统一、更强大、更能忘记痛苦。

表面上在限娱,其实在抓破鞋,表面提升道德,其实在格式化脑沟壑,又不好意思给没脑的民众明说,就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你看,我们很早就不方便谈国是了,后来也不好谈历史了,谈地理也是敏感瓷,现在连风月都开始不许谈,所以只好谈谈道德。限娱乐是为了抓破鞋、抓破鞋为了促道德,促道德必然结果是,建成一个唯一正确的文化体系。像美国那么没道德的国家都能成文化大国,有道德的我们更是前程远大。虽然我们没有一所好的大学,可是我们有孔子学院;没有一部好电影,可是有《建党伟业》;没有一个好作家,可是有秋雨含泪;没有一个真实历史,还是有《论语心得》;没有一档好电视节目,有19: 00—19: 30;没有一个好博物馆,听说,西门庆故居已在当地政府亲切关怀下建成了……我们不太说真话,印刷品数量是全球第一。出版审查是严了一点,但实在不行,还可以出手抄本。我们有个别无德贪官,但贪污几千万的十大品牌市长李启红已在法庭上向党深情表白:“我还是有很多好的品质,我骨子里无比热爱党。”舆论监督遇到些问题,可监督舆论从来不是问题,你看前面我那篇文章,虽然只有一个标点符号,却能有三十多万点击量,这才叫传媒大国、文化强国,这才叫软实力,名副其实。

最后一个故事来自Richard 。very: “上世纪三十年代早期,苏联也视爵士乐为一种文化颠覆,跳爵士舞,也作为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是低俗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实在诱惑太大了,官方不得不让步成立国营爵士乐团,但只允许演奏旋律柔和的舞厅曲目,或改编自俄罗斯民歌的音乐。一九四五年以后,爵士乐因冷战头号敌人美帝国主义,更是罪加一等。到了一九四九年,苏联萨克斯风的生产与销售皆为非法。”

让我们最后一次谈谈风月吧,原来老大哥早就抓获了一只叫萨克斯风的破鞋。一只叫萨克斯风的破鞋,一个叫李启红的道德,一档19: 00-19: 30的娱乐,一个只剩下标点的文化。

02/11/2011

偈语

我常听到一些朋友说,不要总对这个国家说三道四,你这么不喜欢这里,怎么不离开这里。看来,这些朋友把爱一个国误会成爱一个妞了。不喜欢一个妞当然就该离开以免耽误对方。可是爱一个国就要说三道四,这才让它变得更好。就像你抱怨小区下水道总是堵,物业冲过来说,你这么不喜欢这里,干吗不滚到其他小区。这就不好玩了。

还有一些朋友爱说,难道出去当二等公民吗?是的,我们在国内是一等公民,一等就是六十年没见过选票,—等还清房贷已是两鬓如霜,一等公交得四十分钟,好容易挤上去却被挤成照片,出了事死亡名单上名字却被省略号一一“等”掉的公民。

我这么说很容易被当成西奴。其实我顶顶看不起西奴,我觉得中国没有西奴,只是因为有太多的房奴学奴医奴车奴,才貌似好多西奴。我觉得总惦记着西奴,恨不得

做个小纸人天天用针扎、生活里简直不能没有西奴的人,才是西奴。西奴,息怒,我是不会移民的,经过这么多年教育,我已清楚地认识到移民的悲惨遭遇。

首先,我已失去在国外创业的能力。虽说一两千美金就可注册一公司,可遗憾的是,按我们乍到生地的传统总得混个“地头熟”的传统,那里并没有街道办主任可供塞一塞红包,请阿瑟在唐人街吃个麻婆豆腐都算行贿,工商税务的亲戚全然不能罩着你,卫生部门严格得跟联合国核检一样,别说地沟油,隔夜沙拉也罚得你没底裤。投资移民要给本国人提供十个就业机会,但不可以用乡下表亲身份证冒充,更不能用智障工人,犯了事,你妈是希拉里也罩不住。咬牙去刷盘子吧,偏偏美国青年酷爱刷盘子,身手奇快,一脸殷勤的样儿,不小心就碰一总统的儿子上岗竞争,简直看不出是皇二代,洗刷刷一会儿就把我秒了。

我流落街头,也没什么乞讨的能力,我已融不进美国的流浪大军,那些流浪汉眼神淡定,要么会拉小提琴要么会画画儿,最不济也会扮个小丑把桔子扔得穿花似的。我从小学奥数、总结中心思想、练团体操、做肉体背景板,才艺确有不逮……最重要是那些流浪汉一脸从容,而我两眼焦灼、三心不定、四肢僵硬、浑身的不法分子气息,总幻觉城管踹摊,风吹草动就要拔腿而逃,很可能被FBI当恐怖分子抓起来。

虽然我也有成为富人的小概率,可一看乔布斯私生女被曝光都不见有关部门出来辟谣,盖茨被起诉垄断经营,发改委也不出面保驾护航。顿失当富人的勇气。从政最不划算,不说随时被选民拎出来质问,玩个拉链门都要被调查,也不准备个把文工团女演员联欢联欢,这样当官,就太没乐趣。

重要的是我已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喝不惯不含舍利子的牛奶,吃不惯不添加断肠散的方便面,特别呼吸不惯PM2.5不超标的空气。那里的空气真是太糟糕了,吸一口肺都变绿。街区太安静了,走八英里常见不着一个人,有时候都担心会不会遇上狼。娱乐匮乏,别说包个二奶,有些州零点时分酒吧都得关门。没有春晚、《同一首歌》、感动美国,连个盗版碟都买不到,更别说上网看看官员的群P视频。

反正我是不会移民的。国外太故步自封,一条法规居然执行了二百年。我的祖国风起云涌,多好玩,社会新闻每天一个小亮点,每周一个大亮点,每月一个爆炸点,明天有爆炸新闻已不再是新闻,以何种惊世骇俗的方式爆炸才是新闻。总之,那边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这边是好脏好乱好快活。国外活的是尊严,但国内活出的是派头。虽然这里的食品、饮用水、空气是毒了一点,习惯就好,久而久之,人人就修炼成欧阳锋了。

等到死了,墓地居然是永久的,这让习惯二十年使用权的我在地下情何以堪,怎能入土为安。当然,最最受不了的是——在国内我们天天骂美国政府,到了美国,人们还是天天骂美国政府。国内媒体天天批评奥巴马,到了美国,媒体还是天天批评奥巴马。国内的专家嘲笑华尔街,在美国,连华尔街自己都在嘲笑华尔街。花那么多钱,我都搞不清到底是移民到了美国,还是偷渡回了中国。

前段时间我发了一条微博试探民意,“给你一千万,你移民吗”,不料大部分群众没觉悟,纷纷说要移。只有少数朋友深明大义:给我一千万也不移。因为有一千万还不如捐个村官,两年就可赚上一个亿。我觉得给我十个亿,也不移,有十个亿比美国总统活得还滋润,修个比白宫还豪华的办公楼,养一些比兔女郎还风骚的女孩儿,网罗些比CIA还狠的条子,再圈养些比泰森还能打的城管,出门警车开道,套牌奔驰军车,要是撞了人,告诉他“我爸是李刚”,不,告诉他“老子刚撞死了李刚”。

总之我是不会移民的。我知道人人揣着一颗移民的心,只因为人人有一份遗民的感受。可是别移,一是因为你既贫穷又卑微根本没条件移,最多只能梦移。重要的是,你看每回开会,下面黑压压一片全坐着外国人他爸和他妈,你移出去还是受气。所以我们坐等他们移,只当他们去卧底去祸害美国,以他们的能力不一会儿就把那里搞乱套了,那里乱套了这里清静了,中国就霸业了,民族就雄起了,到时候我们只需做的是,严防死守美籍华人来移。

所以不管过得再苦逼,也别移,这其中的道理,先圣其实早就打过一个偈语,此所谓:贫贱不能移。

也是历任领袖纲领性指出的:坚定不移……

30/11/2011

坚强

有一个叫秀秀的成都女孩子,长得跟水滴一样干净,她十七岁时正碰上文革,被选中去藏区跟老金学习牧马。老金是个很好的人,当年因为跟人打架被割掉了鸡巴,他对秀秀疼爱有加,是一种纯洁的精神之爱。

秀秀一开始认真学习牧马,后来就烦躁起来,因为场部并没有按约定在半年之后接她回去。她常常坐在草地上幻想回家。有天来了一个男人,说可以帮她实现梦想……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帮她回到家乡,只用一个苹果的诱惑便占有了她。老金心里很难受,摸了摸那把枪,忍了。秀秀常常去场部要求回家,那些有门路的同志就纷纷上了她。有时还跑到秀秀的住处上了她。秀秀付出了所有还是回不了家。老金忍不住指责秀秀不要脸,出卖纯洁的身体。秀秀对老金大喊大叫:“卖也没有你的份! ”

秀秀的肚子渐渐大了,可并不知是谁的孩子。老金曾拎着枪带着秀秀去场部闹事,无果。最后绝望之余,举枪把秀秀打死,自己也为她殉葬。

看过的人知道,这就是《天浴》。

秀秀并不是出卖自己,她是被强奸的,被那个时代的强权强奸。那个时代有多少女知青被强奸已难以统计,唯一可证实的是她们无从反抗,爱她们的男人也无从反抗。很多年过去,有些事并没有发生改变,不管是文革时的农场小干部,还是现在的联防队员,他们身份卑微,却代表强大的权力。这时,大家可能联想到前段时间发生在深圳的那件悲伤的事,一个女人被联防队员强暴一小时,而她那个叫杨武的丈夫只能在隔壁饮泣。这两件事有不同的地方,可非常相同的是弱者面对强权力,无处逃避。

我并不想谈那件残忍的事,我只是想写一篇影评。我注意到有CCTV的同志批评一些记者采访中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这个批评很对,有些记者确是另一类型的联防队员。可我很难不想起近年来最大的二次伤害出现在汶川大地震,CCTV熠熠生辉的台标多少次伸到受害者家属前:“妈妈死了,你难过吗?有多难过? ” “描述一下灾难发生时的细节吧,是这根柱子压住你儿子吗? ”以及化了浓妆的女主持人在赈灾晚会上高呼“大爱无疆,灾难让我们有更大的凝聚力”……所以说起二次伤害,有个大台天天在二次伤害。当新闻来自权力授予,记者只能扮演喉舌,没人性是它经常的属性,只不过有的演得好一些,有的演砸了。

二次伤害了别人的记者班师回朝后,受到三次伤害。记者节之夜,有关部门下达对杨武案报道的禁令。记者节对记者下禁令,如同妇女节强奸妇女。然后是四次伤害,一齐谴责了记者的网友,因“杨武懦弱”还是“忍辱负重”在网上打成一片,到最后双方互以对方老婆举例,企图让联防队员奸一次对方老婆以证本方正确……相信还有五次伤害。

忽然想起女童小悦悦反复被车碾而路人漠然置之,这里的社会新闻已出现固定模式:弱者被欺——无人理睬——媒体曝光——网友混战——左派大战公知——有关部门下禁令——此事再来一遍。我们不是拥有世上最匪夷所思的新闻,而是拥有最匪夷所思的新闻过程。不敢追问谁制造了一次伤害,却大尾巴狼纠缠于N次伤害,到最后,社会新闻成了黑社会新闻,民生问题成了民间传说,简单的人性判断,变成复杂不堪的道德绑架和逻辑无穷尽,此时,大家伤心地哭了,政府会心地笑了。

这个国家除了权贵,人人都在被强奸——你交了税没得到应有的回馈,还表白才这点税负呀日子可过得一点都不累;你每天出门都要大口呼吸一坨一坨的空气,还要在豆瓣上装成生活小清新;你看个苍井空叫低俗,他包个二奶叫培养女干部;你幻想一下移民就叫叛变,他全家三代拿着米国护照只是去卧底;还是作家乖,等不及别人来奸,写作之前就先行把自己预奸了一遍。

这里培养人才的模式是,反抗的成为杨佳,不反抗的成为杨武,辩解的成为杨乃武,既不反抗也不辩解的就成了——杨伟。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无法反抗强奸,只好假装享受的哼哼。我承认我们是懦弱的,可是你怎要求买把菜刀都实名的子民不懦弱,空手夺白刃?我们并非天生懦弱,只因天天被奸,且上面规定“戴了套子就不算强奸”,而变得懦弱。人就是这样,开始也反抗,反抗而无用,渐渐就会怀疑其实是自己错了,当初一点小小的痛楚,只是因为还不够主动不够润滑而已。一切习惯就好,习惯的别名,叫坚强。

多坚强的情景:作家把自我阉割当成作品成熟,学者把迂回婉转当成博大精深,老师把吞吞吐吐当成意犹未尽,宗教领袖(如果少林方丈算的话)把跟领导合影当成入世修行。我们都在微博上仗义执言,恨不得立马拎刀剁了城管,公交车上见小偷扎了女司机都不敢拨打一个110。我们都对贪腐痛心疾首,可昨天是上海大火周年祭,头条新闻专门在标题注明肇事者为无证临时工所为……大家都假装信了,假装信,在这里是一种很高级的坚强。

这么说可能让一些朋友不舒服。很多道理不是说来让你舒服的,让你感到舒服的该是每晚19: 00-19: 30分那档娱乐节目。让我们不再被强奸的往往是不太舒服的话,文革中多少知识女青年被强奸,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人?教材里不会有这些,我们也从未反思。你连反思都不敢,敢反抗?

这其实是一篇影评。回到《天浴》,故事的结尾是秀秀说她要回家了,在当初老金特意为她用石头砌的一个浴池里洗涤自己的身体,她洗啊洗,抬头看着老金,老金也看着她。她其实想通过把脚打伤的办法回家,自己下不了手,让老金帮她。老金举起枪,忽然双方眼神有了变化,老金枪口慢慢上抬,一枪就把她打死了……我看到这里时,一开始觉得被割了鸡巴的老金特别懦弱也特别邪恶,后来才明白,其实是秀秀暗示了自己的归途是被打死,她原本就想自杀,而且成功了。这个结局想必会让人再次联想到深圳那个妇人觅死的事,从蒙昧的文革到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有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对了,这部电影在院线是看不到的,它表面上是一部电影,实际上是我们的生活。严歌苓写的是过去,我们却读出了现在。昨天,我的一个做电影的朋友告诉我,他无意中去库房查数据,发现最近七年来不许播放的中外电影达到六千多部。六千多部,差不多是胶片回收废品站。这段时间,我的一些写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家朋友,也准备转型去写言情和穿越了。看来,忘记了第一次的伤害,习惯了,就是坚强了,坚强了,也不用怕强奸了。

我们几乎知道所有关于正义和善良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伤害的来源在哪里,我们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得到,却什么也做不到。在此只能介绍一首很好的歌,《天浴》主题曲《欲水》,在竖琴伴奏下,齐豫的声音空灵中有顽固的哀伤:

“风来了,雨来了,他们为什么都知道,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你说话声音太渺小……”

16/11/2011

兄弟

我小时候住过的打金街,是川西大粮仓向东向南的必经之路。薄雾弥漫的清晨,轰隆隆常会跑过一队队望不到头的军车,上面运的是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因为,南边那个兄弟国家实在太饿了。我还记得几年后,轰隆隆的军车运的不再是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而是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唱着嘹亮的歌,这是因为,南边的兄弟吃饱了后,就开始抢地盘了。长大一点后我知道,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在前线冲啊冲,被我国制造的56式冲锋枪射中,倒在敌军防御工事的沙包上,临死之前他们会发现,那些沙包其实是当年送过去还没吃完的大米。

那场战争过去后差不多五十年,有天晚上我跟同事欧荣承在羊市街一家酒吧里遇到一个中年人,他只有七根手指。他说,当年他跟最好的一个战友冲啊冲,一颗榴弹炸开,忽然战友就不见了。他找不到战友的骨头,只有把不知是敌是我的骨头敛起、火化,装在一个坛子里。那时部队提倡学文化,战士们大多练习同样一手仿宋体,他冒充战友给河南老家写了整整一年的信。直到退伍时,他才抱着那个坛子去了河南,进院就跪下,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了……这个中年人其实就是酒吧的老板,他一直低头说着这些事,和两国修好重开边关的那些事,灯光忽明忽暗,辨认不出是哭还是笑。他最后说:我对世界的看法变了,我再也不相信那些骗子了。

我这一代中国孩子有着最残忍的青春,是因为我们经历了世上最复杂的爱国主义教育,我们挥舞过小拳头声援南边的兄弟,也给正跟它开战的我军将士写过感人至深的慰问信;上半年还从碗里分出米饭给老朋友,下半年就目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冲啊冲,倒在异国的泥土里。经历了这些事,爱国主义不再是恒定的价值观,而是变幻莫测的悬念片,我们观察四周,不知孰敌孰友,孰友孰敌,一切跟着元首的表情走……等慢慢长大才明白,其实没有背叛我们的兄弟,我们才是自己最大的骗子,一切只是为了那个叫大国形象的幻觉。

可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和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从此远去。并没有人问,为什么我们的大国形象总要建立在对邻国的无偿援助,而不是对本国国民的无畏保护。

前几天,又是一位兄弟,来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俄罗斯的一名大提琴手,在动车上把脚丫子伸到中国女子头顶上还爆粗口“你傻逼,你非常有病”……从而激发新一轮的爱国主义激情。联系到英国人在宣武门猥亵中国女子,韩国人在肯德基暴打中国女子,以及著名的《金陵十三钗》,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当反华分子对我不利,总要对我们的女子这么集中地耍流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当我们需要宣传爱国主义,就要把自家的女性推到宣传第一线。可是我还被激发了爱国主义激情,最被激发的原因是:对方那么嚣张,列车员却在讨论受欺负的女子用杂志敲打对方的脚丫子是否正确,乘警不着四六问了些话后,结论竟是:“人家是艺术家,脚跷高点就跷高点吧。”这趟动车上发生的故事差不多是中国爱国史的缩写,就是:个体在抗争,群众在围观,兄弟在撒野,官员和稀泥。

往往我们需要国家保护的时候,国家只是字典上的一个检索词条。最近我们的渔船又被扣了,记忆中已从菲律宾扣、韩国扣、越南扣到现在朝鲜也扣了,仿佛周边这些国家,谁不扣我们几艘渔船都不好意思自称是我们的兄弟。我常听左派的朋友说要警惕好莱坞的文化入侵,可好莱坞制造了多少F16、特战队、阿帕奇营救人质的大片,我们拿得出手什么?是那部很滥的《代号美洲豹》,还是更滥的《冲出亚马逊》。

在我看来,爱国主义并不是让国家混得有面子的主义,而是让国民活得有尊严的主义,如果牺牲国民的尊严照顾这个国的面子,这主义,真不是个好主意。

促使我写这一篇的动机是,有家日报刊登了《必须高扬爱国主义这面大旗》:“爱国主义正在遭到一些人的批评和嘲弄,适外必赞,逢中必反,忘了自己首先是个中国人,干着一些数典忘祖的勾当。”我觉得这家报纸的社论写得真好!我们确实要加强爱国主义教育,铲除一些汉奸了。你看,中国校车出事时,有个部去送给马其顿校车,中国渔民被绑时,有个部却去帮绑匪插秧子……所以我建议,国家这次一定得强硬要回船和渔民,在我看来,大国形象就是大哥形象,关键时刻你不能怂。何况我们交了那么多保护费,总得罩一回矢志不渝跟你多年的人民吧。

最后一个关于兄弟的小故事:我读初一那年,东边那个国家的元首要来成都视察。那天学校史无前例地放假半天,从中午两点钟老师就组织我们在人民南路毛主席像下面列队欢迎。我们等呀等,饿呀饿,饿到晚上十一点,忽听老师紧张地命令,“快,举起花儿,喊! ”我们一阵激动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喊缺氧了,什么也没看见,那车队开得极快,甩都不甩我们就驶向金牛宾馆了。却听前边的小队长蒋文胜激动地说:呀,我看见了,有一只胖胖的手在向我们招手……那天晚上,为了大国形象,老师要求我们穿着白网鞋,一些同学家境不是很好没有白网鞋,老师就用湿白粉抹上去,穿在脚上烧得很难受。等散了场,广场上全是脚丫子印,像奇怪的鸟群驻足过。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饿,被看不见的元首接见后,我和蒋文胜沿着长长的干道走回家,差点晕倒。

第二天,报纸统一刊登了这样的消息:友谊长存,成都援助该国粮食多少吨……我咽了一口口唾沬,虽觉得两国友谊充满胃酸,仍骄傲不已。

我由衷地为我国和这个国长存的友谊感到高兴。

像我这样的爱国者,却时时被骂为汉奸。每当被骂时,我很想说:兄弟,可曾记得一袋袋雪白的大米运到南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仆倒在前线,青春被子弹击穿,不回故乡,永逝我颜。有天晚上,一群中国小屁孩饿着的肚皮,为大国形象站台。

20/05/2012

群众演员都很忙

我小时候在新疆,除了爱在长了胡杨林的小河沟看抓破鞋这类文艺片,时常也去操场看批斗会这种动作片。虽然破鞋的长相貌似较好,细节也更引人入胜,偶尔遇到小安这样的还能听听萨克斯风,但从整体制作上,批斗会显然更上档次,是那时的国产大片。

新疆地广人稀,走十里路都只见驼粪不见人迹。可是每逢开批斗会,就会呼啦啦沙尘暴般刮来了成千上万的群众,学生、工人、兵团战士,还有附近的牧民。表情重大、旌旗飞扬,人们密密麻麻围挤在操场,仅留中间的空地给被批斗者。到了1976年前后,这块空地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是本地坏人已批无可批,再批也了无新意,另一方面此时距圣薨只有数月,波诡云谲,不断有更阴险的坏人被揪出来,普通批斗已不能满足人们的革命欲望,批斗对象上升到了中央级别。可这些坏人此时往往已住在一个叫秦的城里,只得由群众演员扮演。出演任务简单,用夸张表情和肢体语言暴露坏人的罪行,最后一个环节必然是“踏上亿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叫郝大头的群众演员。他无疑是所有群众演员中最敬业的,不仅可以偷偷抹上些油彩以突出视觉效果,被踏上很多脚时,身体战栗,鼻腔居然能淌出长长的透明的液体,无论怎么被痛打,那长长透明的液体也保证绝不断掉。这让我十分佩服,这实非俗辈所能做到。

那一年我七岁,并不知背后深意,也不知中国马上要去到另一个时段,我坐在高高的篮球架上,看下面的他戴着写了坏人名字的纸糊高帽翻滚流涕,引领上万群众的情绪线和动作线,是人生第一幅深刻的画。

后来我知道,郝大头哈密铁路局机务段工人,他的演艺生涯扮演过一位前元帅、后分裂者,又演过一位国家主席、后工贼,也演过一位前接班人、后叛国者,还演过一位年轻接班人、后反党集团分子,我看到的这段,是演一位右倾翻案风的主将。他代表甲将自己打倒,代表甲的对手乙将甲打倒,代表乙的对手丙将乙打到,代表丙的对手丁把丙打倒,如果他活得够久,他将一直扮演到把自己打倒下去……郝大头的演艺史,是一部我国宫廷矛盾史,可郝大头演得一点不矛盾,因为他深信不疑,坚决紧跟,无论前头是S线还是B线,绝不会跟丢。

等再大一点,我才明白被围在空地的郝大头和围住他的万众其实是一体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群众演员团队,自备干粮,盒饭都无需发放,虽然他们不能决定剧本走向,剧本却写着他们的命运,虽然导演从来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却要讨导演欢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目睹台上剧情风云变幻,制片人换角,主角反目,用最大的热忱和体力配合一次又一次开机、或者咔……这是他们的一生,是我们的一生。有运气好的不小心成了王宝强,有的入戏太深,导演改了剧本时还不自知,被当成匪兵甲,一枪击毙在奋力攀爬的舞台边缘。

等我明白这一点,已做群众演员很多年,我的名字沙粒般写在本子上,无论愿不愿意都被它左右命运。

后来我从新疆去了成都。再后来,离成都很近的一个城市忽然禁止在夜总会唱歌,却命令必须在大街上唱歌。2009年我去到那里,发现满大街都是激昂的演员,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刊登歌词,晃眼看上去就像办的超女会刊。我过去的同行天天对着手机记歌词,我开始以为他们是装的,后来发现他们有时还真信,虽然不信唱歌治精神病,但相信城市有安全感了,贪官少了,唱歌会让球队增长士气。

离开那座城市不久,我知道一个消息:会唱歌的球队,降级了。后来我又知道:那个拼命把整座城市刷成红色的人,一夜间自己变成了黑色的。

人民不需要主义,人民只需要谁赢跟谁走。整座城市又开始坚决支持中央的正确决定,坚决批判那个先红后黑的人,群众演员一如既往地忙,每个郝大头都在热烈庆祝拨乱反正,一切从未发生。所以,我们的报纸每天都很正确,只是不方便看合订本。

我们这些中国籍群众演员没什么可义愤填膺的。总之紧跟正确决定,如一时判断不出正确决定,就请耐心等待正确决定以决定什么是正确决定。也不妨娱乐些,比起那些平庸的国家,我们总有那么多错误等待我们及时拨乱反正,有那么多角色需要我们倾情扮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个山寨气息浓郁的片厂,自出生之日,一切皆是剧中之义,不得跳戏。

只是,起飞前还是英明副统帅,坠机时就是反动叛逃者,头晚还是领袖亲密伴侣,天亮时就变成阴险分裂者,花开时还是红色的,花落时褪成黑色的,月半弯是接班人,月圆时变成野心家……中国语文最神奇的是形容词和名词竟有时态,为紧跟形势,我不惜无数次在语法上给自己洗脑。

以作为一个能有两句时令台词的群众演员。

13/04/2012

清华大食堂

昨天在贵阳,我以为房间里的遥控器又中病毒了,各个频道统一静止在一个隆重的画面,不动。后来我以为两会又在赶拍续集了。再后来才知,满朝文武都去朝贺清华大学百年。清华大学,确实百年了。

为表明这代表民意,本次庆典放在人民大会堂。为显示万源归宗,五万学子齐齐回家,包括那些为了更好地爱国才移民美国进行卧底的爱国精英,回家且特别声明:这次堂会的大部分花资由他们捐助…… 这一出君君臣臣的豪华喜宴搞了很久,遥控器才自动修复。此时,贵州地方新闻愉悦地说:西南贫穷山区的孩子们,终于吃上免费午餐。

我还看到一个清华制作的纪念百年特刊,上面当然是有很多亮点的。比如它并不按国际惯例,以进校先后顺序或学术成就排列校友头像,而是以官阶从上至下,光圈依次递减。居顶的领袖当然很清晰,中间的名流渐渐模糊,最下面的学者基本成亚光背景板了。在李毅吧网友指点下可才发现…… 创办人梅贻琦置于一处阴影中,陈寅恪也显得很渺小,费孝通应该在吧,至于闻一多麻烦大家指点一下在哪儿,我拿着放大镜一时也没发现。好在有梁启超。总之,这不是一张校友图,是人事干部组织图。

“ 嘟嘟美女” 说它是党校清华分部,我觉得也是文渊阁豪华会所。仔细研究了一下近年来清华大学的人才成果,发现它以倒金字塔形状培养了好多好多省部以上级官员,次多的两弹一星元勋,次次多的建筑师。不必问梁思成了,他的思想其实本就是违章建筑,随北平古城一起浮云了。有了新中国,不必梁思成。更不要问朱自清、王国维、赵元任、曹禺这些文科巨匠了,打我高考报志愿那会儿,一直以为清华是出品核武器和建筑师而不是文采隽秀的地方。估计抱我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因为,在我国建筑比文学更安全,比历史更安全。看吴晗,脑子一发蒙就写出了忤逆红宝书的历史剧,然后无颜以对,含羞自绝于人民了。

昨晚盛宴,清华校长兴奋得肾上腺素都要爆表了。看着那张泛着油光的迫切的脸,我知道他很想建世界一流大学。不必迫切,在朝廷看来,清华早就是世界一流了。虽然耶鲁培养出了三位诺贝尔物理学奖、五位诺贝尔化学奖、八位诺贝尔文学奖、八十位普利策新闻奖以及无数格莱美奖。但那些奖是没含金量的,它们毕竟没获过“ 鲁班奖” “ 五个一进步奖” “ 双拥建设奖” ,连“ 精神文明奖” 这么基本面的奖也未获过。不仅耶鲁而且哈佛斯坦福都未得过,整个世界学术界都自绝于中国,是其人生一大污点。想通此节,龙颜和虫颜都大悦,让我们荡起双桨,听高晓松和李健放声高唱,今夜清华,韶华似水,百年辉煌。

水木清华,春意浓处踏花去,好一片君臣融融的景象。这时清华就不是清华而是左国子监。估计见此盛景,右国子监北大也很着急,此恨绵绵无绝期。许多年来,清华和北大就是左国子监和右国子监,也很像传说中的少林与武当,两派一直在争谁才是武林正宗。清华势大力沉,北大轻灵飘逸,一言不合,拔刀相见。不过最近改了打法,两派忽然意识到崆峒、华山、衡山等小派觊觎在侧,打打杀杀并不是很重要。跟中环琛哥说的一样,重要的是小弟要多,地盘要多。要把大学变房地产托拉斯,把院长头衔后统统加上CEO 、CFO, 本部之外还有分舵、分分舵,才好有面子。也才印证了导师说的“ 你要是不赚四千万,哪好意思来见为师” 。到最后,易筋经就炼成了洗脑经。你以为是清华大学堂,其实是清华大食堂。用食堂的思路办学,不见学者三千,只见食客如云。

众云云,食客如云。就是这样,全国都这样,不见学术之独立,舔菊之风盛行,用食欲代替求知欲,把学堂转型成食堂。只不过少林武当是通吃江湖的大饭票,崆峒、华山、五虎断门刀是蹭吃蹭喝的小饭票,但条条大路通罗马,票票学历都腾达,每一个饭局就是文凭大聚会。看下面富含深意的照片,清一色的深色西装,浩瀚如云的秃头中年人,金光洒满一脸,不,洒满一背的食色性也。

清华有六十年没给我们贡献过大师了,只剩一群上书房行走和官场熟练工。自腰斩“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那八字后,清华就被结扎了。好玩的是,今晨闪出一彪清华食客四处发帖,急证校训只有“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前八字,没有“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后八字,语言之下流,出手之阴毒。好吧,没有后八字,可本应是往脸上贴金的后八字,你却鸡贼地要与之撇清关系,你的人生哪里还有八字?那可是陈寅恪为王国维所题碑铭哪,金光闪闪不亚校训。你究竟想说什么,你究竟怕什么…… 难道要请皇阿玛钦赐“ 护驾精神,公公思想” 这八字才爽?

清华也不要来骂了,我说的不是清华,是整个的中国教育。我也卑贱地属于五虎断门派的小食客。多少年,我们一边被包着饭,一边被喂着药,暗首穷经一本本伪著,寒窗苦练一嘴正确的废话,到头来,还不过是药渣子和饭桶子。在药劲与饭量的催逼下,拔足前行,与世界渐行渐远。到最后,世界只有大学,和中国的大学…… 如果这样夸你还不明白,那我只好夸你百年,百年了。

那个碑石般的人物封面,就是清华已死。最后说,等会儿我将前往乐山一所更五虎的大学讲座。想了一想,我要讲那里有个叫沙湾的地方有个姓郭的老乡,怎么从一个引吭高歌的诗神,变成一个半月板软掉的文人。

或者不讲,直接开饭吧。鞠一躬,向用无敌胃酸消化了我们青葱年华的大食堂。

25/04/2011

铃铛下的狗

巴甫洛夫养了条狗,摇铃铛就喂它吃肉,摇铃铛就喂肉……久而久之,只摇铃铛狗也流口水,这就是“经典性条件反射”。

我一直好奇给人做这实验会怎样。看了《肖申克的救赎》才明白这就是黑人瑞德。老瑞在大牢里关了四十年,每次上厕所都必须“报告长官”。出狱后去了超市打工每次上厕所也要“报告长官”,否则就尿不出来。那句台词真是屌爆了: “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

可见美帝也有体制化和实验室,这是人类社会共同特点。只不过我们这里偏大,整个地方都是实验室,每分每秒都在训练。你摆个摊都要随时提防城管大哥神兵天降,渐渐地就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个帖都怕查水表,天长日久就修成敏感瓷中文写作大师。父母做个小手术,你第一反应就是给主刀大夫送个红包,仿佛不送红包就怕刀子下错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虚拟的铃铛,天天“报告长官”。渐渐地,我们训练有素。

想写这篇文章由来已久。我时常看到一些人批评国人素质低,不是痛恨特权而是痛恨自己得不到特权,不是讨厌特供而是讨厌自己得不到特供,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找关系走门子……我承认这是事实,我正是其中猥琐的一员,可这只是一半的事实。另一半的事实:这个最大的实验室,你开车行在马路上看行驶最通畅的是特权车,大脑沟壑就会渐渐长成一个特权交通地图。你看着进信访办时是窦娥、出来是精神病,必定学会了忍气吞声;你家小孩天天喝着毒牛奶吃着地沟油,别人连特供的猪都不喂地沟油,出于物种保护你也想混成公家的人……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你让他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他便怎么保护自己,你怎样,他就努力成为这样。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凡人类就自私贪婪。我就不信你送瓶天价茅台再搭个文工团员给美国人,除非是制度约束的官员,他要严词拒绝,肯定就是一神经病。至于说“中国人人种差,活该被奴役”,先不论香港那些文明的同胞,好的,我是中华田园犬,你给我拎条哈士奇来,我不信天天给它摇铃铛,它不流哈拉子。

谁不想高尚呀,可谁都高尚得起么?中国的特权现状越来越糟了,过去天天吃饱饭是特权,现在天天能吃上安全饭才是特权。过去生二胎是特权,现在能把二胎生成外国孩子才是特权。大家都去拼爹,可当你还在琢磨拼爹的时候,人家都在拼干爹了……就不是民众率先改掉了自私,国家才能进步;而是先改了那个实验室,民众素质才会提高。

这样的训练种类繁多。有个空姐在网上自曝有个武装部政委方大国在飞机上殴打她,而政委说自己没打。这件事沸沸扬扬,可是载了一百多名旅客的飞机竟没有一个国人站出来作证,最后还是一个来自非洲的留学生出面证明,政委确实有身体接触……联想到跳进西湖救人的是乌拉圭女孩,大街上扶起摔伤老人的是美国女孩,有人感叹国人自私懦弱,真是素质低。可是当正义受到惩罚的实验总在上演,我觉得不怪国人,怪那个实验室。我们都知道,伸手一扶,恐怕就得扶一辈子。

不是狗决定实验室,而是实验室决定了狗。

我想我已说得够清楚了,还是有些人非常激愤跑来说我污辱中国人是狗……这个情景意趣盎然,我愣了很久才释然,这,正是铃铛训练的一部分。

这样说来说去无非得回到老话题,什么样的政府决定什么样的人民,还是什么样的人民决定什么样的政府?我认识一个九零后成都男生,在内地住校时,一日三餐别无异样,要是觉得不合口味也只好跑到校外吃饭,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后来去了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有一天,校方决定把原来食堂的班底换掉承包给另一家,学生们就愤怒了。学生会天天贴海报抗议、在校网开专栏批评校方越俎代庖,还组织游行号召抵制校方武断决定……这个成都男生告诉我:过去我想都不敢想,学生还可以反对校方决定,小小食堂也是我们的权利,可这次参加抵制行动我也去了,好多来自内地的学生也去了,我们去了,而且做到了,一切只因我们处的环境变了,知道什么是权利……校方乖乖收回成命。

学生还是那些学生,只不过离开了实验室,听不到铃铛的召唤了。这几乎可以揭开我们争论已久的谜底。

那些学生未必认为原来食堂烧的菜最好吃,他们只是不想做铃铛下的那条狗,摇铃铛就吃肉、摇铃铛就流口水……在我看来,这才是好的教育。好的教育,就是独立思想的教育,就是不听任别人摇铃铛就流哈拉子的教育。

不是民众提升了素质,国家才能得到进步;先行改变了那个实验室,民众素质自然得以提高。总有人说“我没条件移民香港啊,我还在这个实验室,所以只有听任他们摇铃铛”。可是,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实验室。像我这样的批评者也必须承认,和几十年前相比这个国家开明了一些。我乐观地看到,现在看新闻联播找幸福感的人越来越少,上微博找真相的越来越多。虽然仍有人敢上街砸了同胞的日产车却不敢在飞机上作证,可那名空姐已敢曝出政委在飞机上打人,西安那个假爱国之名用铁锁砸烂日系车主头骨的歹徒,也在万众追凶之下归案了。

就是,你把自己当狗,永远就是狗,你以为天下都是实验室,耳膜一直响着铃铛。虽然受铃铛训练多年,我也是一条资深的狗。可是我知道这样珍贵的事例,即便像《肖申克的救赎》那间强焊的实验室,也会有异类如安迪,挖呀挖,终于用圣经里藏着的锤子挖出一个大洞,跑了出去……

如果你有梦想,就一定看得见太平洋海水和梦中的一样蓝。

05/09/2012

杀人者,父亲

九岁的沈阳小屁孩夏健强,后来就不爱说话了。也不跟认识的小盆友玩。走在沈阳熙熙攘攘的大街,倘看到有一家三口走来,他会低下头。倘有记者给他拍照,他会转过脸去,说不想让小盆友知道他有个杀人犯的爸爸。

他现在也许对爸爸有些失望。长大后,他却一定要对这个国家失望。因那时他已知道真相。他该知道,5月16曰那天,他家讨生活的炉子被缴,他爸被人推打,他妈跪地求饶。他还知道,那群人把他爸拽上车带到城管屋里继续打,用拳头打,用铁杯打,踢下身。然后他爸挥起水果刀……他轻易就可得出结论,他爸只是自卫,不是杀人。而自卫,是这个国家自有皇帝以来就被允许的。我想告诉他,汉朝的皇帝跟人民约定了:伤人及盗,其时杀之,无罪。唐朝的皇帝也跟人民说好了的:窃及无故入户,笞四十,家主登时杀者,勿论。

可我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皇帝没有了,我们却分不清杀人和自卫。青天朗朗,让人多哀伤。

九岁的夏健强在哀伤中长到了十岁。这个沈阳非法烧烤摊主的儿子,每天只闷头画画。我看过他的一些画,很有才华,但已从当初阳光纯真的《感恩的心》到后来崇尚武力的《大闹天宫》,画面也开始暗淡。对不起,我肯定多疑了,可法官大人,想必你也有孩子,想必希望孩子们尽量地画出这个国家的美好,而不是残暴。十岁的夏健强一定知道他爸为什么上街摆摊,一定知道他爸正是希望他画得更好,要多挣钱,才非法卖烧烤,最后竟至铤而挥刀……可想象只有一米六五的夏俊峰向两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城管挥刀而去,那情景,越决绝,越悲伤。所以法官大人,你不作为法官,我不作为写字者,今天我们作为一个父亲来担心,每当那孩子拿起画笔时,会不会想起那把刀。

就是父亲的社会问题,水果刀却成杀人刀。我看过死刑犯夏俊峰的简历,技校毕业第二年才找到工作,工作第四年就下岗,下岗八年发现卖烤串这个不错的生计,全家为月收入终于超过三千兴奋不已……多易满足的东北工人家庭。三千元,你我每逢堂会喝顿大酒,不止于此。可大街之上,却把他们杀到狼奔豕突,溃不成军。我们都是看过城管追杀小贩的场景,城管大哥好似幻觉自己天兵附体,自南天门而下,那通掩杀,那份神武,那种先天而来的政治正确性,让他们忘了人性,忘了自己也是父亲,或迟早成为父亲。

所以我忍不住,就把这个标题取为“杀人者,父亲”。即使你们认为我这很没逻辑。

这一个违章摆摊的父亲,却是要努力养活自己儿子的父亲。这一个杀了人的父亲,却是为保住最后尊严才杀人的父亲。这个前技校生,后二级车工,再后的流窜摊贩,一切只是为了当好一个父亲,让儿子去画漂亮的画,而不是看新闻联播,学人民日报,小小年纪就淤出一脸正处级干部的道貌岸然。他从未想过让孩子当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孩子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辗转到最后,竟至杀人。试想,一个小贩格杀当世两大城管之际,内心该多激愤。此时,可有专家为他辩护激情杀人?此时,羞愧的到底该是这名父亲,还是未能让他有条件成为一个好父亲的这条街、这座城、这国家。

我不把夏俊峰当成一个违章的小贩,我管他叫一个父亲。这里的“父亲”是有歧义的:违法转移资产数亿,被称为父亲,少交规费五六百,叫不法小贩;将子女弄到国外名校读书的,被称为父亲,东躲西藏摆摊挣学费的,叫窝囊废。

法官大人,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些父亲,只是比更多数的那些父亲多读了些书,多学了一些蝇营狗苟,把上流和精英演得更像而已。我们发声勇猛,做事鸡贼,没一个敢像夏俊峰那样为保护家产和孩子挥刀杀人。可得记住,这里有父亲手执燃烧瓶保卫孩子的婚房,有父亲为没医疗费的孩子去偷盗。我早年有一个邻居,姓兰,在厂子里查夜时被小偷砍断手腕,医生告诉他这辈子就残了,他痛苦之余,忽然高兴,说:啊,反正再过几年就得退休,这算工伤一次性就可以赔我五万,以后儿子可做个小生意,退休后还全工资,因祸得福啊,呵呵……就是这样,这里很多年青的男人都不敢去当父亲,他们是职场的全职儿子,银行的终生龟孙子,慢慢地爬啊爬,运气好的假以时曰可坐在客厅里用水果刀削苹果,混得差的只得被迫用水果刀削城管的身体。

我们的父亲,都那么不堪。出品了这么多不堪父亲的地方,有多少二百五条款。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的“管”,城管、交管、宿管、网管,你为什么总想着要管,而不是服务?你从城管变态到管城,你把人民当敌人,人民果真就会变成敌人。我还不明白,我们的长官为何总有那么一股塑料味儿的审美情趣,他们喜欢整洁却肃杀的城市,而不是有趣而温暖的街区。他们常去巴黎旅游,却忘记香榭丽舍大街两边都是露天酒吧。他们的子女在美国,却不知纽约自由女神下面就有一长排卖热狗的餐车。我们喜欢美丽,可如果这美丽牺牲了普通人的生活,这美丽,该多邪恶。

写到这里,另一个父亲,辽阳市宏伟区的周晓明被城管围殴致死,老人倒在儿子怀里时,尿了一裤子。此时城管还低头问:“你服不服?再叫就弄死你。”这样让父亲到死都没有尊严的故事俯拾皆是……律师夏霖说这是地方团练,很神准。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人民是容易冲动的,出动警察是不太方便的,派出军队显得没人权的……所以城管就诞生了,战无不胜。说到这里有一个故事:我认识一散打队员,姓于,身高一米八三,手掌有常人两个那么厚。一夜跟队友在成都海鲜烧烤一条街正吃着,忽然来了城管踹摊。这些散打队员傲然说等会,没见正吃着吗?一名黑瘦城管径直从面包车下来,用一把又长又细的刀捅透其中一名散打队员的胸……余者瞬间被击溃。散打队员们去报案,可遍查记录不见有过城管出勤。他们找到我,我笑了:你们都干不过城管,真是丢中国功夫的脸。

这么战无不胜的城管,却被夏俊峰秒杀,我心中有一丝诡异的快感。我并不确定这是否冤案,我也注意到有人质问,为什么不想想死去两名城管也有父亲,也为人子……是的,这说得很对,我同样为他俩的逝去感到无限悲伤,可正因如此,大家就得想想,如果一个制度总让父杀人子,子戗人父,它就是一个很滥的制度,断子绝孙的制度。

百度上搜了一下社会新闻:山西运城有个青年,不过卖些大枣为生,却遭到有钱人盘剥和数十保镖围打,青年忍无可忍,怒杀之。他的名字叫,关羽。湖南有个青年不过卖些盐,被百般欺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拎了两把刀去杀了税务官员,抢了十几条枪。这个青年,叫贺龙。看到@胡适日记转发了更全的微博——大约同时代,一名男孩子因当地大户打死了他的伙伴,提着大刀抢了粮仓,他叫彭德怀。今年,一名小贩因不满城管的殴打,杀死了两名城管,而被判死刑,他叫夏俊峰。结论是,如果你早生了七十年,说不定也能当个元帅。

天下之事,油盐柴米。你让他们过不去,他们就不让你过得去。所以今天不跟法官谈法律,我跟你谈父亲,跟所有的父亲谈谈在中国当父亲的艰辛——不要让父亲成为杀人者夏俊峰、崔英杰;不要让父亲成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武士刀客杨东明。我不知最高法院最后将在纸上进行怎样的判决,只想说,真正的判决并非纸上判决,而是内心,当棰落下,那声音,其实是你的内心在跳。

须知大街之上,多少杀人者,父亲。

13/05/2011

人人都是老鼠会(低俗小说)

拜登走了,可城里的交通还是堵,这让老子有些失望。前两天交通管制堵在熊猫基地时,我还发过一条微博:龟儿的欠我们那么多外债,还好意思跑来扰民。后来才知道,当时拜登还没落地,也没有到熊猫基地的行程安排。是咯,熊猫基地在北门,机场在南门,老子属菜鸽子的,把方向搞反了……

这些不管了,反正烦这个米国总统,总统,饭桶,就知道来吃债主。在姚记只吃了七十九元炸酱面,都知道这是想用亲民秀颠覆我国。至于当真颠覆得了不,这个,我倒也不信,一碗炸酱面就颠覆了,这国家也太面了。红会万元工作餐都颠覆不了,炸酱面怎可能?炸弹面都不可能。何况我们还有航母。咦,这航母烧啥子油,0号还是99号?抬头一看才意识到,我正进加油站。

加油站小妹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小妹,我是来加油而不是来揩油的,揩油的是你们中石油中石化。小妹好像听出我的内心独白,粗暴地把油枪插进车体,油泵表往上直飙,20、130、240、360……内心凄怆得很,感觉不是加油,是在抽血。

抽完血连个酒精棉也不给,过去送免费餐巾纸的,现在这个都免了。我正争辩,后面喇叭大作,玛莎拉蒂对我直吼:餐巾纸都要贪,卫生巾要不要?我有些怒了,贪?有你干爹贪?老子走下去要教育一下这九零后妹妹,车上有个小伙嘿嘿冷笑,挥手就把我打出鼻血……我很痛,假装打了个喷嚏,走了。老子只是不想跟暴发户一般见识。玛莎拉蒂了不起么,每当看到玛莎拉蒂,就要想起玛勒戈壁。等老子有钱了,一定买辆玛勒戈壁。不对,有钱了还待在这里干毛线,直接移民米国,把女人、娃儿全带上。

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恨米国,还想移民米国……我一直也没搞明白。

这个夏天特别闷热,湿度大,连蝉都飞不起来了,老家的气候真是变了。当然这不是建三峡大坝造成的,显然是米国人消耗太多能源造成的地球温室效应,他们把自己国内的油价定得那么低,迫使我们把油价弄得那么高,他们到处指手画脚,却欠了我们上万亿的债。可恨,一时间很想组织菜刀队砍翻这帮鸟人,可菜刀实名了,一时准备不了这么多,心头有些失落。最好由外星UFO直接收了他们,昨天新闻说上海万米上空有巨大的光柱疑似外星飞船。飞吧,飞到对岸去,平了他们。想起一个紧要问题,要是平了那里,我怎么移民?可这辈子移民遥遥无期,还不如平了那里让我感官上爽些。可平了就完全没希望……平,还是不平?一时间我脸色阴晴不定,内心纠结。

吱……猛踩刹车,差点撞上一横穿的老太婆。确定没撞上,我驾屁逃遁了。这时千万不能下车去搀扶,一扶,就得扶一辈子。

真是世风日下,这些老赖……让人真没安全感。其实悄悄也觉得自己很可耻。可没办法,世风不关我事,我要是管了世风,只能喝西北风。公司倒闭后,我天天跑来跑去,那天跑得太累了,刚躺在公园长椅上准备思考一下再创业,有个大姐就附耳跟我说:“放心,我们上面有人,只要发展几个下线,就可以赚钱。草坪上人越聚越多,都在上线、上线……”

别用老鼠会这么难听的名字好吧。老鼠会怎么了?其实我压根看不起李大眼说的“我是这个国家十三亿分之一股东”,你有股权吗?你能做空还是做满?你连散户都算不上,最多是级别不算太低的一个下线。这个国家几千年从来不是股份制,从来就是一老鼠会,皇上带着四辅臣的下线,四辅臣带着十六总督的下线,总督带着一百零八个巡府道台的下线,道台带着三千二百个知县亭长的下线……总之是少数人控制着多数人的传销制,不是多数人选出少数人的民主制。只要不在大雨天碰到陈胜吴广,就其乐融融,娱乐无极到下线。

到今朝的跨越式发展,就是老鼠会跳跃式大发展。我们是世上最勤奋的一个老鼠会,人人都在发展下线,人人都争取成为上线。你看,进幼稚园,学雷锋是参加了思想上的老鼠会,大中小学是发放文凭的老鼠会,富士康是技术培训的老鼠会,每年考公务员是最浩大的老鼠上岗大会,由国家统一发展下线,科长有七八个下线,局长有百十来号下线,厅长有千八百人下线……一级一级往上爬,等爬到铁道部长那一级,坐火车的全是你的下线。

想到这一点,微风中的我忽然张嘴笑了,我不是最恐惧的,这里官员更恐惧。先不说铁道部长因为床下有好些钱说不清楚来历,半途就脱线了,就说前些时候有个教育局官员在微博上跟大波妹聊奶:白,嫩,柔滑,喜欢……就下课了。这个官员还是有才华的,这一句仅从文本意义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人说还是官太小,官足够大哪用微博聊奶,就直接养奶,所以得拼命往上爬,把恐惧和风险都甩给下线。可是爬啊爬,又能爬到哪一层?爬出了二奶和小三,爬出前列腺和酒精肝,抬头一见纪委,魂飞魄散。也别说有十三亿下线的顶层最保险,哪天冒出个大泽乡,顷刻他就成为十三亿人的下线。总之这样一个老鼠会,人人都争取成为上线,人人不能幸免于难。统统还不如凤姐,凤姐这下解脱了,从世上最大的一个老鼠会里脱颖而出,是成功学上的一个奇迹。

思量间,车已到学校,我抹干鼻血摸出红包,悄悄塞进校长手里,我儿子要读重点中学……校长收下,面无表情远行。我看见她走进一家医院,她儿子喝牛奶后,肾里长了一些舍利子……医生面无表情收下红包。远行。然后走进一处楼盘,把首付交给开发商。开发商走进一处豪包,把一张卡交给一个领导。领导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把一把车钥匙交给身后一美妞。美妞亲一口领导后走出豪包,开着玛莎拉蒂,转角处悄悄接上一帅哥。俩人开进加油站,前面有一个猥琐男,过来叽叽歪歪,帅哥挥手就打……然后我就流出鼻血,骂了一声玛勒戈壁,驾屁遁经一老太婆,并不停下。老太婆缠上了后面的玛莎拉蒂……

这里是世上最勤奋一个老鼠会,人人那么拼命就是想做到最上线,清仓,拎包走人,移民米国。可大家都这么努力,等到了米国,抬头一看全是鼠兄鼠弟,那里又成了世上最大一个老鼠会。公元20某0年,交通还是那么混乱,食品还是那么剧毒,空气还是一坨一坨的,人人自危,互为人质,层层绑架……老子该多失望。

从未有股东大会,只有老鼠会。这样的老鼠会,哥你累不累?

23/08/2011

臣民

在历朝皇帝和御用文人的成功催眠下,人民真的相信:他们在决定自己命运这件事上,是个傻逼。在祖国,你嚼的是馒头,吸收的是染料,涮的是火锅,吞的是工业石蜡,沏的是绿茶,喝的是颜料,炒的是粉条,吸收的是塑料,喝的是牛奶,附送了黄曲霉素和三聚氰胺,得谨记,这一生一世,我们都是神农的后裔。

写在5 . 12的爱国帖

那年油菜花比往年晚开了整整一个月,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那时人们还相信专家,专家说花期推迟很正常,青蛙上街很正常。那天我正在书房赶一篇文章,地动时还以为家猫在脚下调皮。直到满书架的书往外弹飞,才明白是地震。

大地像煮沸一样抖动,地下有无数双手在抓脚后跟。我拼命逃到楼下空地,高楼摇晃、灯杆倾斜,天边发出妖冶的蓝,把侥幸逃脱的人们脸上照出异光。总之那个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临……入夜,慢慢地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库缺血。那时我正处于一个爱国青年的尾声,纠结处热情最猛烈,我认为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要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新的长城。通宵张罗捐款后,清晨即与唐建光、郑褚进到北川。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临着人生最大一个困扰。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五层高的新楼倒塌后只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而几十年前修的旧楼竟没有倒塌。也无法解释大楼像饼干般脆掉后,碎渣里竟没什么钢筋,以至于在一楼上课的学生都没来得及逃脱。一个妇人一直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已不太哭得出声,只嘶哑地指着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还在动,还没死,可是我扯不出来她啊……”那个情景令人崩溃,我看得见那个女娃娃碎花衣服的一角,还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们中的很多还在动,手在动,脚在动,有细小的呻吟。可按部队命令我们不能上前,据说废墟不能轻易站人,以免引起二次崩塌。

就这样,眼看孩子们的身体在动,与那些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悄无声息,而我无能为力。

在此之前我是个爱国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敌对势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评里写“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因为这些家伙是南京大屠杀者的后裔。骂过CNN长了口蹄疫,因为它的主持人蒂弗莱说中国几千年来都是暴民和垃圾。我并不反对抵制家乐福,认为从这可以唤醒民族意识。我家离美领馆很近,1999年美国导弹轰炸我驻南大使馆时,我在美领馆外高举过愤怒的拳头,烧过报纸,同年前往美国采访时,我还写过一句“像一枚导弹打进美国本土”,深觉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学校废墟前的我很困惑。我依然爱国,但渐渐明白建渣里的钢筋并不是帝国主义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不是死于侵略者的魔爪,而是死于自己人的脏手。我更困惑,为什么9 .11死难者都有名字,我们的孩子没有名字……”如果晚年写自传,我将以2008为基点。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混蛋,自以为是,从无怀疑,像面对手上的指纹一样以为掌握了人间道理。震后那段时间,我天天在大山里孤魂野鬼一样晃荡,与其他志愿者一起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有时就对着残垣断壁发呆。这是更难熬的青春期,被折磨的并非发育的身体,而是信念。

有天我无意发现有一所完好无损的希望小学,甚至玻璃窗都没怎么震碎。我得知,地震发生后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翻过三座大山,安全逃到山下。我问校长和老师为什么出现这个奇迹。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感谢那个监工。

那个监工是捐款企业派来的,他天天用小锤子敲水泥柱子听声音。他是工程兵出身,能从声音里听出柱子里沙子的含量、圆石比例、水泥标号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责令施工队返工,如果施工队不愿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闹。老师告诉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声音就是这个监工跟人吵架的声音。除了因质量问题吵,就是为了追款跟当地政府吵。众所周知的原因,企业的捐款大多先交当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拨给指派的施工单位……最后一架是关于操场的,他吼出一句:黑什么,不能黑教育。终于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场,小小的操场。

大地震发生时,正是这个小小操场庇护了几百名孩子。

我曾问过他,这所学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标准才修得这么坚固。他说不,只是按国家普通建筑标准修建的。我又得知,这个监工监理了五所学校,那场大地震中奇迹般地无一垮塌。他说,没什么奇迹,所谓奇迹,就是你修房子时,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后的事情。

可是他从来不能被主流媒体宣传,名字也一直未能公布。前两年的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正在被精神病医生治疗着,老婆也离婚了,他现在想带着女儿逃出四川,问我能不能帮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个工作……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从2008年开始变化,一个人生平第一次看到无数的冤魂,肯定会变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还在动着的小手,之后一年之久不断出现在梦中,而我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能公布那个救了很多孩子的监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这里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艳东。

最近大家很爱谈爱国主义。我认为,不能狭隘理解爱国主义就是敢于抵御外敌,爱国主义更是敢于抗争内贼。如同你爱你们村,不仅表现于敢在同别村抢水源时打架,更表现在勤恳耕种、爱护资源、不对本村妇女耍流氓。如果一方面欺负本村人民,一方面为了财主利益勇敢跟别村打架,这不叫爱国主义,这叫勇当家丁。

我们当然要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可长城也应该要保护我们的血肉。爱国主义应该是双向的,单向收费的不是爱国主义,是向君主效忠。

我认为句艳东是十足的爱国者,他没去攻打钓鱼岛黄岩岛,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应当得到彰显。当然这很可能将远离他的一生,因为名望的舞台已被骗子占领。我在灾区的见闻,多少骗子假太阳光辉之名横行,让青年热烈膜拜……这是更大的灾难。

我的爱国主义:给应得者以所得,给窃取者以剥夺。国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强烈余震,部队命令我们外撤。走了几公里撤到山口时正碰到央视张泉灵在时空连线,无意中我一身雨水和血迹的形象被摄进镜头。刚到山下,一个素以厚道著称的央视记者打来电话:你丫真会出风头,没事儿你跑北川干吗呀,抢我们台镜头。我说:“X你妈。”绝交至今。

一月后回京碰一著名央视仁义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说,贪官该杀几个。仁义大哥深邃地看着我: “不,中国的事情要慢慢来,否则就会乱,毕竟重建还要靠他们呀。”又过三年,我批评了“共和国脊梁”倪萍。仁义大哥电话里斥责:“你丫骂倪大姐干什么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书展调侃于丹余秋雨伪善,为权力洗地。仁义大哥再斥:“想不到这几年你变成这种人,承鹏,咱不能只破坏不建设,不能见着政府干的事都说是错的。”

我曾经如此欣赏仁义大哥,现在彼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他那些公平正义的名言在微博流传,星光灿烂,粉丝推崇。类似仁义大哥这样的爱国者总说,虽然国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我们仍要爱这个国。我觉得这是个病句,我爱这个国,可我不能去爱豆腐渣工程,更不能去爱给学校修豆腐渣却给自己修豪华办公楼的政府官员。指出这个国家的疾病,正是对它进行建设很重要的一环。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者,只是历经2008年的奥运、毒牛奶特别是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义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不是一边说外人抢劫我们的土地,一边亲自强拆了我们的房子;不是一边说恶邻让我们石油紧缺,一边派出发改委只涨不降;不是一边高喊强盗强奸了我们的母亲,一边在大地震里让很多的母亲被欺侮……的主义。我想让所有人记住,那个妇人看得见自己孩子的碎花花衣角,看得见小小的手还在动,却无能为力。

历经世事,我发了一条微博:所谓爱国,就是会为这个国家发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并尝试改变现状。

我的这条微博伤害了很多爱国者的感情,纷纷斥责我为汉奸。可我认为这是个病句,在中国官不至厅局级,财产不过一个亿,每年不去国外考察几趟哪好意思夸自己是汉奸。又说我是带路党,可是不拿几张绿卡儿女不开着法拉利去名校上学不在美国置几处房产哪有资格带路。还有说,母亲无论怎样打骂过我们,可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妈啊。就突然想起爱国者曲啸当初也这么说。可常识是,谁见过这么下毒手打骂自己孩子的亲妈?

我其实并不那么反对打黄岩,可反对只打黄岩不打黄贼。可爱国者的逻辑是:打黄贼得给政府一些时间,打黄岩迫不及待。对此我只有一个解析:多少黄贼,假打黄岩之名逃于法网之外。就想起“五四运动”中的梅思平,假爱国之名火烧曹家,可日本人打来时第一批就参加了汪伪政府。

这样比爱国主义胸大肌其实很难证明真伪,说实话这三十年中国实力取得不小进步,至少近期内不太可能有日本鬼子打进家门,组织义勇军去炸炮楼基本属于自我催眠的英雄幻想。不如让我们谈谈务实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给孩子修校舍时少一分回扣,多几根钢筋;爱国主义是少修点豪华办公楼,多建些让灾民过冬的房屋;是少喝点天价茅台,多吐槽些醒世真言,是少宣传些感动中国的虚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让平民在这个国能自由迁徙、念书,而不是五证齐全才能在京城读书,记得在每一个纪念日,长歌当哭,每一个平凡的生命绽开如莲花。我的爱国主义是:重要的不是拥有广袤的领土,而是每个人拥有生活的尊严,爱国主义爱的不是国家专政机器,而是去爱一种共同价值观……

小小黄岩,以我军威武几排炮就打成粉產,收回失地指曰可待,以壮国威;重重汶川,多少魂灵在飞,不惩前毖后,君将空负民心。

我是一个爱国者,我在乎庞大的领土多一个小岛的名字,更在乎小小的纪念碑上回归数万亡灵的真实姓名——是为写在5 .12的爱国帖。

12/2/2012

大家都在喊保护钓鱼岛,其实我也很有这方面的理想,可总在制订作战方案的阶段就受挫。在一个禁止私人拥有枪支,菜刀又实名的国度,总不能举块石头跟敌人硬拼吧。当然也可以为配合我军总攻打个前站先,孤身游过去侦察一下,可最近又禁海了,稍不留神就被世代交好的某国海军绑了肉票。后来大家就改在网上隔空叫骂,骂着骂着就变成了国人之间的对骂……和每一次一样。所以,不要以为保护得了那个岛,其实你只保护得了一个鸟。

然后某部再次强烈要求日方道歉、道歉、必须道歉,可日本人说我不道歉、不道歉、就不道歉。某部又要求曰方赔偿,日方说我不赔偿不赔偿……这样的局面很熟悉,

就像复读机。我觉得这个部实该改名叫抗议部,是古时候的一个兵种,不负责打仗,只负责领一帮大嗓门跑对手营前搦阵,从赵钱孙李骂到周武郑王,从天地玄黄骂到宇宙洪荒,敌人毫发未损,但我们主观气势上已把对方主将骂到了吐血三升、气绝而亡。

单挑不行,骂来骂去也没什么用,自然要抵制曰货。我有一个开酒吧的哥们,每说起日本人就按捺不住,他说要在酒吧门口打出“日本人与狗禁止入内”的横幅,激愤处甚至想立马烧了街对面那个有很多日货的电器店。我总是陪着他,一边喝着朝曰啤酒声讨日本人,一边通过索尼电视看球赛,再后来又听歌手用雅马哈琴弹唱的“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然后他就开着日产丰田回家了……这就

是抵制日货的现状。我觉得抵制是一种态度,可以抵,但不必完全当真。你并不知两边老大在想什么,小弟们抵来抵去,最后难免抵到自己。最近人民网上有人号召向日本禁运稀土,反响平平,因为日常生活中,跟老百姓有关的并不是稀土,是稀饭。

我查过那个岛的一些资料。二战后期的北非开罗会议上,罗斯福多次说要借胜利之势把那个本属于中国的岛还给中国,可前朝领袖蒋介石犹豫再三,表示还是由中美共管。罗斯福再次暗示还给中国,蒋介石再次表示中美共管……此情节反复上演,很像一只丢失的钱包归还记。连罗斯福都纳闷,天下竟有拒收钱包的失主,却要求跟别人共同拥有这个钱包。再往后蒋介石被打跑,美国人跟日本人成为战略伙伴,本来共管的那个钱包自然归了日本。中途也有收回钱包的动议,可有领袖说,大国就要大度嘛。这些史料说明不仅是日本人占了那个岛,也是我们自己并没有坚持那个岛。

可见国家和国家之间没有永久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博弈,你强大牛逼,地就多,只会抗议和大嘴巴搦阵,地就少。究其实质跟混混在街头打架是一个道理,要么就把对方打趴下,要么就老实装孙子,装孙子也没什么,可你没一次敢打,还总幽怨翘起兰花指倾诉怎被凌辱,就很没气质。

整理这本杂文时,正值九一八事件八十周年。爱国者按惯例又血脉贲张,貌似当晚就要杀到日本本土。可他们并不知道,八十年前的“九一八”:短短四个多月内, 12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日本国土3.5倍的中国东北全部沦陷,三千多万东北父老乡亲成了亡国奴。四个月就丢掉128万平方公里,最快的关东大马也跑不完全程,可这么辽阔的黑土地忽地就没了。三千万东北同胞,连眼前的父老都保不住,你还那么煽情地扬言要收复遥远的失岛?我忍不住发一条微博:纪念“九一八”最好的方式,就是想想现在和八十年前有什么惊人相似之处;纪念“九一八”最不好的方式,就是容忍这些积患并幻想游到那个岛把所有女人强奸。我想我已说得够爱国了,可爱国者们还是说我是卖国贼,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再次被我伤到了情感的幽门。

我觉得这些朋友的心理结构是很好玩的,在一个你从来没见过选票、不拥有一寸私土、见城管来袭即拔腿逃跑的地方,却要去单挑其他的敌人。也许你是个特别精忠报国的刺身控,我只好说:那个岛,你认为是你的就该赶紧弄回来。那个岛说了多年,实在有些审美疲劳。你说那妞是我的、我的,却一直不敢上去摸一把,最后连那个妞也看不起你。

那个岛并不是屁民有能力解决的。游过去被抓,国家还得花纳税人的钱帮你包机回家;上街抗议又阻碍交通,警察叔叔还怕你被反动势力利用;抵制日货,最先不干的

是政府,这正是地方财政收入很大的一宗。当然,如果爱国者誓死要收复那个岛,我只好建议:这个岛最好由国家出面解决,国家可以把这个岛可视作死扛多年的一颗边疆钉子户,你看,拆迁办的同志们做了多少工作甚至用“共同开发”委以股东身份,它也坚决不从,这多没面子。所以必须得把这颗钉子拔下来,才好给内地钉子户一个安慰。

好吧,搞一搞就搞一搞,别只敢在里面虎躯一震,也要敢在外面弄得敌人菊花紧缩。技术上很简单:给我三千城管,一夜解放钓鱼岛。

虽然这跟爱国主义并无关系。

27/09/2010

一个卖国贼的自白

有个爱国者用iPhone在微博上刷屏:“我十多年没买过日货,一点都不影响生活。”就像一点都不知道:iPhone的闪存来自东芝,图像传感器则是索尼……

有个企业家宣布:即日起只用国产小米手机。我只好发去私信:小米的显示屏来自夏普。

有家电视台宣布连续三天停播日系广告。我好奇它怎么说服自己忘掉专业常识:中国所有电视台的摄像机、编辑机、信号发射机、差转设备几乎都是日货。

差不多是个冷笑话。在世界已成为一个分工协作大工厂的今天,脑子得洗到什么程度才会固执一百年前的袜子作坊思路。当一块电池也有外国资本,买日系车就是卖国,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红旗轿车里有多少日本技术。车不过代步工具,要是代步工具就代表政治立场,关云长骑了吕布的赤兔马,岂不暗藏贰心?

看到此时,这个盛产脑残的国度肯定有人反驳:赤兔马是战利品,日系车却是跟日本人做生意。一看就是《雪豹》粉丝,脑子里的战利品只有三八大盖。你的智力水准已不允许你明白:做生意就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赚的钱就是战利品。现在哪儿有什么拼刺刀的战法,最大的战斗就是经济战。这不是我的逻辑,邓小平牛逼的地方就是让经过大饥荒、大备战与全世界大多数国家为敌也被看不起的中国人,终于明白除了拼刺刀,还要跟敌人做生意,赚得比敌人多就是赢了敌人……历经这样的战斗,中国才没像一百年前那样被欺负。你该知道,一辆中日合资的本田,中国比日本赚得多得多。你当然可以说为了民族大义宁可不赚日本人的臭钱,可是有钱才能造航母,而航母不正是你民族大义的象征?

自从不知哪路神仙说了只要连续三个月抵制日货日本经济必溃这个论断,经典“全球化模式”就被山寨理论秒了。多幼稚,全球经济千丝万缕,你以为在抵制淘宝店家,刷点恶评它就缴械投降。又说“不跟日本合作,我们跟美国、德国、法国人、意大利合作”,我都不好意思把八国联军的名单一一列出了。又提到沃尔沃。他真不该忘记,瑞典的诺贝尔奖其实更阴险。如果凡有宿仇就断绝商业合作,最后,我们只好跟朝鲜合办一家汽车厂,鉴于两国世代修好,品牌就叫“修好”,以表示随便这款车烂在哪条路,保证能修好……可是他真该翻翻历史,朝鲜师团在几十年前的南京城干过什么。

这些在历史和逻辑上都一塌糊涂的爱国者,最好不要用日本人发明的卡拉〇K、LED、方便面,不要用WIFI模块、芯片,取款时避开日立牌ATM机,如果内急,宁肯憋出膀胱炎也不扩TOTO、美标,为了爱国,上街都穿着尿不湿……

在一个盛产爱国者的国度,写作者最大的困难不是如何让文章更有才华,而是必须小心翼翼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卖国贼,避免因个人失误,一笔下去就把国土卖了三分之一。这多喜剧。其实最好的抵制日本,就是我们真强大,而不是粘副雄狮牌胸毛。如果这个民族有更优质的教育、严谨的学术、公正的司法、廉洁的官府,让更多有才华的青年找到工作,让业界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有祖传三代埋头做一个锁头的工艺精神。当国货强大,哪还有曰货市场。可惜,中国没有三代人埋头制造一个锁头的精神,只有着世界上最多的开锁师傅和包打开广告。这是现状。

你不去改变现状,却打着爱国旗号去干涉同胞的财产。你确定自己拥有这个道德权?用着日本手机约人砸店、敲着日本电脑上帖骂汉奸,你可不可以先把自家日本电器砸了再出门装大尾巴狼。同胞不过是开了一辆中日合资车又不是日本装甲车,你就摆出不共戴天的臭脸,以前捉奸在床,现在捉汉奸在路上。当号称最伟大最杰出的民族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名汉奸跑在路上,从物种学这也很不合理。香港、台湾满大街都是日系车,你敢说他们是汉奸,他们每一回都冲在保钓最前沿。

我是一个爱国者,钓鱼岛是我们的就得去收复它,以强拆队的速度平了它;而不是天天躲家里骂,你一直没有日到日本人,却只是在日本人,最后变成另一个猥琐民族,日本人。

有脑残说,我们不是要绝对地清除日货,只是表明爱国态度让小日本吓一跳。可小日本吓了一跳吗?倒是数十城的打砸抢行动让国人吓了一跳。看见那些人拿着扳手和砖头冲过来,你有没有心惊胆战给亲友打电话:最近风声紧,你的日系车千万别上路……然后高举拳头,厉声痛骂日系车。拧不拧巴。

还有脑残说,我也反对打砸抢,只是通过抵制日货唤醒国人的尊严。民主唤不醒你的尊严,一辈子没见过选票激发不了你的尊严,那么多贪腐没有刺痛你的尊严,这时瞅着一桩特别安全又能找到存在感的事,你就慨然上街,还嫌不上街的同胞不进步。阿Q嫌小D不进步?

想必看过那歹徒手持U型锁砸向西安车主的视频了吧,头骨破碎的声音这么清晰,你砸杀的可正是自己的同胞啊。爱国贼从不敢真的抵抗外敌,只敢对自己人下手以填充生活失落感。别跟我说这只是一小撮,别说你只抵制曰货但反对暴力,你其实是推波助澜。史家记载得很清楚,百年以来哪回抵制日货受伤最重的不是中国人?敢问停播日系广告的电视台们,赔偿金是不是又该纳税人出?

知道山东蔬菜基地、苹果,主要出口地是日本吗?当几百万中国工农失业,你觉得这很爱国吗?有人抚额庆幸,还好爱国贼们不知道秦山核电站二期工程是和三菱重工签的……我说,他们知道了也不敢去砸,他们压根儿不是去砸日货而是给二流子思想贴上爱国金箔,打着热爱民族的旗号去祸害同胞。你看,最大宗出口日本的稀土产业,任何一次都没受到冲击,他们知道那里有武警。

曾因三鹿事件被处分的孙咸泽,荣升国家药监局副局长了……我认为这是另一个岛的失守,比钓鱼岛失守更重要。那个岛上面没住得有中国人,这个岛住了十三亿人。我始终觉得,钓鱼岛属于中国,中国属于我们,我们比钓鱼岛更重要,无论高楼还是航母,所有大国的荣耀都不及一条生命的珍贵,爱国的前提,是爱惜我们自己。甚至有媒体说不惜扔原子弹,满脸核辐射的自豪表情打出“宁肯大陆长满草,也要收回钓鱼岛”……当然,这种愿景不是不可能实现,就是,《物种再次起源》。

中国要牛逼,可一部分中国人总以负牛逼的方式想获得牛逼。总结这场爱国行动干了以下的事:砸了国人买的车,踹了美国人创办的7-11 ,抢了瑞士的劳力士,毁了奥地利钢琴,还有极爱国但不识字的人跑去韩国料理门口示威……简直是个跨国行动,可这些勇敢的人竟无一游过海去夺回钓鱼岛。

然后,丰田表示将缩小在华产量了,这让爱国者深觉抵制日系代步工具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估计以他们的智商还理解不了赤兔马和邓小平改革开放“战利品”的内在关系,联系到又流行的“犯我大汉,虽远必诛”,我换一个浅显的例子:昔汉武大帝,不仅热衷于重金购买西域马,还大胆启用胡人教练,予重任、赏美酒,终于帮帝国打出决定性的大胜仗。

纵观中华历史,每当国家把精力用在吸引西域的马、技术、诗歌的时候,就是它辉煌的年代。当引进一列洋人的火车、修条铁路都生怕动了龙脉,就是非溃即颓的时候

以上是一个卖国贼的自白。

17/09/2012

长江后掌推前掌

我很小的时候有个观点:国家修了很大很大一间屋子,是专门用来给大家鼓掌玩儿的。因为我看这间屋子里的人们基本没干过别的,就是鼓掌、再鼓掌……等我上了小学才知道,这其实是间会议室。

后来我看别的国家也有会议室,可是我很不屑,我们的会议室轻易通过每一件事情,他们的会议室不是在吵架就是扔臭鞋子。我的爱国主义就在这种对比中培养起来,也深深为我们这间会议室的优越性感到骄傲。

等我足够大,一些研究苏联史的老师告诉我,那间会议室开会时,人们鼓掌时间更长,最长可达二十多分钟,这是因为谁也不敢先停,谁先停就显得不够热爱斯大林,人就可能会在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消失。于是你不停,我也不停,大家就这么互相干耗着。我觉得这个画面很激动人心的,从生理上讲连续二十多分钟鼓掌需要超强体力,最好自带铁砂掌外家功夫,心理上还得有一种默契,就像击鼓传花,元首右手略略一抬,下面全都停止鼓掌,不可有人鼓、有人不鼓,稀稀拉拉的,就是成心捣乱。

那间会议室一夜间消失了,但我们的会议室仍爆发出灿烂的掌声,这里有三个故事:

一个是八十二岁的老太太。她从六十年前就一直坐在这间会议室里,这期间中国和世界发生了很大的人事变化,可该名老太太一直在这间会议室里,鼓掌、鼓掌,是永不磨灭的掌声。大家一定想起了,她叫申纪兰,来自山西。作为从第一届到第十届唯一全程参加会议的代表,年过八旬还努力学习科学发展观,还将四万多字一字一句地抄下来。记者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我文化低、没水平,所以要和中央保持一致。”看,她来会议室只是为和天花板保持一致的。她老得可能连家门都找不到,但肯定找得到这间会议室的门。她甚至不用懂会议发放的电脑怎么用,只需熟练使用那个投票器,且只认得“同意”键。

她本身就是一个永恒的肉身版同意牌投票机。

大家都知道,她同意过土改,同意过反右,同意过打倒刘少奇,同意过文革,同意过打倒四人帮,同意过改革开放,同意过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她一切都同意,一切都和中央保持一致,至于什么才是正确的中央,视上面的通知而定。

还有一个是大家都知道的倪萍,她不仅鼓掌,且从不投反对票。她说:“我不想给国家和政府添乱。反对就意味着有思想吗?赞成就代表没思想吗?我不是说反对的一定没有思想,赞成的一定就有思想,但爱不爱国与投不投反对票真的没有关系,相信反对的也有爱国的,赞成的更有爱国的。”可能考虑到这段很像绕口令,她干脆说: “骂有用吗?美国能解决你的问题吗?爱国就像爱一个家庭,孩子要理解父母的难处,跟父母一块走,一块克服困难。”看,她把国家当成咱爸妈。可国家是国家,我爸妈是我爸妈。我要混为一谈了,我爸妈都不同意。

古今中外也只有中国发明了“再造父母”这个有悖人伦的词汇。几千年来我们一直有给官家当儿女的癖好,夏商还好,可以跟王称兄道弟,到了周就不对了,周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到了大秦是草民,到了大明是贱民……所以说孔教的家天下是向官府递上的一个投名状。孟子没那么红,是因为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好在互联网让大家越来越明白政府是人民请来的管家。何况生活中真实的情况是:我妈菜做咸了,我是要提意见的,我爸打我,我更要反抗。

我一直不确定倪萍是否真不懂这些。总之她从一个叫CCTV的台,坐上了这个会议室的台。这样的一个台太需要贴心儿女来撒娇。撒泼就不行,比如想掐死录音笔的道台就惹了乱子,他表的是红中,心里想的是发财,老百姓就要让他白板。

最后一个故事的主角其实是站在会议室外面的。他的站姿非常豪迈,豪迈得让人看了不禁会兴奋地产生一丝尿意。他两岁看新闻联播,七岁读人民日报,十二岁就立志续写汉唐之盛世,复兴中华民族之霸业,他修身齐家、济世安邦,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与同学们亲切合影,奋笔批示文件时简直有国家领导人的气势。他叫黄艺博,五道杠的武汉少先队总队长。当他誉为“我是世界,是宇宙,是大自然的最伟大奇迹”时我并不惊奇,因为凤姐也这么说过。当他要实现中华“独霸世界”时我才震撼。有人说,拉登已留下遗嘱,已在东方找到转世灵童以实现夙愿。

有人说,这个国家的道德水平怎么了,万众欢呼一个拍AV的苍井空,却容不下一个看新闻联播的黄艺博。这是一个误会,至少我并不认为黄艺博没道德,我只是遗憾他早早就失去了天性和童真。在一个需要奥特曼打小怪兽培养正义感的年纪,他却用人民日报来训练自己的正确性。虽然看AV并不高尚,但它至少符合人性。

黄艺博是少年版的申纪兰,倪萍是中年版的黄艺博,申纪兰是老年版的黄艺博。他豪迈凝望着的远方,其实正是那间最大的会议室。他现在还来不及在会议室里鼓掌,可已模拟着带领同学们在教室鼓掌。他已经深深地信了,再发展下去只有朝鲜孩子可以媲美。不怪孩子,这里的教育模式就是会议室模式。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间会议室,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卡拉〇K鼓掌机。

十二岁的黄艺博,五十二岁的倪萍,八十二岁的申纪兰,老中青三代,多好的会议室结构,分别用擅长的最纯真、最亲和、最质朴来代表中国人的民意,直取上、中、下三路,无孔不入、无往不胜、无与伦比。

老中青三代都在鼓掌,长江后掌推前掌,前掌修成仙人掌。

15/03/2010

墙里扔出的一根骨头

把国家和政府当父母,为不给父母添乱一直没投过反对票的倪萍,前几天被评为“共和国脊梁”。出于对脊梁这根很敏感的骨头的理解不同,大家议论纷纷。我说:倪萍确实是脊梁,只是患了颈椎病。

我觉得把国家和政府当父母,是一个很欠的说法。因为它们不过是小区的物业和保安,纳税人聘来的,想必大家谁也没对物业和保安喊过父母吧?其次,哪怕物业做得再差,也深情地从不投反对票……这样的逻辑实在差劲,除了会导致中国这个小区下水道持续内涝,还会导致“你到底是为党说话还是为老百姓说话”这样的励志名言及墓志铭言,教育出更多的软骨头而不是脊梁。我反对倪萍成为脊梁,我不认为这么说有什么不对。不为老百姓说话的脊梁是患颈椎病的“7” ,而不是人格笔直的“1”。

好玩的是来了很多水军,除了倪萍每篇博文下面都要出现的“大姐好人哪” “大姐像一阵春风化解了人间”知音体,我的博客下面忽然也出现很多平时以发美容帖为主的ID : “李就是想搞乱中国” “大眼明显是利用当下的宽容大呼小叫,历史上汉奸大多出自这类搅和者!李是卖国贼”……这时我不笑是很难的,因为我忽然看见一坨很深刻的帖:“大眼明显是故意的,他想引起领导的注意,当选人大代表。”

我觉得派水军在笔仗中是很土鳘的一招,水再多也难保航母不搁浅。我也不认为道歉是件很严重的事,自出生以来,我天天都在向共和国道歉。让我觉得要写点什么的,是因为看到倪萍更新了一封给我的信:《李承鹏,你的微博我看了》——

“最近我获了两个奖。一个是‘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奖,获奖那天组委会安排我接受媒体采访,我婉拒了,我说:有德有艺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应具备的基本条件,不用表扬。另一个就是昨天你说的那个奖,我具体获得的是‘纪念建党九十周年.共和国脊梁’系列活动‘十大杰出艺术成就奖’。我的现场获奖感言是这么说的:和同时获奖的田华老师、刘兰芳老师、张继刚他们相比,我真的不配拿这个奖,如果能退的话,这个奖我退了吧。我仅是沾了职业的光,又出名又得利的,我知道自己,我会努力的。其实,无论你怎么说,我都能理解你。圈内我们都叫你李大眼,我还签了本《姥姥语录》托人转给你,并写了这样的话:你的几本书我都看了,散文写得真好,尤其是写张国荣,还有写你的母亲。交换吧,你也看看我的书。最后我想说,姐姐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脊梁,盼你能理解。”

表面看这是一篇如沐春风的文章,可透着一种春晚体的假,表面上这是老百姓的贴心小棉袄,实际上是有关部门的铁马甲。你都不婉拒获德艺双馨奖,却要婉拒采访。婉拒采访,却对亿万观众宣告“有德有艺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应具备的基本条件,不用表扬”。这么裸的假,让我雷鸣般地想起雷锋做好事从来不留名,只是写在日记上……另一个雷鸣般响起的是倪萍要退掉脊梁奖。多么熟悉的场景,领导最爱说“我真的不想当这个官啊,可群众不答应啊”。姐,你退掉它吧,我打赌,你真心要退肯定是退得掉的。

我不认为倪萍提及的那些人配得上共和国脊梁。靠演些红色电影讲些价值观混乱的评书、执导些耗费民资的大型晚会就成了脊梁,也是蚯蚓脊梁。至于“德艺双馨”,苍井空听了,会含泪退役的。

我不想绑架倪萍去反对什么。我只想说:这个国家,你我都是戏子,且不幸是三四流的戏子,举国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在演皮影。可戏子中还是有高下之分的:知道自己在演戏的,和忘了自己在演戏的。你碰巧属于那种入戏太深,相信靠煽情的眼泪能清涤我们生活的屈辱,颤抖的尾音可以共鸣出幸福大家庭同一个心声。可我要告诉你,那是你的幻觉。太多的人找不到工作上不起学喝着毒牛奶按揭着高价房……其实你也不是看不到,开始你装看不到,后来你就真看不到了。你盈眶的泪,已自顾自地凝化成一副美瞳隐形眼镜,看什么都叫幸福、安康、合家欢乐、举国欢腾……

我认为倪萍是个好人,可这就是好人现象。这个国家总有一群人,开始装看不见,后来真看不见,不仅自己看不见,还不许别人看得见。他(她)从不投反对票,唯一的反对票就是,反对别人投反对票。到后来,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得有些傻气的人,而成为精明的帮凶。这样的人确知自己要什么,怎么要。动作娴熟,表情纯真,下手狠毒。倘若你发现这些技巧,他(她)却会深情地望着你说:“呀,我只是一个想帮父母操心的孩子。”问题是,这么多年,您都姥姥了,装孩子不腻吗?

高龄之际竟演出这么清纯的一嗲,所以不是脊梁,是伎俩。高堂之上本有些心虚的父母就坦然了:看,我们有这样一群代表民意的脊梁,那么油价就不用下调,房价也不算太高,税费还是可以涨一涨,总之一切都是发展中必然遇到的问题。

不要教我厚道,最厚道的是帮人民说话,而不是成为两会一枚永恒不倒的“同意牌”假肢。不要教我善良,这国家的人民被善良害过几千年。也不要夸我的散文写得好,中文系基本功不值一提,这国家已让我没心情写散文,我写的杂文比所有的抒情散文都好。因此就不必交换彼此的书了,我俩不是同一路人,你我的区别,就是《李可乐抗拆记》和《姥姥语录》的区别,这不是两本书,是两个中国。不如你带我去姥姥的菜市场,我带你去拆迁现场,看我俩谁先崩溃,以后你在两会上反对一次父母,我在文章里表扬一次父母。倪,敢?

我对脊梁是这样看的:作为人体最重要的中枢神经系统,应实现大脑指挥屁股,如果屁股指挥大脑,不叫脊梁,顶多是野夫说的一根墙里面扔出来的骨头。

你敢保证每回墙里扔的都是骨头?最后,说一下微博里一个真实故事,有个人一直在墙外等骨头,等啊等,深情地等,结果墙里扔出来一砖头,砰……

14/07/2011

榜样的力量

我只是想说一个笑话:

又到学雷锋的时候了,我们走上街头寻找好人好事,在路口发现一个老大爷正要过街。大家涌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他搀扶过街,大爷激动地想说什么,我们打断,说: “做好事是应该的。”到了街那边,大爷喘着气指着我们骂:“我好容易过了街,就被你们弄到这边来,过了街又被你们弄回来,今儿都第四回了,小兔崽子们还让不让我回家? ”

小时候谁没干过拎桶脏水把环卫工人擦干净了的栏杆再擦一遍的蠢事儿。我还把我妈给的零花钱假装路上捡的交到班主任那里,从而登上了当期好人好事榜。

一个国家主张什么榜样,暗示它的方向;一个政权去主张什么榜样,表明它有多大气场。最近又开始学雷锋了。内心觉得雷锋是个好人,雷锋精神是古今中外都认可的利他精神。可是这个国家树立的榜样,总透着股假肢的味道。我研究过雷锋的事迹——无数次把馒头送给没吃早饭的群众,我就奇怪怎会有这么多的不爱吃早饭的群众。后来才知道那是1959—1962年,大饥荒让中国饿死了千万人。我又发现雷锋又很爱把部队发的线衣、棉裤脱给雪地里冷得发抖的群众,后来才了解所谓“人民丰衣足食”,只是报纸的意淫。雷锋还常带着战友们去瓢儿屯车站帮忙打扫卫生、送茶送水,那里每逢年节就人满为患,工作人员忙都忙不过来。这表明多少年来我们都没解决好春运的老大难问题。雷锋还常送淋雨的母子回家,送苹果给没苹果吃的职工医院病人,帮丢了票急得大哭被众人围观的山东大姐买票……这分别证明了从那时到现在,我国的公交系统一直很差,工人劳保实在可怜,国人一直很麻木。

雷锋远看是一个道德模范,近看其实是一个社会问题的救火员,表面在宣传什么,其实在揭发什么。

我不反对道德教育。可反对把它搞成了特种兵教育、神话教育,直到传出唱红歌不仅可以让人道德高尚甚至治愈不孕不育,简直是巫术教育。这里的道德楷模——救溺水者不幸牺牲的,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救人时不救自己儿子的,穷得叮当响却举债十七万捐款最后得胃癌去世的,违背消防常识拿松枝去灭火的,见地主偷公社海椒不报警却亲自搏斗献出幼小生命的。我们的道德楷模,总之牺牲的、牺牲的……难免让人联想,不牺牲的就不能叫道德楷模。我觉得,总鼓励人们去牺牲的道德教育,是不道德的。

美国也要树立道德模范。ABC台曾推出过一档叫《真实之美》的道德模范节目,让十个俊男美女参加选秀,内容设置跟我们一样,比拼助人为乐、爱心、公德心。可并不是一水儿站在台上回答预设了伟光正答案的问题,而是考察他们被茶水泼到时、被弄脏鞋时、落选时的反应。其中有一个暗中拍摄的环节:让一个送外卖的侍者端着咖啡进屋,可他两手没法开门,此时就看屋里的两个参赛美女哪个在下意识中先去帮忙开门。

这是一个经典设置,当一个送外卖的遇到困难时,你该怎么帮助前来帮助你的人。这就是西方社会说了很多年的one for all, all for one精神,“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对比下来,别人宣传“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公平观,我们宣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圣人观;别人通过平常小事闪现内心一点善念,我们轰轰烈烈打造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烈士团;别人于无声处透露文明社会的价值观;我们却在播放大无畏、全无敌、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死了都要拉家人垫背的战争献身观。

美国那个节目很火,通过电视手段传播了适用于普通人的道德观。可见美国人不是不宣传道德,而是用更聪明的办法宣传道德。

我其实喜欢好人雷锋的,他开始是一个质朴的普通青年,后来喜欢摄影,就有些像文艺青年,后来被很差的写手注水再无限拔高后,不幸在某些同胞心中成了其他青年……雷锋本身没错,错在于中国的道德教育,是大尾巴狼教育。

回到开头那个笑话,它被安上了新的结尾:那个老大爷终于摆脱学雷锋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回家了。老太太惊讶地问他怎么可以回家的。老头说,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假装摔倒在地大喊,别动,谁把我撞翻的。那些人哗地一下子就不见了……读到此处,就知道中国道德教育已完败。

我很想讲讲特蕾莎修女的故事:一个出生在奥斯曼帝国的商人的女儿,立志成为修女,她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印度,走上街头救助麻风、霍乱病人,帮助倒在街头的老妇清洗被老鼠咬坏的身体。她在加尔各答卡里寺庙后面的空地设置救助站,历经官方打压、宗派攻击,可她坚持帮助不同种族宗教的人,为他们治疗、清洗,给予他们尊严。有天晚上,一个刚被拉来的老人快断气了,临死前,他拉着德蕾莎的手,用孟加拉语低声说:“我一生活得像条狗,而我现在死得像个人,谢谢了。”

特蕾莎说,人类最大的不幸并非饥饿和病困,而是当处于这境地时,没有人伸出手让他(她)得到应有的尊严。她超越了宗教和政党,她只是在进行平等的心灵沟通。特蕾莎修女老了,走了,而她建立于寺庙空地上的收容院的入口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尼尔玛.刮德”,按孟加拉语的意思,就是“静心之家”。

雷锋只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好人和榜样并非一样,很多时候我们被救助了,却仍像一条狗,就算吃饱了,也只是一条吃饱了的狗……不是吗?所以不仅要像雷锋那样给予人们面包和棉裤,更要像特蕾莎那样让人们知道有得到面包和棉裤的权利;不仅要学雷锋那样在大雨天送母子回家,更重要的是,像特蕾莎修女那样,在苦难曰子里给人们以本应有的尊严和归宿。

要给他们,即使不能活得有尊严,也要死得有尊严。这才是榜样的力量。

29/02/2012

一只安反的马桶

我只是想讲些故事。

1997年,我生平第一次当上房奴,以美好心情搞起了装修。我有幸碰上一家追求生活品质的公司,他们说,以发展的眼光看,一定要用中央供热系统,热水直接入厨入卫,才够中产。我是个虚荣的人,当即决定中央供热。屋子交付那天,我妈一边在厨房洗碗一边嫌热水出得太慢。我耐心向一个传统劳动妇女解释中央供热得等一会儿,这就是高科技。然后我转身上厕所初女蹲,冲马桶……感到有点热,然后闻到一股味道。

以发展的眼光,他们把热水安反了,是的,安反了。

同月8日,三峡大坝胜利截流。当时报纸说以发展的眼光看,大坝会让我国变得冬暖夏凉,是这片热土很大的一部空调。可是现在,这部空调貌似也安反了……当然这极可能是造谣,这个连小区下水道堵了没半个月都查不出原因的地方,最大一根下水道是否影响了祖国的气候,更是证明不出来。这两天官方强烈要求质疑三峡大顼者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造谣。这很像杨志碰上牛二,杨志要证明他的刀杀人不见血,除非把牛二剁掉,可剁掉就犯罪,不剁就是造谣。黄万里们要证明三峡大顼真让气候大变,除非把三峡炸掉,可炸掉就是反革命,不炸掉就是造谣。当科学遇到政治,就是杨志遇到牛二。

我不懂科学和政治,我只是说些故事。七八年前,我很爱去诺尔盖草原骑马玩,中国最漂亮的湿地草原,那里有大片的花湖,风一吹过,花儿们就会弯下腰对你呵呵直笑。四五年前我再去,草原已有沙漠化迹象,很多山坡光秃秃地像长了癞疮。当地牧民说,一是为了大力提升GDP,领导要求多养牛羊马,牲口把草吃没了。二是因为大量开采优质能源“泥炭”,而泥炭恰恰是保存水量的重要资源,像海绵一样保护着黄河上游百分之三十的水分。三是因为三峡大顼……算了,牛二大哥又要说我们在造谣了。那个叫泽郎丹顿的藏族青年凝望了这片浩大的黄沙很久,回头认真地告诉我:再过十年,我们这儿就不养牛羊,改养骆驼了。

是的,骆驼。如画的湿地草原养起了骆驼。不过当下一次红一、红四方面军经过时,就不会有战士掉在沼泽里了。这才是长征壮举。

再有个故事是,昨天,著名革命根据地洪湖终于也旱了,七十年一遇的大旱,最深处才三十多公分。我小时候是看着“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呀”剧情长大的,暗中曾很想跟女游击队长韩英一起躲在水里打游击。可现在别说打游击,下水洗澡连毛都挡不住了……即便当地渔民过不下去也不敢打游击,没有大片的荷叶与水草藏身,脑子里刚冒出点大泽乡的念头,联防队员十里之外就可漂亮全歼了你。可见旱有旱的好处,这样想来我们都肤浅了,三峡大坝除了是水利工程,也是一个维稳手段。

以发展的眼光看,花季绿坝,三峡大顼,一坝更比一顼强,前者只控制思想,后者直接在身体上把你消灭。算了,我还是讲些故事。前些时候有登山的朋友来成都,我本想带他去龙泉看桃花,可现在成都连天气都在响应政府“节能型社会”的要求,从冬至夏,直接把春天节省了。刚从四姑娘雪山下来的他穿着挺厚的衣服,站在雨地里瑟缩一团,只见雪花不见桃花。他刚走,成都就三十四度了。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去年十月,成都南门就飘雪了。西门吹雪算个屁。

从万年一遇,千年一遇,百年一遇,到现在每年一遇,讨论该不该炸掉。你看,修水坝是为了发电,发电是为了抗旱,抗旱就要修水顼,修水坝又得抗旱,这样生生不息。最新的消息是鱼米之乡的江苏盱眙停水了,上海也因缺淡水,海水倒灌进城区。好现象,以后阿婆们不用上街抢盐,直接从地沟里舀一碗就是含碘盐。这些当然都不是人祸,全是天灾。当做不到人定胜天,天本身就是灾,是厄尔尼诺。

最后一个故事是:前天,重庆市交旅集团的豪华邮轮“长江黄金1号”下水。该轮是目前长江上游最豪华的邮轮,长136米,宽19.6米,高6层,1.2万吨级,总投资1.3亿元……董事长王永树称,最贵的总统套房每人3.6万元,船上有商业街、游泳池、桑拿中心、雪茄吧、电影院,不仅可停靠直升机,还可以打高尔夫,还有露天游泳池,就像一座漂浮在江面上的五星级度假村。“十二五”期间将陆续投资二十亿元人民币,长江上还将新增九艘五星级豪华邮轮,在长江沿岸各5A风景区游玩。

看到这条新闻,我第一个反应是,不是都没水了吗?吃水这么重的船不怕搁浅?后来我以发展的眼光想了一想——可以再次启用纤夫,顺道解决下岗工人就业问题,为表明已是新社会,纤夫须得边拉纤边高唱红歌,高声歌唱我们的长江观旱旅游团,歌名就叫《2012,就是好,就是好》。

很长时间,我为没深刻理解利国利民的工程原理而深深惭愧,这几天一通恶补大致搞明白,其实,它就是利用鸡国西高东低的地势,把高处的水先行存到一个叫三峡的水箱里,然后由_个叫三峡公司的阀门,爽了就冲一下,冲一下,不爽就憋着,憋着……至于什么时候它爽,什么时候憋着,要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以发展的眼光看,它就是一只马桶,只不过安反了热水。

25/05/2011

车轮滚滚,几多头颅凋零

地图上,你很难找到一个叫乐清市蒲岐乡寨桥村的小地方。和中国很多的村子一样,这里种植水稻、番薯、油菜,也有些水产。几年前,它的平静被一队铲车打破。

在人堆中,你也很难发现一个叫钱云会的老村长,他蓬头垢面,两眼无光,穿一身灰蓝的衣服。我一直想象他说话该是什么样的语调,昂着倔强的头颅讲道理时,身材会不会更高大一些……可这些无法证实,我看到他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是在一张照片上——此时他身体反扭,头差不多已脱离躯干,正躺在一辆巨大的工程车的轮子下。他死了,据目击者说被几名大汉按在道路上,缓慢地用车碾死了。当然此事被斥为谣言,并无真相,和所有的事一样永无真相。我们仅知道:他死时,道路上的监视器恰恰坏掉,肇事司机及时转移,大队执盾牌、穿威武制服的人如神兵天降,把村民分割包围,还有一些穿着黑衣黑裤的家伙迅速移动着……这个事故最后变成了故事,结论: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有司正在处理中。

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如我爸是李刚一样。好在我们得知真相的方法,已从眼睛和耳朵,改为内心。唯一能纪念钱云会的方式,是有人能把他的头颅仔细安上。

一颗有尊严的头颅。六年以来,这颗头一直琢磨怎么把那一百四十六顷属于村民的地从官员和商人那儿要回来,让村民们赖以生计。四个月前,这颗头还在费劲地遣词造句,托人发帖讲述官家怎么伪造文件,怎么出兵围殴村民,把他和其他几个领头人判刑……这颗头颅还想出的一句坚强却并无自知之明的话:此文章如有任何污蔑之嫌,由我钱云会负责。

他以为他这颗头颅是坚强的。可是,仍敌不过车轮的重轧。

自发明车轮以来,未见过这种惨状。要知,十字军东征的是异教徒,殖民者屠杀的是印第安人,希特勒毒杀的是犹太人,可我们戗害的是同类哪。钱云会不犯任何当杀之罪,他不过是一个农民,并无想到过叛乱,临死时还相信着多年来的信仰,竟离奇死了。他不过就是帮兄弟们要口饭吃,要饭吃,多简单的事,碾杀他做什么呢?对了,这又是谣言,正确的说法,他的头颅,只是不小心地自行滚到车轮下面,被碾轧了。

爱同类,爱同类,我说了很多遍,是国之为国的底线,再突破,就抵地狱。

记住皖K5B323这个车牌,车轮滚滚。我小时候看过同名的一部电影,是讲农民兄弟怎么小车不倒只管推,大力运输物资帮子弟兵打败反动派……这个国家是建立在这样的车轮上的,也许钱云会的先辈还推过这样的车轮,他们生于车轮,死于车轮。车轮滚滚,我却看见在后退。

关于强拆,不存在官商勾结,官即是商,商即是官,为方便行事,他们穿着各种马甲,一件不够就穿两件,两件不够就穿三件,到最后,他们就是马六甲。也不是城市化进程这么美好的童话,前两天我的家乡,就是市民们很爱坐在桃花下面打麻将的那个地方,因主人不同意“128元/平方米”,铲车就把他们家铲光光。那地方跟城市进程连根鸟毛都挨不上。也别信公共利益这个逻辑陷阱,一个人的利益不是公共利益,一百人的利益是公共利益,如此,他们连做九十九遍算术,这一百人都没了利益。

中国的事永远没那么复杂,就是少部分人得到太多,大部分人得到太少,且永远是多得的人去抢劫少得的人,抢来抢去,分来分去,发现还不够用,就车轮滚滚了。还有一些专门研读圣人言的上师,总教育我们遇到挫折时不要埋怨社会,要问自己的内心,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到最后,就是让我们抱歉地说,大爷,对不起,我们只有这点了,没法给您提供更多的东西,小的我羞愧难当,只好自行滚到车轮之下,碾而轧。

这里多一个英雄,就是多一个冤魂,多一个冤魂,就是多一枚胸前GDP的勋章。我不想叫钱云会为英雄,只希望钱云会是最后一个不小心把头颅滚落轮下的村长,你们当知:人,是天和地种下的庄稼,不要随便把我们来拔。

看时光向前,车轮向后,滚滚红尘,几多头颅凋零。

27/12/2010

恰恰

一场死姿如高难度体操动作的车祸,果然普通交通肇事了。这里最艰难的不是战斗,是说服自己修改小学的常识课。得相信:开水是可以喝死人的,洗澡也是可以淹死人的,人如飞草败革般撞出,警方却宣布车速只有七十码……还得信,牛顿在这里并不好使,不是苹果砸在脑袋上,而是脑袋撞上了苹果。

不过为一个死得古怪的农村老头说句公道话,有新华社评论员就说我等煽动。别老煽动煽动的,您可是太抬举我了,时代进步,群众并没那么好煽动。他们比你我都有头脑,比我们更尊重常识。还有些特别淡定的教授说我身为意见领袖,就不要轻下结论。可是我下过结论吗?你分得清质疑和下结论吗?另外,我不是意见领袖,我只是提意见给领袖,皇恩之下,太多妖魅横行。只是说些常识,跪求上面知情。

好吧,那不过是一场普通交通肇事:那天,钱云会恰恰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出门了,恰恰司机为绕开右侧的垃圾逆行到左边,恰恰司机看得到垃圾堆却看不到一个打着雨伞的大活人(司机视力偏差),卡车左挡板把人撞了且撞出了擦痕,但恰恰没把人撞飞(挡板练了吸星大法),雨伞也没被撞飞而是自动收拢,一人一伞被吸到车轮下面(因为整个车体也是练了吸星大法)。恰恰钱云会喜欢用不同凡响的跪姿死去,司机踩刹车时又恰恰把其脖颈精准轧住。此时是九时许,道路监视器因技术原因恰恰未能启动,两个多小时后却恰恰启动。然后,平时没两三个小时不出警的警方五分钟后就蜂拥而至,重型装备恰恰都很适合围剿大型人群,恰恰声称目击钱云会被按在路上的村民失踪了,恰恰一个上传了图片的女大学生也不见了,恰恰那个司机是无证且吸毒的人员,关于这种有案底人员实际受谁控制恰恰你是不敢说出来的……还有很多恰恰,请大家补充。

总之,寨桥村路口在跳一场大型恰恰舞。每一个单独的恰恰都是可以的,但这一串恰恰组合起来,概率就像走路上被火星上一块石头砸中脚趾。大家都是讲常识的,如果哪天新华社御前带刀侍卫走进厕所,我尾随而入,不一会大家发现他倒栽葱于茅坑里。恰恰那厕所没其他人,恰恰监视器坏了,恰恰我跟他有经济过节或者为泡一妞曾大打出手……我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说他恰恰是为捡假牙不慎掉下去,你相信吗?你一定要信,为了稳定,你不仅要负责自信,还要负责他信。

不要怒斥谣言,不要说“不在现场目击,怎可造谣这是谋杀”。纳粹杀犹太人时我们都不在现场,可我们知道纳粹杀过人。731我们也不在现场,可我们知道毒气室残害了同胞。不必在现场,因为常识在现场,不必在现场,良知在现场。

凡事得亲历现场才可发表观点,这叫封口。报道每起杀人案必在现场,记者岂非同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不去思考,你脑腔里装的就不是脑花,而是蹄花。著名的美国球星辛普森案,没有一个记者在现场,可人们从不回避质疑辛普森是个杀人犯,更没有美国新华社评论员来指责大家在造谣;法庭虽没有判辛普森刑事重罪,可全美公民都呼吁判辛普森民事罪责而且最后也判了。这就是常识,不要把法官的职责强加给记者,如果必须是政府发布在前,记者报道在后,那不叫新闻调查,叫红头文件。如果不需要追问,只需要宣传,这将是世界的灾难。

说手无寸铁的村民打伤全副武装的警员,这是个病句。巨资配置的天眼系统只能浏览不能存储相当于望远镜,又是个病句……这样的病句还有很多,最后的病句将是:那个叫钱成伟的将改口,说从未目击有人按住并轧,女大学生会否认图片自她手而出,钱云会还会有嫖娼等劣迹暴露。下一步该是村民中的反对者来揭发死去的钱云会了,这就是死无对证。

一出盛大的恰恰舞会在上演。每天,每条街道,每个人都是演员。有人问:你不说自己的观点能死吗。我答:不会死,但会有些郁闷。像屁一样出生,像屁一样死去,不放一放,愧对屁民一生。

我确信,我和我的同类,其实就是个屁。假装善待自己。

29/12/2010

N+1

很多人让我写一下富士康连跳,我说等等,再等等,因为连跳更新速度超过了我博客更新速度,仓猝一写,恐怕就没有新意。我是直等到凑齐十连跳整数时才写的,内心觉得在政府和郭台铭的大力辟谣下,短期内该不会再跳。可大家查一下我更新博客的时间就知道,就在我更新的这一刹那,十一连跳。所以大家以后也不要说N连跳了,其实是伟大的N+1跳。这篇文章是我少有频频PS的,十一个屁民,截至现在正好可以参加南非亡灵世界杯首发。

听说有记者在工业区潜伏二十八天却没找到血汗工厂的证据,这就对了,就算找到证据也会被证明这是假新闻。2006年有两个记者撰写了富士康一些负面,被郭台铭告到法庭索赔三千万元。郭台铭聪明,不告报社却告记者,还通过法院冻结了记者个人财产。这在台湾省以及索马里都是违法的,但在大陆不违法,因为郭台铭每年给政府提供3.9%的出口贸易额,3.9%,当然就不违法了。当年那两个记者揭露真相很牛逼,收到传票时却很傻逼。在这里揭露真相和打麻将是一样的,要时机,早了叫诈和,晚了就成穷光蛋,中间一不留神被有关部门抽走一张牌,就成小相公了。

记不得哪连跳时,专家说富士康跳楼其实没问题:你看,富士康在大陆有六十万员工,才死了十一个人,这比全国平均自杀率低了很多。请不要再弱智地说我们的专家弱智了,他们关键时刻总能迸发出统计学方面的牛逼。有十三亿人做基数,明天忽有一百万人失业,失业上升率也才区区千分之零点几,比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就幸福得多;这几天列车脱轨汽车撞车才死了七八十人,按人口基数跟欧洲比,我们的道路安全得像躺在自家床上。还有问题疫苗,数亿花朵才死了区区十来朵,天折率简直低得让联合国妇女儿童组织有报名前来学习的冲动。类推下去的贪官率、自焚率、强奸幼女率、地震学校倒塌率……十三亿人口是危机公关宝贵财富,任何重大灾难给这么一摊,最后稀释成一个屁。

富士康最终会被证明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八零后、九零后精神太脆弱,梦想不切合实际,不善于调剂自己。总之富士康用工是合法的,工资是保障的,情绪是稳定的,加班是自愿的,连跳楼也是自愿的。听说在有关部门禁令下,报纸都发不出连跳的消息,我这一篇在主页上的位置也被强行下坠,一路下坠,中国式下坠。下一步,富士康会组织官方媒体进驻工业园采写稿件,标题统一为正面的“富士康的上升”,以消除“富士康工人下坠”的负面。

死那么多人,工会一直不现身,在郭台铭力邀下,工会主席才牵着资方裙摆现身,献身。终于献身,指出“外界不能乱怀疑,这就是单纯的跳楼”,原来世上还分单纯跳楼和不单纯跳楼,富士康发明了一项极限运动叫单纯跳楼。他进一步表示,“这件事集中在年轻的高危群体,表明年轻人的个性出了问题”,又见高危人群,原来富士康集中了这么多年轻的精神病……

这里一直有很多神秘的会,你知道它存在,但你从未见过它。从这一点,这些会还不如传说中的天地会、哥老会甚至相亲大会。

小时候读《教父》,看到一个叫“卡车司机工会联盟”的东西。穷人被克扣工资,工会派人堵住老板的门。工人的妹妹被恶少睡了,工会派人打碎恶少的下巴。好莱坞阔佬搞了潜规则却不办事,教父派人锯下阔佬那匹名马的头,半夜摆在阔佬床头上,吓得他哇哇乱叫……这些情节让我很崇拜美式工会,但老师教育我们要正确地看待美国工会,它们表面上讲义气,其实是用帮会方法麻醉美国劳动人民。

后来看一些资料才知道:经过一系列的罢工示威,美国汽车工人们每小时的工资为70—80美元,还有养老、医疗甚至上下午“咖啡时间”等福利。可美国工人还不知足,现在正在谋求把退休年龄提前,因为美国大公司的员工退休后有一大笔退休金。我算过,如果美国工人像富士康工人那样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月休息两天,每天就可挣到800多美元,一个月就可挣到两万多美元,一年就……就是美国总统的工资了。但为什么不是每一个美国工人都能挣到总统那么多钱呢,这是因为:

美国工人太懒了,一幢大楼按深训速度半年修好的,美国工人边喝咖啡边修,五年差不多能封顶。一辆汽车按广州速度三个小时能组装,美国工人要装上半个月甚至返修一颗螺丝钉都磨蹭三天。前段时间,美国工会还通过万分不要脸的游行和示威,为汽车工人争取到了在生产线上抽烟的权利,理由竟是:汽车生产线太枯燥,抽烟可以减压。这很阴险了,也许工会真是资方的帮凶,不太方便把工人从楼上踹下去,就设计要抽死丫的。

CCTV滚动播出了美国三大汽车巨头年年亏损,奥巴马政府救市无方,工人失业率居高不下。一些爱国者恨不得马上游泳过去解救水深火热中的美国工人。可爱国者并不晓得,美国工人的成本比日本高30%,比中国高100%,把美国工人策反到中国来,才是让阶级兄弟生不如死。现在,越来越多美国企业已把工厂迁到中国,因为资本家惊喜地发现,MY的G〇D啊,MY的D〇G啊,他们像狗一样的生活,像狗一样的听话。

中国的GDP,中国式速度,中国第一制造业,就是这样炼成的,每一颗螺钉,都是一根中国工人的穷骨头。

我问过一个台湾人:郭台铭在台湾的企业有没有出现这么多跳楼。答:没有,如有,家属早就抬尸游街,郭台铭就破产了。又问:郭台铭怎么创业的?答:郭台铭1974年在台湾成立鸿海塑料企业有限公司,只能生产黑白电视机的旋钮,1988年在深圳办厂时只有百来人的规模。问:他怎样发家的?答:但到2007年底,富士康基地已超过十三个,2001美国《福布斯》“全球亿万富翁”排行榜上位列第198名,2002年入选美国《商业周刊》评选的“亚洲之星”,2009年跃居“全球500强”第109位,被评为最有尊严的台商。

明白了,郭台铭是靠1988年在深训办厂才发达的,才活得越来越有尊严。但他的工人,没能活得有尊严,也不能死得有尊严。

郭台铭天天向上之时,正是工人们天天坠落之际。大家都在玩N+1连跳,只是方向搞反了而已。

而工会,此时无声胜有声。

25/05/2010

输出了价值观

4月26日这天,我不小心看到一则新闻:

罗马尼亚当地时间4月21日,尼罗市场管理方对市场实行了强拆。罗马尼亚华人维权委员会负责人潘继东接受记者采访时愤怒斥责:“法院还没宣判的时候就把它拆掉了,这本身就是犯法,市场老板在操纵政府。”

据了解,1998年尼罗市场里本有两千多家华人店铺,拥有“永久使用权”。但尼罗集团却强行要求华商搬迁至每间租金高达30000欧元且只有十年使用权的红龙市场。更甚者,尼罗集团只赔偿华商每间店铺3000—5000欧元,即华商从永久使用的店铺换租到位置偏僻的红龙市场,还要付给管理方余下的25000—27000欧元现金。从去年n月底始,尼罗市场上演了撤物业管理,警察强行封店、拉货、驱赶商户等闹剧,后更是停水、停电甚至撤出清洁和保安人员。随后罗马尼亚有关部门称接到了举报,尼罗市场部分商铺存在偷漏税及假冒商品、卫生、消防隐患等问题,2010年4月21日下午五点左右突然实施了强拆,据描述,“用那个大型挖掘机推倒压过去就像坦克一样的,几个小时就推平了”。闻讯赶来的数十名市场华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私有财产被毁于一旦,无言以对,唏嘘不已。

潘继东说:“我们也劝着大家不要有过激的行为,毕竟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则认为:“一些国家和地区眼红被中国产品占领市场,不断制造贸易争端,目的是转嫁金融危机。”

我的读后感:

我是仔细看了两遍,才确认本次强拆发生在罗马尼亚而不是中国。

一、这么漂亮的歼灭战,罗马尼亚一定抄袭了中国。情节和战术都很眼熟:高价修,低价拆,差价高达五倍。撤掉物管,停水停电,出动警察,及至“接到群众举报,部分商铺果然存在偷漏税及假冒商品、消防隐患,有关部门趁势封铺”,简直深得联合执法之真传。一直说中国盗版着世界,这次终于轮到世界盗版中国,一直纠结中国没跟世界接轨,世界却主动跟中国接轨了。4月26日是“知识产权日”,切题的日子。

二、由于缺乏实战经验,罗马尼亚有关部门并未做到炉火纯青。从战略上,红龙市场从2003年就开建,可直到2010年才强行拆掉尼罗市场,这就闲置了资金,浪费了利息,导致社会不稳定因素滋生。从战术上,仍有很多拆迁细节值得向中方学习,比如:第一波该由警车开道,第二波派黑帮持械驱散不明真相群众,第三波则是大型挖掘机闪电作业,不给钉子户任何反应时间,第四波为救护车(显示出对紧急突发事件的快速反应能力),然后是殡仪馆的车(有利于争抢尸体迅速焚化),远处还有武警维持秩序……的一条龙服务。罗方只派了点警察和几辆铲车,不专业,不严谨,没有及时组织专家论证物业税的合理性和国家建设的迫切性,更没及时组织民意调查和舆情评论员,在舆论上压倒对手、理论上挤压对手。

三、作为社会主义一脉相承的香火,罗马尼亚施工队在气场上与我们还是较为相近,几小时前那些女华侨还在商铺里卖丝巾和中国服装,不过回家打了个盹,回到商铺只剩残砖剩瓦了。可深层次分析,这次强拆居然要花几个小时,导致群众大量围观,看得出还没摸索出城管部队这种高效准确的建制,要是有城管,女华侨上趟厕所,轰的一声商铺就秒了。尚嫌不足的还有细腻感,整个现场乱糟糟的。不像河北那家,半小时回来,屋子连块碎砖都不在了,但房顶上原本插着的国旗居然没动过,证明中国铲车师傅知道个人是可以铲掉的,而国家却不能铲掉。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中国铲车师傅屡屡创造技术大比武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连根针都拎得清。

四、整起事件,那个叫潘继东的侨领是很有意思的。他的正式身份是华人维权委员会负责人,难道罗马尼亚方面还没把维权列为敏感词吗?居然还允许成立维权委员会。他说:“法院还未宣判,怎能强拆?这太不符合司法程序……”让我怀疑他是不是1949年前就出国了。

五、他又说:“我们也劝大家不要有过激的行为,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他的意思是,要在国内就可以有过激行为了,国内的强拆,不会出现精神病也不会出现父子被烧伤烧死,不会出现老太太自行摔下土沟被泥土淹没以及一个妇人试图爬上铲车不慎滑下,被履带辗轧……当然在潘继东的指挥下,本次事件中方保持高度的冷静和克制,没有上访,没有千人下跪,更没有让掷燃烧瓶、自焚等绝招流失海外,充分保证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我们不能活得很有尊严,也要被拆得很有尊严。

六、至于拆除这么大一个市场居然没有发生伤亡,这在国内是不多见的。这证明罗马尼亚有关部门还是忌惮中国国力日益强大,导致拆迁作风偏软。比如你看,在国外还可以找大使馆,在国内只有找殡仪馆。

七、目前,中国使馆正就强拆展开交涉并持续关注。我看到国内各大门户网站有很多爱国志士群情激昂,纷纷要求派一支军队打到罗马尼亚去,中国人不可辱,中国人财产不可外人侵犯!我想,中国人确实是不许外国人辱,中国人只许中国人自己辱。中国人的房产不可外人侵犯,中国人房产只准自己强拆。

八、我认为,军队就算了,报仇雪恨不如派城管和贪官,给我三千城管,一夜收复台湾,给我五千贪官,一周搞垮美利坚。

九、口号是:世界给CHINA—个机会,拆呢还世界一个惊喜,地球给CHINA—把铁铲,拆呢敢把火星拆遍。

我们,终于输出了价值观。

27/04/2010

手执毛选当空舞

前几天,有人给我传了一篇《毛泽东论拆迁》:

早几年,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没有说清道理,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邓小平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于是乎那个地方的群众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小孩子,第二道是妇女,第三道是男的青壮年。到那里去测量的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农民还是胜利了。

后来,向农民好好说清楚,给他们作了安排,他们的家还是搬了,飞机场还是修了。这样的事情不少。现在,有这样一些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无忧,可以横行霸道了。这样的人,群众反对他,打石头,打锄头,我看是该当,我最欢迎。而且有些时候,只有打才能解决问题。

共产党是要得到教训的。学生上街,工人上街,凡是有那样的事情,同志们要看做好事。成都有一百多学生要到北京请愿,一个列车上的学生在四川省广元车站就被阻止了。我的意见,周总理的意见,是应当放到北京来,到有关部门去拜访。要允许工人罢工……

无非是矛盾。世界充满着矛盾。民主革命解决了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这一套矛盾。现在,新的矛盾又发生了。县委以上的干部有几十万,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搞好,脱离群众,不是艰苦奋斗,那末,工人、农民、学生就有理由不赞成他们。我们一定要警惕,不要滋长官僚主义作风,不要形成一个脱离人民的贵族阶层。谁犯了官僚主义,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骂群众,压群众,总是不改,群众就有理由把他革掉。我说革掉很好,应当革掉。(《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1版)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还以为是网友恶搞。后来一位河南大学的同学帮我在图书馆查到了出处,我又怀疑是盗版,刚刚亲自去查:第313—329页,确为毛选第五卷的话(《在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曾想自行在脑中绿顼,可内容太诱人了,忍不住就学习一下。

一、从毛泽东描述的场面来看,当年农民胆子太大,居然敢拿着锄头布下三道防线,就算当时没有城管,可县武装部在哪里?当地驻军在哪里?拆迁队也太面了,连小孩、妇女组成的防线都攻不破。难道不会直接用麻袋扔卡车上一溜烟就运到黄河以北的黑砖窑?

二、另一个疑问,此事虽经斡旋达成一致,可带头的农民后来没被普通交通事故吗?没被发现私通美蒋特务吗?至少也得被发现与地主小姐搞过破鞋然后果断地被投到采石场,正好为建设机场添砖加瓦。

三、毛泽东用巢里的雀儿来形容子民还是很准确的。这里的人民只要给口饭、给个窝,一辈子都会很乖地呆在笼里,偶尔生活好些了,还配合着叫得让当权者赏心悦目。可不要去碰它们的底线。川北农村有一种山麻雀被捅了窝不仅会飞起来啄人,如伤了它的配偶还会撞石头自杀。底层生物生存受威胁时,最后的反击就是毁掉自己。换人类,就是现在的自焚。

四、我常听官员说这里的人民是暴民,可你看过这样暴民吗——连选举权都没有,就承认你们是伟大领袖和英明政府,还纳税,帮你们养二奶,他们是只敢对自己施暴的暴民,比如成都的唐福珍,像火把一样点着自己。

五、毛泽东允许工人罢工、农民打锄头以及学生进京上访。他不知道,现在上访户学名叫精神病,罢工则是叛乱的别称。至于进京,本地车牌都摇号了,外地屁民混进了京,抬头就见专业拦截上访户的威风凛凛的安元鼎。至于“欢迎打,打才能解决问题”。拿什么打?菜刀实名了,身份证定位了,连汽油涨价了,下一步连自焚都焚不起了。

六、“共产党是要得到教训的”,我觉得这句只有自焚前的钉子户才说得出来的。至于“不要形成一个脱离人民的贵族阶层”,太低估现在贵族阶层的规模和跨度,现在中国贵族阶层的财产和子女已跨到了美国,这边一革,怕是影响到美国的房地产和债券业。

七、我曾建议如遇强拆,为震慑拆迁队,可将此篇毛泽东论拆迁复印,人人手执毛选当空舞,不怕城管来抓捕,不扔石头不自焚,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现在看来这是二百五建议,因为这篇毛选现在只可在某些图书馆里找到,其余的都被拆迁了,主席语录都可拆,还有什么不可拆?真举着这篇毛选,一定会招来精神病医生。

03/12/2009

奇女子

有人问我怎么看郭美美。我说,历史将证明这是一个传奇女子。这双拎过爱玛仕坤包的小嫩手开启了一道门,这辆玛莎拉蒂带我们驶向真相的高速路。我觉得郭美美身上具备着《建党伟业》里小凤仙、“拉链门”里莱温斯基、《潜伏》里翠萍的综合素质,以及上述三位不具备的IT素质,在一个技术决定一切的时代,她学会了用微博。且果真决定了一切。

你看,键盘前的哪一位凭一条微博就让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红十字连开两次发布会,让千万微博用户成了福尔摩斯,让我们忽然知道百达翡丽这么昂贵生僻的字符,以及红十字那些神秘的裙带……这季节,官员干了黑社会的工作,情妇干了反贪局的工作。

我不会道德谴责郭美美,我只是想讲些故事。红十字会到底是怎样一个会?我认为,这个会就是你需要它时根本找不到它,不需要时它却忽然出现的一个会。前一种可以参考河北农民孙文辉的故事:为治疗儿子的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他已欠了三十多万。那天上午儿子又开始发烧,医生说只有花四十万换骨髓,不换就死。年收入才几千的孙文辉已借无可借,卖掉屋子也凑不齐钱。于是飞奔一百多公里来到首都,他听说红十字会下面有家天使基金会。在这里他碰到很多天使,可天使说,这里只治白血病,不治再生障碍性贫血,即使白血病也不是人人有资格被救。孙文辉跪下,天使不救,他磕头,还是不救。后来他就拿出一把菜刀架在一个天使脖颈上。再后来,他被赶来的特警一举制服,菜刀飞得老远。

这个故事有个感人的结尾,报纸泄露消息后很多好心人捐来了款。孙文辉也保外就医。可这些跟红十字没关系,这个会一直没有出现,它天天有太多的会。

至于后一种情况大家已很熟悉——每当出现大灾大难,这家会就会变幻成各种庄严宝相,一会儿是红总会,一会儿是红基会,一会儿是红博会,这么多会,因为它要收税。

我尝试给它一个准确定位:它是不干事的,却要垄断经营,全靠别人干活,每回还要提取固定回扣。它对下面态度恶劣,对豪客阿谀奉承,迎来送往,背景神秘。倘你敢说不字,它便告诉你别惹老娘,老娘上面有人……大家知道,这其实就是妈咪,这会其实就是夜总会。这样说对小姐有些不公,因为小姐比他们高尚,小姐只卖自己不卖国有资产。想必很多朋友看过一个帖子,说汶川地震那年深圳有一些小姐捐了一百万,央视晚会上那十几个亿就有她们的一份,可是没报纸敢登她们的名字,因为这钱来得不干净。可谁说小姐就不干净呢?又有人说这是谣言,这是一个永远证不了真也证不了伪的事情,不妨认为这属于反抗不了妈咪的情况下,大家寄托的一种哀思。

红十字会也不要怪我用妈咪、小姐这样庸俗的字眼,我也是一个庸俗的人,有一个庸俗的故事:今年年初,修女吴丽莎在玉树发帖说,那里有几十个老人没奶喝也没保暖设备。作家李西闽和陈岚联络我一起弄点钱,大家很热血的样子,徐小平一下就捐了六个月的奶钱,演员陈坤也捐了不少,一两天下来就有二十多万……我忽觉恐惧,因为我们没通过红十字会,这是可以算作非法集资的,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标准普法版。这件事的尾巴挺尴尬,我们希望老人能喝上奶过了冬,又不甘心把这钱通过红十字会,那样的话老人们不仅喝不到牛奶,还可能成为红十字会的奶牛。至今还有一笔钱是以私人借款名义挂在账面上的,等到明年再给老人买牛奶。

别怪我庸俗,这样一个慈善体系下,你们是有牌照的妈咪,下面是坐台的小姐,而私下募捐的我们是站街打游击的暗娼。我们三位一体了。满意了吧。

凡有人群之处必有爱心,这是人性。可现在大家找不到释放爱心的渠道,偶尔做点好事也做贼心虚的样子。前段时间参加了一个活动,挣了点钱想捐给杀死城管的沈阳小贩夏俊峰的儿子学画画。可这笔钱怎么交付变成很有难度的一件事——分期付款,有占利息之嫌,交给中间机构,怕这机构忽然不见了,直接交给夏妻张晶,她又得交不少的个人所得税。纠结很久,最后代交了税再拿给她。可这很不合理,交给红十字会可以免税,交给其他的就不可以免税。本就垄断的红十字会,连免税权都垄断,就是说只有从了这个妈咪才能省下茶水钱。

我只是讲点故事。其实郭美美并不是一个炫富女的故事,而是一个国家信用破产的故事。这里的底线一直在退,从高房价退到中石油退到铁道部,现在连慈善机构的底线都守不住。我刚知道红十字会是拿国家财政拨款的,相当于一个妈咪拿着文工团工资,还让演员出去当小姐收取管理费。我又知道红会是享受部级待遇的,有些像国企,可国企破产是可以的,国家信用破产不可以。

这个躺着挣钱的机构居然说出“红十字会任务繁重,人员和资金又明显不足”。我觉得这是个病句。早年写足球时,常写世界上有两种足球:足球,和中国足球。其实世界上也有两种红十字会,红十字会,中国红十字会。小时候老在电影里看到红十字救护队在炮火中向两方士兵大喊“这里是红十字救护队”,炮火便会停止。但哪天开战,谁要打一杆猎猎的“中国红十字会”大旗,肯定会成为炮靶子,“中国红十字”等于在说:这旗下有政府官员,部级的。一炮过来,就端了我军司令部。

表面看红十字会是一家民间慈善协会,其实是央属赢利单位。表面看郭美美只是一个夜总会的外围,其实她是一传奇女子,小宇宙如此强大,轻轻一点微博发送键,就点曝了一个国家慈善的马甲。

综上所述,她,其实是一个功臣。

29/06/2011

这是一个奇迹

大约十几天前,就是动车还未追尾但没事就被雷到趴窝的时候,人们纷纷质疑,我看过一个冷静的技术帖:

这绝不是一般的雷击。一般雷击只会造成瞬时短路,过几秒钟即恢复,而此次导致接触网长时间断电,很可能是遭遇恶意软件入侵。这种蠕虫病毒与去年 11月份侵入伊朗离心机操控系统的极类似,其实是一次机密行动,由美国和日本联手发起。据悉,早在奥巴马上任之初,就秘密启动了该项绝密计划。两国计算机专家制造出这种病毒后,今年 1月 17日曾在日本新干线电网控希 ‘J系统做过模拟测试,那次测试造成日本新干线多歹 IJ停驶,影响八万多人出行,最长延时达 2小时。据称,英国和德国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制造此种病毒提供了帮助。 ……

我承认,这帖子是一个奇迹。

我还认为这个帖是所有帖的总帖,一帖之下所有事故都迎刃而解。所以当甬温线动车颠覆三维空间原理前车却追了后车的尾,我并不关心是停电还是雷击,信号灯是红码还是绿码,区间信号ATP或手动控制……当CIA、詹姆斯.邦德和蠕虫都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了,技术问题是最狗屁的问题。为说明这个,我还可以举例,前段时间日本高管说中国人剽窃各国技术,以牺牲安全为代价来提速,铁道部顾问、院士王梦恕并不屑跟他们探讨技术问题,他像外交部发言人一样爽朗地笑笑:他们吃醋了。

自有醋以来,这又是一个奇迹。

中国的铁路,从一百年前辛亥的那一条,到成昆线到动车直到京沪高铁,从来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大清那会儿,就是因为朝廷要把铁路收回国有,四川股民不干了,后来局面就乱起来……只是以前事关龙体,现在事关国体。因为事关国体,必须掩埋车体。如果你能从这个高度看问题,就很好理解雷公雷母总成为被告,永不公布遇难者名单,刚宣布无生命迹象,一个三岁女孩很不懂事地冒出来,从而逼使王勇平说出生平最火的一句“这是一个奇迹”……可不要以为只有铁道部才是奇迹,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的国家,各行各业都需要盗铃。

大跃进那会儿,各家都把锅碗瓢盆送到乡里自建的高炉里熔炼,不一会儿就钢产量万吨了。那些庄稼汉兴奋地扑上去对钢坨坨又亲又啃才发现不对,因为力气稍大就把那些钢坨坨整出一个坑。这是世界钢铁史上的奇迹。还有张亩产两万斤的经典图片,为证明庄稼茂密专门找了几个大胖小子躺在麦穗上睡觉。可两万斤麦子是从五十亩地里移种到一亩的,缺乏日照,一会儿就死了。亩产两万斤的时候全国却饿死几千万人,临死前还喊红太阳万岁。这是光合作用的奇迹。我上大学那会儿,整个学校才四千多人,去年回去一看已芸芸八万学子,校长俨然已是董事长兼CEO,这是神龙教的奇迹。小时候重感冒,医生让我们大口喝白开水只消两天就好了,现在打个喷嚏,医生就要瓶瓶罐罐的把五脏六腑洗过一遍。这是H2 〇的奇迹。还有收费站比日本鬼子炮楼还多的高速路,是合法收买路钱的奇迹。永远扩张永远亏损的中石油中石化,是揩油史上的奇迹……剩下的例子你们自己举。反正一切都在变,除了奇迹。

这列动车太快了,就像这个国家。它需要不断创造GDP奇迹,而创造奇迹,需要更大奇迹。在这个奇迹层面上,我们的合订本是不可以看的,过去的电视节目也不可以看。昨天温故一个铁道部工程师的爱国视频,他说:中国列车的安全是有保证的,我们安全试验距离已绕地球一圈了。后来据说该名工程师竟贪污好多亿的美金,兑换成100元面值的人民币,确实可绕地球一圈还要多,由于绕过了,追了尾,才暴露。他叫张曙光。

剩下还有很多奇迹,比如:

一、群众又去献血了。很好奇为何每逢重大灾难,血库就缺血。而群众第一时间就跑去献血,一个连血都没有的国家却要求人民有血性,这是一个奇迹。

二、但是共和国脊梁们不为所动。每到灾难时脊梁就成为盲肠,盲肠却挺身变为脊梁,这是器官学的一个奇迹。

三、中国司机十天学会德国司机三个月的驾驶本领,学高铁比学开车快,这是驾驶课的奇迹。

四、事故现场,三岁小女孩差点窒息,这是因为我国自主研发的生命探测仪却没探测出生命。据了解,每回新产品试验时都拿铁道部官员试测……这是未知物种探测的

奇迹。

五、奇迹不停步。刚刚有个人事调动,当年经历胶济铁路事故七十二人死亡,时任铁道部总调度长的安路生,这次又重回上海局当局长。所以当《安路生重回上海当局长》的标题出现,我一度看成是《安徒生重回上海当局长》。这是一个童话人物的奇迹。

六、日本副外相伴野丰批评中国政府急于恢复通车,要求中方查明确实起因,努力防止严重事故再发生,为国际社会带来贡献。他说,若中方提出要求,日方可以提供技术及人才,协助调查事故——日本人还以为自己是反贪局的。中国政府要是答应,是本年度外交的一大奇迹。

七、温州特警支队长邵曳戎拒绝上峰把车体吊下来清理的指令,坚持原地清理,这才有了小女孩伊伊幸存的奇迹。拒绝上峰错误指令,坚持内心的指令,就是那句“你有开枪的权力,同时你也有把枪口抬高三公分的权利”。这是自有铁路以来,中国人性最大的奇迹。

八、活着买不起房,死了买不起墓,可坐趟动车就把你埋了,这是中国模式买一送一的奇迹。

25/07/2011

触不到的记忆

清晨时分,城始建成,却见一只白鹿口衔鲜花疾奔而来,将花放在新新的城墙上,四蹄奋展,化作一朵祥云升空而去……人们说,呀,是个吉兆,就叫这城为“鹿城”吧。多年过去,城而为郡、郡而为府、府而为州。又因四季温暖,就是温州。

电台一直热烈说着这城的来历,这城自建成以来光荣的大事,以及叶适、谢灵运这些显赫名字,历久弥新的样子。忽又放起市歌《会飞的家乡》。可并不见任何关于动车遇难者周年祭奠的消息,iPad也搜不到。如此之近,那件事仿佛从未发生过。问及司机,他才突然想起:哦,又是7月23号了,一年前我还开车去到桥下面救人,好大的雷电……可他记忆的版本出了些问题,一会儿说死了两百人,一会儿说只有一百多人,也想不起救了小伊伊的那个邵姓特警。我告诉他,官方数据是四十。他笑笑,忽然讲起这座城最近流行的两件事:跑路、跳楼。经济状况不好,前段时间有个城建局长从楼上跳下来,死了……

就下起大雨,和一年前一样。大雨是秘密的好兄弟。

我们穿过那片老旧小巷时,全然没意识到“双屿”这名字对中国的意义。这个狭窄而拥挤的典型南方小镇,前店后厂,货如堆山,一张张勤奋的脸,并不关心任何来客的到来,一双双繁忙的手,忙着造出鞋子让人们赶路,向他们打听,也一脸茫然……后来才知这是名鞋之都的基地,几乎所有温州制造的皮鞋皮具从双屿镇发往全国和世界各地。巷区尽头,蓑草丛生,抬头就见剑一般的高架桥从巨大的隧洞里冲刺而出:一年前,后面那列动车刚冲出下岙山隧洞,惊讶地发现前面桥面还停着另一列车,那个潘姓司机做出一生中最后一次刹车动作……

剩下的事情,雷雨之夜,无数人在恐惧中等待,有的获救,有的在剧痛中慢慢去到另一个时空的端口。

我从未想过那件事发生在皮鞋基地的咫尺之遥,我无法把工坊的热烈和坟场的死寂古怪地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想到当站在那座伟岸的桥下,竟缺少了一部分想象中的哀恸。下岙依旧,大桥如新,一切就像用腻子抹过,跟祖国所有城乡结合部的景象别无二致。只是第168和第169桥墩中间两块补上的白水泥,像一朵妖冶的莲花,或最诚实的史者刻下的疤,在提醒。

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记忆。我们未知来历,不知去处,活着唯一的理由,只是记忆。可记忆那么难以触及。一眼望去,首辅发表承诺站过的那块空地,已被铺上坚硬的水泥,仿佛这样便可压制伤痛。那个掩埋过车头的曾长过一些莲花的池塘,也被碎石填平。生命和莲花,一切都被压在地下,无声无息。

一切未发生过。没有纪念碑,一根桩子也没有立起。德国为了纪念艾雪德城际快车脱轨事故,立下一块断墙般的纪念碑,记着101位遇难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又种下一片樱花林。日本在高铁事故发生地的草坡,植下很大很大一个汉字,“命”,那字直袭长天,是人命关天……可中国不喜欢立记住伤痛的碑,有过的碑只是记住丰功伟绩的碑。那个被掩埋的车头后来被拖到温州货运站,在一堵围墙后面,由保安守着,不让轻易接近,因为生怕碰到记忆的扳机。

那些事无需再说。一年后的这天,云低雨细,未知魂安,这座桥一年前惊动了整个国家,一年后却很少的人聚集,不知为何,竟也不见遇难者亲属的身影。我和小山一起在第168、169号桥墩下的那个小土堆献上一束白花,点一支烟插在土里。因为固执断定,即将进站那一刻,肯定有旅途里百无聊赖的人,盼着抵达目的地后第一件事,饱饱地抽支烟。

此时真有一列动车开过,上空发出咣咣的空响。此时车厢里的乘客也许纷纷凑到窗前,指指点点。喏,这就是一年前车皮掉下去的地方。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昏昏欲睡。这个国家太大,天大的事不过打个盹的工夫,等一觉醒来,车到站、人翻篇,悲伤隆隆已过桥。无人纠结那个夜晚,车厢倒吊在高架桥下,两岁的女孩小伊伊本已就地掩埋,只因特警队长的良心,像彩池里一个幸运小黄球,随机抽样找回了生命。

有香港记者问: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想了很久,说:有人托我帮忙来看看寂寞的他们……

有谁指着隧洞上方斗大的“岙”字说:岙,山上天。差不多是最刺目的谶语。然后我们竟被迫离开,因为总有神秘黑衣人围绕在身边……一路大雨,就接到了关于北京大雨的电话,得知它也不会在广渠门桥立下纪念碑。遥想人们天天开车经过这里,开始还遥遥指一下,曾有一个男子困在车里……再往后,新闻迭出不穷,人们渐渐地就淡忘了,人们只能去关心堵车,听着股市信息……在这个坐校车可能倾覆,搭渡船可能找不到尸体,购物会找不到商场出路的地方,太多类似的伤痛,人们只有用新的疤去弥补旧的疤,是最好的应激保护。

竟无话可说。如果刀子够快,你就不会感到疼痛。如果悲伤太多,你自行修成一份从容。可是很想说,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在于敢不敢于去记忆。对于国家,记忆是一种实力,对于个人,记忆是一种权利。

记忆是:1980年,温州颁发了中国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 ;1984年,温州由26个农民自愿入股创办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企业,瓯海登山鞋厂;1992年,建设全国第一条股份制铁路金温铁路……温州是中国改革的缩影,动车也是。一座会飞的城市,一列会飞的动车,所以,“7.23动车”动车事故选择温州作为终点,偶然中竟有一丝命运的诡异。那列车像一个饱含深意的动感符号,太快了,以至于没到达终点。这座城曾飞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现在却正在跑路和跳楼的双料轨迹中,艰难运行。

我们被迫离开,可一直在打听桥下的消息,晚上得知悲伤的事情:20: 30分的祭奠活动,场面冷清,和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遇难者家属因种种原因终于没能来到,之前说好的一个伤者也不见踪影。只有少量记者和志愿者坚持点燃心形的蜡烛,旁边却站了很多黑衣人。灯火忽明忽暗,心情不定,一个志愿者拉开横幅,上写简单地写着V .23,奠,一周年纪念”。可人们一走,横幅就不见了,比冥钱的灰烬散尽得还要彻底。

也许明年,场面会更冷清,地球变暖,人情变冷,所有世事逃不过岁月冰封。这个强大的国家,没有纪念碑,没有名字,只有电影《黑超特警》删除记忆的那支闪光笔。

雨还在下,最新的“韦森特”台风沿着这座城的边缘刮了来,又离去。灯火阑珊处,那个叫“双屿”的小镇,不为所动。它和它头顶那些呼啸而过的车,动静皆宜,源源不断把各种名鞋皮具打火机发往世界各地。这个城、这个国正竭力证明,一切皆有可能。又试图让人相信,一切尽未发生。心死为忘,言己为记,祖国且进且退,且忘且记,就是触不到的记忆。

这个国家如此强大,一场大雨就让最大的城被淹,一场雷电就让最快的车脱轨。且不可有纪念碑、人名和数字,你死去,像从未降生。忽然觉得,中国人能否活着,得靠运气。

触不到的记忆——是为7 . 23—周年祭。

24/07/2012

怒浪

不能狭隘理解爱国主义就是敢于抵御外敌,爱国主义更是敢于抗争内贼。如同你爱你们村,不仅表现于敢同别村抢水源时打架,更表现在勤恳耕种、爱护资源、不对本村妇女耍流氓。如果一方面欺负本村人民,一方面为了财主利益勇敢跟别村打架,这不叫爱国主义,这叫勇当家丁。

《阿凡达》:钉子户伟大教材

看了就知道,《阿凡达》是一部反映钉子户抗暴力拆迁的影片,剧情如下:

第一阶段:2154年,一个叫RDA的土地开发公司,来到一个叫潘多拉的地方搞开发,号召大家只要搬家就可以有诱人的赔偿。可那条街居民一根筋,说这里是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再多的钱也不干。开发商就很恼火,这家开发公司是有政府背景的,手下还有一些性格暴烈的打手,就像城管。于是开始打。但这些居民很难缠,拥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自制武器如弓箭、石头,还有违章的大型宠物如长颈马、迅雷兽,加之老街地形复杂道路崎岖,手机信号都有死角。开发商一时得不了手,倒伤了不少人。这个时候开发商就想出派“阿凡达”去当卧底的点子。所谓“阿凡达”计划其实是让自己人化妆成当地居民的模样,了解地形、刺探情况、分化瓦解,为开发商提供最佳拆迁方案。

第二阶段:可是这个叫“杰克”的阿凡达在卧底时不小心泡上了当地居民首领的女儿,发生了真感情。于是卧底就被反卧底,策反被反策反,回过头来动员开发商要体恤民意、别强拆,他个人还愿意在开发商跟居民之间做沟通工作。开发商就毛了,更毛的是城管头子(那个叫夸奇的退役军人),觉得杰克简直丢了城管的脸,一怒之下率部去攻打。他们有巨型推土机,有定向爆破,有武装施工队,一时居民望风披靡,抗暴力拆迁的领导人也死了,就是那女孩的爸爸。

第三阶段:这时杰克终于明白,根本不需要什么沟通,大家只能以暴制暴。他带领居民们用自制武器与城管殊死搏斗,燃烧瓶、弹弓、骑着大型野生动物或违章空中管制的飞鸟……最后一幕很有寓意,武装到牙齿的城管头子被女孩用最土的弓箭射杀,代表强权终究战胜不了民意。

看了这部史诗般的钉子户巨片,我有几点影评:

一、正义。各方都觉得自己代表正义的,比如开发商认为他是拉动了GDP,搞活了经济,为这条落后愚昧的老街带来新气象,只是遭到不明真相群众的抵制;城管头子认为叛徒杰克简直不可理喻,一名前军人怎可以不听组织的指挥,那些垃圾生物一排炮打死得了,废什么话;居民们则认为,他们不需要也不接受所谓“美好生活”,对于“美好生活”他们有自己的标准,他们就愿意住在树洞里,跟大地神灵在一起,而不愿去住高级电梯公寓。这个影评是:所有的战争都因自以为的正义而起,但真正的正义是——不要轻易改变别人生活的方式。

二、觉悟。影片没有交代是否有漫天要价的情节,那些居民们住的是黄金口岸,开发商确实也开出了很高的价格,但居民们还是不搬迁。那棵上千米高的参天大树成为钉子户们伟大的图腾,脚下根蔓则是链接千万年来亲情的基础,他们为这个活着。但开发商认为那棵树、那些刁民,统统不醒事体,不支持城市建设,没有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觉悟。我觉得这个没问题,问题在于:谁是小我谁是大我。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

三、自焚。居民们在高科技飞行器袭来时并不躲避,火炮打来还倔强伫立在那棵大钉子前,其实是玩自焚。自焚不划算的,当看到居民烧成碳化物,飞行器里的城管们还哈哈大笑,觉得这些生物真的很二逼。可见碳化物感动不了谁,自焚改变不了命运。就此,以暴制暴的杰克才是对的,他带领大家直扑过去,一顿乱打,城管们才屁滚尿流,居民们才换回了家园。

四、叛徒。作为人类我生平第一次背叛了人类。每当外星土著与地球城管们搏斗时,我是悄悄站在外星人立场那边的。城管们每回向外星土著开枪时我就紧张,每死一个外星土著我就黯然神伤,那些外星大鸟每抓下一架飞机时我很想鼓掌。及至射杀城管头子时,我生怕他复活过来,忍不住对那个外星土著美女喊:赶紧补上一箭……估计这些叛徒的念头,很多看了影片的人也会有,大家都有代入感了,同仇敌忾。还有一件微妙的事,其实那些外星土著女孩长得并不好看,但看着看着就觉得她们很妩媚了……这不奇怪,所有的生物不是因为符合人类审美标准而美丽,而是因为心灵相通而美丽。

五、技术。很多中国电影人在评论《阿凡达》技术上的领先,说这部片子是视觉盛宴但内容一般。我就知道中国电影为什么落后了,土鳖的中国电影人根本不知什么是好作品,他们要么把一部作品的主题搞得神神叨叨,比如《三枪》。要么搞得高屋建瓴、文以载道,比如《孔子》 ……其实好的作品就是反映人性的,中国电影人不是不知道这个,他们先是不敢,后便不能,人性被镰刀割掉了。所以大部分中国电影就是太监电影,我们拍点被矫过的历史片就可以了,幻想片肯定不行。不是技术不行,而是想象力不行,也不是想像力不行,而是对未来的责任心不行。中国电影只对有关部门负责,不对未来负责,中国电影不是电影,是有关部门操控的皮影戏。

这部片子有唐福珍、潘蓉、最牛钉子户的命运,有河南、四川、上海最焊城管的身影,还有拆迁办和《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精神,我实在怀疑卡梅隆是悄悄在中国卧底多年后才想出这个剧本的,只是把结尾弄得光明一些。总之,《阿凡达》是一部讴歌钉子户抗击暴力拆迁的成功典范,不论战术上还是战略上都值得借鉴。

最后,技术上中国电影落后五十年,人性上中国电影落后五千年。

04/01/2010

让所有人都精神起来

有人给我传来一篇通讯:五十七岁的山东新泰农民孙法武因镇上长期开采煤矿导致地面塌陷,庄稼没法种,房屋也出现斑裂,多次和镇政府交涉未果就决定进京上访。 10月19日早八时许,出发上访的他在长途汽车站被抓,送进了新泰精神病院。据也是因上访被精神病的八十四岁的老时统计,这样的情况在该精神院还有十八个。他们都说自己不是精神病,但镇政府宣布他们就是精神病,强行喂药打针或被殴打。这天,孙法武的母亲临终前想念儿子,请求放他出去见最后一面,被拒。后因孙妻向干部跪下,加之老孙按要求写了“我有精神病,以后再不上访”的保证书,才得以出去。匆忙赶回去,此时孙母已经过世,终于未能见儿子最后一面。

这个故事的最后部分,有种维克多.雨果作品的悲伤。我们的管理者一直是这个国家最好的编剧。可是悲伤太多,就会得到与悲伤无关的东西:

一、根据报纸详细特写:清晨,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一个破旧的车站,追捕者“嗖”的一声形成包围圈,“唰”的一声蒙上布套,“啪”的一下推上中巴车……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在新泰这个革命老根据地,这样的情节会让人以为是日军特高课搜捕我沂蒙地下交通员。这么好的身手只是抓个农民,可惜了。美国人长期以来头疼抓不到拉登,要是派些新泰市干部到阿富汗山区,十个拉登也搜捕到,世界反恐史就此改写。

二、老一辈的中国人看过《追捕》,杜丘每次假装吞下药片,其实藏在舌头下面,装疯成功后才得以翻案。可是新泰精神病院的护士们在与精神病的斗智斗勇中,已学会熟练搜查病人舌头下有没有藏药片,发现可疑就带到厕所里强行呕吐。真该派她们到海关去,比缉毒犬得力多了。我们知道精神病从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可新泰的吴院长改写了这一惯例,让一个精神病写下“我是一个精神病,以后决不上访”,得承认,这是一个医学奇迹。

三、镇政府每个月要给精神病提供一千多元医疗费用,一个镇就得花十万。我国医保、社保一直难以推行,原来钱都用来治各地精神病了。怪不得专家说我国有两亿精神病,孙东东还证明百分之九十九的上访户都有精神病,你必须精神病,因为精神不是病,是政府一个投资项目。

四、据介绍,由于层层签订目标责任书,全市上下参与,任务量化到人头,新泰被授予先进称号,成为“首批‘平安山东’建设先进市”。“平安山东”是靠抓精神病得来的,上访工作核心精神是:让所有人都精神起来。

六、新泰市委书记辛显明提出,围绕“两会”和奥运会的召开,切实做到“五个严禁”,其中“严禁发生赴省进京丢丑滋事事件”被列为第一条。精神病不丢脸,精神病进京才丢脸。一篇“经验交流”文章写道:“针对个别信访人信‘访’不信‘法’、信‘闹’不信‘理’的心态,坚决做到公安机关依法打击一批、精神司法鉴定治疗一批,集中办班培训管掉一批……”满眼一批一批的排比句,能写出这个的,真是太精神病了。一直以为祖国各行各业武功最高的是城管,现在我相信其实是信访局。城管只能损伤你的身体,信访局则摧毁了你的精神。被城管打得鼻青脸肿你总归还相信自己是个人,信访局关你半个月,你都认为自己必须是个精神病。

七、我国拥有全世界唯一的“上访”制度,我国又是仅存(也许还有朝鲜)可以不经医疗机构确认就宣布上访者为精神病的国家。据统计,2008年各地精神病患者人数有很大攀升。所以,奥运年和维稳年的一大奇观:外面看,中国人很精神;里面看,中国人很精神病。

是为维稳。

08/12/2008

孙东东奇遇记

本来想根据北大师生的真实曝料写篇杂文,可是发现孙东东的故事真的很小说。鉴于有些朋友仍不知道孙东东是谁,说明一下:孙东东,北大教授,号称卫生部专家委员会主力成员,针对各地上访群众纷纷被当地政府当成精神病并关进精神病院的情况,他曾公开发表言论:百分之九十九的上访户,确实是精神病,政府并未错抓……消息传出,各地群众纷纷要求他道歉。这篇杂文体小说,写的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小事:

这是孙东东说完百分之九十九之后的一天,天气晴朗,时有东南风,孙东东信步走出家门打车前往机场。这天他将飞到西安进行如何填写大学志愿的专题讲座……圈内人知道,东东是这一行首屈一指的专家,每年赚不少钱。讲堂里听者如云,家长带着孩子认真聆听他的讲演。在孙东东看来,上课的不是精神病,上访的才是精神病。

孙东东上课的时候,孙太太正在位于永定门附近的家里做家务。此时有人敲门。孙太开门一看,三个男子,其中一个男子诚恳地问,是孙老师家吗?孙太点头,这样的崇拜者并不少见。那男子又问,您看我像不像精神病?孙太愣了一下说,不像。男子又指着同伴说,他们俩像不像精神病?孙太说,也不像啊……

男子说,既然我们都不是精神病,为什么孙东东说我们就是精神病,你看,这个怎么办?

孙太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点出了一些钱,据知情者透露总共七千元人民币。那些男子拿了钱,点点头,走掉。

消息传开,上访群众很高兴,纷纷说只要到孙家去论理就可以拿到钱。一时间,孙家所住的小区内外出现了很多外地口音,东北口,西北口,河南、山东口……态度很好,绝不滋事。可他们虽不直接威胁到孙家安危,也间接干扰了小区秩序。经组织研究决定,派出保卫进驻孙家单元门外,进出一律盘查。

这时孙东东闻讯赶紧回家。那天组织上还特意给他派了四个黑衣保卫,身高均在一米八以上。上街跟着,买菜跟着,上厕所也跟着……北大知识分子多,好事者更多,叹道:能有四个贴身保卫,这级别至少副总理以上,孙东东,你这辈子值了。

上访群众进不了孙东东的家,合计了一下就都去了北大。一时间北大校区也出现很多外地口音,都孙东东、东东……校方很头疼,一方面因为,如果此时交出孙东东,有失北大体统。另一方面学生安全事大,要是引起骚动那可是北大的骚动啊。又发现另一件头疼的事,周末正是北大的“开放日”。所谓“开放日”,就是外面的人可进入北大参观以示北大之胸怀的日子。可这情形如此不堪……校方思前想后只好改成了“网上开放日”,请大家在网上参观北大。鼠标一点:这个,是未名湖;那个,是季羡林家,这是老子雕像,还有那个,女生就从这个阳台跳下来的……呵,不好意思这个不要再点了。关于这个网上游并非造谣,细心的人们可以查到的。

一连几天北大门口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有站有蹲,表情各异。实在有伤北大的清名,也显得街景十分不和谐。组织上灵机一动,火速调动一辆大巴,让便衣出面说可以亲自带群众去找孙东东,每个人还发肉夹馍一个。群众听说有肉夹馍可吃,欢喜得很,一会儿就坐满了一大巴车。到了西单,便衣挥手一指远处,大喊“孙东东就在那里”。群众一声呐喊跑下车,四下打量,只看见俊男靓女在购物在吃饭在做头发,并没有孙东东的影子。回头一看,那便衣已和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群众这才知道受骗,大多数愤怒回到北大门口,隔空喊着孙东东、东东。少数人冷静一些,知道这样下去没有结果,喊一会儿就自行散去。校方见此大喜,再对便衣如此这般交代……便衣就又出现在校门口,对残存的群众说:这次,我们是真要带你们去找孙东东,上次搞错了,其实他啊,在郊区。

群众想,躲在郊区这个逻辑是对的,郊区人少,好躲藏形迹啊。就说美得很、美得很,众人又上了大巴,浩浩荡荡向京郊开去。一路商量见着孙东东后该怎么和他论理,逶迤经过四环,五环,六环……车停,便衣扬手一指,说孙东东就在杂货店那里。群众一声呐喊就跑下了车。便衣又和司机扬长而去。大家抬头一看,杂货店上写着“昌平杂货店”,可是连孙东东的毛都见不着。于是军心涣散,兵力又损失N分之一。

如此反复数次,地点越来越远,群众心力交瘁,兵力损失大半。觉得这大巴是不能再上了,否则总有一次拉到南极。那里很冷,肉夹馍顶不住的,和企鹅的交流想必也十分困难,还不如跟信访办交流。又有一些人散去,再不返。见此情景校长狂喜,现在校门外已少有人站着或蹲着了,干脆停了大巴,肉夹馍更是不发了。

可是孙东东家的小区外还有人晃来晃去。这是因为,孙东东家离信访办非常近。上访群众知道在信访办门口蹲着也没个结果,不如蹓达到孙家打点一下秋风。只是组织上坚持每天给孙东东配四个黑衣保卫,形影不离,一般人也不敢过于靠近,加之又坚决不发肉夹馍了。上访群众体力一般较差,嚷嚷更消耗体力,经不起饿就走了。截至此时,群众人数已少了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被校方认为真是精神病,也不太管了。

慢慢地,人们全都散去,慢慢地,孙东东教授也从当初的惊吓,恢复到平静,饭量也不错,一顿能吃一大碗炸酱面。但坚持拒绝吃肉夹馍。遗憾的是,出于安全考虑,孙东东去地方上开讲座挣钱的机会少了许多。而北大内部好事者更是造谣,因要报效国家,孙东东准备转到精神系去兼职。

事情就这样平稳结束了。整个过程中,群众没有暴力行为,态度也很诚恳,只想搞清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精神病。他们没有找到孙东东,但还是有收获,吃了肉夹馍,坐了大巴车,全程免费参观了首都市容。虽没解决问题,但对于一些山区上访群众,这是一生的美好记忆。和以往上访群众的群体突发事件相比,警察没有动粗,城管也没有出动,更没有把群众关到精神病院里。便衣只随手一指,北大、西单、昌平,不知不觉就消耗了上访群众的兵力。可见,我们的执法理念和维稳手段还是有巨大进步的。事实也证明,北大是所优秀的学府,危机公关做得很好,从关闭校门到肉夹馍,从大巴车到西单、昌平……这是温水煮青蛙的原理,说北大现在失却了学以致用的传统是不对的,他们真是活学活用。

另据悉,那些肉夹馍的费用,年底时,财务上做账已纳入社会实践的专款专用里,一律报销。此事不要再提。

24/04/2009

精神不是病

有人让我谈谈因向单位提出“同工同酬”就被诊断出有精神病,关了好几年,逃出来又被抓回去的武钢职工徐武的事情。我恍然想起当地一条著名广告语:思想有多远,精神就病得有多远。一名普通职工居然有思想,居然思想中央才可以思想的“同工同酬”。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还有一些朋友好奇为什么一家钢铁厂也有自己的精神病院。我对这些精神病说,铁道部还有自己的公安和法院……这个国就是一个大的精神病院,每个人都战斗在各行各业精神病的第一线。

我看过徐武逃出来后找友人帮忙跑路的那段视频。他能从李连杰、成龙电影模仿用湿衣服缠住铁栅栏拧弯,点得清1600元和2000元的区别,知道这两年才修起来的高铁,还知道广东舆论环境更开明,甚至电话可能有人监听……觉得他真可能不是精神病。可后来我幡然醒悟,很可

能因为我也是精神病,而精神病不能互证不是精神病。

在武钢跨省行动专案小组同志眼中,徐武就是精神病,偶尔的正常思维,只是一个资深精神病抽空装出来的。在一个很多人连工作都找不到、打了工却只收到白条的地方,有人居然奢侈地提出同工同酬,怎可能不是精神病?得了病不配合治疗还想去上访,还要找记者做深度调查,这人简直是超级精神病。

这里的精神病是有渊源的。我小时候在新疆哈密,有个教物理的万老师,聪明而热情,对科学有执著的信念。因为工宣队长那初中毕业的妹妹当了物理老师,他就批评:这个女孩子连交流电和直流电都搞不清,给学生做实验时怕是要弄出人命来的哟。后来他就失去了岗位。他不服,告到上面,然后就被铁路医院诊断出精神病。那时我还很小,很喜欢看他鼓捣出好多电磁电路的玩意,凭空闪闪发光,很好看。放到现在的电视节目里他就是中国达人,可那时他是中国病人。他被抓走那天,不仅不悔思自己的错误还挥舞着手大喊“直流电和交流电是不同的”……两年后的一个春节,万老师放出来了,一连几天不出门。我爸奇怪,敲门不开。踹开房门闻到煤气扑鼻而来。新疆冬天,人们是用镔铁炉烧煤碳取暖的,可是他烧煤而没开气窗……当时我爸见他不动,伸手去拉,腿就掉下来,他不仅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几天慢烘之下连身体都烘干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一句话:进去是窦娥,出来是疯子。

差不多同一个时代,赫鲁晓夫说过,凡怀疑苏联伟大光明未来的,就是精神病。证明你有病,他才能保证正确;否定别人的合法性,他就永远合法。更有新意的是,那时,著名的喀山精神病院不归卫生部管,归内务部所属的喀山监狱管,编制属于警察体系,这真是人事组织上的一大创意。你以为里面是医务人员,其实是司法人员,你以为在治疗,其实在镇压。在几任领袖的关心下,前苏联除了八十所普通精神病院外,还建造八所独立的精神病院,专门收留问题重大的病人,治疗手段是电击、鞭打、背诵领袖语录、交代罪行以及不准睡觉。为进一步配合克格勃执行任务,又创造了一个“政治精神病”的学术名称,就是说,精神病不再是病理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消息慢慢传出,国际上很不满,1983年世界精神病学会召开大会,苏联人风闻该学会将以故意虐待病人开除自己的会籍,为了不给西方反动势力以可乘之机,在大会刚要宣布此决定时,苏联专家抢先一步宣布退出了世界精神病学会,成功地瓦解了敌人的阴谋。想象当时苏联专家骄傲地离开会场的背影,活像一队整齐划一的精神病。他们回到国内,向元首汇报了此行成果,元首开心地嘉奖勋章一枚,说捍卫了社会主义的坚强意志……此时,哈哈大笑的元首也很像精神病。

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精神病院不再是一个医疗机构而是一种惩罚手段,这个手段是一劳永逸的。如果说你偷盗了东西,需得人赃俱获;说你是谋杀犯,或许有好心人拿出当时你不在现场的证明。但说你是精神病,你必须精神病,别人无法证明你不是精神病,否则他也是精神病,精神病怎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最后这句话是武钢公安同志说的,充满了逻辑上的传承性。

我觉得我国的精神状态确实出了一些问题,从上到下活得都不是很开心,下面的自不必说,你看新闻联播里那些人,表面容光焕发,内心其实披头散发。官场才是最凶残的精神病院,说不定哪天他们自己也被精神病。我问过一些官员,他们也长吁短叹,说:徐武还可以逃,官场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哪里逃?忽然明白他们为何要把子女送到国外,为何忽然连砍自己很多刀再从十八楼跳下来了,此时他们必须成为精神病。专家说中国目前有一亿二千万精神病患者时,我觉得还是太保守了,几千万公务员可能都是潜在的核心精神病人。

为了让病友们轻松一下,这里讲一个故事:一些记者在武汉试图采访徐武家人,可是酒店里忽然就出现很多举止怪异的人。一名上海记者跟我通着电话时忽然就发现手机有浓重的回音。忽然又发现席间说笑的“第二天让徐武父母举横标”的事,居然被武钢公安知道。记者们开始还想查内奸,后来才醒悟,不是自己人有内奸,是手机得精神病了……那些公安躲在墙壁另一侧用同步器隔空偷听,

化装成保安却忘了取下高档的雷朋墨镜,还开着高级的陆虎越野,为不引起注意假装在餐厅一角议论天气预报,互相煞有介事地聊“咳,今儿星期四是礼拜几啊”,那场面,多精神病。

就是,天天把别人弄成精神病的,最终自己也会成精神病。

06/05/2011

反面看是强奸,正面看是坚强

转发一个帖:天涯作者idjuntuan002。

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十九岁少女郗红去年出外打工时失踪,年底家属接到该市女子戒毒所的死亡通知。郗红的母亲表示女儿没有吸毒,郗红的尸体有明显外伤,亲友质疑郗红是被当地执法部门和戒毒所强暴殴打致死。

死者的母亲高秀花表示,去年11月9号接到死亡通知后,她到该市女子戒毒所认尸时才知道女儿在去年9月22号被关进呼和浩特市戒毒所,不过她的女儿并没有吸毒。高秀花说:(录音)“我女儿去世以后,一直没给我通知书啊,我都不知道(他们)把衣服都给换了,身上带伤有血,我就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也给我解释不清,宫外孕内出血死亡,要强行火化,我不要他们火化。”

高秀花说:“为给冤死的女儿讨公道,几个月来上访都没有结果。我家是农民,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负担挺重,她走的时候,是出去打工,以后电话打不通了,教养她为什么不给我通知单,去政法委、去检察院、司法厅、公安厅都是一直推诿,踢皮球不给处理,我没办法,去到北京反映情况,开个单子又转回内蒙。

高秀花的朋友刘先生表示:(录音)“郗红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劳动教养的时候家属也不知道,四十六天以后才通知说,她已经死亡,说是宫外孕。家属对那个死亡有争议,就去调查,结果就是身上有伤痕,鼻子都塞了棉花,下身就有污点,被强奸过的。那女孩子很漂亮,还没有谈过朋友,而且在里面长达四十六天,不会是怀了孕再进去的,而且很悲哀的是她妹妹因为姐姐的事情,精神就失常了。”

高秀花接到郗红死亡的时间是:去年11月8号下午6点45分死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女子戒毒所。

2010-3-8 17:00:31

一、我只是转发这个关于妇女命运的帖,并不代表我确认该帖的真实性,请呼和浩特警方不要宣告一个男性作者“宫外孕内出血死亡”。另,除呼吸中国的空气外,我从不吸毒。

二、正是“三八妇女节”和两会期间,此时,张晓梅女士正援引张爱玲“婚姻本是免费的嫖娼”,热情呼吁以丈夫付妻子工资来推广家庭嫖娼收费化和合法化。敬一丹也积极为当初哭着喊着嫁给外国大款的中国妇女谋福利,具体来说就是呼吁涉外婚姻离异后的返程机票法案。宋祖英也强调恢复繁体字的重要性。陶然居董事长严琦提议关闭网吧。这些女士,穿着入时,表情优雅,高屋建瓴。这么庄严祥和的日子,被她们代表的中国妇女是不可能被强奸和被吸毒的。或者,神州有两种妇女,一种叫妇女,另—种叫三八。只是碰巧在一起过节。

三、在北京、上海、深训等很洋气的城市里,我常常看到一些小资说着法语,开着名车,看着《猫》或安妮宝贝,谈论着上周在普罗旺斯的见闻。请再看看上面这个帖,关心普罗旺斯的同时也关心一下普罗枉死。

四、这天,京华时报女记者提问了一句“你怎么看邓玉娇事件”,有个道台恼怒之下就强行抢走该名女记者的录音笔……其实在这个事件中我是更同情道台的,作为一域之首要做出这个类似城管的动作,多不易。在平时,他的发言没有不正确,讲话没有不发人深思,指示没有不掌声雷动,听者没有不频频点头,出行没有不前呼后拥……忽被一个小屁记者质疑,超出了所有秘书所有宣传口干事安排妥的口径,完全不符合农村大娘“粮食又丰收了,收入翻番了,犯愁啊,都不知钱往哪花啊”的老套路。所以道台当时就愣了。

我一直在研究三秒内他的心路里程——要是在地方上,老子原是可以叫来门卫、保安、公安和城管的,但京城众目睽睽,不是很方便跨省追捕。咦,这小妮子手里拿的是什么东东?是录音笔么?这个就比邓玉娇的修脚刀危险多了。他愤怒地想着,思想就卡住了,几乎可以听见大脑硬盘咔咔在作响。其实当时他是很想掐死这个女记者的,可先进性还是促使他生生刹住,由于惯性还在,出于缓冲只好选择掐死那个录音笔,老子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这三秒,是女记者的一小步,是他的一大步,以后见着录音笔都会不良生理反射,连录音、露阴、露营这些同音字都受不了。

五、道台怎能回答强奸的问题呢?他是连世上有强奸这事儿都是不知道的。所以回到开头那个女儿被强奸的农妇身上。听说她正要前来北京喊冤。这就太不像话了,穷还罢了,竟然还敢喊冤,冤还罢了,竟然跑北京来喊冤!所以,所有领导都不会听见她的声音,代表们正讨论和谐中国的重要意义。很快,郗红就会被淡忘,就像从未出生过一样。

六、她经历过两次强奸,一次是被强奸了身体,另一次是被强奸了声音。那农妇该做的就是,首先感谢国家,其次感谢戒毒所,感谢你们让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好让你们强奸……此事我还做了调查,据说那戒毒所全是女干警,当然不会有强奸女犯人的事发生。可是联想到喝开开、做梦死、洗澡死,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七、领导、代表、警方对此事都不需要交代,他们只需要招待,不需要交代。他们听得见下面的掌声,听不见外面的风声。所以,反面看是领导在强奸,正面看其实领导在坚强。

11/03/2010

无名

像我这么阴暗的人,一直怀疑直播智利矿工依次升井时,中国人按心情分成了两拨:一拨数量很多,希望三十三人悉数升井,好证明些什么;另一拨数量很少,希望三十三人升着升着,就卡住了,也证明些什么……对后一种人来讲,现场冲上来一中年妇女披头散发跟总统皮涅拉厮打起来,就精彩了,要是辅以飞鞋,简直完美了。中国媒体就会用上《智利总统作秀不成反被抓扯,飞鞋掷中该国矿产腐败内幕》这样的标题。

可是很不给面子,三十三人有名有姓,六十九天无一死亡,那些智利矿工上来也不感谢国家,有去湿吻女人的,还有踮球的,队长也是最后一个才升井……这样很没正形的场景让我国安监总局宣传处处长李豪文心情复杂,脑子里一方面还有瓦斯,另一方面又不能忘了马克斯,马克斯和瓦斯混合在一起,就炸出一句“智利队长最后一个升井与我国领导下井制吻合”。

然后,广西南宁一矿领导下井检查安全设备时就窒息而死了。

太巧了,差不多是天作之合。上面情景很适合用蒙太奇表现,所以说中国没有好的悲剧也没有好的喜剧,是不对的,别人的喜剧就是我们的悲剧,别人的悲剧就是我们的喜剧。那个中国导演要是真把王家岭矿难拍出来拿去戛纳,别人一定会把这个放在跟憨豆先生一个组团参展。每回哪儿出现矿难我会想起李杨,那个拍过《盲井》的导演。两年前的某段时间我常和他坐路边吃涮羊肉,喝大酒,当时他有些郁闷,拍出了像《盲井》这样批判现实主义的电影,却不可以公映。也不给不公映的理由,反正只能像A片一样被偷偷传来传去。李杨是个天真的人,后来他就想拍部摧枯拉朽的爱情电影,还问我可不可以帮他写这样的故事,可我是写李可乐寻人记这种市井小说的,写不出也不信摧枯拉朽的爱情……后来听说,他花了很长时间搞了《山楂树》,剧本跟项目计划都写出来了,临到头却换成一个著名的团体操导演了。这对他是个沉重打击。

李杨就是电影行业的煤黑子,一辈子升不了井。这个国家有很多有才华的作家、音乐人、画家、学者包括厨子,他们都是那个行业的煤黑子,一辈子升不了井。这不是因为技术原因,就像智利和王家岭不是因为技术原因,而是真相原因。电影是不准公映的,名单是不准公布的,过程是不准公开的……整个社会成为一个不准公映的A片,人人都是永不升井的煤黑子。你不要以为今天早上来到中关村上班了,其实是又下了一回井。你不要感谢公司补贴你一个月的夜班费了,其实这跟发给你提前的抚恤金没什么区别。不同的只是互问“上班了,下班了”或“上井了,下井了”。

升井那会儿我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嫦二升空/矿工升井,二选一,哪个更伟大”的选择题。一些老师很不高兴,我就改口说“他们只是三十三人有名字,我们却在搞人口普查。他们花了六十九天的时间救人,我们花了一万年去宣传”。他们还是不高兴。让我觉得最具挑战性的一个专家观点是:那些矿工出书的几百万版税其实也是资本主义出版社的炒作,他们井下井上的生活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悲哀地透支了一辈子的幸福。

我不是当成智利问题而是当成智力问题来看这个专家提出的问题。我觉得中国矿工真的很需要拥抱资本主义出版社,神啊,请你分三六九等来炒作我吧。

很多时候我看到新闻联播就想发笑,这如同别人院里天天飘出肉香,而我们却被告诉那其实是屎味。可我即使没尝过肉香的好,也知道屎味的坏,你老是把肉香说成是屎味,长期这样,我就有央求给我一次品尝隔壁屎味的冲动。估计这种跟生理本能对着干的搞法也让有关部门不胜其累,最近忽然改成了很明白,忽然明白井下是要有紧急避难所的,忽然明白学校钢筋是要有一定强度的,忽然明白强拆是损害人民利益的。你这么久才明白,这可让我真不明白。好在我们的人民其实是很乖的,不该明白的绝不主动去明白,比如这次就绝不可去明白别国的三十三人全是有名字的,而我们的人则全都无名。而经历了喝开开、做梦梦、躲猫猫,才明白世上最牛逼的死法,不是如何死,而是死了却不可以上死亡名单,前者只是不能证明如何死,后者连是否死了都没法证明。这才牛逼。一个“自来”的朋友告诉我:张艺谋的《英雄》里无名曾说,人无名可以专心练剑,矿工无名可以专心开矿。

这时你就明白过去十年我国煤矿产量占世界四成以及死难人数占八成的原因了。

我是带着娱乐心态来看智利升井的,一个矿工居然还可以有情人驻守,这真丢脸,要是在中国,妇联的同志早胁其走掉。矿工怎么可以有情人呢?这是只有官员才可以有的。我所不明白的,也不想明白了,在一个官员上去就下不来,矿工下去就上不来……的国家,探讨这些很没意思。综合这个国家这几年互联网史的情景,我感觉是:—直在思考,从未想明白;一直在围观,从未有真相。

最后的无名是:这篇发上去两个小时后,平顶山又出事了,当场死亡二十人,被困十七人。屁民们都在叫嚣“矿长在井下否”,我认为肯定在井下的,即使不在,可就地穿越三年前任命一个,这次不幸英勇牺牲,无名,可大肆宣传使之有名,此事就和谐了。

别人在升井,我们在升天。是为真相。

16/10/2010

关于拥堵费的一些想法

鉴于国内各城市日益拥堵,空气质量下降,严重影响领导出行和富二代飙车。经过认真思考,我有一些收取城市拥堵费的想法,如下:

一、执法理念为:“宁肯错收一万辆,也不放过一辆”。由于现有城市“天眼”、“天网”已无力完成庞大的监控工作,传统城管部队上街实际又会导致更大的拥堵。就此责令中科院、各交大和中国交通银行共同研发一款“一插灵”插入式车匙监控仪。即车钥匙、信用卡一体化,只要车匙一插入,电脑便自动开始计费,逾期不交账者视为逃单,滞纳金按相关规定结算。

二、为更好地普及这一理念,责令CCTV举办大型综艺类节目进行宣传,主持人口号就是“我插,我插,我插插插”,各门户网站大力推广。鉴于口号易引起误会,特知会网监办和扫黄打非办,此号召可过滤。

三、考虑到许霆等利用银行漏洞提取现金的先例,凡利用黑客技术套取他人钥匙者,视其金额大小将处以三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有限徒刑,情节特别恶劣者,不排除死刑。

四、该钥匙与个人身份证、社保卡、信用卡号码联机,请自行妥善保管。如遇丢失,有关部门概不负责。如因保管不当与其他磁卡、手机放置一起导致消磁,有关部门概不负责。如有关部门不小心把用户个人信息泄露出去,概不负责……有关部门只负责收费。

五、为体现人性化,该钥匙工本费予以免费。但为防止复制、套匙,该钥匙与车检一起实行年检,收费标准参照年检费。

六、由于车辆行驶过程中制造拥挤的程度不一,为体现“谁上路,谁交费,谁多开,谁多交”的原则,将收取上坡费、下坡费、急刹车费、倒车费、道路不熟观察费等……具体收多少费,各地视实际情况具体掌握,原则上以北京正常行驶速度和收费标准上下浮动。据目测,北京市正常行驶速度为300米/小时(每十米收费一元)。

七、出于环保考虑,只有一名乘客的车辆将收取单飞费,两人收双飞费,满座的收人头满员费,不多不少的收取乘坐舒适费。但出于人性化考虑,原则上可不对孕妇收费。

八、公务车、军警车、特勤车不在此列。

相信通过一段时间试行,势必大大缓解路面压力,极大促进GDP增长。下一步可将收费范围推广到非机动车道及人行道。办法如下:

一、鉴于非机动车特点,应以车轮数量为核准:四轮板车贵于三轮车,三轮车贵于自行车,自行车贵于儿童直排轮滑。为显示我国对残疾人士的关爱,残疾人用轮椅可打六折。

二、应该注意到,中国各城市非机动车道上流窜数量巨大的电动车,应成为今后重点收费对象。标准很简单:将整车价折合为三年(硬性规定为电瓶车最高使用年限),折算到每月收费。由于该款车需要充电,所以发明“小插灵”钥匙和专用充电器,如不交费则无法充电。如车主冒天下之大不韪,采用蹬着上路的办法,那奋力的姿势必定相当扎眼,不一会儿就被协管员抓获了,不仅处以罚款且罚在路口义务执勤,直至抓获三辆同样罪行的电瓶车。

三、自行车、三轮车、残疾人轮椅车、直排轮滑都好说,原理同样为钥匙。这也激发了“一插灵”系列的诞生,就是小插灵、正插灵、反插灵、侧插灵……我们会立法:只要是带轮子的上路都要收费,包括拉杆箱。

所以,最后必将推广到行人。

因个人形体导致占用道路资源差异,每个路口安置磅秤若干。成年男子七十公斤以上视为胖子,每增加三公斤多收费百分之十。成年女子五十公斤以上视为肥女,每增加两公斤多收费百分之十五,以此类推。但必须指出,背包客因多占道路资源,以实际重量收费。出于人性化原则可不向孕妇收费,但陪伴之丈夫可收一定数额之行走缓慢费。

打架、调情、吵嘴、亲吻者因大大占用道路,将课以重罚,此举可增加社会主义文明新风。至于美女因回头率太高导致人行道拥挤,老人蹒跚、长短腿、内八字、外八字影响行速……因一时标准难以统一,暂不考虑。

若有本条款未尽事宜,最终解释权、不解释权归均有关部门所有。

经过综合治理,相信不久的将来,中国各大城市就迎来新生:空气清新、路面整洁。马路上除了公务车、警车、军车之外,已不太见车,甚至也不太看得见人和狗。在一些非主流马路上,只见青蛙满街跑,长虫遍地钻,小桥流水,老树昏鸦。总之,一幅原生态城市风貌展现在我们面前。当然公交车还是有的,但由于下车后尚有一段距离,为节约费用,乘客下车就嗖的一声扔出根高弹力吊绳,像蜘蛛侠那样在楼间身手矫健地穿行,十几个纵跳就到了公司窗口,互相见面还可打个招呼……也许难免在空中发生追尾、擦刮,但为避免吵架斗殴惊动执法部门,引发曰后连空中拥堵费都要收,大家必然彼此容忍,拍拍身上疼痛,就此别过。

由于大家除了上班,就不太出门了。街头再也没有集会、无证摊贩,亦没有流窜上访人员,更没有混乱的思想传播。我们惊喜发现,上述拥堵费创意不仅是治堵好办法,其实更是维稳的新策略。此为意外之获。

以上妥否,望批复。

31/07/2009

严禁恶搞人民日报新大楼

高达一百五十米的人民日报新报业大楼设计竞标终于落下帷幕,东南大学团队一举中标,预计总价将逾五十亿人民币,人民日报新大楼也有望成为中国新闻报业第一大楼。

由此,当今最正确的报纸和最正确的电视台的大楼终于在CBD核心区遥相呼应、隔岸观火……考虑到火这个字有些犯忌,改成隔街相望。消息传开,一些不负责任的说法开始流传,本着人民日报一向正确引导的精神,现解释如下:

关于人民日报新大楼造型,有网民说这很像古式夜壶,并不适当地与西侧的CCTV新大楼瞎联系,说老外弄了个JJ,我们当然要来把夜壶……对此我们只能表示遗憾。如果有正确的艺术观,就会发现人民日报新大楼体现了祖国优秀传统文化“天圆地方”的精髓,当初设计者的理念就是紧紧抓住一个“天”字,天作之合、天人合一、天长地久、天荒地老、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就算了。还有人说这很像熨斗,这个是有一点像,但熨斗有什么不好呢?一些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就要靠我们来熨得平平整整。原则上我们不会删除认为新大楼长得有点像豆浆机的帖子,豆浆机没什么不好,我们做新闻的方法与此正有异曲同工之处:新鲜无毒的材料来了,我们第一时间可磨成豆浆。要是闻到一些异常味道,我们可以调合成豆腐脑。如积案甚久,可以把它做成豆腐。也不用担心长毛变质,这正是我们要的臭豆腐。再不济就使劲挤一挤、压一压、晾一晾,就是豆腐干哪(但不要说这是豆腐渣,第一大报业大楼是不会豆腐渣的)。

总之没有我们搞不定的新闻,我们的新闻其实是欣闻,欣然闻得祖国形势一片大好,欣闻西方国家内外交困,欣闻人民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钱多得用都用不完。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有关人士对楼顶上设计的直升机停落台有不同看法。其实它并不奢侈,这一方面因为我们的领导把出行事宜考虑得非常细致,尽可能避免像央视新大楼那样建于东三环给市民造成拥堵。另一方面,近年国运昌盛、形势喜人,群众频频自发举行庆祝活动,要是烟花升空不小心引发火灾,领导同志可以抱着红头文件和女秘书先行撤走,再由空中部队直接实施灭火,避免央视大楼那种不必要的损失。这不仅出于消防需要,也出于宣传需要,每天上午工间操也可以让员工在楼顶上摆出本报当日头条标题,由CCTV进行航拍,向全国人民宣传。重大节日还可以直接摆出人民日报报头,考虑到老外一时看不懂汉字,可采用字母缩写RMRB (此处禁止汉语拼音缩写联想)。

有不怀好意的网民说新大楼长得很像迪拜的帆船酒店,是不折不扣的抄袭……致使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信以为真。其实请大家擦亮眼睛看仔细了,你看,帆船酒店的线条直一点,人民日报大楼的线条要柔一点,迪拜的外墙是灰色混合材料,我们则贴了大面积玻璃窗。这怎能说是抄袭呢,顶多是借鉴,而借鉴是我国自主知识产权一向的传统。更重要的是,帆船酒店头顶上只有一根针,人民日报脑袋上则是两根针,体现它们是资本主义的一根筋,我们是中国特色的双轨制。它们的避雷针只避得了雷公,我们是雷公电母一起避了。

我们注意到有个别唯恐天下不乱的网友说,新大楼三个主要墙面是凹弧形,三个如此巨大的凹形玻璃墙面如同三个巨型反光镜,长年累月反射各种光线并在几百米远处形成焦点,产生高温甚至造成火灾,其强大的红外线、紫外线、伽马射线,也有可能对植物、动物及人类造成致命伤害。

据专家考证,此三处镜面不会对人民群众造成身体伤害,不要相信一小撮不法分子的煽动。目前权威部门正在推论向对面几座小区实施远程送光送暖,相信不久的将来,就可实现冬季不用暖气,孩子夜读不用灯光,电视不必插电……无污染可持续性人文居住。到那时更远的双井、潘家园小区只要在阳台上支个铁架子就可以进行烧烤,反映了“宜居北京、环保北京”的人文概念。另一个则是较为高科技的考虑,最近UFO传闻较多,我们准备联合中科院、国防部、不明生物研究中心会同改装,把三面玻璃墙做成可移动和变化角度的,如果外星人不怀好意想侵占新闻大楼,将被我们的激光墙果断击落,再由人民曰报首席记者进行独家外星人采访。不用担心语言不通,大家知道,本报已用外星语写作很多年了,也没见谁敢说看不懂。

本声明可视为新大楼解释,但不是最终解释,未尽事宜,事故发生后详见专家“不可预知性” “因时代局限未考虑周到”等合理化解释。如果出现操作失误,则肯定是“临时工所为,现已辞退”。另,新大楼广泛征集社会各界意见取名正在进行中,拒收“夜壶” “日之楼”这类低俗名称,如遇之,必绿顼之。

14/09/2009

人人都是外地人

2008年,我是听着《北京欢迎你》从北京撤退的。因为两件事:

一件是有天晚上我在国贸桥下遇到大检查,我张口结舌、蓬头垢面,暂住证又过期了……总之样子十分可疑,就被迅速包围。幸好一个阿sir觉得我面熟,当晚才没在通州跟盲流们过夜。第二件事,次日在安贞桥又遇检查,出于经验我带上行驶证驾驶证小区出入证身份证等所有合法证件,阿sir们仔细审看身份证,还问“身份证上的人真的是你吗”。我讪笑着“没严格按身份证执行长相,对不起政府”,他们觉得我表现还乖,挥手放行。我转身离去却深受刺激,一群外国人拎着啤酒瓶子嘻嘻哈哈地走过来,问鸟巢怎么走。众阿sir不仅不检查,还满脸堆笑一个劲儿How are you,诚意带路。警车则一直响着那首“北京欢迎你……”。这才明白,《北京欢迎你》是唱给外国人听的。

至今在北京和成都上演双城记,因工作被迫每月经过一次北京,简称……我常劝阻想要北漂的哥们,北京并不是每个枝头都挂满亮晶晶的梦想,还有地下室里凝结的冰霜。可他们不听。对此我很理解。一个叫华子的云南哥们梦想当一个导演,放眼神州只能到北京,在云南他当不了导演最多当个导游;一个叫阿贵的小编辑,梦想是做最好的出版人,要是在家乡,他做不了出版顶多做个出纳。很多外地青年,怀揣着IT梦财经梦学术梦等一切梦来到北京的地下室,梦遗落在北京巨大孤独的夜晚。

北京还叫北平的时候,你可以选择去南京、广州、陪都重庆,胆子大点的甚至可以去微山湖或者延安。可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北京不仅意味着权钱资源,还有成功概率。三个月前,连我妈请的小保姆都毅然离开四川来到北京了,临走前跟我妈悄悄透露:我要嫁给一个北京本地人。

最近为了抑制房价,政府对外地人进行限购,最终演变成北京人大战外地人,北京人说“就是你们丫外地人炒高了北京的房价”,外地人说“谁让你们北京人又懒又笨”。北京人说“外地人凭什么占本地人房源”,外地人说“北京人怎么啦,最早的北京人在周口店”,以及龟儿子、丢、SB等方言百科。就是我说过的,人民和人民火并起来了。我很想代表外地人向北京道歉,外地人打扰您了。可这不是外地人的错,因为要在美国,想从政可以去华盛顿,搞金融可以去纽约,演电影可去洛杉矶,做工业就去底特律,如果有志参加黑社会,还可以去芝加哥……

可北京呢,很早前我们的领袖就命令一切都得经过这里,而不是那里。所以只能我爱北京天安门,而不能我爱重庆朝天门或吉林的图们,要知道祖国的其他门,扇扇都是报国无门,只有首都的门,阿门。那个叫阿贵的其实是我新书《李可乐抗拆记》的责任编辑,标准八零后,与人合租。他告诉我,现在有把两居室隔断成七居室廉价出租给年轻人的。我稍稍幻想一下七居室的样式,闻到臭袜子和剩方便面的味道,还有争洗手间造成的尴尬。阿贵还告诉我,由于限购带动租金上涨,眼看七居室也租不起了。我还记得,审稿期正是北京最寒冷的季节,阿贵重感冒,由于洗澡不方便,颈子后面的头发有些板结,翘起来像安了一匹伪劣的毛领。立冬那晚,寒风中他瑟缩着脖子在路边打车,还跟我讨论怎样修改才能安全过审。

阿贵是个本分人,他只是想把这本书做畅销,年底就可以分多一点的钱去按揭一套房,不与人合租,谈女朋友也方便些。春节他没回老家而是跟另一些北漂留在北京,说这样不寂寞。而我怀疑这是因为飞机票太贵,省下的钱可以买0.1平方米。这样的八零后年轻人在北京很多,他们通过出卖自己的智力和体力来改变一下人生,没想过也没能力破坏首都,属于城管一瞪眼他们就肝儿颤的那类鼠民。但北京土著们也别说外地人混不下去就滚出北京,命运诡异,兴许其中某个在大学图书馆当临时工的,混着混着哪天就住进了中南海,成为领导北京和全中国的人。你说他是外地人,还是北京人?

在我眼里,没有北京人和外地人,只分有钱人和没钱的人。房子这么贵跟外地人没关系。把外地人赶走,北京人也未必买得起房,外地人固守在这里,最后只好跟北京人同归于尽。就是……

何太急。

最近微博上出现很多外地人跟本地人假结婚买房、再离的段子,典型的自寻开心兼藐视政府,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下一步将规定结婚不满五年者不准离婚,离婚后与本地人结婚须再交五年联姻税;或者各地纷纷效仿,要求所有外地人臀上盖印,限期打回原籍……如此,我们也不用看芒果台穿越剧便可重回大秦,那时户籍制度很科学,没事儿不得擅出居所十里之外,十里为一亭,外出须向一个叫刘邦的亭长汇报,否则要么刘亭长率人诛你,要么刘亭长带大家伙去到大泽乡……

在祖国,你要是没钱,到哪里都是外地人;就算有钱,没住进紫禁城,一生都是外地人。

就此,撤退。

18/02/2011

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家乡

很多时候,你不能潇洒撤退,故乡意味着不归。

去年春运,东莞车站的站长书记双双被免职。因为报纸登了一张图片,车站工作人员奋力帮乘客以各种姿势翻进车窗,列车即开,十分危险。上峰阅后勃然大怒,就地撤销站长和书记的职务,因为这破坏了“和谐春运”景象。据工作人员透露,由于列车在该站只停四分钟,四分钟内要让一千五百人正常进入车厢根本不可能,车站人员情急之中为了帮人们回家,才使劲把乘客往车窗里面推。

我曾建议过一款类似古罗马抛石机的装置,把乘客们以每秒三十个的速率抛进车厢。还设计过一种巨大集装箱,把人类像装鸡蛋那样先行码好,待列车抵达便一股脑地推上车。不仅节约时间,投放率也很高。可是上峰没采用,可能是因为春运是季节性的,政府采购季节性需求的玩意,赚头不大,性价比太低。

去年的事情很快被人淡忘,今年是尿不湿和索票裸男,我觉得明年可能出现壁虎男,凌空挂在厢顶上,不占空间,空气新鲜。所以说打起仗来中国一定赢,人人都是超级忍者,大型兵群运送能力举世无双,春运的28.5亿人次,就是一百个诺曼底登陆。巴顿有什么了不起,好不容易把一个坦克旅搞上滩涂,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中国人以爬、挂、粘、钻、吸等姿势盘踞在茫茫大地一切附属物上,巴顿瞬间吓成巴豆。

总有人说:春节回家是中国人的陋习。我希望他参看《人人都是外地人》,他就该明白中国人在自己国家却寄居的凄凉,生在袓国,时时活出一种非法移民的感觉。他还该明白,真正的陋习是集权模式下打造的城市,让农民失地后再失去生存机会,被像角马一样迁徙外出觅食。这些超大城市其实是超大车间,人们永远没有家的感觉,难道不该恩准他们春节回一趟家。

看过一个视频,一个年轻人年尾时终于可以回家,爸妈做好菜等他。可半路上他接了老板的电话,车停在一座桥上进退不得……这是我见过的一个有想法的广告,那桥很隐喻,就是新时代的奈何桥,前面是家乡,后面是职场,对这一代年轻人,职场是回不去的家乡,家乡是够不到的职场。

不要怪他们不回家,回家的路如此漫长。即使回了家,夹起饺子就想起那天同事阴险的笑,是不是给老板打了小报告;端起酒杯就想起老板在年会上暗示有人不忠诚,说不定发现了自己想跳槽;刚给领导发了短信,忽想起那段精心编排的谀词忘了标明是“纯原创”……你得承认,春节不是春晚,没那般祥和温馨,只有整整一年的心酸,不堪与人言。

还有一个故事。有个叫毕晓璞的北大法学院女生春节回家,却在天津火车站却被警戒线拦住。她问为什么。警察说让领导先走。她好奇是哪路领导便拿起手机拍照。警察大怒,缴了手机还让她跟着走一趟。这女生赶紧解释没恶意还拿出学生证。警察叔叔说,学生证有什么用,今天就别想走了。上来就抓这女生。女生质问他凭什么抓人。警察叔叔说,公共场所你不听指挥,我就可以抓人。出于影视经验那女生大叫警察打人了……群众纷纷围观。另一个便衣见势不妙才让女生离开。最后还说了一句,法学院的,什么素质。

我也觉得,该名女生什么素质,竟然还跟领导抢路,竟然还想回家。只有领导才有资格回家,只有领导才可以有家。

看到这个故事,你说哪里才是你的家。

最后一个关于春运的故事是:前天我终于回到成都,差点跟司机打起来。我好容易在机场排队上了车,正满头大汗搬行李之际,那司机听说我到红牌楼,嫌太近就让我下车。我不下车,跟他讲理。他就指指点点还骂了我一句“你娃批事情多”(批,在四川话里指B或逼)。我抓住他的腕子说了一句“我撇断它”。他吃疼,但边开还边说拉我太亏了,最近规费又涨了。我很想投诉他,后来想算了。到家门口时,表上是六十多块,我给他一百。不是因为我装大度,因为听到他在手机里跟他女人说,今天回不了家吃饭,今天还没拉够规费。后来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下岗工人……下车时,我俩互相道歉,我说我不该冲动。他说他不想开出租了,既危险又挣不到什么钱,他想开一个面馆子,这样可以经常跟家人在一起。

屁民和屁民之间常会在回家的路上掐架,只言不合,恶从胆边生。可这不是屁民的错,是管屁民的人的错,是规费奇高的出租车公司和让警察拦了警戒线回家的领导的错。至少,我可先行回家,那个司机还得在路上再飞一会,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能把好一些的心情带回家。

我们其实都很爱这个国,可这个国到底爱不爱我们?你到不了帝都,又回不了家乡,很多时候,你觉得已无处是家乡,你永远在路上。

26/01/2011

敌情观

在路上,很断肠。

2008年的一个下午,我在东三环飞奔,忽然有些悚然,觉得自己中了埋伏。因为马路像被洗过一样不堵了,沿途了无人烟,工地一片死寂……直到看到贴了福娃标志的警车呼啸而过,才想起为保奥运平安,车辆限行、人员清理、工地停工。天纯净人也纯净,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还有广州亚运前,主会场四周高楼的居民全都临时性搬迁,这是因为理论上存在吃了佛山大力丸的家伙,从楼上往会场扔手榴弹的可能。以及上海世博,菜刀水果刀以及陶瓷刀都实名制,我推理,这是因为上海滩曾是小刀会总舵,说不好哪个小瘪三冲动之下就成了逆匪。前几天,有记者采访我关于深圳为了举办大运会清理掉八万高危人群(含精神病)的事情。我就算了算军队编制:一个班8—12人,一个排30—40人,一个团1500—2400人,一个师就算8000人,一个军25000人,八万人就是三个军而且是整编军。人家办一流世界杯才严控三五百足球流氓入境,我们办一个末流的大运会就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潜伏城里,这样的敌情观,让南非组委会情何以堪。

一个国家每到开会,动辄就在一座城里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这个景象是很独特的。你不开会就没敌人,一开会就出现这么多敌人,你到底是为发现敌人才开的会,还是为开会才发明的敌人?

当一个人的安全感来源于树立更多的敌人,而不是拥有更多的朋友,看外面全是反动蛮夷,看里面都是高危人群,每早起床满眼负隅顽敌,条条街道浮现散步人群,你睡不着又醒不来,两眼放光、内心恐惧、三焦不调。这种敌情观开始是心理的,后来甚至成为生理的,这状况多令人同情……听说深圳大运期间民工被严禁上访,城市上空不可以有风筝和孔明灯,居民也不可随便拨打110。我听到最好玩的事情是:为保大运平安,警方有权随时把“可疑人员”带回派出所,命其蹲下,双手上举,拍照、采集血样,直到向警方说清楚底细才可放行。怎样判断可疑人员?答:从外形和行为举止来判断。就是说,你长相猥琐一些,就很有可能被带回派出所盘查……

我认为,一个国家要靠文明的教育而不是假想敌教育,要靠人人互爱而不是同仇敌忾,要民众由衷拥戴,而不是威武、肃静、回避。可一个让人悲伤的消息:曾收养一百八十三个孩子的感动中国人物丛飞的遗孀邢丹遇难了,她被站在车外的歹徒用飞石砸毙。你刚宣布成功清理八万高危,却有妇人被砸毙。我很难不邪恶地想:你清理的是高危人群,留下的是黑社会。

就在同一天,有关部门宣布中国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之一。一方面是三个军的敌情观,一方面是世界上最好的治安。你到底要说自己治安好,还是不好?弄得我的大脑,一下子中了木马。

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国家这一次是用了反衬手法:我们必须宣布自己的治安好,才能证明别人治安不好。前段时间,华盛顿市长文森特.格雷因抗议奥巴马和议会政治交易,伙同了一些议员上街游行,被警察抓走。有一些同胞就异常兴奋:看,美国也不准游行,美国也没人权,也是假民主。可是华盛顿市长被抓,不是不准他游行,而是他没在法律规定地点游行,你没必要兴奋得尿频。真正的民主,是你可以上街大骂白宫的一切但不可用弹弓打玻璃,这很难理解吗?美国民主也有虚假的一面,理论上,这个地球上凡有政府的地方都很假。可是,你见过哪个中国市长抗议上级就上街散步?我们的市长只有上街庆祝,没有上街散步。

整理这本杂文时,正好碰上9 . 11十周年纪念。那个很普遍的说法又出来了:别看美国貌似强大,可树敌太多,暴露它的安全体系差……我从庸俗的角度认为,美国树敌即使多也是外敌多,为了让自家人过上好日子才造成的外敌多,总好过由于自家人过不好日子而导致的内敌多。至于安全体系差,我同意“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可你连刁民抱着自制炸药都防不住,连外地游客拎把西瓜刀都能上演非常6+1。你说谁的安全体系更差?

其实这个国家的人民很爱国,我们这些小弟也很好带,梦想十分庸俗,就是买房娶妻生子,别吃到染色的馒头和瘦肉精的包子,过马路时不会被普通交通事故,下夜班时别被连捅八刀。联系到最近的时事,如果还可对知识分子开恩附送多一个梦,就是:无需莫名其妙表扬某,无需莫须有带走某,如果你一定要带走某,不要还说有个私生子属于某。

总是觉得强敌环伺才有自信,总是觉得叛军涌动才够安全,这种心理映射到历史,就是大秦和晚清。映射到外国,就是朝鲜和古巴。我们热爱这个国家,我们相信它有伟大未来。但前提是,你得相信没有三个整编军在潜伏,只有十三亿良民在臣伏。这样,爱未来才有未来,有未来才能爱未来。

我写了《人人都是外地人》,还有《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家乡》,联系到这篇《敌情观》就是:我们做不成首都的人,我们寻不到故乡的魂,我们在路上飞奔,却随时可能成了潜伏的敌人。

这个国家太不放松了。一个国家是否伟大,在于执政者是否放松;一群国民是否文明,在于能否每分钟都感觉到安全。有些情况必须改变,让我们真正自豪地说:我是中国人。而不是生在祖国,却活出非法移民的感觉。

14/04/2011

假想敌

小时候看《四世同堂》,对开头一直不是很明白:听说日本鬼子要打来了,祁老爷子并不组织义军,也不逃跑,而是抢购一大缸酱菜回来藏在后院。我一直好奇,老爷子为什么要买酱菜而不是买几杆枪在后院藏着呢?后来渐渐明白,我们对付敌人的思路一向不是兵器谱,而是食谱或者药谱。

之所以写这个开头,是为了引出下面的故事:日本出现核辐射,中国人却跑去抢盐,竟至全国出现盐荒。等后来辟谣了,大家又开始批判愚蠢抢盐潮。可是,我正是愚蠢的一员。那天开车排队等着加油,见油站旁边的超市刚进一批白花花的盐,大家都说咸着也是咸着,我就也混迹于一群老婆婆中,坚毅的眼神彼此鼓舞着,奋力地挤进去买了两包。

我承认这属于行为艺术,我觉得批评抢盐的人中,很多也在八年前抢过板蓝根。那时人群普遍两手白胖(消洗灵洗的)、胳窝无毛(温度计磨的)、浑身酸味(白醋喝的)……其实抢板蓝根和抢盐是没区别的,当一个国家总发生下午刚安慰广大市民近期油价不会涨,凌晨就涨;刚宣布房价得到有效控制但买个包子回来后就涨了两千元……你别怪谣言,谣言往往比新闻联播更可信。

你看,CCTV说日本核电站不会爆炸,结果爆炸了。专家说,另两个机组不会爆炸,结果也爆炸了。专家再说,虽核电站爆炸,外壳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结果壳被炸飞了。专家说即使泄露也不会污染,结果核辐射超标。刚刚又报道:中国是安全的。妈的,我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批评愚民没用的,愚民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我们自己。别怪愚民,怪教育,这个民族的教育就是假想敌教育,通过树立敌人而凝聚士气,通过吓唬自己而鼓舞自己。你看,从小我们的爸妈就爱说“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长大后,政府也爱说“境外反动势力亡我之心不死”。狼、反动势力、亡我之心……恭喜你,效果达到了,我们同仇敌忾,我们局面大好,我们随时准备游到对岸去解放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人民。可我们也变得非常恐惧,一个全民皆兵的民族,必然草木皆兵。只不过上一次的敌人是非典,这次是核辐射;上次抢的是板蓝根,这次抢的是一包包盐。

愚者必怒,怒者必怯,怯者必谬。日本大地震的时候,很多爱国者诅咒终于遭了天谴,有的还恨不得亲自变成一枚核弹发射过去单挑。理由是日本人抢过我们的土地、烧过我们的房子、建过毒气室还强奸过咱们的女人。我觉得单挑没问题,可用着夏普笔记本发帖、开着本田车去单挑,是很娱乐的事情。我很想告诉他们,现在抢我们土地拆我们屋子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拆迁队,三公消费的不是菅直人而是我们自己的官员。日本军确实弄过毒气试验,可现在三聚、皮革奶、地沟油还不够毒?至于强奸,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天天被强奸吗?

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些爱国者到最后谁也没游过去单挑,倒是选择了跟盐单挑。这样幽默的局面是执政者也没想到的,为了跟国际接轨,中国政府顶住国内油价压力运了两万吨燃油过去,还派出救助队……我觉得此举倒算开明,可爱国者迷茫了,迷茫之余就恐慌了,恐慌之下就跟盐死磕了。此时一对,饱含深意的民族画面油然而生,日本人秩序井然在排队,中国人披头散发在抢盐。假想敌教育不会让人更勇敢,只会让人更脆弱,假想敌教育,其实就是懦夫教育。我们愚蠢地愤怒,懦弱地多疑,自虐地复仇,我们幻想出一份哀荣,恨不得每一篇课文上面都紧绷一匹叫爱国主义的背阔肌。

刚刚北京青年周刊要采访我,让我谈一下抢盐风中暴露的中国人缺乏科学观的问题。我觉得该纠正一下开头的说法,其实昨天我买盐时不仅是混迹于一群老婆婆中,还有很多强壮的青年,这些青年从小做过很多的奥数题化学题的,他们不可能缺乏科学观,只是拧巴了世界观。世界处处是敌,风吹草动,即风声鹤唳。不信的话,等会儿我再造一个谣,由于明天月亮离地球最近,负核子暴会导致严重皮肤癌,只有肥皂能抵抗。不一会儿,街市上一定弥漫着肥皂泡泡。

交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假想更多的敌人。假想那么多的敌,自己最终变成自己最大的敌。念及此,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深感任重而道远,正想写篇文章普及一下。此时抬头,我那外出旅游的老妈回家了,拎着大包小包的盐,进门就大骂狗日的日本人又捣乱。我快紧拿起那两包盐,准备从家人做起普及,我张嘴正要说点什么,我妈严肃地盯着,盯着那两包盐,欣慰地对我点点头:

你,终于懂事了。

18/03/2011

两件兵器

有一天手欠,不小心按到了CCTV4,看奥巴马正在就物价、医保、就业等一揽子计划跟国会背书,慷慨陈词之际,一个议员大咧咧站起来打断:你在撒谎……那一刻,奥巴马像个没交作业被老师抽到的差生,喃喃地不知该说什么。那议员一通喊叫之后也不给面子,坐回椅子自顾玩手机,会还没结束,拎包走人。

我又切到CCTV1,—位中国官员义正词严地说,不要简单对比不同背景下的价格差异,充分的数据表明,中国油价并不算高,新的价格机制正在形成。下面听者频频点头,主持人适时回到演播室宣布民意调查,86%的群众对新的价格机制表示理解。

你看,前一个总统是多么的傻逼,后一个官员是多么的牛逼。可别人因为总有傻逼兮兮的总统才显得牛逼,我们因为总有太多牛逼官员,就显得傻逼。

不要说“新的价格机制”这样的文言文好么?其实就是涨价。其实我对涨价没意见,我只对涨的风格有些意见。总是放出一坨又一坨的专家跑大街上宣布“近期内不会涨价”,三天后就涨了。以后《现代汉语词典》该修改关于“近期”的词条:三天内曰近期,第四天是中期,第七天才敢叫远期……涨就涨,别偷偷摸摸的,如果总是零时零分零秒一起动手,那不叫涨价,叫起义。

中国人的智商一直在跟价格赛跑。气价涨了,小学常识课“地大物博,天然气储量世界前列”被颠覆了。电价涨了,报纸上“三峡大顼建成后电多得用都用不完”也翻篇了。菜价涨了,实地去菜篮子基地一看,奶奶个腿儿的,早变房地产施工现场了。水价、米价、药价……所以称我们的祖国为贵国是有道理的。贵国的逻辑一向是:天气原因造成了减产,全球变暖导致枯水,雪灾冰冻让地下输气管迸裂,所以必须涨价。我看不下去了,总把老天爷当被告,还想他老人家罩着你?

问:为什么喜欢涨价?答:因为缺钱了。问:为什么收那么多税还缺钱?答:开始只是安些天价吊灯,后来要送子女留学移民,再后来还得在床下藏它个十亿八亿,再再后来发现,为了国内国外之稳定,不造航母看来是不行了……总之这里跟其他国想法并不相同,其他国为了稳定就尽量不涨价,这里为了涨价,必须想法稳定。

又问:不是要以人为本吗?答:在中国,以人为本=本人以为=以人为笨=笨人以为。

最后问: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答:呆货,你得学会断句,其实那是——喂,人民,服务。

金融危机来的时候,不少群众欢呼国家拨出四万亿救市,专家也跑出来论证“体现集中办大事的体制优势”。其实四万亿是这样的:印钞厂开足机器印了四百亿张老人头,先流进了央企甲,央企甲炒高房价后钱就流进了央企乙,央企乙说房价高导致炼油成本高,涨了油价再转到央企丙,央企丙说油价高导致物流成本高,就涨了票价,央企丁说票价这么高,显然得涨一涨钢价……依次催动了蔬菜价、药品价、学费价,最后一定又反推到房价。所谓可持续发展,就是可持续涨价。

谁才是贵国最大的公司,很明白了。在贵国,你肯定不是股东,顶多一套牢的散户。在贵国,建国前斗的是地主,建国后斗的是业主。还真别把自己当业主,最多只是一枚牌子叫业主的肉版生产工具。这里让你天天忙着还房贷、交择校费、吃天价药,攒墓地费……就没心思去想更多了。偶尔犯贱,想了想公平、权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连丈母娘都要冷冷盯着你:一居室还生什么小孩?该换套大点的屋子了。此时你羞愧难当,暗想断子绝孙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搞公平和民主。就此放下杂念,决心战死在职场。

这篇文章整理到一半时,我妈让我陪她去石经寺烧香。一路前行,到了茶店收费站时,发现过去只收十元的高速费,涨到十五元了。问收费员还贷都这么多年了,应该越收越少吧?收费站的同志奇怪地看着我,活像看到一个没吃药偷跑出来的精神病。这时后面的车就使劲按喇叭,依稀还听到叫骂:龟儿子快点,这是高速路。

我妈在一旁冷静地说,高速费不涨,对不起高速这个词。

是的,在贵国,条条大路不一定通到罗马,条条大路一定通向收费站。

回家的路上,有个专家在收音机里滔滔不绝阐述一个很有新意的逻辑:表面上油价又涨了,其实这是在保护中国消费者利益,只有中国石油企业不亏本,才有实力跟国际石油巨头角力,也才能保护中国消费者的可持续利益,所以本次涨价符合国际惯例,同时抑制道路拥堵。说到拥堵这名专家更兴奋了,举出新加坡收取拥堵费已达六十年之久,我国完全可以在此方面尝试跟国际接轨。有个听众在热线中马上举出拥挤的东京、伦敦和纽约并没有收拥堵费。专家沉吟片刻后严肃地说:“我们要充分考虑到,一方面跟国际接轨,另一方面也不能忘记中国特色……”专家真是善解人意,犹如护翼,细心呵护,随便打滚,绝不侧漏。

我始终觉得,在中国当官并不需要技术含量,因为有两件兵器:一件叫中国特色,另一件叫和国际接轨。每当不想和别人一样时,就举起“中国特色”,每当不想和人民一样时,就举起“国际接轨”。

仅此两件,就类似韦小宝当年的削铁匕首和护体宝甲,屡试不爽。

25/03/2009

遛鸟达人

美国就像一个住着很多蛮横业主的小区,政府是业主选出来的物业公司,总统就是物业公司聘来的总经理。那些业主一会儿嚷嚷物业费太高,一会抱怨下水道堵了,—会儿命令物业经理带着保安打外面的流氓,忽然又改主意,大肆批评经理天天打流氓花的钱太多……这挺娱乐的,美国总统在小区外跟英雄一样,在小区内跟龟孙子一样。

有个小区

前些时候,我在电视里又见奥巴马悲催的样子。这次不是就业、物价这些小事,而是美国政府没钱了,快破产了。这让我很是看不起。这么大一个政府怎么会没钱呢?就算没有发改委,怎不去找税务局呢?就算美国的税不好收,怎不悄悄开动印钞机呢?

美国太穷了,中国太富了。美国政府快破产时,我们的政府宣布过去的一年税收八万个亿,未来的一年达到九万亿。相信不久的将来肯定达到十三万亿,到时候每个人头顶着“一万”的纳税证明,就是做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清一色十三“幺”万字麻将阵形。

我认识一哥们,特别朴实的驾驶员。每当听说美国快破产时就很高兴,听说我国航母要下水时更高兴。他还纠结于航母名字到底“天津”好还是“威远”好。我想起张小波,就说还是“江苏”好。他很不高兴:你这人真没意思,国家强大了,人民才有好日子过。我说我当然喜欢国家强大,只是不太喜欢通过收每个人一万的税,来保持国家强大。他说:一万怎么了?万一哪天开战了没航母怎么办?看着哥们激愤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实深藏着一份爱国主义感情。我试图向他解释“国家和政府是两回事,政府有钱不见得人民有钱”。他说:在中国,国家和政府分开就乱套了,反正爱政府等于就是爱国家。然后哥们就排队买房去了。这是他第二次排队买屋子,我知道他去年排过一次。排到一半跑旁边买了一笼包子,回来每平方米就涨了两千元。

印象中,美国从来都是一副大雪封山,揭不开锅的样子。虽然有微博后,已不太有人想游过去解放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了,但还是有不少朋友鄙视那个随时破产的政府。那天,奥巴马要借八十亿美元修条新的铁路线,立马有人跳出来骂他浪费,破坏环保,拉拢大选人气。才五百多亿人民币哪,我都不好意思透露中国铁道部部长床下藏了多少钱。

美国就像一个住着很多蛮横业主的小区,政府是业主选出的物业公司,总统是物业聘来的总经理。那些业主一会儿嚷嚷物业费太高,一会抱怨下水道堵了,一会儿命令物业经理带保安去打外面的流氓。忽然又改主意,大肆批评经理打流氓花钱太多……我觉得美国挺娱乐的,总统在小区外跟英雄一样,在小区内跟孙子一样。

我不见得喜欢美国,但我欣赏把小区、物业公司、物业经理拎得很清的关系。

我们这儿拧巴了小区和物业公司之间的关系。常看到一些官员动不动就对群众说“我代表国家来看望你们了”。下面就欢呼感谢国家。没见过这么吹牛皮的,一小区聘来的物业经理还敢代表小区?也没见过业主这么谦虚的,你自己就是小区,要谢,得先谢谢自己。

可大家都习惯了,所以下一个故事是:骆家辉到成都窄巷子吃饭那晚,我碰巧也跟一伙朋友在那条街泡吧,大家神经病地谈起中美两国的优劣。其中一个八零后女孩说,即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这个机制在抗震救灾时显示了很大效率,集中办大事。开始我以为她在说反话,因为这太不像一个八零后说出来的。反复确认发现不是,我只有说,要是一个物业公司只是为小区着火和捐款时才派得上用场,这机制,就太不机智。

去年为写一篇玉树的文章,查阅了一下舟曲县志,再对比了一下舟曲的卫星图。发现古书上记载的舟曲是“陇上小江南”,郁郁葱葱、河水澄明,五谷丰登。可毫无制衡的政府经过数十年英勇的乱砍滥伐,小江南成了光秃秃和硬邦邦。这些光秃秃和硬邦邦造就舟曲英勇的GDP的80%,也造就现在我们不得不英勇地用更多的生命和钱去对抗泥石流,好多生命还埋在地下,长灯永逝。

这个八零后女孩并不知道,玉树的政府办公楼重建得很漂亮,可至今不少灾民还住在板房里;汶川的重建还未完成,官员的豪车却在飞驰。很多故事在告诉我们,集中办大事,就是集中出大事。

一个小区如果有权力过大的物业公司就要犯错。早年有家叫秦的物业公司修了一道很长的围墙,犯错了。后来,有家叫隋的物业公司挖了一条很长的河,也犯错了。再后来,有家叫清的物业公司女主管执意要修一个大园子,就灰飞了。到如今,有家公司想卖地就卖地,想修高铁就修高铁,结果房子泡沬了,列车追尾了。所以说这里的物业公司不作为,是不对的,失去监督的他们太作为了,从一个GDP走向另一个GDP,从一个CPI迎来另一个CPI,涨了物业费,还得喊万岁。

我很想告诉那个哥们,不要以为一个叫美国的小区很穷,其实是那个物业公司很穷。我想告诉那女孩,不要条件反射式地习惯被领导,其实你才是领导。可我知道这样说没用的,很多朋友只需要搞清官方和非官方,不需要搞清甲方和乙方,他们需要有人来管自己,如果没人来管,半夜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前年我写过一篇《有家公司》,当时观点是这样的:这个国家已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家公司,你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国家,其实你爱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家公司,层层级级,县长是车间主任,县委书记是销售总监,市长是总经理,市委书记是法人代表,省长是CEO,省委书记是董事长。

现在想来,当时我也是拧巴的。从道理上国家就是小区,政府就是物业公司,官员就是经理。所以“有家公司”没问题,问题在于:是小区聘了有家公司,还是有家公司聘了小区?物业经理是否乱收物业费?物业费是否被拿去供养经理子女去别的小区留学?

可是理想主义总是无趣的,现实是:这个小区并没有业主委员会,从没选过物业公司,也没正式聘过物业经理。倒是物业经理成立了物业公司,物业公司掌控着业主,视心情好坏可规定谁有资格是业主,谁不准是业主。业主只负责交费,不参加管理,不可投诉,亦不得随意移居别的小区。保安任意抓人,每逢流氓来袭,即刻大门紧闭。

到最后,奉天承运: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小区,谁反对物业公司,就是不爱小区。钦此。

10/09/2011

人民和人民火并起来了

一 我妈总爱跟我讲一个“周狗屎”的故事。

解放前,在我妈的老家郫县,农民是不会随便在别家田里拉屎的。那时没有化肥,在别人地头拉屎等于给别家浇肥,可略归为败家行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人人都蹲在自家田里拉屎,阡陌纵横,一目了然。

这种情况下周狗屎应运而生了。他本是孤儿,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次给人打短工挣了两个肉锅盔(一种平底锅烙出来的肉饼),正吃时竟被一条狗抢了去。那条狗几口嚼下肉锅盔,拉了一泡锅盔屎后蜷在丝瓜架下睡觉了。眼看自己的食物变成了狗屎,周狗屎欲哭无泪,伤心之际却忽然想通一个道理:人不会轻易到别家拉屎,但狗狗想哪儿拉就哪儿拉,且狗屎比人屎更肥,是花圃最好的沤料。

周狗屎那时还不叫周狗屎(本名叫什么倒也忘了),此时他大笑三声,捡走了人生第一坨狗屎,和狗屎运。

周狗屎遭过很多白眼,女人远远见他就掩鼻而逃,老人教育孩子时也会说“贱皮子,周狗屎,莫出息,周狗屎”。川西冬天潮湿阴冷,连鸡都偎在窝里打瞌睡,唯他和狗在阡陌纵横之间狂奔。手裂了,耳朵被冻得跟糍粑一样,他无所畏惧。有时怕铁耙子把冻在泥里的狗屎刨坏了,他就小心翼翼用手去抓。春天来了,顼子有个说法,“菜花开莫被疯狗抢了影子”,就是说人若被疯狗咬到走路时影子就是直的。所以每回周狗屎经过,人们就会仔细看他的影子,觉得不对便狂喊一声四下逃散。周狗屎不以为忤,继续捡狗屎,偶尔还买些肉锅盔讨好那些狗们。这样,人见了他四下散去,狗狗们却和他相处甚洽。

周狗屎终于发达了。这个行业没人跟他争,属于垄断经营。狗屎是城里阔太太们喜欢的黄桷兰最好的肥料,是稀缺资源。周狗屎具有现代经营思想,雇了几个流浪儿以团队方式捡狗屎、送狗屎。可他有钱后仍舍不得放开吃最爱的肉锅盔,买了丝绸褂子,不到过年舍不得穿,买了三亩地,仍不忘每天亲自到自家地里拉屎。

村里人都夸,周狗屎真是有出息了。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镇上的女人。再后来就生了小孩,周狗屎训练其必须在自家田里拉屎。

再后来解放了……因那三亩地,周狗屎被定性为地主。村民们纷纷揭发他雇长工,屯粮食,过着剥削阶级的生活,还追得满村满乡的狗到处跑。

周狗屎被枪毙那天,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去看。周狗屎临死前吓得屎尿直流,一个劲说:我也是人民哪,我是捡狗屎的钱买来的地哪。人们愤愤地堵上地主的嘴,哪个让你有三亩地,有地就是地主,穷人就是要斗地主。

一枪崩了他。

我妈每回讲这个故事时都很嘘唏,周狗屎一生没穿过几次丝绸褂子,肉锅盔不敢每天超过两个,一个勤俭的人,就这样被人民不当成人民了。我妈那句“被人民不当成人民”说的很有思想,这里的人民不把人民当人民,这里的人民最擅长火并人民。不怪人民,人民只能火并人民,火并其他的叫造反。可是,一个靠捡狗屎买了三亩地的农民,一个用企业模式管理狗屎的农民,按现在就是一励志偶像,当年却成了地主,被一枪毙掉。一切只因当年有一个强大的逻辑: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凡不是人民,就该打倒。

这三亩地被迅速分给了其他的人民,可人民很快发现,他们并没有捡到狗屎运,只是摸了一手狗屎,因为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土地就必须在一个叫“人民公社”的单位里。那里,随便在哪片地拉屎都等于在自家地里拉屎,但哪片地长出的粮食,都不是自家的粮食。

再后来,就是1959 -1962年前后的事情,大家知道的。

故事还没有结束。多年以后,从川西平原一直往东走,经过长江抵达一个叫重庆的地方,又发生了一个故事。

这天,政府为了刺激楼市也号称减少人民的负担,就征求意见:凡买房者可退税。此举引发激烈争论,一部分人赞扬政府利民惠民政策,另一些买不起房的人民抱怨,买得起房的是富人,富人居然可以退税,这是劫贫济富。我有一个八零后粉丝,对买房退税非常愤怒。在网上叫骂买房者祖宗十八代无果,最后网约对方到朝天门码头单挑……那时我又看到了周狗屎和他的三亩地。其实好多买房者只是买了一居室(大部分还是按揭)。不同的是,周狗屎捡的是狗屎,他们是加夜班、爬格子或腆着脸找丈母娘借来的房款。

我问过这个铁杆粉丝:“一居室就算富人? ”他说: “比起没房的人,一居室当然算富人。”我问:“你现在拼命打工是为什么。”他说:“买房啊……”我又问: “你买了房成了富人,不会有人找你单挑吗? ”他说: “他们买房还占了退税的便宜,我们没房还占不了这便宜,这就不公平。”我举了很多国外政府退税的例子,告诉他这不是占便宜,而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不要把享受权利和占便宜搞混了,我们应当让更多人享受这权利,而不是单挑谁占了这个便宜。

他却说:“反正这好处落不到我头上,就是不公平。”

我明白了,他把公平,当成平均了。

这时有个小插曲,商务部官员透露了一个想法:为拉动内需,给每个居民发放几百元消费券,也就是红包。这次,人民和人民罕见的没有火并,网上前所未有地一片叫好,纷赞亲民。这是因为,红包是按人头来分发的。

人民并不去想,放弃上万的退税却支持几百元的红包,就是得到了小费却放弃了股权。你拿着几百元红包,最多买两盒脑白金孝顺父母或者下一顿馆子,有极端穷的,赶紧拿可怜的几百元去看病,于是帮国家拉动了内需,于是帮政府刺激了中国制药业和殡葬业。这样想来足够悲伤,但人们并不管这么多,那个强大“公平即平均”的逻辑一直支撑这个民族,最后导致平均的红包是公平,导致平均的罚款也是公平,平均的灾难也是公平。

关于重庆买房退税的事,反反复复、遮遮掩掩最后随着红变成黑,不知其终。总之很多人仍没有买到房,买了的似乎也并不快乐。大家每天走在同一座巨大的城市,低头坡坎,抬头骄阳,认识的见面笑笑,不认识的横眉冷对,倘若不小心踩到脚、刮到车,就迅速投入到另一场火并。

而政府不为所动,常常出台一些利民政策,每一轮出台,必引发新一轮人民与人民的火并。我怀疑政府对这个状态是欢喜的,人民忙着和人民火并,就没时间去干别的了……经历了无数“周狗屎”的例子,本朝深明大义:大的,搞不公,小的,搞平均;越是大的,越要禁止权利,越是小的,越勾引你占便宜……人民在火并,这就是稳定。

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转到北京。我曾长时间待在那里,感受正确的思想,糟糕的空气。二者仿佛子宫里互不相让的双胞胎,空气越糟糕,越激发正确思想,思想越正确,空气更加糟糕。我认识一个北京本土的哥们,对国家前途一直显示出强大的关切。第一次见面,他就热烈地阐述了单双号可以还北京一片蓝天。他是无车族。

我常被迫跟他在环保和道路疏通方面展开话题,而我总是无法战胜他。我说没有证据表明单双号可以还北京一片蓝天。他就说,没有单双号北京将永无蓝天。我说高价车牌费不人性。他就说污染更不人性。我批评中石油涨价,他就说用经济杠杆制约城市拥堵是最好的办法。我说为什么买车时不告诉大家日后要收拥堵费。他说,活该,有车族多负担一点,国家才能大力发展公交。

他跟我最大的争论是:外地人抢了北京人的钱。他常常看着路边的住宅楼感叹:外地人抬高了北京的房价啊。看中关村也感叹:外地人抢了本地人工作机会啊。他举出国外对待移民的政策,说这一点就该像国外学习,外地人进到北京,先得交一笔移民费……

有一次我拉着他,在安贞桥下被一辆自行车擦刮了。当时我以每小时不超过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在主道,那自行车忽然从后边撞碎了后视镜,还说我的后视镜把他的车刮倒了,要我赔。“哟,你们外地人这么有钱,买得起车,还赔不起钱啊,真是越有钱越抠门……”我就回了一句:“北京人怎么了,真正的北京人在周口店。”忽啦围上来一片群众,纷纷谴责我,让我滚出北京去。纠缠了一会儿,忽见哥们径直坐公交而去。我忙问他干吗,他头也不回:“坐不起外地人的车,我回周口店……”我自知失语,恨不得对他衷心唱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以表羞愧。

后来我回成都了,联系渐少。直到年初,他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压低声音问我:“听说你跟亦庄的4S店熟”。我问他干什么。他悲愤地说:“太不像话了,好不容易想买辆车,却又摇号了,有没有门路帮忙上个牌照? ”

我们再次见面,已坐上他的新车,他郁闷地指着引擎盖那道大划痕说:“刀子划的,肯定嫌我的车挡着单元门了,这些骑自行车的人,仇富。”

车一路前行,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拿出一个小东西:“看,我把那人自行车气门芯拔下来了,哈,丫上班肯定迟到。”然后去加油,他高度赞扬我那篇骂油涨价的《打了一手好飞机》,又抱怨中石油中石化太不像话,不考虑有车族的感受就知道赚了钱喝天价茅台。出得加油站,小心避让着呼啸而过的军车警车和京〇车,我俩听着车载广播:北京市出台了限制外地人买房的相关规定。哥们很兴奋,说北京房价这么贵,就是让外地人搞贵的。发觉我默默的,他有些歉意地说:“你丫不算外地人,你丫大半个北京人了。”

我想起常说的那句话:在祖国,要是没钱,到哪里都是外地人,不住进紫禁城,下辈子都是外地人。

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总结上面三个故事。

第一个周狗屎的故事——让穷人跟富人斗。具体模式:1、告诉穷人,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富人。2、凡拥有地的就是富人,所以要把富人的地抢过来。3、穷人抢了地却不可以归为己有,因为这就变成了富人而富人是要被打倒的。所以,土地交给人民公社,穷人还是穷人。

第二个买房退税的故事——让穷人跟穷人斗。模式是:1、为体恤民情,政府拿出一些花红说要分配给穷人。2、可这份花红是很少量的,所以穷人就得火并穷人。3、一场火并之后谁也占不了便宜。穷人火并穷人,穷人更恨穷人。

第三个北京哥们的故事——让本地人跟外地人斗。模式:1、告诉本地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外地人占去了便宜。2、出台种种限外政策,外人人纷纷逃窜,政府进一步加强了管理。3、本地人长舒了一口气,虽还是穷着,但外地人不见了,聊可用“眼不见心不烦”安慰,这就是眼球经济。

三大模式:让穷人跟富人斗,让穷人跟穷人斗,让本地人跟外地人斗……所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才是最其乐无穷。

故事的最后……其实是开头:

我陪我妈回老家。一路上发现,过去令人心醉的金黄色不见了,到处灰一块、黑一块。我妈说,前几年这里大搞开发,修了很多的房子和工厂,油菜地退缩了,河水也变黑了,外出打工者回家已没有地了……我问,农民不反对吗?我妈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刚开始时大多数人还支持政府呢,虽然有个别人反对还扬言要自焚,但被群众按在地下,让他当众做了检讨才放过的。

就是这样,周狗屎被人民火并,人民被公社火并,公社被房地产火并……这是最初火并周狗屎时未曾想到的。唯一可以想到,人民和人民一直在火并。

一部周狗屎,中国现代史。

10/2011

后裔

早上起床,用二甘醇牙膏刷牙,用氟砷自来水洗脸,喝一杯黄曲霉素牛奶,吃一笼盐酸克伦特罗瘦肉精包子,嚼两口苯钾酰馒头,吞服两枚苏丹红萘酚咸鸭蛋,忽然意识到自这些年食品问题不断曝光后,老子一直很烂的化学课,无形中补好了。

空气中有一坨一坨的感觉,让我对气体和固体的概念也产生一丝怀疑。当然比起娇气的外国人,我们很坚强。相信用不了多久,大街上的三个人种就一目了然:戴防毒面具的是外国人,不戴面具的是中国人,坐在配置远大空气净化器的奥迪A8里横冲直撞的,是官员。其实中国人已起到局部的光合作用,别国是树叶吸收二氧化碳,我们用肺叶去吸二氧化碳。我们还成为虫i的天敌,为地球物种演变做着无私贡献。刚刚在路上见一人被蝎子咬了一口,他没倒蝎子却死了。我问:你是谁?他说:欧阳锋,你呢?

我顺手把被我毒死还叮在腿上的五步蛇扒拉下来,低低地说:欧阳雷锋。

惺惺抱拳,各自飞奔而去……最近有家使馆在屋顶上安装了一个小盒子天天公布我国空气指数。我也觉得其用心险恶,表面是在议论一下气体,其实是在议论政体。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当然可以拥有独立主权的空气标准,我们还拥有自己的土壤标准、自来水标准、药品标准,按照历史学家雷颐的建议:下一步我国将把发烧的标准也上调到38度,低于这个的不叫发烧,不准吃药……这就叫中国特色,至于与之成反比的价格标准,那叫国际接轨。

终于在一坨坨的感觉中游到了办公室,沏了一杯高档茶,熟练地把头道水倒掉,才喝。这是因为,这些茶俗称绿茶,其实学术名称是腈菌唑、氰戊菊酯、噻嗪酮……

绿,是因为上了孔雀绿色素;色泽亮,是因为用工业石蜡炒过的。看,连老子都佩服自己的化学知识。打开电脑,看到一个叫王小山的家伙因为揭露蒙牛里面含毒,被迫跑路了。居然跑到香港去,那里的空气你闻得惯吗?那里的水喝了不拉肚子吗?那里生滚个猪肝粥都不含买一送一的重金属,这不亏大发了?归来吧,游子,你在真相的路上走得太远。

我突然想百度一下中国到底有多少头奶牛:截至2010年是1230万头。考虑到奶牛不执行计划生育,就算现在有1300万头吧。又百度到:一头奶牛淡奶季和旺奶季平均下来每天最多可挤10公斤奶,但除去绝奶期只有250天可挤……也就是说,一头奶牛一年可挤2500公斤奶,全国1300万头一年可挤3250万吨也就是325亿公斤奶。假设中国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群也就是4.5亿人喝奶,每人每年可分到72公斤奶,但如果每个喝奶的人每天仅喝0.25公斤,一年将需求91.25公斤……91.25公斤,那其余的奶,哪儿来的呢?

我沉思着,瞬间觉得老子不仅化学好了,数学也无敌。

脑子昏昏沉沉,恍然到了中午,没叫洋快餐(奇怪为什么洋快餐到了中国就有问题),为避免地沟油的爆炒煎炸,我改叫了份蒜泥白肉,出于环保又来了根生黄瓜……在我吃的过程中,同事嘉许地看着我:有勇气。然后我就知道了,硫磷大蒜、蓝矾黄瓜——这么牛逼的学名。

下午无事可做,翻看今年高考的作文题。我觉得出题的一定是高人,全都是暗喻。你看,四川的《手握一滴水》,要是我写——“心握一滴水,心里全是泪”,最近全国自来水大检查,百分之五十以上都不合格。湖北的《科技的利与弊》,要是我写——科技的弊,让我喝了牛奶后才八岁就长出胡须;科技的利,让早熟的我提前学会了打飞机。广东《你想生活的时代》——我只想生活在两个代,要么富二代,要么官二代,免得以后成为变种人一代。天津的材料作文《两条鱼在河里游泳》最有情节感,出题者给出很哲意的材料:两条鱼在河里游泳,老鱼问小鱼:“河里的水质如何? ”小鱼说:“我不知道水质是清澈还是浑浊。”要是我写,会是这样的——老鱼挥手一耳光打过去:“妈逼这还用说,上游一家炼油厂两家化工厂,我作为鱼类都长出手,而你作为鱼类都长出三只脚来了,你说这河水清澈还是浑浊? ”

终于下班了。看着以时速0.08公里堵在路上的车辆,我觉得以中国人不断力证达尔文进化论的能力,下一步,我们可能要长翅膀了。所以日本任命的“食品安全担当大臣”官阶居然高于国土防卫长官,这真可笑,打仗用得着无毒牛奶吗?打仗说不定用得着变种人部队……这时,那个在香港呆不下去的家伙终于潜回大陆了。我心头一热,说就到那家新开张的名叫HOW DO YOU D〇的火锅店吧,时尚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大家不会陌生,“好毒油毒”。

我点了一盘甲醛白菜、汞蘑菇,他要了一份福尔马林牛百叶、二氧化硫金针菇,我不甘示弱又加烤了一串溴酸钾小馒头。他瞪我一眼,加要了一份次硫酸氢钠甲醛粉条,和十二串刷了上等鲜肉精的牛板筋……

在祖国,老子点的是蔬菜,吃的是染料;吃的是粉条,咀嚼的是塑料;烫的是金针菇,涮出来化学分子式;消化的是猪肉,吸收的是矿产;刺身的是鱼类,附带送了避孕药……总之老子不仅增长了知识,还隐然有股当年神农尝百草的慨然气质。

这一天,这一生,我们都是神农的后裔。

09/06/2012

超人计划

感冒了,吃药了。感冒好了,嘴巴得脚气了。

抹达克宁栓吧,谣传要影响精子质量的,聊当支持一回计划生育……别人就问我嘴巴为什么白乎乎的,我说刚喝了酸奶……娘13的,就知道明胶怎么回事了。

自听说中国人民平时吃的药用胶囊大都是旧皮鞋做的,嘴里就常飘出一股红军长征的味道。知道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吹牛皮了吧?听说还重金属超标,那么死后把我送炼钢厂吧,支援了国家建设,还省了墓地钱。

有人建议今后吃药剥开胶囊把药粉直接往里倒,难道不怕灼伤食管?还有人说,把药粉夹在馒头中间和温水服下……娘13的,这下染色馒头有销路了。

自己买面粉做馒头……知道荧光粉吧,人人拎一袋馒头回家倒省电了;自己买麦子播种……你假装不知道假种子和假化肥吧?就算买到真种子和真化肥,难道你不明白什么是土壤铬污染吗?什么大枣法、水果法均不好使,感冒和脚气治好了,骨痛病来了。也别用山楂丸混服了,开春吃了粒山楂丸,立秋就跟你玩山楂树之恋了。

就把这当做买一送一,买感冒药还送两双皮鞋……我的前同行赵震淡淡地说:“你确定你吃的是皮鞋? ”娘13的,不带这么说出真相的。

当逃无可逃,关键心态要好。你看,造了皮鞋药的那人,头天刚吃了苏丹红的,造苏丹红那人,前天刚喝了地沟油,造地沟油的那人每天早上都喝三聚氰胺,造三聚氰胺的那个吃了瘦肉精住进医院,此时正在吃胶囊药丸……也别道歉了,这才叫复合式立体化跨越式综合经营。我们的制药厂其实是制鞋厂,奶业厂其实是化工厂,馒头铺其实是染料铺,火锅店其实是石蜡加工厂……一个行业垮了,千万个行业屹立,就算国际社会封杀我们的经济,我们已提前形成很大的一个内贸圈子,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世上最大的一个株式,哦不,诛式会社。

我对打南海也有信心了。虽然那里天气炎热,蝇蚊虫豕,但大家知道不久之后我国人人都是欧阳锋了,走在荒郊野岭,不小心碰到一条五步蛇,它咬你一口,我们没事,它却气绝身亡了。

什么生化战就别拿出来现了,听说敌方正研究机器战士,娘13的真没情商,前天刚听说我国已诞生第一代六腿婴儿,第二代将是八腿婴儿,第三代是十二腿婴儿,经过完善,将正式推出八头三十六腿七十二手新新蜈蚣人,百毒不侵金刚不坏单兵作战相当于多少个加强班的火力我就不多说了,关键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脚丫子味道,敌未见我,遥被熏毙,而凡我军过处,橡胶无一幸免……连工业橡胶都敢天天吃,还怕你个天然橡胶?

这,其实是我国食品制药行业早在三十年前和军方秘密联合研发的一个超人计划,不久的将来,不用再派渔政船、海监船这么低级别的武装了,潜艇是灌奶车间,巡洋舰是食品包装小组,航母是制药总装公司,派几个奶厂经理、馒头厂长、医药代表,由质检局药监局卫生部联署办公……一个灿烂的大中华区,就这么形成了。

18/04/2012

奇怪的使命

各位领导,其实我是想跟你们来一些温暖的回忆:

我少年时,常去你们那里的鸭子河游泳。那时河水清亮,放眼就看得到梭边鱼,我们常用打结的草绳钓出一串串河蟹,在河岸烤来吃。冬天时有大群飞来过冬的花脸鸭在水草里觅食,叫声嘈杂,洪亮短促,倘人惊动就会四散而起,在水草深处会留下一些鸭蛋。这些记忆,想必也存于你们的童年里。

等我青年时,已不太敢下水了,游完之后头发就臭不可闻,鸭子不再飞回,河蟹更少咬绳。现在我直逼苍孙,斑鸠河一带沿岸有很多生态居住的广告,可只见泥沙俱下,河蟹、斑鸠和野鸭几乎绝迹。各位领导,请问,这些河现在连河蟹都不居住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求人类居住?

所以想谈谈你们的使命。我曾经单纯地以为居住于此的你们只是想把GDP搞上去,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也不易。后来才知道你们就差洗脚也用纯净水了,家人大多安置在安全的市区。从外地空降的领导任期一满就将远走高飞。所以,你们不是来服务的,是来开矿的,这座小城不过是你们的矿区,四十万小城人民是你们的钼铜矿石。

你们正身体力行地解释着你们奇怪的使命,所谓发展模式,就是把四五十万人民的利益切换成四五个人的利益。把五十年的使命浓缩为五年的任期。任期轮转,换战术再来一遍。当地群众其实很想挽留你们,他们上街散完步后也叹息:让这一拨蚊子吸血也好啊,吸饱了它们就趴在肉上睡觉,要是赶它们走,换一拨蚊子来,更吃不消了。

这些民众早就有此生把化学元素周期表尝遍的准备。那一拨不明真相的群众去到政府楼前时,只是希望你们给出一些合情理的解释,而不是强硬的通知。可你们强硬惯了,虽然对外面你们特别擅长做出友好的解释,大脑反射弧第一时间就反射出无偿捐款、高档校车和大熊猫,可对里面,你们却会反射出防暴盾牌、特警中队和棍棒。对外沟通时,你们总会说“两国拥有一致的根本利益”,跟里面沟通时,你们却说“不顾国家大局,不考虑通盘计划”……让我经常搞不清你们跟我们是否一个国籍。

我看到一些照片:十来岁小孩一动不动地扑倒在大街,无人理踩;一个妇人被追得狼奔豕突,终于被英勇的我警K〇在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只是回家,却被打得头破血流,整条胳膊都肿了;最震撼的是一组对比照片:前—张是2008年地震后,_个女孩子手举纸片,上写“解放军,我们爱你”,后一张是一名白衣女孩垂首无语,跪在一排排防暴盾前请求不要动手。与威武的盾牌比,这名女孩看上去那么柔弱,可强大的你们却做出一个错误选择——催泪瓦斯……

我认为这是一道关于文明的鸿沟。

那可是用来对付暴徒和叛乱者的。在我看来,这座小城的民众没有政治诉求,只有生活意见,他们只是不想让千年的居住之地、川西顼上最悠闲的故乡变成矿区,却被当成暴民对待。可你们真是被惯坏了,忽看到弱女子、老头、小孩坚定表达生活意见,就不适应,凡不适应你们视觉标准的均是暴民。到最后,保护故乡的是暴民,侵占别人生活的成为维稳。这是多怪的逻辑。

我看到有人说你们是因为事发突然,心里害怕,才施放了催泪瓦斯……强大的你们害怕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又有人说你们只是维稳手段太粗线条,肾上腺冲动了……这么说是在美化你们。你们的维稳手段精细到锁定千里之外的一个上访户,那么多的民生面前你们事事麻木,此时却肾上腺冲动,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过去我曾把这个国家比为一个没有业主权利的小区,可小区还好,这里已然变成一个矿区。各位领导,你们该知道,你们开的不是矿,是一条条生命,驱散的不是居民,而是民心。无数个病句中,这次你们使用的最为别致,“少数别有用心的民众用花盆和矿泉水瓶袭击政府机关” vs “为了控制局面,有关部门出动手持盾牌、棍棒、催泪瓦斯、震爆弹的军警”。

花盆和矿泉水瓶都成为大规模杀伤武器了。我到底该说你们强大,还是渺小?

各位领导,你们中的很多人正因为一种奇怪的使命,走向自己的对立面。我看到最可笑也最寒意的狡辩是:有人企图利用这起事件破坏灾区重建。2008年大地震,全国民众支持灾区,可是据说有九千万善款居然用在钼铜化工项目,就把这九千万说清楚吧,全国人民的重建款,不应拿来毒害这城的人民。

不仅这座小城,2008年大地震后,整个灾区的官员们莫名其妙拥有一种奇怪的使命,SP:买豪车是为了重建,挪用赈灾款是为了重建,重度污染是为了重建,贪污也是为了重建……一场灾难让你们获得太多的豁免权和不被批评权,自我英雄催眠,悲剧崇高感,有时候连你们自己都产生幻觉,搞不清此时是在贪污还是在重建,刷的是个人卡号还是项目账户,摸的是自己老婆还是别人老婆的胸部,所以你们做出催泪瓦斯的决定并不突然,你们深思熟虑、大义凛然。当烟雾升起、驱散民众那一刻,你们已把自己当成替天行道的炽天使了。也许你们都想到是否向上级报功请愿,哦,当机立断处理了一起由别有用心的人挑起的群体事件……此案例可向全国推广。

这样一种奇怪的使命感,让中国发生的自然灾难,从来不是单个的,就像你们扔出来的震爆弹。

这个国家已变成一个极大的矿区,这样下去,你们不只会把地球镂空,也会把人心镂空。

最后,我正在成都,会开车前往什邡,我不会围攻也不会煽动,我只是想看看这座曾经很熟悉的小城,遥想一下河里那些飞来的花脸鸭,和草绳上的河蟹,这里有无数让我感动的东西,让我们流泪的,根本不该是催泪瓦斯。

今日有雨,一把黑色的伞下,什邡见。

03/07/2012

自闭的巨人

小时候,我家乡,上学必经路上突然建起一家巨大的烟厂,那牌子远销全国。可厂房味道刺鼻,每当经过,飘出来的气体排山倒海地烧灼着肺叶。我们就绕远道上学,常常迟到。老师就批评:支持国家建设,这点味道怕什么,想想烈士任汽油弹烧也一动不动。我们觉得老师说得有道理,每天用红领巾捂着鼻子向前冲。红领巾是烈士鲜血染成的,小孩的肺在烟熏中成长。

那时,不支持国家建设是一种很大的罪过。慢慢的,街区变成工厂,故乡变成矿区。渐渐的,我们失去生活的裁定权。像从未拥有过它。

多少年,“支持国家建设”大摇大摆偷走我们对生活的裁定权,仿佛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很蹊跷。我曾经过西部一个待建的化工基地,动员口号是“支持化工事业崇高,对抗祖国建设可耻”。当地居民投诉、呐喊、被打。一个干部摇头叹气:看,现在的群众既自私,又不懂科学,这项目也是为他们好呀。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有一种壮士气概。

三个月来,准确说是七月初的什邡、七月末的启东,七月未央就十月围城的宁波……我分辨不出这三个月照片的区别,它们是同一个镜像,人群在逃跑、青年在挨揍,老人哭诉着、穿着黑色威武制服的壮汉武士般倒拖着刚刚捕获的女子,押上铁皮车……此时指挥者一脸不容置疑的正确。这么密集的发生,相同镜像,这个国家出了相同的问题。

“支持国家建设”正以崇高面目侵犯着我们对生活的自由裁定权。你不能因为名字叫崇高,就保证自己不猥琐,打着国家的名义,就可以拿走我们的钱包。如果一定要厘清“支持国家建设”,我认为保护好下一代的健康才是最长远的支持国家建设,不让长官独大也是,或干脆,当你有建的想法而我们有不建的权利时,就是最好的国家建设。

我不懂PX有多大毒性,可是当公共建设涉及私人领域就得跟私权协商,这道理并不难懂。中国式权力太傲慢,越傲慢,越孤独,它像一个患了严重自闭症的巨人,已不懂怎么跟社会交流,让社会帮助它,它那么强大冷僻,民众对它充满恐惧。更好玩的是,它也充满恐惧。前几天碰到一个成都官员,他叹道:去年你参选,可是把我们整个部门都惊吓惨了。我反问:你们怕什么?我又不组织上街,又不拉横幅,不过为社区做点校车、养老的事。他说:我们当然晓得你今天要做什么,但我们不晓得你明天要做出什么呀。

我想告诉他:其实,民众也是这样看政府的……

听上去像个冷笑话。可是从厦门、大连、青岛、什邡、启东、宁波……每一个官员都傲慢而自闭,他们久已陌生六十三年前关于“协商”的承诺,除了每晚七点档的娱乐节目,也与民众形同路人。最近一系列事件的规律:官方悄悄上马项目——零星群众发现,官方置之不理——更多群众上街——官方打人抓人——微博闹大,全国愤怒——官方表示“耐心倾听群众呼声,充分考虑民众诉求”……我好奇官方怎么这么爱使用“倾听,诉求”这些破词,你哪有资格由上而下倾听,你应当是谦卑地汇报,什么叫民众的诉求,那是股东要求。

这时,每回都负责帮政府叼回飞盘的专家就跳出来解释,PX项目其实在国际上很安全,日本PX离居民只有一条街……他们也许说得对,可是他们忘了,这里修座桥都要

侧滑,粉刷遍大楼都要自燃,大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还有那么多临时工。

大家担心,这个国家正在变成世界上最大一个矿区或化工厂,问题不止环保,还有不加节制的权力,“路西法效应”。路西法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自以为天生正确、代表上帝,最后竟率领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起来反对上帝,打起圣战,最后堕落成撒旦……我们的官员正有一种圣战情结,把开发当圣战。每座城、每个村竟不准人民对生活拥有裁定权。只准听领导规划,只准按计划取得增长,只准看新闻联播,只准生一个孩子,然后活在PX项目里。

我们就这么被正确地规划着。想起王小波笔下那群东欧国营农场的猪,铁板一块,毫无选择,了无生趣。

可人不是猪。可悲的是这个机制本身就是一边生产木马,一边打着补丁,补丁是更大的木马,需要更大的补丁。想起早些年有部美国电影叫《恐怖食人鱼》:一个为从经济危机中恢复的小镇,为了复苏本地捕鱼业,就铤而走险把人类生长荷尔蒙倾倒到湖里。正当人们在一厢情愿寄望丰收时,这些鱼转变成了可怕的掠食者。在荷尔蒙的作用下,黑鱼长成了巨型的怪物,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切遇到的东西,并具有了在陆地捕食的能力。在湖里食物匮乏时,它们冒险登上陆地寻找一切可食之物——动物、蔬菜、人类。

这样的电影,中国人拍不出来,也不必拍,人们心中的怪物正在现实中上岸。这样的事不止宁波,为了证明奇迹,就四处在江河湖海投放生长荷尔蒙。我们需要发展,但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就不断吃春药。

那个女孩放回来了吗?那些相机返还了吗?你知道你每一步选择题里都勾错了吗?最错的是一道倒扣题,即使你不会熟练地唱《海阔天空》,也不要打断国歌。

我并不认为这是暴乱事件,这些只属于民众对生活方式发表的言论,而关于言论自由,胡平有很好的注释。所以最后的建议是:一个国家有无言论自由,不在于当权者是不是愿意倾听和容忍批评意见,而在于他们没有权力惩罚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

自闭的巨人,把生活的裁定权还给民众,你才会更有尊严。

18/04/2012

装反了

走在大街上,每看到新工程上马,就知道又有几个亿万富翁将诞生了。每到工程竣工,就知道又一批默默无闻的临时工要出名了。在这里,一个基建工程的竣工,只是说明一个反腐工程可以开始。在下场大雨就淹死好多人,坐趟动车就整编制被雷打焦……的地方,竣工十个月的哈尔滨大桥坍塌致死三名司机,第一时间我并没有那么动容。

我真正开始觉得此事有新意的是,事故之后找不到施工单位。过去我只以为女文工团员怀孕后很难找到施工单位,想不到现在,桥,也是这样。

桥,表示自己很无辜……好在后来终于找到这座侧滑大桥的施工单位:哈尔滨豆腐厂。当然此事辟了谣,施工单位只是目前不方便公布。我顺便想起前年也是东北这旮瘩在投资二十三亿修造松江线铁路时,有些桥墩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施工单位是一个从未建过桥的厨子率领了几十个同样没修过桥的农民,昂首走上国家级重点工程第一线。混凝土不够,碎石杂物凑。就是著名的“骗子承包、厨子施工”。想象资深大厨一边给桥墩灌泥浆一边思量用文火还是急火,生煎还是乱炖,要不要放点孜然……这次的施工单位假装找一找就好了,真找到,你我可能还受不了。

这就是国情。我看到网上很多人担心今后过桥的安全,恨不得每座桥下都守护着一个蜘蛛侠。可是你得达观,想象每条路、每座桥、每一个隧洞藏有那么多机关,我们斗智斗勇,就是参加芒果台的智勇大冲关。别人是从河这边到河那边,我们是从此岸到彼岸,一脚油门,就是一生。算一算,扣除过桥费,还是赚。

我还看到很多人在追问真相。其实不必追问真相,因为彼此都知道真相。去年我在香港书展时说过,这里最大的真相是: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我们也知道他们其实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所以我现在不关心真相,我关心怎么表演真相,所有真相的表演版本合集起来才够得上完整真相:是动车的雷,是郭美美的包,和延安高速路死亡三十六人时安监局长的笑,是蒙牛天天送出的健康奶,和河南高架桥死伤若干却不准报道……

你看,专家又跳出来了,中国的专家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解释各种灾难,而不是解决灾难。二逼技术控也出来了,用政治学而不是路桥学的思路指出司机单边停靠才导致大桥坍塌。他们该说,谁让司机停在右边那条道呢,这是政治立场不对。总之场面欢乐,蔚为大观。

我最喜欢看的真相是:有人木有鸡鸡,却总表演站着撒尿。

所以要放轻松,放轻松,其实我对哈尔滨领导出面道歉并不盼望,对抓走几个贪官也不奢望,贪官天天抓,断桥和桥段年年有,一切从未改观。多年以后就会明白这个时代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不是真相,而是我们天天展开头脑风暴,想象他们下一次会怎样表演真相。这个卓越的过程中,他们负责说谎言,老百姓把谎言提炼成寓言,那句说得很清楚了:早知道桥上不安全,这些年才让我们摸石头过河的。

说到桥,就有最后一个故事:

荥阳郑上路南关大桥(属310国道),车流多,几乎天天出事,车毁人伤不断。据桥头摆杂货摊的汪大爷夫妇介绍,该桥建成已经有十余年,一到天黑常有摩托车、电动车和机动三轮车撞上,轻者皮外擦伤,重者车毁人亡。另据在桥上打扫卫生的胡师傅说,她8月1日才到这里打扫卫生,干了二十六天只有五天夜里没出车祸。每天早上五点来扫地时,地上经常散落着碎片,看到地上成片的血迹,她都吓得惊恐不安。

人们就去调查,发现了原因:一、桥面上没有路灯;二、不知哪个专家设计的,水泥隔离墩和花坛不在一条直线,顺行的车辆自然容易撞到隔离墩;三、为提醒行人车辆,五年前交管部门在水泥墩上安装了最能起到有效警示作用的红白间隔反光桶……只是,只是多年来它一直被安反了。是的,安反了,你撞到水泥墩之前时看不到反光标志,等遍体鳞伤,兴许才可以在救护车上蓦然发现那一枚警示用的反光。

警示标志确实有,只是装反了。这差不多是中国法制建设的一个图片说明。也是中国所有事的图片说明。

27/08/2012

在我看来,爱国主义并不是让国家混得有面子的主义,而是让国民活得有尊严的主义,如果牺牲国民的尊严照顾这个国的面子,这主义,真不是个好主意。

先先感谢国家

全国政协委员、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于再清公开批评冬奥冠军周洋,为什么夺冠后不先感谢国家,而是去感谢爹妈,这是不恰当的“西方表达方式”……有记者问我怎么看待这件事。我说这个批评很正常。因为官员做到厅局这一级,基本就不是爹妈生出来的,而是国家生出来的。

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乡下孩子,不过跑得比兔子快一点、耐力比狗持久些、比驴更能吃苦些,是国家让他们成为冠军还有了城市户口,要是运气够好,残疾之后国家还可以帮忙安排工作,总之国家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至于第一次生命,那并不重要,只是国家征用他妈的肚腹而已。

我在一个外国摄影展上看过一个画面:一个五六岁的中国女孩在地板上被教练压成一个违反人体结构学的奇怪弓形,表情痛苦,眼神绝望……标题叫《冠军》。这张照片是不被允许在国内普遍刊登的,因为它泄露了机密。

中国体育不是培养,而是罐养,把花花草草装在罐子里用固定方法炮制,成功的叫冠军,失败的叫药渣子。也不需要普及,因为国家只需要炮制些金牌在外国人面前显得牛逼,不需要普及之后让国人迸发出蛮性,那很傻逼。那天在《锵锵三人行》做节目,梁文道说了他的一个研究:中国之所以每条大街有很多按摩院却没有运动场,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主动的运动,而喜欢被运动,按摩就是被运动。我想,其实国家也欣慰地看到这一点。所以工商局审批一个豪华按摩院是容易的,审批哪怕一片小型羽毛球场是难的。按摩院可以收税,运动场不仅收不到税,国家还要补贴经费。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体育是个危险的东西。体育有两种来历:古希腊体育和古罗马体育。

古希腊人争强好胜爱打仗,可打着打着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打仗会死人,死人当不成胜利者。有聪明人就说:不如我们竞技吧,谁把标枪投得远谁就是胜者。大家一致同意这个聪明办法。以神的名义,奥林匹克就开始了,代表人类追求和平、超越极限的理想,是一种民主。可到了古罗马时,民生问题严重,元老院那些家伙各怀鬼胎,加之边疆不稳。执政官就修了好多洗澡的地方,还造了一座大型圆形斗兽场,训练少数人去角斗。这让人民和元老们洗澡后就松软了斗志,洗完澡后去看斗兽又可以强烈意淫:哇,帝国的勇士真他妈勇猛,连狮子都可以杀得死,更别说北方那些蛮族了。于是,帝国可以战胜一切了,包括生活的种种不如意。

人人参与的希腊体育是聪明人的启智,少数人表演的罗马体育是执政官的麻醉。这时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们不搞体育的普及,而搞角斗士的集训。

1917年毛泽东在《新青年》中说:“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他太聪明了,早看出思想启蒙与强大身体的关系。可是现在我们已有了互联网这个麻烦,要是再添上体育,就是从精神到体质都具备了长反骨的可能。所以于再清认为周洋只感谢爹妈是“西方的表达方式”,这真是意味深长。局长不止是闻到了周洋的不爱国,准确地说是闻到了不安全。西方就是先有爹妈,再有国家,国家不可以动我的爹妈,谁动我爹妈我动他全家。这个想法就太不安全了,表面看是一种表达方式,其实骨子里已蠢蠢欲动……必须弹压在闪念间。

所以千万别普及体育,不要让他们强壮起来,不要激发他们内心的公平竞争意识,最好让他们不懂体育,让他们还不到四十岁就脂肪肝、糖尿病,躺在按摩院、洗脚房、麻将馆里看那些兔子、狗、驴子抢回很多很多的金牌。他们做不到的,国家帮他们做到了,他们打不败的,角斗士帮他们打败了,一股爱国主义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时感激涕零,必先感谢国家,而不是爹妈。

最后,帮忙设计一个中国运动员的夺冠感言:

“当我站在起点线时,感受到看台上几万人的压力。领队就用神七来举例子。是啊,神七有十三亿压力都能射出去,我为什么不能射出去?我果断射出去。射得太猛,脚抽筋了。此时我想到张海迪,她高位截瘫都自强不息,我一条腿抽筋算什么?中途进入疲劳极点,肺部剧烈烧灼。眼前浮现出邱少云任由汽油弹烧灼的身影,烈士烧成焦炭了也一动不动。我深呼吸,肺叶不烧灼了。一路狂奔,临近终点线时对手却追上来了,在撞线那一瞬,是黄继光鼓舞了我,我以堵枪眼的身姿首先冲了过去……此时此刻,我必须首先感谢国家,只有国家才让我有资格站在这里感谢国家。往下才要感谢一下省市体工队,主教练、助理教练以及启蒙教练,感谢给我治伤的大夫,冬天给我家送煤球的街道办阿姨。对了,最后还要感谢一下爹妈,是他们给了我一副好身板,才让我有机会感谢国家,他们生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感谢国家……”

以配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文体。

08/03/2010

低俗使人进步,高雅让国落后

在我庸俗的生涯里,常常遇到高雅文化运动的洗礼。有段时间,娱乐圈发生了一件事:北京电视台记者因调查郭德纲私占绿地一事,硬闯郭宅,与郭徒狭路相逢,两语不合,被掌括了面部。场面相当狗血,双方都显示了嫡传的牛二气质。

这是一起常见的帕帕拉齐斗法明星的八卦,归片儿警管的民事纠纷,可是后来变成一场国家机器对相声界的肃反行动。这,就是另一段相声。有关部门决定封杀郭德纲,令其停演整顿,德云社被工商部门突击检查,其音像图书也被下架。之后全国各地展开一场反三俗运动,著名相声演员姜昆亦表示要与低俗相声划清界限,大力推动高雅创作,为主流价值观做出贡献。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经常在电视上看到高雅相声了。有次听到一对演员在赞美祖国开完奥运会开世博会,发射了神六又发射神七,上蹿下跳,又喊又叫……那个感

受很神奇,台下观众不笑而演员尖着嗓子不断大笑,这让我十分担心演员撑不下去就在台上破口大骂。我默默地祝福下一句定会抖出一个大包袱,但一直没有等到包袱。倒让我每回听时带着很大的包袱。

我觉得,相声本就是一件很俗的事情,非让它装高雅那不叫相声,叫诗朗诵。每回姜昆在春晚声情并茂弘扬主旋律时,我觉得必须穿上燕尾服才配得上聆听,这让我生理上难受,精神层面也一直没得到洗涤。其实一件事是否低俗不取决于它本身是否低俗,却取决于看的人是否低俗。过去我们觉得奶子低俗,想一想都是淫邪念头,可现在多少女子跑到韩国当硅胶宝宝。张艺谋《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女演员的奶子颠覆了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也没见引发猥亵案。人心不俗,自然不怕俗,我觉得姜昆的名字一点都不低俗,姜昆:美女曰比。我说的是子曰的曰,有人却读错了。看,这人多低俗。

让相声高雅起来,才是一件低俗的事。马三立“妈妈,有人偷咱家被窝啦”的段子,低俗。侯宝林《醉酒》,一会儿当街撒尿一会要顺手电筒柱子爬上去,市井低俗。姜昆有年春晚说要把天安门广场改成农贸市场,不仅恶俗而且反动。可是谁也没去天安门广场卖茶叶蛋,相声这玩意儿不负责强国强民,要强国强民你得看《中国不高兴》;也不教人高雅,要高雅得看《论语心得》……

我是一个低俗之人,我俗,因为世界本来就很俗。你看,苍井空被当成“人民的艺术家”了,BTV把《红楼梦》拍成《青楼梦》了。刚刚下楼买份党报,大标题赫然是某官员包二奶一年的详细费用最后不堪纠缠找人一刀抹了……我被这么俗的世界包围,可是不会娶苍井空为老婆不会真以为曹雪芹被BTV玷污了更不会包二奶将其杀掉。我们每天脑子里会闪过一些淫邪的念头,可是受党和政府教育多年,还怕我们抵不过这些腐蚀,这就太不自信了。

人民有低俗的权利。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世俗社会,打麻将、听相声、在街边串店吆三喝四,在勾栏酒肆划拳行令,揣着泡上林志玲的心思,搂紧自家女人过曰子,调侃新闻联播,偶尔转发一下隔壁家老王的段子。这样的日子才可以让人们情绪稳定,情绪稳定,社会就稳定。要是天天要求唱红歌或大声念高尔基的《海燕》,社会迟早崩溃。

可是最近就从反低俗相声扩大到了反三俗、整顿网络小说。这里很爱反三俗,我怀疑最后是不是要连民俗一块反了?可得记住,在这个国家只有八个样板戏,听邓丽君的歌需要藏在被窝里,穿喇叭裤上街都会被剪刀绞掉裤腿的时代,人人自危,互相为敌,一觉醒来都要被大义灭亲……那才低俗。

一个说相声的,不过卖艺为生,不过说些贩夫走卒喜爱的段子,远远谈不上祸国殃民。如果因其低俗就要连锅端掉,这做法放在大清,也很低俗。我注意到姜昆最近趁势号召艺人们“台上演戏,台下做人”,他确实一直在台上演戏,台下一直在做人,做掉人。其实以姜昆的才干说相声是屈才了,他该去当风化委员会主任。

好吧,从今天起,不上厕所,不吐痰,禁听相声禁打麻将,禁止联想大腿和奶子,见范冰冰跟见老母猪一个感觉,见苍井空跟见孙悟空一个模样。每天只能看人民曰报和新闻联播,组织革命诗朗诵,唱样板戏……国就不为国,为神龙教。

即使从维稳的角度,低俗使人进步,高雅让国落后。

震还是不震

有人批评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是在撕一个民族的伤疤。不带这么表扬他的。这么多年来电影界一直在帮国家捂伤疤,撕伤疤这种义举,有谁在院线里看到过。你说冯小刚撕伤疤,就是在揭发审查部门把关不力。

早些年,一些导演也撕过伤疤的,比如拍过《霸王别姬》的陈凯歌,拍过《活着》的张艺谋。特别是后者,他曾活着,现在已死了,连转弯灯都不打迅速掉头成为世上第二好的团体操导演(第一好在朝鲜)。在现行中国电影审查机制下,大部分曾经的撕伤疤,现在都变成了创可贴,创可贴都算坚持操守的了,有的甚至成为夜用型护翼,不移位不侧漏。这种情况下冯小刚能拍点俗片就不错了,哪儿有能力撕伤疤。撕了,就迅速成为敏感词。敏感词电影就会转为地下电影。

有人说,《唐山大地震》让灾区人民二次受伤。可《新闻联播》和《感动中国》天天把灾难当英雄事迹报道,灾区人民要伤,早两千次受伤,还在乎多一部电影?一个拍市民喜剧起家的导演,要让他成为斯皮尔伯格或反战独立导演,就矫情了。我觉得冯小刚注定成不了思想家,这块土地上也永远产生不了思想家,他拍喜剧是给群众挠痒痒,拍悲剧是给街坊刮个痧。他就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算恪尽职守了。

大地震在艺术上是可以批评的,比如电影剧本写得像电视剧纲要,母女情感线断掉了……这些都是才华问题,非上纲上线说他发国难财就很没意思了。冯小刚要是把王家岭矿难拍成一部励志的《八天八夜》,那才叫发国难财;把那个不救自己家人却使劲挖邻居遗体的英雄搬上银幕,才是用眼泪绑架观众。这年头谁绑架谁,其实是楼市绑架了股市,股市绑架了菜市,菜市绑架了房事,房事绑架了车市,官员绑架了人民,人民反绑架人民……一个互相绑架的国度。就是这样。

中国电影普遍存在境界问题,冯小刚有这种问题。辛德勒名单宣布的是弱势向强权的挑战,而我们的电影是弱势跟弱势的纠结。前一种挑战成就了信仰,后一份纠结到最后修成了磨叽。中国几千年的艺术史就是一部磨叽史,不敢直书当下,藏着掖着还夸这是“春秋笔法”,画得云山雾绕就说那是“写意”,写得狗屁不通,却定义这是“留白”……春秋、写意、留白,影响了我们几千年。

《唐山大地震》不够好,但冯小刚有个地方不错:敢拍现在而不是古代。中国导演差不多是古装导演的代称,无极是古代,黄金甲是古代,三枪是古代,赵氏孤儿还是古代,还有三国、水浒、红楼……这是因为大家都在装,可现在装就很危险,古代装就很安全,所以古装。下一步要拍元谋人河姆渡起源的电影了。

冯小刚说他从亲情杀出个偏方,很多知识分就批评他为什么不直接拍汶川大地震死亡学生。可他要敢拍,一会儿就挂了,自己的名字将无法见诸报端,还拍什么名单。中国是不方便拍名单的,每一份名单看上去都像账单,谁埋单?有些单先挂在记忆的柜台,假以时日才能现于镜头。我想讲个发生在1976年的故事。

那时我还很小,有天成都打金街上来了一个黑墩墩的小孩,十四五岁左右,专门打蜂窝煤的。那年头这是居家节约的好办法,就是用一种铁模子把煤渣子重新打出成型的蜂窝煤。小孩煤打得结实,从不收钱,饭管饱就行,且饭量奇大,一顿可吃五碗,我们就叫他五碗。街上常响起“五碗、五碗……”他拎上煤模子就跑去了,叮叮咣咣只消一会儿,漂亮整齐的蜂窝煤就打出来了,然后他就转身端碗吃饭。他打煤的动作跟吃饭的动作仿佛连接在一起,吃的速度也远超常人,像直接把一碗碗饭搁进了胃里。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孤儿,因唐山当时的工资较高,前年全家跟着姐姐嫁去唐山。可后来碰上地震全死光光了,只剩他跑回广元老家,老家又遇大饥荒,都在吃一种白色的泥巴叫观音土。五碗说,那土吃了就是肚子胀,想放屁又放不出来,乡里很多人拉不出屎来,就死了。

五碗说起这事从来都笑眯眯的,看不出一点悲伤。他继续打煤,继续快速吃饭,他对生活很满意,对新住所的避风程度也很满意(那是街边一根空置的下水道管子)。他是两个多月后被抓走的。有天凌晨运送战备物资的军车经过这条街,因发生交通事故,掉下来一些罐头,刚刚醒来的他很高兴地捡,转身要走时,被一枪托砸翻,带走。

本来也没事,可遇上一场革命肃清行动,为了凑人数就把他以抢劫军车罪名算上。他是一个地震孤儿,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吃饭,因为一个罐头,就这么交待了。当时执行枪决要先游街,我看见他混在犯人堆里,站在高高的卡车上面,鼻涕向下拖得好长,晶莹且不断线,还在笑,那笑容绝对真诚和幸福,可能是执行前吃了顿罐头饭。

这些是不能拍成电影的。因为这是真正的悲剧。

关于悲剧的悲剧是,这样拍出来,最不满意的不是有关部门,而是人民。因为这太像他们的生活了,他们花了钱,是来看电影而不是来看自己。看自己,对着自家镜子瞧一瞧就行。所以,真要拍只能是五碗未被枪毙,而是在劳教所里长大,出来后在街道办主任鼓励下办了属于自己的蜂窝煤加工厂。一天出门洽谈合同,发现客户正是当年一枪托把自己砸翻的军车司机,而客户妻子正是自己的姐姐。天哪,亲亲的姐姐并未死,且怀上了客户的孩子。恩爱情仇,奇峰顿起,姐姐进行着艰难的选择,茶饭不思,胎儿也出现了异动,被急送往医院。医院过道里,五碗和姐夫怒目对峙,各操家伙步步逼近,正当一个家庭行将破裂,此时产房内忽然传出新生儿的哭声,五碗深沉地说了一句“血浓于水啊……”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此时起音乐,配画外心灵鸡汤体,最好由余秋雨写。

这时,连我都不好意思再索要名单了。不仅忘记曾有一场大地震,还将感恩是这场大地震才让我们找到了民族的凝聚力。所以,这样的电影现实,这样的审查机制,不可以有曼德拉,只可以有杜拉拉,看上去很杜拉斯,其实暗藏着杜蕾斯。

震不震,归老天爷管。怎么解释震不震,归政府管。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地震,我们不震,此为坚强;地不震,我们自个震,此为感动。青蛙频频出动,专家屡屡辟谣,由此看出,中国没有震不震,只有朕不朕。

28/07/2010

有个文工团

有个文工团,平时你看不到它来服务,好几年它才上台一次,每次演出要从纳税人包里收取几百亿演出费。倘表演成功,平时很难见到的首长们都会跑上台去慰问,再用你的钱去嘉奖这些演员。特别成功的演员也会成为官员,把上面的情景再演一遍。

如果你知道存在这样一个神秘的文工团,肯定很不开心。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个文工团叫“奥运代表团”……奥运代表团就是一个文工团。平时看不到它的身影,每个演出周期要四年,只负责拿几十个天价金牌,不负责普及十三亿民众的体质锻炼。它集中收费、集中演出、集中宣传,是献给国家的精英团队,与普通人无关。

看到这时,肯定有些热爱举国体制的朋友对我恶从胆边生。我要说,我不反对某些项目的举国体制,但我明确反对为养活一个文工团就侵占太多公共资源。很多地方一到夏天游泳池活像下饺子,一个癞疤球场挤进十几支球队以至于连球都分不清。好容易发现一羽毛球场,球网还被管理员摘掉了,理由是为了防小偷……中国的公共体育设施基本不对外开放,因为有个文工团正代表十三亿民众在里面训练。

到底侵占多少资源?国家体育总局部门决算显示: 2011年度为39亿6250.48万元。这只是账面,未知云量的彩票抽成是否包含在内。就算一年40亿,一个奥运周期就花掉160亿。还有奥运金牌制造基地的各地方体育局,2011年仅浙江省体育局就支出6亿5324.80万元。这样规模的地方局大概有十个,一个周期就是240亿。中等规模的地方局如陕西省体育局,2011年支出预算1亿6835.27万元。这样的省级局大概有十五个。像渭南这种一年花三百多万的市县级体育局,难计其数……一个奥运周期要烧掉500亿并非过分估计,我还未把兴办全运会、城运会、青运会、专项锦标赛这些“奥运战略”环节的费用算进去。

在这个国家,虽然涨三毛钱水费大家都怨声载道,但还是朋友说:我就愿意为奥运文工团捐500亿,因为我爽,捐给奥运总比捐给贪官喝茅台好吧……后来,外籍教练马克就曝出:本次奥运失利,是因为水上中心领导经常喝茅台却不更换设备,导致训练跟不上去。

听上去是个黑色幽默。我也不去给爱国者普及每一块中国金牌后面有多少黑金和贪官了,怕你自尊心受不了……我只想跟你一起思考一个问题:在中国奥运文工团员向世界展示强健肌肉的时候,中国民众体质却持续下降。国家体育总局、教育部2011年公布的国民体质监测结果:大学生身体素质二十五年来持续下降。与1985年比,肺活量下降近10%;大学女生800米跑、男生1000米跑成绩分别下降10.3%和10.9%。各学段学生视力不良率,16 —18岁高中生为79.20%, 19—22岁大学生高达84.72%。城市男生、女生超重检出率分别为14.81%和9.92%。2012年北京市高中毕业生体检,仅一成学生体质合格……比起日韩,我们体质全面下降!

我去过四十多个国家,英国、柬埔寨、美国、埃及、荷兰、南非……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很难第一时间总结这些不同体制、不同观念、不同肤色的国家与中国的区别,但你一眼能看出最大的中外区别就是孩子:我们的孩子背书包的多,外国孩子带滑板的多;我们的孩子戴眼镜的多,外国孩子戴球帽的多;我们的孩子坐着的多,外国孩子跑着的多。总之,我们的孩子就是许三多。

全世界唯中国这个金牌大国出现如此奇怪现象:在外肌肉强劲,在内气喘吁吁;在外红旗飘飘,在内红灯大亮。很多学校体育课已瘦身甚至取消了。全民体质下降,可我们还是要因“东亚病夫”这称号跟人拼命。过去看《霍元甲》时我极痛恨日本鬼子叫我们东亚病夫,后来才明白,是否东亚病夫不取决于拿了多少金牌,而在于是否为民众健康的体魄,修建一条清晨的跑道。

有人说孩子们体质下降是家长和学校的问题。难道你真不明白在计划经济的国度,举国体制占用太多资源就是剥夺了民众体育机会这么浅显的道理?当金牌数量成为体育官员的政绩,他们只会把少数尖子关在高精尖基地里,从不向民众服务。更要命的是,政绩工程必然滋养腐败工程,知道多少体育官员因兴建场馆的经费被抓吗?知道那些场馆的巨大浪费吗?北京奥运曲终人散,巨资修建的很多场馆都荒废了,据说水上中心天天有野狗在谈恋爱,自行车赛场看台上,从南方飞来的候鸟都生下第三代了……但就不向外界开放,民众体育生活与体育官员无关。

日本平均每万人拥有体育场地26个、瑞士平均每万人拥有体育场地22个、德国平均每万人拥有体育场地24.8个。第五次“全国体育场地普查”显示,在举国体制挤压下,我国平均每万人仅拥有6.58个体育场地,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这种积弱,你说中国孩子体质差该怪举国体制还是家长?

有人说:举国体制就是集中办大事,好歹拿回那么多金牌,震住了老外!可是你确定我们真震住了老外?不要在乒乓球这个国粹上沾沾自喜了,别天真地以为中国人跳水睥睨天下。老外说完客气话,转头就撇嘴说中国人只会玩杂技。他们更醉心于三大球、田径、网球、游泳、职业拳击和职业赛车,因为这才是国际公认的巅峰竞技项目。

当然如果你说,才不屌外国人篮球、足球这些项目呢,我就喜欢中国传统项目三米板跳水、女子举重,我无话可说。这仿佛中国文工团说,不惜得跟外国人比芭蕾,我跟他们比秧歌……如果不需要与国际接轨只需要自嗨,我诚心地想把麻将申请成为奥运项目。

如果真爱国,就该想想为什么中国兵团在伦敦奥运三大球全军尽没,几创造历史最差。曾让几代中国人骄傲的中国女排连四强都没进,输的还是爱国者最痛恨的日本队……证明举国体制不仅侵害群众体育生活,也破坏了从事国际顶尖项目的运动基础。因为这些项目更需要服从科学规律,扩大金字塔基的人数。而不是像当年马俊仁那样从山区里拎一小孩关在屋子里拼命练,像栽盆景一样栽出了冠军,还忽悠:霞啊,我梦见你前世是梅花鹿大仙儿,得跑,不跑就会咯血而死,你跑,我给你解决城市户口……这样连蒙带骗创造了纪录。其中多少肮脏事,请参看赵瑜的《马家军调查》,就知道它为什么被全世界鄙视,忽然就消失了。

这是体制内高官都知道的秘密,一直竭泽而渔,说不定哪天就爆发全面危机。可我们还在大国梦中自嗨,体育官员全是“在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说到自嗨,官办的奥运代表团和官办的中国文工团,其实是一个团。你看:总政歌舞团——八一体工队,铁路文工团——火车头体协,四川省歌剧舞剧院——四川省运动技术学院。只不过一个主战场是春晚,一个主战场是奥运;一个表达温馨祥和,一个阐述孔武有力。总之都是“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可是作为贴心小棉袄的春晚真让你感到很嗨吗?每次演出就花费五百亿且不少项目你连规则都拎不清,真让你爽到不行吗?当民众的身体素质越来越低,从不见政府派出一个教练带你锻炼身体,连伙伴们自行举办个城区业余联赛还要向当地足协交钱,否则视为非法,你真没一点挫败感吗?

中国传统项目和运动员值得尊敬,可并不以此就可以放弃对国际项目的追求。中国体育投入巨大,并非搞不好三大球这些国际项目,而是体育官员压根儿没想搞好。这是因为——

考核中国体育官员的政绩以金牌块数论,而不是以项目影响力论。这是世界体育史一个独特现象。巴塞罗那地区长官以巴萨为荣,不是因它输出了多少奥运选手,而是它改变全世界踢球的方式,踢出艺术般的足球。那里不会有蠢货上级论金牌数来晋升官员,可金牌数是要写进中国体育官员年终政绩报告的,这导致他们直扑小众、冷门、花钱多而性价比低的项目。中国体育官员金牌观跟政府官员政绩观是一样的,不是以百姓实际幸福值论,而是论开了多少厂、修了多少高楼、制造了多少GDPO他们太重视数量而不是质地、美感、影响力,他们不太像搞政治的,倒像是挖土石方出身的,恨不得金牌以吨论,幸福感用秤量。

体育是有公认价值标准的。别以为金牌数量多,老外就服你了。说句让你伤心的话,欧美怎么不待见中国电影,就怎么不待见中国体育。数亿元拍了个《金陵十三钗》,却敌不过只花了十五万的《一次别离》。因为你只有价格观,没价值观。

袁伟民说:我们是金牌大国,不是体育强国。进入晚年他终于悔悟。改变世界体坛对中国印象的不是金牌数,而是中国帮世界体坛改变了什么运动理念。就像改变世界对中国印象的也不是GDP,而是中国向世界输出了什么价值观。

前段时间中国羽毛球队女双选手故意输球,居然有人说这是田忌赛马合理利用规则。能别这么无知吗?压倒一切的体育规则,就是不准消极比赛、不准做假。幸好还有姚明,他说:田忌赛马,马也要尽快跑啊。这就是运动理念。姚明才是一个真正的运动家。

于是就谈一下这两届奥运都争吵不休的话题:刘翔。有人说他是戏子,有人说他是悲情英雄。可是我认为为问题的根本:在极少人穿过专业跑鞋,大多数人没踩过专业塑胶跑道(学校里一下雨就积水一出太阳就有味的不是塑胶跑道,是塑料跑道),全国不足五千人练跨栏,很多县城连合符专业标准的田径场都没有……的国家,奢望一个文工团员代表13亿人不断夺冠,多么扯淡。要是让这个头牌演员诚实公布伤情,或者承认实力不济,那些爱国热情经常爆表,期望通过英雄找点自我存在感的人们首先不干,这简直是对文工团的背叛。

如果他是戏子,正是文工团给他的角色定位,如果他是悲情英雄,那是举国的政治需求。上一届他直接回更衣室被骂得半死,这一届他为配合喜欢看悲情的观众,单脚跳到110米终点。那样子既不专业又暴露猫腻。这世上还是有人知道点体育常识的:如跟腱断掉将会背肌痉挛,站都难站起来。

长得两分像周星驰的他终于一语成谶:我,只不过是一个演员。

我不会咒骂刘翔,因为我更关心是谁使他成为演员。他本该有权选择退赛,却必须成为世界上最大一家文工团的头牌演员。竟又传出他要打2016,实在荒诞。这个团员背后确实有一股力量,不是商业团队的力量,而是民族骨子里那股虚妄的力量,政治挂帅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该退而不准其退之,以牺牲人性和科学规律来为国争光。所谓刘翔,不过是大国梦和我们之间的合谋。

一片荒地上不小心长了一朵鲜花,注定是要死的,为了面子就插了塑料花。你骂塑料花有何用。文章写到此时,牙买加的博尔特夺得200米金牌并成为史上首个蝉联两届,包揽100、200米金牌的一哥。这个加勒比岛国只有260万人,却常年有260个专业级的田径队,超过八万人在进行专业短跑训练。写到此时,中国奥运文工团刚夺得史上第200金,国人兴奋异常,却不去想,这一金来自没什么人训练但中国长期在世界一枝独秀的跳水项目。

此时,更没有人想起这个伟大的文工团的一些模糊的名字,卖艺的张尚武、搓澡的邹春兰、残废的艾冬梅、卖金牌救母的邹庆东,以及付出过很多却一无所获的无名小卒,他们有的下岗,有的当了黑社会,有的销声匿迹,还没站在大国梦的跑道起点,就被遗弃,像从未来过一样。

此时,沈阳警方为了给2013年全运会集资,以雷霆之势展开打击商铺的行动。抓人、罚款,店家纷纷出逃,关门大吉,街市清冷,像遇到瘟疫。

此时,赵薇在微博上发了一条自拍丽照。数千人涌来围殴谩骂,说:刘翔都受伤了,你他妈的还高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这些,是这个文工团的台外之戏,却是题中之义。

10/08/2012

老而不死是为蒙

每当我看到文学泰斗王蒙一脸高深莫测的时候,就油然而生“铁掌水上漂”裘千仞的形象。对不起,是裘千丈,脚下有木桩,宝剑可伸缩,那块大石也是醋先泡过的,但架不住白衣飘飘、一苇渡江,引无数文青、及女文青竞折腰。

这个挚诚的革命文艺进步青年,从艺四十余载从未生产过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没有塑造过一个记得住的形象,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真话,却莫名其妙官至作协主席、文化部长,略等于侍郎。这是中国文坛一桩奇案,世界文坛一项奇迹。所以我说王蒙的蒙此处读一声meng,是有道理的。

钦定文坛泰斗王蒙不关我事,文化部长也不关我事,但前天听王蒙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纵论“中国文学处于它最好的时期”时,我就觉得撒谎不是不可以,国内撒点就行了,那属于拉动内需;但要是撒到国外,等于足协主席跑巴西去说中国足球处于最好的时期,会被打得腰花都找不到的。

王蒙指出:中国文学处于它最好的时期。不管你们对中国文学有多少指责,我只能说,中国现在有上百种文学刊物,诸多作家在从事纯文学创作,全国每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有上千部之多,中国可算是全世界的文学大国。王蒙进一步强调:有些在新中国历史上曾被严厉批评过的作家,如今不仅作品接连出版,还受到当下读者的喜爱,比如梁实秋、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有出版社想出版胡适的文集,曾经引起过不同意见,但现在各种各样的胡适文集已出版很多,他甚至还有一张照片挂在文学馆里。

看到这段话我第一时间其实怀疑他是在说反话,看了视频才知道不是,彼时他一脸真诚,真诚的容积率之高以至于把五官都挤得有些变形,动情之处好像还准备流一下泪,只是考虑到余含泪才生生收了回去……那个表情即使从专业表演也相当具有挑战性。所以在中国修到文坛大家其实就修成了表演家,泰斗们皓首穷经数年、数十年要做的事,就是把真话说成假话,假话说成屁话,屁话说成鬼话,还特别感动的样子。

我觉得这感动,是种很缺蛋的感动。中国文学究其实质跟朝鲜是一个级别的,基本上比伊拉克差,比古巴更差,古巴那里还有很好的民间文字被谱写成歌曲供饮食男女浅唱低吟……我们确实有上百种文学刊物,是来证明国王是穿了衣服的。确实有诸多作家从事纯文学创作,不是装心绞痛就是秀偏头痛。这里每年发表上千部长篇小说,可更多的是盗版、瞒印……如果印数第一就算世界文学大国,印花手纸销量世界第一算不算文学大国?盗版毛片产量世界第一算不算影视大国?王蒙这个思路和各行各业泰斗是一样的,只要够大够滥,中国石油就处于它最好的时期,中国教育处于最好的时期,中国医疗中国金融中国楼市股市以及中国的一切……处于最好的时期。

说到梁实秋、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胡适……六十年来才获准出版,我首先联想到这是中国文学悲哀,而不是荣光。就是说以前好端端的女子被打成破鞋沉塘了,后来老爷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考虑可以偏房名义位列祖宗祠堂牌下了,兴许还可考虑追封点温婉、淑贞、静安之类的名号。可这不能证明中国文学处于最好,只能证明中国文学曾经全世界最差。

中国文学确实处在很差的时期。这个瓷器大国的事情,王蒙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但他为从只能印刷语录到可以印刷文学刊物而感动,为破鞋被升格为二奶感激涕零,他原本匍匐,后改为跪着,就认为这是仁慈,再后改为躬身站起,就觉得弥足珍贵,如果哪天可以让他平起平坐,简直会带领弟子们大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中国文坛就是神龙教,各个流派的领军人物就是各堂堂主,他们不敢愤怒不敢忧伤甚至连幽默都失去了,最后只剩下感动这个生理机能了。因为感动是个特别安全特别不需要技术含量的玩意儿,可以为祖国新貌感动可以为大爱无疆感动也可以为做鬼也风流而感动。只感动,不敢动。泰斗们失去了敢动,也不准别人动,谁动,就组织人马说这是网络垃圾,是不懂结构。于是中国文坛蔚为大观:不敢动社会现实,不敢动文化机制,不敢动人性深处甚至不敢动人体本身,因这个涉黄会被驴霸,所以最后连情色都少有人写得专业。要知道,他们很久以来都没有写过好的语文作品,教材都不知选什么为好,又不方便把一些忤逆的东西搬上教材,最后只得大量启用说明文,训练出一大堆电器说明书爱好者,和文字版倪萍姐姐来。

我的文学观,虽然不是人人都需要文学,可文学是一个国家现实的写照。好的文学会让人觉得呼吸顺畅树叶湛绿眼前一亮泡起妞来也很带劲,说些人话道出人性,甚至说点一头公猪和一头母猪前世今生的命运,也叫文以载道;不好的文学就是比谁更正确离组织更近……我认为现在混在大街上这批作家过时了,他们观念土鳖,技法落伍,文字基本是北方老娘们的花裤衩配南方婆姨高衩旗袍,一嘴的大茬子味儿,还冒充混搭。他们已讲不动故事了,滴滴答答的还向后辈神秘宣布这是故意压着在写。究其实质是能力不行了,这样的滴滴答答,是患了文化前列腺炎。

千万别说王蒙后期著名代表作《坚硬的稀粥》了,再坚硬的稀粥也是软饭,都吃软饭了,人格就坚硬不起来。

硬不起来就硬不起来,也别装。我真正觉得中国文坛比朝鲜文坛还喜感的是,人家朝鲜死扛着主体思想说不定几百年后也能自成一金达莱派,我们每当诺贝尔颁奖,瑞典满大街都是中国怨妇,一边踮起脚尖望穿秋水,一边说不翻老娘绿牌子老娘还不愿意给你上呢。这就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曾想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可一定要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别在重大问题自己追了自己的尾。比如王蒙多次批判网络文学是快餐,是垃圾,博客更是对语言有一种破坏,号召大家要少接触网络文学。前两天忽然又高调支持网络文学,说看好网络文学发展前景,甚至说出网络文学可以延缓老年痴呆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欣然题词“文以清心,网以动人”。当时看王蒙,我确实有点蒙,后来才知道,他接受了盛大“文学顾问”的高薪聘请……

王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缩影,大家在酒局里互捧臭脚,咖啡馆里对发奖杯,哇,你这真是后现代意识流派。啊,你这个才是新解构主义……开始是自摸,后来变成互相自摸,开始也不信,后来竟真信了。自摸不可耻,互相自摸才可耻,互相自摸也不是很可耻,互相自摸都能达到高潮才可耻,互相自摸达到高潮也不是最可耻,唯有互相自摸,才能达到高潮,最可耻。

可见,中国文学不是最好的时期,是最好蒙的时期,王蒙也不是王蒙而是王meng (此处读_声)。

到最后,老而不死是为meng。

19/10/2009

谁在恶搞季羡林

首先向季羡林鞠一躬,祝老人上天堂。再列举一下: 《罗摩衍那》《优哩婆湿》《印度简史》《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译释》《天竺心影》……大家即使没研究过印度学,相信也看过宝莱坞歌舞片。如果大家不好意思说,我就来说:季羡林不是一个国学大师,而是一个印度学大师。

我觉得印度学大师没什么不好,强行安上国学大师头衔,就不好。事情到了后来有些滑稽。估计那些粉丝在追思会上也有些尴尬,作为国学大师却没什么国学作品传世,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只好放弃对国学大师的作品追思,转而进行国学大师的人品追思,比如帮北大新生看行李苦等两小时、永远穿着蓝中山装、别着英雄牌钢笔、作息时间准如钟、逢人求字从不拒绝……可我觉得这是害季老先生,本来好好的一印度学大师,非弄成国学大师,最后不得不变成人品大师。而人品大师,貌似是句骂人的话。

我怀疑,非说季羡林是国学大师,是因为这里需要国学大师。至于印度学,此时可以忽略不计的。我怀疑如果达摩生于当代,也要被强行赐为国学大师,自有人从一个“禅”字找到各种国学出处。一个大国怎能没有大师?泱泱古国怎能没有国学大师?这样才有面子,才拿得出手去跟一切反动势力PKO这跟过去我们常常把科学家弄成思想家,艺术家弄成革命家,文学家弄成政治家一样,是一个战术。多年来我们一直这么干,钱学森被弄成革命的科学家后,后来也没什么科学成就,郭沬若成为革命的甲骨文专家,人格也变得跟甲骨文一样复杂。

想必我这么说,季老爷子天堂有知也不会怪我的,他生前最烦谁管他叫大师。他说:中国不需要大师,凡人过十八岁之后都有常识,不需要国宝,不需要大师,这是别人要给我加的帽子,叫我大师是有来源的……季老先生是

个给别人留面子的人,这个来源除了提到一下人民曰报,就不愿讲下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明明固辞大师却被人民曰报歌颂成中华民族传统的温良恭俭让。明明老头子生前最烦别人安排的帽子,戴不上,现在他走了,大家赶紧给他强行戴上。

这样做太不厚道了,无异于对一个老人进行声名的盗墓。

我内心真觉得季羡林先生,是一个很好的学者,很有良心的教育者,一个温厚的公民,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够级别的谥号了,也还原了季老先生的真实面目。可有人非要把老头子当文化炮灰打出去,不是为了季羡林,而是和谐的中国需要大师,学术繁荣的口号需要大师。当御封大师成为一场运动时,怪不得中国没有大师。

可是我不能忘:当年季羡林被关进了牛棚,不断被红卫兵折磨,还折磨出了睾丸血肿,像小皮球一样大,走路两腿都并不拢……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民族的猥琐。可是中国人从不反思屈辱,却擅长把伤疤当漂亮文身,还说这正体现出大师坚韧的风骨。遗憾的是,大师弥久,除了《牛棚杂忆》这本温良回忆录,为配合和谐盛世竟说出了奥运开幕式应抬出孔圣人像这样的话,多少让人嘘唏。另一方面,索尔仁尼琴却在铁幕之下写出《古拉格群岛》这部伟大作品,发出“谎言已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的诤言。你说,谁才是真正的大师。

中国没有大师,活着的没有,死了的也很可疑。中国需要的不是大师而是知识分子,要普及常识,澄清价值,让记忆如明灯般颠扑不灭,让随意把知识分子折磨得睾丸血肿的时代永不回来。知识分子多了,足够有尊严,才会产生大师;而姿势分子多了,趋炎附势,就只会产生师太。现实是,教育水准低下、制度落后,教育投入少得可怜甚至连教学的身心愉悦都没有,各行各业却忙着分封大师,神州处处是大师——文化大师诈捐了,建筑大师的屋子塌了,音乐大师的曲子跑调了,教育大师把学生升级为二奶了,电影大师改行排练团体操了。我倒觉得,唯有我们的母亲是大师,承受那么多苦难却养活了这么多孩子,是育儿大师。

御赐什么国学大师?要我说,这个国家欠季羡林这些老派知识分子一个道歉,而不是死皮赖脸封大师。换了我,就用文革时期的报纸烧给这个可爱的老头,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如果一定要御封,就只有一个理由:老头被折磨到睾丸血肿了居然还能活过来,还能在中国的牛棚里翻译古印度长诗,这是中国特色下的生存大师、康复大师。

[附]答一些问题

满朝文武都去悼念“国学大师”季羡林,独有我不敬,因为我说他并不是国学大师而是印度学大师。我以为这只是个常识问题,但国学粉丝们非常激动,现将各类提问归纳如下,我一一回答:

问:国家领导人都去悼念了,你个SB凭什么污辱季羡林不是国学大师而是印度学大师?这是大不敬。

答:想不到国学粉丝也爱说英文了。如果说季羡林是印度学大师就是污辱,不怕印度来投诉?其实我觉得国学很好,印度学也很好,但二者确实不是一个专业的,这就像鹿也很好,马也很好,但你让我指鹿为马,就不好。

问:季老刚刚仙逝,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你这是哗众取宠,对得起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吗?

答:对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最好的礼遇就是还原本来面目。他本是萝卜,也喜欢当萝卜,就没必要把他搞成人参,他本想骨灰撒向大海,你非得用水晶棺供起来。好吧,我哗众取宠,可这好过哗官取宠。

问: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季羡林这样的国学大师?

答:我觉得凡事都追着别人要资格,就很没意思。扫厕所的也能批评国家元首。何况我没批评,我只说他不是国学大师而是印度学大师。

问:季美林大师著作等身,你读过他全部的著作吗?没读过没读懂就别在这里信口雌黄,有本事你去写一本。

答:我确实没读过,相信你们中绝大部分也没读过。我没读过就不能批评,你没读过就能表扬?这是什么逻辑。全世界能看懂吐火罗文的《罗摩衍那》不超过三十人,难道你请天竺老僧帮忙翻译的?我不懂季羡林,但懂他一生最大成就是印度学就够了,这是个简单判断题。我也不需要再去写几本印度学的书籍。这道理就像你说这汤不好喝,结果跑出来一群厨子拎着刀质问,谁说这汤不好喝了,有本事你来做一个。

问:你提起老人家的睾丸血肿,实在是没人性。

答:原谅你,因为这里太喜欢删改教科书,让你不知道这段历史真相。其实这是季老先生在《牛棚杂忆》里写过的。我提醒这个,是想让大家别忘了中国知识分子那段艰辛的路。从司马迁可以看出,中国历史就是割掉鸡鸡史;从季羡林,可以看出中国学术史就是睾丸血肿史。整体来看,中国各种史,都是无生育史。

问:让我们换个话题,你看过他的《牛棚杂忆》吗?他以精通十二国语言的功力,著作了《敦煌学大辞典》 《大唐西域记校注》《东西文化议论集》,这些难道不能证明他是国学大师?

答:这些属于文化比较学,用这个来说他是国学大师,那陈寅恪怎么办?胡适怎么办?只好弄一个“大师后”这称呼了。至于懂十二国语言,那不是国学大师,那是国际语言大师。

问:我们的时代需要大师,我们的时代需要国学,这是我们的传统。

答:需要大师和是不是大师,是两个概念。我也看到这样一句,“大师离我们而去,以后我们靠什么活”,原来我们是靠大师才能活下去的呀,而不是粮食和蔬菜。国粉们,能有点出息吗?

另外,我不觉得这个时代需要大师,我倒觉得其实是政府需要大师。当年胡适深感知识分子应该参与到社会中进行实践,作为学生的季羡林却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当然我理解当时压力之下的行为,可到了晚年季老先生想如胡适那样做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时,却弄出一个奥运会开幕式要抬出孔子像的建议,提出了“和谐盛世办奥运”。这时,他就被政府征用了。

问:那你觉得什么人才是大师?

答:一辈子不指鹿为马的人,就是大师。当然,这个在中国很难。

13/07/2009

反击耶鲁假新闻

最近网上流传一篇帖子,称作者为前任耶鲁大学校长小贝诺.施密德特。该文发表在耶鲁大学学报上,公开批评了中国大学的制度。经调查:此帖系谣言。施密德特从未对中国教育现状发表过任何见解。此文估计为心怀叵测者伪造。既然敌人送上门来,不妨竖起靶子逐一批驳,以正视听,避免一些不明真相的学生上当受骗。如下:

(原文)对中国大学近年来久盛不衰的“做大做强”之风,施密德特说:“他们以为社会对出类拔萃的要求只是多:课程多,学生多,校舍多。对于通过中国政府或下属机构“排名”、让中国知名大学跻身“世界百强”的做法,施密德特引用基尔克加德的话说,它们在做“自己屋子里的君主”,“把经济上的成功当成教育的成功,他们竟然引以为骄傲,这是人类文明史最大的笑话。”

对于中国大学近来连续发生师生“血拼”事件,施密德特认为这是大学教育的失败,因为“大学教育解放了人的个性,培养了人的独立精神,同时增强了人的集体主义精神,使人更乐意与他人合作,更易于与他人心息相通。这种精神应该贯穿于学生之间,师生之间,但是他们却计划学术,更把教研者当鞋匠。难怪他们喜欢自诩为园丁。我们尊重名副其实的园丁,却鄙视一个没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教师。”

施密德特还说:“中国这一代教育者不值得尊重,尤其是一些知名的教授,他们退休的意义就是告别糊口的讲台,极少数人对自己的专业还有兴趣,除非有利可图。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事业。而校长的退休与官员的退休完全一样,他们必须在退休前利用自己权势为子女谋好出路。”他嘲笑:“很多人还以为自己真的在搞教育,他们也参加了一些我们的会议,但我们基本是出于礼貌,他们不获礼遇。”

他甚至说:“中国没有一个教育家,而民国时期的教育家灿若星海。”

对于中国大学曰益严重的“官本位”体制,施密德特也深感担忧。“宙斯已被赶出天国,权力主宰一切,”他断言,“中国教育效率低下,文科的计划学术更是权力对于思考的祸害,这已将中国学者全部利诱成犬儒,他们只能内部恶斗,缺乏批评世道的道德勇气。孔孟之乡竟然充斥着一批不敢有理想的学者,这令人失望。”

由于金融危机引发的一系列困难,施密德特说: “作为教育要为社会服务的最早倡议者,千万不能忘记大学的学院教育不是为了求职,而是为了生活。”他进一步批评了中国大学的考试作弊、论文抄袭、科研造假等学术腐败负责,提出了另一种观察问题的眼光。他说:“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此处绿坝)是腐败的,那么社会机构同样会是骇人听闻的腐败。”

施密德特认为“中国大学已失去了重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一贯保持的传统缺乏学术自由的精神,对政治的适应,对某些人利益的迎合,损害了学生对智力和真理的追求。我们的大学教育应坚持引导青年用文明人的好奇心去接受知识,反之就会偏离对知识的忠诚”。

他提出“大学似乎是孕育自由思想并能最终自由表达思想的最糟糕同时又是最理想的场所”,因此,大学“必须充满历史感”,“必须尊重进化的思想”,“同时,它倾向于把智慧,甚至特别的真理当作一种过程及一种倾向,而不当作供奉于密室、与现实正在发生的难题完全隔绝的一种实体”。他甚至说“中国没有一所真正的大学”。他说“一些民办教育,基本是靠人头计算利润的企业”。

(注:尚有个别更为险恶的言论,我主动加以绿坝,在此不予摘录)

看得出这是帝国主义学阀嫉妒我国日益高涨的教育GDPO我国教育确实课程多、学生多、校舍多,我们就是要做“许三多”。北大官员刚刚宣布:现在北大、清华每年都可以创收十亿左右,带动周边相关产业九十亿,也就是一百亿了。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将打造出一个以餐饮、娱乐、地产、桑拿、卡拉〇K为主的链条式产业基地。以后不叫北大了,叫“北大托拉斯管理集团”。也不叫清华了,叫“清华辛迪加股份有限公司”。二者将不再设校长,而只有董事长和CEO、CFO……

这哪里是私立的小小耶鲁赶得上的?也是私立的斯坦福、哈佛拍马难追的。当我们知道美国所谓名校竟都是私立时,不免哈哈大笑。我们连黔江师专这一类学校都是局级的,北大清华更是部级的。我们创造了世界文明史里的奇迹–所大学就是一个企业,一个教务处就是一个税务局,一个基建办就是一个大型房地产,要是整个教育战线集体上市,瞬间让深沪崩盘。

耶鲁培养出近三届美国总统有什么可吹嘘的,我们每所大学都在培养小皇帝,至少致力于培养皇帝的新衣。至于校园“血拼”事件。中国学生不过用水果刀刺一下老师的胸膛,精神病挥刀乱砍一下孩子,美国校园却端起冲锋枪扫射。我们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确地引导舆论导向。不像你们,不仅不封锁消息,总统还在电视上哭哭啼啼,命令全国下半旗,最后竟向杀人者墓前献上一捧烛光,说什么灵魂平等,还要写进校志,真是善恶不分。我们决计不会给这个孩子墓前摆放烛光的,他连墓地都不敢公开有。我们还会启发同学们揭发他生前种种恶行,从借菜票不还到偷女生内裤,从喜欢打麻将到迷恋网游,从逃课挂科到有严重手淫行为。总之我们从身体到人品把他搞臭搞垮,让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让群众明白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学业观和荣辱观的坏孩子……且这是一个孤案,跟学校教育无关,跟教育制度更无关。接下来,会安排学生会干部在校园里安详地行走、快乐地学习,让媒体选择巧一点的角度报道。这件事情最后会被人遗忘,什么都没发生过,决计不会影响到下一步招生、下一步的GDP 。

帝国主义学阀讥笑我们“知名”的教授退休意味着告别糊口的讲台,像官员那样为子女谋好出路。这是造谣,我们知名的教授其实不到退休已就是企业大股东了,怎可能临到退休才想起为子女谋好出路?此时,他的子女早是公司的副总裁了。

我们怎么没有学者?郭沬若就是,余秋雨就是,还有国学大师季羡林,虽然他一辈子研究的是印度学,但我们可以制造出一个“大国学”概念,并证明印度学只是中国学的一个分支。由于中国实在太大,下一步就可以顺便把日本越南蒙古等周边一块覆盖,再办些孔子学院,这样就方便我们出现更多的国学大师。

至于说到中国的教育效率低下。我们一点都不低,我们有那么多奥数,不服的话就派些耶鲁学生跟我们的初中学生比比,奥死你们。如果来一场中美学生全方位比赛,随便点几个比赛项目:说废话、总结中心思想、抄袭论文、吐血交高价学费,美国学生及家长一定望风披靡。也不要别有用心的批评我们的学者“不敢有批评世道的道德勇气”。每当看到“批评世道”这几个字我就想发笑,批评对升职称有用,还是对拿到项目经费有用?何况我们的学者一直坚持批评世道。你看,于丹就常批评人们没有平常心。而每当有人提出民权、自由这些不相干的话题,大批学者就紧急出动,直指人民素质这么低,怎配得上这些权利。

中国教育的团队合作精神是值得称道的。看,男生都在帮导师撰写科研论文并大公无私地不署名,女生不小心扮演了师母的角色也不署名。还有就是,大型运动会熟练地成为背景人墙,手执鲜花欢呼国内外元首莅临指导,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碰到CCTV等采访时统一地说出:我觉得生活可是越来越好了,物价上涨对老百姓真是没啥影响,毕业后我会在工作岗位上为社会做出应有贡献……

不小心说到就业了,不要说“被就业”这么难听好吗?过去虽然我们大部分是中学生,一部分成了技专生,很小一部分才成为得了大学生。可那时候工作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只是后来机会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政府发现不能留太多毕业生在街上逛来晃去滋生事端,就鼓励大家上大学。还发明了各种大学,这样不仅安全,还可以创收。不要小看这个缓冲期,学以致用,让学子们了解社会,社会才是最大的一个实习单位,混社会只要不混到天地会,就是最好的实习期。

看到美国学生在金融危机到来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去郊外画画写生、去教堂唱诗、去工厂学改装自行车、去阿拉斯加调取古生物进化的实证……这些鸡毛鸭毛的事情,可真是太悲惨了。真想游过去解放水深火热之中的他们。还有一条必须反击的是来自于“现在中国没有教育家”的恶毒说法,我们人人都是教育家。君不见:领导是下级的教育家,老板是雇员的教育家,有钱人是穷人的教育家,含泪是灾民的教育家,官员是老百姓的教育家——你究竟是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

为了深入批判“缺乏学术自由和独立思想的中国大学,损害了大学生以文明人的好奇心对知识的探索和对真理的追求”这一段,我刚刚做了一个调查。可清华的学生问我,“请问,什么叫学术”,北大的学生问我,“请问什么叫思想”,复旦的学生问我,“什么是真理”,最后,人民大学的学生楚楚可怜地问我,“请问,什么是人?”

我们一直不是按人来教育而是按人头来计算利润的。总之,我们的大学教育非常成功,我们扩大规模追求速度深挖潜力,按照生产温州的皮鞋、东莞的衬衫、义乌的打火机、四川的生猪一样生产出很多很多大学生,它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是一次性获利的,后者可反复赚钱。一个大学生的一生是这样的:二十岁看体力,三十岁看学历,四十岁看经历,五十岁看智力,六十岁看病历,七十岁看曰历,八十岁看黄历,九十岁……看舍利。

多么纯纯欲动的一生,可持续折腾。

29/09/2009

咩咩

大家批评小四晒富,我觉得这种批评是不对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家东西拿来晒,志玲晒美腿,阿布晒财富,乔布斯晒才华,像我这种没什么可晒的,可以晒衣服……

我只是对小四很心疼:系根吊牌侧露的DG皮带,还要把CK内裤商标露在外面。CK商标外露其实很像一口痰,DG皮带扣又那么扎眼,走在大明湖畔,容易被老眼昏花的垂钓协会老同志当成排钩,一钩子把腰花钩上来,就变成了命案。

爱马仕笔记本没问题,LV手提包没问题,PRADA小熊钥匙扣更没问题,可一股脑混搭就有问题。淤了不说,有些价签还未及撕,走在恒隆名店时叮叮当当的,逛街的小姑娘误认为是名牌衣架子禁不住上去摸一把,惊得小四花容失色,多不好。

小四的敬业和聪明是很值得学习的,也没干过什么太过邪恶的事。我只是觉得打造“花样美少男”这个概念不妥,直奔三张了还花样,到底搞什么花样。做面膜是可以的,化妆是可以的,但粉要匀,不匀千万别嫣然一笑,对不起,忽然想起“姐不是不笑,一笑粉就掉”这个名句……你一直以为来自东京,其实来自东厂。

看到过一篇《最小说》的帖子:去年的时候我去杭州玩儿,去我一个很有钱的朋友(称呼他小K)家做客。他家是别墅,庭院里有一个特别大的游泳池,那天他请了好多朋友一起玩儿,我和小K两个人姿势优雅地涂完防晒霜,戴上了PRADA的大墨镜,我穿着DOLCE&BBANA的泳裤,他穿着GUCCI的泳裤,两个人靠在游泳池边上,身边的水面上浮着个ARMANI的托盘,里面装着各种进口的水果……这一切都充满着贵公子应有的……于是我们迅速套上游泳圈,手忙脚乱并且口中不停地娇喘着挣扎……输给安东尼。我恨!

遥想小四说出“我恨”,好娇柔的意境,我都忍不住翘起了兰花指。其实我不怕小四带坏大家的价值观,只怕他带坏大家的价格观。那么贵,粉丝们会误以为喘一下就拥有牌子货。性别观也是我所担心的,娇喘、挣扎、小妖精、花容失色,甚至梨花点点……并不是所有的妖精都代表时尚前卫,虽有白骨精、蜘蛛精,却还有牛魔王和黑山老妖。

当然,我觉得八零后作家们对小四多少有些妖魔化,小四并不像对手说的那样没才华。我也觉得强求每一个作家都针砭时事,不尽公平,各有各的玩法。但要澄清的是,虽然小四不能算是一个好的作家,但肯定是一个好编辑,《梦里花落抄多少》就编得挺好,《贩城》也编得挺好。即使他已不是青春作家了,但必须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你看,几乎每篇都有“咩咩”,属鸡冒充属羊。九零后现在连写检讨都咩咩的,吓得老师以为孩子们都转基因了。

最后,摘录一段前些时候,一个郭敬明粉丝给我发来的抗议短信:

粉:你嫉妒。

我:我为什么要嫉妒?

粉:你说郭敬明的不好就是嫉妒。

我:没说他不好啊,我只是觉得他不该偷东西。

粉:他什么时候偷过东西?

我:贩城、梦里扒落知多少。

粉:他写得比原版的好看,就不叫偷,那叫加工。

我:如果你家是种番茄的,他把你家番茄取走后加工成了番茄酱,再卖,你说那番茄酱算不算偷。

粉:……不算偷咩,不算偷咩,就不算偷咩。

此时我幸福地笑了,教主娇喘吁吁,旗下尽是咩咩。

04/09/2009

不要以恋爱的名义免费嫖娼

今天,参加了一个五十名作家联名发起的反百度文库盗版侵权的行动。

过去我一直不好意思这么干。因为按这里的逻辑,抓贼的往往比做贼的更做贼心虚。再就是,我曾在百度查过我的《李可乐抗拆记》,并无我的名字,只有一个上传者的名字叫“不多说”。我就这样被百度“不多说”了,还多说些什么呢?

我一直以为百度文库是向读者提供免费阅读的地方,跟大街上设置的免费自行车是一样的。现在才明白,这些自行车其实是从我家偷来的。百度文库是这样一个地方:鼓励人们把看到的一切作品上传到这里,不经过作者同意,不经过出版社同意,甚至也不经过上传者同意——因为上传者其实就是百度文库自己。但它称这个过程是对读者的——善举。

我看到很多人说,百度文库也是免费的呀,是为读者利益考虑,百度还搭上了人工费用维护呀。可是我觉得事情应该这样想:免费的百度文库构成了不免费的百度这只超级航母,最终导致了两个奇观:一是李彦宏终于成了2011内地福布斯首富,二是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把百度评为恶名市场。只有中国,才会出现小偷成为首富并冠以民族企业称号的景观。

有人问,你是嫉妒李彦宏成为首富吗?我说,我明确表示嫉妒小偷成为首富。

我还看到更多的人说,即使百度赚了钱,可作家不要太小气。我必须坚持这种小气。如果一个作家连自己的财产都保护不了,他怎能大气?如果一个作家都无视知识产权,哪配当一个有灵魂的作家?事实上这种劣质的免费阅读,我亏了你也没占便宜,阅读体验好不了,跳行、错字,连分段都是错的。比制作盗版毛片还要不道德,大部分毛片至少保证了画面清晰。重要的是,当所有作者拿不到一分钱稿费,连署名都被“不多说”时,一是没人愿意搞创作了,另一种局面更可怕,当作家失去自由创作的动力,转而去拿红包,成为政府包养的二奶,站在对面告诉你们:房子贵药费高找不到工作统统是正常的。这样的例子在音乐界已出现了,中国已无音乐,如果你一定说有,那只有两种:盗版音乐,和春晚音乐。

我不介意别人免费分享,但介意别人偷了我家东西去免费分享。我也可以不介意偷去免费分享,但介意偷了还打着自由搜索的旗号。色,即是空,偷,即是自由搜索。你到底要偷,还是要自由搜索?你到底要谈恋爱,还是免费嫖娼?当谷歌自由搜索时,百度动用政府力量要求按东方习惯屏蔽不良信息;当谷歌撤退,百度顺应网民呼声要求按西方习惯进行自由搜索。这就是民族的企业把民主的企业弄走之后的结果。

一定有人会说,这是出版公司与五十名作家的利益合谋。这当然是合谋,因为大家快活不下去了。一本定价二十块钱的书,按这个国家的规则,新华书店直接扣走约十块,剩下的十块包括作者稿费、纸张、印刷、物流、水电气、清洁阿姨工资以及编辑团队的人力成本。按行业惯例,这样的书出版公司可以赚三块,可实际操作中可能是赔三块,如果运气好碰到卖得火的书出版社可能赚到上百万,可这是建立在海量亏本的图书尸体上的。这种形势下,很容易导致各出版社挖空心思去争取出版教材、伟人语录传记、看似有理实则没谱的心灵鸡汤……我的成功可以Ctrl+C、Ctrl+V,但你实践起来从来都是Backspace。最后的局面就是你们现在已经看到的假话横行、无病呻吟、文化流失。

前段时间官方宣布中国已取得很多卓越的数据:电视剧集数全球第一、动漫数量全球第二、报刊数量全球第一、图书出版数量全球第一……在我看来,没有优质内容和版权保护,图书出版全球数量第一,跟手纸全球第一没差别。我的书算是卖得好的,也谈了一个几百万预付款合同,可这在北京连大一点儿的房都买不到。如果这个行业死了,靠十几个所谓畅销作家来撑,迟早会死的。

所以这不是作家个人权益的事,而是一个行业能不能坚持操守。如果几年后作家们发现写作已不是一件可以得到好处的事情,就不再拒绝政府的邀请,大家会欣然拿走城市形象顾问费,在报纸显要位置上写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政府殚精竭虑,改革效果很好;或像论语传人那样号召大家,不要埋怨社会,你得提升自身境界,退一步海阔天空,去询问自己的内心……大家知道的,凡事一问内心,就玄虚了,玄虚了你就认命了,认命了,政府就高兴了。

政府是不愿意扶持作家的,作家要是得了扶持,身心俱佳,精力充沛,就特别愿意说真话。他们不喜欢说真话的作家,他们喜欢撒娇的坐台小姐。这篇稿拖了很久,一方面是我觉得一群本该专心抓灵感的作家却去抓小偷,看上去也很欠。再就是我一直不知怎么给所谓作家们定位,现在定出来了:我们不是灵魂工程师,是小姐好不啦。就此,本文文眼:

不要以谈恋爱的名义,免费嫖娼。

15/03/2011

别撒娇,撒娇必挨刀

前两天,一个清官,也是作家,揭发我用小说《李可乐抗拆记》“凭空想象拼命往地方政府身上泼粪水”。当时我正在写《人人都是外地人》,往制造高房价的政府身上泼脏水,由于都是脏水,一时分脏不均,就没顾得上他。另一个原因,我以为连狗都尊重互联网精神的时候,还有人使用“不明真相的人们” “混淆视听、弥天大谎” “城管只是待遇低,为了活命才索拿卡要”这样的句子,很可能出于反讽手法。

后来才知道这位临湘市姜副市长不是反讽,他真怒了。他先表示对我的小说十几处零容忍,再定位我是卖国贼,最后质问出版审查部门怎么通过我的小说……加之此

时正好有匿名人士写举报信要求有关部门对我采取行动,以及一个神秘读者给我发短信咨询后,短信内容却于次曰出现在一家党报上。事情变得好玩起来,配合一下。如下:

副市长指出,李承鹏写钉子户“被精神病”真是弥天大谎,是随意往政府脸上抹黑。其实在拆迁中,政府最多只是让警察把为首钉子户“请”进派出所“训诫”一下,虽偶尔有自焚,但“被精神病”万万不可能发生。原因在于,城管部门与精神病院不属于同一个系统。

这是一个奇特的逻辑。我承认当时我笑了。不是一个系统就弄不出个精神病来,副市长其实是在举报各部门联合执法能力低下。这让长期致力于精神病一条龙服务的北大教授孙东东、专治一切精神病上访户GDP上亿的“安元鼎”公司、说“中国有一亿两千万精神病患者”的统计局专家,都很没面子。所以等到他一针见血指出:现在当官的也都怕制造冤情啊,精神病院院长也是官,怎会为虎作伥呢,谁不怕丢了乌纱帽……这一段,我倒没笑,却听到笑声。因为,乌纱帽先笑了。

副市长回忆:精神病院接受病人有严格规定,必须由病人的直系亲属签字方能接纳。我在园林部门工作的时候,单位上有一位同事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最严重时挥刀砍人。我们单位很想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但他的家人不肯签字,眼看精神病砍人,可当时我们出于人性考虑,只好作罢,还出钱派专人二十四小时盯他,现在都没能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可见李承鹏说随便精神病就是造谣。

在他治下,连精神病砍人都不能送进精神病院。这个副市长可太纯了。你纯,纯得在胎盘时期泡的都不是羊水,而是纯净水。

和纯作家相比,我确实是一个特别庸俗的作家,写过李可乐跟女友在七天酒店开房,风闻嫖娼者可能被抓去修高速路,听到查夜导致内裤外穿……副市长看到此节很不开心,说:像高速路这么高精尖的国家重点工程,怎么敢把思想那么不纯洁的嫖客派上一线,万一破坏分子埋下一颗地雷岂不让全世界震惊?岂不是正好让国际人权组织有把柄质问中国,把劳改劳教人员送去修路,人权何在?你看,副市长还在举报扫黄打非办工作不力,使用“劳改” “劳教”这两个中国式人权的词汇。

他进一步指出:大街上搭帐篷是不会被城管当成违章建筑的;消防队是不会向居民索要点汽水钱的;有关部门是不会要求群众在遥远的指定地点“散步”的;菜刀实名制后,钉子户是不会用捕鼠夹和爆竹跟拆迁队对抗的……

我才想起差点被他绕进去。他翻来覆去就是想指出:该小说情节夸张、过度想象。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病句,我写的是小说,不是人民日报;是文学,不是文件。可见官当久了,想象也是罪,所见文体只分两种:一、红头文件;—、街头摇传。

令人动容的是,副市长说:如果任凭李承鹏之流的“公众人物”凭想象随意抹黑政府,只会加剧百姓和官员的对抗,激化社会矛盾,搞得官民结仇,引发社会动荡不安,给国家带来灾难,给百姓带来苦难,并且让老美、老曰等反华势力们偷着乐。

暗叹副市长警惕性之高,要是升成市长,夜夜趴在国境线上,国防部连警犬都省了。要是升成省长,火星人绝对遭殃。要是升成001号首长,织女座和猎户座基本提前碰撞,宇宙粒子重新组合,除了暗物质外只有人民日报和正确的小说。早知道我一本小说有这么大当量,就该把英语学好去祸害美国。那时,制裁和C形包围圈对我国有毛用,扔我四本小说就灭了丫,也无需FGW提油价打别国飞机,我撕个把章节过去,第五航母舰队不一会儿就灰机了。

最后他呼吁人民应理解政府:其实拆迁过程中,地方政府也是被逼无奈才被开发商绑架的,政府一直在补贴人民,可是人们明白‘开发商怕拖、政府怕闹’,便掐住政府的软肋。少数钉子户胃口极大,政府为了防止骗补偿就二十四小时设卡,那情节犹如抗战时防鬼子进村的味道(这比喻有创意)。有个老上访户纠缠多年,派出所同志立功心切才把他关起来。没想到这个人好面子从楼上跳下去,害得政府赔了一大笔钱。还有个政府秘书长,多年兢兢业业的拆迁专家,一个蛮不讲理的老奶奶居然把裤子脱了拉屎。情急之下秘书长忍不住扇了她一耳光。无奈之下书记忍痛解了他的职。他的丢官,让拆迁户们都喊冤(市长说的这邪恶奶奶一定是天山童姥)……

大概就是这样。看了这些,还跟那个一身正气揭发官场潜规则以至于被调走的官侠联系起来?你该知道,这官员并不是因揭发潜规则被调走的,而是演砸了。中国的一些小官就是这样,跟对了一个大官,就扶摇直上;不小心演砸了,就扫地出门。此时腹诽多多,很是想反,可偏偏还幽怨徘徊在门口……左屁股坐在门内,右屁股坐在门外,由于屁股决定脑袋,就分裂了。你看,自称清官的他在报纸上揭发官场潜规则,可是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潜规则。一个官员真名不敢提,只显摆了些官场掌故,“官场签名大有玄虚,横着可以不办,竖着肯定办,空心句号暗示百分之百办不成”……你当中国官场在上幼稚园图画课?靠象形文字这种初级密电码圈钱?这么说,贪官都觉得你在污辱行业水准。

这不叫揭发潜规则,这叫撒娇。别撒娇,撒娇必挨刀。

我很好奇,这个叫姜宗福的作家兼前副市长怎么说服自己相信政府是因为无奈而穷才强拆的?怎么说服城管官员出身的自己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拒绝女色引诱以及他全家一个月仅靠七百元讨生活?怎么说服自己相信,李承鹏写了本《抗拆记》,就是在打着民生的幌子博眼球,借骂政府出名,挣码洋……而他出书前几天才注册了博客,通共三篇都在宣传书,连骂我的文章的开头都必先把封面贴在前面,则不是在博眼球? !

好吧。我先承认我确实是在博眼球,其实啊我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为出名挣钱不惜选择骂政府这条狡猾而效率奇高之路,真是名利双收啊!现在轮到你了,如我没猜错,读到此处,你一定很纠结。因为说自己一点没博眼球,实在有违常伦,说自己博了眼球,又跟你之前的剧本不一致。算了,清官,我先帮你承认你从未博过眼球,你那么志存高远,配你博的只能是地球。

忽然间,我的眼球被副市长新书的封面给狠狠博了一下,这本“自古以来第一本原生态官场实录”的书透露出来的正义和清廉,真让我无地自容,上面印了两排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字:

一、官民同心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基础。

二、新华社、人民日报、广州日报百余家主流媒体持续正面报道中……

你怎么做到的这样深情地把自己骗倒,且还达到了高潮?撒娇不可耻,连撒娇都能达到高潮才可耻。

22/02/2011

病句

和往常一样,才过了几天,人们对那件悲伤的事就有些淡了。那条沟渠还没结冰,孩子们倾覆的故事却已冰封。我本也无话可说,可昨天茌李庄的一个村民不知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告诉我一些事,才想起今天是孩子们的头七。我也才知道,按苏北当地风俗凡冤死或幼天必须在头七前火化入葬。我又知道,这个村遇难的十一个孩子只火化了十个。这,却不知是为何。

他告诉我,校车出事之前,小镇正大搞“创文”行动。为显示文明风尚,官家要求所有摊贩、三轮车包括接送学生的自用车都不准上街,小镇忽然变得干净,人们冲上街道打扫卫生、散发传单,大街小巷挂满了醒目的文明标语……不一会儿就发生校车倾覆河沟这么不文明的事情。

还有些不文明的事情:干部守在村口严防生人出入,记者被打,不知从哪调来一帮城管,对情绪不稳定人群推搡及打。

他还告诉我:在抗战时期,茌李庄就有个很不错的小学,村里一些老人就是在这里启的蒙。出了家门,进得学门,是这个村几十年种下的慧根。可前些年撤并,这学校就划归一个赢利单位,孩子们也被迫搬去十二公里外的镇小念书,天高路远,家长们只得让编外校车接送……终于出事了。

那些家长哭啊哭,最后没有了力气,他们只是低低地问:“孩子是送去上学受教育的,怎么人忽地就没有了?”

我看到一份令人悲伤的资料:自这个国家实行乡村学校撤并后,从2000年至2009年,农村普通小学从521468所缩减到263821所,减少了49.4%;十年间,平均每天有近四十名中小学生死于道路交通事故,不知这里面含有多少校车事故……这个国家这么古怪,撤并本为强化教育,却做成了一个死结。之前我们只是抱怨到了学校能学到什么,现在还没到学校,半路上,你就挂了。

事情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出事以后,学校门口终于出现一个从未出见过的人,警察。过去无论多拥堵,警察叔叔从不会出面维护交通的,现在满大街都站着警察和城管前来维稳。还有的变化是:当地教育部门过去并不在意自己开着奥迪而学生们却挤着超载中巴,现在当记者拍摄他们的豪车时,他们已知道挡住车牌,人也敏捷地避开镜头。

我注意到一些观点:别把任何事情扯到政府和体制,责任在违章的司机、乡村泥泞的路况、国人交通意识差,对超载一直知情的家长……这些观点很有新意,因为这解

释得了校车出事,解释不了为什么官车总不出事;解释得了校车司机素质差,解释不了为何不按官车司机的素质配置校车;解释得了乡村路况导致事故,解释不了拥有全世界最长收费高速路的国家,却修不好一条上学之路。至于国人交通意识差,那个骑三轮车的老太太干扰了校车司机视线,所以要取缔三轮车……的说法。在我看来,一个老太太就把校车晃点倾覆,这国家的交通可太脆弱了。也像易天说的,开始要取缔三轮车,下一步是不是要取缔行人,这样下去计划生育也顺带搞了。

还有人说到家长的责任,我觉得跟小悦悦事件相似,不问收了保护费的政府,却质问一个摆摊的女人干吗不聘保镖照看女儿……该去看看雨果的《悲惨世界》了,芳汀连牙齿和头发都卖了,你还要求她像贵妇一样照顾女儿吗?

所以我明确地表示要扯到政府。高科技的高铁出事了,低科技的中巴出事了,不需要科技的邵阳渡船也出事了,不让我骂政府,难道让我去骂科技?年过半百的老村长马路上出事了,才两岁的小悦悦在马路被碾压了,一个个村庄的学生在马路倾覆了,不让我批评政府,难道让我批评马路?

我也将扯到制度。安全校车不是指四个结实的轱辘,安全校车是一个制度。大家都在说美国校车力敌焊马,可你得知道,连什么时候才可挂空挡、什么情况才可更改路线,联邦安全局都要介入。这不是校车坚固,而是一个国家的信念坚固。

公共安全理应由政府也只有政府才有能力负责,多基本的逻辑。所以我在微博发飙:你一辆校车都买不起,还谈什么做大做强教育?你三公消费动辄千亿,一辆校车却扯了六十年的皮。你从不为孩子派出一坨警力,却要求我们密切注意南海外敌。你坐骑降个配置很委屈,我们挤成人肉叉烧就别在意。你家孩子美国学习,我家孩子夺命奔袭。你连祖国的未来都不考虑,还谈抓住当前大好机遇?吹牛皮!

我又偏激了。可我只是希望这个已宣布跨入中等以上收入,十年内援助他国一千多亿、免款三百亿的国家,能有一辆安全的校车。想一想,我们这样发飙是容易的,可谁真正理解那些父母的恸痛。在我写这篇纪念头七文章的时候,小镇正在发生两件事。一件是政府为表示关注校车安全,一刀切规定所有机动车不准运营校车。每当上学放学,为了接送几千名孩子,板车、三轮车、自行车统统上阵,拥堵在所有从乡村到镇上狭窄的路上。争抢道路,互不相让,像打仗也像逃荒。

再就是,所有遇难孩子的家长们聚在镇上,他们哀求政府发放一个东西:准生证。你该理解,在一个计划生育的国度,他们已断肠,不能再断根。

所以,这篇纪念头七的文章,我一直说的并不是校车,而是教育。我只是试图弄明白,为什么祖国的花朵在春晚舞台上跳得那么幸福那么阳光,生活中却总出现毒牛奶、豆腐渣、午餐、交不起学费这些九年贻误制教育的事情。教育本是一种普及,后来就变成购买,教育本应是权利,这里变成商品,最后不小心却变成祭品。

插播一下,就在前天,祖国很重要的一个部门发布了一条很人性的命令:所有校车有权占用公交车专用道。朋友们都很欣慰,可我觉得这是一个病句。因为校车几乎都在农村出事,而农村并没有公交车专用道。这只是祖国无数病句中的一个。我们从小就在一个个病句的教育下出人意表地成长,命大的此时可能正看着这篇文章;命差的,名字可能已在名单上虚拟了。

不知这个叫首羡的小镇“创文”行动进展得怎样了,这个正在铁路和马路上飞奔的国家,正在变成那辆刹不住的校车的图腾。我们的童年,就这样从一个个村镇浮掠而过。一种大难不死的世故,让我油然浮出这样的语境:世上本没有路,求学的孩子多了后,便有了路;世上本没有孝车,中国校车多了后,便有了孝车。

纪念头七的杂文其实就是说:中国式教育,此去经年,一直是个病句。

19/12/2011

复旦之下,岂有完卵

如果我登黄山被困,一个杀人犯为救我而摔下山谷,死了。我也会尽我所能悼念他,补偿他的家人。这跟他是否是杀人犯没关系,他首先是人。一个人为救另一个人交出了生命,总让人难过。这是人的通感,动物的通感。

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人们首先失去的并非信仰,而是逻辑。所以学生们不必说张宁海是警察,请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儿忽地一下就没有了,你该感到难过。我觉得拿“为纳税人服务”说事也令人失望。就算纳税人,也只该要求警察履行公职,而不是要求他死有余辜。纳税人纳的是一种权利,如果纳的是别人的生命,就透着一份歹毒,就不是纳税人而是纳粹人。

我看到一个视频,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在叙述张宁海掉下去的过程时,语气轻淡得像看到一个手电筒掉下去。我很难接受视生命掉下去为手电筒掉下去。可是关于复旦十八学生冷漠对待张宁海之死,不流泪、BBS上密谋怎样借这个事件来篡夺登山协会老人的权……我不认为这些责任要算在学生的头上。这是中国教育的必然作品。

复旦不可能这么牛逼地齐聚了十八个没人性的学生,黄山也没这么神奇地一夜间聚齐十八路妖孽。不单单是复旦,还有连捅下班女工很多刀的药加鑫,最大的错不在学生。我也不同意众人狂批的精英教育,因为哈佛、剑桥都是精英教育。请注意我一直说的是中国教育,而不是中国大学教育。因为冷漠的不仅是大学,还有街道。不仅冷漠,还有栽赃,比如,彭宇救的那老太太。

我认为世风不古、道德沦丧的说法,也不太站得住脚。倒退几十年,红卫兵不仅冷漠地看人死,还亲自上阵用钢钎把人打死。只不过把武斗和上山下乡置换成黄山旅游。中国人最爱说:你们这一代,简直不如上一代,五零后对六零后说,六零后对七零后说,七零后对八零后说……现在又有反过来的迹象,八零后觉得七零后土鳖,七零后觉得六零后傻逼,六零后觉得五零后可以拉去回炉……全世界只有中国爱拿某生代来说事。美国只会分战后婴儿潮、垮掉一代、迷惘一代,可我们要逃避像文革、大饥荒这样的历史,又不敢承认阶级,在消费主义的推动下就只有推出虚无主义的某零后了。

这些年来,没信仰的中国已让人民失去爱同类的能力。前几天,深圳福田村一个老干部在小区溜达时俯身倒地,可没人敢去救他,因为刚想伸手就会想起彭宇。最后老干部在不足十公分的水洼中窒息而死……其他的例子,大家自己举。这里不鼓励爱同类的能力,还要惩罚这能力。我们的历史是戕害同类的历史。

我们先搞大义灭亲,把自己老爸都灭掉;再搞阶级斗争为纲,凡不同意见者必须打死;再后来在GDP鼓舞下,人人见同类都是对手。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鼓舞下,我们只有对手,没有同类。相信你看到这篇文章时,在办公室环顾前后左右的同事,隐隐会觉得他们其貌可憎,其心可诛。即使开车,也恨不得变身成一辆大铲车,把街上拥堵着的其他车统统剿灭。

我们失去爱同类和救同类的能力,渐渐地连被同类爱的能力也失去。偶尔被爱也忘记了感恩,感恩也要求先感谢国家和政府,而不是感谢人。这样重视阶级而忽视同类的教育是可怕的,所以中国文学史上不会有雨果,不会有代表阶级和解的冉阿让和沙威警长。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样的文学,有什么样的文学,有什么样的学生。最终都变成狼。对不起,污辱狼了,狼不杀同类的。

不是学生问题,是教育问题。网上看到很多红包稿,很跑题地在说登山乃自由风气,校方无责任。复旦利用新闻摇篮的优势让复旦帮到处扑火,这失去教育的本宗。学生在校方成功的扑火中很快就忘了傻逼的同类,只记得牛逼的校方。以后踏上社会,就只记得更牛逼的权贵,忘了更傻逼的民众。这样的虚情假意培养出来的他们,出来后就不是精英,而是妖精。刚看到一个消息,邓亚萍在一次讲座中说,人民日报六十二年来没有假新闻。在我看来,人民日报没有假新闻,才是最大的假新闻。我们的学子,就这样被骗子悉心培养,好意思让他们信人间有真情?

那天去北大一个辩论赛当评委,去食堂吃饭时见一个奇观:门口本摆放了数百辆自行车,学生们为方便出入竟把摆在正中那一百多辆自行车推倒,从而在车阵中趟出一条通道。我扶起来一辆,旁边学生又推倒更多辆,傲然踏过……世上本没有路,推倒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而旁边的老师竟不置一词。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的教育——挡我者死。我想批评,可想到大学时也干过拔人气门芯的事。我也很没道德,可现在我又很讨厌有些人总拿圣经里那个段子说事:你们中有谁没同样的罪恶,就拿石头砸那女人。这个桥段已被人运用出一种熟练的邪恶。它带来的问题是,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干过坏事的,大家都不敢批评,这社会最后便成了强盗的社会。

张宁海是个好警察。中国原有不少好警察的,慢慢地就不那么好了,慢慢地就变得邪恶,正如记者、法官、医生、你、我一样……慢慢就这个操性。

有个脑子里长果冻的问:上次山西那警察死了,你还风言风语,这次为什么又站在警察立场上?对一件事情的评判,不要看这人的职业,而要看这人表现出的人性。山西那亿万身家的警察不是死在保卫人民的战场,而死在一根不知是大侠还是仇家的狗链下。张宁海尽职了,我尊重所有尽职的警察。

看复旦十八个学生面对救命恩人时那一张张冷漠的脸,跟当年如拎长的鸭脖一样围看恩人被行刑的群众的脸,又有多少不一样呢?

就是复旦之下,岂有完卵。

17/12/2010

一个钢琴青年半夜开车撞倒一个串串店下班女工,没死。想了想,取下一把三十多公分的刀连捅八刀,这个过程,女工一直央求别杀了,家里还有两岁半的儿子需要照顾……青年没听,颀长的手指激情弹奏。一会儿,女工果真死了。

大家知道,这个女工叫张妙。这个钢琴青年叫药家鑫。我把他简称——药。

案子大家已很清楚了,该怎么判决也清楚,不清楚的拿把刀在自己身上举例,便清楚。我之所以把这简称为药,是因为发生在长安的另一些事情。这天,长安的法庭格外开恩,允许四百名群众入场围观,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为了方便整编制的长安乐府,也就是药的同学们接受调查问卷:药,到底该不该判死刑?此时民意前所未有的统一,药渣子药引子药罐子都答:该名同窗品学兼优、一贯温良,给他一个机会,给未来一片蓝天……场面感人,连天花板都为之动容。

这个围观的场景很可怕,比那晚上药连捅八刀还可怕。药只杀一人,这时却杀四百人。这样的教育公然训练对人性说假话,这样的围观让人瞬间就变成了狼。经此一战,孩子们陡然明白:只有下手坚决,才能前途远大。这时你就知道,药,为什么会在并无威胁的情况下用弹钢琴的手连捅八刀。

这就是药。中国的教育。一百年前围观做掉一条好汉命,表情被动而麻木,为了一个叫人血馒头的药。一百年后围观一个女工命,表情主动而邪恶,为了一个叫药的人血馒头。可见进步了,中国没有教育,只有药。中国没有老师,只有药剂师。

这是药的语境。我不知道为什么法官允许这个与案情毫无关系的环节出现在法庭上,多坏的教育。也不明白为什么律师拿出药的道德信物即十三份奖状,奖状又怎样,如果好孩子杀人能减刑,要法院干什么?就该由学校荣誉室直接接管法庭。再后来就开始阐述激情杀人的原理了,从药的出生讲述到其性格温和、乐于助人,再到解构激情,一直激情到那天晚上。以至于大量围观学生潸然落泪,药也及时当场下跪……

其实我也同意宽恕。一些人举例:韩裔青年赵承熙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打死三十二人,却被遇难者家属当成第三十三个受害者点上烛光献上玫瑰升上安魂气球。可这例子拿到中国就开始失真。宽恕需要前提,前提是公平。在一个不公平的环境里宽恕,宽恕的就是豺狼虎豹,镇压的全是阿猫阿狗。

我也不喜欢死刑,一个文明的国家最终应废除死刑。可是我看到现在一些人鹦鹉学舌地“暴力不可解决暴力”,真很奇怪,难道他们真全然不懂:在现行法律没有废除死刑时,必须依典判决。这么简单的法理,那些号称理性的人们在本该依循法律的时候,却不相干地谈起了人性、宽恕。可是,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在马加爵时全国喊杀,轮到药家鑫时忽然就要刀下留人?

我可不可以怀疑这些人们并非真的关心人性、宽恕,只是此时忽然想要哈里路亚的矫情。而这,貌似药的教育留下的自我催眠。

我不关心药的一家是高官还是普通干部,我只关心法律是否公平。我不去干涉法院最后怎样判决,但我知道法律唯一的前提是公平,如果矫罪而后法,这不是法律而是红头文件。我还不明白李刚案、钱云会案、药家鑫案,每逢恶性交通事故时一个叫CCTV的单位,就要给杀人者以大把时段讲述心路历程,最后把一档新闻节目办成了心灵鸡汤咨询节目。专家不分析怎样治罪,却声情并茂讲述“人性弱点” “性格生成原因”。那一个叫李玫瑾的公安大学专家,一直剥啊剥,从性格深处剥到新新人类的社会属性,她其实应当直接说药家鑫有精神病,而精神病是可以不判死刑的。这时,大家一定要想得起——就是这个专家,当年高度赞成北大精神病教授孙东东“上访户都是精神病”。他们一直这样的,妙手做着司法春联,上联:上访户均为精神病,冤情不可信;下联:药家鑫实为精神病,不必判死刑。横批:老娘说不刑就不刑。

这是怎样一个药的语境,用大家都熟悉的句式套在CCTV就是:你跟它讲法律,它给你讲人性;你跟它讲人性,它给你讲心理;你跟它讲心理,它给你讲圣人当初是宽恕的……否则就是偏激。我至今很难明白CCTV的逻辑,就像它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主权高,还是人权高,也不知道在刑事案件里法律重要还是人性重要。当国际上的老朋友快输了,就是主权高;老朋友快被绞就是人权高。有权的杀人了,就得分析人性,没权的被跨省,也是符合相关法律。

这不是药一个人的激情,这是一个社会的药引,别怪药加鑫,药不过是药罐子的牺牲品。他正是在这个国家无以复加的利己主义教育下杀了人,也杀掉了年轻的自己。多可惜。

我们没有想象中正义和仁慈,我们是神奇的围观人群。平时在微博上正义无比,大街上见个小偷都不敢呵斥;天天呐喊民主和自由,选个小组长都可能暗箱操作……这次,平时对“有法不依”恶相深恶痛绝的人们,忽然开始呼吁“酷刑改变不了犯罪”。这教育真是发了神经。如果你觉得这么说伤了自尊心,那我宣布,我说的是我自己。我还要说,不是什么样的人民有什么样的政府,而是什么样的政府决定什么样的人民,几千年如此。

我并不关心药家鑫到底判不判死刑,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层出着你就淡漠了,淡漠了,就发现关注药加鑫不如关心“要加薪”了。我不求结果,只希望程序正义;我不能活得有尊严,但要死得有尊严;不能死得有尊严,也得围观得有尊严。谨以此句献给发明了“围观改变中国”,刚刚因故离开南方周末的笑蜀,共为此句节哀顺变。

回望长安,不见威严的法庭,只见有家药铺充满激情。举国是一家很大的药铺,人人都是这个国的药引。

该吃药了,都。

31/03/2011

说话——李承鹏北大演讲录

今天受邀来到北大,站在胡适、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徐志摩、俞平伯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下,免不了要谈谈“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可这个话题太大,我只能谈一个小话题。在我看来,“兼容并包”,无非各种观点;“思想自由”最直接体现,正是言论自由。所以今天我谈的话题是:说话。

中国人正在失却说话的能力。

说话,差不多是动物的本能。雨停了,鸟儿就开心地叫。花开了,蜜蜂就嗡嗡地来。春天来了,公狼闻到五华里外母狼的味道,仰脖兴奋地大声嗷嗷。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最简单的说话是:我饿了。婴儿饿了会哭,那是婴儿的语言。连婴儿饿了都会表达,可是在五十年前,也就是1959—1962那三年,这个星球有整整六亿人不能说自己饿了。本能告诉你饿了,你却不能说自己饿了……因为那是给国家丢脸。我们亩产两万斤,红太阳永远正确,我们得勒紧裤腰带把粮食支援给兄弟们,就不能说自己饿了。在大饥荒中,整个民族失语,不仅在政治斗争中欺骗亲戚朋友父母,连自己的胃也要欺骗。

当时的报纸为了表现大丰收,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庄稼上面还躺着几个大胖小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把十几亩地里的庄稼移植到一亩地里。由于密不透风,那些庄稼很快也死掉。大家彼此都假装相信大丰收是真的,饿了却是假的。

不仅饿了不能说,连“我爱你”也不能公开地说。大家都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鸟儿也会歌唱自己的爱情,可那时候,人却不许这么说,因为那是封资修。我小时候在新疆,最喜欢看抓破鞋……那时特别爱抓破鞋,对破鞋的定义不仅是奸夫淫妇,野地里搞对象也算搞破鞋。可是我觉得相比其他各种类型的坏人,破鞋都貌似长得好看些,也更有才艺。那时哈密有个露天的“小河沟电影院”,河水清凉,从天山蜿蜒而下,两岸长着些胡杨,破鞋们沿河岸边走边交代怎么搞上的破鞋、如何接头、如何亲嘴……虽然剩下的就不许讲了,但仅仅这样已让我觉得很有趣。因为他们说的全是电影院、课本里看不到的,是真话,是人性。

有个姓安的小伙总被抓,他不仅喜欢在野外搞破鞋,还要吹着萨克斯风搞。这就是他的话语方式,他喜欢这样,但这样是不被允许的。我看过他被抓后被要求吹一段萨克斯风,他面带微笑,悠悠扬扬很好听。这让我从小就觉得萨克斯风就等于搞破鞋,而搞破鞋其实是件挺美好的事情。可是,再美好,它还是搞破鞋,是那个时代不允许的,说“我爱你”几乎和不道德是同义词。

直到后来有一部电影叫《庐山恋》,里面男女主人公对着大山可劲喊:我爱你、我爱你……全国人民都在影院里被震住了。那是个大烂片,可它公开地说“我爱你”,所以被记入史册。

不能说“我饿了”,不能说“我爱你”,更不能说真话。比如你们的校友,林昭。这个长相秀丽的女孩子不过发现事实跟报纸上的不一样,就说了真话,又为同学打抱不平,然后就被抓了……放出来,说真话,再被抓,再说真话,再被抓,多次以后,得了精神病,终于死掉。

那个时代,整个国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你不可以说出你的本能——我饿了;你不可以说出你的情感——我爱你;你也不可以批评领袖的话;你不可以说出科学的话,得承认亩产确实两万斤;你甚至不可以描述大自然——比如太阳很毒,那是影射领袖。说话,作为上天给动物的一个本能,一种思考方式,一种权利……统统被切去了。我们比司马迁还要惨,人家切去了后,写出伟大的史记,我们却出现很多垃圾作品。

这个国家在“自由地说话”方面出了一些问题。它牵连到各个领域,李叔同的《送别》歌词多美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后来我们的送别只有: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革命生涯常分手……这还算文笔不错的。到了“爹亲娘亲,比不过党的恩情深”,话说到这个份上,连伦理常识都不要了。

是什么让我们违背了人类的本能……

失去说真话的能力,便会产生很多谎话。可怕的是谎话之外还诞生了一种话:鬼话。谎话不过骗骗人而已:我们村亩产两万斤。鬼话却是要害人、吃人的:全国的村必须亩产两万斤。不同意两万斤,连元帅都会被弄死。当说真话的代价是付出生命,也就没有什么人说真话了,当说假话的收获是升官发财,这个国就成了假话的GDP王国。这样的情形直到现在也没完全修正。比如,我们的高铁是世界上最快的,然后追尾了;中华民族复兴已完成了62%,然后发现贪官比例都不止62%……还比如,每当你想说点真话,就会有一群人会跳出来,他会问:你凭什么说大饥荒饿死很多人,难道你家里有亲人饿死吗?你亲眼看到林昭被折磨吗?难道当时你就在现场,不在现场就不要造谣。他们仿佛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资料、纪录片、人证这些东西。按这种逻辑,犹太人当时也没有被纳粹关在毒气室里,因为当时你没亲眼看到过。甚至他也无法自证自己是父母亲生的,因为造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亲眼看到。

这个国家在谎话、鬼话之外,又饶有兴趣地出现不少屁话:临时姓强奸、休假式治疗、保护性拆迁、合约式宰客、政策性调控、礼节性受贿、政策性提价、钓鱼式执法、确认性选举……最后大家就说了:习惯性装逼。

比如于丹。每当我看到她摆出丁字步、翘起兰花指,面对台下芸芸众生侃侃而谈时,真好奇她怎样说服自己发明这样一种鸡汤洗地体。她说来说去的意思就是:当你遇到挫折,请不要埋怨社会,你要询问自己的内心,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但凡说到内心就很玄远了,你永远找不到答案。拆迁队来拆你家房子时,你不应该问自己的内心,而应该去找公安局、法院;公安局、法院不管你,就得自行找菜刀。作为屌丝的你,退一步,肯定不是海阔天空,退一步就掉沟里了。

这个国家已失去生动的语言了:新闻联播、环球时报……高举、深入、持续深入、坚持、高潮,更大的高潮……这种语言很差,我对这居然没引起扫黄打非办的注意,而感到惊讶。

毫无疑问,这个国家取得了很多进步,可直到现在我们仍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我们是世界上图书种类报纸数量最大的国家”,其实这也可以看成手纸产量最大的国家。这个瓷器大国,最盛产的就是敏感瓷,你知道它的存在,但看不见它到底在哪,且它的种类在不断发展……大家只好唱:“我爱北京敏感瓷,敏感瓷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敏感瓷,指引我们敏感瓷” ?中国人聪明,就发明了河蟹、斯巴达、明珠……多年以后,考古学家看不懂,还以为这就是文字改革中曾一度出现过的片假名和平假名。我们出现了很多俏皮话、段子、手机短信,可是没有好的文字,深刻的文学。我也常使用俏皮话、段子,可从某种角度这不是文字的创新,而是言论的退步。

这个国家的话语体系越来越有神龙教的风骨,他们希望只有一种语言: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神龙教主有如此大的魔力让教众都不说人话呢?一是因为觉得洪安通可以带他们走向美丽新世界,大家被洗脑了。更重要的是因为教主洪安通有一种约束教众的工具——豹胎易经丸。这个丸可不是普通的增肥剂减肥药,你吃了就得听他的指挥,不听就会受到极残酷的人间痛苦。最近看了一些安东尼.刘易斯、胡平、杰弗逊关于言论自由的作品,正如胡平在他的《论言论自由》里所说:一个国家有无言论自由,不在于当权者是不是愿意倾听和容忍批评意见,而在于他们没有权力惩罚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

言论自由既是民主的第一个要求,又是它的最后一道防线。

什邡、启东、宁波……这些都不是含有政治目的的事件,只是民众声音的表达,但最后闹到几乎不可收拾。有人认为这是官方工作作风粗线条。我却认为,根子在于这个权力体系设计出了问题。它设计之初就有大bug,为了补上bug就用杀毒软件,可是这软件本身自带bug,为了堵住bug,用了新的bug,再出现bug,又用上更新的bug……它一直觉得民众没有言论的权利,而它自己拥有惩罚言论的权力。它傲慢、敏感、自闭,就是自闭的巨人。

侯宝林先生说过,说话是一门艺术。在我看来,说话也是一个权利。

我在这里高谈言论自由,好比一个老光棍渴望上一回非诚勿扰……这里很多人都是言论的老光棍,就像鲁迅先生说过的“先是不敢,后便不能”,慢慢地,我们连这个功能都没有了。

美国也曾出现过不能自由地说话的年代:比如,批评总统是犯罪,有一部《反煽动叛乱法案》,授权可以把说总统、国会坏话的人抓起来。1917年美国已参加了一战,鹰派政策占把主流,所有反战言论得不到容忍。德裔人改名换姓,甚至德国空心菜也改名为“自由卷心菜”(这跟我们把日本斯巴鲁车标弄成中国国徽是异曲同工的)……

几百人因反战言论被抓了起来。甚至,一个五十多岁倡导和平主义的老太太也因拒绝向国旗宣誓承诺支持参战被起诉。

可是,美国政府后来发现,这样限制言论自由表面上政府占了便宜,其实整个国家吃了很多亏。因为这破坏了国民的创造力,也损毁了对政府的监督。没有创造力的和失去监督的国家,一定要败的。他们这两百年来一直在改进。杰弗逊曾深有感触地说:我们宁愿要没有政府有报纸的美国,也不要有政府却没有报纸的美国。

其实中国古代还是不缺言论自由。比如唐朝,你看白居易的《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这不是暗讽皇上好色吗,还劳命伤财,谁看不出你这是大搞五个一工程啊)。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这明目张胆性描写,简直是天上人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批判政府最高首长为了美色不作为)。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大搞裙带关系)。

体制内的白居易这样写了,居然没出事,且这首诗成了当时最流行的一款歌。换现在作协文联的人去调侃一下国母试试,就是找死。白居易去世的时候,唐宣宗居然还写诗悼念他,真是匪夷所思。唐、宋在言论自由方面其实还算可以的,这两朝诞生了灿烂的中华文明,到了明、清文字狱开始,也是中国慢慢被世界抛弃、围攻的时候。

我不是一个有政治追求的人,我只是追求自己应得的权利,说话和写作的权利。可是这个国家的民众正在失去说话的能力,彼此代以各种假话谎话鬼话。正如我在香港书展里说: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我们也知道其实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是假装他们没在撒谎……这是现状。

大家彼此靠谎言,而且互相都确知这是谎言来度日。就是索尔仁尼琴说过的:谎言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

不能说真话,不能说生动的话,不能说浪漫的话,不能说有前瞻的话,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群哑巴部落在默默前行。一个国家最可怕的不是贫穷、饥饿,不是没拿到诺贝尔奖、不是GDP不够高、不是没有发行量广大的党报,而是民众失去说话的权利和能力。在我看来,民众能否自由地说话,是这个国家是否步入文明的最重要标志。让民众说话,国家才有生命力。

一个曾创造出世界上最美丽语言,拥有各种生动文本,甚至保存了长期言官制度的民族,到现在,“说话”却成为了大问题。大家在贫乏、无趣和塑料味儿的话语环境中度日,重复着彼此皆知的谎话、鬼话、屁话。英语系有莎士比亚,西语系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法语系有巴尔扎克、杜拉斯,这个曾经出现李白、周邦彦、徐志摩、沈从文、李颉人的国家,不应该只靠赵本山、郭德纲丰富话语。

我希望这个民族只是暂时的失语,因为,虽然话语一直是最容易被强权控制的舞台,但它一定是最后沦陷的堡垒。

最后,我对这个国家会一直批评,我对这个民族一直充满希望。

笑一个

一个国家的强大在于敢不敢于去记忆。对于国家,记忆是一种实力,对于个人,记忆是一种权利。

雪记

刚下高原,醉氧,脑子里风雪弥漫。

那个女的在雪坡上滑坠七十多米后一头撞上屋子般大的石头,当即死了,脸被摔得很模糊。男的没死,但骨头散了。同伴用睡袋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海拔5200米,救援一时上不来,没有药品也没有食物,气温越来越低,那男的一直和痛感抵抗着。四个小时过去,巨大的痛感最终让他失去痛感。最后潜意识也失去,身体随石头一起冷却,走了。

这就是国庆节哈巴雪难的全过程。我觉得那个男的死得很壮烈,像《垂直极限》。孙斌告诉我一部真正的经典,纪录片《北壁》:两个牛逼爷们儿发誓征服瑞士北部一座叫北壁的山,且终于上去了。从一个垂直雪洞下撤时才发现先前的估计有误,雪洞远远超过绳子的长度。他俩已下降到半道,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只好挂在冰冷的雪洞里。四周是透明的世界,时间无恙,生命无常,没人知道长长的冰雪隧道挂着两只可怜的蝇虫……第二天,其中一个爷们儿笑笑,切断绳子把自己摔死掉。另一个不想这么愚蠢地干,只是让自己挂在雪洞中,慢慢风干。

所有后来者都对这两个伟大的登山家表达敬意,他们选择了自己钟意的死法。

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这是因为在那一男一女雪难前夜,我们住的哈巴村里也有一男一女死了。怪不得全村的狗整晚都在凄厉地叫。早上才知道是夫妻俩吵架,没想开,一个喝农药,一个上吊。后来有人说,山上的雪难,是被山下的那对夫妻找替死鬼的……怕影响第二天登山,队里没提起这件事。

就此打马上山。一路无话,过河入林,看叶子被透明的风慢慢浸红,树阵沉默得像群一群高大的哑巴。正恍惚时,就听说山上出事了。望远镜里能看到雪线隐隐的人,却帮不了他。此时正是他失去痛感去往另一个时空的节口。

孙斌把他的遗体运送下来,已是傍晚,那只睡袋被绳子扎得鼓喜囊囊的,形状奇特。人们不想去看那只睡袋,只是看糟糕的天气,天光发着金属灰,像一口倒扣的铝锅,把附近雪山罩得表情闷闷的。人们无话,喝了点酸辣汤便在几片木头搭成的简陋的大本营里倒头便睡。风大得像搬山一样,很冷,气压低得古怪,有人因高反被连夜撤下。我抱着睡袋在外面放辎重的帐篷里,胡乱睡了一会儿。

凌晨醒来,外面已是人喊马嘶,星光扎眼。冰镐、冰爪碰撞出冷兵器般的声音。赶紧点燃一把藏香对哈巴叩拜,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每回登山前一定要烧香,雪山上住着神仙,要是放肆就会挂掉。

所有的登山都是从凌晨黑暗中开始。因为登山最难的不是登顶而是下撤,如果正午时分还没有登顶,就可能永远下不来了。那个时限被称为“关门”。为争取“关门”时间,凌晨两点我们即出发,回头望去唯见每个人戴着的头灯星星点点,诡异壮观,犹如盗墓。

一开始就爬一条长达千米的火山岩。这是第四纪造山运动时,爆发的岩浆冷却后形成的一条巨大滑梯,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岩石坚硬,冰镐吃不进去。我们只得匍匐着行进近两个小时。忽又经过一座高高的碎石山,不断听到有碎石滚下去,足有半分钟才落到谷底。风更大了,要把灵魂吹走。藏族向导说,这意味下午可能有风暴。一些人开始暄哗、抱怨,说要出人命了。

人声又渐小,是他们下撤了。只剩下二十几个人,继续爬行。

天边忽然像贴了一块金箔,照得每个人通体透彻,脸上也出现奇光,才知已是早上七点。哈巴在当地土语就叫“金子的花朵”。可这里几个世纪并没有人挖到金子,低头看,石头却全是黑色。藏人指脚下,说那就是著名的U形谷,谷里有二战时“驼峰航线”坠落的飞机残骸。

九点半到达C1营地,就是雪线,只一小部分人赶及了“关门”。白雪像扣在黑面包上的冰激凌,看上去很美,也很假。可脚下一条条咧着嘴的大冰缝却那么真实。这里也是那对男女遇难的地方。我们不说什么,也不看那块收了人命的巨大石头,小心踩着脆弱的冰梁向上走去。孙斌咆哮如雷,因为有几个人把冰爪系反了。这样会死人的。

雪线之上,一切静止,时间也静止,偶有雪粒滚落下来才提醒自己在移动。默默前行,明明大家在一起,可你却只感觉得到自己,登到5000米以上就是这样,谁也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谁,一群人唯有自己跟自己在孤独地走着,彼此无缘。

天空出现诡异的灰蓝,山形也出现巨大变化,像在跳舞。这是风雪流动导致的视觉差。为了减少水分消耗,我把头巾直接掖在雪镜下面,可呼出来的气很快把镜片蒙了一层厚厚的雾,能见度不足三米。我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竟猛冲到了第一名。这给后来我的危机打下伏笔,当时,我并不知情。

绝望坡之所以叫绝望坡,因为从这个坡的角度很陡,看不到顶。从海拔意义,哈巴并不是一座很难登顶的雪山,它难在雪线之下的火山岩和碎石山消耗了很多体力,笔直的雪坡又会让人产生幻觉,明明看到了顶,可到达顶,发现顶根本就是幻觉。人生最难的不是爬不上山顶,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山顶在哪里。

十一点十分左右穿过月亮湾,是一条很窄的冰脊。这么漂亮的名字埋葬了好多登山高手。月亮湾其实是一块千万年的冰坂,只是漫卷的雪风经年吹来,像制作蛋卷冰激凌一样倒卷出很多雪洞,稍不注意就掉下去。著名的上海“老古董”就是从那排巨大的雪洞滑下去,尸骨不存。

我挖了个雪坑坐下以免滑坠,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见,也说不出。后来才知道,那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李栓科。所谓一个妇女只是我出现的幻觉,我脱水了。

天降大雾,瞬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感到有股力量把我托在空中漂浮,很舒服,很悲伤。我慢慢向雪洞走去,越来越近。脱水,已让我不能自已内心的幻觉,脚下一滑,就向深深的洞口滑坠……幸好向导手快抓住我的背包,使劲用冰镐抓住一块大冰,才把我这条命捡回来了。我喝了一枚生鸡蛋补充体力,始才清醒。离峰顶还差七八米海拔,听得到上面的人在欢呼,好介有个小子对着手机嘶哑着求爱。我却心灰意冷,不想再上了,扭头对向导说:下去。

下山的雪道很直,缺乏参照物就容易出现幻觉。脑海不断出现那对男女滑坠的场面……在4100米大本营时队医给全队测血氧和脉搏,我各项都是队里第一。可下山时心理劣势暴露无遗,有次动作做反后导致冰爪挂到冲锋裤,整个人仰面向雪沟下面滑去。幸好滑了十几米才抓住了地桩,停下来。

在大石壁碰到李栓科,我已分得清他的脸。我们一齐瘫坐在大石壁上,看悬崖下面咫尺之遥的大本营,炊烟袅袅,像有一只温暖的炉子等着我们回归,但这段路至少要走两个小时。李栓科愤然大叫:为什么没有直升机?我气若游丝:要不,我们直接跳下去吧。大家点头,起身,慢慢地走向悬崖边,向下面深情地挥挥手,转身离开,赶路。

没人能帮你,在雪山上,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就连死亡也不能帮你。生活不可逃避。

回到大本营已是傍晚,天色大变,冰雹打得冲锋衣噼啪作响,全队迅速骑马下撤。这才发现匆忙之中我骑的竟是一匹毛驴,那驴毫无思想,见前面的马拉屎,它就拉屎,喝水,它就喝水。而森林变幻着形状,总感觉前方树阵中有棵树酷像身形巨大的耶稣,不管我行进到哪里,他永远在我的侧前方,长长的胡子,衣衫褴褛,远远的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悲伤,像两千年后仍在受难。也许是幻觉,很想问问其他登过哈巴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经历。

拉马的大姐养的那条叫花花的狗,总喜欢跑到很远的地方回头看我们,眼神深刻,或冲到森林深处跟牦牛低声咆哮。还有一条叫乐乐的哈巴狗,吃一切食物包括蚯蚓,很脏很快乐,跟一切人亲热。它每天都要跟主人上到4100米海拔,再下来。哈巴狗呼吸系统很差,可这条哈巴狗坚持三年,无一天缺勤,登山如履平地,是最优秀的登山家。

冲回哈巴村已是深夜,人们在村口列队欢迎,欢声笑语,村里虽然刚死了两个人,但并无悲伤气息。前天雪难走掉的一对夫妻,已按当地风俗安顿妥当。我们在木屋子里喝着早已煮好的米酒,吃着牛干巴,互相述说在雪山上惊险的细节。外面很冷,让玻璃窗上显出热气腾腾的不可名状的图形,我用手指在窗上画着一些图形,总幻觉那是雪难中的那一男一女,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村里有依稀的信号可以上网。看到的一个网友留言:那个女的是你的读者,上山前还在跟身边的人说,一定要去买大眼的书,看看大眼的书。

一种悲伤像小刀抹过喉头。心里不痛快,忽然浑身奇冷,回房睡觉,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直到凌晨才醒来。

那个网友又有新的一条留言:你得敬畏,不是你们征服了哈巴,而是哈巴让你们通过了……

此致,雪记。

10/05/2010

一些书房

《南方都市报》读书版要做一个“文人读书”的专版。我说,我读了一些书但乱七八糟不成系统,不过一些碎片,还是写写书房吧。每个文人要走过很多寒冷的路,书房才是一生的暖箱。

我两岁的时候就启蒙了,在成都。外公李耳余那时头顶“现行反革命” “历史反革命” “特嫌”(指特务嫌疑人)三顶反动帽子被监控在家,除了接受批斗没事干,就教我念字,繁体字。

我太小,有时念不出“狗” “猫” “牛”来,就以“汪”、“喵”和“哞”来代替,外公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很得意,说“这娃趣哇哇的”。我五岁时开始学背唐诗,和现在的背法不一样,外公讲究“吟”,那种怪声怪气让我很害怕,屡屡被打。九岁时开始读《三国》《水浒》及夏商周秦汉,我不理解,但记性很好,能把南北朝、五代十国的皇帝和大将们分得很清,也能把鎏金镗和方天画戟分得很清。

给我启蒙的这段时间,外公用日语和英语翻译《毛主席选集》,翻译到高兴之处就用食指敲得桌子笃笃响。躲在墙脚的居委会大妈听到后就飞快跑去派出所报告,说李耳余越来越反动了,躲在家里用外国话骂毛主席,还笃笃地发密电码。我见过一次外公扫大街的样子,头上流着血,腿肿得发亮。但还乐观,说幸好老夫会武功,没被打出内伤。他是晚清留洋大潮的学生,与后来一个很著名的“郭”姓同学兼同乡交好,但人生诡异,两人四十年后因志不同道不合彻底交恶。我记得他总骂,读书人叛变,就是读书读到牛勾子(牛屁眼)去了。我一直想问这是什么典故,可惜他走了。

大约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外公因中日邦交恶化愤然回国,受聘于北师大任教,后转到大西南。积极投入到抗日和反国民党的潮流中,和车耀先交好并营救了一些地下党人。晚年他说,我在国民党时期是左派,在共产党时期是右派,我左右两边都不是人啊。他最困难时,那个“郭”姓同学好心让他去北京,也好给他一些照应,他拒绝了,说不能与之为伍。现在想来,外公就是书读得太多,臭清高,自寻死路。他死的那几天正好是伟大领袖驾崩的时候,所以丧事不能大办。悄悄火化后,把骨灰撒都江堰宝瓶口了,洄水窝一漩,那把老骨头就不见了踪影。这也是他的遗愿。

写这么多我的外公,因为他是我第一个老师,位于祠惠堂的那间简陋瓦房,是我第一间书房。我一直记得他说的:干某个职业的,凡刻意穿得像那个职业,就证明他干得很糟。后来的生活证明外公说得很对,比如现在你看整天留着长头发动辄萨特莫奈的人,一定是假装的文艺青年,没养成好的卫生习惯,把装逼当风格;还比如下雨天都戴着墨镜走路假装低头怕被认出来的,一定只是三流明星故作姿态引你注意;天天跟你头头是道分析股市的,其实被深沪套牢十年了……不一而足。

小时候,成都到处都是可以读书的地方,九眼桥头的茶馆,锦江边上的评书场。不像现在,省图书馆不知修到哪儿去了,旧址外是卖伪劣服装的。博物馆久不见什么文物,倒是很多成都人把那里当成打麻将的好去处,阳光灿烂的时候就会听到排山倒海的“搓起搓起”。我记得外公常带我去东大街处一个书摊,两分钱可以看一本连环图, 《基度山恩仇记》《中锋在黎明前死去》《茶花女》都有,好多孩子埋头坐在条凳上看书,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想入非非。现在那里全改成了高档娱乐场所,晚间有很多标致的八零、九零后孩子在那里打电玩或者嗑药,眼神迷离,嗑大了就在街边呕吐。

外公死时我正在新疆,辗转知道他对我有一个要求,让我一定要回成都,这是一个可以好好读书的地方。

他要活到现在,一定不会这么说的。

外公没什么好结果,我的另一个老师也没什么好结果。小学四年级时我回到成都,班主任名叫辜正九。我的写作就是他启蒙的。他教我们成语时总会身体力行,比如“功亏一篑”,会把扁担和竹篓挑进教室,模仿挖土挑土的样子,说明这个成语的缘起。他还教过我们背现代诗,他念的时候,眼睛亮亮,声音很悠扬。

他个子高高,皮肤白晳,戴个斯文的眼镜。后来听说他受了一些刺激。学校开分房讨论会时把他支到校门口值勤,等他回来时房都分完了,而他正等房结婚。听人说,辜老师在路上狂奔,不断把帽子使劲往天上扔,并大叫“瓦西里,冲啊,我来了”……二十多年后我偶遇辜老师,这个传说被他纠正。他并未斥责我,仍像当年那样斯斯文文地说,可能有些误会,情况不是这样的。再也不多提。也许是另一学校同姓老师的遭遇,我传讹了。

我对他很感恩,是他教会我,写文章首先讲究就是“生动”,还要有画面感。还带我们去科甲巷的图书馆学习怎么借书,告诉石达开就是在这里慷慨就义的,当时有义士想劫法场等等。当时我从新疆到四川读书,作文一直跟不上。他一直鼓励我,说文章其实不必管开头和结尾,只顾写,一路写出来,就是好文章。

还有一些人对我有恩。我的表哥二十八岁就在省政府当了小秘书,一直尝试让我做一个正派的读书人,借给我很多书看。他第一个告诉我什么叫三权分治,什么是“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愿用生命捍卫你发表观点的权利”,说得热血沸腾。可是生活总那么神奇,很多年后,他早不读书而是倒腾文物去了,跟非洲人做乌木和古董生意。现在他的最爱是打麻将斗地主,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娱乐事业中去,那名言变成了“我不同意你和牌,但我用生命捍卫你和牌的权利”。

成都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能读到好书的地方也越来越少,这和全国形势是一样的。不过玉林小区有一家叫“大印象书房”的地方,装修得旧旧的。二楼是书吧,人不多,年龄都在三十五以上,表情淡然得像杯泡到第三次的蒙尖茶。玉林还有一家更小的书店,躲在一家火锅店旁边,老板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这里能买到全套村上的书,港版和台湾版,很不易。跟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不同,成都的小书店总在勾栏酒肆旁,最早的李潘书房甚至开在皇钻夜总会旁,成都读书人不在乎清修,就是大隐隐于市了。

成都的新华书店做得挺大,卖得最火的是各类工具书,工具书里最火的是成功学。人人都想成功,是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很失败。三十年来书店最大的变化是,那时站着的人多,现在跳着的人多——因那时的人没钱,只能去书店蹭书看还偷偷抄书上的内容;现在明星来签售的多,所以到处是举着荧光棒疯狂蹦跳着呼喊偶像名字的粉丝,虽然大多数分不清博尔赫斯还是赫尔博斯,也分不清岳飞和张飞,不过这没什么,只要还分得清王菲。

我在成都的家有一间书房,当初装修时就把最大那间房做成了书房,沿西墙用木头做了足有五米长的书架,脚下全做成了书柜,一律不安玻璃门,真正的读书人是要一伸手直接可以取下书的。不过大多没来得及看,这是半拉子读书人的通病,觉得装帧漂亮的书亭亭玉立在那里,像情人暧味地等待你开启衣裳,而你竟总不开启……下面还有好多报纸合订本,我觉得最好玩的事情是看近十年来报纸的合订本,比聊斋还荒诞,比科幻小说还科幻。

很多年后,我有了一些钱,在北京买了一套靠河的房,我把靠北一间小房当成书房,往远处看是一排现代化的建筑,SOHO、国贸、银泰,中央电视台的大裤裆弥久地散发着烟火味。也有很多简陋脏乱的地方,面目狰狞的工地大坑,混乱十足的给民工发放盒饭的露天食堂,半夜找不到住处的上访户在露营……北京书房下面的风景,是中国目前的缩影,是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的粗暴嫁接。

但风水先生说靠铁路线的房子风水都不好,会引发腰疼、招无妄官司。为了对抗风水不利,我吭哧吭哧搬来两大块泰山石摆在窗前。后来回成都把两大块石头托运回去时,安检员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倒玉的。我点点头,书中自有颜如玉。

新近消息,我在成都最爱去的那家大印象书房因无力交房租关了。这样的书店倒闭转营的消息时时从全国传来,美人嫁为商妇。前几天应邀去新装修的文轩旗舰店参加活动,我大声呼吁珍惜这家硕果仅存的读书圣地。下边笑得很诡异。我不明就里。临走时被盛邀参观一下新装修的书店,我走了一圈,才发现一楼竟全转型了,不卖图书,专卖各款家用电器和山寨手机。

不知为什么,这些,书里并没有告诉我。

03/05/2008

妈妈的四合院

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红墙巷那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入夜,黄桷兰飘香,香得人觉都睡不着……

——2006年母亲节旧文

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眼睛大大的,是一种清丽的漂亮,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保守时代每一个文艺女兵一样低调地卷上去,短短的,以免闲言碎语。记忆中妈妈很爱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有时候也梳我的头发,边梳边说:“儿子,以后要当法官,要像拉兹那样当法官,保护妈妈……”这是《流浪者》里的台词,说到这里,她通常会哭。

后来知道,她的父亲一夜间被打成右派、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特嫌,直至死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瓦房里,死的时候腿浮肿得发亮,手指一戳就是一个坑。他差不多和毛主席同一天过世,“革委会”不准举行追悼会,一个反革命分子不可以和伟大领袖同时进行追悼会。

我妈在团里本是演全本《玉堂春》和《贵妃醉酒》的,后来只能演台湾来的女特务、偷公社粮食的地主小姐。这算幸运的,很多成分不好的女演员被剃了阴阳头,站在高板凳上坐“喷气式”(双手反剪站在凳子上,被人从后面一脚踢翻凳子向前摔出去)……和那个时代大部分女人一样,妈妈的生活一直充满巨大的不安。记忆中,她和爸爸一直没完没了地吵,没完没了地哭,终于离婚。

随着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像她这样的黑五类不可以留在文艺团体,要么被打倒,要么去藏区。后来有机会去了一家街办工厂,工作是往电瓶里注硫酸、盐酸,切割整根的钢筋。自幼闻水粉长大的她受不了盐酸呛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的她,抱不起粗大的钢筋。她做工时还戴着丝巾,下工后要用香皂洗手,再仔细抹上友谊牌雪花膏。大姐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要改造。

我妈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进一步改造。她开始穿上了硌人的工装,混迹于一帮指节粗大、孔武有力的女工中,学习一边蹲在马路边上吃饭,一边大声说话。为了配合大家,当大姐们讲些荤段子时,她不时也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这样被无产阶级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妈还是很孤独,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爽朗地笑还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样。她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再就是能住上小时候

住过的那种四合院,成都红墙巷39号。我妈的父亲是晚清公派留日学生,后因中日邦交恶化愤而回国,曾在北师大任教,抗战时期在关麟征盛邀之下兼任过黄埔文职教官,生活还算富足,居住得相当不错。

我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树,后园种着一棵黄桷兰,从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着……我妈小时候很调皮,常求着勤务兵带她去后花园捉麻雀,先撒把米,用木棍儿支着笮盖,有麻雀跑来吃食,就果断把细绳子一拉。她还喜欢穿红色的跳舞鞋,学上海来的太太那样踮起脚跳交谊舞……总之,成都红墙巷39号是我妈美好生活的标志。那是一个典型的成都风情的小巷,春天来时,燕子在发黄的房檐下飞来飞去,衔食营巢,哺养儿女,等到深秋,燕子走了,银杏树会把叶子洒落一地,碎金般夺目。

我妈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严重的老年骨质增生,所以她重回舞台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另一个梦想即儿子出人头地,看上去也十分渺茫。我时常想,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不着四六了,也一定要让她实现自己第三个梦想:住到属于自己的四合院去。

过去的半个多世纪,这个国家的命运影响到所有中国妇女的命运,命运一方面试图摧毁她们,一方面又让她们像竹子般坚韧。一次事故让妈妈毁掉了她美丽的嗓子。那天,她为了给一个急于赶路的司机的电瓶充电,手忙脚乱忘记了戴上口罩,不小心吸进大量挥发的盐酸,当即哑掉了。她是半个月后才能说话的,但已全无当年的“嘎呗儿脆”。当年在团里只有妈妈才能唱两个全本的《玉堂春》,她师傅花湘蓉说过:这丫头能把井水唱成溪水。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勉强恢复声音后,抱着我流了好久的泪,半天才哑哑地对我说出一句:“儿子,妈妈爱你……”

后来就是改革开放,旧有的秩序被无情打破,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街头出现各种各样新式商品,生活也出现从未有过的压力。为让儿子能跟别的同学一样吃到抹了果酱的早餐面包,穿上白色运动鞋参加校运动会,我妈辞去月工资二十多块的街办工厂,办起了私人幼儿园。这样一个新的工作让我家每月能挣到近五百块钱,后来因搞了“全托”激增到两千块钱。我家有钱了。我妈挣到第一个两千块时,带我去水碾河边上的成都饭店吃了一顿很好的西餐,她还在旁边的小杜裁缝店里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问年龄尚小的我,边衩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那是一段艰苦岁月,妈妈每夜都睡不安稳,生怕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出了大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无数个夜晚,我看见她蜷伏在靠近孩子们的一张小床上疲惫入睡。曾在舞台上翻弄过云手的漂亮手指,也因清洗孩子们的衣物而关节变大、皮肤粗糙。我发誓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要让她住上好房子,让她能在秋天嗅到桂花香,夏天嗅到黄桷兰香,看房檐下燕子们飞去飞来,带着孩子们去后花园捉麻雀……但我不是一个很能挣钱的人,这样的目标太过奢侈,我只有竭力写字,竭力让我和我妈能够目标靠近。

后来,我带领我妈用一笔不多的钱从四楼换到一楼,楼前有一小块空地,她种了桂树、梨树、玉兰……一个冬天过去,花儿们依次开放,我妈的眼神变得年轻。再后来,我借钱买了一处离城市很远但很便宜的顶层复式楼,在楼顶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等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的身体大不如前,高血压、骨刺经常折磨着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但妈妈说:没事儿,我应该加强锻炼,住得高好啊,空气清新。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我,她不过是在安慰她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无声无息就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的脑溢血,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生存可能。那晚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决定无论如何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很是奇迹,我妈竟然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梦到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那个花真是香啊,竟能把人飘起来了……2000年我跳槽的一家报社用二十四万的转会费让我支付了一处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作斗争,她可以轻松地上下楼去菜市场买菜。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钱为她买到一楼,而一楼有近两百平方米的花园。

那一年,致力于给自己营造中产阶级梦幻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混搭风格”装修。可隐隐感到我妈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瓣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也不可以种花养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妈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她刚在阳台上吊一吊嗓子,保安就迅雷不及掩耳跑上楼提醒:有人提意见了……

妈妈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楼住,想种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绝不打农药,比菜市场还新鲜。我哂然“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听我阐述“后殖民地风格”的装修理念和文化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阐述这殖民地风格:这个啊,跟殖民地其实不是一回事,其实是很先进的。

我妈越老越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我打扑克牌,偶尔还会偷牌,趁我不注意就偷走好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全然没发觉她儿子其实偷走了更多的好牌……很多时候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该她摸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除了花香,饿了还可以从窗户向后街挑担子的小贩卖两碗枸杞汤圆,边吃边听留声机里的胶木唱片……如我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要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事实上,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课本教的那种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亲,一生默默而坚韧地支持着革命。我妈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甚至反感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认为那场革命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四合院。她认为她更应该属于红墙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动长长的水袖。她的经历让她复杂、敏感,一个旧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变幻从而命运多舛,执着着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够让她重回红墙巷居住的时光,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累积,像一块砖、一块砖的垒砌,让她真的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式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15/05/2006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一个斗士

去年,《独唱团》的“所有人问所有人”栏目约我回答一些问题。问题如下:

1、你已是一个父亲,请问你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什么? 2、你还认识其他一些父亲吗?他们是怎么担任父亲的,有没有什么细节?3、你当父亲最主要的体会是什么? 4、你儿子是打网球的,为什么这样选择?5、未来你想成为怎样一个父亲?有人问,什么时候离开中国都是明智的,大眼会帮孩子做些什么?

我的回答:

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讲战后日本东北部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大雪天里乞讨,在崎岖山路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让他先喝,俩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现在也不知为何。

那个父亲后来得了麻风病,被强制带到医院,儿子则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后来儿子逃到了东京,机缘巧合学习钢琴并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钢琴家,还认识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时,早前的养父发现了他,让他去见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第,为了掩盖出身他在车站把养父杀死了。后来侦破的过程很复杂,我不太记得,只记最后的情景是:警视厅探员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麻风病院的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老泪纵横……

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里最经典的镜头之一,电影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可我并没有哭,我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如果你要问我当了父亲最主要的体会,就是这个回答。我们的父亲没有“一师是个好学校”那么英明神武,也不是《至高无上》男主角那种不怒自威,甚至连油画《父亲》那古铜色中透出的勤劳坚韧,也不大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其中一些连感情也并不如意,很年轻就显出一些猥琐来。可是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次工作。

我家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大爷,到现在也不知他叫什么。他并非那种邋遢的垃圾大爷,衣着干净,见人很礼貌地打招呼。那辆板车总是很精心地把纸板盒、废旧电器、报纸归类,不掉下来任何垃圾。他儿子也在这城里打工。曾经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他儿子也极力反对他这么干,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在家政公司找了差事。

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来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向我家供的观音作揖。我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由于众所周知以及不周知的原因,他们牺牲尊严来养活家庭。日复一曰捡着垃圾的大爷还算幸运。另外的就比如违章小贩夏俊峰,这个父亲只是想让儿子学画,才上街摆摊,可巨大的城市竟容不下一个烧烤摊,最终竟逼至杀人。想象瘦小的夏俊峰挥刀刺向身形巨大的城管时,蚍蜉撼树,内心该多悲凉。

你问我父亲是怎样的。他是个三流的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里的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弹错,便要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引发了床板的坍塌,他鼻梁都砸出血了……还有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因为天冷把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我砍时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鼻尖上全是雪花,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我现在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随母亲回四川,从此聚少离多。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儿不想理他竟至离家出走……几年前我俩有过一次很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很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又郑重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码字师傅。他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可我儿子却成为网球运动员。那次他回河南时在车站认真拿起珂仔的手看了又看,说:手指这么长,韧带这么开,这么小都能叉一个八度,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你问我和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觉得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装得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工作,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江边小城奔袭而去。

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却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却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中途他曾经醒来过,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其他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感到迷茫。我曾对他半夜哭闹深感烦躁,对他风卷残云般把家里弄乱,怒火中烧。可渐渐的,不知何时、不知何事,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就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来要求中国式父亲并不公平,北美式父亲是公民,势必有公民的尊严。可你看春运期间那些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从车窗翻进去,动作粗俗、表情难看。倘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怕被别人再抢了去。刚坐定,就忙着找开水泡面,或用粗粝的手擦拭着苹果让孩子吃。他们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都知道,倘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曾经的一些事情,让珂仔哭了,说再也不要练网球了,因为我为供他练球,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告诉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的钱,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这是存折……他很相信,深以我而骄傲。

所以你问“在任何时候离开中国都是明智的,李大眼要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小心翼翼隐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一个不必回答此类问题的条件。

就是,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潇洒和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

我已是父亲。

18/06/2011

只有青春期,没有青春

新浪编辑一直催促交一篇关于青春回忆的文章以纪念五四青年节,要求青葱向上。我想,这样的文章是要说实话的,人什么都可以撒谎,不能对青春撒谎。我的十八岁一点都没有青葱的感受,一点也不向上,而是从生理和心理都混乱迷茫。就写一些人和事吧,都是好男好女……

我是和敏君相处三个月后才知道她爸是判了十年的重刑犯。这让我有些害怕。我问过自己多次,要是三个月前知道她爸的事,还会不会追她。我站在大街上观察了很多女孩子,决定还是要追。因为敏君长得实在好看。

人人都说敏君长得好看,就像彭丽媛。那时人们对美女的评判大多是根据上电视的次数来定的。比如觉得奚秀兰长得很漂亮,赵忠祥长得也很帅……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敏君长得其实很像袁立,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劲儿,就是大热天谁给你嘴里塞了一根桔子味儿的冰棍。对于桔子味儿冰棍这个形容敏君一直很不同意,有点生气。可是十几年后我俩在一家餐吧相遇,她已苍老了很多,有了鱼尾纹。她呵呵回忆起当年我狂追她的情景,说现在想通了桔子味儿冰棍其实是表扬她……我假装深情地述说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可我知道,我一点都不纯洁,当时我在烈日下追她,其实只是想把她骗上床。

我发现新浪名博们的青春回忆都很纯洁,可我一点都不纯洁。不仅我不纯洁,我的同伴们也不纯洁。我们整天满脑子想的就是怎样人生第一次把某个女孩骗上床,从而真正成为一个男人。这件事情非常重大也非常隐秘,我们常趁老师不注意大肆谈论关于女人的种种常识,把从更大的孩子那儿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以获取谈话中较为受重视的地位。容斌常给我们传看一些手抄本,告诉我们怎样识别一个女孩已不是处女,走路两腿岔开,屁股很翘。我们很尊重他,后来见到古巴女排打比赛时,大家就认为古巴是个性解放的国家,人人都不是处女。

那时我离十八岁还有五个月,我们天天总结中心思想、分析段落大意、做着高深莫测的数学题。女老师进入了更年期,常常发火,用粉笔掷我们,势如闪电,准如许海峰射击。关于备战高考的情景我不用多说了,总之我们像一群少年犯天天被关在破旧的教室里做功课,互相闻着汗味、屁味和其他一些奇怪的味道。我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在高考结束之后搞上一个女孩,上床。容斌有天发狂,在上自习课时大叫一声:我要日女娃儿。他被罚请家长来学校,快哭了。我其实很佩服他,因为大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有点跑题,我只是想说明当初我们是多么的不纯洁,追女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上床,能和女孩子上床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入学之前体检。女医生让我们脱光了裤子往前蹲跳以检查有无脱肛,我们一字排开噼里啪啦往前跳,有人惊呼,脱肛了……大家扭头去看,一个同学胯下长吊吊地翘着一根。女医生红着脸说小小年纪,思想太复杂了,递给一张手纸让他擦干净。这一幕让我胸口如遭重锤,痛不欲生,发誓要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关于我和敏君的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了,可下面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我是在成都一个叫猛追湾的地方约敏君的,那地方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游泳场。那天出奇的热,我穿了件自以为最好看的长袖衬衫,因为很厚,汗流浃背。我还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为显得潇洒,瘦小的我甚至采用了单脚跨台阶这个较为冒险的姿势,几次差点摔下来。天白晃晃的,我眨着眼,终见她施施然走来。我说,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怎么样……她无邪地看着我,问哪一个男生……我鼻尖出汗,为了让形象更雅观,我使劲揩了一下鼻尖,说你到底想不想交男朋友……她看着我,大声问我怎么啦。我并不察觉,还一个劲催问,直到嘴里咸咸的,才知道我其实是流了鼻血。

她赶紧让我仰头看天,我仰头看天。她说举起手可以阻止鼻血,我举起手。她问是哪一个男生。我一指自己,说就是我噻!我偷偷瞄了一眼,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羞了。我有些不耐烦,说你到底干不干。

你到底干不干,干不干……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差,很没风度。可以想象当时情景,正值下班高峰,车水马龙,一个鼻血男一边仰头看天,一边大声问女生“到底干不干”。而女生低头捂着脸,并不做答。现在想来很危险,要是特别有正义感的老头误以为这是一个流氓在引诱女生,我流血的地方就不止鼻子了。

她一直不答。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耍流氓一个劲问下去……这样做虽无结果,但可取得一些心理优势,回去也好给同伴们一些交代。没想到她捂了很久之后,点头说好嘛,我干。等确认我不会再流鼻血后,我俩就慢慢往她家走。需要交代的是,那辆破自行车连后架都没有,不能搭着她走。她又穿了她姐的一条红裤子,她姐是省歌舞团演员,比她高出半头。所以她一直用双手拎着裤腿慢慢走,以免不小心踩到裤腿……总之那天我俩走得很慢,我心中焦躁,深觉贻误了战机。

到她家,她妈已经下班,警惕看着我。又才知道她之所以穿着她姐的红长裤,是因为来例假。终于没机会了。

时光匆匆过去三个多月,一直没机会。现在我也不确定是真没机会,还是我没胆子干那件事情。那三个月,我俩常去成都一个叫“广场冰室”的地方喝冷饮,喝一种叫“泗瓜泗”的饮料,两块一杯,是当时成都最时尚的饮料,其实就是桔子汁加几片水果切片。广场冰室有很多男男女女,放着西城秀树的歌。西城秀树是当时日本最火的歌手,类似现在的周杰伦——反正一句歌词都听不清,但必须听,否则就落伍了。

到深秋,我才知道她爸关在监狱里,因为投机倒把罪。现在没有这个罪名,你从一个厂家买来一批货物再加个一两百元出售,属于市场行为,但当时这就是犯罪。我看过她爸的材料,投机倒把获利五千元人民币,判十年。

她妈让我负责写一份申诉状希望减刑,这是因为我是中文系的,有文化;另外一层意思,我表哥在省政府当小公务员,或许可以帮上忙。对此我很用心,经常和敏君趴在猛追湾的桥墩上研究申诉状。可中文系的修辞此时派不上用场,我表哥也不愿意帮忙,并秘密通知我妈这样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她儿子跟一个重刑犯的女儿好了。我妈自小参军成为一名文艺兵,由于她爸是反革命的原因,弄得命运很不好。她坚决反对我和敏君交往。

我阳奉阴违,坚持和敏君约会,她也坚持。她妈也反对我和她交往,我长得不帅,没钱也没前途。我们坚持了好长时间,还约了一长两短的口哨作为暗号,听到这个口哨,她就会从楼上跑下来,一前一后到楼下灌木林里约会。有一次,我俩刚刚迂回到灌木林附近,就见联防队员挡获一对正在里面乱搞的男女。她很是担心。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爱情重要,还是金钱重要。当时全中国还没几套商品房,深沪两市都没开,所以这句话是很震撼的。我不知如何回答,自以为浪漫地说了一句:你最重要。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我俩结束的信号。

到了冬天,有天晚上她妈突然惊醒,看到有个男人猫着身体从窗台下经过,一会儿又有几个男人猫着身体经过,不一会儿,都走了……后来才知道,前头一个男人是偷偷逃出来的她爸,后面的几个男人是追捕队的。她爸在楼下灌木林里被抓,就是我俩常约会的地方。

我和敏君又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断了。什么理由断的,已记不得,只记得当时她怒气冲冲从我家离去,我还想了一会儿到底要不要跑到阳台上大声挽留她,终于没有挽留。很快,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我也找了一个女朋友。再后来,听说她爸落实政策从监狱里出来了,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上街给全家每人买了一套最贵的衣服。他爸是一个帅气的中年人,聪明、有派头,很快成为成都有名的大亨。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记忆好点的人,会想起有人花十二万现金拍下一个车牌号,那是一件极轰动的事,当时十二万可以买一套房。这个买家,正是她爸。

我飞快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像坐着充足了气的皮筏子冲过布满石头的宝瓶口峡谷。激流打在身上,时而疼痛,时而兴奋。可是一切尚不知觉就冲过峡口,洄流变明镜,才觉得并没那么激越,不过午后醒来,玻璃窗反照的一抹纹光,清晰可鉴却未可琢磨。

十几年后我在成都商报上班。有天来了一群穿着整齐的税务局人员来报社例行检查,为首一个被称作“科长”的大檐帽,居然是她。我俩试图约会一下,就是开头提到的餐吧,我说出桔子味儿冰棍的比喻,她呵呵笑的时候,仪态万方,宝石耳坠熠熠发光……我试图回忆当初为什么分手。她反问我又是为什么。我说,可能因为我没钱吧,你呢。她忽然就说起老公在证券公司做事,很有钱也很爱她。我俩心照不宣,畅谈了一些国际时事、西城秀树,就地解散了……

有天,一个叫严小文的高中同学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看一下。我去了。去时她正在拘留室里,因为聚赌打麻将,她已是第二次被我这个当警察的同学抓了。这同学问我帮不帮她,我说当然要帮。我带她出来到了门口的空地,阳光下她对我嫣然一笑,仪态万方,说哪天要请老同学吃个饭,打车径直走了。这时我才听说,因为得罪政府,她家已破产,正在投资万豪酒店的她爸欠了很多的钱,已跑到雅安的一个小县里改做榨菜了。

后来她又进去过一回,我又捞过她一回。警察同学警惕地盯着我,说这女人沾不得。我大声地说,老子当然晓得她沾不得,所以当年才果断把她甩了的。那同学狐疑地嘀咕,当年是你甩的她么?我坚定地点点头。有段时间她特别爱给我打电话,聊一些足球的事情。她还说,当初离开我不是因为我没钱,而是我不能把她爸从监狱里捞出来,让她很没安全感。现在不同了,我几次能把她从拘留室里捞出来。这种说法,让我很怅然,觉得她真该去找那个当警察的严小文。

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非典期间。那天太阳白晃晃的,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们在紫荆路口一处露天咖啡吧见面,她捂着脸,就像那天在猛追湾害羞的样子,说有件事想对我说。我怦然心动……好久,她才说要向我借一万块钱,还一个劲儿地问我,借不借,借不借嘛。我有些恍惚,似乎鼻血又流下来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面,偶尔她会给我电话借钱,从一万到五千最后到四百块。有天她急急地在电话里说,就借一百、一百……我才知道她迷上赌球,正被庄家追杀。后来再也联系不上她了。后来又听说她从单位辞职了。再后来,竟听说她去了美国。

也有人说她其实在附近一个叫遂宁的小城,做着小生意。但不确定。

我一直没有和她做过任何事,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喜欢过她,她是否真喜欢过我。但我始终觉得,我人生的一切始于十八岁那年的猛追湾门口,一个鼻血男,手臂上举,仰面朝天……一切被这个镜头注定,包括因天天带她出去玩而补考两门,后来因此虽本科毕业却没拿到学士证,包括现在写文章为生,以及所有小说主人公都是没钱而疯狂泡妞的青年,以及爱流鼻血。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们疯狂的要找女朋友,觉得这事实在重要。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大人们讳莫如深,老师们深恶痛绝,社会又很诡异,搞得我们个个都像神经病。

才想起,我十八岁的记忆其实很多发生在十八岁之后。十八岁有条长长的尾巴,长长地把我们带到极老迈的时候,那时我们形容槁木、行动不便,门牙都没了,上厕所也颤颤巍巍,看到厕所墙上一些很拉风的照片就会莫名激动想起十八岁某件小事……蓦然发现,尿到了鞋面。

最后一个故事。严小文有一个在北大读书的亲姐姐,长得白白净净,爱梳一个齐刘海,穿白衣黑裙,很像五四时候的青年。她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二就修完大四的课程,来年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很崇拜她,崇拜到凡遇到争论就要以“看姐怎么说”来定夺,泡妞的事情也向她请教。姐总是慢条斯理地帮我们分析,思路清晰、不容置疑……那年暑假,她按例回家,还带回来一个女同学,样子记不清了,斯斯文文的。总之俩人关系很要好,说说笑笑地好像要一起去旅行。

那天中午特别热,热得蝉都不想叫了。姐的房里发出两声闷响,人们冲进去一看,蚊帐上溅开好大一摊鲜血,像盛开的莲花。她和女同学裸体相拥倒在床上,面色安详,像是两个初生的婴儿,只是刚出生,便没了呼吸。

旁边是她父亲的六四式警用手枪。

那个情景挥之不去。可是我从未想过要揭开谜底,无需揭开,姐在我们心中永远是最美好的形象。

这样的青春实在让人忧伤,当初以为对的事情,现在看来是错的;当时以为很荒谬,现在看其实很正确。就是这样,这几十年来的青春教肓,我们是被骗了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青春如吐着舌头的柴狗飞快地跑过,所以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是没什么区别的,我们有的是青春期,但没有青春。

就是,莲花绽放,青春无处绽放。

02/05/2009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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